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芳跟在杜预的身后,路过宣华门的重檐廊庑之下时,杜预忍不住还是开口了。
“进了宫中就不比以往了,当差要紧,可不能再像今天一般,凡事都记得要谨言慎行。”
他这就是在敲打她了,好歹是自己带进来的人,还是尽早提醒的好,否则到后面犯了事,被打被杀的,那可别指望他心软帮忙。
姜无芳正要开口,就被一双手从后面攫住了肩头。
她皱眉停下脚步,看向自己右边肩头,修长的指节覆在上面,不知是过于用力还是有些紧张,指尖微微泛白。
她忍住想要过肩摔的冲动,思及此乃皇宫,最大的歹人她还没见到,应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转过身去,想看是谁,落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双熟悉的琉璃色眸子。
“阿檀,你的眼睛像阿耶从北漠带回来的琉璃。”
记忆中自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一时有些怔忪。
多久了,没有再面对面见过这双眸子。
而崔游也没并没有因她转身就松开自己的手,反而是盯着她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上的那双眸子,琉璃色的眸中暗沉几分。
杜预往前走了几步路,发现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答,皱皱眉,提高声音回头道:“听见了么?”
他一回头,才发现姜无芳并没有跟上来,而是落在后面。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手的主人身上,目光在那二人身上睃视一番,眉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遂又挂上笑。
“原来是中书令啊,有失远迎。今日不是朝会么,干爹已经陪着圣人过去许久了。”
姜无芳因为杜预的话,从自己的回忆中脱出来,她不动声色想往后退一步,挣开他的手,摆脱这暧-昧的场面。
谁知崔游竟似加重了几分力道,仿佛不愿让她挣脱,直到她吃痛出声,他才好像是如梦方醒,赶紧把手松开。
如果不是清楚只要戴上□□,自己的容貌就会截然不同,她就要以为崔游认出她了。
杜预走上前来,将姜无芳挡在身后,道:“刚进来就惊扰了贵人,还不快请安赔礼,等下自行领罚。”
她明白过来杜预这是在为自己说话,从善如流敛衽一礼:“请贵人安。”
崔游道:“是某冒犯了,起来吧。也不能怪某,那日-你做了之后就走了,空留某一人,实在再也食不下咽了,一直茶饭不思到今日。”看他的样子倒有几分黯然神伤。
他竟还拉崔东佐证:“是吧,崔舍人。”
崔东在一旁听见亦是瞳孔地震,却因杜预还在旁边,只好顺着他的话囫囵道:“娘子着实不该啊!”
杜预的目光冰冷看着姜无芳,低声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鹣鲽情深?”
姜无芳那话自然是蒙他的,现下被提起,崔游这边又是一副被辜负的样子,她只好提高声量,僵硬解释。
“贵人,莫说儿之前未曾见过贵人,就算是真见过,儿的郎君殁了的时候儿就发过誓,一辈子不会再嫁。寡妇门前,贵人慎言。”她从杜预身后站出,直视他。
饶是她大声澄清,杜预还是目光犹疑地盯着她。
崔游薄唇勾起,极轻地笑了一声:“哦?寡妇?”
姜无芳不想再多做纠缠,以免节外生枝,又退回杜预身后。
杜预见她果然是一副和崔游不甚相熟的模样,又暗忖她除了声音好听,那双眸子灵动一些,长相却是不像是能让崔游神魂颠倒的样子。
再加上崔游向来和干爹这边的太子一党并不对付,他觉得是崔游找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刚开口还要说些什么,就见崔游直接开口,打断了他。
“娘子误会了,某并无这方面的意思。在虢州之时,娘子曾在一家客栈临时做过几日的席面,崔东当日去定了一席,某吃完就再也吃不下其他了。你说某的茶饭不思,是不是娘子的缘故?”
崔东打着配合:“确实是娘子的缘故。”
杜预看着姜无芳,姜无芳只好点点头,表示有过这么一桩。
杜预会了崔游的意,面色不佳,满脸警惕:“这是要给陛下找的厨娘子,崔相公不会要抢吧。”
崔游堂而皇之点头:“杜少监果然聪慧。那人我就带走了,崔东,送杜少监一程。”
杜预还要纠缠,就被崔东拖到了一边。
崔东天生神力,他一时也无法挣脱。
其实,姜无芳也不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干爹与崔游有过节,可杜预大多时候都是左右逢源,此时不再纠缠,没必要为了这个得罪他,半推半就成全了这个杀-神。
他道:“那陛下那边……”
崔游道:“陛下面前我自有分说。”
他长腿迈了几步,见姜无芳并没有跟上,复又回眸:“跟上。”
她见杜预态度大变,知道已经是无力回天,心下焦急万分,面上却不敢显露一分一毫,唯恐出了破绽,只好听话地跟了上去。
二人往玄武门方向走去,正好遇上同来上朝的官员。
见崔游身边难得多了个女郎,众人也是颇为好奇,或明目张胆地看,或私下偷偷打量,小声议论。
“崔相公今日怎么带了个女郎来上朝。”
“可能是家中的婢女吧。”
“都说崔相公不近女色,不想竟是真的,连家中的婢女长相都……如此朴素。”
崔东见杜预走了,也跟了上来。
按照规矩,姜无芳是不能进入玄武门的,只能在角楼旁边等着。
崔游道:“姜娘子,你就在这里跟崔东一起等我,可千万别跑丢了,否则我又要茶饭不思了。”
语毕,他也不待姜无芳回应,就往过水金桥方向走了。
姜无芳想叫住他,谁知一时不察就撞上了柱础,先前破了皮的地方又再次撕裂。
再看崔游,已经过了过水金桥了,她也只好先原地等候。
崔东在一旁,看着她满面愁容,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
他心下也是觉得好奇,谁不知道在崔游手下可比在圣人手下还要得脸,也不知道这个娘子是不懂还是真就是不愿意。
他看着姜无芳的面容,开始认真思考:难道……她真是偷了相公东西?
他倒也不是只以美丑论人,只是先前江南的花魁玉娘子向崔游示好,崔游都是不理不睬的。
那玉娘子是何等模样的人物?
体态如玉自风流,眉目含羞蹙若愁,多少人捧着千金缠头都不得见一面的人儿,崔游拒绝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
原来竟是喜欢这样的?
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
*
“陛下,臣弹劾中书令崔游,伴君巡视虢、单二州之时,擅离职守。”殿院侍御史李正看了一眼左相吴襄,手执朝笏,当堂面劾。
崔游岿然不动,倒是懒洋洋歪在龙椅上的李悫抬眼道:“李卿不在朕身边,消息却灵通。”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臣,这才继续道:“不过这次是你不知了,崔卿已经向朕告过假了。可能告假之时太过隐秘,所以还传不到你的耳朵里。”
李正看了一眼吴襄的背影,道:“臣惶恐,臣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啊。”
李悫面上风雨欲来:“朕用不着你关心!还有没有本上奏,朕今日身体不佳,散了吧!”
李悫其实已经将大部分朝事都已经挪给崔游来处理了,这个常朝也是他临时起意,觉得许久没来才过来的。
谁知道一来,又是李璿和左相的人在他面前给崔游上眼药。
竟然还把手都伸到了自己跟前了,着实可恶。
可他也不烦恼,他只需要回到那个香软的美人窝里,搂着美人吃丹药就行,这些事情崔游都会替他办妥的。
他刚要走,刚才被弹劾还一声不发的崔游突然开口了。
“陛下,臣,也有本请奏。”
“哦?爱卿有何事,但说无妨。”李悫还是非常给崔游面子的,崔游这个人,什么事情都能替他办得妥妥帖帖再告知,有事情要直接请奏,这还是为数不多的。
李悫又坐了回去,崔游才继续道:“既然李御史说到了这个,臣想起一事,臣实在拿不准主意,还需陛下指示。”
李悫也被他吊起了胃口:“在朕面前,你可直言不讳。”
崔游慢悠悠抬眼看了李璿一眼,李璿马上觉得背脊一凉,像是被毒蛇爬在了身后。
他拿不准这个疯子又要做什么,只好按下不适,听他往后说。
“臣那天去了单州府下的祁县,发现祁县如今竟只知县令胡高,不知天子了。强抢民女,中饱私囊都乃常事,无人敢置喙一声。”
李悫兴趣缺缺:“哦,是这个事情啊,既然爱卿查出了这个蠹虫,那就处理了吧。”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陛下……”
崔游吞吞吐吐,像是自己作了一番心理斗争,这才开口继续说道:“胡高竟然敢说,陛下不是王法,他才是。”
李悫怒道:“将他凌迟了,让他知晓朕是不是王法。”
“还有……他还说自己是奉了上命,臣动不得他……”
李悫怀疑的目光如电射向李璿:“朕不曾给他下过什么命!”
“实乃污蔑!让那胡高上堂,孩儿可与他对质!”李璿恨恨看了一眼崔游,却见他唇角勾起,看似今日心情甚佳。
“那胡高已经畏罪自缢。”崔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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