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是个少年英才。
而爱新觉罗家族祖上也曾风光过, 大名鼎鼎的猛哥帖木儿被明成祖授建州卫指挥使。
到如今,爱新觉罗家族虽然没落了,可努尔哈赤就像是一颗闪烁的启明星, 向着草原的女真族展示着他如雄鹰一般的勇猛。
年纪轻轻, 已经在军队之中屡立奇功, 若是有什么难以攻克的据点,李成梁从不忌讳用努尔哈赤。
白日里的吵架几乎是一夜之间犹如春风一般的吹向了整个草原。
而富察家族在知道威准令旁的女子怀孕后,当即公开声明, 富察衮代以半个莽思寨招亲,条件为“勇、才、品、干”缺一不可。
于是,在衮代尚未到家的时候, 海东青已经将消息传了个来回。
但即便是如此,谁也想不到努尔哈赤竟是也要参与衮代婚事的争夺。
努尔哈赤确实是厉害, 但衮代是什么人?
富察衮代,自幼出生尊贵, 日后更是成为草原人口中的神女,即便是如今名声有碍, 可一个没落家族之中被继母苛待的饭都吃不饱的穷小子和草原东珠一般的女子之间的差距……
他拿什弋㦊么去迎娶富察衮代?
但偏偏努尔哈赤就这么坦然的来了, 甚至他背后似乎是有李成梁的支持。
这样的一个场面, 就是令老谋算家莽色督珠乎一瞬间都觉得棘手。
努尔哈赤这样的身份本事和明朝廷的关系, 甚至他对于衮代和阿古巴颜的救命之恩, 一项项的累加,竟是让整个富察家族一时间不知如何出手。
就连衮代此刻也是除了吃惊的沉默, 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莽色督珠乎缓缓地吐了口浊气, 说道:“若是咱们一开始就和他议亲, 这其实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如今努尔哈赤以这样的姿态来参与招亲, 这……”
阿海坐在衮代的右侧,看着她茫然的面容,那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儿泪痕,心中简直犹如蚂蚁在爬一般的难受。
“要不然我去找努尔哈赤,问个清楚,他到底是想干嘛?!”
“当初也没瞧见他对小妹儿如何的心动啊?”
“当初,哼,当初,大哥,当初就应该让我在古勒城照顾小妹的,你瞧瞧二哥那个样子!只晓得和那个没本事的威准打架,连最危险的人物在身边都没有察觉!”
“什么?!”
“本来就是啊,我们小妹,哪一个男人看到了不会心动?更何况是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爱新觉罗的穷小子!”
“砰!”
“够了!”莽色督珠乎一把手拍在了桌面上。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安静。
兄弟几个相互瞪视一眼,这才各自坐回了原位置。
“这件事情透露着诡异,怕是来者不善,且得小心应对。”
“阿古巴颜,既然当初努尔哈赤救的是你的性命,现在也由你去亲自感谢,无论努尔哈赤提了什么要求,都尽量的满足,就像书记衮代说的,若是他日后需要做什么,我们富察家族鼎力相助。”
“是,阿玛。”
男人微微颔首,立刻起身就去准备。
“阿海,带上你的三弟去古勒城帮助你的侄儿,稳住局面。”
“老四老五,守住莽思寨。”
“咱们富察家族的战斗,恐怕就要开始了。”
莽色督珠乎微微的敛了敛眼眸,他缓缓地起身,任由小女儿扶着自己走到窗口,眺望着明军的方向,满是褶皱的面容上威严尽显。
………
衮代服侍着阿玛休息了之后,直到旭日升起之时,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昏沉的脑袋睡了过去。
阿古巴颜自从受伤之后从未出过莽思寨,直到今日,家族正在风雨存亡之际。
他骑上马,在草原上飞驰,这种连风都加速,在脸侧呼啸而过的畅快地感受,他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了。
一封信送到了努尔哈赤的手中,两人约在了明军和草原交界的地方见面。
其实对于努尔哈赤,自第一面,他便很是喜爱,对于少年英才的赞叹,到后来救命之恩的感激。
甚至有时候他总觉得在这草原上最后的统领者会不会是他?
若是他的话,富察家族定然是倾力相助。
自己幼妹和他其实可以成婚,只要衮代喜欢。
但时机极其的不对。
他此刻并非在草原,身后又是带着李成梁的影子,这样的一场婚事,无疑是令富察家族拒绝的。
他飞驰而过一片草地,直到到达一处山坳之处时,便远远的瞧见了山坡之上随意躺着的男人。
如今的努尔哈赤较之他记忆之中更为高大英俊,从那自然而舒缓躺着的身姿都能瞧见他的精干和强势。
直到他们一行人到了身边,男人这才起身,朝着他行了个礼。
阿古巴颜不是小气度的人,不会因此事就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就像是往常见面一般,他笑着走上前,语气洒脱的说道:“好久不见了,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男子语气恭敬的说道:“是啊,已经快三年不曾见面了。”
阿古巴颜伸手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后退了一步,忽然,就这么当着身后护卫的面,给面前的男子行了个女真特有的大礼。
“!!!”
努尔哈赤眼眸微微一缩,一把扶住了他的双臂,就要将他托起来。
“督指挥,何须如此?!”
阿古巴颜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开口说道。
“努尔哈赤,我富察·阿古巴颜还未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今日见面,便是来感激你当初救命的恩情,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尽可提,日后若是需要我们富察氏的协助,也是只需一句话。”
努尔哈赤微微侧开身,并不受此大礼。
阿古巴颜见他不说话,也并不在意,他跟着起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分布着无数的黑点和白点。
就像是汉人的棋子一般。
阿古巴颜的声音又响起。
“若是你愿意,这目光所及之处的草地和牛羊都归你所有,如何?”
他生怕努尔哈赤误会了一般,又说道:“略有敬意,这只是你对我的救民之恩,对你的谢礼而已。”
他伸手接过了护卫递来的酒囊,自己半点儿没喝,转而递给了身边的男子。
努尔哈赤接过酒囊,看了一眼男人的腰腹。
“哈哈哈哈哈,伤好了,我小妹医治的我,也只有她在阎王爷面前抢人了。”
“只是最近几年都喝不得酒。”
努尔哈赤这才笑了笑,揭开塞子,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之中。
一口酒下去,当即刺激着喉咙,却又慢慢的暖了胃。
阿古巴颜这才继续开口说道:“此片草地乃我富察家所有,肥硕的牛羊靠着这片草地足矣,远处有一片湿地,清澈的溪水充盈,牛羊不缺用水。”
努尔哈赤轻声一笑,说道:“督指挥很是舍得啊。”
阿古巴颜不语,神色倒是舒缓了几分,他转头又看了一眼侍卫。
侍卫走上前,将手中的匣子奉上。
阿古巴颜继续笑着说道:“草原上不似汉人,那比绸缎还薄的被称作银票的东西最为值钱,草原上最值钱的不过是这些。”
他随手打开一个匣子,露出里面堆积的珠宝。
“你看,这材质如何?”
努尔哈赤目光落在那满匣子的珠宝上,又喝了一口酒,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珠宝的光泽。
“自然是最为顶级的材质。”
阿古巴颜再一次挥手,身后的侍卫纷纷拿出匣子,将其打开。
这一片草地上,在努尔哈赤的面前露出的珠宝几乎可以养十年军队的价值。
“努尔哈赤,你若是满意的话,这些财宝,这目光所及的草地和牛羊,甚至牧民都归你,日后吃喝不愁,钱财自然是不缺。”
努尔哈赤晃了晃手中的酒囊,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满腔的火热之下,是他冷静的面容。
“督指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恕我万不能收。”
阿古巴颜神色一顿,看着如今比自己还高了些的男子的侧容,他问道:“若是不满,你可是还有其他想要的?”
少年不光本事好,就是面容上的也是极为俊美。
硬挺的鼻梁如那山峰伫立,浓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似乎是装下了整个草原。
阿古巴颜见过许多人,自然也是见过许多美人。
但努尔哈赤依旧是那个最特别的,无关于外貌,而是他整个人的气质和他眉宇之间团着的气。
磅礴而果敢。
他面容上的笑意缓缓的收了去,再次开口的嗓音显得冷冽了不少。
“努尔哈赤,我们富察氏无一不欣赏与你,甚至感激,方才说的任何话并无一丝做假,只是你想要求娶我的幼妹,这件事情当真是参杂了许多不该有的因素,你也曾见过我的妹妹,应当知道,对于旁的草原女子来说是幸福和喜悦的婚事,在她眼中反而是不值一提的。”
“甚至对于这种所谓的勇士争夺,她可能更喜欢独自一人去给那些牧民治病。”
阿古巴颜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酒囊之上,似乎是想喝一口,但却又硬生生的忍住了。
“其实你也是好的,家中虽然没落,但我和阿玛还有她几个哥哥并不在意这些,你本事怕是比我们几个兄弟都好,心地也是纯善的,一心救了我,却将自己陷入危难之中,但在危难之中你却也能凭借自己的本事给自己和弟弟扑出一条道路来,谁人不赞叹你一句英才?”
“可你现如今是李成梁的心腹,明朝军队的人,而我富察家族如何和明朝廷势不两立,甚至在草原上都有许多氏族在等着落井下石,这个时候你来争夺婚事。”
“凭借你的本事,只要不做假,我们都知道十有八九,你定是会赢的,可赢了之后呢?”
“你可曾想过妹妹如何嫁给你?李成梁为何允许你来比试?”
他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子,说道:“我阿玛说了,以半个莽思寨为聘礼,但也要求男方家世不凡。”
“你让李成梁来支持与你,可曾想过事成之后,他可曾有陷阱?”
“更何况你对于我妹妹并无…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即便是喜欢她姿容,我也可告诉与你,我定为你寻到草原上不输于我小妹姿容的女子可好?”
他话说完,走到努尔哈赤的面前,死死的盯着他。
努尔哈赤的黑眸就这么回视着暗暗带着威逼的男人。
“督指挥,努尔哈赤谢谢督指挥肺腑之言,也谢谢这些惊人的钱财和草地。”
他将酒囊扬手还给了阿古巴颜身后的一个侍卫,那张俊脸骤然露出了几分肆意的笑容。
“至于参赛的钱财,我从知晓堂兄额娘散布谣言时就开始准备了,这几年在明军队之中的立功,我全数换成了财宝,不多,但却也是在笔试者们的中间行列,督指挥就如你所言,草原上姿容貌美的女子多,但富察·衮代却只是富察·衮代。”
他话说完,不看阿古巴颜隆起的眉头,而是眺望着远处的山尖,那终年不化的雪山顶。
“衮代格格,如同那山间月,水中花,她是真正的神女,我努尔哈赤自然是配不上她。”
“可世间之人,又有何人配得上她?”
“他们只会因为她不似凡人,而想要疯狂的争夺她,也正是因为她的高洁和绝美令那些男人产生了自卑,甚至做出玷污的行为。”
“我如何能忍受?”
“你们富察家族说是将她当做宝贝一般的宠爱,却为何令她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既然她主动要在这场比试之中嫁给她不喜欢的男人,不如换我来保护她。”
话说完,他那张带着几分怒火的面容冷笑一声,就这么转身离开。
那穿着一身明军普通衣服的身姿迎着山谷的风竟是就这么翻身上马走了。
“…………”
阿古巴颜立在原地,目光投向男人远去的背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莽色督珠乎身子微微前倾,肃声问道。
阿古巴颜沉着脸,微微颔首,说道:“对,原话就是这些。”
“…………”
阿海本就是因为此时连夜从古勒城赶来,此刻听到了话愣在一边,随后带着几分疑惑的说道:“当初在古勒城并未注意到他对小妹有任何的侧目啊?!”
没人回答他的话。
从努尔哈赤的一席话之中,几乎是在明示他们,对于衮代他早就有所图谋,甚至早在知道威准的额娘开始散播谣言时,就知道了有这么一天,于是他开始以军功换取钱财,等着有机会来参与争夺。
甚至是信誓旦旦,必定能娶得美人归。
此刻,倒是让富察氏骑虎难下了。
“要不然先就在咱们族内宅找可靠的小子?”
“族内?!”
“不,不,且不说这样委屈了小妹,那这一招几乎是在打我们自己的脸,甚至是得罪了整个草原。”
“……”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尼堪外兰最近倒是和阿台走得很近。”
“尼堪外兰?”
莽色督珠乎微微蹙眉,他此刻的心中忧虑渐渐的重了。
他此时此刻总有一种感觉,当初在大儿子战败之后就有的一种错觉,一股不祥的预兆始终笼罩在他们富察家族的头顶。
他知道李成梁掌控女真族,利用着女真之间的内斗睥睨纵横。
然后拿势力渐大的古勒城开刀,到如今女真和明朝廷之间的对峙几乎是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
此时此刻的富察家就像是那被架在最前端的弦,被人用力的紧紧绷住。
这么几十年波云诡谲的争斗,即便是有凶险,有难堪,甚至危机生莽色督珠乎从来都没有像现如今这般,有种被人明晃晃算计的空落感。
他微微垂着眼眸,那带着大半个世纪岁月痕迹的眼皮松弛的挡住了眼眸。
他就像草原上的头狼,即便是身子年老,但却蕴藏着千军万马都难以抵御的智慧。
“看来,我是许久未曾出过莽思寨了,倒是也该去看看外面的小子们,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情了。”
“阿玛!”
阿海失控的声音响起。
莽色督珠乎的身子虽无什么病痛,被衮代精细的调养着,但即便是如此,他早已年迈,哪里禁得住这草原上的一点儿意外?
就是连阿古巴颜都不赞同的说道:“阿玛,您只要在寨中坐镇就好了,您生了这么多儿女,难道还需您在这草原上为我们奔走?!”
莽色督珠乎闻言,神色不变,只是抬了抬手,说道:“不必多说了,给我备马。”
“阿玛!”
阿海走上前,说道:“不然让我去将努尔哈赤请到莽思寨内,我这就去请?”
“来不及了,现如今这个局势,我看着来不及了。”
莽色督珠乎说道:“现如今切不可因为衮代的婚事影响我们富察家族和草原上甚至是明朝廷之间的关系再一次的恶化。”
“届时,若是一招不慎,咱们富察家族如丧家犬一般败落失去权势不说,你兄弟的性命不存,而衮代,你们的女人孩子怕是都将遭遇世间最痛的对待。”
“走,就是拼了老子的命,也要去看看那小子究竟在做什么鬼!”
莽色督珠乎起身,就要准备出门。
阿海和阿古巴颜对视一眼,却不敢再阻拦。
只得先打开门,却一眼就瞧见了立在门口的女子。
“……”
她今日穿着杏色的衣衫,绣着山花的裙摆此刻随着微风轻轻的摇曳,腰间收敛的线条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
在这样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下,她美得就像是山间的山神一般。
那双纯粹而明亮的眼眸此刻眼眶微微湿润,神色间却带着笑意。
她看着莽色督珠乎,问道:“阿玛这是要背着我去何处?”
“…………”
莽色督珠乎将脸上的肃穆神情收了个干干净净,转而是自然而然的换上了衮代熟悉的慈爱的面容。
他知道女儿听到了,于是他说道:“我儿别怕,阿玛去去就回,我晚上就回来。”
衮代伸手将手中端着的药碗递给一旁的二哥,迈步进门,挽着阿玛的手,笑意盈盈,乖乖巧巧的说了一个字。
“不。”
“衮代,你且听阿玛说…”
“我方才都听到了,阿玛。”
衮代挽着莽色督珠乎的手便坐回了榻子上。
“您和哥哥们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与其在意谁是我的丈夫,我更在意您的健康和哥哥们的安泰。”
“既然无法阻止努尔哈赤的脚步,那么我们还不如就这么让草原上最为勇猛的男人成为我的丈夫。”
衮代深深的吸了口气,此时此刻,她终䧇璍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力。
若是当初对于威准的退婚,她感受到了抵抗住了历史的洪流,那么现在,她便是感受到了自己在历史洪流的之中的渺小。
在这个时候,她只能嫁人,只能嫁对于富察家族来说,最为厉害的人。
“他既能是草原上任何一个男人,那为什么不能是努尔哈赤呢?!”
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嫁的最对的人偏偏就是努尔哈赤。
“可…”
“阿玛,下不说草原上的男子谁更厉害,但若是努尔哈赤最厉害,那么我嫁给他,反倒是对我最有力的保护。”
“…………”
莽色督珠乎还想说什么,就又听到衮代铿锵有力的说道:“若是阿玛和哥哥们为了我的婚事冒险,出了什么意外,那我立马就抹了脖子,以死谢罪,跟了去了。”
“…………”
秋日的草原就像以往去岁和再去岁,甚至和小时候都没有什么差别。
威准自幼自持身份,直到今日,他穿着牧民的衣衫,立于湖边的树下,焦急的望着军队的驻扎的营地。
他的堂弟,努尔哈赤竟也是要和他争抢衮代。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击中了他。
家中母亲的咒骂和骇巴安的哭闹令他头疼欲裂,于是他摔碎了身边的东西,纵马来到了这里。
令人带了消息,来见努尔哈赤。
直到男人迎着天暮走来时,他的心越发的沉了。
若是对于草原上其余的男子还有几分胜算的话,他清楚地知道,对上努尔哈赤,他必败无疑。
第 32 章
若是当初被衮代劝阻之时, 他的心中确实是有了几分意动。
衮代说的对,他对骇巴安怀里的孩子是真的有期待的,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可每当深夜之时, 他却越发的想念起了当初光明正大伴随在衮代身边的时时光。
那是他最幸福自在的时候了。
甚至听说身边有很多人都想要报名参与争夺时, 他那被克制着的心顿时就像是被人拧了起来一般的难受。
在一个再一次辗转反侧的夜晚, 他忽然想到每一个人都可以,为什么就不是他呢?!
直到这么想通之后,他才睡了一个好觉。
可转眼之间, 就知道了自己那逐渐展现了本事的努尔哈赤堂弟放出了消息,他要参加招亲比赛。
他如何能坐得住?又怎么能甘心?
此时此刻,他望着几年不见的男子走的越发的近了, 眼底隐藏的怒气慢慢的浮现出来,压抑不住, 也不想压抑。
威准缓缓地挺直了背脊,就这么肃穆着等他走到自己的面前。
“堂兄, 好久不见。”
努尔哈赤的神情自然,却隐隐的含着几分威严。
当初他家中困难, 舒尔哈齐和他有时候吃不饱饭, 他瞧见了总会支助一二, 没曾想到了如今, 自己这位堂弟倒是和自己争上了衮代。
他的目光越过高大的男子, 看了一眼身后伫立着的明朝军队驻扎地。
他不说话,但怒意却分毫不掩饰的展露了出来,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 说道:“堂兄此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寻我?”
“我有什么事情, 你当真不明白?”
威准开口质问道。
“竟是你,努尔哈赤, 你竟有如此的心机,当初衮代和我尚未解除婚约时,竟然瞧不出来你对她有这样的心思?”
“还是说你本就不喜欢衮代,而是因为明朝那个李成梁利用军功诱惑与你,你也为了自己的面子就牵扯进来?”
威准似乎是被自己说服了一般,他缓了缓,继续说道:“努尔哈赤,我知你本事,在家中时,你们家里的那一点儿事情并非使你限制在了吃饱饭上,你的目标远大,你的本事也配得上你的目标,可为什么非要参与到这件事情来呢?”
“你到时候得罪了富察家族,又没能娶到衮代,对于你日后在女真族这边的声誉,还是有些影响的。”
“现如今,你缺的是钱财和势力,富察家族因你救命之恩定然是不会亏待与你的,就是我威准也定是你有需求,我便会协助与你。”
“是什么让你非要来抢衮代呢?”
努尔哈赤默不作声的听着他说完,又在最后有这么一问。
都在问他,为什么要来抢婚事。
此刻,日光正是一天之中最为明亮之时,斑驳的光影交错的落在地面上,也落在两人的身上。
少时,额娘过早地去世了,父亲忙于外务,致使他对于“家”这个词并非有写实的感受。
他们三兄弟那里有什么温暖的家?
只要是在一起活着,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后来,他渐渐的懂得了许多的东西,见到了许多的人,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也第一次看见了他喜欢的人。
威准、甚至是富察·阿古巴颜都在提醒着他目前的困顿和家世的平凡。
可他却知道,他不止于此。
他的兄弟日后会有“家”的,他爱的人日后也会有她自由自在的生活。
斑驳的光影缓缓的落在了他的面容上,使得努尔哈赤的神情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错觉。
看着自己的堂弟不说话,威准有几分不耐烦的说道:“我和衮代自幼的婚事,我不敢说比所有人都了解她,但知道除了她的兄长和阿玛以外,就我和她关系最为紧密,努尔哈赤,你也知晓我额娘不喜欢衮代,可难道你的额娘就喜欢衮代了吗?她甚至不喜欢你!”
“你真的要去参与争夺,你真的赢了的话,你有什么钱财能给她优渥的环境?你有有什么时间能陪伴在她身边?”
威准上下的扫视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这般的心思,可曾问过衮代的感受是什么?你觉得她会因为你倾其所有娶到她而感到开心吗?”
“衮代心思纯善,她确实会因为你救了她的哥哥而对你另眼相待,甚至终其一生都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可这并非是你能娶她的理由。”
“我今日前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将心思放在这里,不如和以往一般去努力强大,放过你自己,也放过衮代。”
努尔哈赤平静的听完自己堂兄说的这一番看似恳切的言语,直到日光缓缓从高处往西边滑,在树下落下大片的阴影时,他这才缓缓的开口:“堂兄每一句话都说的恳切,可如今衮代格格既然已经不是堂兄的未婚妻,那么这一场争夺,除了堂兄你,草原上任何一个男子都有可能赢过你,最后娶得衮代格格。”
“堂兄是否也曾去挨着挨着劝说过?”
他目光抬起,看着面前眼底带着怒火和憔悴的男人,声音不冷不热的问道:“而堂兄口中句句是为了衮代格格好,可当真是是为了她好么?”
“这场抢亲的婚事,是你犯错在先让富察家族受辱取消了婚约,再者是富察家族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来用招亲一事获得家族平稳渡过的时机。”
“而我不过是顺应了时机罢了。”
“至于日后衮代格格的生活如何,那都是后话,堂兄且看着便是!”
他缓缓的行了个礼,话说完就准备走了。
威准张了张嘴,竟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他紧紧的蹙起眉头,死死的看着男子离开的背影,最后犹如泄气一般徒劳的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在来年的春末之时,草原上迎来了最为浩大的一次比赛。
较之赛马节更为热闹非凡。
几乎是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
富察家族设招亲大会,将在草原上举办。
考题有四道。
第一道乃“才”。
“才”乃蒙、汉、满语分别做政事讲解。
第二道乃“德”
“德”乃看其家世亲属关系。
第三道乃“干”
“干”乃身后钱财和其未来规划。
第四道乃“勇”
“勇”乃女真族最看重的马背上的武艺。
几乎几万人围着的一处宽阔的空地上,在北方的空地上架了一处台子,台子上有四处座位,其中最中间的是草原上当代最为令人敬重的萨满,其余左右则是权势最大的几位酋长。
接着下面则先摆了报名参加者数目的几个垫子。
上面有狼毫还有珍贵的宣纸。
今日天气正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莽色督珠乎迈步上前,坐在了萨满的左手边。
而杨吉砮则坐在了萨满的右手边。
萨满身后的徒弟拿出一张羊皮的卷轴,说道:“这是萨满亲自出题,封面上印有萨满的印章!”
说着走到空地上,对着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儿的牧民们展示那封着的印章。
众人皆是点头,看着那印章便都相信了此次招亲都未作假。
“现在,请各位参与的勇士入座!”
一瞬间的安静之后便是热闹的讨论声。
这么多参与者之中,唯有三人是众人最为关注的。
其一便是威准,衮代的前任未婚夫婿。
姿容俊美,性情更是和煦,家中资产那是有目共睹的,唯一的不足便是那骇巴安的存在。
但在这草原之上,一个男人有许多的福晋,更何况一个骇巴安哪里是能和衮代相比较的?
其次便是纳林布禄,出身较之威准更是好可不少,家世强大,长得也是极具男人的魅力,只是姿态狂妄,神色间都是自得和轻慢。
若是嫁给了他,也不知这草原女神会不会受到委屈呢。
毕竟现如今的富察家族可不敢轻易和那拉氏较劲呢。
最后便是努尔哈赤了。
他当初年少时曾在各部落采集山货,以物易物,草原上许多的人都认识他,也知道他家世贫穷,后来又听说为了救阿古巴颜被明军俘虏,在明军之中倒是屡次三番立战功,却不见升官儿呢。
到如今再见众人才发现当初便高大威勇的男子竟是长得这般的俊美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女真衣袍,宽大有力的背脊和那精瘦的腰肢展露无遗。
男人们艳羡的看着他那挺拔宽整的背脊和高大的个子。
女人们则毫不掩饰视线的频繁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和那腰背间。
只是这一次的比赛,他注定是要输的,谁不知努尔哈赤家中困境?
别说是汉文,就是满文他恐怕也写不完整。
“…………”
就连莽色督珠乎的视线都不由得落在了努尔哈赤的身上。
这个少年,令他有种错愕之后,便缓缓被不安的感觉所包裹。
他们自从在莽思寨一见之后便也再也不曾见过面。
到如今再见面,才察觉他竟然长得这样的高大,神情之间的淡然和稳重令他心中不由得警戒了起来。
远处,一处能俯瞰整个场面的山坡之上,衮代骑着马将目光落在了男子的背影上。
………
笔试开始。
在提笔之时,男人似乎是若所觉一般,他的神色敏锐的一顿,缓缓的侧了侧脸,最终也没有往身后瞧一眼,而是熟练的拿起了狼毫,开始书写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交卷。
萨满将合格的卷子拿起,放于左手,不合格的卷子则放于右手。
接着让徒弟左手处卷子的姓名用纸张遮挡住,再让莽色督珠乎和杨吉砮看其内容。
其中一份试卷,字迹清晰,力道强劲,言辞干练,甚至内容也是由浅入深,句句明了。
即便是挡住了名字,杨吉砮如何不认得自己儿子的足迹?
可做不得假,众目睽睽之下,这卷子终究会在整个女真族内传阅展示的。
他这样的人物,输了也得输得起,而非人人有目共睹的作假。
于是,令人意料之外,却又很奇特的在情理之中的努尔哈赤第一个赢了。
在“德”之中,他如何能有异常?
倒是威准被骇巴安和其母亲一事被扣了一些分数。
第三关,三人倒也是通过。
直到“勇”。
在远处的山坡之上,一个少女骑着马儿立在空地之上,她的身侧有一个小几,几上放着一个镂空的金球。
谁人先夺得那金球便是胜利者。
努尔哈赤本就是前三关的最高分,于是他最先出发,剩下的先是纳林布禄,最后才是威准。
女真族的博弈,大型赛事上都是有伤亡的。
何况是现如今整个草原都在关注着的比赛?
于是三人不分你我的纵马前往。
当努尔哈赤刚跑到五百余米的时候,周围忽然冲出一队身穿骑射装的队伍,对着他便毫不犹豫的拉弯了弓射箭。
三面都是队伍,朝着三人分别飞射。
于是,出现了一场令整个草原日后都津津乐道的犹如传奇一般的场面。
不同于其余两人的警惕,努尔哈赤微微俯身骑着马加速前进,他的视线紧紧的盯着对面的几十只箭端。
转眼间他和前方队伍的距离只有百余米的时候,弓箭拉到了极致。
“砰!”
整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
男人就这么迎着风在箭笼罩而来的时候,猛的起身,犹如骤然飞起的雄鹰一般,他竟是就这么穿过了如同网罩一般的飞箭,顷刻间到了队伍的面前,在几十个人马拔刀之时,用力一绞,竟是令所有人的弯刀,瞬间收鞘。
然后他的马到了面前,他掠过人群,瞬间纵马而上了山坡。
“…………”
这一场笔试,到了如今,胜负已分。
纳林布禄和威准并非不厉害,可当两人用弯刀将飞箭砍落时,又要面对队伍手持弯刀的追剿。
努尔哈赤此刻已经快了他们千余米。
看台上,莽色督珠乎还算是镇定,草原上众人都知努尔哈赤当时救了阿古巴颜,即便是传闻几千人面前骤然取了王台首级,可不一定做了真。
但莽色督珠乎清楚,那是真的,甚至当时情况更紧急。
这是一场富察家族心知肚明谁会赢的比赛。
但旁人不知,甚至在努尔哈赤飞身离马之时,杨吉砮因为此都猛的拍案而起,震惊的看着少年犹如猛虎一般的扑向了几十人的队伍,令其弯刀都未曾完全出鞘。
“好!”
整个草原为之沸腾,赞叹声穿过了云霄,萦绕在整个草原上空。
衮代在终点等着自己的未来夫婿,直到高大英俊的男人骑着骏马,伴随着无数万人喝彩和赞叹声朝着她迎面奔来。
这个画面,即便是衮代,也很难不怔愣。
如此的画面。
男人穿着一身草绿的衣衫,在纵马飞驰之中,浑身的肌肉线条和高大的背影被山谷的风勾勒的如此清晰。
那张俊美的面容带着笃定和沉稳的自信毫不犹豫的对着你奔来。
忽然,就在这万千的赞叹声之中,背后两人几乎是同时拉弯了弓箭,一箭飞驰,随后毫不犹豫的持刀飞驰而来。
努尔哈赤躲过了飞箭,但迎面而上的便是两柄弯刀。
他抽出弯刀,转身一挑,借助威准的弯刀转而抵住了纳林布禄的弯刀。
三人骤然分开,两人齐力攻向了努尔哈赤。
但努尔哈赤更快,他将弯刀反手,用力的砍在了威准的腰侧,令他身子不稳,转而滚落下马。
在纳林布禄的弯刀就要落在他的脖颈处时,他伸手借力打力,一掌徒手拍住了纳林布禄的手腕,令他手中弯刀竟就这么脱手飞了出去。
然后在他惊愕之际,弯刀抵着他的喉咙,咫尺之间。
“承让。”
“………………”
万万人皆看见其场面,沸腾惊愕之声更是要掀翻了整个草原。
杨吉砮神色一滞,接着神色间露出赞叹,转过身笑意盈盈的对着依旧坐于椅子上的莽色督珠乎笑着说道:“那弟弟就恭喜大哥喜得良婿!”
莽色督珠乎起身,笑着说道:“哈哈哈哈…那就谢谢杨酋长的祝贺了!贵儿也是高才呐!”
“不及努尔哈赤啊,人家家世如此,竟是如此天才,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
当努尔哈赤翻身下马时,他倒是显得不着急了。
但他的神色似乎是更为紧绷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此刻不余百米,他就这么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姿竟是不比依旧骑在马上的女子气势矮了半分。
两人去岁也曾见过,当时他还惊喜于少女送她药丸,她瞧见他时也都是欢喜。
此时此刻,两人却都是肃穆的。
男人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女子的眼眸就这么看着他越走越近。
身边的人都安安静静地,不远处是怔愣立着的威准,以及一脸愤恨的纳林布禄。
更远处是欢喜呼啸的人声。
显得此刻两人之间更是安静。
“格格。”
男人终是走近了,在离她三尺距离时他顿住了脚步。
少女今日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对襟绣远山近水模样的衣衫。
发髻梳起全部扎在了头顶,挽成了一朵似云朵的模样,周围圈着一圈儿金制的花环头饰。
耳间坠着红玛瑙,整个人略施粉黛,那点了朱色的唇,比那世间所有的颜色都要艳丽浓烈。
双眸清亮如他夜夜观望的圆月。
面前的女子是他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
是他的心间明月,是他的梦中神女。
是他最想要得到肯定的人。
……
衮代自从知道努尔哈赤也要来参加招亲比赛时,她便已经想了很多次两人在此时此刻见面时她会以什么样的神态对待他,又或者是以什么话来表明富察家族的态度。
因为自从知道努尔哈赤有意于她之后,她的心从未安定过,内心总有种诡异的纠结感。
她像是改变了历史,却又未曾改变。
心悬吊吊的,可直到她瞧见了男人势不可挡的朝着她一路奔来时,她那浮躁的心竟是奇特的缓缓的安定了下来。
她的心里此刻如此的平静,甚至没有任何的多余的想法,竟是连多余的言语都没有。
她对上男人的视线,缓缓侧身,说道:“努尔哈赤,你得先拿下这球,比赛才算是结束。”
远处的嬉闹声和高声喝彩的声音慢慢的停下来了。
众人都在伸着脖颈等着他拿下那象征两人姻亲的金球。
“格格。”男人不动,却也挡住了身后两个男人的视线。
衮代又转过身,再一次抬首和男人认真的眼眸对上。
她微微一愣,男人眼眸之中的肃穆慢慢的褪去了,里面满满的充盈了她熟悉却又陌生的含义。
随后她又听见男人轻声的问道:“格格,你现如今可如何看待于我。”
衮代微微的蹙起秀眉,似乎是有些诧异一般,她的眼眸微微的瞪圆了。
她稍稍愣了一下,但却没有问为什么要问我之类的话。
她只是微微的挑了挑眉梢,那本就旖丽的面容此刻跟多多了几分俏丽来。
“努尔哈赤,你方才的那一番展示,谁人不知你文才武略俱全?”
“就是不懂文的人,就你方才那如破势猛虎的姿态在女真族内谁人不赞叹?”
男子微微挺直了背脊,那眼眸之中的神色慢慢的收了回去,渐渐的竟是恢复了方才的肃穆。
“你怎么看呢?”他固执的问道。
衮代终于是动了,她翻身下马。
两人之间的视线瞬间错落,衮代仰视着男人。
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上,又环视了一番他的身姿,这才回视了他的眼眸。
“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我自见你第一面我就从未吝啬于对你的赞赏,在今日你又曾做错了什么不曾?”
“于礼,你确实在万众瞩目之中胜了所有人,于情,你当初在那样的境遇之下救了我的哥哥,同时也救了我。”
“到了如今,你问我对于你的看法。”
女子终于是到了几分笑意来:“努尔哈赤,你的本事才干从不会被任何的地方和现状所淹没,无论在何种境遇之下,你总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辽阔的草原装不下你,天下,才是你的世界。”
“那么日后时光,请您多多关照。”
第 33 章
男子那较之以往变得更为深邃内敛的眼眸此刻竟是明显带着紧张之后的松懈。
他缓步上前, 女子微微侧身,就这么目送着他渐渐的又快步冲上前。
努尔哈赤的身姿像是要乘风而起,直到他伸手捞起金球……
瞬间, 上天也在为他庆贺, 漫天的霞光如彩色的绸缎一般染红了整个草原, 而草原上的万万人此刻举起双手,无一不在为此刻草原上最为英勇的男人欢呼庆贺。
当天夜晚,草原上就地燃起了巨大的火把。
整个辽阔的草原上众人都在欢喜鼓舞, 富察家族砍杀了上百头的牛羊,腌制好烤在火堆上。
无数的烈酒和马奶酒放在一旁,男人们或多或少的聚在一起, 高声欢呼,或是赤脯划拳。
但更多的男人们都在围在一处看着两个好汉在角力。
女人们则围着高高的火把堆跳着舞。
小牛犊一般的孩子们围着烤肉, 手里捏着奶团子蹦蹦跳跳的玩乐着。
中间正位的一处几上,莽色督珠乎坐在正中间, 和来贺喜的各位族长把酒言欢。
杨吉砮也未走,甚至大气的也宰杀了些牛羊, 手边好酒放着, 和身边人一脸兴致盎然的说着些什么。
这一场欢喜的为两人订立婚约的贺喜宴会。
就是连努尔哈赤的弟弟和阿玛也在席间喝酒。
努尔哈赤·塔克世也算是好汉, 原本在阿古巴颜手下做事, 后儿子在明军之中名声越大后, 也就追随了明军。
倒是许久未曾回到了草原,当初他一心想让儿子娶了佟佳氏的闺女, 甚至不惜和儿子决裂。
谁知道到了如今, 竟是有幸能和富察家的做亲家呢?
二媳妇还是草原上人人知晓的神女, 富察衮代。
直到此时,身边坐着的神色慈善的莽色督珠乎, 前来贺喜的族长们是他曾不能接触的人,这一瞬间,他这般的为自己的儿子骄傲。
忽然,远处原本热闹的场面一静,塔克世也随着那处吸引人眼球的地方瞧去。
那处地方离着火把较远,于是视线有些昏暗,但丝毫不影响男人的身姿。
爱新觉罗·努尔哈赤,今天整个草原最为被人瞩目的男人,他缓步走来,他到了何处,何处便安静一瞬,接着便是不断的贺喜声。
直到离着火把近了,塔克世这才瞧清楚儿子穿着的衣服。
不是今日白天的草绿色衣衫,他今夜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对襟竖领金线绣喜字的衣衫,那衣衫显得他肩宽平整,整个人高大挺拔。
他的辫子尾都用红线拴着,坠着一块小小的玉牌。
竟是显得那样的威仪而又矜贵。
无数人为之侧目,心中尽是感叹。
杨吉砮心思通透,他的目光落在男子的身上时,心中竟是开始羡慕起了莽色督珠乎,恨不得此子为自己的儿婿。
莽色督珠乎亦然心中感叹,此刻他的目光看着男子阔步迈来,心中百万的心绪全都化作了一个念想。
“努尔哈赤给酋长敬酒。”
男子接过身边侍从递来的酒碗,用最敬佩的礼仪朝着坐在案首的男人敬酒。
“哈哈哈哈哈哈,咱们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此刻竟是这般的胆怯?!”
一旁一个鼻梁下留着八字胡须,斜长眼眸的男人朗笑出声说道。
众人的视线因此被吸引了过去。
“尼堪外兰,你如今倒是很有几分豪迈,可想当初还是个小子的时候,怕是门儿都不知道在哪里吧?!”
杨吉砮最是瞧不上尼堪外兰这两年暗地里到处巴结明朝官员的姿态。
他倒是有些本事,家中原本没落,尼堪外兰精明强干,又是个心思灵巧的,于是在年轻时变成了图伦城主。
本是好的,但自从古勒城富察家族战败之后,他便私底下无数次向明朝官员示好,甚至各种笼络李成梁。
只可笑李成梁每次收了东西,只留他吃一顿饭,并无其他行为。
此刻听见他一副长着姿态和努尔哈赤说话,便半开玩笑的讥讽嘲笑。
在座的都是男人,怕是没有接触过女人的也就只有站着敬酒的努尔哈赤了。
杨吉砮口中的“门儿”可算是明晃晃的一语双关了。
众人皆大笑,或是敬酒,或是对着他竖起大拇指。
尼堪外兰哪里不知在场的各位嬉笑之下的不屑和厌恶,可他丝毫不在意,只爽快的遥遥对着莽色督珠乎敬了敬酒,便大度的坐回了位置上。
这些人瞧不上他,他又何曾瞧得上这些固步自封的女真人?
莽色督珠乎微微颔首,也笑着喝了口酒。
倒是被晾在一边的努尔哈赤颇为自然,等着众人笑够。
倒是杨吉砮目光落在了男子的身上,开口说道:“努尔哈赤,我敬佩你是条好汉,如今你做了老大哥莽色督珠乎的儿婿,当真是一下让我多了两个羡慕的男人啊!”
莽色督珠乎这才开口,转头对着杨吉砮说道:“怎么的?你羡慕我,我倒是一贯知晓的,你慕努尔哈赤,难不成是想做了努尔哈赤的福晋不成?!”
他故意少说了个“羡”字,当即味道就变了。
“!!!!!!”
众人皆哄堂大笑,杨吉砮猛的起身,那手中的酒碗里的酒摇摇晃晃撒了不少,接着他忽然也跟着笑了,就要喝酒,众人指出他耍赖,说是只喝了半碗酒,杨吉砮不服,当即现场乱成了一团。
莽色督珠乎不管杨吉砮几人的吵闹,他转过头,看着嘴角带着笑意,一脸老实恭敬立在面前安静等候的男子。
眼前的男子,他莽色督珠乎一生之中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就是少年天才的人物,他也见过不知凡几。
可眼前的男子依旧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他确实厉害,不到二十的年纪,却有这样的本事,胆量,甚至是谋略。
可他娶衮代这件事情,他当真是有些看不透,若是为了权势,那么现如今他是不成功的。
富察家族此刻即便是草原上仍旧不可忽视的家族,若是再几年站稳了脚跟,以富察家族的背景,那么在草原上他又何惧任何家族?
可现如今富察家族的存亡,就是他莽色督珠乎都不能确定的说能度过几个寒冬。
若是为了衮代这个人,那就更令人惊惧了。
当初努尔哈赤和衮代的见面,他是知晓的,当初少年姿态规矩并无任何异常,就是在古勒城里,儿子们和女儿也未察觉他对于衮代有任何的另眼相待。
当初以万金价值财物,甚至据说威准也曾去劝说竟然都不为所动。
他深深的忧虑之下,是对于自己宝贝女儿日后生活浓浓的担忧。
这样的男子看中了一个女子,而且是另一个也如天才一般的女子。
努尔哈赤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他又站直了身子,奉酒上前,规矩而尊敬的行礼。
“酋长,努尔哈赤敬您酒。”
“好。”
莽色督珠乎伸手接过,看着比自己都高大了些的男子,语气和煦的答应了,便喝了手中酒。
众人虽在嬉闹,但无数的人都在关注着这酒喝与不喝。
此时,他喝了,众人都心中有了定数,当即无数的人都在上前主动的找他喝酒。
甚至连他的弟弟,舒尔哈齐也跟着凑热闹敬了哥哥一杯酒。
努尔哈赤面带微笑,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如星月疏朗,来者不拒,皆是一口饮尽。
这般姿态,又有白日的武艺本事,此刻众人皆围着喝彩。
…………
在热闹的外围,一处厚厚的毡房内,火烛发出清脆的“啪”声。
女子端坐在榻子上,细细的撕着一块烤好的牛肉,小口小口的送到嘴里,手边是热的温热的马奶酒,散发着香甜的酒香味。
佐佐坐在一旁,有些发愣的看着眼前炉子里烧的正旺的火。
忽地,毡帘被人撩开,又落下。
衮代回首,便瞧见了自己二哥阿海进来,手上端着一碗暗紫色的东西。
“小妹。”
阿海神色如常,但那俊朗的脸颊上早就染了几分霞色。
“你喝了多少?”
衮代下榻,踩着软鞋伸手便摸了摸他的脸颊。
果真,手心下滚烫的触感令她骤然蹙起了眼眸。
“怎喝这么多?”
阿海目光直直的看着眼前娇俏的小妹,心中顿时就燃起了浓浓的不舍。
他伸手将手中的碗放在了几上,一把就将小妹揽入了怀里,紧紧的抱住。
“小妹,怎的一晃眼,你就这般的大了。”
他缓缓的叹了口气,脑海中纷繁杂乱的思绪简直令他厌恶。
一边是今日众人对他们富察家族的贺喜,和爱新觉罗家的欢喜模样,另一边则是自家小妹在他们身边长大的乖巧精致模样。
此时此刻即便是不甘愿,也只是默默的坐在毡房内。
“不嫁人了,还不好,你还这般小,何须嫁人?”
“说些什么醉话?!”
毡帘又被人撩起,进来四个男子。
屋子里当即显得窄小了起来,佐佐匆忙起身,对着四位后面进来的男子行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阿古巴颜的目光一如从前,而佐佐的神色却也是淡然,没了当初的羞赧。
阿督齐伸手拉开二哥,伸手揽着妹妹的小肩膀走到了榻子边,让她坐了,自己又跟着坐在一边,笑着说道:“二哥总是背着我们讨好小妹,烦得很。”
“你!”
阿海也自找了个位置坐了,用手指了指三弟,忽然又笑了,哼了一声说道:“我讨好小妹怎么了?这可是真正的兄长之情!”
说着,他看了看其余的四个兄弟,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叫做背着?和你们几个相比,我还需背着?!”
“在座各位,哪一个想到了小妹,和我一般带了好吃的来?”
“………”
“你什么意思?”
老四昵勒哈怒气冲冲的问道。
“怎么?想打架?”阿海一脸挑衅的问道。
“哼,打架?你敢在妹妹订婚宴上打架?”
“是吧,妹妹。”老三阿督齐转头对着衮代说道。
接着…四个人,六双眼眸都转过来看着她。
衮代本只笑而不语,此刻看着众人瞧了过来,缓缓的直了直背脊,声音温和的说道:“哥哥们来寻我可是有事情要与我说?”
她看得出来哥哥们嬉闹之下的担忧和心疼。
阿古巴颜坐在两人对面,方才或多或少,他也是喝了些酒,但听了妹妹的话,也不敢多喝,此刻吃了些肉,胃里有了些东西。
他拍了拍手,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小妹,即便是如今努尔哈赤为你未婚夫婿,可日后种种谁人能得知结果如何?”
“对,小妹别难受啊,就像是那个威准一般咱们日后徐徐图之也是可以的。”
努尔哈赤确实是好,可他这番手段和谋算足以令四位兄弟胆寒。
现如今倒还好,努尔哈赤权势不大。
可依着努尔哈赤的本事,日后小妹嫁了过去被努尔哈赤欺负了,他们几兄弟却是不能有万全的保证能护住小妹。
衮代看着哥哥们愁绪满面的模样,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旁人不知,可她却是知道的,努尔哈赤便是日后的后金的建立者,清朝的奠基人。
威准,或许是可以借机会退婚,甚至对于后续也有把握不会被报复。
但努尔哈赤,就是给衮代八个胆子,也不敢去和历史上被称赞为“天锡智勇,神武绝伦”的男人去耍心眼儿子。
再说了,她嫁给努尔哈赤完全是为了富察家族,日后好能得个从龙之功不说,就是各位哥哥的性命或许能保证也不说,侄儿侄女的前途也是滔天的富贵。
此刻,切不可让哥哥们和他交恶。
她蹙眉,问道:“怎的呢?”
“我并非说不愿嫁与努尔哈赤,哥哥们怎么会这般说?”
阿古巴颜一愣,他和几兄弟对视一眼,接着阿海开口说道:“那妹妹为何待在毡房内待着,不肯出去?”
衮代:“?????”
此刻,屋外佐佐领着侍女走进屋内,将奶茶和烤肉放在几上。
她看了眼脸色也不太好的佐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我该出去?!”
所有人:“……………”
几人包括佐佐很是震惊的看着她,素来淡然处之的衮代此刻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满是茫然的看着众人。
“…………”
最后还是阿古巴颜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的深吸了口气,又缓缓的吐出,问道:“小妹,那你如实说,对于努尔哈赤这个男子你究竟是何看法?”
衮代茫然的眨了眨眼,接着她将手中的半块牛肉放回盘子里,略略的思索了一阵了这才开口说道:“努尔哈赤本领高强,天资不凡,日后定是前途远大,不可估量。”
“大哥,就如你当初因威准婚事去齐萨接我时说的话那般,婚姻大事,绝对不是什么男欢女爱,现如今,中原岌岌可危,正是我们女真一族崛起之时,很多事情,可能不会所有的时候都如我所愿,甚至正是因为我是富察衮代,所以更要学会妥协,让步。”
“此时,我觉得正因为我是富察衮代,我的婚事不是让步,也不是妥协,而是我的责任,是我乐意为家族所做之事!”
屋子里女子的话音落地之后,并无任何人开口说话。
他们都这么看着神色淡然的小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他们知道。
但却并非因此而开心,反而是心中思绪万千,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萦绕在几人的心绪之中。
阿古巴颜看了一眼周围的弟弟们,接着伸手,就像是在衮代小时候一般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低笑一声说道:“小妹长大了,心思也沉稳了许多,你这般想,即便是现在成婚,我也只有较之以往更为放心的。”
他感慨的语气一变,接着到了几分认真的说道:“可是些琐事,我们几兄弟和阿玛倒是忘记了,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许多事情也该找个嬷嬷来教教你了。”
草原上不似中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有时候说话也直白。
甚至因为衮代是妹妹,但又是小了他们那么多的妹妹,他们经常将她当作女儿疼爱,却又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
所以不会像一般女儿那般的管束,但其怜爱却只有更多。
话音一落,满屋子的哥哥并着几个侍女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来。
衮代当即涨红了脸,愤而将大哥的手推开,瞪了一眼嬉笑的哥哥们,说道:“怎么啦?我可是又多了什么闹笑话的事情不曾?!”
有“又”,那么就有“初”,那么“初”这件事情在几个哥哥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其实这件事情,对于衮代来说恨不得记不起来。
当时她刚穿来三年,因身子娇贵,出生时羸弱,一直被娇养在毡房内,倒是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直到三岁以后,她才被抱着去草地上玩耍。
那年的重五节,衮代第一次参加的大型祭祀活动,当时年弱的她本是被嬷嬷抱着的,后来她实在是好奇于是便让嬷嬷放下自己。
她素来乖巧,从不爱哭闹,于是嬷嬷便放心的将她牵在手里。
后忽然瞧见小主子的脖颈上竟是忘记带了当初萨满专门让其带着的项链时,一时让身边侍女去找,却半天不见回来,眼看着祭祀的时间快到了,心焦不已。
反倒是衮代瞧见了嬷嬷着急,于是开口说道:“嬷嬷你可前去寻找项链呢,侍女们哪里记得住东西放在了哪里?”
“我就在此乖乖等嬷嬷就是了。”
此刻,身边就跟着一直伴随着她长大的侍女佐佐。
衮代等着嬷嬷走了,原先也是老老实实的等着嬷嬷来,可她低估了自己对于祭祀的好奇。
场面浩大,肃穆庄严。
各种重器乐具,各种形态的祭祀动作,甚至流程,还有周围人敬重的神色。
一瞬间,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天神感应”的感觉令她浑身为之颤栗。
她很是想看清楚这完全的场面,可她这般矮,哪里看得清?
衮代不顾佐佐的劝阻,甚至还撺掇佐佐两人悄悄地走到了能窥视全场的最高的祭台后边瞧着这场面。
嬷嬷带回了项链,却不见了小主子,慌张的差点原地自戕。
一时间下面好多人都在寻她,她先前看稀奇,并未注意时间,此刻看见下面好多人找她,心里一慌张,就要带着佐佐往下走,谁知脚站麻了。
一个趔趄,当即就跌跌撞撞的走到了祭台的正中间。
“……………”
当时那个场面,于万万人之中被围着注视,即便是内里成人的衮代也被吓傻了。
还是萨满认识小衮代,将她揽在了怀里,抱下去递给了莽色督珠乎。
此刻,众人也想到了那个场面,当时有多慌张和胆寒似,此刻便是更是有多笑的停不下来。
若说衮代无论是从旖丽的外貌,还是从纯善的心思,更是从那如神一般的医术,叠加而成的被草原称之为神女。
可只有她的几个哥哥还有阿玛知道,她对于俗务有多茫然。
她的时间都花在了她最为重要的事情上,即便是俗务,也只是懂得一般的,对于有些特殊的,她总是需要别人的提醒。
“按理来说,男女订婚当夜,男子和女子都会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祝福。”
衮代顿时恍然大悟,她顿时明白了为何二哥进来时一脸的伤感,就是后面几个哥哥进来时也说了那么多的安慰的言语。
就连大哥…………
她当即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张俏丽的面容顿时蒙上了一层光晕。
即便是几个自幼看着她长大的哥哥也被晃的眼晕。
“不过是接受众人祝福,我若是知晓了定是会去的,努尔哈赤的本事哥哥们今日可都瞧见了的,他的品行也从他百般关爱弟弟上可窥见一二,对于财帛,他也并非见钱眼开之人。”
“日后他就是我富察衮代的丈夫,这点恐怕不会有变了。”
她起身,家中的哥哥们也都跟着起身,一瞬间她就像是被一座座坚实可靠的大山给包围住了一般的令人心安。
“你满意?”
阿海确认一般的问道。
衮代顺手拿过阿海方才端过来送给她的葡萄汁,仰头喝了下去。
清脆爽朗的声音犹如世间最悦耳的乐器一般。
“我满意。”
毡帘被人撩开,远处围着火把舞动的人群,以及阿玛舒朗的笑声,还有男人略带着几分不安和期许望过来的神色,都统统的落入了衮代的眼眸之中。
她满意,她如何不满?
她愿意成为努尔哈赤的大福晋。
愿意为了富察家族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女主人。
世间情爱故事颇多,缠绵悱恻的恋爱跌宕起伏,令人落泪向往,但大多都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的支离破碎。
她选择的从来都不是虚妄的爱情,她希望家族繁荣,阿玛长寿,哥哥们个个英姿飒爽,而她也在这重来一次的世间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与努尔哈赤,他们或许是最为坚固的盟友。
无关情爱。
远处,舒尔哈齐和阿玛终于是松了口气,他这两年身子就像是被人拉扯了一般,直直的长高,也没有那么圆滚滚了。
他走上前,追上了哥哥的身影,侧目瞧着哥哥那看着衮代格格晃神的面容,欢喜的说道:“大哥,格格终于是肯出来了,你可算是放心了吧!”
男子那张素来沉稳而又内敛的面容此刻竟是盈满了浓浓的情意。
“我知道她一定会出来的,她今日白天的时候就告诉我了,她也是极为心悦我的。”
他如此笃定的说道。
第 34 章
富察衮代迟迟不现身, 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今晚当真是很热闹的,不光杨吉砮自己留了下来,就是纳林布禄也被他强行留了下来。
此刻纳林布禄和自己的族人随意的寻了个位置, 围坐一团热热闹闹的喝着最烈的酒, 吃着新鲜烤好的肉。
只是他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远处略显的有些失落的男人身上。
看着男人那一副令人作呕的痴情失落模样, 竟是令他原本堵着的心好了不少。
谁人不知,他屋子里那个快要生下他孩子的女人曾经是衮代的侍女?
当初解裤腰带的时候不见他伤心呢?
现在目光切切的看着那毡房,做出一副恶心人的模样来。
当真是令人瞧着可笑。
直到阿海拿着一樽葡萄汁进了后面的毡房, 不光是纳林布禄和威准,就是满场的所有人都在不断的将目光送到毡房处。
纳林布禄嘴角勾了勾,又将目光看向了今夜最为瞩目的男人, 他简直心中一口恶气。
若说威准令他百般的瞧不上的话,那么努尔哈赤这个小子就令他十分的不服。
如今这个场面, 他很难不去想到当初他找到他时,男子一副无所谓态度给他的“建议”。
什么叫做作为草原上最为勇猛的勇士, 才能获得衮代的心,令她心甘情愿的跟了自己。
就是今日白天, 那场笔试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符合规定。
努尔哈赤一个战场上厮杀的战士, 他当然是武功不错, 可非要说打仗的本事, 看的可不是那一身的蛮力。
都是鼠目寸光之人。
纳林布禄扯了扯嘴角, 讥讽似的喝下了那浓烈的酒。
在一刻钟之后,月上梢头, 温暖的月色就像是纱帐一般将整个草原笼罩住。
巨大的火把燃到了最大, 女子们和汉子们围着火跳着欢乐的舞步。
但当毡房门打开的一瞬间,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犹如轻敲的声响。
“出来了,出来了!”
幼童的声音就像是打开了闸口一般, 整个草原的欢呼庆贺的声音哄然响起。
那毡帘被人撩开,在侍女和五个大男人的簇拥住下,一个仙姿玉貌的女子出现在了这轻如薄纱的月色之下。
她今夜也穿着一身褐红色的对襟绣喜字的衣裙。
衣裙质地上乘,传闻是用汉人皇族才能用的蜀绣所制,衣服刚好贴合身体,将那窈窕的身姿勾勒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优美。
发髻变成了女真女子喜爱的编发,万千的编发垂落身后,发饰只有耳畔处金丝镶嵌着宝石的发卡在月光下隐隐发光。
那张明艳的面容被毫无保留的展示了出来。
山谷的风吹动她的裙裾,月色潋滟下,她犹如神女一般踏着月色朝着众人走来。
草原上大多数的人都曾见过衮代,无数的人曾被她亲手治疗过伤病。
可极少见她盛装出行,她从来都是简单的盘发,素色的衣裙,甚至在奔走时,穿的最多的是骑射装。
前两年,对于她的非议,对于她的恶意,从来只有最难听的,甚至不堪入耳。
可如今,从她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这一刻起,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人人称颂的草原神女的含义。
高贵、无私、那种似乎是习以为常的对于人命的怜悯和救赎。
这样的一个女子和草原上习惯了的杀伐随意,生死由天的血腥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
众人不由的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他们都不说话了,甚至有些女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就连纳林布禄在此刻看着踏月而来的女子时,心中都产生了一种荒诞的,却又理所当然的敬畏。
那些自由奔跑着的孩童感受到了环境的压抑,也慢慢的停止了笑闹。
威准痴痴呆呆的看着女子,当初的他可自在的伴随在她左右,只觉得骄傲和满足,但此刻立在这里,他才切身的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至此之后犹如天堑。
而另一个男人,在今日于万万人之中战胜了他的男人,穿着和她一样颜色的衣服迈着坚定的步伐,背着火光,任由月光将他缓缓笼罩住的朝着她阔步走去。
他甚至能听见男人踩过草地时,发出的沙沙的响声。
努尔哈赤就这么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走到了女子的面前。
他的头发也是编着辫子。
女子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男人。
深蓝色的天幕上洒满了闪闪发光的繁星,和远处犹如鬼魅一般的无尽草原是他们的背景。
男子和女子相对而立,那相同的衣衫,那自然而然的亲近的关系。
连草原上的班龙都知道他们是一对璧人。
“走,我带你去喝好酒,吃好肉。”
男人伸手,满目笑意的对着她说道。
衮代的目光缓缓下落,落在了那指节分明,手心满是老茧的手上。
不似威准的紧张和羞赧,他的手带着一股坚定的,能令人感受到安心的力度。
她纤长的睫毛近处瞧着,似是那翩跹颤抖的蝴蝶,却又比那草原上夏日午后停在花蕊处的蝴蝶更令他心颤。
然后,那垂落的被遮挡住的眼眸再一次抬起,瞧向了他。
忽地,她那原本就令他神魂颠倒的面容,此刻就像是要了他命一般骤然的绽开了笑颜。
努尔哈赤甚至一瞬间连大脑都是空白的,他甚至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瞧见她那张如此令人心折的音容笑貌在自己的面前。
直到那纤纤细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上时,他才恍然回神。
他轻轻的咳了咳,这才反手极为克制的缓缓的握住了那犹如云朵飘浮在手心之中的手。
“走吧。”
“好啊。”
她就这么被他轻轻的牵着,朝着人群走去。
这么一瞬的时间内,再一次的欢呼声将两人包裹。
漫天的彩霞在头顶纷飞,衮代在这一刻竟也是被人群的欢喜祝福所感染。
她反手握住了男人的手,先一步的往前奔跑着。
直到到了火把边,衮代这才停下来。
她早已跑的热了起来,周围每个人面容欢喜,倒映着火光。
她松开了男人的手,随手拿过一碗酒。
阿玛此刻坐在首位上,喝了些酒的面容此刻带着酒染的红色混合着土褐色,还有倒映着的火光竟是令他瞧着年轻了不少。
此刻,他也在看着衮代,那慈爱怜爱的神色即便是这般远的距离她也能清晰的感受到。
她伴随着身后的音乐,踩着节奏,裙裾如同在草原上层层叠叠散开的花一般走到了莽色督珠乎的面前。
周围的酋长们不约而同的慢慢的顿下了,杨吉砮原本将酒递到了嘴边的手微微顿了顿,仰首喝了下去。
“努尔哈赤好运道。”
他对着身边的人笑着说道。
“阿玛,女儿前来敬酒呢。”
衮代笑着看着莽色督珠乎,丝毫瞧不出来她有其他的含义。
但作为草原各族部落之间沉浮几十载的莽色督珠乎此刻却敏锐的感知到,自己应该是不能端起眼前的酒碗的。
在他毫不犹豫的将手移向了一旁的茶碗时,果真面前的小姑娘笑的越发的好看。
“你啊。”
男人笑着用自己的茶碗轻轻的撞了撞女儿的酒碗,这才仰头喝了。
富察衮代敬了阿玛,也挨着挨着敬了各位叔叔伯伯,酋长们。
直到月上中天时,她有张开双手,犹如灵巧的飞鸟一般,和女子们一起欢欣舞蹈。
她看着众人的笑颜,哥哥们也在世间喝酒划拳。
倒是未曾想到自己竟也是就这么的迎接到了属于自己很重要的这么一刻。
人生当真是妙不可言,她还是嫁给了努尔哈赤。
当初前世的时候,只觉得他们都是历史上的英雄。
穿越到了现在,她当初也是一万个要打定主意不和努尔哈赤有任何情感纠葛的。
可现如今,她却是心甘情愿地要准备嫁给了努尔哈赤。
甚至为此欢心舞蹈。
当夜,草原神女的舞姿留在了许多人的心里。
周围众人庆贺欢喜,一直到了黎明时,众人才渐渐地离去。
三五成群,或是撒着酒疯,或是相互扶持,有家室的定是揽着女人孩子归家,单身汉们则相互聚在一起吆喝着往前走。
衮代也是极累,她都不清楚自己昨晚喝了多少酒,又跳了多少舞。
在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后,她被佐佐搀扶着身子回了昨夜的那处毡房内。
她人刚挨到了枕头就睡了过去。
此刻屋外的男人们也送走了宾客。
阿古巴颜最晚最先离开,他是深夜时便先一步送莽色督珠乎回家了。
现如今剩下的除了努尔哈赤兄弟,便就是富察四兄弟了。
除了昨夜和衮代牵着手走进了人群的欢呼以外,他始终没能寻到机会和她在一起。
直到此刻,他看到了佐佐守在门口,便是知晓她定是在毡房内的。
他阔步上前,就要走进毡房。
“哎哎~”
阿海几步赶上来,伸手拦住了他,那俊朗的眉头一皱,问道:“干嘛呢?”
佐佐略犹豫了一瞬,看了一眼使眼色的阿督齐,这才行礼,对着众人说道:“各位爷,小主子累极了,方才便睡了过去,此刻正在榻上酣眠呢。”
“我去看她一眼。”
努尔哈赤压低了嗓音说道。
阿海目光直直地注视着眼前男子的面容,瞧着他仍旧带着几分醉意的神情,心中笃定定然是不会让他进去的。
“有什么看的?小心你进去把她吵醒了。”
说着,他伸手一把揽住了男子的肩膀,一边用了些力气将他推着朝着对面远处的毡房走。
都是男人,他们如何肯放心让一个喝了些酒,而且明显有些钦慕妹妹的,甚至现如今还有了有了未婚夫婿这个名头的男子去看酣眠的小妹?
于是几人合伙,嘴里说着亲近些的话,一边暗中用力推搡着他走到另一处离着这里毡房较为远的毡房内。
几人进了毡房,谈着谈着就谈论到了现目前女真的局势,说到了这些,侍女们又端了酒和下酒菜来。
直到旭日初升之时,四兄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努尔哈赤再一次走到毡房门口时,佐佐几乎是紧绷着身子,说道:“少爷,主子此刻在酣眠。”
“我知道了。”
努尔哈赤微微颔首,就要再一次往里走。
佐佐现在面对努尔哈赤的时候心里总有种被压不过气的碾压感。
和面对威准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
所以她莫名的有种害怕的感觉。
“少爷!”
她猛的抿紧唇,伸手拦住他。
在男人顿住脚步,朝着她瞧过来的时候,她几乎是压制自己的嗓音说道:“主子素来浅眠,您进去定然是会吵醒她的。”
男人缓缓的吐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她不会。”
男人再也不愿听她言语,只伸手缓缓的压下了佐佐的手臂,轻轻的撩开毡帘,走了进去。
佐佐紧紧的屏住了呼吸,神色变了变,终于安静的立在了门口。
………
屋子里十分的静谧,以至于女子那清浅的呼吸声如此轻而易举的就穿入了他的耳间。
努尔哈赤从未肖想过这一刻,他竟是能在这样的空间内瞧见毫无防备安眠的她。
从昨日开始,就像是一场美梦一般,那酒酿喝不醉他,却又令他这样的迷失。
直到今晨,人群散尽,那种忽然空出来的巨大的空虚感和美梦醒来的错觉,令他万分的想要来她的面前确认。
于是不顾阿海几兄弟的阻拦,不顾佐佐的提醒,他还是进来了。
他站在空地上,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控制力量,使得自己的脚步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然后,终于瞧见了在床榻间安眠的少女。
她此刻如同婴孩一般抱着被子侧身睡着。
小小的唇微微嘟起,较之平日里的国色天香,此刻她多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来。
男人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屋外的佐佐发出了又谢不安的动静时,他这才动了。
往前走了两步,他极为小心的伸手,想要将她伸出被衾的手放回去,可在将要触碰到,感受到她手指尖儿的温暖的温度时,他的手缓缓的顿住了。
他还配不上的她满心相信,他还没能将他所想要给她的全世界给她。
至少现在他还不能。
他悄然的从怀里抽出一个串着玛瑙的红绳。
缓缓的隔着女孩儿的手给她戴了上去。
………
衮代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直到她醒来的时候,天又黑了。
见她醒了,佐佐走上前,将她扶起来,又披上了衣衫,这才说道:“主子,可是饿了吗?”
衮代微微摇了摇头,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抬起右手,一眼便瞧见了手腕上的玛瑙珠子。
“这是什么?”
她问道。
第 35 章
即便是春日, 夜里的草原也是带着隆冬残留下的寒冷,屋子里的炉子刚入了夜就被烧的热热的。
那被红绳子串着的玛瑙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的明显。
上面似乎是有什么符文,但此刻衮代睡得昏昏沉沉的, 也没未仔细看。
佐佐在一旁跟着瞧了一眼, 就将今日早晨时努尔哈赤非要进来瞧她一眼的事情说了。
衮代微微颔首, 可有可无的说道:“那现在呢,哥哥们和阿玛呢?”
佐佐扶着她走到了炉子边坐着,将温度适宜的奶茶递给了自家的主子, 这才说道:“酋长昨夜就回去了,四位少爷也是刚刚才醒来呢。”
“嗯。”
“也算是完成了一项大任务呢。”
衮代喝了一口奶茶,这才舒了口气。
可思及昨夜阿玛喝了酒之后的状态, 她微微的拢起眉头。
只也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一匹快马奔驰而来, 甚至马匹四蹄落地的沉重感直直的就像是踩在她的心尖儿上一般。
衮代原本舒适的心脏,此刻就像是被人猛地拉扯住, 死死的往下拽着一般。
她猛地起身,甚至手心之中的碗瞬间打翻, 那满碗的奶茶洒落在她的身上, 留下空碗咕噜噜的在草地上滚着。
“格格!”
“格格!”
“啊, 主子可曾烫到?”
佐佐瞧着她衣裙上的污渍发出惊呼, 就要上前给她擦拭, 可衮代推开她,掀开了毡帘就跑了出去。
屋外四个哥哥也仓促的出了门, 来人是阿玛身边跟惯了侍从, 他们几兄妹都得叫他叔叔。
可到了现在, 男人满头大汗,神色凝重。看到几人连马都未曾下, 勒住了马缰直接说道:“各位小主子且随我尽快回莽思寨,酋长,酋长如今昏迷不醒!”
昨夜莽色督珠子乎兴致高昂,精神也好,甚至还喝了几碗酒,后半夜归家得时候,还乘兴骑了会儿马。
还是阿古巴颜撵着劝说了半天,踩着令老酋长回了轿撵上,可也不见异常。
睡觉前,还喝了醒酒得汤药和衮代一直给他随着时间和身体调的补药。
就连守夜的小子也在说,酋长昨夜一夜酣眠都未曾起夜。
白日里也正常,甚至还饶有兴致的围着莽思寨绕了一圈儿,说是那些地方属于格格的吗,那些地方才是那几个儿子的。
直到今夜快要入睡时,他刚坐在榻子上便忽地大喊了一声,便直直的抽搐了一瞬,就昏迷了过去,谁都叫不醒。
几人纵马飞驰,衮代甚至恨不得自己身上插一个翅膀,立刻飞到阿玛的身边。
此刻,她无比的后悔,她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
她怎么就敢意识不到呢?
昨夜阿玛那明显异常的精神状态,她竟然没有当作一回事儿。
一路飞驰,直到到了门口,她看见了当初黎明也曾这样来自己院子门口接自己的嫂嫂。
她顾不得礼仪规矩,马尚未停稳,她就翻身下马,跌跌撞撞的往前扑。
“小妹,小妹,小心些。”
妇人伸手扶着她。
衮代显然听不到了,就要往里扑。
还是阿海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说道:“小妹,你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慌。”
“阿玛还在等着你呢。”
女子这才猛地顿住了身子,寂寥的月色落在她惨白的却又带了剧烈运动过后染上了绯红色的面容上,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对着佐佐说道:“去将我的药箱拿来。”
她稳了稳自己的身子,这才迈步往里走。
屋子里灯火通明,炉子里的火烧的旺旺的,那宽大的榻子上,铺了整齐的虎皮上躺着一个男人。
前夜的容光焕发就一场梦境一般,此刻男人那张原本带着草原上特有深褐色的面容此刻竟是瞧着有些白,她伸手上前,便开始做了检查,然后她便确认了。
一瞬间,衮代几乎是差点儿没能呼吸上来,她强行压下了那满腔的酸楚和剧痛,接过佐佐的药箱,拿出那纤长如牛毛的针时,竟是控制不住的手痉挛了一瞬。
还有救,
还有救!
她抢救过了无数人,在鬼门关上为无数人夺回了生命,可在这一次,她竟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心口就像是犹如刀子在扎一般。
屋子里无人说话,每个人都沉默安静的看着她,只有火把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啪”。
忽然,她就像是活了过来一般,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但眼眸却是亮的吓人。
“阿玛,阿玛,女儿来了。”
衮代熟练的开始了她做过了千百次的动作。
直到,一炷香后她才停了下来。
床榻上的老人慢慢的,脸色开始变的正常了起来,就连呼吸也逐渐的通畅。
可衮代的喉咙突然就像是被刀刮一般的疼。
她知道没有下次了,阿玛的身体已经是到了极限。
此刻,无端的,她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了幼年时期,阿玛牵着小小的她走在那广袤无尽的草原上往前走的时候。
那时候的阿玛就已经不年轻了,可他坚实的手却依旧能将她牵的稳稳的。
那一日,是因为她的猎狗死了。
当时的她哭哭噎噎了一天,直到傍晚阿玛牵着她的手,在草原上朝着夕阳走去。
“女儿,死亡并非是尽头,也不是再也不见。”
“你瞧,夕阳多美啊。”
当时的她小小的一个,抬起头瞧着阿玛那被日光染的辉煌,那双锐利的眼眸垂落时,却溢满了怜爱。
“我们终会在轮回之中相见。”
“就像是太阳一样,总有晨起和垂落的时候。”
“我们富察家族的姑娘可不要为此凄凄切切,对于生命我们珍惜,对于死亡我们敬畏,但绝对不要害怕惊惧。”
秋日的寒凉在这一刻,笼罩在了她的眼睫上,衮代颤抖着身子,眨了眨眼睛,缓缓的将那溢出了眼眶的泪水逼退了回去。
她缓缓地垂下了手,转过了头,扯了扯嘴角,尚未说话,那垂在身边的手被一双粗糙而干枯的手轻轻的握住了
努尔哈赤当天便回了明军驻扎的营地。
但回去之后,李成梁似乎是并未召唤他,直让人带话说是命令他好好的休息。
直到当夜夜幕降临时,他才被人带到了李成梁的面前。
努尔哈赤走进房间内,男人是背对着他的。
他的目光看着墙壁之上挂着的舆图,并未在意他的到来似的。
伴随着他进门的脚步声落下,男人开口说道:“努尔哈赤,今日可曾见过杨吉砮?”
“见到过。”
努尔哈赤立在房屋中间,并未上前。
李成梁今日并未穿武袍,只是简单的穿着一件便衫。
他转过身来,随意的坐在了案后,又给努尔哈赤指了指椅子的位置坐了。
“叶赫那拉族目前在族内很是强势,若是让其和富察家族联姻,怕是草原上两族过于的强大了。”
“你做得很好。”
李成梁对着他说道。
努尔哈赤立即起身,行礼说道:“为大将军办事,是我的荣幸!”
李成梁起身,将他扶起来,伸手拍了拍男子坚实的肩膀,看着他一脸的严肃,并未有娶得美妻的欢喜。
“怎么了,本将军倒是听说那衮代可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了,怎得你还显得有些不甘愿?”
努尔哈赤微微的吐了口气,身子微微的打直,目光规矩的并不直视李成梁的眼眸,说道:“衮代格格自然是金尊玉贵,配上我这样的穷小子,我只有感恩戴德的。”
都是男人,李成梁出身也并非是贵族。
他当即懂了努尔哈赤下意识泄露的话,看来富察家族很是不满意这场婚事,但却又因为这场比试,被动的将当作了最有力筹码的女儿嫁给了现如今草原上最没有权势的男人。
就是暗探,也说昨日种种,且不说当时努尔哈赤取得金球时曾和衮代在远处说了些话,两人神色沉重,更何况当夜庆祝时,那姑娘竟然也是被人后面才请了出来的。
他心里缓缓地松了口气,对着努尔哈赤笑着说道:“咱们汉人就有妻妾的说法,娶妻当娶贤,纳妾可不就是美妾了吗?”
“你们女真族倒是没有这么明显的界限,福晋也只分大小之分。”
“若是可以,汉人的女子也是可以嫁于你的嘛。”
努尔哈赤扬了扬眉,神色间倒是有几分意动,但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说道:“可现如今不行呢,今早我说去看看衮代格格,她那几个哥哥就百般的阻拦,若是被人知晓我先娶了汉人女子,怕是要被富察家的几个小子给打死。”
他语气寻常,倒是和往常一般都带了几分慎重。
李成梁点了点头,倒是放下了心。
“行啦,这件事情处理得好,你打仗立功无数,到时候本将军会如实禀告给圣上的。”
“是!”
努尔哈赤再一次起身,郑重行礼。
直到一个时辰后,他才从李成梁处出来。
舒尔哈齐早在远处等着他,瞧着他出来了,这才低声唤道:“哥!”
“舒尔哈齐?”
“嘿嘿,”
此刻个子快要到了他肩膀的小子对着他憨憨一笑,说道:“大哥,走,咱们两兄弟和阿玛去喝一杯。”
说着便带着他朝着排房走去
自从和努尔哈赤订了婚,正常的生活竟是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他依旧是没日没夜的训练,直到那天,听说莽色督珠乎似乎是将行就暮了。
第 36 章
“大哥, 你要去看望酋长么?”舒尔哈齐在一旁紧张的问道。
努尔哈赤刚练完早操,湿漉漉的汗衣被他一把脱下,在晨光之下露出精干的躯体。
“要。”
他将衣服放入木盆, 随后又进了排房拿出一把皂角来, 朝着湖水边走去。
舒尔哈齐就像是一个小藏獒一般跟在他身后。
“可是哥哥, 你若是想要去定是要给大将军报告的吧,大将军会不会同意啊?”
男子转过头,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顶, 他如今的面容越发的削薄了,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浮现的线条带着如烈日一般的硬朗和肆意。
“他会同意的。”
如他所料,李成梁甚至没能让他自己去寻他, 就在岸边刚把自己搓干净的时候,一个侍卫便匆匆的跑过来, 说道:“大将军命您前往!”
那是一个汉人小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看着河边男子的模样带着几分炽热的敬意。
他很是敬佩眼前这个别族的男子。
他依旧清晰的记得当他去岁攻城的时候, 爬上梯子就要被上头一块巨石击中的时候,从身后猛的伸出了一只遒劲的手臂, 硬是接住了那石头反手扔开。
努尔哈赤救了他的命。
显然努尔哈赤也记得他, 对着他温和的笑了笑, 仓促的穿上了外衫, 便转身朝着李成梁的书房奔去。
刚进了门, 便看见李成梁伸手将一张纸条扔进了火堆之中。
“大将军。”
努尔哈赤行礼。
“坐。”
李成梁指了一个椅子让他坐,随后开门见山的问道:“莽色督珠乎怕是不行了。”
他一直在观察着眼前的少年, 有时候他也会发出一种类似于只可惜少年并非我族的感叹。
如今明朝廷势微, 皇帝羸弱, 全靠张居正扶持,挥斥方遒, 各方纵横,方能有他今日在战场上全力进攻。
对于女真各族类,他也是利用各族的争斗不和配合着他的进攻战术,方能有今日的事态。
莽色督珠乎他是知晓的,年轻时便在草原上著名的好汉勇士,生的儿子各个威武勇猛。
特别是阿古巴颜,当初虽然战败,但竟是被那被人称作神女的富察衮代硬生生的在冰天雪地之中将他从濒死之中救了回来。
到了如今看似一蹶不振,可一个能屡次犯边,甚至一手建立威胁边疆的古勒城的男人当真会如此堕落下去?
所以他势必不能让富察衮代和草原上任何有些实力的族群联姻。
于是他派了努尔哈赤去。
努尔哈赤,武功非凡,以他的见识来说堪称天下一绝,天下能胜过他的人不多。
但就像是曹操不怕吕奉先有那天下一绝的武功,但怕其有谋略一般,他毅然重视努尔哈赤的缺点。
努尔哈赤有谋略,也有心机,但都不足。
此刻,莽色督珠乎临近死期,若是运筹帷幄得当,或许整个草原的局面又不同了。
只是努尔哈赤……
只要努尔哈赤被他牢牢的掌控住,那么便是事半功倍的。
努尔哈赤倒是很自然,他微微颔首,说:“方才晨训完之后,舒尔哈齐便告诉我了。”
“你怎么看?”
李成梁似乎是随意问道。
努尔哈赤微微一愣,倒是先不答话,只是略略的思索了一番,说道:“酋长去世,怕是乃富察家族最危险的时候,心中有野心的族类定然跃跃欲试。”
“届时,怕是草原上许多人都会认为答卷红军要去攻打富察家族,旁的比富察家族更为雄厚的家族许是会观望呢。”
李成梁放于膝上的手指一顿,他的目光微微敛起。
“嗯。”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转而是笑着说道:“既然是你未来的老丈人,你就去瞧瞧吧,该有的规矩也是半分不能缺。”
努尔哈赤点头说“是”。
李成梁瞧见他面容自然,忽地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随口问道:“上次战后,听说你当天下午便去了一趟在山中隐居的一个喇嘛?”
“那个喇嘛据说很难相见,他住在山巅之处,于半生修筑万阶台阶,但却只能容纳一人上下,即便是走上去也颇为艰难,更何况他要求见他者,需得诚信一步一叩首,步步都是祈福心中所愿。”
“稍不诚心者,即便是到了山巅,他也是不得见的。”
努尔哈赤坐在椅子上,闻言略略的抬了抬眉,说道:“回大将军,是的,当初我下午去的,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到了山巅。”
“这么诚心,你所求为何事?”
李成梁问道。
努尔哈赤面色难得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梁,有些尴尬的说道:“那喇嘛最灵的便是祈福长寿。”
“哦?”
李成梁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他不由得朗笑说道:“你是为谁祈福长寿?”
努尔哈赤不答,转而是扯出了手腕上用红绳子串着的一块长一厘米左右的玛瑙。
“为自己。”
“…………”
李成梁猛的拍案而起,竟是笑的不能自已。
“好好好。”
“去吧。”
他这么说道。
出了门,努尔哈赤便先进了排房,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衫。
舒尔哈齐在一旁说道:“大哥,你到时候给衮代格格也带个消息,说我也在日日为酋长祈福。”
“好,你好好练功,晚上背书,到时候我回来定是要过问你的功课。”
舒尔哈齐拍了拍胸脯,说道:“好,大哥你别担心我了,且放心去吧!”
舒尔哈齐颔首,转身牵着门口的马便去了。
春日的夜色带着几分凉意,圆月的光就像是在给他引路一般。
青草艾艾,一夜一夜的都在生长。
当他奔跑至那一次和她见面的山头时,他缓缓的歇了歇。
此刻整个草原万籁俱静,耳边只有萤虫鸣叫。或是天边偶然传来的孤狼嚎叫。
努尔哈赤拍了拍马背,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漆黑的一处城邦上。
古勒城就像是一处世间孤岛一般的伫立在空旷的草原上。
他的眼眸略略深了深,随后调转了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但这一次,他伸手慢慢的将脚边放着的一柄弯刀慢慢的抽出。
直到一刻钟之后,在这寂静的夜色里,缓缓自山坳处出现了犹如鬼魅一般的人影。
男人似乎是毫无所觉,他纵马的身影一路奔驰。
鬼影缓缓的将他包裹住,转瞬之间便将他围住。
弯刀出鞘的声音,在这冷白的月光之下露出锐利的刀锋。
努尔哈赤嘴角扯出几分不屑来,勒住了马缰,令马停住,目光缓缓的扫视了一圈儿黑衣人。
“怎么,敢做不敢当?”
周围的黑衣人缓缓的靠近,显然是准备不说话,直接想要将他砍落下马。
努尔哈赤抽出刀来,那冷冽的光倒映出那阴暗处一双狠毒的眼眸。
“既然是如此,那各位奉的便是无主之人,但我却是个光明正大之人,日后到了鬼门关,且记得今日各位死于刀下的主人乃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杀!”
刀剑交割刺耳的声音瞬间在这处空地上响起,不到一瞬,黑衣人皆滚落在地。
手中的刀全都被绞落。
但接着,周围又出现了一队人。
明显是想要用车轮战将他拖死。
努尔哈赤冷笑一声,勒住了马缰,竟是想要直接冲破包围圈。
“不自量力。”
阴暗处单位男人冷笑一声,一挥手,瞬间,身后几十余人全都围了上去。
第 37 章
若是有旁的人见到这个场面, 定然会以为自己侮辱了什么幽阴之所。
月冷如鬼魅,半朵乌云将圆月遮了大半,在这广袤无人烟的一处草地之上, 几百黑衣人前赴后继的将手中的刀剑都挥砍向了了一个男人, 而那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骏马, 他手中的弯刀流淌着如水柱的血流,马蹄之下尽是被踩的糜烂的血肉之躯。
“主子,咱们得尽快走了!”
一个仆人模样的男人低声对着纳林布禄低声说道。
男人眯着眼睛瞧着那犹如来自深渊战士一般得男子, 他狠狠得咬牙,一把推开那男人就要提刀上前。
“千万不可!”
那仆人冒死将主子死死得拉住,低声劝说道:“主子, 主子,咱们可以徐徐图之, 但却万万不可在他那杀顺了的刀下挑衅!”
纳林布禄咬牙切齿得低声嘶吼道:“如何?就让他这么顺利得离开?”
“不是顺利得离开,只是暂时得饶他一命罢了。”
那仆人眼看着几百人就要被他杀尽, 于是强行的拖着他朝着隐蔽的小道奔走。
但时间显然是来不及了,那仆人直觉背后如一阵猛虎跃近一般, 令他瞬间毛骨悚然, 尚未来得及回首便被一刀砍落。
刀锋所及, 不过眨眼之间, 便将弯刀架在了纳林布禄的脖颈之上。
纳林布禄甚至来不及将手中的弯刀挥起来, 就那么尴尬的垂在身侧。
“”
纳林布禄缓缓转过身,任由弯刀在脖颈上划出一丝血线。
他终于是和男子对视上了。
那在这月色里, 如深渊的黑眸此刻冷静的看着他。
“努尔哈赤, 怎么, 你敢杀我不成?”
男人闻言,弯刀在空中划过, 发出一声破风声。
瞬间收鞘。
也几乎是在这一瞬间,纳林布禄猛地抬首,竟是朝着努尔哈赤的胸腔直直的刺去。
这样近的距离,眼看着就要到了他的心口,若是被刺中,整个胸腔几乎大半将会被划开。
“喝1”
纳林布禄自知不敢托大,这一招几乎是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努尔哈赤此刻来不及再一次抽刀,他徒手接住了刀剑,在刀口划入手掌心之时,另一只手犹如猛虎之爪猛地捏住了纳林布禄的手,用力一拧。
“啊!”
弯刀骤然脱手,努尔哈赤一把将刀甩出去,直直的落在了那仆人的双腿之间,整个刀身刺入泥土之中,只留刀柄在空气中发出猛烈的震动。
“小人作为。”
借着月光,纳林布禄看着马背上的男人露出讥讽一笑,随后竟是就这么纵马离开。
他怔愣一瞬,接着控制在不住的就想要往前追,那被吓得腿软的仆人猛地扑上去,抱着主人的腿,哭吼道:“主子,主子,咱们先回吧!”
“滚开!”
可时间已经迟了,努尔哈赤打马离开,此刻已经跑下了山坳,早已是追不到了。
纳林布禄狠狠的唾了一声,远处,出现了一双双的碧幽幽的眼眸,匍匐着缓缓靠近,他知道不能再一次的耽搁了,只能恨恨的带着剩余的人按着原路归去。
而满地堆积着的人,在黎明之时,怕是连尸骨都不能剩下。
因着耽搁了一会儿的缘故,直到黎明时,努尔哈赤才将将到了莽思寨。
此刻,莽思寨的防御显然较之以往坚固了不少,当他刚奔驰离大门还有千余米的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便高喝令他停下,让他报出自己的姓名。
努尔哈赤依言停下。
“我乃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当今草原谁人不识努尔哈赤?
那人细细的查看之下,发现确定是努尔哈赤,这才挥了挥手,让他前往,当他靠近城门时,刚好开了一道纵马而过的缝隙
自那日救下了阿玛之后,衮代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来。
昨夜阿玛略有些反复,她自然是守着阿玛直到下半夜才在一旁的榻子上昏沉的睡去。
直到黎明时,阿玛在床榻上发出压抑而又沉重的咳嗽声令她昏昏沉沉的惊醒。
一股浓烈的恶心感在胃里翻腾,头昏目眩之下,只觉得自己的额角跳动着,牵扯着她的神经。
天边泛起鱼肚白来,衮代微微撑起身子,从窗口处瞧见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乘着骏马逆光飞驰而来。
远山勾勒出一抹光晕,将寨子的建筑和奔驰而来的男人的背影染上了一抹晨光。
因此,她瞧不清男人的神情,却依旧能感受到他奔驰而来的坚定。
她愣了愣神,缓缓地起身。
“主子?”
佐佐在一处的小隔间里听到了动静,她在门口看了一眼主子坐了起来,又利索的转过身,将笼着炭火熏着的大氅抱起来,走到主子的身边,将大氅披在她纤细的背脊上。
此刻马匹的声音越发的近了,接着便停下。
佐佐也顺着瞧了一眼,随后略带着诧异的声音说道:“竟是姑爷!”
“可他为何浑身的血?!”
衮代并未回首,她沉默的穿上了鞋子,然后竟是又扑回了床榻上,眯着眼睛似乎是又昏睡了过去似的。
佐佐犹豫了一瞬,并未将主子刚穿好的鞋子褪下。
而是将大氅拢了拢,盖住了她瘦弱了几分的身子。
男人几步便迈近了,恰逢阿海刚和阿督齐换岗,两人瞧见了他,走上前略微的寒暄几句。
随后努尔哈赤随着阿海走进了屋内。
衮代听着两人的步伐,那一阵一阵的,就像是踩在了她的心跳上一般。
慢慢的,那剧烈袭来的困倦感将她笼罩住。
睡梦就像是一汪压抑的黑水,强行的将她吸入了进去。
“怎得睡得这般扭曲?”
阿海压着声音低低得问道。
佐佐解释了两句,那老老实实立在原地得男人背着此处,并未朝着这边瞧过来。
“脱了休息便是。”
说着他命佐佐将她鞋子又脱了,自己又去拿了一个屏风过来,将衮代和他们几人隔开来。
如此来,阿海和努尔哈赤得声音就像是被笼上一层浓雾一般,令衮代睡得更深了。
屋子里慢慢的亮堂了起来,努尔哈赤先去阿海得屋子里沐浴了一番,又换上了一套干净得衣衫,这才又朝着莽色督珠乎的院子走去。
阿古巴颜刚巡逻回来,面容上带着夜色的冰凉,他也正想去看看阿玛和妹妹,于是两人便同行。
当初年少的男子,如今早已成长成了高大的男子,他微微侧容瞧着面目深邃,神色温和的男子,开口说道:“方才巡逻的时候,又在边界巡逻的侍卫说在三十公里开外的一处山坡上,竟是出现了几百具的白骨,还挂着新鲜的血肉,怕是昨夜死的。”
周围侍女们忙碌了起来,这便是显示莽色督珠乎醒来了。
但阿古巴颜并未着急,只是沉默的瞧着男人。
暖秋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笼罩,似乎是显得有些温和,丝毫瞧不出昨夜的血腥。
“是,我昨夜赶路的时候,遇到了纳林布禄,他企图以车论战将我拖死哦,最后以我用手抵挡住了他的弯刀,令他原路返回。”
说着,他展示出了自己左手被布裹着的手心。
“啧。”
阿古巴颜几乎可以想象当初的战况和纳林布禄的败落是如何的惨烈。
“做的好!”
叶赫那拉氏最近对着富察氏多有挑衅,他早就压了一肚子的火。
他不由得伸手拍了拍身边男子的肩膀,又说道:“你先进去,我吩咐人将那些骨头都埋了。”
“谢谢大哥。”
阿古巴颜并未回首,只是随手的扬了扬。
努尔哈赤刚踏进屋内,就瞧见了此刻正坐在凳子上,手边放着打开的药箱的女子。
此刻,温和的日光落在她的面容上,令她的肌肤就像是汉族玉瓷一般的剔透光亮。
她瘦了不少,少几分当初见面时的红润,多了许多柔弱感。
草原的神女此刻竟是易碎的就像是他曾经日日夜夜做的梦一般。
“你怎的醒了?”
努尔哈赤脚步一顿,随后快速的迈步走到她的面前,语气轻缓的问道。
第 38 章
屋子里许多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和器物碰撞的声音, 便就是努尔哈赤轻声的话语。
衮代确实没睡够觉,但是她习惯了每日五六个时辰的睡眠。
方才给阿玛用药的时候,二哥告诉她今晨的时候努尔哈赤便赶来了。
阿玛此刻几乎是不能说话了, 他那几乎被眼皮遮挡完全的眼眸看了一眼他。
阿海笑着说道:“就是浑身都是血,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了见咱们的小妹, 历经了千难万险一般。”
说着,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衮代, 说道:“也不知道他遇到了谁,左手似乎伤的最重。”
莽色督珠乎轻轻的点了点头,由着自己的儿子将自己扶起来, 接着,他自己双脚落地, 一步一步的起身,走到了女儿特意制作的可以推动的椅子上。
现在他每天都要在太阳出来后, 到外面去逛一圈儿。
衮代原本也是打算跟上的,却被莽色督珠乎制止了, 他用手指了指药箱, 看了一眼门外越来越近的男子。
“”
“好, 我给他看就是了。”
衮代无奈的叹了口气, 蹲下身子, 和阿玛那几乎浑浊的看不出内容的眼眸对上,轻轻的笑了笑, 说道:“可不许吹风!”
老者那短时间内几乎脱光了所有脂肪, 只留下充满了褶皱的面容轻轻的浮现了几分笑意。
“走了。”
阿海推着椅子慢慢的往外走去
此刻, 衮代坐在椅子上便等到了男人。
她听到了男人很是熟稔的语气,略略的有些不自在起来。
但男人却没等她回复, 男人逆着光便朝着她自然而然地靠近。
“”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种被侵略领地的强烈的令人不自在的感受。
即便是威准,许是两人自幼相识,又或许是两人相处之间界限其实一直都很明显,所以她从来都不会觉得不适。
“怎么了?还是身子很不舒服?”
男人微微蹙起眉头,那双称的上是顾盼生威的双眸此刻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向着自己靠近。
努尔哈赤当真是一个很是俊朗的男子。
不同于她曾读过的如高山流水,飘逸洒脱的文人,也不似那山崩于泰山的将军。
更像是那一句宋朝赞美男子姿容的诗词。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乐府诗集,《白石郎曲》)
就在男人的手要触摸到她的额头时,她忽然闻到了男人身上的香味。
这香……
她猛然想起来此刻在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衮代姿势极为别扭的躲开了男人的手。
男人显然是感受到了她的动作,手指轻轻一顿,接着自然而然的转过了身子,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也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更好的照顾自己酋长。”
他坐在靠着门口的一侧,转过头,眼眸里带着几分柔和的说道。
但也没了方才那种带有侵略性的靠近的感觉了。
衮代轻轻的松了口气,将自己那自心里燃起来的警惕感缓缓的压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远处的天色,转过头来,和一直温和看着自己的男人说道:“来,给我瞧瞧你的伤。”
努尔哈赤方才就猜到了她应该是特意留下来,专门给自己处理伤口的。
但此刻,听到了她的话,那早有准备的心依旧是为此欢喜的跳动着。
瞧,她是这样的喜欢自己。
昨夜当那柄刀划破自己血肉的时候,他内心第一时间竟是在想她给自己包扎的画面来。
她见惯了血肉模糊的模样,听说当时给阿古巴颜治疗刀伤时,那满腹腔的血还有容纳一只手开合的刀口,就是一贯见惯了砍杀的侍从都不忍直视。
在漫天的风雪里,只有一处火光下,女子神色冷冽如冰雪,旖丽的面容紧绷着,只有那双手在这血色之中来回地穿梭。
他这样的伤口,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她也会满心认真的给他处理。
想到这,努尔哈赤竟是欢喜的。
他还从未被她医治过伤呢。
然后……
“伤的不深,我自己都处理好了。”
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衮代微微颔首,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努尔哈赤建功立业首先就是从不断的战争之中积累的财富和威信。
如此,怎能不天天受伤呢?
处理好了就不必再一次的打开查看,不然造成二次感染和伤害就不好了。
她还得去看着阿玛呢,现如今能陪他在身边一刻,几乎是最弥足珍贵的时候了。
“虽然是如此,但你也要注意一下,不要碰生水,也少吃些辛辣的食物。”
衮代准备合上了药箱。
然后就在她看了一眼努尔哈赤,示意他可以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时,男人竟是眼眸微微一亮,然后将那受伤的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
“既然格格这般的关心,努尔哈赤也就却之不恭了。”
“…………”
她那双秀丽的眉梢轻轻的挑了挑,看着男人一副对着自己温和而笑的模样,不由的产生了一种素来不会有的,戏谑的感觉。
她只能转过身,在几上垫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然后将男子的手放在上面。
远处,阿海看着眉梢间染上了笑意的小妹,竟是痴呆似的瞪圆了眼眸。
“阿玛,你瞧见了吗?!”
男人呆愣愣的说道。
此刻坐在椅子上的老者,那双眼眸带着无限怜爱的瞧着在屋子里椅子上侧身给男人小心拆开包裹着伤口布的女儿。
这一次,他终于是可以放心了。
当初威准,他一开始以为是个真心对待女儿的男人,但却忘记了真不真心的,他感受如何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女儿对将和她走过漫长一生男子的感受是不是快乐的。
努尔哈赤啊…………
看着女儿那嘴角自他病重时候就从未真心欢喜的勾起,此刻这在他来了这里的半天,就惹的她欢喜了起来。
或许,有些事情是阴差阳错呢。
但,努尔哈赤如今背后的李成梁依旧犹如一把悬在富察乃至整个女真族的铡刀。
“走吧,咱们也进去瞧瞧我的东珠在开心什么。”
老者那略带着口齿不清的沙哑嗓音响了起来。
“是!”
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人转过头。
衮代在瞧见自己阿玛的一瞬间,包扎单位手速瞬间就提了上来,甚至为了图方便快捷,下意识的话给他手臂上扎了个大蝴蝶结。
“阿玛!”
努尔哈赤也站起身,神色带着尊敬的行礼。
“努尔哈赤给酋长请安。”
莽色督珠乎微微地附身,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吧。”
他语气慈和,即便是如今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却威严依旧。
衮代自从阿玛回来之后,哪里还管得上别人?
她走过去,先是伸手摸了摸莽色督珠乎放在靠手上的手背,感受到了温暖的温度,这才放了心。
“阿玛,咱们也起身走两步,稍微的松松筋骨。”
“行啦,你们都走…”
他眯了眯眼睛,对着众人说道:“你们照顾我这么久,如今努尔哈赤来了…”
他合上了嘴,指了指几上的茶壶,阿海几步走上前,到了温度适宜的水,服侍着莽色督珠乎小口小口慢慢的喝了。
老者缓了缓,这才开口说道:“他也算是我的半个儿子,该他来照顾我一次了,你们两兄妹也去休息一会儿。”
衮代自然是不愿意,她和哥哥们都照顾习惯了,努尔哈赤能顶什么用?
一个不小心万一把阿玛给伤到了呢?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说出的话也就越发的好听了。
“努尔哈赤昨夜可是受伤了,又骑马奔驰一夜,现在可是比我和二哥都要累,不如先让他去休息一夜,明日再来陪阿玛?”
她话说完确认一般的瞧着阿玛。
而阿海和莽色督珠乎的视线却先一步的落在了一旁努尔哈赤的面容上。
额………
其实一开始努尔哈赤也是觉得衮代只是客气的话,若是他的阿玛受了伤,怕也是不放心别人来照顾,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话,而是稍微有点失误,便是终身悔恨的事情。
可衮代的话一落,对面的两个她最为亲密的,最为懂她的男人竟是先看向了自己。
莽色督珠乎的神情从来都是难辨的,但阿海那种带着对于抢了他妹妹的敌意,和不甘愿他如何会错过?
“……………”
难道说……衮代对他的喜欢竟然也告知了自己的父兄?
不,或许是他们就像是他一样,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对于自己的喜欢。
他何其有幸?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竟然能得衮代这样的青睐?
少年怀春,再是稳重沉稳的他在这个时候也不由得从神色里泄露了几分。
其实一开始阿海和莽色督珠乎也是知道衮代是客气话的,她有多重视自己的阿玛,他们都很清楚,若是现在有以命换命的方法,衮代怕是根本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他们两人完全是因为想要去关注一下努尔哈赤对于衮代说了此话的反应。
却不曾想竟是这副神色。
一下子令阿海想到了方才衮代忽然绽放的微笑。
“!!!!!!!”
“好了,衮代你瞧瞧你那小脸儿,去休息会儿,让我和努尔哈赤说说话吧。”
莽色督珠乎不容拒绝的说道。
第 39 章
话音刚落, 屋子里瞬间有些安静,衮代和阿海相互对视一眼,便老老实实的行礼准备离开。
“你放心。”
努尔哈赤转过头对着衮代温和而安抚的笑了笑。
衮代回了一个微笑, 轻声回复道:“劳烦你了。”
……………
“也不知道阿玛要给努尔哈赤说些什么。”
阿海走在衮代的身边, 替自己的妹妹挡着风。
衮代倒是浑不在意, 反倒是心里操心阿玛的病情。
“如果是我的女儿,我定然是要狠狠的警告一番那小子,定然是不敢欺负我的女儿, 威慑一番!”
衮代闻言,看了一眼身边高大的男人,看着他一副很辣的模样, 有些好笑的说道:“你的女儿可是才三岁。”
“三岁怎么啦,总有长大的那一天, 我先得做好准备才是。”
“哦?”
“那肯定啊,你看哈, 咱们草原上虽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但也是很看重人品和能力的。”
“我是男人, 是以男人的思维来看的, 没有女生的那些细腻心思, 女人婚后幸福其实不论喜不喜欢, 只要是男人有这两点, 日子肯定过的不错。”
“嗯,哥哥说的对。”
在这个年代, 没有什么真正的男欢女爱吧。
她的哥哥们对于女性算是比较尊重的, 但福晋也是有几个的。
阿海看着小妹那清丽的面容, 脑海之中却浮现了方才小妹言笑晏晏的模样。
“话说,你方才在和那小子在说什么?”
“啊?”
“啊什么啊, 就是你方才给那小子弄那个丁点儿大伤口的时候,我和阿玛都看到了,就你笑的那么欢!”
女子很是震惊,随后恍然大悟的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当即变的有些啼笑皆非,随后笑着瞄了一眼神色略带着几分紧张的瞧着她的二哥,慢慢的开口说道:“没说什么呀,单纯的说他要让我看看伤口。”
阿海明显不信,嘴巴动了动,明显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又舍不得骂,只能用手点了点带着几分戏谑笑意姑娘的鼻梁。
“你可别有了男人,就忘记了哥哥们。”
衮代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脸淡然,浑不在意的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就被人拉住了手臂往后拉了拉。
衮代当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
“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小子了吧?!”
阿海将妹妹拉到了身边,弯下腰直视着妹妹的眼睛,认真的问道。
“不会啦。”
衮代停下了笑,但那圆润晶亮的眼眸带着几分笑意,认真的看着二哥。
“就如你所言,我对于婚姻也是一样的看法,对于情爱,我丝毫没有任何的妄想,就如威准,当初百般的喜欢我,可还不是对我有意见,最后甚至出现了别的女人,我对于感情的所求不过是能尊重我,对于咱们富察家族有所帮助而已。”
阿海点了点头,手倒是松了松,但还是执拗的问道:“那对那小子呢?努尔哈赤呢!”
衮代倒是一动不动,双手被哥哥捏着也不在意,她就这么站着,立在日光下。
莽思寨下了一场大雪,被人扫到了路边上堆积着,此刻日光照在积雪上莹莹反光,落在她的面容上,令她那张面容那样的漂亮精致不似凡人。
远处,拐角处的积雪轻轻的化开,倒映着一团失落的倒影。
“努尔哈赤自然是很好的人,也是极为有本事的人,那天你也看到了,草原上他的武功本事谋略何出其右?”
她拉开了哥哥的手,看向了远处阿玛的房屋顶,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你让我非要选,我定然是想做一辈子富察家的小女儿,伴在阿玛哥哥们左右,可现状却是我必须得出嫁,努尔哈赤是我最好的选择。”
“至于喜欢与否,见过几次面的人,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呢?恐怕他对我也是这样的吧。”
阿海盯着妹妹那认真的神情,不由得松了口气,此刻终于是放下了心,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冷哼一声说道:“你说他他不喜欢你,我看着却是不见得,且不说你风采高华,比那整个草原上的所有花都漂亮,接触过你的人更是被你的心性和才华所打动的,他努尔哈赤一个穷小子,见过什么?”
“他还敢不喜欢你?!”
衮代:“…………”
二哥这样的心态可不好,不被听到了暂且另说,但若是被听到了,现如今努尔哈赤不会做什么,但日后若是被有心人提及,或者是努尔哈赤自己想起来了,对于二哥,对于整个富察家族来说都算是很严重的危机了。
帝王心术,帝王谋算。
衮代狠狠的瞪了一眼男人,低声怒斥道:“二哥,怎么会如此的说努尔哈赤呢?咱们富察家族可是这等福之人?”
“我竟然是看错了你,你也和那些诋毁我的一样?”
说着,她就故作怒气冲冲,想要离开的样子。
果然,阿海当即就有些慌了,他连忙跑到女孩儿面前,拦住她说道:“我哪里诋毁你了?”
衮代顺理成章的顿住了脚步,她问道:“努尔哈赤武功如何?”
阿海一愣,倒是很自然的说道:“我们几兄弟怕是都不及。”
“那努尔哈赤的谋略如何?”
阿海继续点头,说道这:“哎呀,你问这些做什么,我知道努尔哈赤处处都好,方才说他穷小子不过是口快了些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衮代冷笑一声说道:“那些因为我医治病人,不是也没找到其他说辞,但却用我接触男子这件事情来侮辱吗?”
“他们大可以也说是开个玩笑而已。”
阿海神色一变,嘴动了动,最后还是略带着几分沮丧的说道:“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衮代知道哥哥这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她恢复了神情,本来方才就是故意吓他的。
“对,无论我喜不喜欢,或者是努尔哈赤喜不喜欢我,既然咱们已经决定了日后成婚,那么我和他就成了家人,两人相互协助扶持,利益共同体,哥哥可能因此去小瞧了他。”
“我哪里敢小瞧他?他现在可厉害了,妹妹你不会真的有几分喜欢那小子吧?还替他说话?”
衮代懒得搭理他,干脆往前走。
阿海便也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停的说着些话。
在两人未察觉的角落里,高大的男人犹如一尊雕塑一般,久久的,动也不动的立着。
他的神色似乎是被脚边的雪色给冻住了一般,如墨漆黑的眼眸看着远处缓缓走远的俏丽身影。
这个时候,他才恍然的想起,女子似乎是真的从未对他说过任何的有关喜欢的字句来。
女子温和的言语在耳畔一句一句的响起。
那日他第一次在莽思寨很是唐突和突兀的去寻找女子时,她不曾厌他,反而是郑重的开口说道:“那衮代就祝您如草原雄鹰一般展翅翱翔于天地间。”
后来,在随她去救阿古巴颜的我时候,对于他的决定,她甚至没有任何的犹豫的就信任了他。
甚至那夜,他因她失落痛苦连夜奔走至山巅,离着她近一些的地方时,竟然是得了上天怜悯一般,遇到了她。
她在那圆月之下,笑意盈盈的说道:““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这草原是装不下你的,若是日后有幸,我希望富察家族和你能共进退!”
后来啊,在那日他击退了那两个男人之后,在取得金球之前,他忐忑不安,于是他问了她对于他如今的看法。
她略略思索了一阵,很是郑重的说道:“辽阔的草原装不下你,天下,才是你的世界。”
她真的,从未说过喜欢他。
只是在肯定着属于他的本事,就像是方才他给阿海说的一样。
只是肯定着他。
他的目光缓缓的从渐渐消失的背影上收回,转而是望向那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山顶上。
草原的第一场雪总是来的这样的早,白雪皑皑压着尚未发光的青草,在日光下闪着浸润的光泽。
他抬步,往回走。
手中那沉重的药箱紧紧的勒住了他的手。
本是想将她忘记拿的箱子给她送来,也是想和她多说说话的。
可现如今看来,她其实是不需要的。
两人之间,是他胡乱理解,将心善赞同当成了一个姑娘含蓄表达喜欢的情意。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却不见半分的温和,反倒是衬着他的面容更是冷峻。
直到走到门口,瞧见从另一侧走出来的衮代身边的侍女,他才缓缓的吐了口气,收敛了神情,上前说道:“这个药箱子格格忘记拿了,劳烦给格格送过去。”
“是。”
那侍女倒并未察觉异常,努尔哈赤站在台阶口,她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从酋长屋子里才走出来,于是老实接过,便走了。
他几步迈上台阶,走到了莽色督珠乎的身边。
老者已然到了人生的尽头,但却不影响他是整个富察家族的狼王。
他垂下的眼眸并未直视男人,但在他进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
他顿了顿,便开口问道:“你若是后悔和衮代订立婚约,那么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在现在找一个最好的办法来解决。”
第 40 章
老者沙哑的嗓音落下,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静谧。
努尔哈赤缓缓的走过去,随后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老者的面前。
这个姿势,能领莽色督珠乎不应抬头就能看见他的神色。
秋日的阳光被打开的窗户隔成了一块一块的落在地面上, 光柱里起起伏伏的尘埃飘散着, 落在老者和男子的侧容上, 犹如一道定格的剪影。
“酋长为何这般说?”
努尔哈赤定了定神,他开口问道。
“努尔哈赤,当初你求娶衮代的时候, 我曾怀疑过你的心思,可在那夜的欢庆会里,我看到了你对我女儿的痴迷。”
他当真是将行就暮了, 开开合合的唇干裂而发褐。
努尔哈赤见过许多将死之人,第一个就是他的额娘额穆齐, 当时也是病中死去,但那病重的速度很快, 来不及令她显得干枯难看,便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后来啊, 他见过的最多的将死之人就是昨晚落雪之前的那些死于他刀刃之下的人。
他定定的瞧着眼前这个快要去世了, 却依旧为女儿操心的老者。
“我的女儿, 我又如何不了解呢?”
“她千般好万般好, 却不是一个传统的女真女子, 她甚至挤不好牛羊的□□。”
“她的终身,自她出生, 我就日日夜夜的操心, 她不可能不嫁人, 她是最小的孩子,哥哥们疼爱她, 却总有自己的事情,定然是不能处处照顾着她,若是放任她自己生存。”
莽色督珠乎的神色是极为骄傲的,却又带着叹息。
“她那样的姿容,那样的品行本事,定然是要被一个极为强势的人好好保护着,日子方才能顺遂如意。”
“不然她会吃很多苦痛的。”
窗外的雪色纵然很美,但对于莽色督珠乎来说却是催命符一般。
他说完,似乎是有点喘不过气,慢慢的缓了缓,目光看着眼前神色自若的男子,这才继续说道:“可偏偏她对于情爱始终是保持冷漠而悲情的态度。”
老人的语气已然是有些中气不足,可却犹如一枚锐利的针狠狠的扎入了他那强行压抑下去的痛楚。
他终于是开口了。
“酋长,您真是见微知著,什么逃不过您的眼睛。”
他虽然开口的声音极为温和,甚至尊卑明显,但那张逐渐失去了控制,神色失落的模样却是出卖了他那黯然伤神的心。
莽色督珠乎不由的缓缓抬手,那干枯的却带着温暖的大手抚摸到了努尔哈赤的头上。
带着长者对于晚辈的怜爱和安抚。
“努尔哈赤,我是看不到你日后能不能求的我女儿的真心了,我也看不到你是不是对我女儿的感情亦如现在了,你现如今既然知晓了她并非情感上钟意于你,也并不准备喜欢任何人,若是你悔了,不出意外的话,她也不会有任何的怨言的。”
话到此处,意思都很明显了。
他收回了手,那极力掀起来的眼皮直直的盯着眼前的男子,等着他做决定。
“不,酋长怎么会这般想我努尔哈赤?”
男人坐的很矮,却依旧没有因此压住他日渐犹如出鞘利刃的气势。
“衮代格格,她不喜欢我,对我无意这并非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甚至我感恩格格对我每一次言语之中的尊重和赞赏。”
“而我,对于格格很是仰慕,这是不假。但除了有男人对于女人的仰慕,还有一个女真人对于神女的仰望和敬意!”
“我当初从未敢去想象过格格会成为我的福晋,我这样的粗鄙之人,如何能配得上格格?”
“但世事造人,我亲眼看到了我堂兄的不敢担当,甚至是狭隘,又瞧见了纳林布禄那等人险恶用心。”
“如您所言,富察家族认为衮代格格不得不嫁。”
“努尔哈赤不才,却能尽力的用尽毕生的本事为衮代格格谋求一条安稳而自由的余生。”
他话说完,便起身,身姿缓慢却又坚定地行了个礼,这才再一次的就这么抬首看着老者。
“能护着衮代,为她谋求一条安稳而又自由的余生?”
“你小子,竟是有这样的心思?”
整个草原,能这样护着衮代的,怕是要统一整个女真族才能做到。
努尔哈赤神色里尽是淡然和坚定。
“酋长,您应该是明白的,女真族如今较之明朝廷确实是更为强势一些,但如今李成梁做了大将军,统领全军,朝廷之中又是张居正坐镇,若是女真再继续如今日一般长久的内斗不休,那么此刻出现的高势,转瞬间就会变的倾颓,届时咱们女真族就会像和历史上一般,被明军赶到草原的深处。”
“哦?”
莽色督珠乎似乎是带了几分沉思。
“是的,努尔哈赤出生于微末,心中却有鸿鹄之志,又看见了咱们女真族的艰难和机遇。”
“如今女真各族被李成梁挑乱,各种内斗不足以形容其血腥程度,每每到了有利于明军的时机,便是李成梁出军之时,是以战败者少,胜利者多。”
莽色督珠乎的神色终于是缓缓的变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那你意欲如何,如今你在明军李成梁的麾下,如何去在女真族内立足?”
“时机而已,时势造英雄,届时我努尔哈赤定然乘风而上。”
屋子里又陷入了安静之中,日光在人不经意之间缓缓的往西滑,那光柱随着移动慢慢的将男子完全的笼罩住。
他如缓缓升起,却势不可挡的旭日,可这样的人,身边的女人定是如众星拱月一般,纷纷不顾生死的往他面前挤。
这样的男子,就像是衮代说的那样,对于富察家族来说日后怕是泼天的富贵,但是对于衮代而言,恐怕当真是没了有什么情爱之分。
老者不言语,男人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续开口说道:“努尔哈赤当初不曾见过明月,可自从见过了一次圆月之后,就从未敢忘记过一丝一毫。”
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在抬首看着老者那认真的神情时,仍旧是开口了。
“我努尔哈赤在此,对着您对着草原的山神发誓,若是能得格格青睐,我努尔哈赤定不负格格心意,终其一生只有格格一个女人。”
“若是有负此誓言,终其一生我不得所求。”
莽色督珠乎也是男人,他当然知晓努尔哈赤所言非假,甚至此时此刻,他相信即便是日后他情意负了她,却也不会对她或者是富察家族有任何的亏待。
“如此,我也便放心了。”
莽色督珠乎缓缓的颔首,说道:“如今,我倒是觉着满女真的男人也只有你能配得上我的东珠。”
“起来吧,如此日后,富察家族多仰仗于你了。”
“谢酋长器重,若是有那么一日,我定不负富察家族对我的看重!”
“好。”
“走吧,推我出去再看看这草原,这人间。”
“是!”
高大的男人推着老者缓缓的走向了门口,走向了这被秋日暖阳笼罩着的草原。
草原怜悯这即将归于天地的狼王,绵延的大雪之后不见刺骨的寒冷,却能一睹世间白雪压绿草的美景。
在草原上最后一朵雪花融化的时候,莽色督珠乎永远的离开了他的莽思寨,离开了他的儿女们。
衮代哭的不能柔肠寸断,甚至于床榻前便昏了过去。
努尔哈赤本就立在她身边,时刻的关注着她,此刻伸手便将她揽住,抱在了怀里。
阿海和三个弟弟本能的就要上前,却被阿古巴颜制止住。
“弟婿,小妹这几日就劳烦你照顾了。”
“好,大哥和哥哥们自去忙就是了。”
………
怀里的女子轻如羽毛一般,似乎是一个不小心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努尔哈赤想要用些力气将她揽在怀里,却又深怕是弄疼了她。
她是真的伤透了心,即便是昏迷了过去,但却依旧不断的流泪哭泣着。
那张消瘦的小脸儿此刻被泪水淋湿,显得格外的苍白。
偏偏哭红了眼眶,瞧着便令人心揪。
当初化雪时不觉得冷,此刻没了雪色却被刺骨的寒风刮的骨头都在冷。
老者此刻应该是英灵眷恋在人间,最心疼的最放不下的怕是他怀里这个柔肠寸断的小女儿吧?
他走了许久,佐佐在前面通红着眼睛给他开了门。
屋子里烧着旺旺的炉子,屋子里倒是暖和得很。
佐佐先一步撩开被衾,再看着男人将她身上盖着的大氅慢慢的褪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再将被褥盖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又仔细的摸了摸被衾的温度,吩咐着侍女们熬制一些补身子提气血的汤药。
又对佐佐说道:“衮代格格定是睡不长久,等会儿她醒了肯定要出去的,你先快去将等会儿要穿的孝衣在薰笼上烤着,鞋子里面多垫一点儿厚垫子,免得她冷脚。”
说完了之后,似乎是又怕她等会儿饿了,竟是准备去和侍女看一看厨房内是否有现成的饭菜。
那一副姿态,神色之间的担忧和心疼,令佐佐瞪圆了眼眸。
令她感受到了威准对衮代的情意,和努尔哈赤对衮代的情意之间的不同。
似乎,她有一些明白了为何阿古巴颜方才不阻拦男子,还说了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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