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


    荒野寂无人声,唯有小虫唧唧,不知疲倦。


    背风坡后,两匹健马正在大嚼豆饼。其中一匹银马引颈向一丛草,撕了一口鲜草悠闲吃着,正是赛风驹,盖雪则低头,规规矩矩吃着豆饼和水。


    一堆火终于燃起,毕剥作响。


    小满抬起头,拍拍手:“终于燃起来了,娘子。”


    姜无芳瞥了一眼风一吹就东倒西歪的火苗,继续从赛风驹身上驮着的褡裢里拿出锅碗铲子,“火太小了。”


    小满折断一根树枝,看了一眼,皱着眉往旁边一丢,又开始折另一枝。


    “前几日此处应是下了雨了,这些柴火外面看似干爽,里头还是潮湿的,太难点着了。”


    姜无芳将东西都搬到了火堆旁边,坐到旁边,开始帮小满折树枝。


    过了一会,那东倒西歪的瘦弱火苗终于壮大了,橘黄色的火舌肆意张扬。


    她把锅放到垒起来的石灶上,张扬的火舌就矮了下来,乖乖巧巧舔着锅底。


    哒哒哒——


    她和小满的眼神对上,她迅速一把土把火盖灭了,背风坡后马上陷入黑暗。


    她站起来,用坡土掩盖身形远眺,看到远处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暗夜奔袭,声势浩大地往单州府的方向而去。


    由于背风坡和官道距离相去甚远,所以奔袭的人马并未察觉有人窥探。


    等这群人消失在官道上,小满才窃窃道:“怎么我们才刚停下就有人往这边来,会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


    将才本来按照小满的意思,是要等到了单州府门再休整的。


    可是被姜无芳打断了,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眼下就算是到了单州府门口,城门也是没开的。


    二人又是女子,深夜奔袭,难免招人眼,还不如先就地休整,吃饱喝足睡一觉,待天快亮了再往单州府去。


    姜无芳看了一眼远去的那一行人马,开始着手将火堆重新燃起:“不知道是不是。不过既然有顾虑,那还是绕路走吧。等到下一站我们还是再处理一下容貌,我怕眼下就算是有幂篱也不安全了。还是小心为上。”


    小满点头应是,也坐过来帮忙烧火。


    因为方才还有一些干柴,现下点火就快多了。


    姜无芳看着舔舐着锅底的火苗,有些发怔。


    其实她这一次的复仇极其艰难。


    入宫,利用口腹之欲接近李悫,只要有一次面见的机会,她就有把握将其一举击杀。


    然,她如今身微力歹,在见到李悫之前的这一千一万步,都有可能会失败。


    她的胜算只有五成,且,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既是向死而行,就要死得有价值。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绝不能够行差踏错一步。


    她低声接着道:“我们不从单州府走了,天亮之后绕路祁县,从那边走。”


    小满叹气,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太远了。”


    她将幂篱摘下,用勺子从罐子里挖出一块米白如羊脂玉一样细腻的猪油,放进锅里。


    底下的柴火燃烧毕毕剥剥,锅内的油经过加热,融化成澄澈的液体,散发出令人愉悦的香味。


    “路上我们多做些好吃的。”


    小满本来就心思单纯,她一安抚,很快就笑弯了眼睛:“也是,我阿娘以前老是跟我说好事多磨,况且路再远上一些也好,就能多吃些娘子的手艺了。”


    姜无芳的眼神在火光的笼罩之下一闪,什么好事多磨,莫不如说是苦中作乐。


    不过她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只是让小满去取出发前准备好的一只已经处理干净切成块儿状的鸡肉。


    猪油飘香,白生生的蒜瓣,黄澄澄的姜片滑入油锅,被油温激发出来辛香之味。


    她又将早就已经腌制好的鸡肉放入锅里,马上就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鸡皮迅速卷起,被油温灼成诱人的金黄色。


    等到鸡肉已经基本变色了,小满马上在一旁将带出来的瓶瓶罐罐依次递给她。


    老抽调色,雪花糖提鲜,米酒去腥,等到肉香四溢之后,再加入早就准备好的蕈子。


    热度激发食物的本味,鲜香扑鼻,小满早早就把水囊拿出来了,看着时机合适,就往锅里注入水。


    水一注入,刚才还因为煸炒而变得枯涸的蕈子,立马就咕嘟嘟喝饱了水,在锅中舒展开来。


    小满正在一旁等着收汁出锅,吞咽口水,“好香啊。”


    “好香啊!”


    姜无芳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和小满的声音重叠,马上给小满一个眼色,将幂篱迅速戴好。


    她手往下一垂,上面就落下一枚闪着冷光的匕首,手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心。


    她一转头,正对上后面的两个男子。


    为首的男子身穿一身皤色,黑夜里更衬得面若冠玉,黑眉入鬓,目若星点。


    如果不是他那若有似无往锅里瞟的目光,以及细细看去皤衣上沾着的泥土和散乱的头发,倒是一个谦谦君子。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童,年纪明显比他少上不少,约莫童龀1,却是老神在在,比皤衣郎君还要沉稳几分,身上也是一片狼藉,童髻上还插着几根乱草。


    小童不像他们家郎君,一心只看到锅里的肉,早在姜无芳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手里泛着寒光的匕首,马上拉住了皤衣郎君再往前进的步子。


    小童道:“娘子且慢,我等并无恶意。”


    皤衣郎君被拉住了,这才顿下脚步,叉手一礼:“娘子莫怪,某刚开始闯荡江湖,有些不明规矩,冒犯了。我等二人路上遇到盗匪,一路奔逃,现下实在是饿极了,不知道能不能跟二位换些吃食。”


    皤衣郎君解了自己腰上的佩剑,一脸肉疼递给小童。


    小童道:“郎君,万万不可啊,这可是郡……”


    皤衣郎君挥挥手:“江湖儿女,此乃身外之物。”


    小童腹诽,你刚才死活不肯把剑给盗匪,说什么剑是江湖人的身份证明,剑在人在,剑无人亡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如今倒是见肉眼开。


    小童依言将配剑递给姜无芳,姜无芳看那佩剑的鞘上镶满各式各样的宝石,简直琳琅满目。


    打开剑鞘,内里寒光凌冽,剑气逼人,然而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只是一柄素剑。


    什么是素剑,就是没有沾过血的剑,仅用来观赏还行,这个皤衣郎君身形挺拔却明显下盘不稳,绝非练武之人。


    这样子招摇过市,就差在脸上写满七个字:我很有钱,还很菜。


    难怪被抢啊。


    姜无芳卸下防备,将匕首收回袖中,又将佩剑丢还给皤衣郎君,“不用,一双筷子的事。过来吧。”


    皤衣郎君接不住,剑落在了他的舄履前,他赶紧捡起来,珍重地擦擦土。


    皤衣郎君感激涕零:“娘子真乃人美心善。”


    说完又看了一眼罩住她面目的桃花幂篱,觉得自己说错了,又补充道:“娘子心灵善美,连炖的肉都这么香。”


    姜无芳:……


    她示意二人坐在火堆的另一边,他们这一番官司下来,锅里的肉刚好收完汁,她撒入兰香叶,示意小满给这一大一小盛两碗过去。


    皤衣郎君迫不及待吃了一口,马上瞪大了眼睛,小童也低头吃着,嘴上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已经碗中少了一半。


    肉香浓郁逼人,鸡肉入口滑润,皮肉脆弹爽口,柔韧适中,味道甜咸相宜,鲜香可口。


    蕈子更是一绝,内里饱含一肚子的肉汁,牙齿刚咬破,鲜香的肉汁便随着破口汩汩而出,溢满口腔。


    这二人看上去的确是饿坏了,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碗里的肉一扫而光,眼巴巴看着姜无芳。


    小满给自己和姜无芳又添了小半碗肉,看到这两人的样子,锅中还有剩余,就道:“你们要是吃就再添一些吧,我和娘子是用过饭的了。”


    她们出发前已经吃过了一些,现下也不过是打打牙祭罢了。


    皤衣郎君公子马上感激涕零,看了一下小童的碗底也是空空了,就拿了过来,“我也帮你添上。”


    小童忙道,“郎君,还是我来吧。”


    皤衣郎君轻抚小童的头顶,目光里都是怜爱,“你还小,锅边太烫,我来吧。”


    小童一脸感动。


    小满很想说,锅早就不烫了……


    皤衣郎君盛好了,将碗递给小童,和蔼可亲地说:“快吃吧。”


    说完,他就开始继续狼吞虎咽。


    小童看着皤衣郎君那碗比鬘古塔还要尖的肉,再看一眼自己只有小小一层肉的碗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感动简直是多余的,扑上去就去抢皤衣郎君的肉:“郎君你赖皮!”


    皤衣郎君及时闪避,嘴里还吃着肉:“战阵之间,不厌诈伪2。”


    等皤衣郎君吃饱喝足,和小童心满意足歪在一边,这才对姜无芳道:“娘子既然不要我的剑,那等我入了城之后就去取钱,到时候一并给你。”


    姜无芳道:“不必了,我等不去单州府。”


    皤衣郎君实在舍不得分道扬镳,急急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姜无芳想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汴京。”


    皤衣郎君眸子一亮:“某也是要往汴京去!不如我们一起行走啊。”


    小童简直被自家郎君这个为了在路上还能吃到美食,而混不在意自己面子的表现给震惊了。


    姜无芳道:“我们要从祁县走,路远许多,怕误了郎君的事。”


    皤衣郎君笑出一口白牙:“嗨,这有什么,不为别的什么,主要就是喜欢绕远路。”


    他又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小童马上拉拉他的袖子,怕他唐突了二人。


    皤衣郎君皱眉,“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就你这么迂腐。”说着他不等姜无芳回答,就自报家门了,“某叫谢濯云,这是我的小书童,叫小宗。”


    姜无芳道:“我姓姜,这是小满。”


    谢濯云笑道:“姜娘子真会取名字,吃饭当然要吃得满满当当,好名字!”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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