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崔游从里面走出来,崔东紧随其后。
崔游抬头望了一眼天。
灰蒙蒙的云将月华笼罩,月却不甘罢休,仍旧全力以赴散发光华,要从灰色团云背后显出自己将圆不圆的轮廓。
驿馆之中,胡高的尖叫声不输于先头他儿子断子绝孙时的惨叫,随后就是他的咒骂。
“好你个崔虞臣!也不看看我背后是谁,竟敢如此没有王法!你这样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要是让圣人知晓……啊!”
他话还没说完,先是几声巴掌声传出,随后又是一声惨叫紧随其后。
崔东皱眉,又开了门伸头进去吩咐:“怎么做事的,嘴堵不住就把舌头割了。”
里头的一个穿着劲装的属下笑道,“一时不察,没想到这厮看着软骨头,这张嘴却不饶人,硬得很。崔舍人放心,下巴已经卸了,污言秽语绝不会再多一句。”
崔游的目光收回。
他不再看那虚无缥缈的月华,眸子也如同雾蒙蒙的天,神色莫测。
他转身过去对着打开的门缝。
门缝里正正对着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半张脸正常,半张脸肿得老高,下巴因为被卸下了,身不由己只能晃晃悠悠张开半张嘴的胡高。
他低下眼看着舄头,复抬起眼,黑睫覆上他原本透亮的眼珠,压出深邃的光影,眸中全是戏谑的笑意,薄唇轻勾。
“你是畏罪自缢,与我何干?好教你知道,圣人不是王法,你也不是,我才是。”
语毕,崔游转身,步入夜色,玄色大氅与夜色很快融为一体。
胡高眼中全是惊慌。
平日里对圣人言听计从的崔游,怎的……竟一丝不怕么?
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人竟是装的,也许、也许他的目的不仅在于太子殿下!他的目的还有……
崔游为什么要把话跟他说得这么清楚?
不对?畏罪自缢?!
随着崔游的离开,驿馆的门再次关上,合上的瞬间,也隔开了胡高因为叫喊不出而惶惶不安的脸。
*
谢濯云早已在途中找了谢家底下的银栈,换了上路的银钱。
那银栈的管事很会来事,还给他和小宗安排了一辆马车并一个赶马的车夫。
本来还想再给他安排几个沿途护送的人跟着,还是谢濯云直言拒绝,这才罢休。
有了这些,几人虽然是从祁县出发的,路况不好,可这一路也再也没有再在山洞或者坡上过夜这种境况。
每次都是入了城,谢濯云大手一挥就开几间天字一号的房间给几人住。
一开始姜无芳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太过了,谢濯云却也不跟她客气,直言自己一是为了报答她日日有好的吃食都会带上自己和小宗,二是她为了打赢胡高派来的杀手,还伤了腿的恩情。
见他一本正经,姜无芳倒也不好扫他的兴。
直接把那腿不是因为打人受伤的,而是自己多日没有动过拳脚,一时兴奋踢到了旁边的树枝才伤了腿这一事给吞进了肚子里。
她只是在做吃食这一方面,多买了些菜肉,给他补了回来。
这一路,不说小宗的脸圆了一圈,就连那后来的赶马车夫也吃得满面红光。
临到京郊之时,已经是半夜。
风吹林翳,绿盖在黑夜中如同墨色的云,沙沙作响。
车夫顶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倚靠在车门上就睡着了,小宗和小满在车厢里也是好眠。
只有谢濯云和姜无芳二人是各骑一匹马过来的,临近目的地,倒是精神奕奕,就等着天亮进城了。
城门口有着专门准备的棚区,是给等待入城的民众准备的。
此时也或三三两两或围坐,或横七竖八在长凳上眯着眼。
都是等待入城的商旅或者散民。
夜深露重,姜无芳单独在靠近马车旁边的地方生了一堆火,纤细的手执着一根树枝,拨着火,发出噼噼啪啪之声。
谢濯云坐在了火堆对面,看了一眼被火光映出脸部线条的她,也跟着拿着一根树枝,漫无目的拨着火。
“出发前我还以为会很久才能到,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他开腔打破沉默。
她放下树枝,隔着幂篱看着谢濯云。
谢濯云那一身污了的皤衣早就换下了,换成了一身霁色的圆领胡袍,腰间围了一条镶金戴玉的蹀躞,说话间眉目生动。
“也不快了,若是从单州府走,一日的脚程就能到这里了,现下生生走了五六日呢。”
谢濯云挠挠前额,想说他觉得五六日也很快了,思忖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姜无芳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火堆里迸出了几颗火星,复又拿起放在旁边的树枝,从火苗里面拨出几个烤得黑乎乎的红薯。
她朝他招招手:“红薯好了,谢郎君要不要也尝一个?”
谢濯云这才明白,她刚才拨火是在拨底下的红薯,让它们能够翻烤均匀。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一节因为自己漫无目拨着火,早已经烧了几寸的树枝,无言丢掉。
他过去拿烤好的红薯,顺势在她旁边坐下。
他撕开红薯黑乎乎的皮,露出内里橘黄色的红薯瓤子。
甜香钻进他的鼻腔,只一口,软糯甜香便在口中蔓延开来,感觉整个人都是熨帖的。
他吃了几口,看一眼星幕,道:“我在单州府没见过这么好的夜色。”
他们在单州府地界的时候一路阴翳,一路上是见不到几天是好天气的,到了汴京附近,倒是天气好上不少。
星幕闪闪,月华更盛。
蓝黑色的天幕只消人看一眼,便觉心中舒畅不少。
她在幂篱下也吃着红薯,听见他出声,问道:“江北谢氏这么大的家族,为何会放心你一个人带着一个小书童就上路。”
谢濯云当然不会直接跟她说这是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搞定,最后只好带人偷溜的真实情况。
他吃着红薯,含含糊糊:“……其实以前大成的风气很好的,我大父说,嘉宗年间百姓安居乐道,甚至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大父估计还以为现在还是以前的境况吧。”
姜无芳愣了一下,笑着摇头:“事过境迁。”
谢濯云听到她幂篱底下的轻笑声,觉得心头仿佛被羽毛拂过,有些发痒,也不敢再直接看着她,转眼去看星子。
他轻声道:“这些人蒙蔽圣听,我这次回去一定要秉明大人。”
她没有回答他这一句话。
在她眼里,她这个伯父是最薄情寡恩的人。
哪里有什么蒙蔽圣听,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
可是这一路来,她也大概摸清楚谢濯云的脾性了。
此人少涉江湖,不理庙堂,对人对事黑白分明,凭着一腔热血行事,还抱着一颗纯粹之心。
这应是家中保护得极好了,若能一声顺遂纯粹,她又何苦必出言打碎他的认知?
“谢郎君,吃完了这里还有。”她岔开话题,用树枝点点剩下的红薯,示意谢濯云道。
谢濯云星子一般亮的眼眸里投映出火光:“某与姜娘子也算是有过生死之交的了,何必如此生疏,以后叫我飞卿即可。”
这就是把他的字报了上来了。
“这不公平,郎君你都把字告诉姜娘子了,你还只能叫姜娘子为姜娘子。”
小宗揉着惺忪的眼,从车厢上爬下来,正好听见二人的对话,随口道。
听着小宗这一番拗口不已的言论,谢濯云莹润的耳廓飞红。
“吃个红薯!”
他把一个黑乎乎的红薯丢向小宗,小宗手忙脚乱地接住,在一旁捧着香甜可口的红薯吃得正欢,霎时就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抛到了脑后。
谢濯云却还在暗骂小宗的口无遮拦,这女子的小字怎么能是随便告诉别人,也不知道姜娘子会不会觉得唐突。
他偷偷拿眼去看姜无芳,却见她在看着城楼,像是丝毫没有把刚才小宗的话放在心上。
姜无芳也的确没有放在心上。
她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也在儿郎堆中待过,什么话没有听过。
后来杨氏觉得自己的年岁上来了,该找夫婿了,这才不再让姜豫咏带自己出门。
她望着月华也无法照亮的黑魆魆的城门楼子,灯笼的火光半死不活地映照在城墙上,苟延残喘散发着微弱的光。
她心里暗道,我回来了。
*
六纛在夜风之中扑拉作响。
营内,崔游拿着朱笔,处理着案牍。
节度使宋寅给崔东使了一个眼神,低语道:“相公这样子真的不劝一劝吗?白日里要找人,晚上一宿一宿地熬着,这就算是鹰,也要熬不下去了。如此不注意身体,可如何是好。”
崔东看了一眼上头的崔游,摇头叹气:“哪里没劝过,可是相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宋寅吃惊:“怎么,这意思竟是连你也劝不动?按我的意思,这单、虢二州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地皮都盘掉了一层,这要找的到底是谁?”
崔东摇头,不肯多言。
宋寅一直是个有话直说的,见崔东讳莫如深,哪能不急,直接就对崔游道:“相公,再过两日就是朝会了。圣人早就回到汴京多日,届时相公也是要露面的,否则就是授人以柄啊。相公如今如此不爱重身体,某着实心急如焚。”
崔游正在看着底下呈上来的折子,被宋寅一席话给拖回思绪,抬眼觑他:“不是还有两日吗,届时我从单州府连夜走,不会有事。怎么,我就借你的营帐几天就不乐意了?”
宋寅道:“某是个大老粗,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相公一直在此处都找不到人,何不往汴京方向看看?”
崔游撑着下巴,愣了一下。
他怎么没想到,她的性子,断不会愿意就此隐姓埋名在江湖蹉跎,那就极有可能是去汴京了。
而去汴京,那就只有一个目的。
他合上折子,站起身来,经过崔东的时候道:“收拾好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宋寅看着崔游离开的背影,恍如在梦里:“相公不会是现在才想到吧?到底要找的是什么人啊,能让相公如此没有分寸。”
崔东收拾好一摞折子,抱在怀里摇头不语。
到底是谁能让未曾弱冠就运筹帷幄的崔游如此关心则乱?
这个他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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