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带着桃花幂篱的小娘子,向掌柜几人道别之后,便利落翻身上马,风吹起幂篱,模模糊糊露出一丝白皙的下颌,复又垂下。


    她三指聚成空拳,中指无名指翘起,在那银马的头上轻敲四下,纵马往城门方向而去,她的侍女也紧跟其后。


    距离崔游更近一些时。


    由于纵马的速度过快,从幂篱侧间的缝隙中,露出她高挺小巧的鼻梁。


    虽然她很快就发现人多眼杂,迅速将幂篱扣起,可那稍纵即逝露出的鼻梁上面的一颗小痣更是灼伤了崔游的眼。


    是她!


    他怎么这么蠢!


    他的心脏迅速跳动,冲下了楼,崔东不知他是怎么了,只好跟在后面询问:“相公,怎么了?”


    崔东没有得到回应,崔游直接夺过路过的长随牵着的马,就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徐恒和杨方的目光一对,就要上去跟着,崔东反应很快,马上拦下就站在他旁边的徐恒,“相公办差,你跟着做什么。”


    徐恒立即给杨方一个眼神,杨方夺门而出,拉出了自己的马,跟了上去。


    崔东哼声松开徐恒,乜眼看他,口气并不好,“你们这是要妨碍相公给圣人办事?”


    徐恒皮笑肉不笑:“大王担心相公安危。”


    场面话谁不会说,崔游这幅样子谁见过?为了给圣人办事?鬼才相信。


    被夺了马的长随走到崔东旁边,欲言又止。


    崔东道:“怎么,你哪个主子也担心相公安危了。”


    徐恒在一旁不搭话,权当没听见。


    长随慌忙解释:“不是……相公刚才骑走的那匹马,是病马……”


    *


    其实按理来说,姜无芳刚离开不久,崔游就已经去追,是应该能追上才对的。


    但是,由于骑乘的马匹天壤之别,她的驭马之术向来也是顶尖,所以很快崔游就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仅能看见前面二人模模糊糊的背影。


    如果仅是如此其实也还好说,保持这样的距离,到底是能够跟得上的,等到那两人下一轮休息的时候再过去也无妨。


    谁知天不随崔游之愿,刚出城上了官道,他骑来的马就逐渐放慢了蹄速,最后竟是停在了原地。


    接下来,无论他如何催促,均不肯再前进一步。


    那马甚至还不顾他还在身上,就屈腿跪下,在原地喘着粗气。


    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一黑一白两马远去,最后也一个虚无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崔相公,这是……”追上来的杨方看一眼地上跪着喘气的马,又看一眼崔游,顺着崔游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这才收回视线,询问他。


    崔游的目光也收回来,仰视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杨方,倏然一笑。


    看到他笑起来如风入松林的模样,杨方忽然感觉背后心一凉,感觉有些大事不妙。


    崔游的笑容却越发柔和,不知道他品性的人都只会觉得此人极好相处:“是你,我听崔东说你叫杨方,是大王派来……的人,是吗?”


    杨方听他的短句,总觉得他故意把“监视”二字隐去了没说。


    杨方不如徐恒聪颖圆滑,竟然忘了下马回话,他还是那般俯视崔游回话:“是的,相公,我是杨方。大王派我二人来保护相公,看刚才相公无故疾驰,属下唯恐出了差池,只好速速跟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崔游的笑容因为杨方最后一句话,在他脸上迅速敛去。


    在他的眼里,李璿不过是一个蠢物,刚愎自用之人不必放在眼里。


    有暗地里的钉子,他一一拔去便是,谁知却因李璿却越发蹬鼻子上脸,现下竟光明正大安人过来恶心他。


    他自然不会说出实情,“劳太子担心,是某前几日被盗了一个钱包,刚才看见窃贼,就追了出来。”


    杨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看相公火急火燎的,还以为是天塌了。原来只是丢了一个钱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盗贼将相公的心盗走了,竟这般失魂落魄,哈哈……哈,哈。”


    他刚干笑两声,就见崔游的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下去,只好艰涩停下。


    崔游道,“你下来。”


    杨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下马,他脚刚落地,崔游就已经翻身上马。


    “这是我的爱马,你在此处看好我这匹马,等它缓过来了就将它带回去。”崔游眄看他,“哦,对了,它身体不好,必要时不能骑它回去了,相信太子也能理解我的爱马之心。”


    说完,他看了一眼长路迢迢看不到头的官道,最后还是决定不像无头苍蝇一样浪费时间,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杨方还有点没有回过神。


    什么?这匹瘦骨嶙峋的马是他的爱马?开什么玩笑?


    不对,什么叫做必要时不能骑它回去,不骑着回去难道要他背这马回去?!


    *


    崔游回去的时候又是一阵疾驰,到了隆鸿小筑之后随手把马丢给了倚在门口等他的崔东,就自顾自上楼去了。


    崔东本来还想问事情缘由,一扫眼就看到在旁边的徐恒,立马住了嘴。


    他把马交给了长随,长随看着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方才相公骑出去的那一匹马啊。”


    徐恒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杨方的马吗?


    “杨方呢?”徐恒下意识问崔东。


    崔东一脸看傻子的眼神回应他,“我怎么知道?相公下午骑出去的那匹马的病马,估计是杨方听了大王的意思,将马给相公了,自己现在还在城外走路吧?”


    徐恒也不理会他的讥讽,赶紧拉了自己的马去找人去了。


    崔游从二楼的行廊往下对崔东道,“那个火焰盏口堆呢?”


    崔东一头雾水:“什么?”立即又反应过来,以为是崔游饿了,“相公刚才出去得匆忙,未及交代属下何时回来,我怕那桌子菜放坏了,让刘掌柜放到锅里热着了。”


    崔游看上去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了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沉稳样子,甚至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沉不住气,速度极快,直奔厨房。


    崔东看得眼睛都直了,到底那个小娘子是什么人?竟让崔相公如此反常。


    不知道是不是崔东的错觉,在崔游揭开锅盖看到那个火焰盏口堆的时候,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里石头的样子。


    崔游端着点心,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钱包在哪里?”


    崔东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思忖一番才道,“在我房里。”


    崔游点头,“拿来给我。”


    崔东目瞪口呆:“相公上次不是还说日行一善,从不图报。”


    崔游义正辞严,“我说的话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做事要变通,你不要什么都全听全信。快点拿来,我在房中等你,还有事情交予你去办。”


    说完,他又回了房间,崔东留在原地还是有些愣怔,他在二楼又探出头来跟崔东说,“速去,要是慢了扣你月俸。”


    崔东:?


    崔东回房将钱袋取出,交到崔游的手中。


    崔游手中握着钱袋,对崔东道,“我眼下有太子盯着,不宜太过,又要伴驾走不脱。你拿着崔氏的印信,带上死忠嘴紧的崔家家奴,直接出城在单州府寻人。要去其他八个州府,只有此处这一个通衢要点,她们定然会去。途中多家注意,若能在半路碰上,立即带来见我。不,先带回汴京,不要让任何人见到,带入府中安置好,等我回去再另行安排。”


    崔东自然知晓他要找的是谁。


    吃饭时就在窗口一见那小娘子,相公就像是失了魂似的,乱了阵脚,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相公老树开花,看上那个娘子了?


    可是明明上次在街上看见,他还不甚在意的啊……


    实在是相公心,海底针。


    不过他办事妥帖,且从不多言,是以只是应下了,就要退下。


    退下前,他看着桌面上孤零零一个煎堆,复又想起下午那桌菜,崔游才吃了一两口,又问道:“我让刘掌柜待会儿把余下的菜给相公端上来。”


    崔游道:“好。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如果传出去一个字,你自行提头来见。”


    崔东领命退下。


    就在他吩咐完刘掌柜,准备要出去的时候,远远徐恒和杨方拉了一个板车。


    走近了之后发现板车上面竟是那匹病马。


    两人满头大汗,那病马却在板车上酣然大睡,颇为好笑。


    崔东看着这两人滑稽的样子,问:“你们这是?”


    杨方年岁不大,沉不住气,没好气道:“崔相公不让我骑他的爱马,我们只好把它拉回来了。”


    要不是刚才徐恒去找杨方,恐怕他就要一人一马在官道旁待上一夜了。


    为了这病马,二人还特地找了一辆板车,拉了回来。


    徐恒眼见崔东好整以暇,身上挂着一个包袱,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马上问道:“相公派你出去?”


    杨方经徐恒这么一说,这才后知后觉,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透气,“我惨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跟了崔相公这么久也这么惨。都这么晚了,这一去又是一宿吧。”


    徐恒打断杨方的口无遮拦,旁敲侧击:“崔舍人可知今日相公是怎么回事,居然如此失态?”


    这还是二人只看见崔游出去的样子,若是看见他回来之后尽失常态,错乱阵脚的样子,恐怕更加生疑了。


    崔东没有搭话,皮笑肉不笑:“怎么,太子除了相公的安危,还想知道相公每天的心情好不好?”


    徐恒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指望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立马噤声。


    崔东带着人纵马骑入暗夜。


    杨方等他们走远,这才告诉徐恒:“有个小贼将崔相公的钱袋盗了。估计里头有什么重要的物品。”


    徐恒左思右想,小声嘀咕:“刚才崔舍人不是说是给圣人办差吗?不对……”


    杨方坐在石墩子上,看着他自言自语,不禁说:“怎么了?”


    徐恒说:“此事不对,怕于大王不利,我先去秉明大王。”


    徐恒也不管杨方听没听见,转头就往别苑方向去了。


    杨方看着徐恒的背影也隐入黑暗,一头雾水,和那匹刚睡醒的病马对大眼瞪小眼。


    *


    崔游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胃口打开了,一桌子菜被他一扫而光。


    他吃下最后一口煎堆,擦干净了手才去拿起络子和钱袋,看着钱袋上的“姜”字,发了怔。


    是了,当时说的就是她是染了风寒在狱中暴毙的,这可怎么可能,她的身体一向强健。


    她现在虽然络子还是打得不好,可是这钱袋的绣工已经如此精湛了,她到底在外面受了多少的苦。


    他珍之重之将络子和钱袋放入自己贴身的口袋。


    他已经吃下了她的祝愿,那么日后她的平安顺遂也不必再托付给虚无缥缈的神明,由他一力承担也算是他得偿了多年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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