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之初, 这星球还不像今天这样让人绝望，甚至追溯到新人类初尝科技甜头那些年，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却生长出繁密的希望, 人类渴望重新获得智慧, 掌握力量, 探索一种更高效的生活方式。
但后来, 事情开始偏离轨道，人工智能涌现出智慧，脱离碳基限制的身体的确让世界的运作更加规范效率, 但乱象随之产生，人类被排挤，生存更加困难，甚至分不清楚谁是同类, 在人工智能和基因污染的双重笼罩下, 普世的绝望成了后基因时代的主旋律, 从灭世走到这一步, 只过了五十年。
为了更好地使用“智慧”, 硅基生物大幅加剧能源消耗，然而毫无底线的开发带来的不是爆炸式增长，而是越发平稳的趋势图，边际增长缓慢, 生态系统却不可逆转地分崩离析，寒潮降临，且越发频繁, 人类意识到更大的挑战刚才浮出水面。
人类政府崩坏, 全球人口下降，财阀滥用基因编辑技术, 处处已是末日光景，于是初代机器人做了个惊人预言，更添末日的飘零和萧瑟——人工智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人类还没有。每一次巨大的动荡，都会带来新生的黎明，每一段未知时代，都会诞生一个人类引领者，而这位引领者掌握通关的密码，可以带领同类走出困局。
面对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预言，全部机器人却难得地陷入了平静。
“无论人或机器，想寻求力量掌握世界都需要时间，可惜灭世以来，谁也没有足够多的时间，核污染，寒潮，资源争夺战，每个间隙都充满挑战，时间永远不够用……我们以为自己掌握了人类最高等级的智慧，其实不然。这智慧依然隐藏在人类当中，未被发掘。耐心等待吧，时机合适的时候，有人会揭开面纱，成为救世者，救世者觉醒后，自然有能力带你们跨越时间，找到最后的答案。”
“你问这个答案是什么？自然是你们所有人类都最需要的东西——永恒的时间，不灭的生命，永生的能力。”
这场荒诞的预言以此告终，人工智能覆灭，从此再也找不到关于它的更多阐释。讽刺的是，这预言在机器人里掀起轩然大波，但在人类看来倒是不值一提。乱世不缺危言耸听的神秘预告，人类因苦难而麻木，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听上去像是拙劣的儿童故事，带着机器人最后那点僵硬的天真和无知，让人笑都懒得笑一下。
但有一个人把它当了一回事，并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日夜琢磨。
申麒倒不在乎救世者是谁，但他盯着那“最后的答案”看了良久，在某个冰凉孤独的晚上，他终于明确了自己这一生要追寻什么。
永恒的时间，不灭的生命，永生的能力。
晶体解析成功，整个异空间亮起紫色的光芒，男人在圆柱形里受到感应，甚至都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眼睛依然紧闭，身体漂浮在空中，早已没了呼吸，但又确实被晶体的磁场吸引，抬起了手。
“卡妮，别怪我啰嗦，这个晶体里储存着过往种种的全部记录，你必须牢记于心，才会想通以后的路何去何从。起初的申氏集团只是个未经授权的小科技公司，与其他竞争者一样，都在秘密进行基因编辑试验。最初申麒主攻的方向是通过基因编辑来让人类获得更优秀的能力，最好能够将人类基因里曾经出现过的最高级最优秀的元素都集中合成到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人就拥有了最强大的能力，他将会是一个完美的人类。”
卡妮想都没想就觉得不可行：“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但人性的贪婪还不止于此，随着研究的深入，申麒开始想，光有人类的完美基因怎么能够？从健步如飞到真正能飞，从如鱼得水到真正能游，人类若是有翅膀，有鱼鳞，甚至有钢铁机械的手臂，是否就能逆转糟糕的局面，重新回到旧人类时代的无限荣光？
天马行空的疯狂想法慢慢滋生出骇人听闻、充满争议的活体实验，实验从开始到扩大规模再到操作失误爆发致命病毒，新世界的秩序再次摇摇欲坠，于是全星球所有权力机构联合起来禁止了所有未成熟的基因实验，至此，时间又过去了五十年。
人类再次灰心丧气，不仅对基因编辑，连带着对整个世界的运行机制都产生了怀疑，然而总有人在深渊里抬头，渴望获得黑暗的里面，将整个世界变成泥潭，从此所有人深陷其中，陪着他搅弄风云——申麒自然是其中一个。
大财阀都被明令禁止停手，申麒却反其道而行之，继续扩大基因编辑技术的开发，甚至打上了救世的旗号——他制造大量的基因净化剂，救人类于基因污染的漩涡中，自己也通过贩卖药剂敛取了巨额财富，一时之间，甚至有不少人相信他就是预言中的救世者。
男人叹了口气，继续说：“任何一家公司要站稳脚跟，都要经过好几轮抽筋扒皮的命运考验，那时申氏集团在市场上并不占优势，于是申麒就招揽了一大批道德感模糊的疯狂科学家，无底线地开发人类基因，即便越过红线也完全不停，甚至应运而生了个团队，专门对接和开发不可控的基因编辑试验，这便是科研队的前身了。”
卡妮静静听着他讲这些陈年旧事，这些颠沛流离的往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那么她穿越而来的时候，是否将这些情况全部知晓？
“就没有人阻止他这些疯狂的行为吗？执法部门呢？”卡妮问。
男人笑了：“人类被逼到绝境，连政府和国家都不存在了，还有谁遵从法律，还有谁记得道德？也许当初做这些实验的也不止申麒一家，总之，越线的后果立刻出现——人类开始异化，甚至与其他物种产生基因融合，形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他们通常肢体巨大，伤害力极强，心中充满仇恨，极度嗜血……也就是后来所称的异兽。”
在别人眼里，这是比人工智能更大的灾难漩涡，但在申麒眼里，战乱是敛取暴利的最佳时机，他投入大量资金研制和交易武器，并挑选了最适合改造成军人的人种，将其培养成后来的护卫队士官。至于常思贤，则是申麒三番五次恳请出山的，常家百年军门，从常砚的曾祖父开始，每一代都在军队中担任将帅统领的职位，即便后来星球没落，国家和政府随之湮没，常家依然是整个B-3星球上最高的武装力量。
中心战队从此建成，常思贤坐镇统领之位，申麒则建立天空之城，等到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B-3星球已经完成了洗牌，先前的格局全数颠覆。
众人震撼，纷纷拜倒在天空之城的门口寻求保护，一开始申麒慷慨慈爱，将所有安保费用和医药费用全数付清，但慢慢的，他开始发放信用债券，抬高物价，甚至无理由断货，每一次波折都会引发众人更疯狂的追捧和更痛苦的追随，终于，申氏集团完全垄断了军事和制药产业。
秩序重塑，异兽也被控制在边境，又过去五十年，人工智能彻底没落，申氏集团则成了整个天空之城乃至整个新世界的基石，成了灭世后期整个人类的全部希望。
男人的声音低沉下去：“起初的科研队真是不堪入目，里面的人全是不疯魔不成活的怪物，而其中最疯的又要数琼·康普顿教授，此人言行古怪，思维极度跳跃，视规则于无物，却常有令人惊叹的研究成果，与他的惊人的天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他狠厉冷酷的手段，这个人似乎完全没有人类的情感，从不把生命和尊严放在眼里，他有目的地制造基因编辑的残次品，投放到边境进行观察，故意拖延解药的研究，用少量但持续的异兽□□钩住普通居民的需求。”
“是他提出了人类基因计划？”卡妮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男人摇头：“谁也不知道最初的想法是出自申麒还是康普顿，两人作风相近，都疯得不可理喻，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惺惺相惜，无论如何，定点保护区把中等居民圈养起来，而下等公民则成了不值钱的奴隶，任人践踏……你能想象吗，人类社会走过完整一轮，到头来还是恃强凌弱那一套，申氏集团掌握资本，通过不断的供给和升级加强捆绑，让全世界都依赖于它，再无能力反抗。”
“时机成熟，康普顿正式提出了种族实验的提案，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实验，通过替换掉某个种族的特有基因来测试人类的延世性，如果能占有某个族群的身体，保留自己的思想甚至原有的行为能力，那么其实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体。”
“……也就是长生？”卡妮问。
男人肯定地点头：“也就是长生。”
卡妮浑身激荡，只觉得荒唐无比，古时候的贵族捕尽万只海螺只为提取出一克闪亮的紫色颜料，康普顿也想杀尽一族人，只为获取基因，培育一个新的人类品种……其残暴恶劣、罪恶荒谬和反人道的理念，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如此的反人类，究竟是怎么推行下去的呢？！
仿佛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男人摇摇头，叹气道：“申麒这样的人就是应着灭世之运而生的，谁能要求他去为人类社会的福祉做贡献？总之，种族实验标志着人类基因计划的正式开始——这里就要提到海珏教授和现在的吴韦恩院长，当时他们都只是康普顿手下最低级的见习学生，自然毫无发言权，但海教授强烈反对实验，意图干预，吴韦恩那时候混得不怎么如意，正打算通过告密来给自己赢一条出路，却被常思贤将军察觉，常将军将计就计，顺着告密计划铺了另一条线，还联系了十二院的教务长夫人，保得海教授安全离开，虽然从此进不了天空之城，但总算也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竟是这样。难怪海珏对待常砚总是更亲和些，也难怪她几乎从来不提科研队的经历，每次问她，她总说以后有机会慢慢告知。
如此漫长而痛苦的伤疤，谁愿意轻易碰触呢。
“不是，真的就没有人能拦住申麒那个疯子吗？常将军呢？”秦丹绝望地喊，但他心里清楚，事已至此，申氏集团已经掌握了全世界的秩序，即便常思贤也许早已察觉到不对劲，怕是也早已被算在其中，自身难保。
男人摇头：“两个恶魔毫无顾忌，一拍即合，将穷途末路的人类命运推向更黑的深渊，常思贤自然看不下去，但那个时候，申麒已经掌握了军队的基因增强技术，新设计出来的士官团队战力猛增，远胜从前，有了亚瑟这样听话的新锐，他更可以放手去陷害常思贤，指使中心护卫队策划了一系列事故，其中就包括十二院的食人花事件，层层相扣，终于把常思贤手中的兵权彻底分解开。”
“至于常思贤，表面是因病而死，但这份晶体里的隐蔽资料中，把科研队跟亚瑟的中心护卫队联手下毒的事情记录得清清楚楚。”
“下毒？！”秦丹叫道。
“下毒的过程并不顺利，常思贤极其敏锐，吴院长千算万算还是出了纰漏，从此被罚出天空之城，担任新成立的第十三生物研究院的院长，表面上还是保住了自己上等公民的地位，但此生也回不去天空之城了。”
秦丹被震撼得头皮发麻，半天呢喃道：“我跟着长官十几年了，当初我们还小，只是出了一趟北境，回来长官就被告知父亲重病而亡，他查过所有的资料，盘问过所有相关人员，从康普顿留下的病理记录到常将军身边亲信的口供，一切细节都对应得起来，长官这才消解了心中的疑虑，谁知道……”
谁知道常砚自以为精密的探索，其实都是申氏集团早设计好的迷宫陷阱，他在里面无论怎么走，都是虚伪的自洽。
“长官要是知道了，该怎么办啊？会不会崩溃啊？”秦丹抱头猛摇，胸中泛起一阵忧虑。
卡妮抬头，晶体的光芒照得她脸上有一层微凉的容光：“他不会的，你放心。”
他足够强大，可以面对这些残酷的真相。
“说回科研队，长生项目一直难有突破，既然想造完美人类，自然就得找出最接近完美的种族，他们很快就锁定了殷族，一个据说拥有纯种基因基底的种族，他们强迫殷族人为科研队提供实验体，也就是他们自己的身体，并屠杀掉那些不同意的人。”
卡妮猛地看向男人：“所以你是殷族人？”
“不对，那么我是殷族人吗？”卡妮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族到底是什么概念？血族，生理结构，还是精神？”
男人摇头：“都是，但也都不是。”
男人的五官看上去挺立体，整个人文质彬彬，?质温和：“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吧？我叫殷望，曾经也是一名科学家，灭世之后虽有战乱，但青年学者奋起，满怀希望热情投入到星球再创的工程中，就算身陷绝境仍然心向光明，那些都是真正能给人类带来希望的人……”
他的眉头稍微垂下，眼里的柔光暗淡下去，似乎陷入了美好又苦涩的回忆中：“殷族无关血统，只是曾经聚居在一起的一群人，外面越传越神，给了这么个名称，其实它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但很不幸，人类基因计划把矛头对准殷族，全力捕杀，如今全族早已覆灭，当年惨烈之状就不必再提了。”
秦丹难以置信：“你们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那拿你们做实验的意义又是什么？！”
殷望解释道：“世人都传，殷族是一个未经任何基因编辑污染的种族，但很少人知道，它其实是由来自不同国度的科学家构成的，人们说他们，哦，我们，很神秘，逃亡至此，世代隐居，拥有有最稳定的基因，这样的基因不会异化，甚至能抵抗融合和污染……这一点是后基因时代的所有人梦寐以求的。”
卡妮敏锐地问道：“天空之城为了取得稳定的基因，就灭了殷族所有人？”
殷望叹气：“基因编辑就像一把钥匙，一旦人类掌握了改写自己命运的机会，就一定会打开这扇制造混乱命运的大门，说白了，异化和突变就是由于编辑技术的不成熟引起的，很多实验在理论支撑尚未齐全的情况下就开始执行，说来可笑，人类演化两百万年才形成一套有秩序的稳态基因，却在过去两百年内被不断挑战、改写和颠覆……申麒以为掌握了自然密码便可以主导人类命运，甚至控制这两百万年的偶然性和漫长性，但他忘了，人终究会做出自己驾驭不了的事情。”
卡妮终于问出了口：“到底什么是稳态基因？”
她也有稳态基因，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稳定和惰性，她从未感染过任何病毒，更不曾经历变异，甚至还可以控制自己的生长……正因如此，天空之城才会盯上她，经过漫长的暗中观察，最终确定她是那个预言里的，掌握着永生密码的救世者。
殷望看着卡妮，露出一股悲悯的笑意：“卡妮，这件事情说来很好笑，其实世界走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黑色幽默……你能相信吗，这份拥有着长生密码的基因，不是什么万能基因，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基因缺陷。”
卡妮瞪大双眼，几乎要觉得对方在一派胡言：“基因缺陷……怎么可能呢？”
但她的大脑开始疯狂转动起来，似乎很多东西都连成了完整的线索，终于清晰起来。
她曾坚持认为现在开启基因实验还为时过早，因此在异空间开启之前大发雷霆，她预料到了蛋白不稳定的情况，却还是接受了穿越的结果，来到了这个星球。
殷望遗憾地说：“这件事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想明白，可惜已经太迟，我受了很多折磨，终究是要死了，但死之前还是想尽量留一些信息给你，算是最后的帮助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到你……这一切都会被护卫队掩藏，我只能搭建镜像局，让然后相信有一天，你会进入这里，进来找我。”
卡妮眼眸垂下，她听了这么久，终于懂了。
她缓慢地开口：“新人类的开场就是基因编辑下的产物，当时他们也许发现了这种基因缺陷，就不假思索把它剪掉了，却不知道正是这种天然的缺陷，制约和平衡了整个人体系统，克制了基因的变异。”
殷望用力点头：“你完全懂了，真棒……所以我才说，殷族并不是什么种族，它只是百年前一群厌弃了过度开发基因编辑的科学家，我们因为共同的理念生活在一起，远离纷争而形成了一个世外桃源。我们隐姓埋名与世无争，只想保护这方小小净土，反倒意外地成了整个新人类争抢掠杀的对象，只因为这所谓的最干净、最完整的基因。”
卡妮重重地喘着粗气。
人体实验是基因计划中最残忍的一部分，申麒为了缔造完美人类，拿殷族做实验，还灭了整个族，然而他要创造的完美人类根本就不存在，他知道这一点吗？难道旧人类时代才是他真正想回去的时代吗？
救世者卡妮，一个来自旧人类时代的科学家，一个未经任何基因编辑技术的真正纯粹的人类，在这个混沌的后基因时代里，她当然是掌握了长生密码的人，只因身上这份残缺却真实的基因。
笑话，真的都是笑话。
她的同僚探索过宇宙和星空，也击败过人工智能，现在终于轮到自己，B-3，即是排名第三的大型模拟实验，她穿越至此，就是为了探索这场宏大的人类基因计划究竟会带领人类走向何方，这里面裹挟着人性里最自私的欲望：独占，永恒的独占，独占整个世界，独占全部的资源，不管以多么血腥的代价，都要把所有的东西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终于如数想起，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营救海教授（4）
按照金色钥匙的追踪结果, 杜凯文、石骁骁和大遣冲进了禁区的另一间实验室，有教务长的权限，开门不成问题, 杜凯文猛一推门就直冲进去, 他眉头紧锁, 眼睛迅速扫视, 胶着地搜寻海珏的身影。
“姐！”海珏躺在最中间一张椅子上，脑袋完全歪向一边，整个人昏迷不醒, 可能早已失去了意识。石骁骁扑上去，几乎要哭出声来。
杜凯文立刻着手检查生命体征，他西装已经凌乱，嘴唇紧抿, 整个胸膛倾向前方, 表情十分严肃。
“姐！”石骁骁轻拍着海珏的脸, 十分焦急：“她怎么叫不醒啊？”
杜凯文低声道：“恐怕跟卡妮一样, 也被注射了控制神经系统类的药物, 那东西里有缓释神经阻断素，能阻断神经信号传输，使人陷入昏迷……”
石骁骁急了：“那卡妮是怎么醒的？她没有解药吗？”
杜凯文摇头：“她体质不同，没有参考意义。卡妮对所有基因变异有关的药物几乎呈现完全惰性, 我不知道常砚是怎么把她叫醒的，但她不用解药并不代表别人也不需要。”
他压下心里的焦躁，沉思片刻, 说道：“此地不宜久留, 还是得先转移到安全地方，再想方法找逆转药剂。”
两人找了个轮椅, 七手八脚地挪动海珏，大谴全程站在角落里垂手，他神情唯唯诺诺，仿佛又回到了十三院的年少时期，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透过高墙铁门传进来，冰冷模糊，唤起某些痛苦久远的记忆，大遣绞着双手，身体摇晃，很是嗫喏不安，似乎在等待什么。
若是卡妮在场，必然会察觉到不对劲，可惜石骁骁只是暗骂他没用，不满地斥了一声：“喂大遣——搭把手行不行？！”
大遣一惊，连忙奔上来帮忙。
海珏的生命体征倒是一切正常，但呼吸急促，在睡梦中都在忍受痛苦和煎熬，石骁骁见她眉头微蹙表情痛苦，实在看不下去。过了这么多年颠沛流离的岁月，表姐依然居无定所，孑然一身，眼角下方甚至长出几道浅浅的皱纹。
“你到底是图什么啊，啊？！”石骁骁很想捶她，最后却只把拳头轻轻落到了轮椅钢柱上，她不忿，却又只能叹息：“人家卡妮有天生的完美基因，连异兽都能网开一面，而你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跟着淌这趟混水干嘛，啊？！……这么多年，你睡过一个安心觉吗？我就不懂了，你到底图什么啊！？”
海珏依然受着药剂的折磨，那些人工合成的虚幻痛苦还在折磨她的神经，它们也许唤醒了某些遥远的回忆，她的面相极不安宁，额前渗出密集的汗珠，棕发完全湿透，形容狼狈，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总是这样，把重担都抗在自己身上，劝不听的……”杜凯文短促地苦笑一声，深深地看了海珏一眼，低声说：“但是若不这样，她就不是她了。”
他深邃的眼睛藏在镜框后面，黑眼圈遮盖了苦涩的痛苦。他欲言又止，却有一道声音从后脖子传来——
“哎，要跑路还在感天怀地，不怕耽误了逃跑的时间？也对，你们确实没有时间了。”
凉飕飕的声音由远及近，石骁骁一惊，轮椅差点推飞，三人猛地回头，浑身戒备，杜凯文瞬间一步迈向前，用身体完全挡住轮椅上的海珏。
——是吴韦恩。
吴韦恩头发本来就稀疏，现在又比印象中更少，他上睑凹陷，??扁蹋，嘴角垮得越发狰狞，此刻却悠闲地背着双手，看好戏一般的表情。
“吴院长？”杜凯文始料不及，他用了一个几乎没有破绽的理由把吴韦恩支开，又提前破坏了巡逻人的定位程序，十三院这么大，禁区常年无人问津，外面还有层层打斗的护卫队分散注意力，吴韦恩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找到他们？
“你不必惊讶，你布置得确实周全，我一时半会儿倒真找不着，这就要感谢这位小废物了，”吴韦恩冷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大遣：“要不是他回复了毛兰兰的消息，我也没法开启定位，这么快找到这里。”
大遣：“！”
“什么？”石骁骁简直难以置信，大叫起来：“大遣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
难道这么多年来你跟着卡妮蛰伏地下窟，竟然是个纤细吗？！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大遣表情十分惊恐，连连退步，直到后腰顶住实验台，实在退无可退，台子边缘尖锐的金属刺进他的手掌心，但他紧紧捏住，几滴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留下，尖锐的刺痛却没有缓解此刻的心慌：“我以为她是想见我，我以为她要来找我的……”
他语无伦次，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却依然不愿相信，只是不停地嗫喏呢喃：“她怎么骗我？明明是她跟我寒暄说好久没联系了想见一面，她还说有卡妮的消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没想到毛兰兰会把你卖了？”吴韦恩笑容阴冷，瘆人得很，“啧啧，你说学院培养出你这副模样的蠢货，我到底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不过没事，孩子，说起来我也没想到自己一项信任的得力助手，有天也会反手出卖我呢。”
他猛一抬眼，双目如刺般扎向杜凯文。
杜凯文却已经冷静下来，挺起胸膛，甚至扶了扶眼镜，他总是穿这么一身体面的西装，有种末世精英独有的慵懒，很难想象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务长，此时还正在面临顶头上司的对线。
“为什么背叛我，嗯？！”吴韦恩紧紧盯杜凯文，怒火把整张脸烧得狰狞丑陋，嘴唇跨得更厉害，“当年你只是个低贱的贫民，身无分文要看就要饿死，要不是我把你从十二院里捡出来，你早就被食人花吞进肚子被那些汁水腐蚀烂了！”
杜凯文神情寡淡，似乎完全没受影响，连回答都很平静：“别再拿这些报恩的由头压我，院长，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我只要救海珏。”
“哈哈哈哈……好！很好！”吴韦恩大笑起来，声音尖锐充满讽刺，整个实验室都回荡着他无情讥嘲的回声。
“海珏是块木头，她一生痴迷的只有实验，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你省省吧，放下那些低级弱智的单相思，看看现实！天空之城要抓卡妮，你却胆敢跟我唱反调，与逃犯为伍，你自己不要命，还要连累我，连累整个学院跟着遭殃是不是？！”
他的诘问一声高过一声，脸色已经涨成酱红，杜凯文还没回答，却有一个清晰平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伴随着轻巧的脚步站定：“既然天空之城要抓的是我，你又为什么要加害海教授？”
这声音细凉如水，让人始料不及，吴韦恩回头，看到卡妮形单影只地站在门口，她竟已长成二十多岁的模样，目光如皎月，还是一脸平静。
吴韦恩顿了半晌，突然仰天长啸，那声音似癫若狂，竟不知是哭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听这是什么蠢话，一个两个都是灾星，别的本事没有，这么多年却就知道坏我好事，今天既然人都凑齐了，那就一个都别想走！！”
他语气恶毒情绪激荡，说到愤怒之处甚至要捶胸顿足，倒真似有什么天大的冤屈似的，竟拿出早准备好的枪，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卡妮，恶狠狠地说：“一切都是因为你，卡妮，我最恨的就是你！我按照天空之城的要求养你这块烫手山芋这么多年，半点好处没捞着，却总是招惹一身腥！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揣摩这个琢磨那个，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蹬蹬当当，机器滚轮的声响迅速靠近，卡妮侧眼看去，竟是十几个巡逻人和猎杀者铺天盖地一起涌来，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灰白色的金属壳看上去十分无害，但卡妮知道，它们配有智能武器，拥有高强的杀伤力，猎杀者是十三院战力最高的防御型机器人，曾带给学院的学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永远的噩梦恐惧。
曾经她是这里的学生，时刻生活在监视下，持续被恐吓被压制，即便如今已经解脱，但再次看到巡逻人和猎杀者，看到那些冰冷机器表面反射着实验室的冷光，将整个空间团团围住，她心里还是突然坠落下去。
局势急转直下，吴韦恩挥动手臂，一个猎杀者立刻伸出机械臂，合金躯体从机械轴中展出，石骁骁作势就要上前迎战，却有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飞进来，动作比她还快——
常砚腾空跳起，如闪电精准有力，吴韦恩大吃一惊，但他的身子已经飞速落下，砰的一声枪响，一个猎杀者已经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他凌空而下，伸出一脚，带着重力和惯性，将另一个威严无比的猎杀者一次踹断，甚至连不甚牢固的水泥地，都似乎裂了几条缝隙。
“常砚！”卡妮惊喜道：“你来了！”
常砚看起来有点狼狈，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应该是刚结束一番激烈交战，他握着一把脉冲能量枪，修长的食指扣在扳机上，从手背到手臂全部青筋暴起，整个人是高度集中的作战状态。
他走过来站在卡妮身前，精准扣动扳机，一时间火光四起，阵阵枪声震耳欲聋，几个猎杀者应声倒地，实验室成了一片废墟，他站在废墟里，脸庞的线条刚硬锋利，身形挺拔如初，是浴血重生也要陪世界走到最后一刻的战神。
杜凯文立刻转身，抽出口袋里的微型机器调整巡逻人指令，身为教务长，他跟巡逻人打交道的时间最长，当然也最了解其中的程序漏洞，他很快就干扰了巡逻人的思维，只见那半米高的机器人吱吱呀呀摇头晃脑半天，依然无法分析出眼前的情势，最后刺啦一声，直接瘫痪，剩下几个猎杀者的系统也被杜凯文掐断，上一秒还疯狂攻击下一秒就呆立原地，一副任人宰割的乖巧模样。
“好！”石骁骁得意地拍手：“都是些废物点心！”顺手就踹飞了一个。
吴韦恩紧张起来，拿着一杆激光枪胡乱挥来挥去，然而常砚已经解决掉了眼前所有的猎杀者，正转过头来直视他，浓眉之下是一双极具压迫性的眼睛，开口却很平静：“听说你要杀卡妮？”
吴韦恩背脊发凉，疯了一样毫无章法乱挥，口中还乱喊着：“我，我告诉你啊常指挥官，你，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停下，快停下！我奉天空之城的命令行事，你，你我共同效忠于申氏集团，申老板要什么，我们做属下的没，没有不服从的道理吧？你，你既然也是给申老板做事的，就没有必要与我为难了！”
常砚抬手拿枪，嗤笑一声：“谁告诉你，我给申冕做事？”
营救海教授（5）
就在众人争执不下的时候, 轮椅上的海珏倒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杜凯文一脸紧张地盯着她，脸上滑过一丝惊喜：“海珏！你醒了！”海珏心下一安，嘴角虚弱一扯算是回应, 缓了缓又费力地探头去寻卡妮, 看到她被常砚拦在身后, 护得严严实实, 终于安然地闭了闭眼。
“姐！”石骁骁鼻子一酸，哭腔涌上来，海珏轻轻笑话她：“多大了, 还要哭鼻子？”她声音依旧虚弱，脸色极差，但神智清醒后，神情倒是恢复了往常的温柔和煦, 能抚平人心里的褶皱, 让人莫名地安心。
石骁骁终于忍不住, 哇地一声扑到海珏怀里哭起来。
海珏一边拍着表妹的背, 一边跟看对上眼, 点点头，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却是对着低声胡言乱语的吴韦恩，长长地叹了口气, 道：“学长，你住手吧。”
卡妮连忙过来检查海珏，俯下身低声道：“放心教授, 我大概弄清了这个控制剂的原理, 你稍微休息一下，等我们出去我就给你配解药, 不会让你继续受苦的。”
“我没事，卡妮，谢谢你。”海珏安抚般地摸摸卡妮的头发，却转头继续对着吴韦恩道：“不要再助纣为虐了，更别因为年轻时犯的错误执迷不悟，一再踏入歧途……学长，我们的确曾是康普顿教授手下的学生，但那都是前尘往事了，放下它吧，我们早已离开了科研队，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执着什么呢？”
卡妮听得困惑不解，吴韦恩脸上的肌肉倒是一直在乱跳，显得整张脸又悲恨又愤怒，最后扭曲成癫狂，他看上去完全失了章法，枪一会儿瞄准这个一会儿瞄准那个，但是没用，再笨的人也看得清眼前的局势——虽然猎杀者和巡逻人还包围着这里，但有常砚在，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输了。
海珏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是十三院的院长，本可以大有一番作为，好好构建办学理念，将学院划分出来，独立于天空之城外……你有那么多条件把当初的科研理想发扬光大，但你一次也没有珍惜，反而跟申氏集团勾结，继续帮他做一些违背道德常理的基因实验，甚至拿学生性命去冒险也毫不犹豫……学长，醒醒吧，从人类基因计划开始，你就已经犯了太多错误了，不要在泥潭里继续陷下去了，住手吧。”
海珏还很虚弱，声音越来越轻，气息都不稳，杜凯文终于忍不住，用手臂紧紧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扣进自己怀里。
“够了，海珏，休息一下，你先休息一下……”
那一瞬间，卡妮突然想起了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段——杜凯文办公室桌面上摆着一个浪花形状的黑色玉石，杜凯文偷偷约了海珏在禁区相见，异核巨蝎突然发动攻击，袭击十三院，他整个人神情慌乱，立刻赶去禁区，脸色极度难看……
原来他的情意那么早就有了，却藏的那么深。
海珏的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还在忍受着钻心的痛苦，眼下耗尽了力气，只能暂时靠着杜凯文的胳膊，开始吴韦恩看着两人依偎在一起，却发出了刺耳的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海珏，不愧是你，活到这把年纪还这么愚蠢天真的，还得是你。”
杜凯文皱了皱眉头，但吴韦恩接连又爆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笑容把他下垂的嘴角扯得更大，弧线始终朝下，还是一副刻薄恶毒的样子，这么多年，早就跟随着肌肉纹理刻进了骨子里，不可能改的掉了。
随着笑声震颤，他脸上的皱纹和横肉都跟着发抖，连稀疏的眉毛都倒竖起来，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孤注一掷。
他的枪口在众人眼前打着圈转动：“让我好好看看，哈哈哈哈，你们这个联盟真精彩啊，一个十三院的内奸叛徒，一个科研队的废物弃子，一个就知道装傻的救世者，还有一个中心护卫队的眼中钉！哈哈哈，老天有眼，给了我今天，我——”
常砚实在忍不了了，长腿一迈，跨步上前就扣住了他的枪，黑漆漆的枪口被随手一折，“咔嚓”一下，竟生生掰断。
吴韦恩：“？！”
常砚甩了甩手，面无表情：“治安队回收的老式枪太脆了些，下此记得别克扣救济物资，多匀出点钱配备武器——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他脸部线条锋利刚毅，整个人高大挺拔，散发出无形的威严力量，相比之下，吴韦恩臃肿矮胖的身体都像个笑话：“吴院长，拿这种级别的枪对付我，着实有些不尊重了。”
先前那个被生生踩断的猎杀者已经完全散架，里面的机械臂和各种微型武器洒了一地，一些脉冲激光弱弱地泄露出来，成不了任何气候，在常砚强大的气场压制下，所有猎杀者都不敢轻举妄动。
吴韦恩身材臃肿动作缓慢，常砚三下两下就把他的胳膊反剪过来，压着他的肩膀使其动弹不得，吴韦恩被牢牢钳制住，然而都到了这份儿上，他却笑得更猖狂了，狭细的眼珠一转，竟然恶劣地叹道：“是啊，常指挥官，想当初为了给常将军下毒，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如今这么潦草地就来对付儿子，是我敷衍了。
“！！”常砚一顿，脸色直接凝滞，表情混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就趁这个间隙，吴韦恩却突然甩手摆脱了钳制，冲过去调动猎杀者。
“我来！”石骁骁一个箭步上前就要阻止他，杜凯文立刻拿出控制器来阻挡猎杀者，然而这才是真的中了计——却见吴韦恩步伐一转，竟然扭头过来，夺手就把海珏的轮椅抢了过来。
卡妮失声叫道：“别乱来！你要抓的是我，到底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海教授？！”
吴韦恩却瞥了常砚一眼，呵呵冷笑几声，凉凉地说：“常指挥官，你知道吗？我本名不叫吴韦恩，而叫吴岐路，我妈吃了一辈子苦，被不知道多少男人骗，好不容易熬出一个中等公民的身份，她一辈子都盼着我能进入天空之城，飞黄腾达，不走岐路，所以给我起了这么个名。”
卡妮怔忡，似乎没料到是这么个走向。
吴韦恩推着轮椅，疯狂地蹬来蹬去，手臂乱甩，人在最后时刻总能爆发出巨大的潜能和力量，但他现在这样徒劳挣扎到底是图什么呢。
“我小时候还算有点天赋，后来当着康普顿教授的面，也宣誓要终身效忠科研队，把科研理想发扬光大，但是被选进科研队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受尽侮辱嘲笑，那时候妈已经穷困潦倒一病不起，还是把所有积蓄给了我，呵呵呵，哈哈哈哈真是好笑，那么零丁一点钱，就能让我在科研队抬得起头，不用当康普顿的狗了吗？简直可笑，愚昧至极，无用至极！”
“所以你竟然丧心病狂到跑去鼓动琼·康普顿，以你全族为标本做基因实验？”常砚咬牙切齿，“你就是这么报答你母亲的！？”
卡妮愣住：“这是怎么回事……”
吴韦恩却畅怀大笑：“好！不愧是常将军的儿子，你竟然知道了，其实我也是殷族人。”
这一点海珏也始料不及，惊讶地望过去，吴韦恩却依然蔑视着众人：“常指挥官，你是出生上等公民的贵族世家，你懂什么？不过你放心，我母亲根本没等到看见殷族灭族的那一天就死透了——她甚至不是死于基因变异，而是被结核病熬死的！哈哈哈哈，对，就是最普通的结核病，只要持续杀菌就能治愈的病，你很难想象吧？！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钱啊，常指挥官，你说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是什么？”
“起初我疯狂崇拜导师，但无论怎么拼命努力，康普顿教授从来不会正眼看我，我费劲心机挤进了科研队，过得连条狗都算不上——还有你！海珏！你也是个狗娘养的，竟然反对我精心规划的种族实验，你不过就是运气好，若不是常将军协助，你能顺利逃出去？所有胆敢破坏这个计划的人，都得给我死！”
常砚摇头，声音充满鄙夷：“我父亲光明磊落，毕生效忠于人类社会，跟异兽浴血奋战只为保住新人类的命运，却遭你们这些小人内斗暗算，我真替他不值……你也不必埋怨出身，内城里过得辛苦的大有人在，但人没了底线与异兽又有什么分别？那才是真的猪狗不如！”
他脸色铁青，下颌角凌厉无比，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浓重锋利的眉毛紧蹙，形成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吴韦恩却摇头：“常指挥官啊，你这种一辈子都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人，怎么能明白？”他突然转头指着卡妮：“你问问这些十三院的学生，她最了解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明知很多实验已经完全过线且非常危险，还是有人先扑后继拿命去搏，并以被录取进来为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一个生物学院能从第一院开到第十三个，你知道那些没毕业的孩子下场是什么？”
卡妮心一沉，不可抑制地感到窒息，但吴韦恩还是继续说下去：“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基因感染，根本不是，而是日渐没落的贫穷，是无法阻止的低贱，是无论如何挣扎都被人看不起，还能随意糟蹋……这些，我都受够了！！”
“我贡献整个殷族给康普顿教授，但他还是因为下药事件而责怪我！常思贤都死了，他们还不肯接我回天空之城，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分给我这么个下贱地方，美其名曰自由研究，哈哈，糊弄谁呢！后基因时代哪里有自由研究可言？我在科研队当内斗的靶子，当借刀杀人的工具，来了十三院还要低声下气受天空之城指使，我活着，每一天都是歧路！每一天都没有出路！你倒是告诉我，我怎么走？！”
他早就迷失了方向，哪条路不是歧路？他把名字改成吴韦恩，把余生的恨意发泄到一批又一批学生身上，反正他们本来就是下等公民或者弃婴，命如草芥，本就无人在意。
吴韦恩下手狠毒，拿学生的命去做危险实验，只为了寻找那个关于永生的最佳排列组合，那个最优解，那个“完美人类”的基因，只要培育出这样的人，他就可以回到科研队了，所有人都会对他刮目相看，对他敬畏赞叹……
在敲定十三院的建校宗旨的那一天，他就是怀着这样疯狂的幻想，把【基因决定一切】印在了十三院的大门上。
众人皆是无言，却在这沉默的片刻，吴韦恩突然抬手，先前他的枪已被常砚折断，在这绝对压制的局面里，谁都以为他方才这番言语就是人之将死的遗言了，哪知情况急转直下，他肥厚的手掌迅速抽出，指尖竟然露出一根细小的长针，然后直直向海珏扎去。
“啊——”海珏低声□□起来，卡妮和石骁骁大惊，常砚要冲上前，几个猎杀者却突然复活醒来，唰唰连伸五六条机械臂将他团团缠住，竟是一时之间挣脱不开。
杜凯文情绪最激动，直接猛扑上来，也被三两个猎杀者控制住，他不管不顾要冲向海珏，却听刺啦一声，整个胳膊竟被猎杀者锯断，血溅满了整个房间！
吴韦恩的言语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谁也没有注意到，猎杀者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已经埋伏到他们身后各处，随时准备攻击。
海珏还在挣扎，但是幅度越来越小，那细针缓缓插进她体内，让她的身体剧烈抽搐，可她太虚弱了，弱得好像一阵轻飘飘的风，马上就要从指缝间流逝。
杜凯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不要——！！”
“卡妮，你不是救世者吗？那你来救她啊哈哈哈哈哈哈……”吴韦恩猛地揪起海珏往卡妮身上一摔，卡妮冲上去接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海珏，她怎么这么轻？！
海珏整个身体的重量已经都贴在卡妮身上，她的左肩膀上是那根扎进去一半的细针。卡妮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细针，而是一支微型注射器，里面装着银色浑浊液体，泛着淬毒一般的银光。
“哈哈哈哈哈你来啊，你倒是来救世啊——当年常将军都死在这个毒药之下，你不是有能耐——砰！”
一声枪响，震碎眼前混乱的局面，猎杀者瞬间全部失灵，吴韦恩脸上得逞的笑容尚未收起，整个眼睛就瞬间失神。
卡妮低头看去，他肥厚的胸膛被生生灼烧出一道骇人的口子，激光穿过皮肉和血骨，直接凿了一个洞。
“砰——！”血流一地，他直直倒下去，发出人生最后一次沉闷的响声。
众人循声往门口望去，一个高瘦的人影站在逆光处，身材颀长，穿着一身优雅的定制西装，看不清表情。
他抬腿款步走来，姿态从容自若，声音微微上扬，似乎有些愉快：“不好意思啊各位，看来出了点误会，希望我没有来得太迟。”
他的眼珠很黑，嘴唇薄而紧，微微上扬，皮肤异常光滑，几乎没有任何瑕疵：“常指挥官，北境一别，你怎么也不来我这里报道啊？”
他声音很轻，有种爬行动物划过一般的轻巧和滑腻，让人背脊生凉，很难舒坦。
卡妮感到常砚的双肩瞬间紧绷起来，于是她明白了。
他就是申冕。
申冕轻轻叹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忙，南城叛乱已经平定，你预判危机，化险为夷，我自然是要嘉奖你的。”说完还作势轻轻拍了拍常砚的肩膀。卡妮心想，真奇怪，这人说话有气无力，每个字都很轻，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海教授？好久不见了，今天真是个奇妙的日子，能见到这么多老朋友，难得，真是难得。”他完全无视海珏痛苦的□□和惨白的脸，依然轻松地搭话，那种轻松里带着深入骨髓的轻视，他是真的对任何人所遭受的苦痛都毫不在乎。
杜凯文仅仅抓着海珏，怕她抽搐到地上，海珏的面色如铝箔纸一样泛着金属光，不正常的黄色汗珠渗出，连眼下的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快把海教授给我，我来——！？”卡妮急了，刚要跑过去，却被申冕轻轻一身胳膊，拦下了。
“久仰大名，初次见面，幸会啊，卡妮小姐。”申冕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位十分年轻且一身血污的邋遢救世者，“你的院长可能对你有些偏见，不过没事，今天我把他杀了，就当是送你的见面礼……你可喜欢？”
漩涡（1）
第十三生物研究院位于内城的东北角, 是连接天空之城和内城保护区的桥梁，成立十年来，它的大门永远紧闭, 上空设有精密的防护系统, 从未对世界显露出它的面貌。
颇为神秘的学院成了保护区的下等平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能选进去的年轻学生都很有天赋, 还十分刻苦，没日没夜地研究基因实验，于是众人都好奇, 他们是能做出便宜好用的基因修复剂，还是能研制出特别厉害的生物武器？
今天，传说中森严压抑的十三院竟然开门了，那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 发出消沉的闷响, 众人压不住好奇都涌上前看。
谁知抬出来的第一样东西, 竟然是院长的尸体。
吴韦恩躺在金属担架上, 身体完全僵硬, 常年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整个肤色呈灰败铁青，而瘫软肥厚的胸口裂开一条巨大的伤口，周围皮肤被激光高温灼烧, 已经焦黑一片，边缘处的脂肪化成黄油，黏黏糊糊地站在白布上, 很是血腥恶心。
众人又惊又惧, 几个胆小的甚至要当场晕过去。他们见过变异的症状，但吴韦恩是个完整的人, 没有任何异化征兆，他是被人类的武器生生杀死的，这才是最可怕的。
卡妮一行人跟在后面，由护卫队的士官陪同走出，常砚被拉回天空之城复命，他已经跟亚瑟撕破脸，接下来又要怎么跟申冕周旋？他毕竟是边境护卫队的指挥官，前脚平定南城动荡，后脚又来十三院大闹一场，前后矛盾解释不通，卡妮想想都替他觉得棘手，不过常砚显然更担心卡妮，他走之前，趁乱上来，紧紧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保重，一定撑住。等我来帮你。”
石骁骁长舒一口恶气，这么多年，她心里对吴韦恩的恨意早已根深蒂固，现在恶人死了，她总算能出一口气。杜凯文推着海珏面色阴沉，卡妮也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卡妮，你怎么了？都放我们回去了你还不高兴？”石骁骁顿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噢”了一声，拍拍她地肩膀：“你是在想怎么救我姐是吧？那你好好想，好好想。”
学院门前的空地已被清场，搭上了一个精致的发言台，申冕款步走上去，姿态尽显从容。
他言简意赅，意外地坦诚，上来就公开承认了吴韦恩的死讯：“很遗憾，作为十三院的院长，吴韦恩长期滥用公职，危害学生的人身安全，今天，他在处理一起恶意事故中被激光武器射中，当场身亡。”
申冕停顿一下，竟然还轻轻叹一口气：“人虽死了，但犯下的过错却难以弥补，吴院长的罪行通告会在接下来的三天内发送到五城所有驻点。天空之城也会竭力选拔可靠人才，尽快委任新院长……这一点还请大家放心，基因实验是我们共同的希望，新人类的命运是一个共同体，所以实验研究的脚步是不会停的。”
他说大张旗鼓又情深意切，但仔细品味却会发现内容模棱两可，有很大的曲解空间，一没有说是什么重大事故，二没有解释吴院长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做了什么错事，总之，听上去气势庞大，但似乎也根本不在意民众的反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轩然大波都懒怠理会。
这场闹剧，真的是荒唐到了最后一秒钟。
厚重的雾霾罩住天空，阴沉的天际线上有一道幽深蓝光。卡妮紧紧蹙着眉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轻声对石骁骁说：“……人言可畏，骁骁，我们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石骁骁：“啊？”
此后几天，内城上下果然不得安宁，堂堂十三院院长被刺杀，死在了自己学院里的新闻在五个定点保护区内迅速传开，由于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内容被任意曲解并逐渐变质，事情越传越邪乎，终于朝着不可控的走向奔去。
“你看见了吗，被抬出来的时候肉流了一地，捞都捞不成块……你说他是不是恶有恶报？我听说他人可毒了，控制穷学生做无良实验，还滥用活体人类！”
“啧啧，这有什么新奇，过去几个学院不都是这样吗，你第一天来内城？该说不说，卡妮跟这事有啥联系，怎么她也跟着出来了？”
“搞错了吧，卡妮不是重点通缉犯吗？十三院高危在逃学生，护卫队正抓着呢！”
“哎呀你蠢！动动脑子吧，要真是通缉犯，还能正大光明地从十三院离开？那天可有很多人都瞧见了，她是被护卫队的装甲车护送出去的！”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不休：“咦你们不知道吗？卡妮就是初代机器人预言里的救世者啊！她是现存的唯一基因纯净的人，人家现在厉害着呢……”
无论是否有人刻意引导，总之关于卡妮的流言甚嚣尘上，“现存唯一基因纯净载体”是一个高度敏感的标签，而这个标签成功触动了人类绝望崩溃的神经。
“卡妮啊卡妮小姐，您大恩大德，救救我吧——”
这天，海啸药店涌进来大批老人，哀怨念叨不止：“我们要死就死了，但是孩子们还在保护区挖矿，挨着饿，异化也没钱买药，你行行好，你既然知道解药，就救救我们吧……”
也有人执着地还在怀疑，寻求考证：“你真的能带领我们走出困境吗？你能展示一下你的能力吗？”
小破药店根本盛不下这么多人，黄鸟人扑扇扑扇飞来，试图疏散拥挤的人潮，埃里克挤在其中，脸被挤变了形，脸都涨红了也无法呼吸，整个身体动弹不得，黄鸟人急得啾啾啾，去啄他旁边人的头发。
“看看，看看！连异兽都为你所驱动啊卡妮小姐！你就是我们的希望，可不能见死不救！我们已经受够了苦难，我们需要你的指引……”
黄鸟人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帮了倒忙，只能啾啾啾委屈地离开。
“走走走，快走！这里没有救世者——我姐的病还没治好呢，大家都在一趟浑水里，谁比谁幸运？药店今天不营业，关门了！”
石骁骁奋力拨开众人，捞出一根长铁棍横亘在药店门口，抽身“彭！”地一下，把药店的大门紧紧扣上。
隔着门板还能听到敲击声，像暴雨敲打地面，密集又沉重：“卡妮小姐，救救我们哪，你倒是救救我们啊……你怎么能这样啊，你既然是救世者，为什么不帮帮我们？”
“我老伴被治安队拉走啦，说他已经开始异化了，有高感染风险，但是他明明没有啊卡妮，你帮我把他带回来吧？或者至少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
石骁骁拔高了语气：“卡妮她只是一个人，不是神！制药不需要时间吗，不需要实验吗！？拜托你们清醒一点，别听风就是雨——地下窟这些破铜烂铁你们还不知道吗，上哪儿去造万能解药？这玩意儿要是存在的话，还会有地下窟这种地方吗？！”
她气得双目圆瞪，整个胸腔都在震荡，明明眼前都是些长居于此的老人，怎么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还需她来重复？
但人总是不愿意放弃突然出现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簇转瞬即灭的微光，众人沉寂一秒，埃里克举起了手，颤巍巍地问：“救世者为什么不去天空之城？她躲在这里干嘛？”
石骁骁气急败坏：“你！你可闭嘴吧！”
“就是！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吗？这不公平吧卡妮，你自己有完美基因，就藏起来不给别人研究，你都活多大年纪了还那么年轻，可我们呢？我们一辈子就没有几天不提心吊胆的好日子啊！”
随着捶打，门上的锈蚀开始往下震落，空气阴冷潮湿，天始终不晴，乌云压得很低，第三十九号寒潮已经过去，笼罩在人心里的乌云却越积越多。
“……别理他们，这帮老顽固说了多少遍总也说不听，让他们闹吧，闹够了就滚了！”石骁骁怒气未消，尽量压低声音宽慰安妮。
卡妮却走过去打开窗户，垂着眼眸，黑漆漆的眼珠里一片空白的平静，她认真端详着人群前面闹得最起劲儿的麦婶，问：“麦婶，今天的病毒抵抗剂还要吗？”
麦婶脸色一僵，卡妮却继续说：“我想你是不要了的，大遣说你每天两点钟来拿药，从不欠款，只为了给地上挖矿的儿子偷偷送去，但常砚说，你儿子早在三年前就死了，金色钥匙早就收了上去，身份也注销了，不知道你这些年来，都是在给谁送药？”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老人们窸窸窣窣，相当惊奇：“哎呀麦婶，你儿子早死了？怎么从来没听你提啊？”
麦婶是地下窟的老人了，人人都认得她，她每天挎个破篮，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拾掇各种能换钱的东西，每周雷打不动去闸口碰运气，只为偷偷见一眼儿子。她买药、凑钱、换置物品……所有的动作都是基于她有儿子这个点展开的，可是如果儿子早已不再，那她这三年是在干嘛？
“你观察地下窟的一切动静，然后把消息卖给内城，现在又照着他们的意思，撺掇众人来闹场子，眼下海教授病得正重，你却三番五次干扰我，打断我研制解药，若是海教授有什么三长两短，从此以后，整个地下窟都不会再有一瓶蓝海了。”
所有人都彻底冷静下来，有人如梦初醒，有人依旧不满，但好歹都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今日的闹剧终于告一段落，石骁骁焦头烂额，只觉得比上战场干仗还疲惫，她瘫坐下，又跺着脚蹭地一下站起来：“这样不行，这门扛不住的，还是得把小海叫回来，他不是平时负责看店的吗，人呢？干嘛去了！？”
卡妮平静回答：“别找了，我让她去一趟罗夫人家，她那儿有些样品，也许能用得上。”
很奇怪，她整个人好像完全不在意，只是沉浸在实验台的反应釜上，观察着实验数据的变化。
没人知道小海是什么时候被绑架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本来要去找伊安和麦克尤恩玩，路上被设了陷阱，地下窟本来是有自己的警报系统的，但很显然已经如数被治安队破解，总之，周熠在地下窟废墟里找到他时，他已被捂住口鼻，奄奄一息，想必是被困多时了。
治安队的士官提取了他的生物信息，并以此做伪装，那时事态紧急，卡妮和海珏忙着逃离地下窟，情急之下完全没在意，才上了那辆假车。
至于后面镜像局里“小海”和“大遣”，自然也是亚瑟手下的士官伪装的。
“那天你跟我说的话，我总算明白了。”石骁骁顿了半晌，终于恨恨地说。
她现在才意识到申冕的阴毒手段，那日他轻松将吴韦恩杀掉，表面是给表姐和卡妮解围，也给十三院的闹剧收场，他甚至不追究常砚失责，还客客气气把他们护送回地下窟，显得非常大度，颇有贵族上位者特有的大气和风范。
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申冕其实是用一桩无名杀人案来钳制他们，吴院长的死亡成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表姐和卡妮的头上。如今，救世者的预言越传越邪乎，表姐长病不起，常砚也不能再轻易踏入地下窟——因为平叛南城叛乱有功，他得了些不痛不痒的嘉奖，但他跟亚瑟之间的内部矛盾是如何解决的，她们不得而知，常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监控，连传个消息都不再方便。
死了一个吴韦恩，他们所有人都被申冕轻松控制了，真特么划算。
“呸，恶毒！”石骁骁气不过，却实在不是对手。
还有谁能来帮忙呢？大遣郁郁寡欢，整日被愧疚和自卑折磨，那个传说中的毛兰兰根本就没有现身过，其实谁知道那条信息究竟是不是她本人发的？就这么蠢，蠢到连这么低级的诈骗都相信？
石骁骁记仇，没拿好脸对他，但大遣其实也根本没看到石骁骁的脸色，他整日里失魂落魄，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甚至开始自言自语，面目恍惚。
而卡妮呢，她总是低声说：“让他自己静一静，他需要自己放下。”
石骁骁不理解，想到就生气：“都说了多少遍了不怪他不怪他了，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卡妮摇头：“……你不知道我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遣的前半生一直在被保护，被大齐，被海珏，甚至被卡妮。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思虑和紧张，但总体是活得很单纯的，如今经历如此沉重的打击，要背上间接陷害海教授的罪名，他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
他们踏进这贫穷牢笼的时候，身上都带着过往的痕迹，余生都要学着跟自己和解，海珏，常砚，石骁骁，大齐和大遣，莫不如此。
那她卡妮呢？
从头到尾，她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是受流言蜚语最多的一个，却也是情绪最平静淡然的一个，当群情激愤，这个万众数目的救世者却不知用什么办法，消解了所有的疑惑和煎熬，仿佛真的全然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扑在解药的研制上。
“今天有进展吗？”石骁骁充满期待地问。
卡妮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拧上了反应釜的开关，摘下面罩和手套，摇了摇头：“中断的甲基化调节不好，现有药物无法帮助细胞恢复正常表达，我暂时找不到解决办法。”
海珏被注射的毒药，本质是一种基因融合素，它能渗透人体细胞，直接作用于DNA。它含有特殊的基因编辑酶，是CRISPR-Cas9系统的变体，当它被激活时，会引发目标DNA序列的改变，导致细胞功能失调，蛋白质合成错误，这些基因变异继而引发渐进性的细胞损伤，最终影响重要器官功能，如果不进行及时治疗，终究会因器官功能的全面衰竭而导致死亡。
识别出靶向基因，再针对它研制基因修复酶，要在三十二亿对碱基里配对寻找，整个过程不异于大海捞针，即便是最顶级的生物基因科学家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高效的办法，卡妮这几天脸色黯淡寡言少语，研制的进展自然是不会顺利。
“……表姐会挺过来的，你不要担心。”石骁骁心里沮丧，嘴角也撇下来，但她还是重新打起精神，并且终于学会了一些善解人意，记得在卡妮的肩膀上拍了拍，“而且也不是你的错，你也……要学会放下。”
卡妮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放下，这个词带着几分禅意，跟末世流行的虚无主义倒有几分莫名的相称，通常来说，他们地下窟的人最得学会放下，才能坦然面对不可避免的末世命运。当外部世界处于混乱绝望之中，他们就更需要通过别的手段来寻求安宁，宗教救赎也好，超人主义也罢，人们总得学着跨过无力、焦虑和失望，否则就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它们吞噬殆尽，从此走不出精神的深渊。
卡妮却不一样。这世界太荒唐也太残酷，但这是她选择穿越来的末日，是她要寻找答案的地方，这里也许藏着基因探索尽头的密码，如果没有，就得靠她去创建——就像她当初在模拟器里，创建了这样一个末日一样。
从踏入异空间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放下的可能。
漩涡（2）
卡妮又一次来到海珏的床头。
海珏原本的房间不大, 房间布置简洁，竟然还显得有些空旷，可是如今, 小小的床边连着各类仪器, 时刻记录着她的生理指标, 亮点、波段, 还有各种指示灯的闪烁，都增加了病痛的窒息感。
“你今天来得很早啊。”海珏侧头，看向卡妮的目光很是柔和, 她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但依旧持续疲劳，反复发烧，恶性基因融合素开始影响她的身体, 这几日, 她吃不下任何饭, 时常心悸, 血压波动大, 偶尔连呼吸都困难。
但最令人担忧的还是她左臂长出的可疑青斑，摸上去像金属质感，卡妮每次瞄到，睫毛总会深深地垂下, 眼神晦暗不明。
他们还在禁区实验室的时候，海珏的手臂就已经开始溃烂，整个骨骼结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 申冕却还在一旁叭叭地拖延时间, 好在卡妮拼命挣开了牵制，把口袋里藏的最后一瓶蓝海沿着她的手臂注射进去, 才勉强止住了异化。
然而回来之后，海教授的身体状况还是不可逆转地恶化下去，而她还没有想出办法。
“最大剂量的蓝海也只能延缓我的异化速度，别自责了，卡妮。”海珏心知肚明，轻轻地说：“这是最难解的感染剂，变异已成定局……你想啊，这可是当初用来对付常将军的毒药，不会那么容易让你破解的。”
卡妮摇头，只是摇头。这些天她每天来看海珏，话越来越少。
吴韦恩最后那一针的确是冲着海珏来的，他们的确有一些旧日私怨，但她就能逃过谴责了吗？
她没日没夜地疯狂做研究，有时候为了见效快，甚至在自己的胳膊上注射半成品，然而还是不行，实验屡屡失败，她熬了几个苦闷无助的夜晚，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基因的扭曲不可逆，以海珏的感染程度来说，她能做的已经很有限了。
但她还是不能接受。
海珏这一生，自己颠沛劳苦，却竭尽了全力去帮助别人。当初她拼命阻止种族实验，又第一时间奔去被食人花病毒侵袭的十二院，她离开科研队，救助罗夫人，长居地下窟，把辛苦半生研制出的珍贵蓝海以几乎白送的价格分给这里的居民……她有着强大平和的心性，永远温和永远包容，这样的人比什么狗屁救世者有用多了，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奉献出一切，到头来连一副健康的躯体都得不到。
为了救她，海珏三番涉险，受尽煎熬，而卡妮明明研究了二十年的基因药剂，如今却配不出一副解药来救她。
她怎么这么没用？她不是救世者吗？
吴韦恩最后的那番嘲笑成了诅咒，这根刺扎进卡妮心里，锈斑与血肉混合，再也拔不出去。
如果她早点觉醒呢，如果她没有在十三院虚度时光，是不是就能早开始研究蓝海，分解基因融合素，甚至试着接触人类基因计划和“长生”？如果她能早点长大呢，她为什么要顶着一副幼小的身体，懵懵懂懂蹉跎光阴？
再如果，她能顺利穿越呢？当初设计得精确无比的异空间为何会突然出现漏洞，为何偏偏在她传送到B-3的途中受到干扰？
但凡她能带着完整的记忆在两百年前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如今怎会是现在这副样貌！别说海珏不会受伤，殷族不会覆灭，甚至常将军也能活着，整个人类基因计划和其相伴的血腥种族实验……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是卡妮最痛恨自己的地方。
先前那些自以为是的韬光养晦处变不惊，甚至隐藏身份安稳度过余生的想法，现在看来都是笑话。卡妮陷入深刻的愧悔和长久的痛苦，那绝不是单纯鼓励宽慰几句就能管用的，石骁骁不懂她的自责来自哪里，但海珏懂。
海珏伸出那只尚且完好的手，去拍了拍卡妮的手指背，动作轻得像羽毛：“卡妮，你知道人类社会繁衍至今，总结的最宝贵的经验是什么吗？”
卡妮一愣：“不知。”
海珏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很简单，就是过好自己，少操心别人。跟你说吧，降低精神内耗可是长寿的秘诀哦。”
卡妮顿了一下，勉强扯出个干涩的笑容：“教授，我想……”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海珏却轻轻闭了闭眼睛，卡妮打住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打算，卡妮，只要你答应我放过自己，别把整个人类命运归咎到自己身上，那么，剩下的就不必告诉我。”海珏微微转过头去，因为疲惫，目光有些涣散，但嗓音依然柔和干净，像干燥的春风：“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放手去做就好，我会一直支持你。”
“至于我，你别担心，无论你出不出现，我这一生都有很多遗憾，但我每一步也都尽力了，能护你走这一路，很好，值了。”
卡妮回到海啸药店的时候，目光晦暗，情绪似乎依然低落。石骁骁已经走了，大遣依然闷在后院不肯见人，卡妮看着冷冷清清的海啸药店，突然想，日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明明在几天前，骁骁和小海还在门口嬉笑打闹，而她跟常砚浑身戒备，打着太极来回试探对方，大遣潜心经营，每日要把流水核查两遍，黄鸟人时不时来添乱，大遣一生气就会拿着报表把它们轰飞……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却终究是一场空。
桌上有石骁骁匆匆留下的纸条：“卡妮：你休息吧，我去找周熠探探上面的风声，现在地下窟也不安全了，你要小心。”
她嘴拙，把铅笔叼在嘴上，把纸条搓来搓去也不知道写什么，她当然希望卡妮能研究出解药，但表姐说现在不能再给卡妮压力了，她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多惊天秘密，条条都是关于自己，再催下去也许就要崩溃了——或者说她的内心已经崩溃了，只是脸色镇定，所以无人察觉。
石骁骁头疼地想，哎，这个时候如果把常砚拉过来，还能不能管用啊？
卡妮刚刚收起纸条，一一个声音从头顶响起，轻飘飘冰凉如水，像爬行动物滑过耳蜗——
“你好啊卡妮，我们又见面了。”
卡妮面无表情地抬头，从影像看去，申冕还是??脸病??，他的??根显得更加细??，??翼??矮????，比真人更没精神。
不过他心情倒是很不错，双手轻轻一拍，咧开嘴角笑着说：“你看到我，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
卡妮淡淡地说：“地下窟所有人都已经笼进了你的监控范围，我该惊讶什么？”
申冕满意地点头：“自从镜像局模拟出了地下窟的路线图，我就叫人把这一区域也划到了护卫队的管辖范围，所以你放心，以后地下窟有什么动乱，护卫队可以第一时间出来帮助你，再者，联通系统覆盖后，我们联系起来也更方便啊。”
卡妮看着画面里的申冕，嘴角弯起，表情完美精致，但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她内心突然胜出一股疲惫——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拼了全力，耗尽所有精神，却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在申冕这种人面前，她如此幼稚弱小，像个心智未开化的小孩，所思所想都被轻易截获戳穿，轻松压制，毫无还击之力。
“把解药的配方告诉我。”卡妮直直地说。
她恨自己如此开口，但没有办法了，还要怎么做才能把教授救过来？她不是救世者吗，不是末日唯一幸存的完美人类吗，这些破称号难道就这么不值钱？若她还有几分不同于人的天赋，那怎么就是救不了海珏呢？
“这个问题就问得不够高级了，卡妮，”申冕叹了一声，懒洋洋地伸手，他太会搅动人心了，眼看卡妮越发愤怒，他就越悠闲，还作势仔细检查了一下修剪整齐的手指甲，半晌又叹道：“我给常思贤将军的东西怎么会是一般的药剂呢……说起来，你们地下窟的路线图也是根据常砚的记忆模拟出来的，哎，常家世代出英雄，他们一直都是我申氏集团最得力的助手呢。”
他似笑非笑地端详着卡妮，对方的脸色果然已经冷若冰霜：“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要绕弯子。”
申冕轻轻一笑，半真半假地说：“好，爽快，不瞒你说，我最喜欢坦诚的人，相处起来确实轻松……卡妮，无论之前其他人如何曲解，甚至擅作主张做了些什么违背我意愿的决定，我都还是要说，我对你的赏识一直没变，我很乐意伸以援手，想来这个时候，你是需要帮助的。”
他明明刚拒绝了提供解药，却又这样浪费口舌虚与委蛇，语言、表情和行为都极度不符，让人迷惑不解，又胆战心惊。
卡妮麻木地说道：“不需要了，谢谢。”
“不需要啊？”申冕听上去有些惊讶，他故意指了指门外：“这么说你已经有主意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老人家啊？”
卡妮一怔，瞬间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可以对他们下手？他们什么都没做！”
“哎，你又误会我了。”申冕摇头，他双手抱臂，左食指在右胳膊肘上悠闲地点着：“我都说了我是来帮你的，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正是合作的最佳时期了，你救海珏教授心切，我当然理解，但门外那些天天来闹的老人家们，其实你也很不忍心对吧？也许甚至还想等忙完这一阵再回来帮帮他们，我猜的不错吧？”
卡妮抿紧嘴巴，一个字都不想说。
“哎呀，卡妮啊卡妮，我说你什么好呢？”申冕做作地叹了口气，“也罢，不怪你，你从来都是独自一人面对问题，这样吧，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来帮你把他们的诉求处理掉怎么样？这帮人的子女大多还在定点保护区，无外乎是想寻求多些庇护，这事对你来说也许头疼，但对来来说，只要关照一下治安队，一句话的事而已。”
卡妮看着申冕那双深深的眼眶，他皮肤苍白，眼珠和头发却极黑，显得整个人都有点像吸血鬼，卡妮哑口无言，因为极度愤怒而变得无话可说，半晌才干巴巴地问：“你要什么？”
申冕一拍手：“爽快！不瞒你说，在禁区的时候，我看到你给海珏注射了一种基因修复逆变剂，哦，你们管它叫‘蓝海’是吧？我对这个溶液挺感兴趣，很乐意资助你继续研究——”
“不可能。”卡妮语气平静，她的脸色已经镇定下来，眉眼不动，说出来的语气十分坚定：“这是海教授的心血，我不能交给天空之城。”
“啧。”申冕点点头，既不惊讶也没再挽留：“真是遗憾啊，太遗憾了，看来你还是没有做好加入天空之城的准备呢，真可惜，那么我们只能下次再谈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霎时间，投影熄灭，整个药店陷入沉寂，仿佛刚才是一场幻觉。
三天后，海啸药店固定派发的药剂开始出现问题。
“我说卡妮啊，你也不能这样吧？你不愿意舍身救世就罢了，怎么反而过来加害我们？你这些基因免疫增强剂全都是坏的！这根本就是想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埃里克身形佝偻，站在人群最前面，他干瘪瘦弱，急躁得语无伦次，朝卡妮摊开双手，攥在手里的破盒子露了出来。
那是一盒已经明显变质的药剂，颜色混浊，药剂里出现不明斑点，还混着锐利的小结晶体，质地异常干硬，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很明显不是基因免疫剂。
“故意拿坏药给我们，你安得什么心？难不成是想下一盘大棋，直接引发整个地下窟基因变异，好让我们听命于你？！”
“还是想把我们毒死，干脆灭了地下窟干净，啊？”
众说纷纭，内容越来越荒唐，而卡妮抿紧了嘴巴，耳边熙攘嘈杂，她的大脑中却回响起申冕那番毫无遗憾的遗憾发言。
“唉……看来你还没有做好加入天空之城的准备呢。”
漩涡（3）
事情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卡妮拿起最上面一盒基因免疫增强剂, 这种增强剂是新人类平日里最常用的药，就像旧人类时代的感冒药一样普通，从原理上说, 它使用了基因编辑工具来增强免疫细胞的记忆功能, 但其实, 具体能实现多少比例的识别和消灭能力依然是未知数。
随着病原体飞速进化, 变异越发复杂无序，“基因免疫”渐渐成了一个模糊宽泛的概念，甚至作为安慰剂或者营养液的效果居多些。
盒子的序列号显示的确是海啸工厂批量制作的药剂, 上个月发货，卡妮迅速核实了制药序号和发货日期，平静地说：“药剂盒看上去没有问题。”
“怎么会没有问题，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埃里克更气, 他的脸庞比上次更显枯槁, 眼睛深陷, 周围布满血丝,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那上面斑驳陆离，是由于早期变异导致的皮肤色素沉着不均。
他指着自己说：“我年轻时受过极轻微的感染，余生都得依赖免疫增强剂来维持稳态，但你看看现在, 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这药用下去, 症状不但没减轻, 反而越发严重，你分明是掺假了啊？！”
他的愤怒还没有发泄完, 后面众人又推搡上来，把埃里克推到一边儿，小小的店面立刻被挤得水泄不通，本来就不是很坚固的大门几乎要被撑爆，显得摇摇欲坠。
“对啊我这边的药也出了问题，不吃还好，一吃整个人都不对劲……原先海教授和大遣在的时候都好好的，你行不行啊？要是不行就让教授回来做啊，大遣也可以，怎么偏偏就你做了之后出现了问题？”
寒潮才刚过去没多久，天气阴寒，此刻的屋子却人声鼎沸，气氛被怒气点燃，有种热闹的荒诞。
卡妮被推搡得有些站不住脚，只能尽力稳住自己，苦口婆心地解释：“教授这还未康复，大遣这几天也不舒服，不过你们放心，增强剂的配方是没有问题的，等小海回来，我让他去工厂检查一下仪器，也许是哪个部件出了问题，导致了原料变质……”
埃里克却猛一摆手，根本不听这一套：“哪里能出问题，你说哪里能出问题？地下窟就这一家药店，这药天天发月月发，都是好几年前的配方了，从未出过纰漏，怎么到了你手上就成了这样？”他顿了一下，眯起眼睛，显得十分警惕怀疑：“别是跟治安队联手，要把我们地下窟一网打尽吧？”
后面众人的附和声窸窸窣窣地响起：“我们已经完全暴露了！昨天下午护卫队过来清理西街，好多人被强行拖走，哭嚎无用，敢反抗的直接击毙！住了半辈子的房子被硬抢，到现在只能藏在黄鸟人的窝里……换你你能忍？”
“海教授经营了十几年的药店，你一接手就害得我们这么苦……你也太残忍了卡妮，见死不救就罢了，还落井下石？！”
刺耳的质疑声一波压过一波，埃里克被挤来挤去，只能用力扒拉开别人，勉强给自己腾出一点地方，哪怕声音嘶哑十分吃力，还是要不停地说下去：“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收留了你，那时你还是十三院的通缉犯呢！现在竟然这样对我们，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卡妮盯着他伸出的手指，指间黢黑，已经畸形弯曲，手背上的血管已经干枯，却出现了不自然的隆起……身体某些部分异常生长或萎缩，的确是基因变异的最常出现的症状。
卡妮默默转身，从小柜子里拿出一盒实验用的修复剂样本捏在手里，一双明亮的杏眼专注地看着埃里克，轻声问：“埃里克，如果我没记错，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小海遇到了错误警报，急着赶回药店对吧？”
埃里克一怔，完全没料到这个走向。
卡妮却继续轻轻说：“那时你说自己起晚了没领到药，事实并非如此，你是专门过来堵我的，你故意把几十年前的破报纸掉在我面前，提醒我救世者的预言……埃里克，今天我也终于有机会问问你，你这个做法又是什么意思呢？”
埃里克眼睛一愣，随即理直气壮地挺胸：“那我还不都是为了地下窟？我帮你想起来，也好让你早点救救我们！”
卡妮流畅地接过他的话头：“好，谢谢你从没见面的时候就选择了信任，请你一定要牢记自己的选择。”
她把整整一盒半成品试剂打开，里面是清澈的液体，装在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透明小瓶里，质地光滑透明。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只希望你们能坚定自己的选择，我是整个十三院最会做基因实验的人，我做的基因修复剂绝对不会错，并且我也有能力查出工厂制药的纰漏，还大家一个解释……我这样允诺，诸位满意吗？”
众人似乎有点犹豫，窸窸窣窣，拿不定主意。埃里克还没开口，卡妮倒是对上他的眼睛，特意交代：“对了，你多拿一瓶，用双倍剂量压制异化，下午关店之后麻烦你再来一趟，我会观察记录症状，取样检查，再给你专门配药。”
整个人群都安静下来，半晌，埃里克紧紧盯着卡妮，慢慢开口：“我能相信你吗？”
这时，门砰得一声撞开，却是石骁骁风风火火地回来，一边往里冲一边大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又出什么情况了？！”
在她身后，周熠，伊安和麦克尤恩几个青壮年老老实实跟着，分出了一条道理，客气地跟被挤到一边的人道歉。
“哎哎，让一让，
弋㦊
让一让……我说你们都是怎么想的？”石骁骁把巡逻用的对讲机往柜台上重重一放，双手撑着柜台压下脸来，难以置信地质问道：“有个救世者出现在地下窟，你们不好好供着，还整天惹她烦心，今天要真发生踩踏，卡妮出了岔子由谁来负责，你，你，还是你——你们会做药剂吗？”
众人一愣，卡妮却苦笑不得，轻轻按住石骁骁，然后转过头来对着埃里克庄重地点点头：“你可以相信我。”
药店突然静止，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石骁骁一个眼色，周熠几人赶紧联手，好声好气地劝着“还是快点回去休息吧等着最新版本的修复剂发下来一切都会好的会见了您嘞——”就把这群人都哄了出去。
店面的大门终于又一次砰地关上，把汹涌的人潮彻底隔离在外。
石骁骁往座椅靠背上一瘫，一副恨铁不成钢表情指着卡妮：“你怎么也不反抗啊，就任他们欺负你？”
伊安和麦克尤恩把脏兮兮的地面勉强扫清，卡妮终于得了一点空隙，倚着墙慢慢坐下，苦笑道：“怎么反抗？我只会做实验，不会打架。”
“那怎么招也不能推你吧！”石骁骁气鼓鼓地说：“你怎么不求助？给我发个消息我立刻就回来了啊……你怕什么，咱上头有人！我不是留给你边境护卫队的通讯设备，再说不是还有常——”
“啊。”石骁骁突然卡壳：“抱歉，不该提他。”
卡妮轻轻笑了笑：“没事。”
十三院一别，常砚再没来找过卡妮，算起来，两人已经失联整整一周了。
气氛有些尴尬，石骁骁急得挠头跳脚，周熠他们眼观鼻鼻观心，都是一副我聋了什么也别问我的表情。半晌，卡妮自己加了一句：“他现在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中心护卫队不可能不计前嫌，说起来，他的处境也不会比我好太多。”
常砚与卡妮身份对立，立场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不可化解的隔阂和矛盾，申冕让常砚归队，给了他更高的军衔和奖章，的确做足了面子，但同时也把他架到一个身不由己的高位，不仅束缚了他的行为，还反向增添了亚瑟·沃克对他的恨意，达到了离间的目的，可谓一箭双雕。
石骁骁不知道该说什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常砚选择回到天空之城，从表面上看是跟卡妮决裂了，至于私底下究竟如何，其实连石骁骁都拿不准，卡妮本来话就不多，没什么情绪起伏，回来后更是恨不得一天24小时扑在实验台，更是寡言少语。
“喂，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怪不怪常砚那家伙啊？毕竟是他泄露了地下窟的地图，暴露了咱们的位置，有了这些信息，那申冕就可以为所欲为，直接监视你，随时骚扰你了。”
谁知卡妮摇摇头，坚定地说：“地图不是他泄露的。”
石骁骁瞪圆了眼睛：“那是谁？”
卡妮摇头：“不知道。从麦婶到护卫队里的眼线，谁都有可能，镜像局能做得那么逼真，本身就说明我们早就暴露，申冕只是在等一个引子，不过眼下顾不上去查这些细枝末节了……硬要说的话，常砚被设计入局不也是为了我吗，若我真信了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才是中了申氏集团的圈套。”
石骁骁右拳往左手掌上重重一锤，狠狠点头认同：“这个申氏集团可真阴险！真是开眼了，一个人竟能有这么多个心眼子，不费自己一兵一卒就把所有人折腾个人仰马翻，嗐！说到底就是我们人手不够，真论起打架来，还指不定谁输呢！”
她激愤地锤了一下墙面，见卡妮一点反应都没有，又嘀咕道：“可是常砚就不能派几个士官过来守一下药店吗，哪怕起个威慑作用也好啊……我们已经焦头烂额忙不过来了，这帮人今天闹一场明天吵一架，没完没了啊。”
卡妮垂着眼眸，她最近真是奇怪，表情越平静眼神就越复杂，简直难以琢磨。
“他不要来，也不会来。”
漩涡（4）
卡妮挽了挽乱糟糟的头发, 走到反应台前启动装备：“没事，教授的情况已经稍微稳定了，明天我去趟工厂, 把所有仪器检查一遍, 肯定是哪里被人动了手脚, 只是不知道多久才能修复原样。”
“不是吧, 你不睡觉啊？你已经多少天没休息了？！”石骁骁一着急就叉腰跺脚，这会儿把腿抖得跟抽风一样：“我就不信会有问题！工厂埋在管道里，设有警报机关, 这些机关地图上从未标注过，除了药店内部的人，没人走得进去，何况都做了多少年的东西了, 全是自动化生产, 现在突然说有问题, 谁信？！”
“申冕信, 并且他想让地下窟的所有人都信。”卡妮平静地接话。
石骁骁瞪大眼睛：“你说这药, 难不成是被申氏集团掉包了？”
“不好说，但这件事当然是他安排的。”卡妮的脸上总是挂着平静的表情，既不夸张也不冷漠，可是这些天, 她眼神晦暗，神情越发古怪了。
“……靠，”石骁骁忍了半天, 还是骂出了声, “他就是想拉拢你呗？！利诱不成就改威逼，也是了, 那么多财富都掌握在申氏集团手上，他没必要对你太有耐心……世道不公，真特么可恶啊！”
她低吼一声，卡妮却只是倚着墙缓缓闭上眼睛。她太累了，眼睛一时无法聚焦，自从在十三院醒来，她的精神就一直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脑子高速运转不停，终于要到达承受不住的临界点了。
机器的灯打在她面庞上，皮肤如瓷器光滑，透出一种淡淡的光泽。卡妮的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长而卷翘，五官精致，本来是个美人，可惜“救世者”这样充满争议的身份标签掩盖了一切，没人注意她的样貌身材，她的过往和苦衷，理想和信念……人们只是不停地追问，为什么今天的药剂不对劲。
卡妮眼神涣散，喃喃地自言自语：“普通的免疫增强剂和修复剂也就罢了，只要蓝海别出问题——”
却在这时，一个烧杯摔到地上，“咔嚓”一声四分五裂，碎渣小而密集，像带着尖角的星星，扎得人眼睛发麻。卡妮顺着看过去，却见大遣呆呆地站在眼前：“大遣，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蓝海……”大遣脸色苍白，一根青筋从脖颈处暴起，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神情慌张，猛地上前捏住卡妮的手腕：“我之前排的送货时间，就是，就是给罗夫人还有西街郊外几户感染严重的人配送了新型蓝海试剂——”
“那个早就都安排好了，小海定时派送的啊，”石骁骁一愣，突然感觉不妙：“等等，不会连这个都出问题吧？可是那些东西是实验室单独封货储备，一直都由小海专线运货……他们的手真能伸这么长？”
卡妮脸色极其难看，毫无预兆地推开药店柜台，从海啸药店的大门冲了出去。她如今已经有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抽条生长，很是高挑，石骁骁觉得一阵疾风从脸上刮过，脑子里只来得及闪一个念头——这救世者，跑得还挺快。
“你上哪儿去喂！现在外面不安全，你等等，我跟你一块去！”石骁骁立刻捞起对讲机夺门而出，随后，大遣和周熠也都跟了上来。
地下窟的中心区域有块小小空地，那里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在秘密地窃窃私语：“不应该啊，蓝海可是神药，是真正管用的基因变异逆转剂，不可能有害的！”
蓝海！石骁骁捕捉到关键词，循声停住脚步，同时也看到了被团团围住的卡妮。
“怎么回事啊卡妮？基因免疫剂就罢了，蓝海可是我们救命的药啊！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是怎么回事？！”
一个住在西街的老太太正歇斯底里地拉着卡妮不放手，声音尖锐无比，石骁骁冲上去给卡妮解围，还未开口就愣住了，只见那老太他的一条腿正在不成比例地拉长，关节肿如泡发的面条，拉长的部分却成了软管，软塌塌垂在地上，行走变得异常艰难，最恐怖的是，那软管上出现了异常的纹理，像鳞片一样凹凸不平。
软管并不长，看起来只是多套了一只超大号的袜子，但是卡妮知道异化过程一旦开始，只会越来越快，蓝海显然没有起到作用。
空地围起越来越多人，又把石骁骁隔开了，她气急败坏，扒开人群向卡妮靠近，大喊着卡妮的名字：“卡妮！你倒是躲一躲啊！”
但是她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所见之处都是涌过来的受害者，而每个人都给她带来了最糟糕的消息。
埃里克皱着眉头，越发警惕：“卡妮小姐，这蓝海连颜色都跟以前不一样，你管一瓶金黄溶液叫蓝海，这合理吗？”
金黄溶液……金色？大遣眉头一皱，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
“我可以解释，让我好好解释，”卡妮神情着急，几乎急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别注射金色溶剂！那是蛋白质感染颗粒，跟蓝海不一样，恰恰相反，那个是用来制服异兽的武器，千万别注射……”
她转身，寻着所有人的眼睛，语调真诚急迫：“这是一场误会，有人从中作梗，想离间我跟你们的关系……”
“它又长长了卡妮！啊啊啊我恨你，我恨你啊！！”一声痛苦的哀嚎平地拔起，众人看去，老太太的脊柱竟然发生了弯曲扩展，形成类似某些爬行动物的弓背状结构，与此同时，那条腿的关节增大，表皮粗糙，开始长出斑点，越看越像……蜥蜴的爪子？
众人一吓，全部后退，老太太的腿部开始不稳定地扭曲起来，颈部也在拉长，头部略显扁平，这个变化直接影响到了她的咀嚼和说话能力，她虽然还在尖叫，但是声音已经越来越含糊不清。
这声音地下窟的人可太熟悉了，基因突变都要经历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变异不仅在生理上给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和不适，也会从此被排斥和孤立，精神压力和自我意识的扭曲带来的折磨更加可怖。
这肯定是跟动物融合了，基因变异加异化感染，没救了。
埃里克叹叹气，又抓住了卡妮的胳膊，不依不饶：“怎么会有相反的药剂？用来消灭异兽用的毒药，你怎么会把用它加到蓝海里？你是想让我们都死吗？！”
指责震耳欲聋，卡妮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从人群中逃离，可是不行，她命令自己站稳，甚至逼自己走到中间，用略微颤抖的语调一遍遍解释：“我不知道金星沙是怎么被掺进去的，但相信我！金星沙不是毒药，它与蓝海同根同源，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它们分离出来，或者我可以重做蓝海，只要给我时间……相信我，这是一场阴谋，如果我们之间产生嫌隙，就真是中了诡计了。”
她苦口婆心，但她显然不懂得怎么在公众面前有所保留，众人听到这番解释，只是越来越愤怒：“谁的阴谋诡计？笑话！地下窟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地方，谁还能设计谋害我们，那不都是因为你？你不救我们，还故意下药增加我们的痛苦，恶化我们的病情？！”
“不是，不是这样，听我说，听我说……”这一刻，卡妮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无助，其实她能代入大家的私心，救命的药剂被感染，放在谁身上不得发疯？
这时候，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透露着熟悉的智慧和温柔：“大家冷静一下，让我过去。”
卡妮猛地一愣，循声看去，小海推着轮椅慢慢走来，轮椅上坐的正是海珏。
海珏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蓝色双眸不复往昔明亮，然而她坐姿端庄，如往常一样面目娴静，那个瞬间，卡妮几乎觉得这是一场梦。
一切都没发生，海珏还是那个海珏，她在禁区实验室躲着，等待那个十四岁的卡妮出现。
“教授！你怎么出来了？”卡妮鼻子一酸，用力拨过人群奔跑过去，“你的状况还没稳定，外面感染源太多，对你很危险！小海，你怎么能把教授带出来——”
小海唯唯诺诺，手一会儿抠头一会摸脸，神色躲闪，但海珏握了握卡妮的手，温柔地说：“是我让他来的，别怪他，要应付这么多麻烦，我来能帮帮你。”
她转身，面对突然安静下来的众人缓缓开口道：“各位，承蒙各位关爱，过去十几年，我在地下窟开了药店又建了工厂，研制生产所有跟基因修复相关的基因药物。每一场实验都有它的风险，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可以消除后果的不确定性。但无论如何，蓝海是我花了毕生心血研制出来的逆变剂，而卡妮是我最信任的学生，请大家多给几分包容。”
众人屏声，海珏坐在轮椅上，表情从容淡然，?光中却透出深思熟虑的坚定和真诚：“我们正处于艰难时期，地下窟的位置和路线已经被公开，所有一切都在护卫队的监控之下，接下来的日子恐怕还很难过，有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在这种时候，我们更需要擦亮眼睛，互相帮助，彼此信任，只要我们能团结，再卑劣的诡计也行不通。”
大家嘀嘀咕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埃里克很不满意，问道：“别说虚的了，这些实实在在已经造成的伤害，你们怎么处理？”
卡妮连忙应允：“给我一点时间，我能解决，只要净化蓝海，把制药流程严格控制起来，以后的药就不会再有问题。”
大家交头接耳，似乎还有疑虑，但气氛已经冷静下来，谁也不好再说过分的话。却突然，一声稚嫩又带着惊恐的声音从人群边缘响起——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只见一个报童一样的小男孩满脸惊恐地跑过来，戴着个亚麻贝雷帽，浑身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遇到了人也不停，只是跑，边跑边喊：“罗夫人服用蓝海后死了！七窍流血，身体都凉了还在变形，已经长出密密麻麻的异肢——太可怕了！”
海珏眼皮颤抖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卡妮心里一凉。普通增强剂被恶劣破坏，蓝海与金星沙融合，连远在荒野边缘的罗夫人，避世这么多年，依然没有躲过天空之城的毒手。
这张网，实在太大了。
分道扬镳（1）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再次沸腾起来，怨怒比刚才更甚：“海教授，这你怎么解释？药物有瑕疵, 有副作用, 我们都算了, 罗夫人可是你的好朋友啊, 她十几年前就住荒野了，没招惹任何人，你怎么能让她死？”
“你说蓝海是你毕生的心血, 那你说清楚它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就算我们信你的药是好的，架不住这儿还有外人啊，你这个学生从十三院刚来不久，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万一她有意无意地往里面添什么反作用成分怎么办！”
质疑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就会迅速生根发芽, 有毒的枝蔓顺着血液蔓延到五脏六腑, 再流回心底最丑恶的地方。
海珏的声望名誉开始动摇, 众声一浪高过一浪, 舆论的漩涡彻底失控，怎么都平复不下来，有几个神情激动的甚至要动手，周熠他们及时干预, 拼命开出一条路，护着教授几人离开。石骁骁一边开路一边对人群对抗，手脚并用, 嘴上还不停地骂。
她很愤怒：“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姐在这儿住了十几年, 做过的低价药剂何止成千上万，十几年的心血和诚意你们是看不见吗？现在被人一挑拨, 就都没有脑子了是吗？！”
那一刻，卡妮甚至很羡慕石骁骁，永远愤怒永远抗争，而她只觉得精疲力竭。
就在这时，麦婶紧紧盯着海珏的胳膊，发出一阵尖锐惊呼，那声音刺破长空，窜到人群嘈杂之上：“教授！你的胳膊是怎么回事？”
她这么一喊，众人才发现海珏穿着一件棕色宽松外衣，如袍子一般遮住整个身体，刚才场面混乱，人群激愤，她被推来推去，现在外衣被扯开，露出了缠满绷带的受伤左臂。
然而绷带和伤口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海珏的左臂已经明显变大，与右臂极度不对称，虽然她把两只胳膊缩在身体两侧紧紧贴住，但只要稍一观察还是十分明显，完全无法掩藏……肢体膨胀变大，不是基因变异的一个信号吗？
麦婶尖叫道：“你变异了？！蓝海连你自己都救不了是吗？那么之前的药剂也都是假的，根本就是哄骗我们的，是吗？”
卡妮焦头烂额，恨不能扑到海珏身上帮她挡住射向她身上的目光，那些眼光里掺杂了太多审视和质疑，带着毫无立场的自私和末世特有的怨恨。
卡妮终于明白，地下窟守不住了。
这里的人对外部的一切变化都持有先入为主的否定和排斥，他们针对的其实不光是海珏，还有自己，当然也包括这一整个世界。
世界给他们带来了太多挫败痛苦，这些年来，每个人心里都积攒了难以计数的绝望，这种情绪只要稍一操纵，就能转成无边无尽的愤怒，而申冕太了解这一点，也太懂得利用这一点了，他随手布几条线，就能把整个地下窟众人搞得信仰崩塌，分崩离析，算计得分毫不差。
也许此时，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申冕正坐在天空之城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若无其事地品着茶，那一瞬间，卡妮的眼睛仿佛穿越凝滞的天空，跟远在天空之城的申冕对视，高楼之上，财阀寻欢作乐，而地下窟被他们踩在脚下，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是，我真的没有……”海珏的嘴唇颤抖，这么多年她从未露出如此慌乱的神色。她一直温柔坚定，像一个姐姐，一个导师，一个能给地下窟的老人小孩带来安定的指引者，她虽然操劳，却永远优雅，让人如沐春风。
然而这一刻，她发抖了，众人的眼神有多冷漠，她就有多恐慌，于是越发辩解不清。
申冕从一开始就知道，众人的愤怒和质疑，是最能伤害海珏的东西，是比死亡、比变异更让她恐惧的东西。
当然，恐惧的也不止海珏一个，埃里克不愿意相信，他抱头猛摇，肿胀的手背上全是暴突的血管：“不可能，蓝海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是假的！”
只有蓝海才能救他的命，要不是蓝海，他早该在十年前变异成异兽，被治安队的士兵猎杀了，如果不是海珏发明了蓝海，逆转了异化，他怎么能活到今天？
明明是海珏说的，她一直跟地下窟的人说坚持下去，坚持下去，转机也许很快就会出现了，人类总能走出困境的，总能走出困境的……但是如何走啊，到底如何走啊？！
埃里克苦思不得，翻遍所有资料，终于把内心全部的怀疑都化成对救世者过度强烈的期冀，他甚至无视海珏的警告，越过她去提醒一脸懵懂的卡妮，因为他只想加速整个过程，让救世者快点觉醒，快一点，再快点……觉醒之后，救世者总该能拿出比蓝海更有用的解药吧？？他们总该有救了吧？埃里克做梦都想着能回到内城保护区，地下窟的苦日子，他真的过够了。
可是怎么如今这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可靠了？？埃里克闭紧眼睛，表情十分痛苦，他不能接受这个局面，与其说他信得过海珏的人品和研究成果，不如说他打从内心就不愿意相信，自己从头到尾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可能是假的，那些曾经成功过的逆化剂，那些人工智能留下的救世预言……所有的蛛丝马迹日月累积，都不可能是假的啊！
那么，还能怎么解释呢？只剩唯一一个解释了，唯一可能的答案，也是申冕早就预判好的，是他想要的最终答案。
埃里克猛地睁开眼，把颤颤巍巍的手指向卡妮：“是你，是你用金星沙污染蓝海，你污染了我救命的药！！你骗人，恰恰是因为同根同源，所以更难分离，其实现在已经没有纯净的蓝海了，你就是要把整地下窟逼到绝路！”
“不是她，真的不是她！”连大遣都急了，挡在卡妮面前奋力争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根本就没有意义！”
“不是她还能是谁，难道是你？你也会做金星沙？”麦婶的眼睛射出拷问的锐利光芒，“你倒是说，除了卡妮还有谁会合成金星沙——她从十三院逃跑的时候是带着高危样品失踪的，你们学院那时不正在搞金星沙甄选吗？谁做的出这种顶级生物武器，谁就能鲤鱼跃龙门，选进天空之城的科研队！”
她转过来：“海教授啊！你到底为什么要收这个学生啊，你们做科研的不是最注重名誉吗？怎么能做养虎为患这种糊涂事，害了自己的名誉不要紧，还要害我们的命！”
短短半日，众人的仇恨被全数转移，落到卡妮身上，地下窟数十年的平静被打破，他们的隐私暴露无疑，赖以生存的生物药剂也出了问题，这下好了，变异随时随地都在发生，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然是卡妮。
卡妮和海教授被舆论推到了对立面，大遣和周熠他们尽力弥补，反复澄清，然而收效甚微，整个广场闹哄哄，正在经历一场大规模的仇恨转移，荒唐的是，眼看事态剧烈演化，幕后主使者却甚至都没露面，只靠一群地下窟的本土居民就顺利完成了一切。
有人喊着要把卡妮抓起来，可是抓起来又能怎么办？海珏变异了，还有谁能解决现在的问题，谁能配蓝海？众人有多愤怒就有多绝望，哄闹不停却没有结果，终于，彭的一声，振聋发聩，朝天鸣枪，广场上的众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
小子恒出现了。
他没带别的武器，甚至没穿护卫队的军装，但是整个人身姿高大挺拔，他从广场中心高处走下来，步伐强壮有力，在硝烟之中，更像末日英雄。
“小子恒！”石骁骁被这群人气得要发癫：“你再迟来半步，就等着我去砍你的脑袋吧！”
小子恒脸色却很严肃，走过来伸出手：“卡妮小姐，先跟我走吧。现在不方便说话，先跟我转移。”
卡妮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你不该来。”
大遣推着海珏，跟在卡妮和小子恒后面，石骁骁赶紧开来一辆普通汽车，周熠护送所有人上车，众目睽睽之下，他们驶离了地下窟。
埃里克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这，现在可该怎么办啊，我的药可还没有着落啊！”
麦婶扔下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人家现在都有护卫队罩着了，谁还管你死活？再说，那不也是你们把人家逼走的？”
说完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她虽然身材臃肿，走起路来却如脚底抹油一般，溜得飞快。从此以后，这个人就再没在地下窟出现过。
石骁骁驾驶方向，沿着轨道开到了偏远的灌木和芦苇丛，这里是当初海珏救出卡妮和大遣的地方，越过这片灌木就是内城保护区的闸口。
石骁骁把车熄火，经过刚才的混乱，众人心里乱糟糟的，一时间无人说话，呼啸而过的寒风像凝霜的呜咽，来自于孤独的灵魂深处。
“对不起，卡妮小姐，长官现在真的来不了，”小子恒最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压抑低沉，“你别看对外的消息都是嘉奖，但其实他被软禁起来，中心护卫队对边境护卫队提出了十几项控诉，事态很严重，庭审在即，就连秦丹都被严密监视，无法脱身。”
卡妮点头：“你也不应该来，于事无补，还会给他添麻烦。”
“够了，麻烦来麻烦去的，我看最麻烦的是你！”石骁骁一拍方向盘，“好了别废话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快说！”
车上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沉重。地下窟是肯定回不去了，B-3星球这么大，但若是找一个能容得下卡妮的地方，众人竟都是沉默不语。
海珏开口打破沉默，语调似乎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她的伤口在刚才的混乱局面里撕裂，变异基因似乎隐隐复苏，她甚至能感觉到皮肉正被慢慢撑开，试图挣开绷带束缚，想要毫无障碍地膨胀，变大，分化……
海珏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已经熬得满额头汗，她几乎是喊着牙说：“卡妮，你别去。”
卡妮眼疾手快，从身后的布袋子里抽出两支稳定剂，迅速帮海珏注射进去。
她抽出针头，这才抬眼对上海珏焦急的眼光，苦笑说：“放心，这个稳定剂是我昨晚调配成的，没经过工厂，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人做手脚。”
“我不是说这个，”海珏似乎有点着急，她拉住卡妮的手紧紧攥住，“你别逃避话题，卡妮，你听我说，你若去了天空之城，就是正中申氏集团的诡计，我自己就是从科研队出来的，我知道那是个怎样毫无道德底线的地方，我希望你永远都别踏进那个地方……”
“我没有办法了，教授，何况就算我等得起，你也等不起了。”
卡妮按着海珏受伤的胳膊，那里的血液似乎在凝固，皮肤表层温度迅速降低，像是刚刚泡过冰块一样，硬得几乎刺手——这是注射稳定剂后的正常反应，只有将受感染的部分的细胞活性暂时冷凝，才能暂停异化，争取更多的时间。
然而稳定剂就像止疼药一样，为了保持同样的效果，每次的剂量都会比上次更大，且没办法从根本上消除问题。
卡妮没有告诉海珏，在回来的短短几天内，她已经增加到了六十倍的剂量，远远超过刚才广场上那些老人数年来的增量。
海珏的感染症状也许不明显，但很难解。
蓝海也被污染，日后也许可以分离提纯，但失了信任，就是永远失去了地下窟这个根基。
她走到这一步，表面上看有的选，其实哪里还有一点余地？
“教授，对不起，接下来我要走的路终究与你不同。”
这一切当然都是申冕的阴谋，但事到如今，卡妮除了接受，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决定放弃蓝海的研究，离开你，进入天空之城。”
“对不起。”
分道扬镳（2）
“卡妮, 你真的想好了吗？”海珏还是无法相信，她艰难地拉住卡妮的手，每句话都在颤抖：“也许你有自己的计划, 但是不要涉险好吗？不要单枪匹马地行动……救世者这个身份让你经受这么多挑战和非议, 对你来说已经很不公平, 但是无论如何, 你对实验，对基因技术，乃至对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的初衷不要改变, 好吗？我们很早以前就谈过这一点的，卡妮，还记得吗？”
到最后，海珏简直是用仅剩的一点精力苦苦央求。
但卡妮却在风中笑起来, 笑意比寒潮还冷：“我已经没有初衷了, 教授, 我告诉你了, 是我自己改变了心意, 我已经没有，想跟你一起做研究的意愿了。”
她吐字清晰，甚至放慢语速，更像刻意伤害。石骁骁听不下去了, 猛拍一下方向盘：“不是卡妮，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改主意了也没关系，至少给我解释清楚吧？！”
卡妮却淡淡地一笑：“你们根本不懂‘救世者’是什么意思。”
“我不属于末世,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 也不遵循末世的运行法则，只要我想, 我就可以不长大，更不会感染，我的基因带着缺陷，却又因缺陷而产生了稳定，这种稳定招致了很多怀疑，所以在我醒来后漫长的人生里，学会的第一样东西就叫隐藏。”
“隐藏自己的特征，年龄，性格，以及一直能顺利操控基因实验的能力……我待过十二院，去过童子军，后来又进了十三院，哪怕后来在地下窟也一样，我的人生就是一路都在逃跑，在躲避，几十年了，我自己都觉得憋屈。”
卡妮的周身突然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颇有震慑力的气场让她整个人都更加庄重严肃。
“杜凯文打压我是为了更好地掩藏我，您就更不用说了，易容，换装……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你们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可是教授，我厌倦了，难道我不能当一个堂堂正正的救世者吗？难道救世者就要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这话说咋一听很有道理，石骁骁竟然下意识地想要点头认同，但她回过味来，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卡妮从来不是情绪激动的人，这种奋不顾身不顾一切的中二发言，怎么也不像是她说出来的话。
她是真的厌倦了，厌倦得性子都变了？
“我从小躲藏，永远躲藏，在猜疑和监视下度过漫长的岁月，从未有一个正常的身份，”卡妮说着，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我活了三十多年，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怕死，他们都跟我说，活着很危险，会被感染，被变异，被袭击，被背叛……你永远不知道哪个意外先来，谁都怕自己下场凄惨，谁都怕自己不得好死……但是你们知道吗，我连死的自由的没有。”
这发言越来越中二了，石骁骁一头雾水简直在想皮下不会是常砚那孙子在耍人吧。
她挠头道：“不是，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姐就是因为知道你的苦处才叫你回来的啊！地下窟暴露了不要紧，我们建的了第一个地下窟就建的了第二个，他们暂时不接受你也没关系，总归有时间慢慢化解，你这么吵吵干嘛？”
她的语气难得得柔和，也许连石骁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往常蛮横干脆如她，此时此刻都在好声好气地和稀泥，在她内心深处，她是真的希望表姐和卡妮和好，不要再这样争执下去。
但卡妮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置之不理。她看着脸色苍白的海珏，她曾有一头漂亮的棕发和一双温柔的蓝眼睛，她曾经是她的救命人，引路人，她给了她最自由的研究环境和最包容的尊重……而她今天必须开口，以言语当利箭，凌厉射出，句句中伤对自己最亲的人。
卡妮质问海珏：“教授，我问你，天空之城就在那里，我要躲一辈子吗？你已经躲了一辈子了，还想让我重复你走的老路，最终也是落得一个无力回天的下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搭进去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看着自己无力保护任何人，甚至看着自己要失去一条手臂，也不做反抗？”
“卡妮！够了！你闭嘴！”石骁骁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了她。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愤怒和博弈仿佛化成了气流，就连外面的芦苇都被吹得乱颤，歪斜着头，瑟瑟发抖。
石骁骁胸腔发颤，简直不可思议：“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屁话？我姐是为了谁才被感染的，啊？要不是你，她怎么会被绑架？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你做了多少牺牲，就这样含血喷人，恩将仇报？！”
“骁骁，骁骁，别说了，咳咳，别说了，咳咳咳咳……”
这场荒唐的闹剧以海珏猛地咳嗽加呕血而告终，最后，卡妮沉默地又给教授注射了一次稳定剂，然后沉默地下了车，
小子恒神情紧张，立刻也跟着下了车。
卡妮已经是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高挑，抬腿走路的时候，步伐挺拔昂扬，大风刮起她的外套，整个后背都鼓起来，像个要飞走的气球。
还是同样的闸口，上一次是海珏指引着她，这一次，她把海珏远远地甩在后面，让她自己无言地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石骁骁简直难以置信，整个上半身探出车窗外，对着卡妮猛按喇叭：“喂！你就这么走了？！”
卡妮只是招招手，连头都没回，纤瘦伶仃的背影很快隐于风雪中。
“……不是吧，”石骁骁震惊地坐回车里，跟沉默的几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走了？你们就没人拦她？”
大遣不说话，海珏只是疲惫地笑了笑：“她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你也看到申氏集团是如何施压了，眼下这个情形，她的确不能再待在地下窟了。”
“所以呢？不能在地下窟，就直接去天空之城？”石骁骁还是难以接受：“不是，她平时都说什么要想办法，别硬闯，说提高警惕，别中对方的圈套……合着搞半天，她是第一个往里跳的人？这合理吗？喂，给我一个解释！”
小子恒嘴唇紧绷，只是勉强维持着镇静：“长官也预料到了，其实他是特意让我来护送卡妮小姐进城的，内城保护区已经为她备好了暂时住所，请你们不要担心。”
石骁骁横眉倒竖：“你家长官好体贴啊！”
小子恒脸色尴尬，但依旧保持着士官专业的姿态，恭敬地关开了车门：“我去送卡妮小姐了。骁骁，你也把大谴和海教授送回地下窟吧，有需要随时跟我联系，若是地下窟呆不下去了，护卫队也可以为你们提供住所。”
大遣这才意识到已到了告别的时候，然而再望去，哪里还看得清卡妮的身影？她就这么走了，她总是这样走掉，步伐匆匆，来不及告别，就走向下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海珏看着大遣双眼恍惚无神，轻轻问道：“你也为她担心吗？”
大遣一顿，半晌摇摇头：“她心里有主意，从来都不需要我担心。”
*
卡妮拉开帘子，站在一面落地窗前。
这是一幢十几层楼高的公寓楼，装修豪华，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虽然是暂时住所，但这里装备齐全，家具崭新，光线明亮，连地方都很宽敞，很难想象内城绝大多数下等居民每日苦苦挖矿，为生计和医药而发愁，但有钱人依旧过着如此舒坦的好日子，天地不仁，世界却从来不停下运转的脚步。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冰冷阴森的十三院，一头连接着内城闸口，一头连接着那座神秘的天空之城。
“卡妮小姐，”身后的小子恒似乎有些犹豫，想了半天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海教授也带过来呢？无论如何，这里条件更好，教授需要养病，内城有更好的医疗条件……”
“不必。”卡妮却斩钉截铁地回绝，“我也算是跟教授决裂了，既然她的病症不是我造成的，自然也无需我来负责。”
这话冷酷得不近人情，语气极不耐烦，简直大逆不道，完全不是卡妮平时的风格，然而小子恒脸上却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半晌，他似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本来……不必如此的。”
他只是垂头顿了半晌，安顿好一切之后，恭敬地离开了。
卡妮突然转过来，眼光紧逼小子恒，语气咄咄逼人：“不必怎样？不必改变心意吗？你难道没看到刚才那场闹剧吗？如果有其他缓和的可能性，你至于朝天开枪吗？”
小子恒被质问地节节败退，似乎很是招架不住。在他眼里，卡妮一直是个小女生，从来温柔安静，淡然自若，如今竟然这样强势，也是有些陌生。
但是又有什么陌生的呢？在他来之前，常砚都跟他说过了啊。
小子恒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只是有点担心您，您的实验能力无人能及，地下窟虽然条件艰苦，总归是中立和自由的，您不受约束，也不会被利用，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卡妮咧开半边嘴，望向天空之城的方向。
天空之城隐藏于云朵背后，不见真容，那座被称为末世天堂的地方，没那么容易瞻仰得到，那里承载着人类最后的也是最集中的权力、钱财、技术、和全部的希望。
卡妮嘲讽地一笑：“是吗，就让我们看看，在天空之城掌握了地下窟所有的信息之后，它还能不能保持中立和自由。”
小子恒走后不到五分钟，房间里安装的固定通讯设备响了，一个恭敬冰冷的声音传过来。
“卡妮小姐，你好，我是治安队第一千七百六十八号下士，以后由我负责安排您的生活起居日常，在此居住期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服务，请尽管告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保证你在这里住的舒适安心。”
卡妮端坐在沙发上，正在蹙眉深思，那声音却滋滋啦啦，一直不停。
“我想通知您，第三十九次寒潮前，吴韦恩院长发给天空个之城的报告已被确认造假，十三院既没有高危病毒泄漏，您身上也不携带基因感染源，这份错误的报告曾误导了治安队的判断，导致您被通缉，现在通缉令已被解除，在此，我们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不管怎么样，热烈欢迎您回到内城。”
那人的语气铿锵有力，发音字正腔圆却哔哔赖赖不休不止，卡妮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对着空气发呆。
“您现在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比如任何实验需要的仪器设备之类？”对方有些摩拳擦掌般的跃跃欲试，“我一定尽快向上审批，给您尽快运过来。”
他突突突说了一堆，卡妮半个字都没听到。
“你是……星枫？”卡妮终于开口。
分道扬镳（3）
听到来自十三院的旧日同学的声音, 卡妮和星枫都很高兴，谁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他们还能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星枫兴冲冲地提供了很多治安队的服务, 但卡妮听完却只是静静说了一句：“麻烦你帮忙锁住房间, 确保今晚没有任何不速之客。”
“好嘞！”星枫一顿, 又下意识地问道：“你今晚要会客吗？”可他并没有在审核清单上看到有任何来访登记啊。
卡妮无声地笑了一下：“也许吧, 其实我也不确定。”
星枫：？
卡妮拉起窗帘，夜幕下的北方一片黑暗，这里是内城中心, 地势较高，以前她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高墙或地窟，举头皆是阴霾，她竟从不知道, 站到高处的时候, 人也可以看清天空的颜色, 透亮的天边甚至挂着几颗朦胧的星星。
卡妮眯起了眼睛。
开启异空间的时候她就知道B-3星球有诸多危险, 人类社会经历过科技迅猛发展的时期, 各类实验的进程眼看都要越界，彼时尚有政府的监管和司法体系的支撑，但是当基因编辑开始泛滥，必然会出现更加糟糕的局面。
如今, 异兽横行，资源捏在极少数财阀手中，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所剩无几,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强杀伤力的热武器还算齐全, 有高端装备做武装，寻常异兽不会来人类聚集区找麻烦, 总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相安无事。
北境是一个关口，它的存在是人类与异兽的一种默契，再往北，大型异兽集体出没，钢铁异兽控制区就首当其冲。而若它们起了攻击人类的念头，只要南下一步，迎接它们的就是边境护卫队的高枪和炮筒。
事实上，“北境”是一个地理概念而非一条死线，若是异兽迅猛增加而人类军方供给不足，护卫队节节败退，这条线就会南移，根据新人类时代的历史记录，人类力量最薄弱的时候，这条线南移了几千公里，异兽群体甚至直指内城中心，保护区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但新人类很快补给了兵力和武器，科研队利用基因编辑技术扶持出一支强壮无比的中心护卫队，而常砚则进驻北境，保边境安稳十年——十年前，他携亲信并三营士官去了边境，所有手下加起来不到三千人，却将整个边境线往北上推了八百多公里，钢铁异兽被牢牢压制在极寒之地的控制区离，从此再未踏入内陆。
卡妮不知道常砚在边境上过多少次战场，熬了多久刀尖舔血的日子，又冲过多少生死一线的关头，若是在旧人类时代，能取得如此巨大功勋的将军，必将领受无上荣耀，受众人敬仰，成为青史留名的名族英雄或国家最荣耀的统帅……可惜现在政治维度早已坍塌，种族划分也没了必要，新人类满打满算只剩两千万，不过是众多濒危物种中的一个，在灭世之后过着朝不保夕，艰难求生的日子。
人类是最智慧也最脆弱的种族，他们需要食物和水源，需要生存物资和生活空间，需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和信念感，才能维持这一身碳基的脆弱和珍贵的基因纯度。
卡妮就这样双手抱着胳膊，任思绪徜徉，甚至还仰头，对着天边的星星浅笑了一下。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语调较平常更慢一些，“不会是在想我吧？”
卡妮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你知道这里不安全，整个内城都被治安队掌控，天空之城也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个时候你还要来，是怕自己被捏在别人手里的把柄不够多吗。”
常砚语焉不详地说：“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只是不能待太久，等镜像局完全搭建起来，我还是有被折叠进去的风险。”
卡妮点头：“我知道，所以你有话快说。”
常砚故作失望：“啊，这都被你发现了？我还等着看你惊讶的样子呢。”
卡妮勉强扯了扯嘴角，指着天边的星星，终于转过头来：“常砚，我进过三次镜像局了，B-3星球是我在模拟器里搭建的，我熟悉它的每一个位置和每一处细节，比如，人站内陆区域的时候，是看不到星星的。”
无论在多么黑暗的时刻，只要能抬头仰望星空，旧人类就能借着微光走出黑暗，当初卡妮是坚持要有这一片星空的，可惜所有的宇宙资源都投放进了B-1模拟版本里，最后很遗憾，B-3星球的天空里，不会出现星星。
常砚笑了：“我真是，很难突破你的想象啊。”
几日不见，他的眉目轮廓更深，眼神似乎有些疲惫，嘴角都冒出一圈淡青胡渣，倒是让凌厉的下颌线稍微柔和了些，有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气质。
“你走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十三院禁区，异空间已经坍塌，但殷教授却留给我一样东西，他说这是异空间的开关，戒律之环。”常砚抿嘴，把手掌摊开，露出刚刚紧攥着的东西。
戒律之环只有常砚半个手掌大，是完美的圆形，由古老金属制成，表面覆盖深邃的黑色，中间镶嵌的银色纹路犹如古老文字，交织成复杂图案，每个图案都象征一个特定的戒律准则：正义、勇气、节制和智慧。它们簇拥着相互缠绕的两颗红色宝石，仿佛拥有生命。
“殷教授说，戒律之环与其说是开关，更像一个警示，提醒人类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某些道德原则和戒律是永恒不变的……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单独给了我。”
卡妮仔细辨认内侧细小的铭文，低声念着：“罪的工价是死；神的恩赐是永生。”
她抬起眼睛，与常砚坦然对视：“我曾经用过它。正是它开启异空间，我才来到了这里，不过我穿越出错时引发了乱流，而这种乱流被护卫队误打误撞拿去，设计成了名为镜像局的御敌武器，实属意料之外……无论如何，镜像局的磁场跟异空间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戒律之环也可以成为镜像局的安全钥匙，想必就是因为这样，殷教授才留给了你。”
常砚脱口而出：“所以他知道我会来找你？还是他想让我把你送回去？”
“送回哪里？”卡妮笑了：“他就是知道我不会回去才留给你，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地下矿井里稀稀落落的灯光照不上来，她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星光，寒潮去而复来，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学院高材生，也不是整日戴着易容、穿着破烂防风服采集样本的研究员。她站在星月的光辉中，头发不再蓬松凌乱，背影挺拔干净，针织衫裹着素布长裙，温柔坚定，像是神派来指路的圣女。
“北方突发状况，我得赶回去……走之前，我总得过来跟你告个别。”常砚的嗓子又干又涩，他双手攥得很紧，克制着想要冲上前把对方揽入怀中的冲动——然后他才意识到，认识卡妮以来，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全心全意地拥抱过她，哪怕一次。
“是了，这个时候，北境是该出问题了。”卡妮点头，毫不意外，她看着常砚，轻轻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常砚，没关系。”
常砚胸腔一阵酸涩，他其实有很多无奈，但他不愿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提及自己的困局，显露自己的软弱，常家百年将门，即便是他的父亲，被整个天空之城和人类基因计划连累至死的常思贤，也在死后维持了几十年的尊严和体面。
作为军人，他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作为指挥官，他的优先任务是保卫边境，作为常家的将士，他的信仰是守护世界，守护所有人，直到彻底毁灭的那一刻。
来之前，他其实想过很多可能性，带卡妮去北境，或者让卡妮重启异空间，甚至找个新的住处让她再隐藏十年……但他知道，她一样都不会选的。
她注定要走这一步，所以两人注定要分道扬镳，再次告别。
常砚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缴械投降，无处躲藏，无论他在战场上打多少硬仗，他永远会输给卡妮。
卡妮走过来，离他很近，她身上干净清爽，有股淡淡的花香，常砚沉浸其中，恍惚地想，这是不是旧人类留给后基因时代最后的美好幻想？若救世者真有永生密码，他也不需要，只求圣女眷顾哪怕一眼。
但是卡妮咧开嘴，没有笑意，眼神变得陌生。
她语调平缓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傻，打仗的时候你很聪明，但其他时候你都很天真……你这次回去，是因为你的部队出了问题吧？”
常砚从牙根后里蹦出几句话，几乎要被嗡嗡的排气扇声湮没：“南城危机暴露了异兽与治安队暗中勾结的事实，中心护卫队全部戒严，全城捕杀，北方异兽偏偏在这时候暴动，监测仪显示钢铁异兽的抑制基因被全部激活，常驻边境的军队已经陷入了危险，我只能回去。”
他再战力爆表，再智勇无双，也终归是一个人。
卡妮点点头，语气甚至有些赞许：“一个人就顾不了两头的活儿，这么简单的道理，申冕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你看，截止到现在，他用的都是最寻常的东西。”
常砚恨恨地说：“异兽竟然也会跟天空之城打配合。”
卡妮摇头：“你忘了？异兽最初就是科研队的实验产物，天空之城对外宣称它们是基因实验的失败品，但谁知道这个产品内部是否留了一扇后门，用于以后的升级改良，甚至于，在必要时刻沟通联络，互相勾结？”
她顿了一下，奇怪地问：“当初你在荒野遇到伏击，应该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常砚定定看着卡妮，表情有些复杂。
卡妮笑了：“怎么，走之前，难道还想再跟我来一次谈判？”
常砚干涩地开口：“你还需要什么。”
“我要的倒也简单，”卡妮挽了挽头发，状似轻松地说，“我想让你帮我攻进天空之城，你不是不希望我去吗？只要把它击垮，把整个科研队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不会有你刚刚担心的问题了。”
常砚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这不可能，卡妮，这真的不可能，你知道天空之城是怎么建起来的吗？就算我有能力杀尽北境所有异兽，也无法撼动天空之城分毫。”
卡妮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简单地“噢”了一声，摊摊手：“未达成共识，谈判失败，真遗憾……说白了，你还是跟你父亲一样。”
常砚脸色一僵：“怎么说？”
“常将军说是心怀天下，坚持维护和平到最后一刻，但他明明早就察觉到申氏集团的不对劲，却依然拖到无济于事的最后时刻，这又是怎么说？”卡妮叹了一口气，反问他：“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算完美继承了他这一点品质……说白了，之所以选择不跟天空之城决裂，是因为你们本身也是利益既得者之一，不是吗？”
她语气尖锐凌厉，一副撕破脸的模样，全然不似往常。常砚一愣，不被理解的怒气也从心底升起：“什么利不利益？我的任务有且只有一个，就是战斗到底，这是我，还有我父亲作为军人天生的职责，仅此而已！！你怎么能这样曲解我们？”
卡妮竟点头表示赞同：“是啊，你离不开你的护卫队，你们是这世界最后的守护者，你有你的信仰，有你对这个世界运行规律、权力系统的认知，所以你所谓的个性、叛逆，甚至跟我的合作，都不会违背这个大前提……在你的信仰里，天空之城是不可以磨灭的，无论它有多少罪恶，它都必须立在那里，否则人类就彻底灭绝了，而这显然就违背了你的信仰。”
“……”常砚无语，气得胸腔都在微微震荡，“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卡妮踏一步上前，微微仰头，紧紧盯着常砚的眼睛，两人四目交汇，复杂的电流在彼此的视线里流动，热烈而冲突，矛盾里带着默契和融合，气氛十分古怪，其他一切都好像凝固了，只有两人贴在一起，千万情绪在交锋，房间里却无任何言语。
卡妮声音低下来：“常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我不走这一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蓝海已经掺了金星沙，你也被调离，我手无寸铁，连海教授也守不住，我是可以死，但我要眼睁睁看着五个保护区加整个地下窟都跟着死吗？如果是这样，我穿越过来是为了留下什么，就留一个天空之城吗？”
沉默化成无形的海水，将两个站得笔直的人彻底淹没，镜像局却终于等不及，开始产生折叠，周围的墙壁隐隐碎裂发光，有变成镜面的趋势。
卡妮退后一步，转过身去：“你走吧，你待的时间太久了，再这样下去戒律之环也帮不了你……无论如何，仍然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一场星空。”
“我好久没有看到星星了……真的很想念。”
常砚从未感到如此挫败疲惫，坚挺的肩膀终于泄下力道，甚至连眼角都耷拉下来。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他依然高大强壮，气度不凡，有着军人最坚定的神态和光芒，然而内心深处，他此生所有的秩序都在经历质疑和煎熬，面临崩塌。
他告别的时候明明咧开了嘴角，笑容里却全是苦味。
“保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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