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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此话一出, 直到嘉宁郡主身边的女使站到了她身侧,方云蕊才知道那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抬眸对上嘉宁郡主满脸的怒色,惊慌失措地起身, 紧紧捂住自己的衣服,惶恐道:“郡主, 不知我什么地方惹了郡主不悦?”

    “你穿得狐媚!就是对本郡主最大的无礼!”嘉宁郡主横眉冷对, 脸上的神情傲慢无比,俨然是已经将自己当做了这国公府的女主人一般。

    冯氏自然看在眼中,只是在迟疑今日要不要触了嘉宁郡主的霉头,嘉宁这丫头性情不定, 万一因为她没站在这边就大发脾气, 坏了今日的大事怎么办?

    方云蕊面色惨白, 她往后退了两步,身子已经完全贴在了墙上, 这里难道连个替她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吗?她是伶仃, 她是寄人篱下,难道就因为这样,她连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都是错吗?她明明已经很收敛了

    女席与男席是分开的, 女席设在室内,长长一张席面桌子, 她坐在最末尾。

    本无人注意到她, 经嘉宁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才落到了方云蕊身上——柳叶眉、狐狸眼,肤如凝脂、香腮似雪,浑然天成一个美人胚子, 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她身上那件衣服的色泽其实比较暗淡,配色清雅, 正好合适她的气质。也就是说,这样一件衣服,其实本身不至于多好看,那用料都远不及嘉宁郡主身上那件奢靡呢。

    可就是因为穿在了她的身上,才显得格外好看。

    妇人们明白过来,嘉宁郡主这是在嫉妒人家的姿色。

    一边是康王府,一边是个表小姐,连国公府的掌家儿媳都没发话,她们这些外人掺和个什么劲呢?

    妇人们是这样想的。

    小娘们看着,中有几位想要打抱不平的,却不是被自己的娘亲拉住了手,就是被自己的同伴摇了摇头暗示,嘉宁郡主恶名在外,她若记恨上了你,不让你脱一层皮是不会罢休的。

    康王府就只这一个女儿,宠得无法无天,即便是在圣人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

    实在没必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表小姐招惹这一大堆的麻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嘉宁郡主催促道,“还不快把她那身妖精画皮给本郡主扒下来!”

    即便是郡主身边的女使,也略有犹豫,这大庭广众之下扒一个女孩子的衣服,这虽然是在屋里,可门窗皆是有缝的,外面的人并非全然听不到、看不见

    郡主这不是逼人家去死吗?这好歹也是国公府的人啊。

    然而她们虽心有不愿,但也无法忤逆郡主的意思,否则自己就要受难了,只能将手伸向方云蕊。

    方云蕊攥紧了手指,她恨得牙都要痒了,恨得手心都被自己攥出血来,暗想着若她们再向前靠近一步,她就什么也不顾了,她怎么能受这样的屈辱!?

    她连手都抬起来了,准备一把将这些人推开的时候,席上又有人站起来说话了。

    “这好歹是我们国公府的席面,还容不得外人在这儿作威作福!嘉宁郡主,还请把你的人叫回去,咱们这里是体面人待的地方。”

    一个声音,清脆又有些稚嫩,说话的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方云蕊愣了愣,抬眼看向席面——那竟是楚玥。

    是三姑娘楚玥。

    她是楚家这三个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听说也是最不服管教的一个。

    方云蕊顿时眼眶一热,说不出话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嘉宁没料到还有人敢反驳她的,只是这人偏又是国公府的人,虽是那没出息的三房的,可国公爷毕竟还健在,她怎么可能在这席面上对他的亲孙女做出什么来呢?

    外面的男席此刻安安静静的,离得稍微近些的将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还有能望见里面景色的都看到了一二。

    荣国公坐在席面当中的位置,皱了皱眉问:“郡主这是在跟谁这么说话?”

    便有人跟他解释清楚了女席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荣国公当即脸色一变,不满道:“谁给她的胆子!”

    这老二媳妇坐在屋里,怎么也不知道劝住了?凭她是康王府的人,也不能在自己家里无事生非!

    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祖父,孙儿去处理此事。”

    荣国公见到楚岚,面色稍缓,点了点头道:“务必处理妥当了。”

    楚岚颔首,“孙儿知道。”

    “我是什么意思,郡主听不明白?”楚玥冷眼瞧着她,“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咱们国公府的女主人了不成?你可拎清楚些,你还没嫁给我长兄呢!”

    嘉宁郡主的心思,满京城谁人不知,此刻被楚玥一语道破,嘉宁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还以为自己在国公府上待了这么些年,私底下与楚家这三姐妹都不知吃过多少次饭了,她还以为她们关系尚算不错的。

    谁知道楚玥竟然这般看她!

    外面越入一道身影,珊瑚站在冯氏身侧,面对这席面上的众人,提声道:“今日是中秋月圆的大好日子,还请贵客们互相担待着些,莫再生出龃龉,若是再有人闹事,今后国公府也不必欢迎这样的人了。”

    珊瑚是楚岚身边的人,国公府的人俱知道,嘉宁郡主自然也知,她面上一白,心中却是又狠了几分。

    怕什么,过了今日,她与表哥的亲事就尘埃落定了,她迟早会是国公府的女主人,背后有整个康王府撑着,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外人大都不认得珊瑚,楚岚是今年刚回到国公府的,他又没有带珊瑚出去过,皆以为是荣国公派来说话的女使,一时谁也停止了议论纷纷,毕竟楚家现在如日中天,谁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闹了个不愉快,今后大家还要互相走动的。

    况且今日这事,的确是嘉宁郡主不对,当众扒人衣服,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些。

    见大家都没有异议,也没再说什么话,珊瑚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方才刚出事的时候,公子就让她过来了,叫她看时机护下表小姐,然后他自己再去国公爷面前要个正当的理由,别惹出闲话来。所以方才即便是楚玥不说话,她也会开口拦下。

    珊瑚过来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很惴惴的,毕竟那可是嘉宁郡主,她一个奴婢,的确是抗衡不了。

    好在公子那边不拖沓,及时和国公爷说上了话,她这再站出来才不显得突兀了。

    方云蕊惊魂未定,背靠着墙角半晌还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她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此刻只由衷地感谢起楚玥来。

    在这张席面上,楚玥几乎是年纪最小的了,居然肯站出来为她说话。

    刚才若非楚玥,她怕是真的要丢了大脸了。

    “快坐下罢!”冯氏这才醒过来了似的,拉着嘉宁坐在了位置上,低斥道,“你这个时候是出的什么风头?生怕今天太顺了不成?”

    嘉宁窝着一肚子火,狰狞道:“我就是觉得她不对劲!姨母,我就是觉得她狐媚!我看见她就浑身不舒服!”

    冯氏又拽了她一把,沉声道:“好了你!她我自会料理!我现在去找你表哥,你只管操心自己的事罢!”

    嘉宁听了这话才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珊瑚传完话后就回去禀报了,低声与楚岚交代了一遍屋里女席上发生的事,楚岚点点头。

    今日这场宴,他已意兴阑珊了。

    只这会儿正是人人最尽兴之际,他身为主家不好轻易离开。

    他这个角度不好瞧见方云蕊的位置,只是不用去看,他也能知晓方云蕊现今是个什么样子,恐怕可怜巴巴地躲着,正恨着嘉宁呢。

    恨极了,还要再费心设计一局,这次把嘉宁也设计进去。

    他想想就觉得有趣,一只没有爪牙的小雀,总想着去反扑别人,因为足够聪明还真让她反扑成了一回。

    只是嘉宁恐怕不是她能轻易动的。

    楚岚细细沉思,他目光淡淡,视线飘忽过这宴上的所有人。

    忠勇侯府也来了,刘善与楚平坐在一桌,正埋头笑得不能自已,不知在交谈什么。

    楚岚看着刘善那个模样,心想这厮果真是不堪配美人的。

    “儿子。”

    就在他出神之时,身侧突然有人唤他,楚岚看见冯氏朝他走来,有些意外——冯氏在私底下唤他时,可从来都是直呼姓名的,何时叫过这样的称呼。

    他反应平平,“母亲。”

    外人常说,从儿女唤自己双亲的称呼上,多少可以窥见这家里的关系到底亲不亲近。

    “母亲”这个称谓,虽是寻常,但也太过正经恭敬了,远不如“阿娘”喊着来的亲切。

    楚岚看向冯氏的眼神也很平淡,甚至透着凉意,像是在看着一个十足的陌生人。

    冯氏笑道:“我儿,今日也是你高兴的日子,跟娘喝杯酒罢!”

    楚岚眼神落向冯氏手中拿着的酒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毕竟他与冯氏不睦,他以为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既然互相都明了,那就不必互相招惹,就像冯氏将他打发去铃兰阁住,不就是因为不想见到他么?所以他礼尚往来,也几乎不会去松英堂拜见请安。

    怔愣间,他内心其实掠过一丝一闪即逝的柔软,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儿时分明也是喊着她阿娘的。

    没有过多犹豫,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了那盏酒。

    “快喝呀。”冯氏道,“今日也是为娘的好日子,你可不能拒绝。”

    楚岚本未有戒心,他本觉得,即便冷淡、即便多年未见,眼前这个妇人到底是他的母亲,可这句话却叫他抬手尽饮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经意抬眸,在冯氏的笑容中捕捉到一丝慌乱。

    稍纵即逝,却又足够明显。

    到底是他的母亲,他太了解她了。

    “多谢母亲。”楚岚道。

    多谢她,彻底让他放下了最后一丝遐念。

    冯氏不疑有他,只又笑了笑,楚岚便抬起手来,作一饮而尽之势,将空酒盏交还给了冯氏。

    冯氏拿过杯子来,确认里面一滴不剩,这才又笑出声来。

    她笑道:“我知你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东边备了厢房,你若倦了就去那边歇歇罢。”

    哦,原来地点在东边的厢房。楚岚从她话中得知了线索。

    他目光一直盯着冯氏的背,一直到她落了座,看见忠勇侯夫人坐在她的左手边,看见有一个女使走到了她身侧,对她耳语了几句,冯氏点了点头,往这张席面的最后望去。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上了杯果子酒,没人都有,方云蕊自然也不例外。

    她到现在脸色也不好看,本就畏缩着的身子,脑袋也更低了,根本不敢看任何人。

    她再也不想来这样的场面了,再也不想了,今日这中秋宴上,她定是那个最最出尽“风头”的人,谁人都看过了她的笑话。

    这杯果子酒,方云蕊也是不想喝的,只是她清醒着实在难受,多想醉一醉,借口不胜酒力逃离这个地方?

    方云蕊确实不胜酒力,她是典型的一杯倒,但是再怎么样也不会因为一杯果子酒就醉的。

    她看着那杯酒,慢慢拿起饮了下去。

    冯氏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方云蕊就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坐着难受,好在海林就在外面,她暗自迟疑了一会儿,刻意挑了个最不起眼的时机才扶着桌子去了外面。

    看着她离开,冯氏对自己的女使使了个眼色。

    “姑娘,你脸怎么红了?”海林见她出来,急忙扶住她。

    方云蕊道:“我不知怎的,晕得厉害,你扶我回去歇歇罢。”

    海林见她脸色确实不佳,连忙扶着她往外走。

    其实还有一事方云蕊未说,她浑身都觉得热,好热,好似不是那种天气炎热的黏腻感,而是里面什么地方烧了起来,像是要着火了似的。

    走了几步,眼看就要走出宴会,却有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这是去哪儿?”女使问道。

    海林道:“我家姑娘吃了两杯酒,头晕得厉害,想回房歇歇去。”

    女使看了方云蕊一眼,却摇了摇头,“不能回去,东边备了厢房,专供休憩用的,你们去东边罢。”

    海林道:“可那是给客人备的罢?我们姑娘自己有院子,就在”

    “今日不能离席。”那女使态度确是坚决,“主子特地吩咐的,后面还有正事做,任何人都不能擅自离开,你们若要休息,就去东边的厢房。”

    海林皱了皱眉,正想再开口分辩,却被方云蕊用力抓了一把。

    “快走,走罢,我实在受不住了。”方云蕊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一丝哭腔,好难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难受,她身上烧得几乎要神志不清了,眼前更是昏花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海林大惊,当下也顾不上与女使说话了,搀着方云蕊就快步往东边的厢房去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海林声音急切,“这脸怎么红成这样?”

    方云蕊心跳得极快,心口慌得她浑身都发虚,好像立刻就要死了一般,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进了厢房挨着床,就近乎昏死过去,潮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隐约听见海林在同她说什么,可她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吵。

    “姑娘!姑娘!”这可急坏了海林,她摇了摇方云蕊,不见一点反应,生怕是在这席上吃了什么东西激起什么急症来,要是要了姑娘的命去可怎么办?

    左右这里是女厢房,她挣扎了一番,急忙出门反手关好房门寻大夫去了,国公府上就有现成的大夫,她速去速回,耽误不了多久的!

    “姨母,时候差不多了,我去了。”嘉宁郡主起身道。

    冯氏笑看她一眼,“还叫我姨母吗?”

    嘉宁郡主愣了愣,面上瞬间多了几分不自在的红晕,她左右看了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了厢房。

    此时楚岚已经离席,他自然是佯装醉酒,为显逼真,他还薄饮了几杯,任何人都能嗅见他身上的酒气。

    然后便得了女使告知,说不得离席,他便心安理得去了设在东边的厢房。

    男厢房和女厢房自然是分开的,这里没有人守着,也没有什么醒目的标识,因为冯氏知道若是要人守着,就不好“意外”走错了。

    他目光流转,在前后无人之时进了女间的厢房。

    刚进来不久,便看见方云蕊身边的海林关上了门,匆匆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他默然片刻,在海林走远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很是简单,几乎一推开门,就能看到那张正对着的大床,这陈设很奇怪,于风水上根本不合,更像是被人特意摆成这样的。

    床上只躺着一个人,她穿着他亲手为她选下的那身衣服,近乎昏迷过去。

    楚岚两步走近,冰凉的手指贴了贴她的脸颊,只听见她轻哼了一声,竟已是一点意识都没有了,口中只喊着热,要水。

    楚岚用拇指抹过她的唇瓣,看来方云蕊所中的,与冯氏给他的是同一种东西。

    他的手慢慢来到腰间,摸出那个被挡在香囊后面的、不慎起眼的鼻烟壶。

    方才冯氏给他的酒,被他换到了这个鼻烟壶中。

    正待进一步动作,他就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个男人。

    这时间算得未免太过巧妙,简直是环环相扣,想必此刻冯氏准备塞给他的那个女人也离席了罢?楚岚眸光泛冷,他就堂而皇之站在院中,等着那个人过来。

    等人走近,正是刘善。

    刘善在宴上就喝得有些多了,他正昏头时,突然来了个貌美的小女使对他又是抛媚眼、又是塞手帕的。

    刘善一时上头就跟了过来,远远见那小美人出了宴上,不知往什么方向去了。

    等他追上去,才被告知,今日任何人都不得离席,要休息只能去东边的厢房。

    国公府这样难得能来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尽可能地应酬周旋,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舍得去厢房睡觉呢?厢房怕都是闲置的。

    刘善望了眼厢房的方向,隐约间好像是瞥见一道倩影往那边去了,当下什么也不顾就追了过来。

    然而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楚岚。

    上次见到楚岚之后,他就有些怕了楚平这个哥哥了,此刻再见也有些尴尬,他退道:“楚岚兄,我好像走错了。”

    楚岚却道:“这里就是男厢房,你怎会走错?”

    是吗?这里是男厢房?怪不得楚岚在这儿!刘善本还觉得奇怪楚岚怎么会在这儿,原来是他走错方向了,另一边才是女厢房。

    “啊,我、我好像忘了东西,先走了。”刘善拱了拱手正欲离开。

    “刘三郎。”楚岚却唤住了他,他一步步来到他身旁,道,“既然见了面,敬你杯酒罢。”

    刘善愣了愣,他此刻只想着去找那个女使快活,丝毫不曾推辞抓过楚岚手里的酒杯便一饮而尽,甚至都没有多想,此时此刻,楚岚手中为何会有一杯酒。

    随后便迫不及待再次拱拱手道:“我真有急事,我先走了!”

    楚岚不再拦他,只笑了笑,眸子却冷冷的。

    他再度折回房中,从桌上倒了一杯冷茶,这里到底是设下的厢房,不至于连解渴的水都不备下,缓缓踱至床边,扶起床上那几乎软得只能倒在他怀中的人,强喂了她一杯茶。

    喝下一杯茶,方云蕊才觉得自己神志稍稍回来些许,只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想要什么的,却又说不出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身子贴着一个冰凉又舒服的物什,不受控制地愈发往那边贴去。

    “还要,我还要水。”她带着哭腔,低低地乞求,一点点磨着楚岚,眼下倒是主动极了。

    楚岚目光淡淡,拢在她腰上的手却无丝毫放松,他被方云蕊贴得几乎严丝合缝,亲眼看着她难受得不成样子,却又非要慢条斯理问一句:“知道我是谁么?就跟我要。”

    意外地,怀里的人竟回答了上来,“表哥,是表哥表哥救我。”

    她低声哭了起来,眼尾晕成深红,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

    楚岚有些好笑,他过来的时候,专门嘱咐了珊瑚和青墨,让他们带人去男厢房那边捉奸,定要造势的,最好把全部的人都叫来。

    既然都是要捉奸的,为什么不能早几刻呢?

    总归这边不会有人打扰。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音色分明冷然又空灵,方云蕊听得毫不真切,只觉得好似神佛在她头顶低喃。

    那人对她说:“那你好好唤我,带着名字唤。”

    她只知妥协,颤着声音求他:“楚岚表哥,求你。”

    听到了这几个字,楚岚终才满意起来,他眸中的阴云散去了几分,因她染上几分愉悦的色彩,他抱着她来到桌边,贴心地将她轻放在桌子上。

    他修长的手指拢过她含春的双颊,低声细语:“水救不了你。”

    他很清楚,什么能救她。

    此时此刻,方云蕊也清楚了。

    她史无前例地配合,在这张精致的雕花木桌上尽力展露开来,含水的眸光比任何一刻都要动人——艳光潋滟,美不胜收。

    楚岚情不自禁俯身,在她微湿的眼角落下一个轻吻,宛如鸿毛拂过,方云蕊丝毫未觉。

    而此时此刻,荣国公府的宴席失了控制,流言在席间游走,说有人正在男厢房偷情,把手的女使拦不住人叫人冲了过去。

    房门被踢开之时,许多人看见嘉宁郡主惨白着脸尖叫,怎么都推不开压在她身上的刘善。

    第32章

    事发之前, 嘉宁在男厢房那边其实是等了一会儿的,她一开始以为楚岚已经到了,便一间一间去找楚岚的所在, 几度没找到后她才确信是楚岚的确没来。

    席上那边自有姨母帮她盯着,她这会儿不好回去了, 她逗留在男厢房这边只默默祈祷着今日的成功。

    半晌, 她觉得自己这身红衣实在太过惹眼了,思来想去,哪怕是表哥那个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可能看见这身红色就会知道是她。

    嘉宁便解下了自己的外衣, 妥善放在别处。

    她今日来到国公府前就已经与姨母合计好了此事, 便特意穿了两身衣服, 脱下红衣外袍之后,下面那身是件精致华美的褙子。

    只是颜色是灰鼠色与萝红相间着的, 与方云蕊身上穿着的那件极像。

    这才是为什么嘉宁看到方云蕊的第一眼就心头火起、怒从中来的原因, 太明显了,实在是太明显了。

    同样配色的衣裳,甚至连款式都差不多, 可方云蕊身上那件衣服的精致程度比她差那么多,颜色那么寡淡, 为何一眼望去方云蕊就是远胜于她的美呢?

    嘉宁向来心高气傲, 但这回她也不得不承认——方云蕊的容貌令她嫉妒,同样一件衣服,人家的远不如她的,可她却比不过。

    冯氏想着, 捉奸的事先不急,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 为何不索性生米做成熟饭呢?免得以后再生什么变故,于是她想再等等。

    只需多等一刻,也就够了。

    然而时间才过去半刻,茶水座上的水还没开,就听见外面骤然哄闹起来,排山倒海似的人流,突然要往厢房那边去了。

    冯氏还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至见人群往男厢房那边横冲直撞,这才慌了神。

    然而她压根已是拦不住了,她满心害怕,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但愿那二人现在已穿好衣服了。

    冯氏慌得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厢房的门被踹开的时候,她看得真真切切的,嘉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坏了,满面的惊恐害怕,后来冯氏才看清压在嘉宁身上的那个男人,压根就不是楚岚。

    “啊!!!”

    嘉宁嘶叫起来,她用力撕扯着男人背上的衣服,可她力气实在不大,连指甲都快断了,还是有人闯进屋中把那男人揪起来扔到了地上,众人才看清那是刘善。

    不管事实如何,不管这嘉宁郡主究竟有没有看上这个刘善,纵是几乎所有人都看出嘉宁似乎是被强迫的,可不争的事实是——嘉宁郡主今日之后名声尽毁,活不活得成都难说。

    竟然在自家的宴会上发生了这样的事,荣国公听说后震惊得半晌都没回过味来,甚至还不确信地问了一句:“你说谁?”

    小厮的头压得更低了,“是嘉宁郡主和侯府的刘三郎。”

    这两个根本拼凑不到一处去的人,怎会而且,这嘉宁郡主难道不是属意他的孙儿的吗?

    除此之外,荣国公更担心的问题是——在国公府上出了这样的事,他要如何给康王府一个交代?

    混乱之中,唯有冯氏率先反应过来,怎么会这样?在她的计划中,今日她所设下的这些事,全然不会有外人知晓。

    方云蕊若被刘善欺辱,那丫头定然是不敢声张的,何况忠勇侯府本来就定下她过去做妾,默不作声把人接走就是了。

    楚岚和嘉宁那边,她更是只会带着自己贴身的人过去,将消息封锁在国公府之内,只要能借此把婚事定下就行了,怎么可能会让外人知晓?这宴会不过是个酒醉遮掩的名头罢了。

    可谁来告诉她,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被下药的人是楚岚和方云蕊,为何这两个分明清醒着的人会滚到一处去?

    “庆心,你去女厢房那边看看。”冯氏呼出一口浊气,眼下已是凌乱不堪,她此刻其实更加担心,此事无外乎是暴露了出去,那康王府的人势必要过来问罪,届时她与嘉宁谋划之事岂非全部都暴露了?

    到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冯氏慌张不已,不行,不行,她必须要将这件事的过错全部都推到嘉宁身上。

    拿定主意,冯氏决然转身回了房中。

    正是艳阳高照,院中几树花已凋落,疏影横斜映在美人雪白如凝脂的肌肤上,当下此刻,方云蕊才算是彻彻底底清醒了过来。

    她眉目潋滟流光,粉面含春,娇喘微微,鬓边湿了几缕,正由着人给自己穿衣。

    “还没有擦洗。”她轻声道,连气息都不匀称。

    这屋中另外一人,闲适悠哉地睨了她一眼,通身倒是工工整整,不见有什么破绽。

    “还想让我伺候你梳洗?”楚岚懒懒发问,他救她一命,她之前求得那般可怜兮兮,这会儿倒是理所应当了。

    方云蕊面上的红云未散,她以为已然结束,正要撑着身子从桌子上下去,谁知距她一步之遥的楚岚又抱了过来。

    “干什么?”她张皇着,丝毫不比男人的气定神闲。

    “谁告诉你结束了?”楚岚反问。

    “这”方云蕊一时语塞,“可你都给我穿了衣服。”

    之前还叫他楚岚表哥,这会儿他的称呼便成了“你”了,楚岚沉静如水的目光落下来,存心想磨她。

    “那是因为外面来了人。”他悠哉道。

    什么!?

    方云蕊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凝神细听——真的来了人!有脚步声,还有一扇一扇推门的声音,这俨然是在找人呢!

    “表哥!”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只下意识全部扑到楚岚怀中,连头也不敢抬了。

    温香软玉入怀,楚岚这才满意,他一把揽紧她的腰肢,就这样将人带离了桌面,两人齐齐翻进了屋中的柜子里。

    方云蕊尚怕,她听着那推门声渐渐近了,怕是很快就要到这边,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来查看一下柜子呢?分明就在这屋里。

    她急忙回头想叫楚岚换个地方藏,抬眸却对上他漆黑一片的眸子,紧接着嘴上一阵炙热,是她被楚岚紧紧捂住了口鼻,不叫她出声。

    可偏偏楚岚没停下来,两人依旧连着,她连腰都软了。

    “哐当”一声,终于这间屋子的门也被轰然推开,方云蕊吓得浑身一紧,身后的楚岚气息乱了一瞬。

    庆心左右环视,她自知方云蕊是确实被下了药的,动弹不得,只看床上无人就想走了,正要将门关上之时,她发现桌上的茶壶和杯子好似已被人动过了。

    都不在原处。

    庆心瞬间狐疑,关门的手又收了回来,缓缓踏入这屋中。

    衣柜自然不是严丝合缝的,细细的一道光影映在方云蕊惊惧的面容上,她窥见那轻轻走来的女使正是冯氏身边的人,今日给她下药的人是谁,她顿时有了定论。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全神贯注着外面的动静,哪儿有功夫去管楚岚在对她做什么。

    楚岚弄了两息,有些不满她这样冷淡的反应,手上便加了两分力道唤回方云蕊的心思来。

    方云蕊倒吸了口气,可她口鼻还被楚岚紧捂着,发不出声音来,只能默默瞪了楚岚一眼,却又无法不去担心柜子外面走近的女使。

    楚岚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精彩的颜色,只觉得兴起、万分有趣。

    就在庆心检查完了桌上的杯子,发现确有浅色的口脂沾着,确实被人用过了,将狐疑的目光投在了这面柜子上的时候,方云蕊脑子里的弦绷紧到了极致。

    楚岚也受用到了极致。

    他发现这种状态下的行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快活。

    她过来了!方云蕊睁大双目,用力捏着楚岚的手想叫他做些什么,正此时,外面一声唤让庆心回了头。

    “庆心姐姐。”

    外面站着的,是珊瑚。

    庆心愣了愣,似是没想到珊瑚会出现在这儿,她甚至都忘了打声招呼,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怔愣间珊瑚已经走上前来,她笑着对庆心道:“姐姐在这儿做什么呢?外面乱成了一团,国公爷好似是头疼症发作了,刚请了大夫过去。”

    庆心自然知道外面正乱呢,可她现在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她反问道:“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珊瑚自然说了实话:“我家公子酒醉后就不见踪影了,这青墨也真是的,说要去给公子请大夫,回来人就不见了,我遍寻不得,只好来这里找找。”

    庆心默默抿了下嘴,“是吗,这边是女厢房,楚岚少爷应当不在。”

    “是啊。”珊瑚叹了口气,“青墨已经找着人了,说是公子去荣寿堂歇下了,我本正要离开的,恍惚听见这边有声音才说过来看看,庆心姐姐若是无事,咱们一道走罢。”

    楚岚少爷已经去了荣寿堂?他是怎么出去的?庆心默了瞬,道:“我还有些事,你先走罢。”

    珊瑚听她回绝,惊讶道:“康王府都找上松英堂的,闹得很是难看,你竟不回去?”

    什么?康王府的人这么快就知道了?庆心皱紧眉头,那夫人这会儿怕是应付不周,她的确是该回去瞧瞧。

    她想着回头又看了这屋里一眼,左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用的表小姐,哪里有夫人重要?

    况且今日这事闹成这样,这方云蕊做不做妾的事早就不要紧了,康王府那边到底要怎么交代才是正理。

    庆心果然着急起来,她道:“我速回松英堂去看看,就不与妹妹一道了。”

    珊瑚没有再拦,只看着庆心脚步匆匆离开了。

    至此,方云蕊才松了口气,她心口还心有余悸跳得厉害着呢。

    只是少顷,她突然回过味来,珊瑚为何会在这儿?迟疑一瞬,她瞬间想通了,回身瞪着楚岚,气道:“你早就安排珊瑚姐姐在这里盯着了,对不对?”

    楚岚悠哉悠哉,笑而不答。

    方云蕊实在是气急了,竟敢如此戏耍她,故意看她害怕!她一双宛如薄刃的眸子转了转,一把抓住楚岚还搁在她嘴边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第33章

    一阵痛意从手上袭来, 即便方云蕊很快撤开了嘴,也能瞧见上面留下了两排齐齐的牙印,可见咬人的发了多狠的劲了, 好在没有出血。

    楚岚一把掀开了衣柜的门,外面的光完全照进来, 照亮了两人栖身的地方, 方云蕊下意识又缩进楚岚怀中。

    她身上没有什么着力点,全靠楚岚捞着她,随后她重新被放置在桌上,眼睁睁看着楚岚拿她的新衣服擦去留下的痕迹。

    “这是这是我的衣服!”方云蕊忍不住说了一句, 虽然也是楚岚送的, 可既然送了她了, 那就是她的了!

    她还很喜欢呢,今日是第一次穿, 怎么能被这样糟蹋了?

    楚岚手上动作不停, 懒懒掀眸看她,反问:“我在给谁擦身子?”

    方云蕊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可心里还是不服气,就算是这样, 也不能毁了她的衣服又不是她非要他擦的。

    幸得是秋日, 方云蕊没有只穿这一件衣服,下面还有一件薄衫罩着,她穿好了衣服,从桌子上下来之后才发现, 从她刚刚驳了楚岚一句开始,他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她目光微垂, 方才她咬在楚岚手上的那个齿痕还清晰可见。

    楚岚的手很好看,她一直都觉得好看,骨节分明,丝毫不见瑕疵,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楚岚已经不是单纯的国公府长孙了,他还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偏生她还咬在他的右手上。

    能写出锦绣文章来的手。

    她突然觉得自己今日或许有些放纵了,若非楚岚,她此时此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却凶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两次,还咬了他。诚然楚岚不怕她凶,也不怕她咬,可她这样未免显得太没良心了些。

    楚岚是不是不高兴了?

    方云蕊的神情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的,她跟着楚岚出了屋子,一路上就只跟在楚岚后头走,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知道楚岚仍旧不同她讲话,她心里难受起来。

    她望着楚岚垂在身侧的、被她咬过的那只手,想了一番,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快步跟上楚岚的步伐,然后伸手握住了楚岚的手。

    身侧的男人身形顿了顿,止住了脚步。

    “这儿是在外边。”楚岚道,声音冷然得很。

    方云蕊连忙放开了自己的手,只是心中愈发笃定楚岚生气了。

    她此刻拿不得乔,立刻软声讨巧:“表哥,我错了。”

    楚岚愣了愣,低头瞧她,见少女乌俏的眸中噙着些许惊慌害怕,他就知道——她误会了。

    不过楚岚怎可能会澄清这些?他看着方云蕊,不经意地问:“错哪里?”

    “我、我不该咬您的手。”方云蕊小声回答,“也不该跟您发脾气。”

    听听,她甚至用上了敬称,楚岚垂眸,若非他了解她,还当真会以为她是在为着他的冷淡忧心服软呢。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发脾气。”楚岚问着,他发现他其实很喜欢这样打趣她,因为知道她说的多半是半真半假的话,还能引得他猜一猜,这很有意思。

    方云蕊自然是答:“那药让我难受得急了,我一时没忍住。”

    楚岚抿了下唇,显然没信。

    那药劲正猛烈的时候,她都知道要哭着求一求他,最后都要消化干净了,她才生出脾气来?

    “说实话。”楚岚不带情绪地又命令一声。

    方云蕊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她就知道骗不过楚岚,只得认命道:“我有些气二夫人,我很讨厌她,而表哥是是”

    “是她的儿子。”楚岚接着她的话,方云蕊颤然抬眸,可她没有从楚岚如墨的双眸中窥见一丝怒气,他只是很平静地复述了一句话。

    “我其实也没有想的,我本来克制着,只是”方云蕊还想再解释一番。

    楚岚却又接过了她的话茬往下说:“只是我与她到底血脉相连,是她害得你如此,我救下你,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恩情,只是弥补过失了。”

    方云蕊面色微白,她没想到楚岚竟能将她心里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她就是这样想的,她就是想着,若非今日的冯氏,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如若没有,她从一开始又何须去献身给楚岚依附着她?又何须会有今日的下药?她又何必等着人解救?

    她虽知道冯氏是冯氏,楚岚是楚岚,这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可他们是母子,即便方云蕊理智上分得再清,她都没法真正将这两个人分开。

    她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想,冯氏今日的计策,楚岚会不会早就知情?他故意不戳穿、不告诉她,就是想看她出丑?或许他一开始都没打算要救她,他也许甚至都想抛弃她了。

    这样的想法让方云蕊觉得很害怕,好像沉溺于水中的人连最后一块浮木也抓不住了似的,她偷偷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去这样想,现在已经没事了,既然已经没事就不要再去往复杂的方向想。

    越控制,越忍不住这样想。

    她还想知道,冯氏给她下了药,那另一个男人是谁?刘善?可冯氏本来不就想让她去给刘善做妾吗?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将她丢出去?

    两人又安静走了一段路,到一个岔道小路的时候,楚岚对她道:“回去沐洗更衣,一会儿松英堂那边可能会传你问话。”

    他就丢下了这么一句转身就走,方云蕊开口想多问楚岚一句都不行。

    凉风习习,方云蕊不再耽搁,回身往自己居所的方向去了。

    换了身衣服之后,楚岚是从荣寿堂的方向赶往松英堂的,康王府的人的确到了,只是在进门之前,楚岚本还抱着一丝或许不是嘉宁的心理,等走入堂中看见嘉宁哭成那样的表情后,他又只能确认下来——的确是嘉宁无误。

    旁人总说,他与嘉宁是青梅竹马,楚岚觉得这个词用得实在太过亲密了,他之前留在府上的时候,都没跟嘉宁说过几句话,他又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所以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青梅竹马这样的关系,至少在楚岚看来,是双方都有来有回的,实在不必放在他和嘉宁之间。哪怕是楚平,都比他和嘉宁说的话多些。

    但嘉宁到底是在国公府长大的,楚岚总得给她留着情面,嘉宁在外多次说他们青梅竹马时,楚岚并没有管过。

    然而他给的情面也仅限于此,他不会管嘉宁,不论是嘉宁在府上作威作福,还是嘉宁与冯氏合谋了要设计他,他都不会管她,一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大夫给刘善扎针放血,还灌下了几碗解酒汤后,刘善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倒在地上,醒来看见满屋子的人还吓了一跳,反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全然没有注意到康王妃面寒如霜,康王爷脸黑得像块炭。

    他慢慢打量着周围,从人群中找见了忠勇侯夫人,“娘,宴席也是散了不成?”

    “混账东西!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忠勇侯夫人骂了一句,听着是骂,却没什么怒气。

    呵,她儿子轻薄了嘉宁郡主,那又如何?他们侯府又没什么损失。

    康王府要是还想保住女儿的名节,聪明的只会乖乖把女儿嫁过来,她早就发愁自己这三儿子的婚事了,家里妾室一堆,外面养的女人还不知凡几,要是嘉宁郡主嫁过来,她正好寻个由头把那些妖精全打发了!

    都在这京城活了数十年,忠勇侯夫人的心思康王妃岂会不知?若是可以,她真想此刻不顾体面地在这里痛哭一场,这样的事怎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之前分明就有过一次了,她却没有警醒,还任着嘉宁来楚家。

    今日闯下这样的祸事来,可怎么收场?

    “冯氏!”康王妃这两个字叫得咬牙切齿,“我儿为何会屡屡在你府上出事?”

    此刻松英堂在场的,无非冯氏、康王府三人、刘善与侯夫人,以及姗姗来迟的楚岚罢了。

    他们是想压下此事,可今日撞见那一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难堵悠悠众口。

    现在大家坐在这儿,无非是想商议出个解决方法,让大家都能继续体面地过日子。

    “王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冯氏模棱两可地答着,其实格外注意嘉宁郡主的表情,今日这局,她不能得罪死了嘉宁,却还要抹消掉对她不利的直接证据,她有些头疼。

    好在嘉宁并不知道她给刘善和方云蕊下套这件事,今日这事便只能算是意外,与她无关。

    就是不知道庆心找到方云蕊没有,可千万别叫她露了面,让人知晓她被人下了药,否则可全露馅了。

    康王妃早知这楚冯氏是个不中用的,今日这事说到底没有楚家的人掺和进来,她逼问冯氏能问出个什么来?

    于是便转向刘善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儿房中?刘三郎,这京中谁人不知你是个什么德行的人,我儿”

    “哎?”侯夫人忽然开口,“王妃这话从何而来,我家三郎平日是放浪了些,可也从不会强迫良家子,今日可是郡主在男厢房出现的,怎么又成我儿的错了?”

    康王妃横眼过来,对上侯夫人的目光,这侯府如今是看着她康王府后继无人,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了?出了这样的事,迟迟不见刘家道歉,反而还在这里辩驳起来了?

    两相对峙,嘉宁郡主突然止住了哭,期盼地望着堂上来后始终一言不发的楚岚,哭腔问道:“表哥,你能娶嘉宁吗?”

    第34章

    嘉宁一句话, 问得松英堂正言语的几人安静下来,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楚岚身上。

    康王妃甚至捏了捏手心,想万一楚岚能够不计前嫌, 念在与嘉宁青梅竹马的份上与嘉宁成亲,那么这件事就

    然而楚岚都没有朝嘉宁看一眼, 他只冷然道:“祖父那里, 想必还在等着今日的结果,诸位请尽快罢。”

    话音一落,嘉宁面上血色尽失,她颤着指尖重重跌倒在地, 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她而今还有什么颜面求表哥娶她?她在那么多人面前都失了尊严名节, 她嘉宁郡主不可一世,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康王妃眉心一沉, 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落空下去, 也是,就连她也开始异想天开了,国公府是什么门第, 楚岚是探花郎,他还能娶今日的嘉宁吗?

    康王妃无比悔恨, 她就不该听王爷的话, 放纵嘉宁经常来这国公府,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落下,反而毁了自己女儿的清白,现在更是更是

    眼下时局已定, 发生了这种事,永远都是女方吃亏的, 康王府只能服软。

    康王妃紧握两手,温言对侯夫人道:“那便商议一下两家的婚事罢。”

    “什么!?”一直一言不发的刘善听见这话,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才不要娶嘉宁!”

    “我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本郡主成婚!”嘉宁郡主更是厉声呵斥了一句,她跪到康王妃脚边,苦苦哀求,“娘!阿娘!求你了,其实今日,女儿的衣服只是被扯坏了而已,没露什么出来!女儿和刘善一点关系都没有!阿娘求您再想想办法!我不要嫁给刘善”

    她一边哭求,一边回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楚岚,渴望表哥能多分给她一点眼神,殊不知这样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康王妃。

    “啪!”一声,一个耳光响亮清脆,打得嘉宁神志都恍惚了一瞬,她先是觉得眼前发昏,后来才觉出火辣辣的疼来,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向康王妃。

    她的阿娘,连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的阿娘,竟然动手打她,下了这么重的手。

    “你以为你现在在干什么?”康王妃厉声,“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毁了名节,我若是你,我早就一头撞死了,你竟然还有脸在这里分辩、置喙长辈做事?你还想嫁楚岚?人家是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你一个毁了名声的女人,你还配动这份心思吗?”

    她从未对自己的女儿说过这么重的话,她从来都是体面的,可若康王妃知晓自己的女儿会有这样一日,她一定尽早对嘉宁说这些话,闹到今天这一步,全赖她对这个女儿太过纵溺!

    嘉宁捂着自己的脸颊满眼震惊,刘善!?她可是京中最尊贵的嘉宁郡主啊,怎么能嫁给刘善这样一个废物?那她岂不是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她一日一个表哥地叫着,那些人都听到了,现在却没有嫁给楚岚,那她还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

    “我不嫁”嘉宁郡主喃喃着道,“我死也不嫁!你们都要逼我死,那我就死给你们看好了!”

    嘉宁突然起身,寻着一处桌角就要往上撞,康王妃气得浑身发抖,可还是要死死拉住她。

    看见女儿这个样子,她也觉得心疼,咬了咬牙只好向楚岚开口,道:“嘉宁毕竟与你青梅竹马,难道你忍心看着她这样楚岚,你是个好孩子,你莫不今日就救救她罢。”

    嘉宁郡主适时地转过了身,对楚岚道:“表哥”

    楚岚这才直视向她,看着嘉宁道:“王妃说笑了,晚辈与郡主并不相熟。”

    一句话彻底让嘉宁白了脸色,并不相熟?

    康王妃冷笑出声,“想不到你就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这是瞧着我们嘉宁今日巴着你了,开始摆架子了是不是?你若当真与她不相熟,又怎会放任她一口一个叫你表哥?又怎会纵她经常来国公府找你?”

    好歹是做了多年王妃的人,此刻的逼问颇有气势,冯氏只敢看着都不敢插嘴。

    楚岚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道:“若晚辈没有记错,当初郡主来府上的缘由是为着家塾,求学于郑学究。”

    “够了!”康王妃将视线转向冯氏,道,“我女儿在你府上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国公府有责任给我一个交代,这些年嘉宁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就不知嘉宁这个儿媳你收不收了。”

    这是要越过楚岚,直接问他的母亲了。

    冯氏自然不敢拒绝,她其实也没想过拒绝,她此刻应下,还能掩饰一二自己的谋划呢。

    “王妃说得是,这门亲事我自然是”

    “母亲。”楚岚眸色冰凉,打断她的回话,盯着冯氏道,“你可想好了,当真这样觉得吗?”

    冯氏愣住了,楚岚的眼神冰冷又陌生,一瞬间好像不再是她的儿子,她被楚岚这样子吓了一跳,眼下已明白过来——楚岚怕是已经知道,她亲自递给他的那杯酒有问题了。

    所以,一旦她应下这门亲事,他就要戳穿她了?戳穿他自己的娘?

    冯氏脸色变了变,不满道:“嘉宁本就一直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

    楚岚看向这三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不愿正面去回应嘉宁这件事的原因,康王府自诩王室,将这个女儿捧在心尖上宠,比起他的意愿,自然更在意嘉宁的想法。

    而楚家,恐怕除了祖父,也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替他说话。

    很显而易见,只要一掺和进去,就很难脱得开身,且他现今已是探花,过不了多久就会上朝中任职,可想而知若他从前沾染了,这康王府又会扣什么罪名下来了。

    他长身玉立,此刻已无需为任何东西所困,直言道:“看来诸位还是觉得我的话说得不够难听,我与郡主之间毫无干系,若你们执意纠缠,我不介意让此事闹得无法收场。”

    “好了好了!”冯氏心中慌乱,及时站出来打圆场,“日后都是要再见的,何必闹得这么僵呢王妃,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楚岚的婚事早就有他祖父操持,我们实在做不得主。”

    她这是将责任推了出去,让王妃去与荣国公理论了。

    荣国公三朝元老,这辈子立下不世功勋,哪里是她一个女人能与之分辩的,康王妃面色青了青,终于不再提此事了。

    侯府那边的意思她心知肚明,那侯夫人就等着她将女儿嫁过去呢,可那是虎狼窝,她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落到这样的境地。

    许是因为听了冯氏说的话,嘉宁一愣,猛地起身,她瞪着冯氏,这个人之前跟她说这计策天衣无缝,怎会出了这样的事?分明都是怪她!

    只是眼下指出来未免也太难看了,嘉宁还惧怕着这件事若被自己的爹知道了,会不会真的狠狠打她,她爹虽然很疼她,可对礼法这些却是十分尊崇。

    然而嘉宁的性子又决计不会吃下这个哑巴亏,她想了想,只好拽着康王妃的衣服道:“娘,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个节骨眼上女儿站出来,恐怕是真的有要事要提,康王妃便带女儿去了耳室听她说话。

    “娘!”嘉宁一到耳室就跪了下来,“女儿知错,此事是女儿一时鬼迷心窍,和那冯氏一起合谋的,冯氏才是主谋,她口口声声说今日来我房中的会是楚岚,万无一失,却生出了这样的变故!而今她竟不想负这个责任!娘!咱们将这件事抖落出去吧,您一定有办法能让表哥娶我的对不对?”

    一番话说得康王妃如遭雷劈,当场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她几个字的问话,已经极度在压制着怒意,她一直以为今日这些不过是一场意外,可女儿现今竟告诉她,这件事从头到尾嘉宁都是知情的,她甚至蠢到去和冯氏合谋这种事!?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的女儿只是被宠坏了而已,只是爱使小性子罢了,一个小姑娘,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所以,嘉宁动辄打骂下人的时候她没有管,想着毕竟是奴婢们做事不周。嘉宁毁了人家姑娘容貌的时候她极力护着,想着难道人家的女儿就没有半点错处吗?

    一日日下来,她竟今日才知,她这女儿本就是个心术不正的胚子!

    康王妃瞬间冷了脸,她看向嘉宁的眼中不再含着半分慈爱怜悯,反是道:“嘉宁,这件事你若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就别怪康王府不认你这个女儿。”

    嘉宁愣了愣,没想到母亲会对她这样说话。

    从小到大,不管她做错了什么,阿娘都会护着她的!阿娘从来没有怪过她!可现在明明是别人做错了,明明她才是被陷害的那个,阿娘却说不认她了,为何?

    “娘”嘉宁唤了一声。

    康王妃却已甩下了她,回到了松英堂中。

    冯氏自是心惊胆战,她见这母女二人出去,就一直在担忧自己也掺和进去了一事会不会被暴露了,眼下见康王妃回来,满眼寒意看了她一眼,她更是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事要是闹得人尽皆知,她今后还怎么管得住这偌大的国公府啊。

    可康王妃并未同她说话,反而和颜悦色起来,与忠勇侯夫人道:“亲家母,方才嘉宁与我私下商谈了一番,她说三郎这孩子确实不错,愿与三郎结为夫妻。”

    身后跟随而来的嘉宁刚踏入堂中就听见这么一句,不!她连忙往里面走,却得到了母亲饱含警告的眼神,方才母亲警告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她颤了下身子,没敢叫出声来。

    侯夫人看了一眼嘉宁,又看向康王妃,实在不知道这娘俩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不过这件事,不论怎么处置,对他们侯府都没什么太大损失,谁让嘉宁是在男厢房被发现的呢?真要论,那也是她自己粗心大意走错了,传到外面,人家也只会说嘉宁郡主不知检点,与她的三郎有什么干系?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侯夫人笑了笑,她笑容真心,不过多半是得意。

    她为自己这个儿子的婚事头疼了这么久,根本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过来做正妻,谁能想到一朝得了便宜,白捡一个王府郡主做儿媳呢?而且这嘉宁郡主性子可是烈的,还能帮她管着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一举两得。

    “王妃,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带我家三郎回去准备聘礼,毕竟这婚事还是越早定下越好。”侯夫人眼看她想要的已经得着了,当即不准备再趟这个浑水,扯着刘善就走了。

    “娘!”刘善边走边跟侯夫人道,“我才不想娶那个泼妇!”

    侯夫人笑得满面春风,此刻听了儿子的话也丝毫不见生气,只哄道:“乖,你听娘的话娶了郡主,以后你的那些妾室,娘就再也不管了。”

    “真的!?”刘善眼睛一亮。

    侯夫人道:“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场分辩下来,康王爷旁观了全程,脸色也是越来越黑,只是大局已定,他已经无力再多说什么,能如此收场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看向楚岚,这个楚家多年游学在外的长孙,他记得上回见到楚岚还是他七岁的时候,身在学堂,性子安静沉稳,屡屡得了先生夸赞。

    而今他身上锋芒更盛,气势竟直逼楚岳忠当年,嘉宁若嫁给他,恐怕只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本王回府了。”康王爷起身,没有再多看自己这个女儿一眼。

    “祖父那边备了茶,等王爷过去一叙。”楚岚道。

    康王爷没料到楚家还会开口留他,他抬头见楚岚目光冷然、全无亲近,不免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今后我们康王府与你楚家,恐怕再没什么来往咯。”

    他膝下就只嘉宁这一女,已成定局。

    “王爷。”康王妃适时开口,“妾身在这里还有一些要事需要处置。”

    康王爷知道妻子不会突然态度大变,定是嘉宁在那耳室中同她说了什么,此时留下怕就是要处理这些事,现在国公府已然没了旁的外人在,是最好的时机。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一步步走出了松英堂。

    闲人走尽,就在冯氏也想动身离开的时候,康王妃突然开口:“冯氏,我们与侯府的账算清了,可与你的还没有。”

    冯氏身形一颤,竟就因此软了脚,险些跌坐在地。不过很快,她的手落到了自己的肚子上,神色又渐渐恢复了正常。

    “听说,我儿是受你蛊惑,才会惹下今日这样的祸端?”

    嘉宁见状也快步来到母亲身边,恨恨看着冯氏。

    此时两人俱在等着冯氏的交代,这毕竟是板上钉钉的事,她还能赖账不成?

    未料冯氏一开口,却是反问:“王妃这话是何意?此事与我何干?”

    “郡主确实求过我,让我暗中撮合她与我儿,我也答应了,但我可没叫她做下这种有辱名声的事来。”

    “你、你说什么?”嘉宁大叫一声,“这件事分明是你提出来的!你现在却不认账了!”

    康王妃也铁青着脸。

    “郡主这是做什么?凭空污蔑人不成?”冯氏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们母女的距离,“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事是我做的?”

    “自然是那些书信!”嘉宁急忙说了一句,旋即又愣住,那些书信全放在冯氏那里,她手上没有。

    这么长时间了,冯氏怎么可能还会留着那些书信呢?恐怕早就销毁掉了。

    没想到冯氏今日也是打算要与她撕破脸皮的。

    嘉宁冷冷一笑,顷刻换了称呼:“姨母是觉得,自己落在我手上的把柄,只有这一件么?”

    冯氏身子果然僵了一下,但她依旧一言未发。

    嘉宁还要再说话,却被康王妃一把拉住,康王妃看着冯氏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在贵府叨扰了。”

    “慢走。”冯氏听了这话,笑得一脸得意,又显露出那种小人得志的精明来,显得市侩。

    楚岚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就说他这位母亲的心思,他一直看不懂。

    小的时候不懂,现在看她也不懂。而今甚至有些渗人,像个怪物。

    “阿娘!您为什么不让我说完!”嘉宁郡主急道,冯氏还欠了康王府那么多银子,只要说出来,她定然也跟着一起倒霉!

    康王妃却斥她沉不住气,“你以为她今日凭什么敢同你撕破了脸?”

    嘉宁郡主愣了愣。

    “你忘了?”康王妃道,“她现在腹中怀了楚家的骨肉,你纵然是捅破了,看在孩子的份上,楚家也多半不会怎么怪罪她。”

    听了这话,嘉宁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可是,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康王妃冷笑:“很多手段,要用到刀刃上,不可一次性用完,你即将要嫁到忠勇侯府去了,有些道理你终归要明白的。”

    想起自己的婚事,嘉宁眼神又黯然下去,同时又带着十足的恨,真绝情啊,她的表哥,今日竟然都没有帮她说哪怕一句话。

    真绝情啊。

    想不到这件事平息得比楚岚想象中的轻易,他这位母亲竟然难得聪明了一回,没有叫康王府或是侯府的人知晓她还另外算计了刘善和方云蕊一事,那药无色无味,大夫都查不出来,侯府的人至今都以为是刘善喝醉了酒,都不知道今日宴上被设计的还有一人。

    这样一来,她倒是不必过来松英堂问话了。

    楚岚想着今日在衣柜中的风光,疏离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波动。

    “母亲。”

    在冯氏离开之际,楚岚忽然出声唤道。

    冯氏身形一僵,回过身来,“又怎么了?”

    楚岚面色平静,是在对她下一个命令。

    “嘉宁嫁到侯府之后,刘善不会再有别的妾室了。”

    冯氏皱了下眉,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然而楚岚不答,只凉凉地注视着她。

    半晌,冯氏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震惊地看着楚岚。

    “年三月初,妹妹去踏春之际,被刘善看上了。”楚岚盯着冯氏,“刘家原定想要求娶的,其实是妹妹,对么?”

    冯氏面色发白。

    “父亲隶属忠勇侯门下做事,开罪不起刘家,而母亲自然也不敢忤逆父亲。”楚岚慢条斯理说着,“只能想个折中的法子,哄刘三郎开心,于是有个人被母亲塞去给他做妾。”

    冯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知道这些事,看着他的眼神又陌生又恐惧。

    她此时此刻才突然觉得,她的这个儿子,好像早就不是她的骨肉至亲了,留给她的只有陌生和害怕。

    除此之外,她其实更怕别的,现在的楚岚可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他已然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没有什么能困住他。

    冯氏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楚岚道:“既然嘉宁嫁了过去,那这个妾始终也是多余出来了,母亲还是早些安了人家的心才好。”

    话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冯氏当然听出来,楚岚这是让她回绝了侯府那边想要方云蕊做妾的事,并且再跟方云蕊过个明面,明明白白告诉她不必再嫁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小贱人告诉你的?她来求你?嗯?”冯氏逼问道。

    楚岚一派淡然,“祖母临终前,曾来信与我,说要我帮忙照看她的婚事。”

    这不可能!老太太竟然还想到这一层!?

    冯氏想辩驳,却说不出话来,只道:“你这才刚成了探花,就敢忤逆长辈了?”

    “如若母亲不应,康王府的马车还未走远。”楚岚道,“今日之事,我这里有的是人证。”

    冯氏一噎,彻底没了话说,她今日还在想,若是为着听个结果的事,公爹何必派了他这个最疼爱的孙子亲自前来,原来他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这不就是在提醒她,她若不答应,他便要去做这个人证吗?

    好啊,好啊,她就生下这样一个白眼狼,居然敢持刀挥向自己的母亲。

    冯氏没有再说话了,楚岚知道她是应了,他没有多在松英堂停留一刻,而是转而就出了荣国公府。

    “公子,咱们这会儿是去哪儿?”青墨不解地问。

    “去看看祖母。”他道。

    当年祖母过世,他并未能及时赶回荣国公府,等知道消息的时候,祖母已经病故了,他便也歇了想要回去的心思。

    为此,他的父亲写来了无数封信,无不痛斥他的不孝,用词不堪入目。

    那时他本不觉得什么,离家数载,他自觉早就放下了亲情这种东西。直至后来又收到祖父的来信,信上口吻平平,只淡然交代了家中的变化,略写了一句祖母念他,憾不能再见,要他顾好身体,还兼带着一封祖母病中留下的潦草家书,艰难才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看着那些,楚岚才觉出心口酸涩不已。

    他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草长高飞,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祖母坟前。

    楚家的陵墓是新修葺的,祖母是第一个去的,日日都会有人在这里打扫,所以干净得很。

    楚岚来到碑前,从怀中摸出那封字迹潦草的家书来,上面大多数笔迹已经完全不能辨认了,只模糊能看到一些——家中来了个表小姐,姓方。

    性子乖巧却怯懦得很。

    我走之后,她在这家中无甚亲人,你若回来,替我照看她。

    后面还写着“婚事”二字,只是单独出来,没有连成一个句子,楚岚觉得应是当时写到这里,祖母已十分力不从心了。

    他平静地将信展开,引燃在碑前,轻声道:“孙儿知道了。”

    第35章

    “是吗?你说他出去了?”方云蕊坐在妆镜前, 又不确信地问了海林一遍。

    “是,楚岚少爷从松英堂出来之后就离开了府上,不知去了哪里。”海林道。

    方云蕊垂下眼帘, 她已经沐洗更衣完毕,只需把头梳好就行了, 还等着松英堂传她过去问话, 怎么这会儿倒不必过去了?

    还是说,她仍要过去,只是楚岚离开了?

    他不在府上,方云蕊莫名心里不安。

    还是海林又补充了一句话, 这才让方云蕊彻底放下心来, 海林道:“奴婢后头还去松英堂看了一眼, 正堂空着,人都散了。”

    散了啊, 方云蕊松了口气。

    今日海林去找大夫, 还是青墨来跟海林说的消息,让她先自行回了居处便可,一会儿就会把表小姐平安无事地送来。

    方云蕊隐去了一部分见不得人的, 向海林解释清了缘由,便托海林打问了松英堂那边的动静, 才算是明白了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冯氏心深, 今日既想将她与刘善之事定下,又想将楚岚与嘉宁之事定下,太过贪心,便弄巧成拙, 造就了嘉宁与刘善那一幕的局面。

    不,也不是弄巧成拙, 是楚岚知道了,赶过来救她,她才能幸免于难的,她只是没有想到国公府宴请宾客的席面也会出错,她就那样被冯氏精准无误地下了药。

    可今日,四个人,有两对,她与刘善之间被下药的人是她,那么楚岚与嘉宁之间呢?

    方云蕊怔了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捂紧胸口,这二人之间,被下药的就只能是楚岚了,嘉宁怎么可能会不愿意成全?所以这件事,是冯氏和嘉宁一起谋划的,可这件事并未在松英堂说出来,想必是被瞒下了。

    楚岚他也被冯氏下了药吗?他来救她的时候,其实自己也难受极了吗?他这样一个清傲之人,居然被自己的亲母算计出这样的事来

    而她居然还在责怪楚岚,她怪楚岚自己身陷囹圄全然是因为他的母亲,即便被救了她心里也不是很领情,却全然没想到楚岚自己也是被算计的那个。

    难怪他们母子关系不好,她错怪了他不知道今日相继回来的时候,楚岚说他知道她在怪他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今日是不是也很难过呢?

    从没有这样一刻,方云蕊如此想立时立刻见到楚岚,她想问问他,想告诉他是自己误会他了,想请他不要难过。

    可是他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方云蕊有些怅然若失,好像就此再也见不到人了似的,心中又急切,又空落落的。

    “海林。”她心里沉甸甸的,就忍不住想与海林倾诉几分,“你说表哥是不是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海林一愣,回头看见自家姑娘一脸相思都快写在脸上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道:“楚岚少爷自然是很好的,能得那么多小娘子的喜欢,那自然是好的!姑娘还不知道吧,自从楚岚少爷被点了探花,京中想嫁他的女子就更多了,以前他不在京中,其实除了经常来府上那些姑娘小姐,大都还不知道他,现在可全知道了。”

    方云蕊心中微叹一声,她岂会不知,她看见楚岚时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绝然脱俗之人,第一眼就觉得他远超过旁人去,眼里已容不下旁的了。

    她是如此,旁人何尝不是如此?有门第家世的自然想来结亲了。

    怎会像她一般,露水姻缘罢了,楚岚只怕都未将她挂在心上过。

    两人正说着话,却是松英堂的庆心来了,直言二夫人请方云蕊过去。

    方云蕊怔住,望了眼天外的颜色,这个时候差不多是各房院里吃晚饭的时候,冯氏叫她过去做什么?她面上先是一白,只怕冯氏是想送她同嘉宁一起陪嫁过去,心里跟着就起了一阵烦闷。

    虽是不愿,但她也没敢耽搁,很快收拾好后带着海林跟在了庆心身后。

    待到松英堂时,方云蕊发现冯氏叫她来的这间屋子,与乞巧节那晚叫她来议婚事的是同一间,还不及她多加细想,就见冯氏对她和蔼可亲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虚伪至极的表情,不过这回却并未夹杂着什么别的情感。

    方云蕊上前行礼道:“二夫人。”

    “好孩子。”冯氏对她招了招手,竟是要她过去。

    方云蕊不想过去,但她又无力抵抗,只好上前两步,没想到冯氏直接抓住了她的手。

    就在她身骨一颤,想要甩开冯氏之时,却听她说道:“之前那桩婚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适合你。”

    方云蕊睁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冯氏道:“我之前想着,侯府是高门,人家手指头缝里出来的都要比寻常人家丰裕,你嫁过去怎么也不会为吃穿发愁,而今突然觉得这婚姻大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方云蕊立即道:“二夫人,我当真不想去侯府,请二夫人成全。”

    冯氏眼神暗了暗,继续笑道:“好罢,既然你实在是不愿,也就不必勉强了。”

    “真的?”方云蕊不可置信地抬头,这冯氏怎么忽然这样大变了态度?

    “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冯氏笑着,而后道,“只是我记得你是明年便及笄罢?婚事也要近了,不若我给你看着些。”

    方云蕊哪里还敢让冯氏经手自己的婚事,立刻道:“实在不敢劳烦二夫人了,其实之前大夫人说有了中意的人选想叫我去相看一番,只是我那会儿实在不好应承下来,便推却了大夫人一番好意,如今倒是可以与大夫人说清了。”

    冯氏见她搬了江氏出来挡着,对这个表小姐愈发不喜,只是她此刻又不能显露出来,只能尽力维护自己的形象道:“原来如此,大夫人也是个热心肠的,你与她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是,都听二夫人的。”方云蕊生怕冯氏后面又变卦,立刻道,“正好今日我还没去朝晖堂拜见过大夫人,这便过去罢。”

    她生怕冯氏留她,已然起身行告退之礼了,冯氏见她避自己如避蛇蝎一般,愈发觉得此女心深,心里仍是狐疑着这小妮子究竟有没有与楚岚有过什么。

    可下人分明说,从未见过这二人在一处说过话。

    她看着方云蕊便想起今日楚岚威胁她时说的那些话,一阵气闷,挥手道:“那便去罢。”

    走出朝晖堂时,方云蕊突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这沉甸甸压在她心上的大事终于化解了,只是她自己也能想到——冯氏态度突然生变,多半是与楚岚有关的。

    他到底还是替她解决了此事。

    海林刚刚就站在方云蕊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高兴得连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拉着方云蕊道:“姑娘!那咱们现在是去朝晖堂吗?”

    方云蕊点点头,开口却道:“是要去朝晖堂的,只是”

    她自然要当着冯氏的面去朝晖堂,自然要让冯氏知道她的确是去了的,这样才能防着冯氏以后又生了什么变卦的心思,只是

    “只是什么?”海林追问。

    方云蕊眸光闪了闪,定了定心思道:“只是,暂且先不要与大夫人说开婚约之事。”

    海林不明白,“这是为何?姑娘不是也想大夫人帮着瞧瞧中意的人选吗?”

    方云蕊轻咬着下唇,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婚事还是由大夫人帮忙看着才好放心一些。

    可可她现在脑袋里想的全是楚岚,半分都不能将他推出自己脑海中去,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让大夫人给她另觅一位良人。

    她知道自己要认清现实,知道自己这样卑微之人,是决计不可能与楚岚有什么结果的,她也不想要什么结果,她没有生出任何妄念。

    她只是想暂时地逃避一下现实而已。

    只是这般心思,海林怎么会懂?海林只是觉得要赶紧找到良人,早日脱离了这国公府才好。

    海林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她们姑娘开心高兴就好了,所以她既想撮合姑娘和楚岚少爷在一起,也想姑娘早日寻到一个正直可靠的夫君离开国公府,归根结底不过是盼着方云蕊好,至于怎么样好,那都是无所谓的。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是很想考虑婚事,我想歇几天,我有些累了。”

    她搪塞着,不敢直视海林,也全然不敢直视自己的心思。

    此刻她只想当下,除了当下什么也不愿多想。

    她只想见到楚岚。

    到了朝晖堂闻到饭味,方云蕊才想起她来得怕不是时候,只是已经来了这会儿走了更是不好,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其实常年在国公府待着,方云蕊已经有些不习惯与长辈们亲近了,她虽知大夫人没有害她之心,只是也无法一下子就亲近起来,相处的时候总会有些拘谨。

    进屋的时候,江月容果然正在用饭,见她来便热情招呼道:“可用过饭了?一起吃些?”

    方云蕊不好推辞,一块儿坐下了。

    江月容看出她的不自在,挥手让几个多余的女使都下去了,人一少下来,方云蕊倒真是松泛了些。

    “今儿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江月容问道。

    “我没注意时间。”方云蕊道,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这孩子往常都会特意避开吃饭的时辰过来,是个谨慎心细的,江月容看她一眼,问:“是遇上什么事了?”

    “也没有。”方云蕊摇了摇头,不敢很瞒着,如实道,“就是二夫人传我问了几句话,我有些怕二夫人。”

    “原来是慌不择路,上我这儿避避来了。”江月容笑了一声,又细看她,“二夫人应当没有对你不好罢?”

    “这倒没有。”方云蕊笑了笑,“是我自己害怕。”

    江月容甚少外出,楚家的家宴她出面得少,全看兴致,中秋宴那么多人在,她更是不会出面了,只是宴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看向方云蕊,道:“以后嘉宁郡主不会再来府上了,你也不必再害怕,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方云蕊点点头,之前那么多事都压在她心上,现在竟一下子全解决了,她经历了一番事,心境好似也有所转变,不再像以往那么战战兢兢的了,只盼着以后的日子别再走下坡路了。

    眼前她只想着顺利进入女学,然后拿到皇后亲赐的玉牌,如此也能仰赖大夫人帮她掌眼一门好些的亲事。

    想到两个月前她还在满心绝望地想去出家当姑子算了,现今却能计划着自己真正向往的活法,真真是觉得有了无限希望。

    只是始终有一块,不轻不重地压着她,她只能刻意去忽视那一块的存在,有的时候她能短暂地忘记或放下,但也有时候会钻尽牛角尖。

    吃完了饭,大夫人又唤来了香茶,方云蕊想着吃完了茶再回去也不迟,只听大夫人同她讲了一些府里发生的旧事。

    “我听说,冯氏又怀了一个?”江月容忽然问话,面带嘲讽,见方云蕊点了头,更是哼笑道,“他们倒是恩爱得勤快,一点也不安分。”

    方云蕊垂下眼去,想必大夫人一人如同孀居似的过活,心里也很想念自己的夫君罢?

    正想着,却又听江月容道:“你可知,这府上其实还有过一个四少爷?”

    方云蕊吃茶的手顿住,抬起眼来好奇地望着江月容。

    楚家的孙辈今只有三个,大房无子,二房楚岚是长孙,三房楚平排行老二,楚江自然是老三。

    那这四少爷是

    “就是在楚岚离家后不久。”江月容道,“我是不知道二房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楚岚那会儿执意要走,走的时候身边就只带了一个青墨,他走了没一年,冯氏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产下一个男婴。”

    事及楚岚,方云蕊听得格外认真。

    “不过这四少爷命不好,天生喘症,三岁多那年的冬日里病故了。”江月容轻描淡写,“也不知楚岚知不知道自己其实还有过一个弟弟。”

    方云蕊微眯了眯眼,这真不好说,楚岚于她来说实在是无所不知的,但是家里的事于他又不知怎的,方云蕊听了这些,竟有些为楚岚难过。

    二爷和冯氏,好像是当真不在意这个儿子一般,她始终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远远隔着一层了。

    “大夫人,您知不知道”方云蕊迟疑着,对上江月容那双温良的眼神,还是忍不住问道,“楚岚的确是二夫人亲生的吗?”

    江月容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她笑道:“这是什么话,自然是亲生的了,我那时还尚未隐居至此,冯氏分娩之时我还是去看过的,这定然错不了。”

    瞧大夫人如此笃定,方云蕊就知是自己疑心太甚了,也是,国公府的血脉哪容出错呢。

    又说了几句话,吃完了茶,方云蕊才起身同江月容告辞。

    回到居所,她先是下意识望了眼铃兰阁那边灯亮着没有,又想到楚岚即便是在,也不喜大肆点着灯的,只怕是仅亮着书房那边,又照不到她这边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一路过来一直魂不守舍的。”海林问,“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姑娘也累了罢?莫不现下就歇了?”

    面对海林的询问,方云蕊不好意思说出心中所想,只应下道:“好,就歇下罢。”

    只是夜里怎能安寝?她辗转反侧了多次,忍不住总是惦念着,想着这件事总归是落幕了,至少她也要与楚岚再说说清楚。

    渐渐夜愈发深了,她却只觉得心里憋着的那股火越来越旺,怎么都没法一时放下,最后一鼓作气起了身,悄悄穿好衣裳,越过熟睡的海林推门出去了。

    秋风已是很凉,她出房门之后下意识打了个寒噤,犹豫地走到墙边,又来回徘徊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去推门。

    石门对她来说略有些重,但还算不上吃力,只是她刚要越过那道门去,就见青墨走了过来。

    “表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青墨手上拎着灯,连忙替她合上门。

    方云蕊更加满是被抓住的窘迫,轻声问道:“表哥回来了吗?”

    青墨点点头,“公子正在沐浴,外面风大,表姑娘莫不如进屋里等罢。”

    方云蕊没有推辞。

    她真想多问一句楚岚今日去哪儿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但这个想法也只是被她藏在心里,并不会当真问出口来。

    屋里床铺已经铺好了,看来楚岚是打算沐洗过后直接入睡的,方云蕊坐上去,又一点点慢慢躺下来,忍不住将脸埋在里面嗅了嗅。

    多半是皂角香味,只混着一丝淡淡的沁香,是楚岚身上的味道。

    她其实已经很困了,平日这个时候她早就睡了,只是在自己床上她心里一直憋着,不得安眠,这会儿过来这边反倒挡不住的困意袭来。

    正意识朦胧着要睡过去了,耳畔突然传来一声:“你倒是安逸。”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才看到立在床前的一道身影。

    楚岚居高临下,身穿墨色深衣,湿法披在他身后,穿着如此简单随意却显得格外俊美,方云蕊眨了下眼,从床上撑起身来唤他:“表哥。”

    楚岚还未应声,却见她直接抱了过来,柔软的藕臂挂在他腰侧,这一回声音更软:“表哥。”

    第36章

    这是怎么了?楚岚不明所以, 几时见过她这样?这是在撒娇?还是困得紧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腰身也细,方云蕊抱得并不吃力, 只是想起这腰上的劲道有多厉害时,又不免红了耳根。

    很快, 方云蕊就从放纵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连忙松开了手。她这般主动,又要叫楚岚误会她怀了异样的心思了。

    见她褪了鞋袜在床上待着,楚岚便在外沿坐下,有一搭没一塔地擦着自己的湿发, 也不问她来做什么。

    方云蕊憋了半天, 没有忍住, 她其实过来这边,更多是为了道歉, 她白日误会了楚岚, 将冯氏做下的事怪在他的身上,可真正到了这里、见着了楚岚,那些话她又说不出了。

    都是过去的事, 总觉得实在不值一提,况且她就算是说了, 好像对楚岚也没什么用处。楚岚大约也是不稀罕她的道歉的。

    两相对望, 那必然的联系骤然没了,让方云蕊一时不知该如何与楚岚相处起来。

    待楚岚擦干了头发,正将巾帕搭在架子上回头时,正见她侧躺在被褥上, 雪白的脸颊和优美的脖颈被拢在光晕之中,一双乌俏的眸子正颇为认真地看着他。

    “你似乎是有事。”楚岚开了口。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 轻轻地道:“今晚二夫人传我去松英堂,说我不必嫁了。”

    楚岚正松着腰带的手一顿,他母亲做事倒是远比他所想的要麻利。

    “是不是表哥替我求的?”方云蕊问,却并不真的想要楚岚给她这个答案,因为她本就知道答案,默了瞬她又道,“谢谢表哥。”

    楚岚侧身站着,目光疏离地看着窗外,又一点点将腰带抽紧了。

    “既然都解决了,你还过来做什么?”他问得很平静。

    方云蕊道:“我想谢谢表哥。”

    她面上第一次对楚岚露出那种灿然的笑容来,楚岚余光瞥见了,却没有回头去看。

    “没什么好谢的。”楚岚道,若她知道了这场婚事,本就是她替楚苒去受过的,还会谢他吗?

    自是不会,分明是二房的人对不住她,还累得她做出这种事来讨他的欢心,求他帮她解决他母亲的过错。

    “要谢的。”方云蕊坐正了身子,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清的好,表哥,既然事情解决了,我以后便不再来见你了。”

    楚岚面上波澜不惊,他眸色犹冷,回道:“这是自然。”

    他们之间一开始本就是一场交易,现在交易结束了,退回原路是很正常的事。

    自然不必再见

    不必日日都见。

    楚岚凉声道:“看来你亦是不打算再来我这里上课。”

    上课?方云蕊愣了愣,这么说,楚岚还愿意继续给她上课?!她那双眸中映出渴望来,不确定地问:“我还能来上课?”

    楚岚别开了眼,似是懒得再回答她这样无聊的问题。

    “看你。”他冷冷淡淡的。

    方云蕊简直惊喜极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留着这样一个特权,当今的探花郎给她上课

    “表哥,那你答应我的别的事,也都还作数吗?”方云蕊小声问,她知道自己贪心,可她控制不住,那些不是珠宝首饰,都是她确实需要的东西。

    楚岚又道:“随你。”

    这便是还作数的意思了!方云蕊看着楚岚的眼神一时充满感激,笑盈盈地道:“那从明日起,咱们便是正经关系了,是吗?”

    “正经”这二字落在楚岚心间,他想着方云蕊这是在提醒他应下的女学之事和她的婚事,他还要给她上课、还要替她周旋去女学读书、还要替她选一位如意郎君。

    他这个表哥当的,倒是比探花还忙。

    只既然是已经应下的,楚岚自然不会反悔,只是莫名地,他觉得自己心里暮沉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总也得不到松快。

    他想,大约是今日去见了祖母,心中伤怀罢了。

    “那你回去罢。”楚岚道,方云蕊今日过来,无非是想让他不要忘记还要给她择夫君一事,她本就是为着婚事来的,可见婚事在她心里有多重要,只怕是早就不想留在这国公府了。

    她却不依,“可我已经想睡了。”

    她说着囫囵一翻身,十分熟稔地给自己盖上被子,望着楚岚道:“今日就在这里歇下罢。”

    楚岚简直意外于她的说辞,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想看看她是以一种怎样的神态同他说这话的。

    可对上她那双如常的眸子,楚岚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毕竟今天白日的时候,他们还在给宾客准备的厢房中密不可分,眼下又何须矫情。

    他没再说话,只是吹熄了灯。

    方云蕊确实是困了,她今日本就很累,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方才已经算是强打着精神同楚岚说话了,这会儿眼前一黑,没几息的功夫她就睡了过去。

    楚岚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躺下,他坐在床沿往内侧看着,少女侧卧酣睡、毫不设防,她看上去心安理得极了,即便是最后一晚,还要来蹭他的被子床褥,占着他的位置——小没良心。

    方云蕊这一夜是真的睡得很好,一下子放下了心中的所有事,婚事也不再没着没落的,而且她还能去女学读书,能见到新的小娘子,而非家塾里这些永远也说不上话的。

    虽然她也不能确定到了女学之后她就一定能跟那些小娘子们说上话,但好歹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方云蕊多少还是期待的。

    第二天楚岚起得很早,他刚起身方云蕊便也跟着起来了,楚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方云蕊也低着头,此时此刻才觉出一丝尴尬来。

    她在想,那以后她要称呼楚岚为什么呢?表哥这个称呼分明是她当初为了勾楚岚才故意叫的,那以后就不能再叫了。

    直呼楚岚姓名,这样又显得不大礼貌,毕竟楚岚确实长她一些年岁。

    跟着底下人唤他少爷,方云蕊心里又觉得怪异,她并不想将自己放到一个奴婢的位置上。

    于是今天这个早晨,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吭声,见楚岚要走了,方云蕊才忍不住问:“去哪儿?”

    楚岚头也不回,“翰林院。”

    啊,方云蕊知道了,大约是到了任职的日子。

    这么说,楚岚以后待在府上的时间就不多了,那她的确也见不上几面,好像在人家休沐的时候去请教问题是很打扰的。

    进女学要考的文章她其实都已经知道了,也不是非要去跟楚岚请教,只是没有楚岚,她这心里格外地没底。

    等方云蕊穿好鞋袜出来,以为自己能在中堂看见楚岚吃饭,然而外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她站了一会儿瞧见珊瑚朝这边走来。

    珊瑚笑道:“表姑娘怎么在这儿站着?这是刚过来?”

    方云蕊随即知道,她昨晚来的时间太晚了,珊瑚姐姐已经睡了,还以为她是今天早晨过来的。

    “我就是来还个东西,马上就走。”方云蕊道,来还什么,她原是来向楚岚道歉的,只是昨晚面对面看着,她没能说得出口。

    早上一到,她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说出口呢。

    “原来如此,我送姑娘回去。”珊瑚说着便往里面走,方云蕊只好默默跟着回去。

    她想,从今日开始,她便是府上的表小姐,楚岚亦是府上的少爷,他们就是寻常说话的关系,没有一丝旁的,对,就是这样。

    回了居所,方云蕊看见海林,才想起自己没有告诉海林她过去了,眼见海林焦急地从房中出来,看见她后眉头又一松的样子,方云蕊不免内疚。

    “我昨儿临时走了。”方云蕊歉意道,“见你睡着,便没有吵你。”

    海林自然不会怪她,道:“奴婢猜到了,这楚岚少爷也真是的,都那么晚了还叫姑娘过去。”

    方云蕊轻轻笑了一声,她道:“从今日起,我不必夜里再去那边了。”

    海林一愣,这是要和楚岚少爷彻彻底底断了联系了?她心里有些感怀,看来她家姑娘的确没有那个福分能跟楚岚少爷在一起。

    只看方云蕊笑着,想必是还因此高兴呢。

    海林便也笑出声来,“姑娘,那咱们什么时候去跟大夫人说相看的事?”

    眼下海林心里已经没了别的牵挂,只想着自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先不急。”方云蕊道,“我想先去女学看看,能不能拿到玉牌再说。”

    毕竟她若真出嫁了,身后的确是没个娘家给她傍身的,那就真的是怎么都得在夫家待着,没了别的去处。

    总不可能那个时候再回来求国公府罢?她到底要给自己争一点傍身的东西,有了那玉牌,别的不说,夫家人定然不敢苛待她的。

    至于未来的郎君纳不纳妾、养不养外室,这些她管不了。

    海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若能凭自己本事嫁得好些,那自然是好的!

    “海林。”方云蕊搬了凳子坐在屋里,一边换衣服一边和海林说话,“你说,国公爷当年有没有纳过妾?”

    海林哪里知道这个,忙摇了摇头,“奴婢只听说,国公爷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十足的美男子呢,不过却是武将,与楚岚少爷自然是全然不同的好看。”

    海林平日说得习惯了,这会儿下意识就将“楚岚少爷”这四个字挂在了嘴上,她觉得楚岚少爷是府上最好看的人,自然可以拿出来比一比。

    只是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这个人她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在姑娘面前提了,毕竟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然而方云蕊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下意识地想,楚岚确实是很典型的文人风骨,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干干净净得令人舒服,只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她的爹爹其实也是文弱书生的模样。

    那武将的好看又是哪种的好看呢?方云蕊这辈子见过的男人并不多,小时候在江南或许看到许多,但是那个时候她还是孩童心性,哪里会抱着欣赏的态度去看男孩子呢?

    等她懂得欣赏了的时候,又已经是在国公府待着,能见到的人就那么一些,有些人匆匆一眼,她连样子都记不住。

    “不过,二爷确实是不曾纳妾的,想必是个周正的男子。”海林衷心赞了一句。

    方云蕊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二爷的确不曾纳妾,可外面有没有养,这也未可知。但要说他周正,那的确是不可能的。哪个男人会动手打自己的妻子?这若传了出去,在京城都会是一个笑柄。

    而今,方云蕊已不大在意楚岚与他们的感情为何不好了。她只知道,楚岚对她好,而二夫人他们对她不好,这就够了。

    “以后,咱们与二房还是少些来往罢。”方云蕊道,虽说是冯氏掌管家中中馈,看着好像是她得倚仗二房过活,但各房的份例都是规定死的,冯氏总没有为了跟她计较去克扣的道理罢?

    “好。”海林本就不喜二房的人,自然痛快应下来,“姑娘最近学习可要抓紧了,眼看着就要入冬,今年的大考又不知郑学究会出怎样的难题呢。”

    方云蕊心神一紧,顿时不再闲聊,回屋把自己的精力都落到了书本上。

    荣国公府里这样一件天大的喜事就这样过去,府上渐渐归于往日的平静,只是日子照常过着,方云蕊却总觉得是少了些什么的。

    但她自己却不知道少了什么,她就是觉得楚岚中了探花回来,今又被点入翰林院编修,这俱是正常的流程,也表明了圣人对楚岚的器重。可国公府上真正为楚岚这件事高兴的没几个。

    若是三房也便罢了,毕竟三房与二房始终有龃龉,自己的儿子又刚刚被赶了出去。

    二房自己也不高兴,那也没关系,毕竟他们亲子间关系冷淡。

    国公爷倒是真心为楚岚高兴的,只是一个人高兴,怎么能撑起这偌大的国公府呢?

    方云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确是少了些什么的,可她自己又说不出来。

    直至有一日,她与海林下学回来的时候,听见了几个下人议事。

    “这银钱时常亏着,也就罢了,之前还以为岚少爷中了探花,能多封些赏银呢,谁知道别说多封,连个赏银的影子都没见着。”

    “就是,眼看着就要入冬了,今年新换的袄子还没发下来呢,搁往年早半个月前便发了。”

    “你们说,莫不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呢?这岚少爷的确中了探花不假,咱们国公府只有蒸蒸日上的道理,哪会沦落到连下人的赏钱和月钱都发不出来的道理?”

    话头到这儿也就戛然而止了,下人们便做事边嘀咕了两句的功夫,就被方云蕊和海林听见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方云蕊好似豁然开朗,才明白之前的不对劲究竟出在哪里。

    大户人家有喜事会给下人封赏这是规矩,冯氏竟然没给,这终归是她儿子的事,就算是关系不好,难道连这个钱都出不起吗?

    海林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把话头压了下去,总归又没少她们的东西,这些下人又不是服侍她们的,她又何必多这个嘴呢。

    方云蕊却想得更深一层,国公府里面,下人签的可都是死契,那便只会忠心耿耿做事,不会没有规矩的。

    她和海林能听见下人发牢骚,她不会觉得这是她和海林运气好,恰好就听着了,而是这府上的下人人人都在发牢骚,实在是频繁得很,都让她听见了。

    她没有掌家之能,也从未学过,因着国公爷不管这些个,所以家里的书塾教的就只是学识,不像有些人家会特地从宫里请嬷嬷来学规矩。

    三房的柳氏就是个有心眼的,她让自己的大女儿楚姒进宫学习,气度仪态一看便和寻常的姑娘不同,想必不日也会让楚玥去学。

    二夫人则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许是仗着国公府威名,量未来的夫婿不会对自己的女儿怎么样。

    但这种想法未免幼稚,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眼皮子浅,女儿嫁了出去,要怎么过便已是女儿一家的事了,自然是自己能把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的,怎么能处处想着倚仗娘家呢?

    方云蕊不能全然明白冯氏的想法,可国公府的中馈确实是由她掌管着的,下人们的月例银子、赏钱、衣服也都是由她掌管着的,自她来这府上便是由冯氏管着,不能说是生疏没有经验罢?

    可若是都到了这个地步,难不成还能说一句没有问题吗?

    方云蕊有些担忧,不知自己该不该把这件事告知国公爷,但她知道该不该是一回事,她自己决计不会去说的。

    她没有这样的身份和底气说。

    可国公府对她有恩,说到底是国公爷对她有恩,又不是冯氏,她若已看出这里面不对,再不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实在没良心。

    海林听了她的想法,问:“要不咱们告诉楚岚少爷?”

    方云蕊皱了下眉,自上次一别,那天早晨她从铃兰阁出来之后,她其实再也没有见过楚岚了。

    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好像和楚岚之间的联系就此断了似的。

    她一面觉得这样似乎是正好的,反正楚岚许给她的东西又不会不给,一面却又忍不住心中失落起来。

    她不大明白自己在失落什么,是害怕自己没了楚岚的指点,考不进女学吗?

    “我不知道。”方云蕊道,“也许我们再等等看?说不定过段日子,下人们也就不发牢骚了。”

    第37章

    三秋过后, 府上城外的庄子收了批新割的粮食,今年是个丰年,国公爷便叫了大家一起去他的荣寿堂吃饭, 一家人共同分享丰收的喜悦。

    其实在这种富贵之家,粮食丰收的多少带不来什么喜悦, 因为不管收成好还是不好, 横竖不会差他们的口粮,横竖他们吃得还是很优渥。

    不过国公爷很喜欢庄稼,他每年秋收季节都会亲自去田里走一走,听说今日大家一同享用的粮食还是国公爷亲手割的。

    方云蕊看着自己柜子里的衣裳发愁, 上次嘉宁郡主在众人面前闹的那一回, 真是叫她有些怕了。从那之后, 她就连稍微惹眼些的衣服都不敢穿了,因为总觉得别人会在背地里笑话她。

    但上回之后, 方云蕊对楚玥的印象其实好了很多, 从前楚玥从来都不搭理她,却肯在那种时候站出来为她说话,不管人家是不是也存了别的目的在, 至少方云蕊确实应该心存感激的。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人家呢。

    “姑娘今儿到底穿那身衣服?”海林问,她看着姑娘站在柜子前都纠结了半个时辰了, 这既然是去赴宴, 总不能穿得太灰扑扑了,三房那两个姑娘楚姒喜欢穿蓝色、楚玥喜欢穿粉色,楚苒好穿黄的,这一一分下来, 剩下的衣裳也没几件了。

    方云蕊定然不能穿了和她们相同的颜色,每次赴宴之前她都要这样费心一番, 实在是很不想去的。

    但是国公爷那边来请,她又不可能回绝了,她哪里有拒绝的资格呢?

    海林道:“姑娘,要不咱们就穿上次那身红色罢。”

    方云蕊目光也顺着落在那件红色的褙子上,这件衣服她只穿过一次,就是单去见楚江哪回。

    这件衣服虽是红的,但底下衬着藕色的裙衫,交相看着其实没有那么惹眼,反倒稳重恬静。

    横竖楚江不在府上,方云蕊想着,点点头:“好罢。”

    她的首饰也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珠翠,国公府每年会派人送了几盒首饰过来让府上的姑娘们挑,她虽是最后一个挑的,但是剩下的好东西也还是有不少。

    但方云蕊从不会取华美的珠翠首饰,她顶多拿两件银器,剩下的都是拿一些木制的或者简约的玉器,反正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今日她本不欲戴什么首饰过去,只因这衣服若搭得太素了也不成体统,这才取了两支红玛瑙的珠钗戴上。

    临去前,她看见之前大夫人送她的红木佛珠手串,也戴在了手上。

    今日去荣寿堂吃饭,想必是会碰上楚岚的,方云蕊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倒不是有多期盼着见他,只是觉得她和楚岚之间的关系已经是有些奇怪了,见面总是觉得尴尬。

    她倒是觉得再也不见了的好。

    等到荣寿堂的时候,人来了一多半,方云蕊总是能挑个不早也不晚的时间过来,最能不引人注目。

    可今日她刚一进去,正要习惯性地找个位子坐下,就听楚玥开口道:“原来你也不是不会穿衣服嘛!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土包子呢!”

    方云蕊一愣,抬眸见所有人都正看着她,她才反应过来楚玥是在跟她说话。

    虽是在跟她说话,不过这话方云蕊就不大会接了。

    “坐吧坐吧!”楚玥却是不在意,对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这里来。”

    方云蕊无所适从,她适应不了别人对她突然的亲近,但又不可能拒绝,只好坐了过去。

    冯氏也在,她目光落在方云蕊身上,心中默默冷嗤一声——这丫头果然不是个安分的性子,稍一有机会就穿得花枝招展的。

    等坐定了,方云蕊才向长辈们问过好,转向楚姒,才发现她今日穿的并非蓝色,而是件暗青色的衣服,更显得成熟稳重许多。

    楚岚是最后来的,荣国公都坐定了,他才从堂外进来,他风姿一向极盛,许是因为在官场上历练了这些日子,气势更胜从前,第一眼都叫方云蕊有些不敢认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连忙错开了眼,隔着数步的距离她心底都一股一股的尴尬往上窜。

    看见楚岚,荣国公是最高兴的,笑着打趣一句:“咱们的探花郎真是不好请。”

    楚为怀却没听出亲爹话中的调侃,翻着眼皮瞪了楚岚一眼,斥道:“成天到晚就你事情最多。”

    一听见这个,荣国公就不高兴了,转头便骂道:“废话,你儿子不知比你出息多少!他当上探花才多久,这便官至从五品了,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一辈子也就是个五品!”

    方云蕊低下了头,觉得二爷脸上的憋屈之色十分好笑,一边又腾出心思来想,楚岚这么快就升官了?那会儿刚去任职的时候才七品呢。

    “快坐罢。”今日大夫人江月容也在,一般荣国公单请的家宴她都是不会推的,看着楚岚说了一句。

    渐渐近了,方云蕊不知为何,她耳根子烧得厉害,楚岚走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微风,她却好似已经嗅见了楚岚身上的味道。

    好些日子没见了,她竟还对他身上那股沁香那么熟悉。

    方云蕊没再抬头,只专心吃着自己面前的菜,有一搭没一搭的,这种家宴上她的胃口通常不好。

    许是因为荣国公是行伍出身,兼之戎马半生,对许多细致的规矩都不那么讲求。

    譬如食不言、寝不语,每次的家宴上,荣国公都会同家里人说一些话,大多是对近日生活的询问,有时候也会讲自己打仗时遇到的风光,都是说过好几遍的故事了,其中一两个故事光是方云蕊就听过两三遍了,遑论是楚家的人。

    不过她觉得荣国公在讲这些的时候两眼很有神,他喜欢讲那讲便是。

    今日听他们说话,方云蕊知道了原来之前益州水患的提议是楚岚交上去的,他那时虽无官职,但出入皇宫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今益州水患终于治理妥当,还绝了后患,圣心大悦,才刚中探花就立下此等功劳,又是荣国公府的人,自然要厚封。

    方云蕊想,他本就是有才华之人,之后定然会步步高升的,愈发同她不再是一个世界了。

    正吃着饭,荣国公皱眉道:“今日的菜好似有些咸了。”

    众人都往冯氏那边看去。

    不光今日,其实这段时日府上的饭菜好似换了人做似的,都是偏咸,且滋味也不如原来的精致了。

    下人们的事一向都是冯氏在管,大家自然都看向冯氏。

    冯氏身子微僵,立刻笑道:“这、原先的厨子家中有事,我瞧着是大事,就准他假了,这是新来的厨子,手艺也是不错的,可能是还没习惯罢。”

    如此,荣国公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年纪大了,口味一直很清淡,原先的厨子记得他的口味,做的菜都是他爱吃的,然而现今一连几日做的菜中,都不见得有一道他爱吃的。

    其实不光荣国公,各房那边也颇有意见,大夫人聪明,吃了两日不合口味的饭菜后就传话那边不必给她做了,她自己在小灶上做就成了。

    没几日,三房有样学样,也不和这边一起吃了,这若不是今日一块儿吃饭,大家几乎都忘了这件事。

    “你怀着身孕,饭菜还是清淡些好。”江月容看着冯氏说了一句。

    冯氏笑道:“我省得的。”

    冯氏怀着身孕,管家不易,荣国公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个时候若交给别人来管,冯氏脸面上也不好看,索性不提了。

    这话题很快便转到了三房那边。

    楚姒成亲的日子快到了,嫁的人是柳家,也就是三夫人柳氏的娘家那边,听说是楚姒的表哥,两个人小时候见过几面,家世虽然不及楚家这边,但胜在人品端正样貌好,上前提了几回也就应了。

    女儿要嫁人,柳氏事事躬亲,连嫁衣都是她亲自去挑的,陪嫁给的铺子也有不少,看着楚姒提起嫁人时满脸的笑意,方云蕊又再度怀念起自己的娘亲来。

    “今日提起这些,是因为按照礼制,要请柳家人过府吃顿饭的,来请公爹的意思。”柳氏生得瘦弱,不过她美貌,虽时常带着股病气,但一笑起来也是非常讨人喜欢的。

    荣国公感怀地看着自己的大孙女,道:“你们随意就好,我这里还备了一些薄产,到时候过到阿姒名下,一块儿陪过去罢。”

    荣国公身为祖父,虽不插手孙子孙女们的婚事,但给的钱从不会含糊,何况他与楚姒本就是很亲的。

    楚姒笑道:“多谢祖父了。”

    柳氏感怀,“眼看阿姒将要出阁,我也算是放了一半的心,算着年纪下来,也该轮到平儿了。”

    正在埋头吃饭的楚平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皱眉道:“娘,好好说着事,您扯我干什么?”

    楚平听不出,只是明眼人谁不知道,柳氏虽是在说楚平,实际上是在催冯氏早日定下楚岚的婚事,这长兄若不成婚,余下的弟兄们也不好成,不过是埋怨冯氏对自己的儿子上点心,可别把她的儿子拖大了罢了。

    冯氏又怎会听不出这个?她看了眼楚岚,道:“岚儿也到了该定亲的时候,回头我看看自己娘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

    她自是一直惦记着楚岚的婚事,否则也不能一直拢着嘉宁那边,这不是康王府的亲事黄了,而之前楚岚又是亲口说过公爹给他看了门亲事的,冯氏便不敢再提。

    借着今日这番对话,正好让她试试公爹的口风。

    第38章

    谁知这话问出口来, 荣国公还没表态,便听楚岚道:“儿子自己的婚事自己会处理,不劳母亲额外操心, 母亲还是多顾念自己的身子罢。”

    这话是很不敬的,就连方云蕊也觉得这话实在是有些不好, 不过她觉得不好单是因为楚岚这样说话, 怕是又会招致二房什么不满,倒也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不好。

    然楚为怀方才才被亲爹训斥过,冯氏动了动嘴,对上楚岚那双眼睛又没敢说出驳回的话, 一时间两人只能等荣国公给个意思。

    “行了。”荣国公粗叹一声, “岚儿的婚事不急, 我自有决断,你们若有心, 就给平儿瞧瞧罢。”

    这便算是在荣国公面前过了明路, 柳氏满意了,只要不妨碍她的平儿娶亲,这楚岚就是出家去庙里, 她都不在乎。

    既然说到婚事,其实楚家这几个孩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 楚苒和楚玥虽较小些, 但也就是明年的事了。

    一家人吃饭,荣国公自然也注意到了方云蕊,他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云蕊的婚事, 你们也要拿准了,不可大意。”

    他说这话, 自然是认为已经有人管这事了,眼下不过是提点在管的人上些心思,然这桌上只有几人知晓,方云蕊险些去给刘家做妾。

    眼下自然是没什么人管她的婚事了。

    冯氏听着这话音,立刻接茬道:“儿媳娘家倒是有几个孩子,长得不错,到时候便做主给云蕊相看一番罢。”

    她这是在跟荣国公示意,方云蕊的婚事她管了,方云蕊听见冯氏说话,面色一白。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冯氏,从前她也并不觉得冯氏不好,这连月频繁地相处下来,才愈发厌恶她。

    方云蕊忍了忍,她很想开口为自己申辩一番,可对上荣国公又不敢了。

    她这毕竟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讨生,下面人客气才称她一句表小姐,其实她连国公府的人都不是,恐怕对国公府的人来说,对她比那些下人还要见外。

    幸好,冯氏话刚说完一会儿,江月容便开口道:“这丫头的婚事你可不必急,我之前问过她了,这孩子孝顺,之前没有给自己的爹娘服孝,她觉得内疚,这会儿正自行服孝呢,咱们还是别扰了人家这份心好,横竖,她年纪是最小的,最是不急。”

    冯氏见江月容说话,想起上回跟这丫头说话时,她便说自己的婚事要让江月容做主,眼下看来倒是真的了,这俩人的确是有过这段对话的。

    冯氏不好再试探,便没再开口。

    只是江月容帮方云蕊说话,本是一番好意,这会儿却让方云蕊自己耳朵跟火烧似的红。

    别人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楚岚还能不知?什么服孝,她前段日子究竟在干什么?

    眼下大夫人夸她孝顺,她真的羞得都想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了,更加不敢抬头看人。

    只是这事还没全然过去,楚苒看着方云蕊,瞧她今日穿了一身红,她之容貌本就盛丽,这会儿更是叫人不注意到她都不行了!

    楚苒道:“什么服孝,大夫人就别替她说话了,她自是恨不得嫁个人呢,您瞧她穿得多红啊,还服孝呢。”

    几句话讽刺下来,方云蕊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你不懂。”江月容仍是执意护着,“云蕊这孩子,之前时时刻刻都穿得太过素净,那衣服的款式都是过了时兴的,好歹也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穿成这样怎么好。后来还是她说爹娘托梦想瞧她穿红衣呢,她才穿了一回,让我瞧见了,我便让她以后来见我,都穿得这样好看,我看着心里也舒坦。”

    江月容存心维护,这话说得也滴水不漏,方云蕊心中感激,此刻却不能表露太甚,只抬眸看着大夫人轻笑了笑。

    “想瞧她穿红衣?这不就是想看她嫁人了么?”冯氏道,“要我说,你这孩子还是多考虑考虑婚事才好,这好姻缘哪里那么容易得,我自然是要帮你掌掌眼的。”

    话说来说去,怎么又绕回来了?方云蕊是真的厌恶起二夫人来。

    大夫人和二夫人说话,她们明面上自然和颜悦色,荣国公自然看不出她们之间的争锋,只当是一家人寻常说话,便也不插嘴,只让小辈们自己看着办了。

    就连江月容,这会儿心里也对冯氏厌烦起来,不知礼数的东西,居然敢跟她抢,若非此刻公爹还在这里坐着,她真想上前给冯氏两巴掌,叫她那张嘴那么长。

    “母亲连楚苒的亲事都没办好,还是别分心再管外人的事了罢。”

    楚岚忽然出声,让一家人都有些意外,谁不知这位是出了名的话少,从小便是这样,这中了探花之后更是,连家都少回了,这会儿竟能在家宴上开了尊口,实在是难得。

    冯氏脸上立刻就不大好看了,她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当真如白眼狼一般,为着外人的事威胁她,今日又为着外人当众打她的脸,真不知当初生他干什么。

    正要发作,楚玥却“咯咯”地笑出了声,看着方云蕊道:“长兄一定是讨厌你!”

    她虽是在对方云蕊说话,可声音一点儿也不小,整张桌子的人都听见了,弄得方云蕊尴尬不已。

    荣国公道:“这是什么话,你们的祖母,将云蕊当做亲孙女看待,她不是什么外人。”

    一句话算是为方云蕊挽回一些,方云蕊坐在桌子上,只盼着这场家宴能快些过去。

    又过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这家宴总算是散了,方云蕊看着下人撤菜,心里只盼着赶紧回去。

    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快入冬了,天气本来就短,今日吃饭也耽误了一些功夫,想着一会儿只她和海林两个人摸黑回去,方云蕊还有些害怕。

    她抽空看了一眼楚平,楚平都快胖成个球了,一堆肉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打盹儿,看上去极不体面。

    方云蕊很快收回目光,稍微安心了些。

    家宴散去,各房回屋,海林已经点了灯,在前面的岔道上等着她一同回去,方云蕊走到海林身边,抓住海林半截小臂,这才算是呼了口气放松下来。

    海林看着她笑:“姑娘这是怎么了?吃顿饭,好似还吃累了似的。”

    方云蕊道:“可不是吗?今日的菜倒全是好菜,只我一丝味道都没尝出来。”

    两人正往那边走,她们走惯了偏僻地方,回去自然也要选择偏僻的小道走,毕竟是走夜路,还是选择熟悉些的道路好。

    只是走到了一半,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方云蕊最先听见,她还以为是风吹树叶的声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后来愈发明显了,她心里才突然一慌乱,害怕起来。

    “海林,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她的声线透着十足的恐惧,听得海林也抖了抖身子,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果然有种寒凉可怕的声音在。

    “姑娘”海林徒然变了脸色,“好像有蛇。”

    方云蕊面上一阵发白,她最怕蛇。

    “快走!快走!”方云蕊吓得连回头都不敢了,拉着海林几乎要狂奔起来。

    林荫路上,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乌黑一条恰好就掉在了两人的前路上。

    “啊!!!”海林尖叫一声,那是条手臂粗的黑蛇!

    方云蕊面色更是惨白一片,她没有出声尖叫,只脸色看着像是快要晕厥过去。

    “打蛇、打七寸”方云蕊颤声说着,声音都带了丝哭腔,“海林,蛇、蛇的七寸是哪儿呀?”

    海林更想哭,“奴婢奴婢不知道啊!”

    那蛇一落到实处,就在路面上慢慢盘绕起来,方云蕊吓得动也不敢动,就怕这蛇猛然跳起来咬谁一口。

    “我、我数三下。”方云蕊腿都是软的,“咱们回头就跑,一二”

    那蛇本来相安无事,突然立起了身子像是要腾空跃起似的,方云蕊吓得立马掉头转身:“跑!!”

    可她腿上软得厉害,根本没什么劲道,跑也跑不快,心中又害怕得紧,只知道低着头猛冲,没跑两步,额头一痛,撞上一人。

    “啊!”海林惊讶地捂住嘴,“楚岚少爷!”

    楚岚垂眸,看了眼眼泪流了满脸的人浑身瑟瑟发抖,问:“怎么回事?”

    海林莫名安心下来,回道:“少爷,前面有条大黑蛇。”

    青墨听着脸色一变,蛇!?他惊怕地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背影,这公子不会要让他去抓蛇吧?给他来一口死了怎么办?

    好在,楚岚对自己的小厮还算了解,没什么情绪道:“去叫人。”

    青墨满是感激,“奴这就去!”

    方云蕊还趴在楚岚怀里,她根本站不直,她都快要吓死了,身子一个劲儿地发抖,眼前晕眩一片,连面前站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紧紧抓着人家的衣服。

    楚岚看了海林一眼,道:“怎么吓成这样?”

    海林低声道:“姑娘小时候被蛇咬过,险些没救过来。”

    楚岚了然了,那会儿她可还是自己爹娘的掌上明珠呢,不知道要如何掉眼泪珠子。

    于是楚岚便也不急,只顺手掀起披风,将她罩在了里面,等着她自己适应过来。

    两息功夫,方云蕊也就适应过来了,她先是嗅见来人身上的沁香,才知道她拽着的不是别人,是楚岚,一下子撒开了手。

    “好了?”楚岚问她。

    “嗯”方云蕊听见他的声音,那极快的心跳就被抚平了许多,突然不那么害怕了。反倒是尴尬起来,心想怎么偏偏遇上了楚岚?哪怕是旁人呢?哪怕是几个下人?

    倏然又想起,这边的路偏,下人都不会过来走,不过去往她的居所却算是条近道。

    既然是近道,那楚岚自然也会走。

    “真是真是巧事。”方云蕊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以往她和楚岚是那样的关系,她都不会觉得尴尬,现在分明断了那样的关系,她反倒不敢直视楚岚了。

    “不巧。”楚岚却道,“我正来找你。”

    方云蕊轻轻捏了下手心,更尴尬了。

    “楚你找我有何事?”方云蕊还是没能想出个合适的称呼出来。

    听她说话如此别扭,楚岚反问:“连表哥也不叫了?”

    一句话算是让方云蕊松了口气,其实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只是担心自己一直这样叫,楚岚又会误会她什么。

    “是,表哥。”她垂着眼移开视线。

    须臾功夫,青墨已经带着人过来了,方云蕊听见有人过来其实还有些紧张,毕竟她和楚岚实在算得上是孤男寡女,又是夜深,站在一处实在很不相宜。

    就在她低着头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的时候,头顶一黑,竟是楚岚拿外氅将她整个人都藏在了里面。

    方云蕊知晓了他的用意,便一声不吭。

    过来的几个下人匆匆向楚岚行了礼,朝前抓蛇去了。

    楚岚道:“既如此,我们换条路走。”

    这口中的“我们”自然也包含方云蕊了。

    方云蕊应下声来。

    回去的路上,楚岚没对她说别的话,只问她书看得如何,书目都背完了没有,告诉她明年一开春,女学就开学了,让她做好准备。

    方云蕊一一答了,不敢僭越。

    她又生出种错觉,好像她和楚岚从来都是如此,从未有过什么逾矩之事,好似当真只是一对寻常的表兄妹一般。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很奇怪,一炷香之前方云蕊还在念叨着要是没有遇到楚岚就好了,两人并排走了一路之后,将要分别之时,她心里竟生出几分不情愿。

    只可惜路太短了,想要路更长地绵延下去,想再同他走一段。

    但是方云蕊自己心里清楚,她和楚岚实在无法走上同一条道去,知道实在不可能,所以她从不会克制自己的念想,横竖她不会是个昏了头的女子,不会当真想着将来和楚岚有了什么关系。

    两人俱站在一盏灯下,灯火零星,在地上映出一圈光影,黯然地托出两人的面容。

    “将近年关,朝中事务繁忙。”楚岚说了一句。

    方云蕊自然而然地接:“表哥辛苦了。”

    只等她接完了这句话,才反应过来,楚岚这好像是在同她解释,解释他这些日子为何甚少在府中。

    当真是在解释吗?方云蕊禁不住抬眸,还是她会错意了?因为楚岚实在很不必跟她解释的。

    只个把日子不见,她的身量便窜高了一些,之前看着总觉得年纪小,没什么变化,阔别多日又看,才觉愈发亭亭玉立起来。

    之前她只能抱到楚岚的腰,如今个头已经长到楚岚胸口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确实如抽条一般长得快。

    楚岚收回了目光,并未盯着她打量,道:“回头让珊瑚,送些新的衣物过来。”

    方云蕊愣了愣,推辞道:“衣服都够穿的,表哥不必费心。”

    两个人之间突然客气下来,可饶是这样客客气气站着,表现出一副疏离有礼的样子,却已经无法回到真正的疏离有礼了。

    楚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从不会遮掩,她也会下意识去扯楚岚的衣服,且自己都意识不到这是逾矩的。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合过规矩。

    “回去罢。”楚岚道。

    一句话,宛如一把有形的刀剑似的,割断了两人之间连成的视线,方云蕊这才突然回过神来,低下头去,转身进了屋。

    她突然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是住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连下人也来得少,否则她怎么能和楚岚在这里站上这么一会儿呢。

    往年多少个日月,因这里偏僻潮湿带来的麻烦和不适,好像都在这一刻消散了。

    看着方云蕊进了屋,青墨才疑惑道:“公子最近怎么不让表小姐过来了?咱们虽然白日不在府上,可晚上都会回来的。”

    他原是这样自然好奇地问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后颈脖子上凉飕飕的,一抬眼对上楚岚那双幽深的眸子,不觉打了个寒噤。

    好似是问错话了青墨想,可问错了什么,青墨想不明白。

    “日后,她便只是府上的表小姐,懂么。”楚岚淡声开口。

    青墨一噎,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应道:“是,奴知道了。”

    等回了屋里,方云蕊将要解衣服的时候,她看了镜子一眼,才忽然明白过来楚岚为何要让珊瑚给她送衣服。

    她的衣裳短了,原来是将将没过鞋面,现在却在脚踝处,这实在是不好

    许是楚岚觉得,她好歹是国公府的人,这样穿着实在失了国公府的体面,才想着要给她送几件衣服过来。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衣裳本就是要多费些心思的,人家有亲娘的自然有亲娘在旁边操心着,她却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海林。”方云蕊默默开口,“倘若珊瑚姐姐送了衣服过来,咱们就收下。”

    海林答应了一句,她心想,楚岚少爷对自家姑娘其实还是很好的,只是这念想,的确是该断了。

    二夫人冯氏对她家姑娘愈发不喜,这将来若成了,谁晓得要在冯氏手中讨多少苦头吃呢。

    海林想着,突然来了一句:“将来姑娘许人家的时候,可一定也要掌掌眼,那未来的婆母是个什么样。”

    方云蕊被她这莫名的一句弄得想笑,还没笑出来,又觉得海林这话说得实在是对的。

    倘若她未来的郎君也是个事务繁忙的,白日里见不着几面,家中岂非只剩下她和公婆,那选个好相与的人,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嗯。”方云蕊便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海林始终惦记着方云蕊的婚事,原因无他,现在再怎么说那也是寄人篱下,这三年来姑娘是如何战战兢兢过来的,她最是知道,姑娘又是个心思重,好多想的人。

    很多时候人家没有那个意思,姑娘也要反复揣摩清楚,生怕自己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得罪了人家,长此以往下来,自己的性子就一点点磨得什么都没有了。

    太容易受欺负了。

    海林总想着嫁人以后,再怎么也算有了个家,她觉得自家姑娘长得这天仙似的模样,难道还怕不招郎君疼惜吗?

    只要嫁了人,怎么也比待在国公府要好。

    “对了姑娘。”海林想起一件事来,“年前的时候,府上的夫人们都会去相国寺祈福请经的,大夫人也会去,咱们今年也跟着去罢?”

    方云蕊下意识正想摇头,旋即又想到,这到了明年她恐怕就要嫁了,怎能不趁着这时候去庙里求一求好姻缘,求佛祖庇佑呢?

    这种事灵不灵的另说,只万一佛祖显灵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受用。

    “好。”方云蕊也应下,“回头我去求求大夫人,把咱俩也带上。”

    说起来,今日大夫人在家宴上帮她说话,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谢过大夫人呢。

    只是口头上的谢意,总让她觉得轻飘飘的。

    不光是大夫人,楚玥的那件事,她也还没有谢过,可是放眼望去她这间屋子,实在没有拿得出手能谢人家的东西。

    有时候受人恩惠,也实在是件麻烦事。

    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距离家塾大考的时间也没有多远了,每年这个时候家塾的小娘子们都繁忙得很,今年方云蕊反倒觉得轻松。

    嘉宁郡主一不在,她总是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就放下了,学什么都比以往更加能够专注,面对即将到来的大考也有了几分底气。

    今年是楚姒留在家塾上学的最后一年,她年底就要嫁人了,冬日里嫁人,是特地找相国寺主持算的良辰吉日大好日子。

    她忙着准备婚事,学堂这边都很少过来,方云蕊在想今年的大考楚姒是不是就不参加了?因为对于女子来说,嫁娶才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她都要嫁人了,怎么还会费心在这些上面呢?

    恐怕是学怎么做好一个当家主母更多些。

    入冬没有半个月,三夫人柳氏的娘家人便上门了,方云蕊记得之前家宴的时候,柳氏便提过,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才上门来。

    这原本是三房自己的事,三房也没想着要携柳氏同全家人一起吃饭,于是方云蕊也只听说他们来了,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谁知晌午的时候,梅雪堂居然派人过来请她。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方云蕊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问来请人的女使道:“二姑娘也去了吗?”

    女使摇了摇头,“并未请松英堂的人。”

    国公府统共就三房,大房无儿女,二房姑娘就楚苒一个,楚苒与三房那两姐妹本就处不大来,不叫也是常事。

    可方云蕊想不明白,为何要叫她过去?

    推却确实不好推却的,想着光天化日,三房那楚江又早就走了,应该没什么事罢?

    她不是个能得罪人的性子,很多事上即便自己不愿意去,也是能勉强的。

    她看着来请人的女使,实在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好穿上披风,揣了个铜护手就跟着去了,一路上走着倒也没什么不安。

    梅雪堂甚少这样热闹,柳家来人,自然是带了与楚姒成亲的那位过来,只是男女大防,成亲之前自不会相见,所以方云蕊到的时候,只是去了梅雪堂楚玥和楚姒的姑娘院子里,并不会去正堂待客的地方。

    寻常在家中,楚姒都是以长姐自居,做事说话都要格外稳重些,只今日看着才像个怀春的少女一般。

    “之前定亲的时候,娘让我见过他一回,就只见了那一面,也只看了那么一眼,长什么模样我早就忘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是满意的。”楚姒捏着帕子,踮着脚望着窗外,眼神中十分盼着,即便知道这样看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望见一庭院的积雪和枯树而已,却还是忍不住踮着脚往外看。

    方云蕊明白了,楚姒这是想再去堂上看一眼。

    楚玥道:“那就去看看呗,不过这婚事已经定下了,你便是再看他一眼,发现他的模样不合你心意,也改变不了了。”

    楚姒回过头来,很是亲密地瞪了楚玥一眼,方云蕊在旁边看着,很是羡慕这两姐妹的关系。

    楚姒这样说着,多半也只是说给妹妹听听,慰藉一下自己心里的那点渴望罢了,倒也不是非要去堂上看看不可的。

    然而方云蕊却真真切切想起法子来,她试着问道:“三夫人那边不能再去求求吗?应该只要不直接碰了面,远远看一眼就好了罢?”

    楚姒回过头来,看了方云蕊一眼。

    以往她对府上这个表小姐实在是不怎么上心的,在府上住着也只当外人,连说句话也不曾,因为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可现今她都快要出嫁了,心境自然和做姑娘的时候不一样了,再看方云蕊这样,又觉得有些可怜。

    她这样说几句话,若换作是楚玥,其实听过也就罢了,根本不会有多放在心上,因为她们姐妹是平等的,既然平等,就不会费尽心思想要去讨好。

    可方云蕊却当真以为她今日非看那未婚夫不可,竭力替她想法子,这便是在无意识讨她的开心了。

    小姑娘的确生得雪肤花貌,穿的衣服是最普通的,然而任谁也盖不过她的颜色去。

    楚姒不是嘉宁,她不会平白无故因容颜对一个女子产生嫉妒。

    于是看着方云蕊,她忍不住说了一句:“等我嫁人之后,你便和玥儿做姐妹罢。”

    方云蕊一愣,忍不住抬眼看向楚姒,她面容上带着的笑意很是干净温柔,当真好似个大姐姐一般。

    第39章

    “你呆愣着做什么!”楚玥转过头来, 笑嗤了方云蕊一声,她一向心直口快,看着方云蕊道,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罢?等我阿姐嫁人了,这府上可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姑娘了, 你必须跟我玩, 跟我一块儿挤兑楚苒!”

    方云蕊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心想原来是这样,所以今日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请她过来的吗?刻意没有请楚苒, 是为了直接让她与楚苒生出嫌隙?

    其实她和楚苒之间早就有嫌隙了, 只是方云蕊不喜欢将这种嫌隙摆到明面上, 她不想得罪楚家的小姐。

    楚姒看了眼自家妹妹,和颜悦色道:“你要是想和人家玩, 就好好和人说, 这样可没人和你玩。”

    楚玥皱了皱眉,很是不满地瞪了姐姐一眼,对上方云蕊懵然的神情, 哼道:“好吧好吧!我觉得你那日画的妆很是好看,你教教我罢?”

    “哪日?”方云蕊问, 她带妆出面的宴席并不多, 但都画得很淡,实在算不得什么出彩妆容。

    “就是中秋宴那日,我一看便觉得好看!”楚玥嘀咕道,“我觉得你妆面画得干净又清澈, 若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方云蕊明白过来, 那日她一直低着头,都没有注意到楚玥在看她。

    “是江南的画法。”方云蕊解释道,“都是多年前时兴的,算不得什么。”

    “这妆容就是好看便好了,时兴不时兴的有什么要紧。”楚玥想了想,爽快道,“你教我你那边的画法,我教你京城时兴的画法,如何呀?”

    方云蕊有些心动,她对京城时兴的东西什么都不知晓,所以与旁人也总是聊不到一块儿去,她确实一直很想了解一些,这样下次遇上,或是她去了女学,也能有些话题可说。

    “好。”她想了想,应下了这件事。

    过了会儿,正堂那边过来请人,请她们过去吃饭。

    楚姒道:“怎么叫咱们去?恐怕不是很方便罢?娘原话是怎么说的?”

    因着在宫里学过规矩的缘故,楚姒现在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格外警醒些,毕竟她已经说了亲,眼看就要嫁了,决计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不应有的闲话来。

    女使知道她的心思,笑了笑道:“姑娘就放心罢,夫人说了,想着让姑娘再看看,席面上自是会拿屏风隔开的,周围又有咱们的人守着,是决计不会越界的,只管让姑娘放心去就是。”

    楚姒回头看了眼楚玥,一脸惊喜。

    方云蕊也笑了笑,她想,做娘的就是这样,自己的姑娘在想什么,焉能有不知道的。

    她尚且有些拘谨,觉着今日和两位姑娘的话好像也说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那我先回去罢。”

    “哎。”楚姒拉住了她,“你回去做什么?今儿叫你过来就是一起吃饭的,现今府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块儿送的饭那么难吃,我们三房早就分开单做了。”

    “是呀。”楚玥道,“请的外面的厨子,做的甜食可好吃呢,不必客气,一起留下吃就是了。”

    方云蕊犹豫着留了下来。

    中堂设了道墨翠色的屏风,是丝织的,看着十分精巧,一扇屏风严严实实格挡在中间,两道还分别站着女使守着,实在是万分周全。

    楚姒看了一眼便放心了,这会儿下人正在上菜,正是脚步混乱的时候,楚姒便走近屏风,隔着中间的孔隙往对面看了一眼。

    除了柳家的长辈,对面只坐着一位男屏,穿着浅草色的长衫,长相斯文儒雅,楚姒收回目光,又笑着点了下头。

    是她之前看中的没错,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楚玥见了,一把拉起方云蕊的手,道:“走啊,咱们也去看看!”

    方云蕊连连摆手,可楚玥已然不由分说拉着她过去了。

    两人站在楚姒身边,很是谨慎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来来的人很简单,就是几位长辈,年轻男子便只有楚平和另外一个面容温厚的男子。

    方云蕊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缩去桌子旁边坐着了。

    楚玥大大方方看完,回头笑她:“你怕什么,他们又不会知道。”

    方云蕊摇了摇头,“这样不好。”

    “没事。”楚玥却道,“他们的婚期还有些日子,嫁人那日我又见不着,再见恐怕要等我阿姐回门呢,那个时候娘会不会让我出来都难说,总不能我阿姐要嫁了,我连姐夫长什么都不知道吧!”

    “什么姐夫!”楚姒听见轻斥她一声,只是眉眼间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方云蕊看着,突然觉得羡慕。

    她们的婚事多么顺理成章呀,有父母操持,有家族倚仗,相看的自然都是样貌品行皆不会差的郎君,可她却

    她眼前空茫茫一片,真正能给她相看婚约的冯氏已与她生了嫌隙,所托的大夫人还是楚岚,到底不是与她有亲缘的人,于是这份托付便也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

    没一会儿菜上齐了,三房的厨子做饭,自然都是紧着三房的口味来做,她们三个姑娘一桌吃饭,年纪相当,上的几乎都是方云蕊也喜欢吃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拘谨,后来楚玥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习惯了,夹菜也夹得大胆起来。

    等吃过饭,三夫人身边的女使又来找楚姒说话,说是后院的梅开了,让姑娘过去看看。

    楚姒听了哪儿有不知道的,怕是她娘还惦记着恐怕她不满意,这是也打发了那柳五郎过去,让他们两个单独说会儿话呢。

    楚玥却没听出来,追问道:“什么梅?这才几月就开花了?我也要去看。”

    方云蕊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她,楚玥一回头对上她的眼神,也回过味来,反手又拉着方云蕊回了屋。

    楚姒要嫁的人是柳家五郎,是柳氏本家的孩子,虽是同族,见得却少,原没有什么来往的打算。

    后来有一年冬天,柳氏带着楚姒回娘家省亲,两家正好遇上了,那边的长辈看中楚姒娴静乖巧,一直有想结亲的心思,但国公府门第毕竟是高,只等着五郎中了秀才,才敢请人过来提了一回。

    柳五郎勤勉,兼又相貌堂堂,柳氏私下也见过机会,的确是个文质彬彬的好孩子,后来乡试又中了举人,这亲事这才定下来。

    高门女子嫁人,其实最看重的不是亲家的门第家底,而是看中亲家人品如何,女婿是否上进端正,这才是一等一要考量的地方。至于旁的,娘家能贴补便贴补一些,左不过是钱财之事,又不是什么大事。

    柳氏一向是个稳妥性子,嫁女也稳妥,定亲前她便让女儿远远看过柳五郎一眼,女儿满意,她才点的头。

    她图的就是柳家人知根知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这边也立刻能知道,她是嫁入高门的人,虽然丈夫没什么本事,还纳了姨娘,但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儿媳,娘家人都巴着她,女儿定然不会受委屈。

    再看柳五郎确实不错,人也知道上进,这门亲事便愈发好了。

    等回了姑娘院子里,楚姒与说话了,今天又是应景,楚玥便同方云蕊说起自己中意的男儿模样来。

    “我同我阿姐不一样,并不喜欢那些柔弱书生,祖母还在的时候就给我讲过几回故事,说祖父几次救她于生死,两人也是很艰难才走到如今的荣华日子。”楚玥说得认真,“我便也想讨个将军做郎婿,那多有威风,也甚是安心。”

    方云蕊想,她是国公府的嫡孙女,自然是可以自己挑选郎君的,只要三夫人那边点头,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你呢?”楚玥又问她,“你怎么不说你自己的?”

    方云蕊只得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这些,只想着可靠便好了。”

    “这个范围也太宽广了!”楚玥道,“那你便是连个模样都没有,只要是个男人就行,这样怎么行呢?”

    方云蕊想说不是的,她是想要个可靠的夫家,但这里面的细细解释起来又十分麻烦,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便懒得再分辩了。

    楚玥见她不出声,便觉她是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想来这软包子也不能有什么想法,她连嘉宁都不敢回怼,阿姐都说了,那康王府已是成不了气候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你觉得我长兄如何?”楚玥又问。

    方云蕊捏着帕子的指尖跟着颤了颤,抬眸不确定地问:“你是说楚平?”

    “楚平是我哥哥,楚岚才是长兄。”楚玥道,“你若眼睛没毛病,定然不会喜欢我哥哥,我阿姐也讨厌他,不过我觉得他其实还不错,虽然胖得跟头猪一样,但对我还可以。”

    方云蕊听着楚玥的形容,轻声笑了笑,她并不了解楚平,在国公府这么久,她连一句话都没跟楚平说过。

    只是看楚平的模样,的确有些吓人,人生得相貌不好,便天生会让人觉得防备。

    “你快回答呀!”楚玥又问了她一句,“你觉得楚岚如何?”

    楚玥看着她,方云蕊心里发虚,楚玥为何会问她这个?莫不是知道了什么?可不应该啊,她和楚岚已经有好一阵子走得不很亲近了,总不至于这个时候被看出什么来。

    “我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方云蕊道,她心虚极了,面上却端得很好,没让楚玥瞧出什么端倪来。

    “你也没说过?看来他也不是个喜欢美貌的。”楚玥道,“我哥哥瞧见美貌的女使,就要上去搭话的,三房这边好看的女使,他收了两个了,还是我娘那边一直看着,才没让他弄出孩子来,你也知道,这有了孩子,他的亲事就不好谈了。”

    这几句话,说得方云蕊愈发不知道该什么接了,她一向知道楚玥心直口快,却没想到连这种事都会跟她讲。

    见她一脸惊讶,楚玥还道:“你这个表情干什么,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他自己出去都要到处吹嘘,京城多半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跟那个刘家三郎很是合得来,所以没什么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这愿意嫁过来的又存心攀附,后头恐怕还拉着一大家子等着国公府捞他们呢,我娘自然不会同意。”

    方云蕊听着,点了点头,潜意识里对楚平的印象更加差了。

    今日实在已经叨扰了很久了,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带着,方云蕊横竖都觉得不安心,她瞧着三姑娘打了个呵欠,隐约是困了的模样,便主动请辞道:“我就先回去了。”

    楚玥却还没说够,但左右想想,她今日确实拉着方云蕊说了许多话,便道:“行吧,回去歇歇也好,不过今天咱们这边院子里来了人,学究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写呢,真是不想写了,回头我让翡翠去找你要,借你的抄抄,明天早上还你。”

    啊?方云蕊身子僵了一下,这要是被学究知道了,会一罚罚两个的。

    她正想推却,楚玥却又道:“眼看就快去相国寺祈福了,往年我都是和阿姐一块儿,今年她怕是没时间和我们一起,你陪我去如何?”

    “这”方云蕊试着道,“我问问大夫人罢。”

    她自己本也是想去的。

    “还用问什么大夫人!”楚玥道,“我带你去,到时候坐我的马车就是了,我接你去。”

    方云蕊只得“嗳”了一声,重新穿上披风戴上兜帽,出了梅雪堂。

    可她总觉得三姑娘不是很靠谱万一三姑娘把这事儿忘了怎么办?又或者是临了了觉得麻烦,又不去接她了。

    她心里没底,但是这会儿若再和大夫人去说,又好似是有些不好。

    而且三姑娘借她功课的事她也还没退呢

    方云蕊开始发愁。

    晚间的时候,梅雪堂果然派了翡翠来拿作业,方云蕊迟疑了一阵子还是给了,不过心里却满是担忧。

    她一边想着,万一这作业拿回去,楚玥不还她了怎么办?一边又想着,万一楚玥抄了她的,被郑学究发现了怎么办?

    辗转了半天,她只好认命,自己又去重新写了一份,和原先那份的答卷内容上错开来了。

    第二天一早,方云蕊到了学堂,发现今日楚玥竟然来得最早,已经将她的那份功课连同自己的都交了上去。

    郑学究自然是已经来了,只是没有入学堂来,后面相继又进来几位小娘子,方云蕊很不放心楚玥的行事,几度想将自己那份作业换下来,但均没有机会。

    忐忑着上完了课,等学究开始批作业的时候,她便开始提心吊胆,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郑学究唤她名字。

    “方云蕊。”

    方云蕊浑身一紧,踯躅着去了学究身边,心跳愈发快了。

    “这是你的字罢?”郑学究问,他低着头,方云蕊只能瞧见他花白的脑袋,瞧不见学究脸上的表情。

    “是。”方云蕊看了一眼,应下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嗯。”郑学究点了下头,下半句却是赞道,“写得很好,在这些人中,你写得是最好的。”

    方云蕊一愣,没想到是句夸赞。

    夸完了她,郑学究仍然落目在她的答卷上,方云蕊目光不由下移,在她的作业之下放着的赫然是楚玥的。

    楚玥抄了她的那份,可是看这个摆放的次序,一看便知学究已经看过楚玥那份了,那为何还

    谁知下一句,郑学究回答她疑问似的,跟她道:“楚玥写的文章跟你差不多,但她许多见解都浅显粗糙得很,远不如你的细致,有些方面甚至比较偏激,倒是合她的性子。你的就比较中庸了。”

    方云蕊站着,半晌不知该说句什么话来。

    过了一会儿,郑学究放下了她写的功课,问她:“我这里有能入女学的名额,你想不想去?”

    “什么?是宫里办的那所女学吗?”方云蕊一颤,不确信地问了一句,竟然连声线都有些发抖。

    “自然是。”郑学究有些好笑地看她,“京中就这一所女学。”

    “我、我愿意去的!”方云蕊瞬间捏紧了自己的裙子,“我很愿意去,只是学究,我没有旁的东西能谢您”

    “很不必。”郑学究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往年都会给我几个名额,只是今年刚好多出来一个,思来想去,或许你用得上。”

    方云蕊登时红了眼眶,她忙又肯定了一遍:“我当真愿意去的!多谢学究!是正月考试吗?”

    郑学究却道:“不必考试,直接入学即可。”

    方云蕊这便明白了,这怕是郑学究于什么人有恩惠,人家拿这几个名额来谢郑学究的,所以连入学考试也不必。

    那她就不好再多问了,只又谢了一遍。

    郑学究道:“我只是看你素来上进,成绩又一直不错,这次大考结束后,若无什么问题,我会将那边的令牌给你,你自行去就是了。”

    没有什么问题,是指她大考的成绩得好了,方云蕊对这次的大考本就胸有成竹,现在更是要勤勉温习拿个好成绩才是。

    “我记住了。”方云蕊感激涕零。

    下学的时候,楚玥来找她说话,拉着她问:“学究同你说什么了?我看你眼睛都红了,是不是训斥你?”

    方云蕊摇了摇头,“没有,学究说我功课不错。”

    楚玥立时露出鄙夷的目光来,“说你功课不错而已,这就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快要哭了似的,至于么!”

    方云蕊没有辩驳,满心只装着她能自己去上女学了这一件事,十分欢喜着。

    顿了顿,楚玥见她没有说话,又补充道:“不过你写的是不错,我昨晚瞧着,想我自己定然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来,便大改了一番,你放心就好了!抄作业这方面,我是行家,知道该怎么抄,学究可从没看出来我抄了谁过。”

    这话昨日听着还不靠谱,可今日方云蕊已经看见了楚玥的作业,确实如她所说,丝毫看不出来是抄的,她忽然觉得,三姑娘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靠了。

    于是她嘱咐了一句:“去相国寺的时候,你别忘了带我一起!”

    楚玥拍拍胸脯,“我自然是不会忘的,当本姑娘是傻子不成?那日你就穿暖和了,好好在院子里等着我的人来叫你吧!”

    听她如此笃定,方云蕊笑出声来,与楚玥走了半道之后便分道扬镳回了自己居所。

    海林不明白,“姑娘,楚岚少爷那边不是已经许了您了吗?这板上钉钉的事,为何换成了郑学究您就这么开心?”

    “这怎么能一样?”方云蕊笑眯眯地回,“学究推荐我去,是因为我学得好,那是我自己的,楚岚楚岚只是怜悯我而已,说不定他最近这么忙,都忙忘了。”

    她并不喜欢把一件事的希望压在别人身上,也不喜欢求人相助,只有靠她自己的、牢牢捏在手里,她才会安心。

    然而这世上哪里这么容易就能叫她顺心如意了?她还是得靠着别人才能好过一些,但即便如此,能拿捏在自己手里的那一部分,还是让人止不住地心中欢喜。

    海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铃兰阁中,楚岚刚迎着风雪进屋,正褪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往里边走。

    青墨随后跟着进去,满脸不解。

    “公子,咱们不是跟表小姐那边不来往了吗?您怎么还绕了郑学究这么一道远路?那名额咱们已经拿着了呀。”

    青墨想不通,合着这断了只是那边跟他们公子断了,但是公子这边不断。

    公子这是还喜欢人家?既然喜欢,那为什么又断了呢?

    楚岚只觉得他多嘴,冷冷睨了青墨一眼,道:“不去沏茶?”

    青墨脖子一缩,不敢再多问了,转身又出了屋子进了厨房。

    珊瑚已然备了干净的水盆在屋里,楚岚便慢条斯理地净手,他洗得十分仔细,十指在水中交错着,如此简单的动作让他做得赏心悦目。

    他一个人站着,脑中却忍不住想起青墨的话来。

    为什么?

    那自然是因为她喜欢。

    第40章

    自从郑学究提了女学一事, 方云蕊在学业上就更加用功了,她想在年终的大考上得个顶好的成绩,别让这件事再节外生枝了。

    一入冬, 京城就格外的冷,方云蕊正挑灯夜读之时, 通身突然一阵寒意, 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回头看时才发现架在门槛处的炭盆早就熄了。

    她们住的这个院子不大,方云蕊刚打完喷嚏,那边海林就听见了, 连忙挑了门帘进来, 看见熄灭的炭盆却是一愣。

    “怎么了?”方云蕊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服, 察觉到海林神色不对。

    “姑娘,奴婢一个时辰前才换过炭盆呢。”海林惊讶道, “怎么这么快就烧完了?”

    这银丝碳, 一盆能顶上三四个时辰,若再制得精良一些,那五六个时辰也是用得的, 哪里有一个时辰不到就烧完了的道理。

    方云蕊目光落在那个发黑的炭盆上,摇了摇头, 道:“给咱们的恐怕不是银丝碳, 这银丝碳燃时无烟,不会把炭盆边缘给染黑了的。”

    眼前这碳,燃起来虽然也无烟,但燃后发黑, 质量就差了许多。

    “还剩么?”方云蕊问。

    海林摇了摇头,“往年咱们还没用完呢, 国公府就会把碳送过来续上,可今年只送过这一回,奴婢还想着明天一早去要呢。”

    方云蕊默然,她们其实从未开口跟国公府要过碳火,没有要过但从来不缺,就如饭食一样,虽然看得出做饭的人不走心,但的确是不会缺的,更不会给她们上些烂的、坏的。

    这便是国公府,哪怕她们这样寄居着的闲人,过得也会十分富足。

    “咱们自己买些罢。”方云蕊轻呼了口气,“也许顶一阵子也就好了。”

    海林只得同意,她知道以她们如今的立场,其实很没有资格同国公府要些什么的,姑娘唯一沾了些亲缘的老太太已经过世了,她们在国公府上没有亲人,做什么皆会为难一些。

    天已经黑了,不过幸在距离宵禁的时候还早,海林便从厨房拿了个篓子准备去买些新碳回来先抵过这阵子。

    正走到外面林荫道上,迎面遇上同样背着竹篓出来的青墨,两人俱是一愣。

    二人各为其主,但之前极少有什么交流,此刻遇上,青墨目光便很快落在海林手里的竹篓上。

    “海林姑娘这是去取碳?”青墨问。

    海林默了瞬,道:“姑娘托我去外面买点东西。”

    她手上的篓子要比青墨背上那个小上一半,青墨看了一眼,给海林让出一条道来,暂且信了,只是当他领了新碳回来,往铃兰阁走的时候,突然觉得海林那就是去外面买碳了。

    不然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当大冬天的晚上出府去买?

    想了想,他在书房拾掇炭盆的时候便提了一句:“奴方才遇着海林了。”

    楚岚正站在书架前,没有立时应声,半晌才对他道:“你要说什么就说。”

    青墨暗暗吐了下舌头,才老实道:“奴看见她提着个篓子出去了,瞧着好像是去买碳了。”

    楚岚翻书的手顿了顿,他回过头,看了青墨手中的炭盆一眼。

    他还以为,他这边的碳不好,是因为今年他头回在府上过年,忘了购置他的份例了,所以给过来凑合的碳便差些。

    怎么方云蕊院中的也不够?还是说,她年年都是去外面买的?

    这碳火虽然不是什么贵价之物,不过按她在府上能存下来的那点钱说,若冬日里都需要买碳用,那实在是什么都剩不下来,甚至这个冬天都过得十分艰难。

    这样的处境,那不是比国公府的下人还要不如吗?

    而且这个时候出去买碳,大约是用完了才去的

    楚岚略吟一声,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她被冻得缩在床角,可怜兮兮的惨模样来。

    “那门还在么?”楚岚问。

    青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公子说的是之前在墙上隐秘修的那道,点头道:“一直在的。”

    楚岚放下了手中的书,已经从椅子上捞起大氅,吩咐他:“去开。”

    青墨转身出去了。

    不出一刻,楚岚已经站在了方云蕊的院子里,他很少过来这边,上次过来好像还是在夏日里,恍惚想起那时她紫藤萝的床幔,被寒风侵袭的周身反倒暖和了一点。

    屋里点的灯有些黯然,楚岚站在阴影里时,方云蕊还未注意到自己院子里来了人。

    楚岚走近几步后,直截了当地问:“你冬日的碳火够不够用?”

    屋里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方云蕊一跳,她两个肩膀都剧烈地一抖,回过头才看见站在暗处的楚岚,穿着一身乌青色的大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站着的。

    方云蕊起身道:“够用,表哥怎么过来了?”

    她后半句问得有些底气不足,这个时候,楚岚过来,总不是真的为了问她一句碳够不够用罢?

    莫不是想拿她消遣?可他们已经不再是那种关系了,倘若真的是这样,那她是应还是不应?

    短短几个字中,楚岚听出她的防备,他暗想——当真是个没良心的,这才多久,就问他干什么来了。

    从前她自如往他书房钻了那么多回,他何曾问过她一句“干什么来了”?

    见楚岚不说话,方云蕊又开始自我检讨,她想大约是自己说的话有些不趁楚岚的意,正寻思着要怎么再问一句,就见楚岚行将过来,忽然伸手将她一只手握住了。

    方云蕊一愣。

    短暂的接触,很快又松开了她。

    “炭盆熄了多久?”楚岚问。

    这屋里都凉丝丝的,没有一点热气,但要说宛如冰窟似的,又没到那个地步,可见今日不早的时辰正烧着碳,只是眼下没有了。

    方云蕊也不大清楚,“不到两刻?”

    她的手倒是冰冰凉凉的。

    楚岚站在方云蕊身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她冻着便冻着了,又关他什么事?是她曾交代过他的哪件事他没有给她办好吗?还是他欠着她什么?

    楚岚默然,有些不满于方云蕊这样不热不冷的态度,可又说不上来他在不满什么,转过身正待离去。

    刚转了身,还未待挪动一步,就听身后方云蕊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

    楚岚微微叹了口气。

    “跟我过去。”他道,口吻好似命令,不容拒绝。

    方云蕊睁大双眼,她下意识拒道:“这还是不必了,海林快要回来,我还要等她。”

    楚岚回过身看了她一眼,有些好笑道:“你以为我叫你过去,是做什么?”

    方云蕊一愣,抬眸看向他,他的神色依旧冷峻,凉凉地审视着她,好似她说错了什么话。

    她目光微垂,落在那个炭盆上,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是看她屋里的碳烧没了,叫她去那边的屋子里取暖?

    方云蕊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再不敢多话,抱起桌子上的两卷书就跟在了楚岚身后。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怀念自己自由出入楚岚书房的日子,现在这个时候,她再踏入铃兰阁,总觉得有些奇怪。

    楚岚书房里暖烘烘的,方云蕊进来之后楚岚便让她去书案那边坐着,他只是随便一指,连话都没有再说就进屋里去了,方云蕊觉出自己大约又是惹了他生气了。

    她铺开自己的书,看了两页,忽然想起什么,又看向书房里放着的那个炭盆——边缘也是黑色,为何给楚岚的也不是银丝碳?

    方云蕊有些惊讶,她还以为自己领到银丝碳多半是下人那边不走心,故意给她一些次碳,可没有道理短了楚岚这边,那就只能说明,这整个国公府用的恐怕都不是银丝碳,都是次碳。

    那这就是采买的问题了,而不是说厚此薄彼。

    方云蕊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之前下人们发牢骚的事,想着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可就算是有,也轮不到她来置喙,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就她一个人长了眼睛和脑子吗?她相信看出来的绝对不止她一个。

    方云蕊皱了下眉,还是决计不趟这个浑水。

    另一边房里,楚岚叫来了青墨和珊瑚,正悠悠问话。

    楚岚身为长孙,按制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光女使应该就有五六个,若想再要,自然还能更多。

    只因楚岚不喜身边人多,便只会挑伶俐且知根知底的放在身边。

    青墨是从小一直跟着他的,用着他放心,而珊瑚的身契,是签在他的名下,与国公府无关,便只会对他忠心,也放心。

    虽身边就这两个人,但这二人做起正事来可是一点都不马虎,府上该有的什么风吹草动,都能一字不落禀报给楚岚知晓。

    楚府下人的事,楚岚自然也会知晓,只是他在斟酌,这件事究竟值不值当他费心去管一管。

    这本是国公府的家事,荣国公生的儿子虽然都是不怎么中用的,但娶的媳妇都能算是厉害。

    大夫人江月容,本就是个厉害的人物,如今又有了娘家倚仗,她不管府上的事,大约是懒得插手。

    三夫人柳氏,是个沉稳内敛的,当初三爷娶了姨娘进来的时候她一次都没闹过,是个闷声做大事的,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弊端刚刚冒头的时候就站出来说话。

    这两人,大约都是在等着问题激化,届时好取代了冯氏的位置。

    至于冯氏,荣国公当初既然能选中冯氏管家,那就说明冯氏确实有她的能力在,只是在逐年的松懈中,管家能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越差了,现今甚至都露出马脚来。

    楚岚听完了青墨和珊瑚对近来府上口舌的汇报,点了点头,轻声道:“拖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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