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边境,距离临城约二百里路的小道。
沿途的村落中望不见人影,更看不到袅袅升起的炊烟。大大小小的村落如同沉寂多年、不见天日的朽木,从内而外透出浓浓的死寂气息。
这是通往临城的必经之路,弯曲小道上饥民不绝。他们的眼神黯淡无光,零散分布在道路前后,紧靠最后的力气蹒跚前进。
他们死死盯着路的尽头,那里还望不见城池的虚影,但所有人都在不停默念——
多走一段路,再多走一会儿,到了临城就能得救。
瘦成皮包骨的女童,被母亲强拉着一步步往前挪。她已经饿到没有知觉,眼瞅着这条逃亡路,长到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突然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娘,到…到了临城,真的会有东西吃吗?”
“不许哭!”女童母亲强撑出一口气,喝住女童的泪水,“临城会有饭吃,会给我们活干,喜儿再忍一忍,就快到了。”
妇人半凶半哄地稳住孩子,说罢,偏头看向同行之人,有气无力地问:“妹子,咱们离临城还有多远啊?”
与她们同行的是一名女子,头戴一顶破了洞的旧斗笠,大半张脸都被面纱遮掩,只露出一双好看的杏眼。
她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的破旧界碑,“约是一百多里路,晚间能到的。”
那声音嘶哑又难听,如同被死死掐住脖子的鸟儿,挣扎间挤出的些许气声,刺耳极了。
对此,妇人与女童仿佛已经习惯,面上毫无异色。
喜儿将泪意努力憋回去,仰头朝着斗笠女子,声音如刚出生的猫儿般细弱,“姨姨,喜儿好饿……”
“喜儿乖,明日就有东西吃了。”女子绕到女童身边,牵起女童空着的右手,环顾四周流民,不着痕迹地放了几颗豆子在喜儿的手掌心,悄悄对她眨了眨左眼。
流亡太久,喜儿早就变得很懂事,刚才的失控是因为着实太饿。此时感受到手掌心的豆子,她往左侧娘亲的身上一扑,偷摸将豆子塞到嘴里。
这是姨姨与她约定好的,吃东西一定不能被别人看见,不然会有坏人来抢的。
妇人拥住喜儿,无奈地看了女子一眼,你的存粮也不多,别总宠着喜儿呀。
被妇人以嗔怪的眼神望着,斗笠女子眨眼笑笑,并不多言。
其实如此宠喜儿,皆是不由自主想起了妹妹。阿檀在这个年岁时,也是如此的娇小讨喜。
斗笠女子目眺远方,眼中俱是坚毅之色,仅一瞬的停顿,又继续她辗转万里的逃难路。
檀儿,阿晔,再等等阿姐。
-
临城二十里外,流民的安置营地。
午时初,正是用膳时辰,营地里的人却不多。男子壮丁几乎都看不见,只能瞧见些老弱妇孺,妇人在匆忙搭好的简陋灶台上做着伙食。
营地大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都有,看着都是奔逃而来的流民。
流民列着队,逐次走进大门旁的木屋里,木屋中站着四名士兵,一男一女坐在长桌后头。其中那名女子,正是易容成寻常侍女的姜应檀,头上依旧簪着那支桂花木钗,跟前放着纸笔。
站着的士兵问,“从何处来?一家几口?”
“津州盐张镇,一起来的是我家老父……”
“……”
士兵负责开口询问,而姜应檀需要做的,是将这些人的身份一一写入户籍册。
待这波人离开,姜应檀才放下细毫毛笔,端起手边清茶,稍稍抿上一口。
从两日前起,她便由施粥转而做起这活计。一则,营地里有妇人做伙食,连着用施粥的法子说不过去;二则,她只想与新的流民见上一面,日日施粥,见的人又多又重复,着实繁琐。
而借着录入户籍的便利,可接触所有刚来到营地的人,乃为上策。
所以,阿姐究竟在哪儿呢?
她可知道了临城的消息?
姜应檀垂着眼帘,盯着自己膝盖发呆,正暗中思索着,未发觉屋内的人都走了。
直到桌案前一道微弱动静,才将她的思绪吸引回来。
桌案后站着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衣着朴素,手里提着三层的大食盒,笑着极灿烂。
他将木盒放在桌子边角,喜滋滋道:“我来送饭啦!”
此话一出,姜应檀哪里还猜不出这人是谁,整个人放松下来,瞄了他一眼,“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周先生已与西北军的将士们谈妥当,今后若无要紧事,便在申末酉初来府上议事,”傅则将纸笔收走,又将饭菜取出,妥帖布置在桌案上,“正好,我白天闲在府中,能来给姐姐送午膳。”
姜应檀挑眉,“怕不是你去威逼了周一诺吧?”
“怎会呢!”傅则睁大双眼,故作惊讶不满,“这都是周先生体贴我,觉得则则见不到姐姐,真的好生可怜,所以才自发去调停呢。”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中的得意满的快要溢出来。
姜应檀懒得戳破傅则的小心思,闲闲道:“瞧瞧,本宫手底下的人都学会欺瞒主子了。你看魏十,不仅特意留人帮你易容,还能藏着掖着不透露口信,不如今后他们的俸银都由你给?”
“才没有呢,我不也要靠姐姐嘛,”傅则凑到一边,双手奉上筷箸,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这都是则则一道道挑的,全是姐姐喜欢的菜式。”
说的就像朝廷会亏待三品大将,忠国公府穷困潦倒了似的!
罢了,话都被他说成这样,她还能矫揉造作个什么劲?
姜应檀抿起的嘴角放下,莞尔,“一起吃吧,你不是带了两副碗筷吗?”
“姐姐疼我!”
木屋不远处,几个方才还在屋内的录入吏和士兵围成一圈,边吃边闲聊。
有人咽下口中饭菜,好奇问:“里面这是什么路子,大中午的,还有人从城里跑过来送饭?”
其中不乏消息灵通者,娓娓道来:“听说是顺安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因为识字多,被周军师借来一用。”
“真不愧是公主身边的人,一个午膳而已,就要三层大木盒装,”录入吏啧啧两声,“方才你们闻见味道没,那个香的呦,馋得我口水直流。”
众人听他这么一提,也不禁回想起刚刚与那小厮擦肩而过时,隐约闻到的饭菜香,再望一望自己桌上的一荤一素,顿时叹了口气。
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士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
又到傍晚时分,天光渐暗。
姜应檀在册子上写下最后一笔,丢开细毫毛笔,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营地进出都有规矩,每到酉时三刻,营地便不允许任何流民出入。酉时三刻后来的流民,会被安置在外头的临城帐篷,待翌日一早,依次搜身、登记入册后,才会一一被安排到各个缺口。
姜应檀看着今日最后一批流民被带走,松快了片刻,起身离开。
缓步走到门口的偏僻处,早有一辆马车静静候着,那是她每日往返所用。从外头打量,不过是一辆朴素马车,木料很是一般,像是用了许多年,也看不出是临城中哪户人家所用。这是为避免被人认出,特意抹去了所有能辨识身份的印记。
走到马车边时,鹰卫副统领萧五半坐在车板上,见姜应檀来了,立马放下木凳,恭恭敬敬地送她上车。
掀开帘子,车内虽空间不大,但有小巧的炉子用来煮茶,固定了金丝楠木的低矮桌案,低调中不失奢华,与外表的朴素全然不同。
在车内候着的白芨迎上,扶姜应檀坐下,温声道:“殿下今日劳累了。”
“唔”了一声,姜应檀不再开口,靠在车壁上,将鬓边的木钗摘下把玩片刻,最终收入袖中。
见此,白芨便知今日又是无功而返。
前几日哄也哄了、劝也劝了,用尽法子没有用。她只好在别的事情上,尽力让殿下感到更舒适些,譬如准备温热清茶与可口点心,再铺上厚实的羊毛毯子,或许能一解身上疲乏。
“吁——”
车外,萧五扬起缰绳,催促着马儿迈开蹄子。车旁仅有四个侍卫护送,皆因担心城内还有北燕奸细,此行不宜伸张。
马蹄卷起尘土,逐渐将营地抛在后头。
行过一段路程,驾车的萧五远远瞧见前方零零散散的流民。
那处是个三岔路口,西边通往北燕,东南边是临城。因这些流民人数颇多,中间的路口又有些窄小,三岔路口被牢牢堵死。
路都被堵住,萧五被迫无奈扯起缰绳,刻意放缓了前行速度,机警地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示意右前侧的程继前去查探一番。
听见动静,姜应檀目光示意白芨稍微掀起帘子,漫不经心望向前方。
观其架势,似是两拨人起了冲突,在争执接些什么。右边那波领头的是个头戴斗笠的女子,另外一波的领头人则是精壮男子。除此以外,为数不少的人围在他们身边,犹犹豫豫地插着话,像是未下定决心,不知跟着哪一边的人走。
然而,就在程继打马去到流民旁边时,突然生变!
就在众人僵持之时,离程继最近的人群里,有一男子暴起,不过刹那间,扬起大刀砍下马头。
顿时,从切口处蹦出马儿的鲜血,扬在半空中,洒在周遭人的身上和地面上。
程继被迫连着马一同摔下时,他当机立断地脚踩上马背,借力向后翻身,同时在半空中拔刀,落地后警觉地横刀相向。
见事情已然发生,流民们纷纷对视。他们仿佛下定了决心,齐齐盯着马车所在方向,目光贪婪至极,如见了宝贵的猎物。
“冲!把他们绑了换粮食!”
北燕流民杀红了眼,如饿狼一般,扑向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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