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既然木已成舟,死无对证,也无从查起了,将胡高一家流放,九族之内不可再为官。朕乏了,散了吧。”李悫瞪了李璿一眼,终究是没有作出处罚,叹着气疲惫挥手,下意识吸着鼻子,只想赶紧回去吃崔游刚献上的丸药。
李璿跪在地上请罪,他甚至能听到李悫说出“死无对证”四个字时嚼齿穿龈的语气,感觉如芒在背。
李悫的息事宁人绝非因为想要袒护他。
李悫对于血脉其实是冷漠的,只是因为他子嗣衰薄,才不得不忍让一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二人先为君臣,后才是父子。
如今又是父衰子盛,让李悫如何能不忌惮。
“陛下,臣还有一事,进来臣食不下咽,陛下宫中有一厨娘子手艺非常,臣想……”
李悫此时正在烦心,也没有仔细听他的话,摆摆手:“爱卿身体要紧,将那厨娘带回你府,好好调养。”
李悫向来爱吃,宫中养的厨子都够给满朝文武一人发俩的了,也没有在意,说完就走了。
掌事太监的目光从李璿身上掠过,又扫了一眼崔游,这才将手中垂着的拂尘甩到肘弯,声音尖细:“退朝——”
大臣们执笏行礼告退。
李璿从地上站起来,恨自己今日丢了颜面,鹰觑鹘望四处,发现已经走出门口即将下阶的崔游,叫了出声。
“崔游!”
有听见李璿声音的大臣,不愿惹事,唯恐这欲来的风雨沾湿自身,赶紧匆匆离开。
吴襄见李璿如此莽撞,也唯恐出乱子,上去拦住了想要冲出去理论的他。
李璿见被吴襄扯住袖子,看上去倒有一些委屈:“舅父,你也信他。”
吴襄轻轻摇头,让他先不要再说,又冲停下脚步的崔游略一点头。
日光渐盛,崔游的黑发浮着一层光晕,眼眸看上去倒是没有了先前的凌厉冷冽,紫袍黑靴,平生几分如玉的温润。
崔游勾唇,意外没有发难,竟是笑了一下,朝吴襄点点头,身如修竹,若有急事一般,快步下阶。
有还没有离开的见了,均是咂舌称奇。
太子的挑衅他们也见了不少,崔游或是当场发难,又或是装成毕恭毕敬,后面再找回场子,很少有今日这般的……
如果他们刚才没看错,崔游是笑了吧?看上去还挺温柔的……
众人皆小声与私交好友嘀咕。
“崔相公今日心情不错?”
“难道是北漠那十四州收回了?”
*
崔游一路健步如飞,等到快过了过水金桥,这才把脚步放慢。
他将气息调稳,走到廊庑之下,对那正在等候,相对无言的二人道:“走吧,回家。”
姜无芳正坐在廊庑上的座椅前昏昏欲睡,被他的声音惊醒,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如今的处境容不得她出一丝差错。
她放低姿态,小声道:“贵人错爱,只是奴为了进宫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奴只想留在宫中,侍奉陛下。”
崔东在一旁听得大为震惊,他这是没听错吧?
这娘子竟为了李悫拒绝了崔游?
别说是区区一个厨娘子了,就连崔游找到的那些美姝,不想被送进宫侍奉皇上而自荐枕席的也并非没有。
要知道,李悫如今已经是花甲之年,对手下人也多是非打即骂,不顺眼了立时拖出去打杀了的也并非没有。
在此等薄情寡恩,行事喜怒无常的人手下哪里会有在崔相公这里要好?
虽然,平常崔相公在党同伐异之时也是雷霆手腕,否则也不会落下个杀-□□头……
再虽然,他对府中的人平日里冷漠非常……
但这好歹是长了一副连崔东也不得不感叹老天偏心的容貌,这不应该是这些娘子们最喜欢的吗?
在太子那边,崔游是没有感情的面瘫杀-神,可私底下却是多少汴京的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就连他妹妹,私下还看过以崔相公为原型的话本子,叫什么……
叫什么《恋上冷面美郎君》的。
这个姜娘子,到底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崔游却不紧不慢,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直到姜无芳快要感觉他已经看破了自己面-具底下的真容时,他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姜娘子对圣人的一片心。我又何尝不是呢,不过,现在我身体不适,没有姜娘子的手艺实在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确实需要姜娘子来帮帮我。”
知道崔游一顿能吃几个馒头的崔东看了一眼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崔游,没敢说话,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阿弥陀佛,他不会真的见证了铁树开花的大成第一奇迹吧?
姜无芳听见他的话,心下也有犹豫,毕竟是年少时有过同餐之谊的。
她的心中一阵纠结,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正要开口继续游说他答应自己进宫,就听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才已经跟圣人秉明了,待我的身体好些了,就让你回去,只算是调任。”他看着她的表情,继续画着大饼,“再者,你来过我这里,也算是我的人了,日后再进去也能替我更好地侍奉陛下,岂不两全其美?”
姜无芳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应该是那一日吃了自己的手艺,觉得着实是不错的,所以就生了将自己揽入自己帐下,日后再送进去讨好李悫,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眼下他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好再推辞,现在人为刀俎,若是她再三推拒,惹恼了他,就真的连进宫的机会也没有了。
权衡之下,她只好强装受宠若惊,点头应承了下来。
见目的达到,崔游也是心里松了一口气。
以前常有人说近乡情怯,他从前是不太明白这一番感受的,直至如今,那夜夜入梦的人真实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才明白。
原来,心竟会如此七上八下。
那些曾经藏在自己心底的万千炽热情感,均不敢一捧而出,唯恐自己那颗热气腾腾的心会将人吓跑。
只能小意哄着。
姜无芳顺从地跟在崔游和崔东身后,崔游走了几步,发现她落在后面,就回头看她,这才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有一些不自然。
那左腿似乎有些一瘸一拐?
他停下脚步,问道:“腿伤了?”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走得太慢,赶紧原地多了两下角,表示自己没有大碍:“相公放心,只是将之前的皮肉旧伤给弄破了,不耽误走路的。我的脚程很快,相公只管走,我能跟上。”
他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眉心皱壑:“你再忍忍,走到外面就好了。”
姜无芳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也没有往下问,只是点了点头,就跟着继续往前走。
直到走到宫门外的下马处,她才明白刚才崔游说的,再忍忍,很快就好是什么意思。
崔游将一匹双目黝黑,通体赤红,仅眉间有一处似是雪花纹样的马牵来,然后对她说:“你上去。”
她面上不敢露出一丝端倪,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后来她也多番打探过眉间雪的下落,却毫无音信。
她以为,眉间雪也死在了昭德四年,身上还有血仇,也就没有再找,原来竟在他这里。
眉间雪低头睨了一眼姜无芳,打了个响鼻,再不看她,只用鼻孔对着她。
她轻声道:“真是一匹好马。”
崔游含笑:“你来骑。”
她连连摆手:“这怎么好,相公的马……奴不敢。”
崔游看她拒绝,眸中闪过一丝温情,道:“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手臂一伸,虚虚握住她的腰,将她保上了马。
速度很快,快到姜无芳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在马上了,若不是自己腰间还存留有那双手的温度,还有因为近距离接触而钻入鼻腔的清冷味道,她还不敢置信。
眉间雪既有名马的好处,也有着名马的脾气,见刚才被自己鄙视过的生人骑在了自己身上,刚要作乱,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眉间雪刚才还像是要炸毛,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淡到以常人的鼻子闻不到的熟悉香味,让它立时又像是被人安抚住了,温顺下来,甚至还侧过头,想要去蹭姜无芳的手。
姜无芳唯恐让崔游看出破绽,只好迅速摸了一把眉间雪的头,干笑:“好可爱,哈、哈哈。”
崔游心里清楚她的顾虑,也装作没看到眉间雪的异常,拉住眉间雪的缰绳,带着马背上的人往外走。
崔东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如果他没看错,刚才相公是把这个厨娘子抱上去的吧?这么多年,他只见过相公抱过一个女性,那就是他妹妹养的那只母猫。
而且,这不仅抱上去,怎么回事,看样子还是想给她牵马?
当朝宰相,紫衣郎君,春闺梦里人要给一个厨娘子牵马?
崔东经过一番激烈的自我心理建设,还是决定要开口:“相公……我这里还有一匹马……”
他话声未断,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只见李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后面走了过来,满脸笑意走到崔游身边。
“我说今日崔相怎么心情如此好,原来是美人……”在侧啊。
剩下的那三个字在他转过脸去看到姜无芳的面容时,生生断在了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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