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有些面露难色:“郎君有所不知,我们这里都是由厨娘子来定菜的。每日吃什么,都不过顾客,直接是定什么上什么。”
崔东有些惊奇,“竟是位娘子做的?”
掌柜笑着夸口说道,“是的,是我请了许久,她才肯来小店掌厨的。可惜高人只呆到下午,就要离开此地了。”
还不等崔东说话,周围的人群就开始有些骚动。
其中一个书生满脸焦急,“这可怎么是好,这两日已经吃过这厨娘子手底下做出来的珍馐美馔,再吃别家的怎么还能下口。”
书生所言不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吃了这两日,已经将他品尝美食的阈值提高了不少,知晓姜无芳要走,自然是万分焦急。
掌柜说出这句话,正是要等有人问这个问题。
只见掌柜施施然,朗声说:“各位放心,小店新请的掌厨是这位厨娘子的徒弟,日后大家再想吃,再来小店便是。”
新来的掌厨一路加快脚程,昨晚就到了,掌柜又多加了价钱给姜无芳,让她给掌厨在晚上也指点他一二。
今日更是一整天的时间都跟着姜无芳在厨房里面忙活,本来也是有一些基本功在身的,一经点拨,触类旁通就精进了不少。
短短一天半晚的学习,在掌柜口中就模棱两可成了徒弟。
不过众人闻言皆是心定上了不少,只要还能尝到美食,一切都好说。
崔东听了一会,也有所理解,这位娘子应当是一位隐世已久的厨艺高手,所有的高手都有怪癖,这个他能理解。
崔东就对掌柜说道,“即使如此,无碍。相公只有一样忌口,那便是含桃1,其余请厨娘子尽可自行发挥。”
掌柜点头应是,崔东的确是想多了,含桃这个东西在大成本就稀少,若非贵戚,普通小店谁舍得以此入菜。
掌柜复又想到一点,继续道,“还有一点,厨娘子每日只出四道菜……”
崔东不在此处多加纠结,直接说道,“嗯。快去准备吧,莫要误了相公用饭的时辰才好。”
说着,崔东又给掌柜塞了一缗钱,掌柜马上笑逐颜开,将钱揣好之后就往草棚处去,给姜无芳将事情说了清楚。
“……我是知晓娘子的辛苦,本是要拒了的,可到底是贵人的意思,我等平头小民怎么敢惹。”
姜无芳放下手里的笸箩,眼眸抬起,翦水的瞳里映出纱帘透进来的灿光,“不知是哪一位贵人?”
掌柜的话证实了她心里的猜测,“是崔相公。”
她低头轻笑,想起了昭德元年的暮春。
那时的她离及笄还有几年,脾气骄纵,是个汴京里头的纨绔都惧怕的主儿。
崔游的父亲崔其,生来不爱管事,只喜欢打醮。所以,在崔游的母亲王氏殁了之后不久,崔游的外祖就将他接到了荥阳,一直到这一年的的春蒐,他才回了汴京。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崔游。
崔游在荥阳的时候,对射御一事不大看重,回来之后就出了笑话,被一群纨绔围着欺负。
那时候的崔游早已经有了少年人的模样,挺直的背脊,紧抿的嘴,任由别人欺侮都不曾多说一句,只默默受着。
直到其中一个纨绔提了一句王氏,具体是什么,由于年岁太远,姜无芳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崔游就像一头发了狂的小狼一般,冲上去就要打那纨绔。
那纨绔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仗着膀大腰圆自然是不怕这一匹还未长成的幼狼,只手一掀,就将崔游放倒在地,跨在崔游身上就打。
姜无芳自小就没少在话本里学些义勇为的侠肝义胆,如此场景,当时就骑着她的眉间雪就冲了过去,用□□的另一头将纨绔挑翻在地。
纨绔正要骂娘,一见到姜无芳那张脸,立马像是个没了脾气的倭瓜,噤声了。
她的脸长得极好,玉雪一般的人物,背上披着猎猎的红披风,骑在马上嚣张得很。
她敲了四下眉间雪的脑袋,轻笑,“你要是敢再动他一下,我就拧了你的头。”
纨绔吃过她不少亏,带着一群人灰溜溜就跑了。
她翻身下马,对他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崔游额前散开的黑发落在眼睛旁边,遮住他琉璃般透彻的眸子,直直对上她的眸子,轻声道:“我是崔家阿檀。”
她在春光之下,笑得张扬,“我是李珠,我爷娘和阿玉也叫我-草儿奴。以后,我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你。”
她的思绪收回。
她已经不怎么记得当时崔游是怎么回复她的大言不惭的了,反正二人后来关系一直不错,崔游有时还会来家中,若是碰上饭点,她阿娘还会将他留下一起吃饭。
可谁能想到,世事总是无常,这九年的风云变幻,当初的天之娇女李珠如今只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敢提起的人。
而崔家阿檀,如今已是贵人了。
她对掌柜道,“好,我手上快些,定不让贵人久等。”
掌柜眉开眼笑,将刚才自己怀中那缗钱取出,递给了姜无芳,“麻烦娘子了。”
她敬谢不敏收下银钱,洗干净了手才开始继续手里的动作。
*
她为了能赶在天黑之前启程,手上的速度自然也是加快了不少,四道菜肴很快就出锅了。
掌柜等人过来准备出菜,她想了一下,放了一个火焰盏口堆在水晶龙凤糕的餐盘之中,用胭脂红在上头点了一点,掌柜将餐盘用盖子盖上,这才端出。
刚送到隆鸿小筑不久,就如崔东所言,崔游趁着晡食的日光,也回到了住处。
掌柜带着阿大和新来的掌厨刚把将菜放到二楼崔游的住处,下楼的时候就遇上了回来的崔游。
还未等崔东开口解释,掌柜就有心卖个好,对崔游行了个礼,说道,“相公好,菜肴一应具已放好,相公只管用。”说着,他又目光若有似无擦过旁边正在竖着耳朵听的刘掌柜,道,“相公若是吃不好,只管再来。”
刘掌柜气得头顶冒烟,只因崔游还在,不敢发作,只得忍着,眼睁睁看着掌柜走了。
崔游的目光投向崔东,崔东不用他多说一句,自然而然解释道,“咳,那美味全席的确有独到之处,我也不敢独吞,就让那边的掌柜准备一席简菜,让相公尝尝。”
崔游本来还不信,都是些乡野吃食,不是太过于粗糙,就是大鱼大肉失了本味,能有什么独到之处。
在他看到崔东掀开第一个餐盘的盖子之后,他才明白了崔东为什么这么说。
大汤碗里盛着卯羹,兔肉粉嫩,还放入了雕刻成兔子形状的蔓菁2块儿,肉羹蒸腾而出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
崔游坐下,夹了一块兔肉进口。
肉质鲜嫩,有些脆口而不过于难嚼,蔓菁块儿也因为烹调吸进了肉汁,香气扑鼻,入口滑嫩。
“是汴京来的厨子?”崔游问道。
崔东照着掌柜上午的话依样画瓢对崔游说:“说是一位厨艺高深的厨娘子,仅来两日,等会儿怕是就要启程了。”
他还有些后悔:“是我-草率了,昨日若是也过去瞧瞧,那就不能错过了,现下只能再吃一次,实在可惜。”
崔游好笑,“昨日你也没有这个时间,对了,我交给你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崔东道,“相公只管放心,事无巨细,均已妥善。那……”他挂上笑容,本来就有些小麦色的皮肤,衬得牙齿雪白。
崔游看了他一眼,他才继续往下道,“底下还单独也匀出了兄弟们的吃食,相公先用着,我也下楼去吃些。”
崔游的目光收回,点点头。
崔东马上笑容加大,帮他把几个盖子全部打开,菜食的香气如同被桎梏了许久,冲破牢笼,四处飘散。
崔游的目光被那一点胭脂红灼伤了,犹疑问道,“你刚才说……这些,是一位厨娘子做的?”
【为什么你给我的火焰盏口堆总是和别家不同,有一个胭脂红点。】
【这是我阿娘说,做的人如果点上这个,就是点上福气,希望吃的人能平安顺遂。】
他的回忆涌上心头,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
会不会,又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崔东把盖子放到桌上,随口回答:“没错,我想应该是以前哪家士族大户养的厨娘子,如今才……”
他往窗外随意瞥了一眼,看到了对面美味全席那边的情况,迟疑一顿。
“啊,竟是一位年轻的厨娘子?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啊……不对,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相公,那个厨娘子好像就是那日被小插手偷了钱袋的那位。”
崔游猛然转过头去,正看到那边的情形。
银马冲天打着哈欠,黑马则安静站在两个小娘子身边,马上的布袋子里鼓鼓囊囊挂了一些厨具,而这两个小娘子,穿的正是几日之前他们在街上见过的那一身衣服。
刚才来过送菜的掌柜三人和两个小娘子面对而立,其中一个戴着桃花幂篱的小娘子的腰间挂着的络子,格外醒目。
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有一息的凝滞。
杜若寺他已经去过,生死还会有转机吗……
乍然间,他的眸光因为所见,遽然一缩,双眼盯着那一个小娘子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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