自打去岁姜莺定下婚事,阖府上下很是忙碌了一阵。从婚书到聘礼,孟澜样样操劳。原本婚期定于今年秋末,听闻程意欲将婚期提前众人不免诧异。
却听程意徐徐道:“八月秋闱只怕要在汴京待上大半年,与其到时误了婚期不如早做打算。我与莺莺的亲事板上钉钉,日子提前几月又何妨?”
人群后程夫人脸色铁青。本想借今日一事发难,谁知到头来是一场乌龙。此刻即便程夫人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附和儿子,今儿已经把姜家得罪了,不得不拿出几分诚意修补两家关系。
漆老夫人自然没意见,程意前途无量以后能帮衬姜栋,程夫人又好拿捏,这桩婚事对姜家百利而无一害。“去岁我就嫌日子定的晚,既然如此就另挑个好日子,让莺莺和程意尽快完婚吧。”
漆老夫人发话,没人敢再说什么。
第二天,府中请来占祝算日子,一同来的还有绫绣坊的绣娘。
婚期提前姜莺的喜服就不能慢慢做了,绣娘一边帮姜莺量身一边贺喜:“二姑娘好福气,程家郎君才貌双全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奴瞧着她们都不如二姑娘好……”
大清早被搅了好梦姜莺这会不大高兴,她气鼓鼓举着一双纤细的胳膊,听闻程意哥哥的名字脸色才稍霁几分。
她要成亲了。
成亲要穿漂亮的衣裳,和程意哥哥拉手拜完堂,他们就能天天一起玩了。可姜莺总觉得娘亲不高兴,昨晚娘亲还拉着自己的手问:“莺莺真想和程意成亲吗?”
绣娘量完身退了出去,姜莺从妆匣中取出一只木雕出神地凝望。那是一只沉香木雕刻而成的佛像,面上挂笑慈悲且滑稽,姜莺自小拿它当宝贝。
看见这只木雕,她不禁想起好多以前的事。
小时候姜莺不好好练字惹父亲生气,被关在祠堂面壁。祠堂黑乎乎的她怕,是程意哥哥从门缝里塞进这只木雕佛像哄她开心。还有那回沅阳王抢了她的佩囊,是程意哥哥帮她讨回来,她都记得……
每每想到这些,姜莺都觉得程意哥哥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虽然程意哥哥不喜欢她的朋友,但她总会想到法子让他和福泉叔叔,沅阳王好好相处的。
如果程意哥哥一直像以前那样待她,姜莺想,她愿意同他拜堂成亲,一辈子在一块。
慈安院内,孟澜一大早就被赵嬷嬷请了过来。
漆老夫人这会正用早膳,被孟澜伺候着用完一份胡麻粥和清淡小菜,才交待:“莺莺的婚事须处处仔细,府里多少年不办喜事,莫要再让旁人笑话。”
孟澜知道,漆老夫人说的是姜芷逃婚的事。
屋里没外人,漆老夫人就将话敞开了说:“不知为什么,姜家女儿亲事历来比旁人坎坷些。前有姜苒为一个野小子削发明志,后有姜芷逃婚让姜家蒙羞,这回……可别再出岔子了。”
姜苒是姜怀远的亲妹妹,四年前为了个野小子与姜家断绝关系,在朱雀庵削发为尼,终生不嫁。漆老夫人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就气的心肝疼,嘱咐孟澜几句又交待说:“过几日寒食节,你去朱雀庵问问她想明白没有,在庵里吃够苦头就早些回来,她在外头是清净了,殊不知临安城的婆子怎么笑话姜家。”
直到从慈安院出来,漆老夫人也没给孟澜拒绝这桩婚事的机会。她知漆老夫人爱面儿,也极看重程意,但经过昨日一事孟澜心有嫌隙,打心底里不愿再结这门亲事。
好在姜怀远也快回临安了,到时与姜怀远商议再光明正大与程家退婚也不迟。
姜府上下忙于婚事筹备的时候,临安发生了一件大事——豪族范氏罔顾律法、官商勾结贩卖私盐,人证物证皆被知府缴获,现已抄家入狱押回汴京等候发落。临安是贸易之城,商户间生意往来频繁,范氏一族根基深厚此番出事波及甚广。
茶肆酒馆间议起此事,难免唏嘘。
“听闻此事沅阳王功不可没,临安知府不过听他差遣办事。沅阳王心肠硬如磐石,金银珠宝,田庄地契,范府就连爱女都献上了也不见他为之所动。”
“莫不是公报私仇吧?当年王府出事范府可没少凑热闹,他一回临安就搞出动静,现在是范府,你们说下一个是谁……”
“那肯定是姜家!”
一时间临安商户人人自危,就连码头货运都停了几日。
沅阳王府内,王舒珩两耳不闻窗外事,目光专注于手中一块黑檀木,刨刀深入浅出满地木屑纷纷,福泉看了好一会,才上前问:“殿下……这是打算刻什么?”
别的王爷好酒好美人,沅阳王好雕刻。
“没想好,只是粗坯。”王舒珩见福泉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晒:“说吧,什么事。来来回回在本王面前踱步半个时辰,你不累本王眼睛都累。”
福泉干笑两声,“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这双慧眼。”顿了顿,才道:“是修葺王府祖坟的事。工匠已于昨日完工,殿下需焚楮锭,添新土,属下和工匠商议不如将日子定在寒食节。”
这是临安的风俗,逝者下葬或古坟修葺,亲者要在坟前焚楮锭,添新土以慰亡魂。
这事于王舒珩而言并不陌生,淡淡道:“可以。”
修葺祖坟难免叫人想起旧事,莫说王舒珩,就是福泉都心口堵的不行。若非没有那桩旧案,王府现在应当是儿孙济济一堂的场景,怎会如此冷清。
这些年或许殿下踽踽独行惯了,但福泉是不愿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位王妃,最好爱笑爱闹,就是爱哭也没事,至少能让王府有点活人的生气。
旧事如梦了无痕,人总得往前走不是。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忽听外头传来响动,王舒珩起身拍掉身上木屑,将刀具扔给福泉,“府中来人了。”
自从被积正带着飞过一回,姜莺就迷上了。她觉得好玩,今儿又缠着积正带她来。落地后,这回轻车熟路地穿过垂花门,又穿过花园,她正大步往前被人捏着后领制住了。
“来看兔子?”王舒珩斜靠在墙上瞧她。
姜莺被他拎着领子动不了,转头看清来人下意识展颜一笑,她本想回答来看你,又想起好多天没看兔子了,便点点头:“我们一起去看。”
王舒珩步子大,姜莺几乎是小跑地跟在后头。兔子好好养在院里,比上次见面似乎又长胖了些,捧着菜叶儿咔嚓咔擦谁都不理。
姜莺上前倾身抚摸,声音有点雀跃:“它长胖了,是不是快要生小兔子了?”
“姜莺——它是公兔子。”王舒珩好笑。
这样吗?姜莺歪头想了会,书院夫子说过,公兔子不会生小兔子。她从腰间佩囊掏出一琔银子递过去,道:“那你帮我买只母兔子好不好,给它做个伴儿,以后生一窝小兔子。”
这姑娘,当王府是养兔场呢,有一只还不够。
王舒珩在一方石凳上坐下,阖眼假寐,午后一束日光穿林而过,映照在他清雅的面容上。周遭阒然,唯有女子柔柔的说话声,好似翠鸟吟鸣,让人不知不觉侧耳去听。
他听姜莺和兔子说了会话,睁眼时正对上少女清凌凌的笑靥。一回生二回熟,姜莺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在他身侧坐下指着远处一方池子道:“明儿我去买两只仙鹤,还有小鱼养在里面,你喜欢鹦鹉吗?它们会学人说话可聪明了……”
“太吵,不喜欢。”
闻言姜莺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轻声道:“吵吗?但它可以陪你呀,你家好大又空空的,除了福泉叔叔都没人陪你玩。”
她一个人在沉水院也会无聊和害怕的,由己度人,姜莺觉得王府需要热闹些。
王舒珩漂亮的眸子眯起,说话声已然带了一股危险,“姜莺,你可怜我?”
少女并不害怕,起身拍拍王舒珩的脊背,哄小孩一样:“是心疼。”姜莺若无其事道:“我家里有好多人,要是能分你一些就好了,不过娘亲应该不会答应。”
心疼……王舒珩反复琢磨这两个字,最后竟笑了。沅阳王手握权柄,天生擅于玩弄心计,他若想让王府热闹多的是人愿意前来讨好,何须一个姑娘心疼他。
不过经姜莺这么一闹,心头那点阴云是散开了些,王舒珩好整以暇逗她:“这么有同情心吗?说说,还心疼过谁?”
同情心……姜莺反应了会,想起不久前心疼过一只瘸腿的猫,还有小鸠烫伤了手,她也心疼了好久。到底心疼过多少人呢,她也记不清了。
姜莺蹙眉认真思索的模样,让王舒珩染上一丝愉悦。他忽然有些明白福泉为何偏爱这个姑娘了,满心赤忱确实难得。但沅阳王看多了尸山血海的场景,对于这朵纤尘不染的娇花没什么怜惜之心。
不过越是干净的东西,他越想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或许,把她养在身边也不错,像养兔子一样……
于是,王舒珩向她发出邀请,“既然心疼,以后你天天来王府好不好?”
姜莺想了想,郑重道:“不行。”她掏出一封红色的请帖递到王舒珩面前,“我要成亲了,这是给你和福泉叔叔的请帖,我亲手写的。婚期定于下个月十五,在这之前我很忙的,不一定能来找你玩。”
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轻易许诺,她知道的。
王舒珩接过请帖时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诧异。一对新人的名字跃然于纸上,他一眼看到左边的程意。
“你的夫君是程意?”
姜莺点头:“嗯,程意哥哥在澄山书院念书,他可聪明了。我成亲那日你会去吗?”
“你确定要我去?”王舒珩含笑望她。
请帖是赵嬷嬷给姜莺的,说祖母吩咐了,成亲是大事她有什么好友无论是谁尽管叫来热闹。但姜莺好友少的可怜,算来算去也只有沅阳王,福泉叔叔和荣安县主了。
听闻别家姑娘成亲时,添妆庆贺的人能挤满一间屋子,她只有三个人会不会太寒酸了……姜莺迟疑道:“你不想去吗?”
王舒珩收起请帖,逐字逐句答:“去!怎么不去,你成亲——本王必定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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