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妮拨通了星枫的号码。
星枫还是那么兴高采烈：“卡妮！你今天好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你？”
新人类时代, 父母家属、亲人朋友这些情感连结都淡薄了不少，但这并不是由于人类的感情变冷漠了，恰恰相反, 求生不易的时候, 情感的维系会让人更有勇气面对危机。无奈现实太残酷了, 人命如草芥, 变异感染，病痛饥饿，□□和异兽侵袭……到处是不可知的危险, 每一步都会跌入深渊，光是活下去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条件维系感情？
“我不知道你离开十三院后，进了治安队。”卡妮顿了一下, 静静地问：“渡夏怎么样, 她还好吗？”
星枫更高兴了：“我们已经登记结婚啦！嘿嘿。”
卡妮点头微笑：“是么, 那很好。”
星枫佩服道：“你很厉害啊卡妮！你竟然看出来我喜欢她, 在十三院的时候, 我都不敢表现出来呢！”
卡妮呢喃道：“是啊，我看出来了，可惜没说。”
她看出大齐喜欢自己，却只是躲避, 她对于大遣暗恋毛兰兰，也从未上心，星枫和渡夏这一对活宝, 大大咧咧少根筋, 平日里总在活跃气氛，但在刑讯室外头被亚瑟的手下拦截时, 瑟瑟发抖，抱紧了彼此的手臂……人间从不缺感情，但生死让它夹杂上遗憾和悔意，在申冕看来，这是最值得利用的东西。
“顾好渡夏的安全。”卡妮叮嘱。
“我会的。”星枫郑重点头：“对我们来说，能活到离开十三院都已经是奇迹啦，现在的日子过一天就赚一天，已经很好了！”
在治安队做接线员，表面看起来是份很体面的工作，但每日只负责传递些千篇一律的信息，内容枯燥，薪水也不够维持两人的生活，但他俩毕竟活着，活在内城保护区的羽翼之下，光是这一点就比很多其他学生要幸运很多了。敏儿和大齐都没有活到离开学院的那一天，大遣到现在也只能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如今时隔多年还能联系上卡妮，更让人感慨命运的慷慨馈赠。星枫再次觉得恍如隔世，在心里又一次跟自己说，无论如何，得好好活着。
“十三院的谣言还在传吗？”
星枫如实道：“新院长已经上任，也是科研队派下来的人，话题热度已经过去，内城居民都不太在乎了。”
卡妮心不在焉地回道：“是吗，那他们在谈论什么？”
星枫有些难以启齿，顿了一下还是认真回答：“嗯，主要是讨论你在海教授研制的基因修复药剂里掺杂反向基因摧毁蛋白的事……大家现在都觉得你有反人类倾向，先拿地下窟那些不值钱的穷人开刀，现在又要来内城散播金星沙了。”
“哈哈……”卡妮快要笑出眼泪：“他们是这么说的？”
“是啊，”星枫有点奇怪，“卡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外面关于你的风言风语传得可难听了，你只要一出门就知道。”
卡妮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出门啊，我带着最厉害的金星沙武器，一现身就会把整个内城的居民全部毒死啊。”
星枫：……
半晌，他无奈地说：“我是信你的，卡妮，我一直相信你，但你也不能自我放弃，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吧？其他人又不认识你，你要他们怎么信你？”
卡妮似乎很感兴趣：“你为什么信我，因为我是救世者？”
星枫挠头，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嗐，救不救世的谁知道呢，这种玄乎的预言太多了，光靠大饼是活不下去的……其实从十三院那次意外开始，我们就看出来你是被逼到这个境地的，但……但你确实也不一样，你最会做实验，最能忍得住，到头来，到头来也是你最疯，你说现在舆论都陷入这种漩涡了，你怎么还不着急啊？！”
“嗯，是该急了，毕竟有人坐等收网也等了好几天了。”卡妮点头：“我有事情请你帮忙。”
星枫立刻坐正，拿出最专业的工作态度：“请讲。”
“请你代我转达天空之城的申氏集团，说我愿意与他们合作，申老板随时可以接我入城——毕竟事到如今，他也没有给我别的选择。”
“……”星枫低头，似乎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速记的沙沙声在电流里穿梭，半晌，他叹了口气：“放心，我一定转达。”
卡妮看着天外，阴沉的雾霾就像地下窟里随处可见的染布，笼罩在内城上空。她站在内城的高楼之上，能看到的只有肮脏。
“对了星枫，还有一件事情……”
*
“表姐，”石骁骁打着哈欠推开了海啸药店的后院，“那个十三院的教务长又来看你啦。”
“……请他进来。”
海珏坐在轮椅上，整个身子捂得严严实实，寒潮已经过去，她盖着毛毯，穿得如此厚重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她的脸色蜡黄，嘴唇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声音喑哑不似往昔。杜凯文进来的时候，把随身带的药剂盒一股脑转交给石骁骁，又叮嘱了每个药品的用法和剂量，才慢慢转向海珏：“抱歉，还有几个蛋白结构没有分解完全，等我下周来，应该就有更多进展了。”
海珏淡然地笑笑：“多谢你。为了我的病，没日没夜地做研究，还一趟趟地来送药，辛苦……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别担心我，”杜凯文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袖子，将里面那只义肢藏得更深。
海珏得脸色暗淡下来：“你是为了我才被猎杀者误伤得……”
杜凯文伸出自己那只完好的手臂，放在海珏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一下：“我是自愿的，不后悔，你也别把它放在心上。”
石骁骁高高兴兴地把药剂盒交给大谴，点头附和道：“就是啊表姐！你不要总是忧愁这个忧愁那个的，有杜教务这么厉害的人帮你解毒，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杜凯文低声道：“我离开十三院，本来也无事可做，正好可以潜心研究，你放心，虽然我的实验能力不如卡妮——”他意识倒什么，猛然住嘴，然而已经来不及，只听咔嚓一声，细长的试管瓶子竟然生生被手指捏碎了。
大谴一脸惊恐地看着石骁骁，她“噢”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去前台洗手消毒，红色的血水顺着纤细却长满厚茧的指缝间留下，污了整个水池。
杜凯文赶紧补全自己的话：“但我一定会努力的，放心，我尽最大的努力。”
石骁骁哼了一声，端着血盆出去，泼了一地。
“……你不要给自己压力，”海珏看着表妹气鼓鼓的背影，转过头来低声说，“吴韦恩要攻击的本来就是我，不是卡妮。其实他最恨的一直是我，所以一定会下死手。这不管你的事，当然也不管卡妮的事。”
杜凯文攥紧了唯一一只好手，指甲深嵌手掌的□□中，细微的刺痛和密密麻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当然还有很多的无力和愧疚。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替那个忘恩负义的人说话？！”石骁骁怒气冲冲地走来，把药剂瓶子往桌板上重重一放：“是她恩将仇报，说那么难听的话，是她主动背叛我们，转投天空之城！就算大谴真的通风报信过一次好了，那卡妮做得不是更加不能原谅吗？”
大谴：……
“没事，大谴，别听她的，”海珏转头，对着守在门口的大谴宽容地笑了一下，又转过来看向表妹，叹了口气，“骁骁，你还是没懂。”
“我没懂什么？！你不就是说，她也许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吗？那我又不傻，我也猜到了！”石骁骁还是气冲冲的，但脸上似乎多了一点拿不定主意的模糊和犹疑，“反正，反正怎么样她也不该那么说你！”
杜凯文看着海珏，轻声问：“海珏，你担心卡妮吗？”
海珏诚实地点头：“其实更多是迷茫，我猜不到她想做什么，卡妮心思深，我一向不是很能摸清她内心的想法。”
当时，她压下救世者的预言，更没想过提及殷族覆灭的真相以及当初科研队牵扯的活体实验一说。她总想着，先拖一会儿，再拖一会儿，反正她们还有时间，等她对卡妮的心思更有把握一点了，再慢慢向她坦白。
谁知道她们拥有的时间竟如此短暂，不过几年功夫，一场寒潮掀起腥风血雨，所有旧事都被翻出，卡妮在短短几天内承受了那么多沉重的真相和打击，她对自己的身份是如何认知的呢，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这些天海珏每每想起，总是觉得遗憾。
杜凯文安慰她：“我在十三院十年，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就是她内心相当成熟也足够强大，如果你真的信任她，大可以让她放手去做，人工智能不会平白选她做救世者，而真正的救世者也不至于一点风雨都经历不起。”
海珏摇摇头，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我不知道卡妮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你不知道科研队是个什么地方，天空之城又是个什么地方，人人都说那是末世的乐土和最后的天堂，要我说，那里才是整个星球最肮脏最卑劣的魔鬼地狱……卡妮进去后能保存几分理智和清醒？谁又能承受得起这样的风险？”
杜凯文和石骁骁都沉默了，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与此同时，这个世人景仰向往的天空之城，正慢慢从云端深处显现，一场热烈的盛事，已然如约降临。
在天空之城与十三院接壤的桥梁上，一场浩浩荡荡、史无前例的欢迎仪式拉开了序幕，为了这盛大的庆典，天空之城甚至还给全城居民放了一天假，邀请所有人来参观。
这是前所未有的盛势，众人起初懵懵懂懂，还以为是十三院新院长的就任仪式，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隆重的场合了，但当他们左顾右盼，踌躇而来时，才发现盛况远不止此，马车列队经过，踢起浩荡尘土，军乐团和礼仪队从十三院出发，高音笛、风铃和响亮的鼓号交相呼应，随着所有士官笔直挺拔的身姿一路前行，直到在天空之城的大门边停住，然后排队一字排开。
众人惊呆了：“到底是什么仪式要如此阵仗？”
“启城门，开天雾！”治安队的士官接到指令，有秩序地归入各自的路线维持秩序，核心士官团开始操纵机械，空中常年不散的阴霾竟然好似被拨开一样，一层一层慢慢散尽……终于，天空突然放晴，空气清亮干净，阳光猛的扑下，将整个内城照亮。
这光芒刺眼灼热，众人都下意识捂住了眼睛。他们常年生活在潮湿阴冷的雾霾下，就连地上的泥土都氤成了火山灰，而今太阳一照，竟然立刻干燥坚固。而隐藏在雾霾之后的，那座神秘的天空之城，终于缓缓地映入了眼帘，尽显在世人面前。
众人目瞪口呆。
天空之城（2）
场面太隆重, 几个维持秩序的年轻士官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偷看，个个心驰神荡，无比震撼。
其实论起末世求生, 往地下走才是更优选, 那里有足够多的遮蔽和掩护, 能避免气候灾害, 也更容易维持恒定温度，对于存储食物、水和其他生存必需品，甚至防止辐射来说, 都是很好的屏障——初代新人类政府举全国之力挖掘建立地下城，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
然而天空之城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架在高空之中。当云雾散去，一个巨大的圆环显露在世人面前, 浩大壮观, 以极慢的速度旋转, 环体看似透明, 但若足够耐心盯上几个小时, 会发现转到某个角度时有一层铂金似的反光闪过——那是上空包裹的纳米层，形成能量场护盾，吸收阳光，过滤杂志, 抵御恶劣气候，时刻给财阀和贵族们谱写最和煦明媚的天空。
圆环利用反重力技术悬浮在空中，通过与地面之间的磁场相互作用, 保持在稳定位置, 使整个城市像漂浮在水面一样轻盈，它的框架简洁浩大, 庄重纯粹，让人叹为观止。这是人类对抗末日的壮丽范例，是一座在荒芜大地上悬浮的乌托邦，它所有细节都展示出自己高贵和傲慢——是的，傲慢，它就是以这样姿态高高在上，傲然屹立，它就是要告诉所有新人类，它有资本建在这里。
这里有整个星球最高级的防御系统和战力资源，有全方位的监控，全封闭的生态圈，它可以不畏严寒不惧异兽，可以安心在空中旋转，可以傲视群雄甚至有恃无恐，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更是新人类当中最高的文明、最集中的权力与最浩瀚的财富的代表。
长久的目不转睛之后，众人才渐渐领悟到自己每天嘴上酸的“上等居民”究竟藏匿于何方，过着何种迥异于尘世的生活。这般差距几乎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分。他们终于明白，这世界真的存在着那样一群高高在上的精英与贵族，能够永恒地沐浴在春日碧空之下，随心所欲地品尝大自然最纯净的泉水，随意地欣赏那些他们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美好无可企及，酸楚与震撼倒是挤满了胸膛。
星枫跟着同事维持秩序，但也跟着人群一样惊呼：“天，传说中的天空之城太漂亮了，我有生之年总算是看到了！”他望着一座座恢弘精致又高端奢华的建筑，激动得差点要流下泪来。
光芒四射的摩天大楼和光滑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辉煌，透出绝对的力量和权威，而最中间的一座大楼更是夸张，看上去几乎是纯金打造，“申氏集团”的牌子高悬于顶，熠熠生辉。
“傻样，瞧你那点出息。”他的接线员前辈嗤笑一声：“我都见过不止一次了。”
前辈年纪挺大，神态从容老练，看来确实不是第一次见天空之城的全貌，星枫兴奋地凑上去问：“前辈，天空之城不经常打开吧？我都二十几岁了，在我有记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嗯哼，不经常，我也就经历过三次吧。”前辈云淡风轻地说。
“三次！这么多！”眼看这个小伙子如此激动，前辈的虚荣心也得到了很大满足，对于常住内城的平民来说，能见到三次开城门，的确是值得吹嘘的光荣事迹。
前辈语重心长地说：“这里可是真正的上等人的居住地，如果不是掌握了世界上最厉害的资源和最绝对的权力，怎么能建得成如天堂一般的圆环之城？”
“是啊是啊！那肯定嘛——不过这次开城门是为啥啊？”星枫满脸期待，摩拳擦掌，“我知道了！是不是要宣布什么特别牛逼的武器技术？一招致命，百发百中，所有异兽都抵抗不住的那种？”
前辈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怜爱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个脑瓜没救了……什么武器配得上这阵容？今天是要欢迎救世者入城。”
星枫一愣：“卡妮？她要进入天空之城了？”
“装什么傻啊你？”前辈睨了他一眼，“前两天不是你向上转达，说她自愿申请加入的吗？”
星枫眼神暗下来：“但我记得上面给的回复很模糊……申氏集团收到信息后，反应相当冷淡，只留了几个字给我——请展示你的诚意。”
“就没了？”前辈摸着下巴，似乎也有些不解。
“就没了啊！”星枫用力点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这三天卡妮待在房间里寸步未离，怎么，现在就算展示完诚意了？啊！您说是不是科研队要考察她，给布置了什么重要项目，而她三天就做完了，这不就收到橄榄枝了嘛？！”
前辈摇摇头：“所有官方消息都是通过咱们转达的，如果真是如此，怎么我不知道科研队发过消息？这不合逻辑。”
但星枫却开始一通吹嘘，反复说卡妮是他们十三院最聪明的学生，没有她不会做的实验等等等等，前辈不耐烦了，回怼一句：“得得得，人家是救世者么，还用得着你卖力宣传？再说她要真那么厉害，早干什么去了？”
他声一大，被身后凑上来看热闹的人听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立刻沸腾了：“不是吧？十三院新院长上任都没有这么大排场呢！还有上次边境护卫队平叛南城□□，连个庆祝活动都没有，就她也配？”有人难以置信，提出质疑。
这人声音尖锐，通篇拉踩，其他人的神经也被挑拨，不少人咂舌附和：“说得是啊，这太高调了……”“真以为自己天神下凡啊？不过是机器人预言过的救世者而已，嗐，这种预言年年有，谁知道真假……”
七嘴八舌的舆论中，卡妮已经跟着士官的指引，出现在了人群边缘。
她一现身就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大家似乎很有默契，都闪身躲避，给她辟出一条道路，而她表情平静，坦然接下所有人的审视，坚定地走上前去。
她看上去快要三十岁了，不再是十三院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并且破天荒穿了一身西装套装，把杂乱的头发梳成柔顺的低马尾，她走起路来步伐坚定，连发尾和衣角都没有摆动，目光沉着，眼睛犹如深邃的湖泊，将叽喳的嘈杂声全部吸纳进湖水深处，不起一丝波澜。
桥的尽头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演讲台，胡桃木柱身呈螺旋上升，雕刻着细碎的花纹，结构倒是跟整个天空之城的设计如出一辙，异曲同工。大家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意味深长，但卡妮却十分淡然，向着天空之城款款走去。那一刻，她的身上似乎融合了很多人的影子，海珏的理性包容，常砚的自信权威，石骁骁的勇敢坚定……她这么一路走着，快速成长，挖掘真相，觉醒记忆，终于将那个胆怯懦弱、一脸懵懂的旧时少女彻底远远甩在了身后。
她在演讲台前站定，开口平静，脸色平静，连眼神都静得有点可怕：“我是卡妮。很感谢申氏集团为我举办这样隆重的欢迎仪式。”
众人腹诽：你看上去并没有很感谢啊……
但星枫知道，卡妮就是这样的，越是在紧要关头，她越是平静没有波澜，好像任何危机都不能使她产生情绪的波动，就跟当初在办公楼刑讯室时一样……星枫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好像心跳漏了半拍。
不是吧，难道卡妮有什么阴谋……？
“从今天起，我将加入科研队，致力于基因实验。”卡妮看着眼前黑压压上万人，有内城保护区的普通居民，也有十三院的青年学生，当然肯定也夹杂了偷偷溜出来看热闹的地下窟贫民，他们的脸上有质疑有好奇，也有犹豫和鄙夷，他们都是普通人，因为不知道生命在哪一天终止，所以每天都在奋力挣扎。
她出生在这里，成长于这里，今天却要彻底脱离。
“天空之城的运转，从农业到医药，从武器到军队，都牵扯着复杂的利益链，其实从这个角度看，科研队似乎是这座城市里最无足轻重的一个部分，他们不批量生产药物，还会受到限制，在研究方向上没有太多自主选择权，当你们大多数人为了躲避变异而辛苦求生的时候，天空之城的居民却只想祛除病痛，延长寿命，让手上的权力和资源永远地延续下去……很遗憾，科学家只能为此服务。”
众人：？？？
“我说的是最诚实的话。”卡妮丝毫没有受到舆论影响，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但凡科研队里有一个人真心为你们想过，现在的世界都不会糟糕成这样，噢，海教授算一个，可惜她早就被科研队出名了……也许地下窟的人知道，她发明了一种基因逆变剂药剂叫蓝海，制作过程非常复杂，但疗效很好，可以逆转基因变异，恢复正常人类形态，治愈很多中低程度的基因感染。”
“！！”众人的眼睛叮的一下都亮起来。
逆转基因变异，那不是让他们感染了也有的救？这不就是能把他们从死神手上拉回来的药吗？！
卡妮说话声音不高，人们却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清晰的吐字都像捶在心口的巨石，让人忘了呼吸，也喘不过气。
“我已经掌握了蓝海的制造技术，但是我认为，这项技术的所有权应该归天空之城所有。”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顿时沸腾起：“你说什么胡话啊？！”“是不是应该转交控制权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蓝海是你发明的吗？啊？！”
卡妮面不改色，竟然继续说道：“目前掌握这个技术的只有我和海教授两人，我先前将金星沙掺进蓝海，就是为了控制蓝海的独家配方，现在我加入了科研队，自然会将最纯净的配方带到天空之城，以后，蓝海的制作和派发都将由天空之城负责。你们也无需担心，虽然我不能代表申氏集团，但相信天空之城会一如既往地维护内城的安全和稳定，对于药剂的供应方面，自然会尽力。”
众人一片哗然，倒吸一口凉气，竟都噎了一下。
一秒钟后，大家彻底爆发，有几个情绪激动的甚至冲上去挥舞拳头：“忘恩负义的狗！喂不熟的白眼狼！就你这么下贱的舔狗还能是救世者！？”“就是！天空之城发的药品，我们什么时候能买得起？你根本就是不给我们活路！”“……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番言辞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见过嚣张的，但嚣张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真是少见，即便新人类已经没有什么道德规范、法律约束，但能当众发表如此过分的言论的人，还是让人震惊。
几个士官却沉默了，星枫默默拽了拽前辈的袖子：“前辈，有问题。”
前辈也抿抿嘴，做了一个嘘的字数：“少说话。”
很多民众也察觉到不对，默默皱紧了眉头静观事变，卡妮的发言实在太反常了，抛开情绪细品，其实有很多让人深思的地方。
大家对天空之城的感情是非常微妙的，都说这里是全世界最后一块净土，谁不想能在这样高级的地方，过富足的生活？但这些愿景不过是痴人说梦，灭世之后，国家覆灭，政府解体，农业和医疗越发不平等，而天空之城的贵族却能敛巨额钱财，享受最先进的技术和最高端的生活，保护区里的弱势群体被压榨地难以生存，连基本的药费都支付不起。
世界这么大，却只有天空之城这一个圣洁的殿堂，可惜殿堂里的人高高在上，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大部分人被强烈的愤怒支配，拼命上前讨伐。然而治安队早做好了防范准备，一声炮响，装甲车也跟着开过来，瞬间将这里重重包围住。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我要说的说完了，再见。”
在大家的嘘声和讨伐声中，卡妮面不改色地走下来，跟着治安队的指引，上了装甲车。
不过，她准备上车的瞬间，却稍微一侧头，看了一眼群情激愤的人群。
她在人群深处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大谴和石骁骁。
卡妮一愣。
大谴打着手势，是她以前教的独创手语，石骁骁嫌麻烦，则一直挥舞双臂，用口型反复说着几句话。
“教授病重。”
“她说，无论你的计划是什么，不要相信天空之城。”
“永远不要相信他们。”
科研队（1）
卡妮自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当她第一次踏入科研队大门时，还是被这里的仪器设备炫花了眼。
科研队占据着金色大楼的五到十五层，从外看金碧辉煌, 但从内部看, 玻璃幕墙简洁空旷, 空间宽敞明亮, 未来感十足。这里有卡妮梦寐以求的实验区域，甚至连实验室都细分为基因编辑实验室、细胞培养实验室、分子生物学实验室和安全等级较高的生物安全实验室，每间实验室都配备高性能计算机和大数据分析软件, 用于处理实验数据，样本存储室更带有高精密系统设定，严格控制温湿度。
卡妮走过一间间实验室，几乎眼花缭乱, 眼前是最先进的设备和最周到的安全措施, 她想到十三院那些粗糙简陋到几乎只能以肉身当盾的实验台, 那些笨拙沉重且从未按时检修、随时有爆炸危险的老设备, 不免心酸。
原来当科技拥有足够强硬的资源和后台的时候, 也是可以把操作人保护妥当的。她努力活了小三十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卡妮在一架巨大的PCR机前停下来，带她参观的临时研究院也只能跟着停下，耐着性子问：“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
这名临时研究员名叫叶娜，长着高高的颧骨，画着槟色眼影, 一身白大褂遮住了凹凸有致的身材, 她刚才一直在暗暗欣赏卡妮惊呆的表情，心想, 乡巴佬果然没见过什么世面。
谁第一次进科研队不会被这里的仪器和资源震慑到？就算是救世者也一样，天空之城的东西是外面的破烂堆想都不敢想的。
她在内心鄙夷完，清清嗓子，尽职尽责地开始介绍起来：“你看啊，这是聚合酶链式反应机，用于扩增DN□□段以进行更细致的分析，那边是DNA合成器，基因测序仪，哦对，这里——”她指着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反应台，“这里有一整套凝胶电泳系统，可以根据DNA，RNA或蛋白质片段的大小进行分离，然后一一可视化。”
她随时一模触摸屏操作台，快速输入了一串分析命令和调整参数，仪器亮起，分离后的蛋白质片段立刻以全息形式立体展示在操作台上方的空间中。每个分子的三维结构都经过了颜色编码，叶娜漫不经心地旋转、放大或缩小这些分子结构，说到：“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进行虚拟切片查看内部细节。这里还能提供智能识别与标注——通过内置的生物数据库，自动识别并标注出分子中的重要区域，如活性位点、结合区域等。”
她说完又立刻关掉了机器，然后用非常快的语速往前一指：“差不多就这些了，前面左拐是离心机和安全柜，右拐就是个人工作站……没事，你慢慢了解吧，这是目前B-3星球最高精尖的实验室，有最充沛的资源和样品，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配备不上的。”
卡妮点头，似乎并没有什么疑问。
叶娜倒是一怔：“都记住了？”
卡妮平静回答：“不复杂，记住了。”
叶娜：……
对于这个神秘的救世者，叶娜的态度是很复杂的，这人看上去也就跟自己同龄，柔柔弱弱不像多厉害，更没听过有什么突出的科研成就，而科研队是什么地方？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都不能占上一席之位，结果卡妮凭一个救世者的身份就进来了，不费吹灰之力，态度还如此随便，让人不爽。
叶娜想着，又瞄了一眼卡妮，说实在的，这姑娘长得很好看，但真是救世者吗？就算是好了，就真值得为了她大张旗鼓锣鼓喧天地把天空之城的大门敞开，用整个治安队来护送她进城吗？
她每次想起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这种待遇，她何曾有过。
没关系，古话不是说吗，登高必跌重，且待她熟悉了，自然知道这里的压力和斗争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到时候有她受的。
都说科技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希望，但这冷酷的希望如飞车驶过人流，车轱辘轧死了多少前仆后继的学者，只有进来的人才了解。
“总之，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趁我休息的时间来找我，我一般只有晚上十一点后才有时间。”叶娜带她参观完一圈，转身就想走，却被卡妮叫住了：“等一下。”
叶娜皱眉：“还有什么事？我很忙的，每个团队都有各自的时间安排和任务列表，排出时间带你参观已经是上面对你的特殊照顾了，要是你若还有什么实验相关的问题，先自己琢磨琢磨，然后等11点以后再说吧——”
卡妮却定定地看着她：“请你叫所有人半小时后集合开会，我想把在线的项目全审一遍。”
叶娜呆愣了整整三秒钟，才发出一个晦涩的声音：“……蛤？”
这是什么狂妄发言？！
但卡妮的神情平静专注，看上去不是精神失常。
“你……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叶娜招架不住，眼神飘忽，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你才来第一天，连正式研究员的身份都没拿到，你不会想着，连康普顿教授那种级别的人都会来参加你的会议吧？”
琼·康普顿是整个科研队的开山鼻祖，虽然他年事已高，借病假之故隐退了很长时间，但整个科研队依然还在他当初规划的制度下运作，毫无偏离。
叶娜心里慌张，才搬出这样一个大人物的名字，她根本不认识康普顿，不过是想压一压卡妮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
谁知卡妮听了，竟然还认真想了一想，点头赞同道：“琼·康普顿还活着？还活着就别落下，也叫过来——谢谢你提醒。”
叶娜：……
半小时后，整个科研队几百名研究员面面相觑，坐在五楼最大的会议厅里。
“胚胎编辑，形状增强，基因驱动，基因合成……”
卡妮飞速翻过眼前成山的资料报告，有些团队故意刁难，借口通知太仓促根本来不及整理，索性把所有素材和数据记录打包发送过来，几PB的数据和代码，没有个把月都翻不完，明摆着是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难堪。
谁知新人倒也爽快，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文件扔进了垃圾桶。
“我在十三院的时候，教务长教过，连一个基本主题都无法概括清楚的项目，是不值得做的垃圾。”卡妮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翻到了下一个项目。
带队人眼看自己的心血被瞬间清空，气得整个肺都要爆炸，直接就拍了桌子：“你！你简直无法无天！谁允许你这么肆无忌惮任性妄为？你以为这里什么地方，啊？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以为没人能管得了你吗？！”
他情绪激动，跳起脚就要冲上来理论，却被几个护卫队的小士官摁住了——他们窜出来的速度快如闪电，手法矫捷直接将目标制服。
众人心里一惊：哪里来的军官？！
科研队内开会向来是高度机密，不会允许任何外来身份参加，即便是中心护卫队都不能例外，这些士官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又已经潜伏了多长时间？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一帮学者们眼神木讷，心中满是震惊，眼前的士官队伍穿着整齐的护卫队队服，虽然没配枪，但等到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明晃晃的一排肩章已经驻扎在了会议大厅的四个角落，稳如泰山。
而那个闹事的带队人早已被拖走，不知去向，连呼喊声都听不见一分。
“想必诸位也知道，我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才能加入到这里的，”卡妮抬眸微笑，眼睛纵观全场，然而她声音冷冽，听不出一丝笑意：“我没有功夫跟任何人虚与委蛇，从现在起，请诸位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端正态度，以后的日子才好相安无事地过。”
大家这才意识到，卡妮根本不是要加入科研队，而是来接管科研队的，而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早就是计划好的。
大家的脸色逐渐僵硬，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卡妮继续低头研究手上的清单：“非人类灵长类基因实验暂停，调去加入遗传表观转录的研究，遗传增强的编辑先留着，但要精简合并，把聚焦点集中到认知增强的神经遗传学研究上。”
她条理清晰，不急不缓，以极快的速度掌握了眼前所有的资料，每个安排都翻天覆地，几乎所有项目都洗牌重组，众人听着她的安排，惊愕至极，却说什么出话来。
她……她一定是早就对科研队的在线任务有所了解，否则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规划好这样的改革和布局。
卡妮一边说着一边把浩如烟海的资料清理干净，没用的全扔，动作迅速麻利，毫不留情，二十分钟不到，繁杂的小项目要么被整条删除，要么被合并重组，眼前的大屏幕上只剩下三两个核心的项目名。
量子计算，纳米技术，智能驱动算法，遗传图谱和变异数据集……然而大家明白，这些都是辅助工具，卡妮真正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今天的整合之后，我希望所有人把非编码DNA的解释和转译工作放在第一位，争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将任务攻克，有什么问题吗？”
人类基因组超过很大一部分——事实上，大概有95%都是由非编码DNA组成，它们对应着基因组中不编码氨基酸的部分，在基因表达中未见任何清晰功能，正因如此，科学家们在很长时间内都把它当成一种无用信息，从未真正重视过。
后基因时代把基因研究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科研队做过大量探索去改变遗传信息，却很遗憾，实验结果总是很不稳定，即便他们将精确度控制到无与伦比的程度，却仍然会得出偏差得离谱的数据结果，为此，多少科研人员葬送了一生的仕途，余生都不受重视，郁郁不得志。
若想真正掌握和复制基因，解释非编码DNA就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任务，而破译这些非编码区的作用和调控机制，则成了基因学中的巨大挑战。
卡妮轻描淡写，底下有人难以置信：“这是过去几十年，不对，从灭世之前算起，没人能在这个领域做出过任何突破，这么浩大的工程，你说开就开，还指望我们在几个月之内做出来？”
“科研队不是本星球最高水平的科研机构吗？”卡妮歪头表示不解，“有这么好的条件还做不出来？”
“一派胡言……且不说这个研究性质都不对路子，这工作的繁重程度更是难以想象，实验复杂耗时，功能还不明确，连可能的益处都没有！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分配，这根本不可能——”
“以前不可能，”卡妮看着开口质疑的人，“但现在我来了，所以可能。”
她抬头，看向表情一言难尽的众科研人员们，真诚发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
这真是救世者，不是哪里来的街霸盖溜子？
科研队（2）
众人沉默, 困惑交织愤怒，情绪淤积在胸口，然而事发突然, 太过离奇, 竟一时不知从哪儿开口。
“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迂腐的老教授终于惹不住了, 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卡妮，难以置信道：“信口雌黄，不可理喻！给我看申氏集团的审批结果！没有官方表态, 绝不能由得你这么无理取闹！”
下面立刻有人反应过来，窸窸窣窣地附和：“就是！你哪来的权力说改动就改动……”“护卫队算什么，有本事你把申氏集团的老板叫来给你撑台面啊。”
老教授脸上刻满皱纹，眉眼忧愁, 神态满是风霜, 谁人看了都要敬畏三分, 他义愤填膺, 声调都在泣血颤抖：“科研队成立这么多年, 所有项目都经过严格的审批和成熟的考量，是各方权衡过后的最优选择！你凭什么说砍就砍？无论谁进了科研队都得好好干活，就算是救世者，也没有这样兴风作浪的道理, 我们都在这兢兢业业做了几十年，每一项研究都意义重大，事关整个星球的福祉, 轮不到你来——”
“兢兢业业几十年, ”卡妮打断他，咧嘴笑着重复, “是啊，听说科研队的选拔极为严苛，能进来的都是业界翘楚，说也奇怪，诸位翘楚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怎么连一瓶蓝海逆化剂都做不出来？区区一个金星沙还要搞成比赛在全城大肆选拔，而海教授和我在地下窟待了不到一年就全都攻克了，这是为什么，在场谁能帮忙解答一下？”
“……”
她用词越有礼貌，语调就越是讥讽，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皆不自在，但都不做声了。
只有老教授还在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所有的项目都是经过缜密的考量，能最大化全人类的福祉——”
“大卫·布鲁姆黑德教授，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配提人类福祉这四个字？”卡妮的语气突然尖锐起来，一向柔和的杏眼射出灼人的光芒，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嫌恶。
“你若说是为了天空之城的利益，我还尊敬你至少坦诚，现在硬套什么人类福祉的帽子来粉饰太平，就大可不必了！”
卡妮站起来，把手里一沓冗杂的资料握在手里掂量，怒目圆瞪，扫过全场，目光里是对所有人平等的失望和嫌弃：“科研队238名研究人员，真正生于天空之城的只有73人，剩下一百多个都省省力气吧，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地演戏，让人作呕！你们难道不知道地上的五个保护区过的是什么日子？恶劣的环境，短缺的资源，说断就断的药剂供应，永远等不来的实验更新……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你们在忙什么，忙着装蒜呢？！”
她声音清脆，掷地有声，每个谴责的字眼落到地上都发出硬梆梆的回响：“放心，我在入城前发表过比这更难听的演讲，我可没有顾忌——要摆科研队的谱是吧？好，那咱们就好好算一算，基因编辑最初是作为一种增强新人类生存能力的手段，是用来防治疾病和适应末世气候的，你们睁眼看看自己的议题，还剩多少是为生存服务，又有多少是披着高科技的皮，其实是给天空之城提供娱乐和消遣？有多少次你们明知所涉领域有违道德正义，甚至触碰了某些人类文明的底线，还是昧着良心执行了下去……怎么，非要我一个一个数出来砸到你们脸上吗？都是搞科研的，连脸面都不要了？”
她一怒，把手里的资料全部扬起，那些珍贵的数据资料凌乱飞舞，序号全部打散，有的浸到咖啡杯里，有的被人踩在脚下，沾上污痕，变得一文不值。
卡妮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这些道貌岸然又利欲熏心的科学家们，但她真正站上这里的时候，心里却比想象中更愤怒。在十三院，一个脂肪阻遏剂的考核可以逼得三四名学生失去性命，怎么来到堂堂科研队，这就成了最关系人类福祉的项目了？
卡妮冷笑道：“今天我来清理门户，别拿这些蠢东西来糊弄我，也别闭着眼夸科研队的权力，你们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其实从来不由你们做主，之前是这样，我来了也一样。”
“清理门户”四个冰冷的大字窜进众人的脖颈，让人忍不住打个寒战。有资历的教授们脸色青白相接，极其难看，年轻的见习生则交头接耳，但没人敢开口。叶娜锁着脖子藏在人群里，突然庆幸自己躲得够远。
希望卡妮大人有大量，别计较刚刚自己对她那番盛气凌人的态度，拜托拜托……她在胸前画十字架，默默祈祷。
卡妮蔑视道：“你们知道这些实验的应用不公只会加剧社会不平等，你们知道科技的控制权会导致基因编辑技术的滥用，你们都知道！那么这几十年来，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自诩是星球顶级的科学家，那请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世界走到今天这个样子，你们真的问心无愧吗？”
环环质问逼得人节节败退，每次公开的羞辱都成了一种精神上的鞭笞，毫不顾忌情面，让人难堪又恼怒。
气氛极度压抑沉默，作为现有团队里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领队人，大卫·布鲁姆黑德教授脸色极度难看，原本就薄的嘴唇紧紧绷成一条细线，看上去不打算再说一个字。
于是众人都明白，卡妮已经完成了对科研队的绝对掌控，洗刷和重置了整个科研项目的布局，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偏偏在这时候，有个略微粗哑的女声哼了一声，打破沉默：“哼，勾搭上护卫队指挥官就是不一样啊，以前谨小慎微，现在无法无天，真是今时不同往日……难怪当初看不上学院里苦苦追求你的同学呢。”
卡妮寻着声音望去，一时间找不到人，年轻的见习研究员们挤在最后方的角落，由于会议召开得临时，很多人戴着大护目镜，防护服都来不及脱，大大一团挤在一处，看上去十分臃肿，一时间也真辨认不出谁在说话。
那人瓮声瓮气，语气充满不屑一顾的嘲讽：“自以为是，向来如此……你不过是抓住了时机，趁康普顿教授告假在家的空隙里来当几天跳梁小丑罢了，等康普顿教授回来，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下场呢，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可笑。”
这话倒是在理，好几个人被点醒了一样，幡然醒悟，压低声音激动地说：“对啊，还有康普顿教授呢！”“是啊是啊，这些秩序和项目都是他建立的，等他回来，有你好看。”
“他不会回来了。”卡妮却失去了找人的兴趣，转而回到屏幕前，把剩余那些琐碎的电子文件全部拖进回收站，她的手很稳，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这是为什么？”叶娜激动地问。
“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还回来做什么，自取其辱吗？”卡妮看向叶娜，冲她点了点头，后者则惶然地锁了一下脖子：“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卡妮也不在意，把手上的东西收拾完，“我很遗憾你连这一点都没看清楚，看样子你来科研队这几年，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毛兰兰。”
“……”
众人顺着名字找，才一下子恍然大悟。
果然，那个藏在穿着防护服的低级研究员的人群中，有个女生骨架很大，白大褂的缝隙里露出洋红色的套装，她把头发卷成大波浪，整个人充满夺目又有侵略性的女性风情。
真的是毛兰兰，腮骨突出，咬牙切齿，目露凶光，丝毫没有见到老同学的欢欣愉悦。
卡妮却轻松下来：“好啊，谈完了正事，说点轻松的，看样子贵研究队的水分也不少，至少毛兰兰这种等级在十三院是排不到前面的，竟也被选了进来。”
毛兰兰气得鼻孔都大了：“我是通过金星沙的比赛选进来的，没有任何造假，你这是污蔑！”
卡妮觉得更好笑了：“你会做金星沙吗？”
毛兰兰急喘粗气，胸膛起伏，却不说话了。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以前在十三院，我让着你，并不是因为我大度……”卡妮叹了叹气，“是我自己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所以懒得跟你计较鸡毛蒜皮。你那点可怜的实验能力捉襟见肘，每天耗费心思偷我的数据……从碱基图谱到脂肪阻遏剂再到金星沙，没有一次你可以独立行走，既然我们许久未见，那我也来问候一下你，不知道你这样的水货来到科研队后，日子过得怎么样？”
眼看毛兰兰一跃而起，简直要气得发疯，众人却是哗然，反应不一：“我就说那个交上来的金星沙样品跟搞笑一样……”“不是吧毛兰兰，你是靠偷进的科研队啊？”“不对吧，Beta图谱有32亿个碱基，卡妮能自己一个人做出来？”
叶娜趁着这个空当，把五官已经扭曲的毛兰兰摁下来，赶紧低声嘱咐：“你快坐好吧，别惹麻烦了，还不明显吗？救世者是得了上面的允许才这样大刀阔斧改革的，别争了！”
的确，很多人的忧虑并不单单是因为实验项目的变动，更是害怕自己手里的蛋糕被瓜分，卡妮大动干戈，重新划分实验任务，连科研队的权力结构都发生了明显变化，自然是人人自危。
但大家渐渐缓过神来又发现，卡妮似乎真是从科研角度出发来重新布局的，她还真是在真情实感地扮演“救世者”的角色，这么一来，众人的心态又微妙起来，她脸色越是麻木，话语越是难听，越是让人安心不少。
自从琼·康普顿教授休假离开，科研队就一直处于各自为政的混乱状态，如今卡妮出来代替康普顿的位置，其实很多人心里是乐意的，不管项目编排怎么改变，只要不要动到他们的核心利益——也就是保住自己的地位，保住申氏集团的资助和重视，那么其他的改革，大多数人都是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的。
常年做实验的人，对待现实问题总有几分滞缓和迂腐在，科研队于很多人而言是末世的温床，只要床在房间在，挪到什么具体位置其实并不重要。大家反应过来这个道理，便渐渐放下了戒心，有几个甚至开始专注讨论起非编码DNA的实验安排来。
以后的日子，众人照旧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全场唯一一个心怀怨恨的，只剩下毛兰兰。
眼见卡妮变得炙手可热，毛兰兰嫉妒得发狂却无计可施，过往的岁月让她积攒了太多怨念，像山重重压着她，而她从未有机会排解和发泄。
在毛兰兰看来，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卡妮戏耍的日子。其实她知道自己天赋有限，而这一点，卡妮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但她依然睁着眼说瞎话，敷衍逢迎，对于实验成果被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乎可以算成是某种程度上的放纵或默许，在很多人看来，这着实令人羡慕，毕竟谁不想蝉联年级第一，包揽教务长和校长的赏识和夸奖，甚至收到科研队的橄榄枝呢？
但毛兰兰不是傻子，日子久了，她心里开始不舒服起来。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卡妮只是在耍她，甚至在通过她，达成掩护自己的目的。这么多年，毛兰兰从未看懂过卡妮，但她知道这个人在她面前从没说过一句真话，她装得弱小，长得弱小，连说话声音都很弱小，其实全是故意的，故意把自己弄得其貌不扬，故意压制自己，不显山露水，在学院的时候，她总是拿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看一个皮球那么轻松。
她什么都不在乎，重要的名声，珍贵的实验成果，比赛的名次，她不在乎，于是顺水推舟，装作不经意地让给毛兰兰，而毛兰兰得了实际的好处，却不感激，反而越发嫉妒愤怒。
我凭什么要被你这样瞧不起？
毛兰兰咬牙切齿。
你等着，卡妮，我就不信你没有在乎的东西，只要被我抓住，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
科研队（3）
对科研队来说, 申氏集团是无可挑剔的金主，不仅慷慨大方，毫无保留地砸钱, 还动用整个护卫队来维护科研人员安全, 让所有科学家都能心无旁骛地做实验, 更别说尊贵的身份, 丰厚的薪水和身在天空之城能享受到的最优质资源。
也正是因为这样，研究员们陷在其中，每日分析实验的数据细节, 渐渐忘记了提醒自己，做每个实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毛兰兰，毛兰兰！哎呀等等我，你走着么快干嘛呀——”叶娜抱着一堆资料追上来, “你最近好勤奋啊, 哎不对, 这不是去分子实验室的路, 你不去盯实验数据吗？”
之前冗余项目被删减, 现在所有人员都转到了非编码DNA的破译工作组，大家的工作量巨大，只能更加埋头苦干，所以叶娜根本没注意到毛兰兰的异常。
他们在末世的温床里沐浴了太久的阳光, 从某种程度上说内心早就麻木不仁，无论手上的基因实验是专攻敲除还是敲入，基因治疗还是遗传改良, 其实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你先去。”毛兰兰冷漠地说, “我一会儿过去。”她大步流星，浑身上下充满莽撞的冲劲, 似乎有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她高傲地甩甩头发，径直往前走去。
再穿过连廊，可就是联合会议室的大门了。
叶娜觉得古怪，立刻拉住毛兰兰，低声吼道：“你干嘛，疯了？今天是申氏集团来科研队探查的日子——喏，”她往那个遥远的方向点了点下巴，“他们正开着会呢，我们进不去的。”
毛兰兰的表情毫不意外，顺着看向那扇紧闭的银色大门，那是科研队最高待遇的私人接待室，是专门给申氏集团的少数高层开会讨论用的地方。
她的眼尾高高吊起：“卡妮在里面吗？”
叶娜咕哝道：“肯定在吧？毕竟科研队现在都是她说了算嘛……”
毛兰兰从鼻子里凉凉地哼了一声，语气是酸溜溜的嘲讽：“救世者，真他吗特别啊，天生就有最完美的基因，永远不会被感染，还有最强的天赋，制得出金星沙也做得出蓝海，做什么都得天独厚，一呼百应。”
她转过来，盯着叶娜：“我问你，你信命吗？”
叶娜一愣，觉得那一瞬间毛兰兰连长相都有点陌生，她本来有双丹凤眼，鼻头小而尖，腮骨凸出，但此刻她的五官有点扭曲，有一瞬间叶娜甚至怀疑，她不会是发生基因感染了吧？
“呃，信吧？”叶娜试探地说，“咱们能进科研队，说明命已经很好了，我现在过的日子是以前完全不能想象的，我母亲终日在矿井里挖矿，但那个地方还没坍塌，他们先被异兽找到，整个矿井里十来个人，一块骨头都没找着，被啃了个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毛兰兰咄咄逼人：“那我问你，既然我们命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进来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培养细胞，却合成不出一个稳定的长链全基因组DNA？为什么科研队已经可以熟练地创建简单细胞，却依然达不到创造生命的能力？”
她喜怒无常，步步紧逼，抛出的问题尖锐又突然，叶娜慌张困惑，双手举在胸前，阻止道：“毛兰兰，你魔怔了吧——你冷静一点！这些都太遥远了，这都是康普顿教授，或者救世者那种级别的人该考虑的问题，我们是最底层的见习研究员，操这些闲心干嘛啊，这也不是我们能攻克的啊。”
“我也没想攻克这些难题，”毛兰兰突然笑了，那笑容十分诡异，似乎带着报复的快感，“既然我们不是那块料，那你说，救世者做不做得到呢？或者说，她下不下的了狠心去做呢？”
叶娜：“？？？”
在叶娜困惑又震惊表情中，毛兰兰红色的指甲抬起，捋了一下头发，然后猛地推开了那扇银色大门：“抱歉打扰！我是科研队的研究员毛兰兰，想来分享一个小小的提案，相信大家都会感兴趣。”
叶娜捂着脸，简直要绝望了，毛兰兰却已经大踏步走进房间，里面圆桌上坐着的全是穿西装的高层大佬，叶娜飞速蹲下身子，捂住胸口，祈求上天赶紧降下一个雷来把这发疯的女人劈哑。
然而疯女人不仅没哑，还气势汹汹地上了台，眼前是一张巨大的圆桌，坐着十二位申氏集团的代表，他们个个西装革履，大多数年资较长，虽然体态维持得不错，但头发花白，依然看得出年纪不小，这十二名代表坐在高级皮椅里，会议进程被打断，皆是微微怔忡。
而坐在最中间的则是申冕，他的眼珠漆黑，是这群人里最年轻的一个，神态也最放松，仿佛眼前的插曲和闹剧都毫不意外，或者不值一提。
在这之前，毛兰兰从未直面过这些大佬，她咽了咽口水，这才觉得腿肚子打颤。她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是申氏集团最核心的初代成员，他们随便动一动手指头，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就没了。
卡妮坐在右手边的最边缘位置，似乎有些惊讶，站起来问：“毛兰兰，你来干什么？”
毛兰兰却长吸一口气，语速飞快，把心里打好的草稿一股脑地通通倒了出来：“我有话要说！科研队之前的研究方向被你砍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整合到了定向基因增强和人为合成基因片段上面……卡妮，既然你这么注重新人类的体能增强，那我们重启人类基因计划如何？”
卡妮瞪大了双眼：“你在说什么胡话？”
毛兰兰却怡然自得：“不是胡话啊，只有重启人类基因计划，才能找到新人类的基因组合中的最优解，这是最理想的方案了。”
底下窸窸窣窣一阵骚动，有几个人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身体，也有些人把拳头握在嘴边装作咳嗽。
卡妮正要招来护卫队把她送走，但抬手间瞄到了申冕的眼神，一下子愣住。
申冕坐在最中间，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映得脸色格外苍?，他的脸颊瘦削，眉骨突出，眼眶很深，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依然歪歪地靠着椅背，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慵懒和漫不经心，依然是权威人物特有的气质，即便是不说话，随意动动食指，都会有一堆人诚惶诚恐地凑上来，胆战心惊地问自己能做什么。
于是卡妮明白了。
她顿了半晌，点点头，看着毛兰兰：“……你继续说吧。”
毛兰兰得了机会，激动地甚至有点语无伦次：“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科研队专攻基因修改，无非就是想帮助天空之城的人避免感染，再好一点的，就是治疗遗传性疾病，延长寿命，甚至引入设计品质，增加智力，增强认知功能……从新人类自身基因出发做修正和提高，这不就是人类基因计划的初衷吗？既然你来了，我看这就是个很好的契机，我建议重启人类基因计划，并进行大规模实验，从头创造全新生物体，这样才足够彰显我们科研队的实力啊。”
圆桌上的几个高层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迅速在脑子里盘算这条利益链，毫无疑问，无论是增强还是修复，甚至创造新生物体，对天空之城来说都有巨大的利益，政治斗争的筹码，抵御异兽的武器，以及掌控世界权力的工具……他们能从中获得的好处和回报都是巨大的。
但是，重启一个尘封多年的项目不是一件小事，当初一个常思贤就把他们逼得寸步难行，再遇到伦理困境和巨大的反对声，又该如何避免？
有个五十岁模样的高层思索沉吟道：“当初人类基因计划遇到的最困难的一个点就是人体实验……我们为此，嗯，冒险侵犯过一些种族，自新人类时代以来，B-3星球的人口一直是负增长，实在没有闲人余额拿来给你做实验了，你要大规模重启人类基因计划，上哪儿去找这么多人来做样品？”
卡妮突然不寒而栗。
毛兰兰等的就是这个问题，此刻眼里喷射着热情的火花，将一双吊眼梢烧得通红，血红的嘴唇张开，激动地说：“以前是没有……但现在，我们有整个地下窟啊！”
空气一滞，连那个发言的高管都愣住了。
——是了，地下窟，刚暴露不久的地下窟。
那些隐藏在黑暗里求死不得的贫民，那些比保护区的苦力还要卑微的连金色钥匙都无权拥有的人，那些没钱买药、更无法为保护区工作的游民……
“现在既然整个地下窟都为天空之城所拥有，那这样丰沛的人类资源不是刚好可以用来做实验吗？”
毛兰兰转而看向卡妮，从提到地下窟开始，她脸上就一直挂着阴森森的笑容：“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啊卡妮？重启人类基因计划，这绝对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行动了……哎呀，你不会舍不得吧？说起来，我听说你加入科研队之前，被地下窟收留过好长一阵子呢，不过走的时候好像闹得不太愉快？我听说，听说什么来着，你好像是被他们赶出来的！？这可太过分了，这帮人怎么能这样对待救世者？真是目光
YH
短视，不识时务……卡妮，既然如此，拿贫民窟的老人孩子做实验，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毛兰兰的眼睛深处里发出猩红色的光芒，那是卡妮非常熟悉的红光，是很久之前把敏儿折磨死的红光，它代表着背叛，不由自主的背叛，和永远丧失的自由理智，取而代之的是余生都无法抽身的被支配的恐惧。
……红光基因突变体。
这个久远又陌生的刺眼跳进卡妮脑海，让她整个脑袋都开始刺痛起来。
“卡妮，你怎么，犹豫了？你可别分不清轻重缓急啊……”毛兰兰凑到卡妮耳边，轻声往她耳朵里吹气：“如果你觉得地下窟不合适的话，那，边境护卫队又合不合适呢？你说常指挥官愿不愿意奉献一下呢，毕竟要支持你的工作啊。”
常砚那意气风发的眉眼浮现在眼前，接着是海珏温和的目光，石骁骁张扬的笑容，大遣犹豫的脸……卡妮的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她闭了闭眼，仿佛这样就能把脑海里闪过的人们保护起来，不被窥探一样。
她紧闭着双眼，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申冕坐在旁边，惬意地盯着卡妮，只可惜她虽然嘴唇紧闭，但从脸上一贯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沉默太久，毛兰兰都不耐烦了，上前拽她：“喂，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突然，一个护卫队负责传话的小士官跑了进来：“报告！”打破了这件僵持的沉默。
小士官弓着腰，迅速而恭敬地跑到申冕面前，手掌捂住嘴，在申老板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话，申冕闻言一抬眸，那双黑色的眼珠子正好跟卡妮对视。
卡妮压制着自己，不肯流露出丝毫颤抖和恐惧的痕迹，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申冕到底要干什么？！翻云覆雨，高深莫测，最善于玩弄人心，今天这场戏显然是他特地安排的——就像那天在天空之城的桥上一样，她出于保护地下窟的目的，与所有平民划清了界限，谁知申冕还是不肯放过她，放过他们。
没人知道申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人永远低声细语，却让人不寒而栗，他坐拥B-3星球上最厉害的武器，却热衷于攻心的伎俩，喜欢用最简单的把戏陷人于愤怒和无助的无边陷阱，看着一群人像猴一样被耍得团团转，焦虑又绝望，这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申冕轻轻抬起了手，在场突然鸦雀无声。
他语调很轻，似乎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遗憾：“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卡妮，有个老朋友跟天空之城打了申请，说想见你呢。”
变故（1）
石骁骁推着海教授, 来到内城闸口处停下。寒风凛冽，天际线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如往昔。
当初天空之城的城门打开, 五个定点保护区的居民都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密集又灿烂的太阳光铺撒而下, 可惜光耀只维持了短暂的十分钟, 当卡妮走进天空之城，城门闭合，桥梁收起, 厚重的雾霾再次将天空遮住，神秘的城市隐而不见，日子又回到从前的阴沉压抑。
保护区继续笼罩在长久阴霾下，仿佛城门开启只是一道可遇不可求的圣光, 明亮短暂, 让人在一次次扼腕中, 甚至怀疑起整个事件的真实性, 天空之城到底是真实存在过, 还是自己无助又绝望的幻觉作祟。
灭世之后，下等居民就不再有资格见到真正的太阳。
“咳咳，咳咳咳……”海珏捂着嘴咳嗽，瘦弱的脊梁骨都跟着颤动, 石骁骁连忙探身给她拍背，还不敢太用力。
她一脸担忧，小心翼翼地给表姐顺气, 好像手上的力道一大, 眼前人就要散架，连埋怨都不敢大声, 只是轻轻嗔怪：“病成这样还往外跑，到底图什么……工厂里仅存的几份蓝海样品都被卡妮污染了，你真有那么多闲情逸致，怎么不指挥杜教务多做点备份？巴巴地递申请要见她……你就这么爱这个宝贝学生吗。”
海珏笑了，似乎觉得表妹这番发言有些无厘头，但还是好声好气地说道：“你知道蓝海不是卡妮污染的，从开始到现在，所有变故都是阴谋陷阱，设计好了要针对她，常指挥官被调离，地下窟发生误会，这些表象都指向她，但无非是故意陷害，陷她踏入一个众叛亲离的境地里。她的处境，比所有人都跟更不好过。”
“我不管，她自己也不解释，就怪不了别人误会，”石骁骁收回手，气鼓鼓地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从来就不在乎什么机器人预言，什么永生密码，什么完美的救世者基因……日子都这样了，有多少完美基因也无济于事！我只在乎你！你病得这么重，眼下好好养病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还能在这种时候出远门？”
海珏柔声说道：“去天空之城而已，不算出远门。”
“但他们不允许我跟着！”石骁骁想来就气，“求爷爷告奶奶的走了好几天程序，好不容易批准了，却只批你一个人去，这算什么意思，啊！？肯定是诚心陷害你的，这么明显的陷阱你也跳？！万一出了什么闪失怎么办？”
海珏笑了：“能有什么闪失啊，我从来就不是主要目标，陷害我能有什么好处？若我真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就不会安然无恙地在地下窟里度过这么多年了。”
她抬头看向自己的表妹，温和地说：“骁骁，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想见见卡妮，嘱咐她几句话，虽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但却是些早该告诉她的东西。”
“既然不重要，什么话不能等着你好了再说？”石骁骁眼眶发红，咬紧牙关，情绪十分激动。
海珏拍拍表妹的手：“我跟凯文里应外合，把卡妮从十三院救出来，总想着来日方长，我悉心教导，总能把知道的东西全部教给她，谁知道她在地下窟的日子那么短暂，还出了许多变故，是我没有抓住机会……如果现在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以后有的是机会！！”石骁骁急得口不择言，“等常砚回来，自然会保护好卡妮，人家两口子浓情蜜意，比你这个外人上心多了——你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
“我就是怕自己来不及了。”海珏摇头：“人的命运各有定数，你知道我没有时间了，骁骁，那毒药已经伤及心脉，哪怕换血，换骨髓，重塑基因，都没有用了，何况现在的技术根本达不到这一点。”
“……”石骁骁猛的住嘴，表情僵硬，脸色灰败。
海珏赶紧打岔，故作轻松：“好了，我不说，我不说了。你多陪陪我，好吗？我这辈子已经十分圆满，没有遗憾了，要是你能少打两天架，多陪我一会儿，我就更高兴了。”
她试图让氛围轻快一点，可惜没什么效果。
石骁骁依偎过来，把脸深深地埋进海珏的手掌心，良久才发出一声压的很深的呜咽：“姐……”
她从小在外面打打杀杀，经历过多少危险早已数不清，即便是遇到身形大几倍的异兽攻击，她也没怂过。在战场上，她攻击防御皆是无敌，身手凌厉矫捷，地下窟所有的人都说，石骁骁胆子最大，英勇无双，天生就是上战场杀敌的苗子，进不了护卫队真是可惜。
——都是被她表姐连累，全家被天空之城除名，才与护卫队无缘的。
连周熠他们都扼腕叹息，但石骁骁只是捶他们的肩膀：“干什么婆婆妈妈的，走，跟我收拾西街那几个老怪物去！”然后长腿一迈，豪爽地踏出了大门。
没人知道，她之所以如此无畏，恰恰是因为有人在家里等她——那个人有最慈悲的心性，最宽容的品格和最高超的制药技术，她永远能给予最温柔的指引和慰藉，当然，她也给她配最好的药，总能让她迅速痊愈。
从石骁骁打小记事起就觉得，这世界就没有表姐治不好的病。
小而破的海啸药店其实是一座巍然屹立的殿堂，那里存放着她最坚固的信仰和情谊，来自于她最信任的亲人。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哪怕是最脆弱的肉体凡胎，有了情感支撑，也能金戈铁马，什么都不怕。
——可是那座坚固的殿堂，如今已经岌岌可危了。
卡妮走之前咬死了都不说，大遣和杜凯文也各自沉默，只有海珏笑着拿自己的命运打趣，貌似轻松无意，但石骁骁知道，这次是真的治不好了。
她不懂医术，不懂什么基因的延滞、断裂和衰变，她只知道，这个全天下最好的表姐，已经走入了她生命的倒计时。
“你到底……你到底要跟卡妮说什么？”她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如浪潮般翻涌的苦涩情感几乎将她全身裹挟，扔到未知而孤独的远方，这一刻，她终于也开始害怕。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自己都病重成这样，还要千辛万苦不辞辛劳，去见那个害了她的学生。
她还是没办法不责怪卡妮。
海教授眼眸垂下：“骁骁……还活在世界上的殷族人，其实不只卡妮一个。”
“怎么可能？”石骁骁猛地抬头，很惊讶：“他们不是早在申氏集团成立之前就被屠杀干净了吗？申氏用了武装制裁，直接进行了全族实验，那样的情况不可能还留有什么活口啊。”
海珏的眼睛神采暗淡，仿佛陷入挣扎和纠结：“正因为大家都这么想，甚至连卡妮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她才会踏入这一环环陷阱，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设定的考验，是她自己的命运，所以为了保全地下窟，保全常砚和他的军队，无论多痛苦，她都义无反顾。”
“但其实，我想告诉她，她……她可以不这么做。”
石骁骁瞪大了眼睛，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呆呆地问出一句：“可，可是……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总之，现在的困境还是会出现的，不是吗？”
可是如果殷族还剩两个人，那么另一个人就活该被顶替上去吗？也没有道理。石骁骁完全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凭本能发出一些潜意识里的呢喃，像是在抗拒一般。
“你，你又怎么知道殷族还有活人的？”石骁骁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表姐，“难道你——”
海珏看着她，表情复杂，似乎有安抚，有鼓励，也有悲哀和怜爱。这时，闸口处接待的治安队走来一个工作人员，客气地打招呼道：“不好意思，海教授，我们的专线列车坏了，现在只能把您送到西城闸口，从那儿的入口坐地铁，虽然有点绕路，但从时间上来看会快一些，希望您别介意。”
海珏自然没有意见，二人跟上工作人员，沿着指引，正要转弯去西城，却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几个地下窟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上来，正小声嬉闹着，看年纪有大有小，其中一个小孩口袋里可能捡了些碎玻璃珠，叮叮当当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哪里来的小鬼！刚才一直偷偷跟着我们？！”石骁骁瞪大双眼，她全部心思都在表姐身上，又被这些实情搞得心思恍惚，竟全然没注意后面还有几个小鬼头，简直难以置信，着急地挥手哄人：“下去下去，回家去！别来添乱。”
“不回！你又不是我奶奶，你管的着我吗？”大的那个挺起胸膛跟石骁骁拌嘴，充满敌意，像个小刺头。
他们的穿着都都肮脏破乱，一看就没人管的野孩子。
“不是，你们上来干嘛啊？”石骁骁头大：“连金色钥匙都没有，也敢来内城保护区，不怕被军官抓了去？！”
这种恐吓放在一年前还有用，可惜现在地下窟位置完全暴露，防护、警报和基本的水电系统已经被治安队接管，地下窟和内城之间，早就不再是难以逾越的横沟。
因此，小刺头毫无退缩，直接怼了回去：“我们怎么就不能上来了？地下窟和内城的闸口已经通了，上来逛逛又不犯法，军官为什么要抓我？”
小刺头言语冒犯，极为不敬，气得石骁骁直跺脚，又不能拿一个孩子怎么样，海珏看着他背后的那两个小朋友，都是五六岁的模样，一个流着脏脏的鼻涕，另一个推着个破滑轮车，脏兮兮的脸蛋倒是红彤彤的，很圆。
海珏转头问治安队的士官：“他们也可以进闸口吗？”
士官回答：“有金色钥匙做保就可以。”
石骁骁惊了：“表姐！你这是干嘛啊？”
变故（2）
海珏倒没想那么多, 自从地下窟被接管，原本藏匿在暗处的穷孩子和困苦老人不再需要禁锢自己，反而比以前自由, 其实是好事。她招呼几个孩子：“跟上吧, 去内城转转, 涨涨见识也好——但是不要逗留, 内城你们不熟悉，稍微玩一会儿就回家，听到了吗？”
两个小娃很高兴, 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着猛点头，大的仍然一脸戒备，不过也沉默地跟上。
石骁骁哼了一声, 不再追究。地下窟的小孩精明得很, 生存能力个顶个的强, 想来也是憋得久了才想到地上开开眼界, 随他们去吧。石骁骁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情, 无暇去管。
她着急道：“表姐，就算卡妮知道了殷族人不止她一个，又能怎么样？你也知道她那个臭脾气，不可能就因为这个事实卸下重担, 拍拍屁股走人的，你去了也是白去啊。”
别告诉你是殷族人，别跟我说, 也别跟卡妮说……石骁骁压住自己内心犹豫的猜测和卑劣的想法, 推着轮椅带海珏穿过内城中心，街道的局部十分密集, 但因为没什么人，依旧显得有些寂寥空旷。
她不是从小就跟着海珏的，她有父母，快十岁才第一次见到表姐，当时父母很高兴地引荐，说这是你表姐，她可有出息了，已经被选进了天空之城，以后咱们家都有好日子过了……
但他们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死了，海珏进了科研队，实验任务繁忙，很少能来看她，她逐渐长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天天打架，一身伤痛，但总算出了名，成了没人敢惹的街霸，还结识了周熠那帮朋友，本来日子过得也挺威风，就等到了年龄去应征治安队，却不想在她应征之前，海珏先被天空之城除了名。
后来的日子就是两人东躲西藏，相依为命，开了海啸药店，终于在地下窟稳定下来，海珏总说自己耽误了石骁骁的前程，但石骁骁其实也没那么在意，她天生神经大条，架在哪儿打不是打？只是现在想起来，才突然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还海珏的身世，她真是表姐吗？如果是，那姨妈是谁，为什么从未有人提起？
海珏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确实来不及了，我只是想帮帮她……若我猜的不错，她接下来必定是要去攻克非编码DNA，这几乎是目前基因实验里剩的最大一个难题，对调控基因表达起着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攻克这个瓶颈，天空之城就永远无法真正掌握永生密码。”
石骁骁似懂非懂，永不永生的，只有贵族才在乎，他们这些在底层挣扎的人，连基因稳定剂都买不起，谈永生有什么意义？
她挠头说：“卡妮有能力，有天赋，现在给了她资源让她做实验，不是很好吗？以前她有那么多点子，但地下窟从来就没凑齐过她需要的器材。”
海珏却摇头：“非编码DNA的实验不仅困难，更需要大量的活体验证，其残酷程度不亚于人类基因计划……卡妮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她自带最稳定的基因，可以保护染色体不受侵蚀，让自己永远健康，永不衰老，但这算好事吗？”
石骁骁困惑：“怎么不算呢？”
海珏看着她，脸色平静得有些冰冷：“骁骁，若你拥有改写他人基因的能力，你会怎么做？”
石骁骁一愣：“我……”我了半天也说不上来，她压根就从没想过这种问题。
海珏叹气：“你能想象旧人类第一次造出原子弹时的恐惧吗？那几个科学家余生都活在恐惧和忏悔中，有关他们的非议在其死后几十年都未曾停歇过。而现在的我们即将拥有的就是这样一个一颗原子弹，只不过它以碱基为单位，在我们的身体里成千上万地流淌，每个序列组，都可以被标记为炸弹，让你立刻消亡，或者从此永生。”
“当卡妮掌握了这项基因技术，也就是永生密码，或者权力的核心……随便你怎么说，的那一刻，她又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从理论上说，她可以实现从根本上控制别人的身体，思想和心灵，再宏观一点，她可以控制某个族群的生死，资本的流动，自然和社会的运转法则……”
石骁骁愣住了：“但她不会那么做的……”
海珏笑了：“她不会，那申氏集团呢？你觉得到那时候，卡妮有能力把这项技术攥在自己手里吗？”
石骁骁背后一凉，觉得脑子里翻江倒海，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所以那天！那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污染了蓝海，还要把蓝海的控制权移交给天空之城，就是——”
海珏平静地说：“就是在提醒大家，这样的事情只会继续发生，甚至越来越频繁地发生，而普通人如果没有反抗的资本，就只能任事态发展，束手无策。”
石骁骁紧绷的肩膀突然塌下来，觉得有些疲惫。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吗，她就说那天卡妮跟发疯了似的到处撒泼，公开挑衅，原来竟是隐藏着这样的哑语吗……
“如果你手里塞了一个开关按钮，按下去，整个人类总会变得智能、完美……你以为这是天堂吗？不，这是地狱，是真正的末日，比灭世还要可怕的末日。”
西城闸口的探测仪“叮”地一下，亮了。
士官面无表情地走下来：“这里是西城地铁入口，我们收到的指令是只允许海教授一个人通过。”
“知道了知道了，”石骁骁不耐烦地挥手，“就你们治安队屁事多。”
小士官敢怒不敢言，自从卡妮进入了天空之城，跟卡妮相关的这些人就成了烫手山芋，又没官衔，又不能怠慢，怎么处理都很难拿捏。他刚上任没几天，日常只负责领路，其他的事情一概没有经验。
海珏拍了拍石骁骁的手臂：“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那你见了卡妮，跟她问好，”石骁骁心不甘情不愿地嘱咐道，“没那么多可说的就别浪费时间，天空之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赶快回来，我在家等你。”
海珏笑了：“好。”
石骁骁目送她自己操作着轮椅，缓慢地地滑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海珏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骁骁并不敏感，但过后慢慢琢磨，应该也能反应过来。至于卡妮，卡妮一定会立刻明白的。
这是海珏最后的希望，也是她能给卡妮提供的最大的庇护，如果告诉卡妮她其实也是殷族人，就算是把自己的一切押在她手上，这样够不够锁住卡妮的理智，让她保持清醒，不要陷入迷途？
“教授，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海珏猛一抬头，发现那三个小孩竟然也在电梯里，她失声惊呼道：“你们怎么也跟过来了？！”
小的抬手蹭了一下鼻涕：“也没人拦我们呀……这玩意儿好玩，我们就跟着来玩玩。”
这玩意儿自然指的是电梯了，但这不可能，海珏心里一凉，一种不安的感觉爬上心头。刚才那士官怎么没拦下他们？
海珏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把几个孩子拉过来护着，耳提面命，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电梯门开后，马上往回走！知道吗？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上去之后只准在内城的大道上逛，不准去有治安队把守的地方，记住没有！？”
小娃看她突然变得严肃正经，有点吓到，连连点头，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却说：“回不去了吧。”
海珏一顿：“为什么？”
大的眯着眼睛，回忆着刚刚看到的标志，说：“我刚刚看到入口的地方画了一个单线头的长线，红色的，弯了两圈，都是单线头，那是单行口的意思吧？我以前在地下窟的街道上也看到过，不能走回头路的。”
海珏心里一沉。
单行口，只能进不能出，至少，出口不在此处。
这究竟是一场荒唐的失误，还是一个更诡秘的阴谋？心脏下沉，沉入无底深渊，失重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就在这时——
“教授——海教授！”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闸口内侧响起，遥远又熟悉，如茫茫沿海中一串美丽的风铃，轻轻敲打，拨开了迷雾。
海珏转头，看到卡妮站在地铁口的地方，冲她招手。
“卡妮？”她赶紧把轮椅调转方向转过去：“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天空之城……”
真的是卡妮，她还气喘吁吁着，似乎是一路小跑过来，身上风衣的肩带也有点歪，脸上却因为兴奋泛起一圈红晕。
“到了探望时间，您一直没出现，他们说闸口列车坏了，我担心，就直接跑出来迎接你。”卡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最亲近的人安然无恙出现在面前，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显得神采飞扬。
“您还好吗，您没事吧？这，这几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卡妮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三个眼生的小孩，他们虽然穿着破烂，浑身脏兮兮的，但眼睛里充满敏捷的戒备，动作警觉，一看就是地下窟里的小孩。
“他们怎么跟过来了？”卡妮也有点担忧，“这里是单行口，我没法把他们送出去。一会儿我去找治安队，你们一定要小心。”
看着眼前还没喘匀气儿就已经操心的卡妮，海珏突然心里一阵轻松，笑了。
她们也才几日不见，但仿佛已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曾经她们彼此相伴，走过漫长的路程，采集基因变异的样本，她教她制作蓝海，却不告诉她蓝海和金星沙的根源，她曾问她关于救世者的困惑，她也依然选择了沉默。
其实卡妮一直活得很辛苦，她隐藏着自己，比谁都知道世界的寒冷和残酷。她的心性，怎么会是科研队那种地方就可以随便磨灭和扭曲的呢？
她都日暮途穷了，还想挣扎着想再见卡妮一面，真是为了提醒她，还是只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和贪恋，海珏也说不清了，不过她突然觉得很放心，她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看着那三个孩子，慢慢地开口，说：“他们让我想起了当年救你的时候……当时你也是小小的一个，一样脏破的衣服，一样明亮的眼睛……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卡妮，希望你也不要忘记。”
卡妮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会永远记得。”
她转身对那三个小孩子说：“想坐地铁吗，跟着一起进来吧，到了站，我叫那里的士官把你们送回去。”
孩子们很兴奋地跟上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摸到真正的地铁门，他们叽叽喳喳了一路，快乐仿佛没有尽头，但实际上这段路很短，后来卡妮反复回想，用尽全部的精神，也只能回忆起一片类似于黄鹂鸟一样的喳喳声，只是欢快，欢快而已。
地铁停下的时候，卡妮先进入口，探过去试图跟工作人员交涉，抬手将金色钥匙举到一半，那泛旧的黄铜色生物信息卡露出小小一段，在她指尖里形成一团昏黄的光晕。
在光晕中，埋伏在四周的士兵突然出现，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直接向三那个孩子射击。
“不明身份生物入侵天空之城，危险等级中等，就地绞杀，不留活口！”
“不——等等！”海珏伸开臂膀，想为那个手里握着玻璃弹珠的小孩挡枪，结果，一道红色的激光穿胸而过，迸射出白灼的光。那激光威力如此巨大，连轮椅都迸射四裂。
在卡妮目眦俱裂的瞳孔中，海珏枯瘦的身体倒影重重地仰躺下去。
血液四处喷射，将天空和大地全部污染，连卡妮的瞳孔都映成了红色，海珏的身影淹没在自己的血海里，湮没了她棕色的齐肩短发，灰蓝色的眼睛，还有永远温柔的笑容。
海珏倒了下去，她似乎是想看看卡妮，但只来得及揽过那个无知的小孩，一如多年前，她出现在十三院审讯室的门口，揽过伤痕累累的卡妮。
变故（3）
卡妮倒在地上, 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让她心神俱颤，头疼欲裂, 眼前一切仿佛极速倒退, 她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也听不见。
世界混沌, 时钟被凝固，而一切又在极速前进，时空似乎被拉扯出裂缝, 将她的身体生生扯成碎片，但巨大的恐惧依然从每一条缝隙里窜出来，痛苦像凶猛的海潮，转瞬就把她湮灭。
而她动弹不得。
世界都在崩塌, 而她竟然动弹不得。
申冕要她展示诚意, 于是她与地下窟划清了界限, 连污染蓝海的罪名都扛了下来, 但进入科研队后, 他还是授意毛兰兰来刁难自己，这些都罢了，怎么连海珏，连海珏他都不放过？？
卡妮明白了, 申冕要的根本不是那点可笑的诚意，而是卡妮的左膀右臂，是卡妮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的依靠和牵绊, 只有将这些全数斩断, 申冕才会安心与她合作。
原来在他的眼里，这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底线, 人如草芥，随意剥削，他手握
巨大的暴利和最高级的技术，但他眼里只有贪婪和罪恶，卑鄙下流，无耻至极。
可她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她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
她改变不了了，改变不了了……
“卡妮小姐，卡妮小姐？”
似乎有几个士官冲过来，而海珏怀里抱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似乎被吓傻了。
别，她伸出手，别带走她，别带走海珏……她想说话，却连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身体直直地坠落下去，世界再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三天后，海珏的葬礼在十三院门口举行，虽然已经离开天空之城很多年，但她得到的是科研队最高等级的礼遇：她沉睡在厚重精致的橡木棺材里，两侧有整排穿戴整齐的礼仪队，一路跟随，奏乐致哀。
若是按照科研队的惯例，如此规格的葬礼是绝不允许下等居民参加的，但千万地下窟的人涌上来，跟内城保护区的居民一起自发聚集在十三院的门口，站在连结天空之城的桥梁上，人群跟着礼仪队一路走，声势浩大而沉默。
治安队花了大力气分散人群，但丝毫没有见效，根本没人掉队，众人沉默却极有秩序，一路跟到下葬之处，哀戚织成一张网，把整个天空之城的城门笼罩其中。
他们从家中或城外采摘了白色的花朵，雏菊，月季，甚至小牵牛和芙蓉的绒丝团……将它们恭敬地摆在海珏的墓碑旁边，大小各异的百花凑在一起，将冰冷的黑色土壤编制成朵朵云彩，悲伤在空气中蔓延，无人骚动，无人口出狂言，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地相聚，共同哀悼这个真正高尚而无私的科学家。
从金色大楼看去，人群浩浩荡荡，竟有千万人之多。
叶娜站在科研队的最高层，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有些不安，不停地揉搓手指。毛兰兰踏步过来，精致的漆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治安队维持得怎么样？”
叶娜面露难色：“人太多了，治安队本来只是过去护送送丧队伍的，完全没料到有这么多居民自发出来送葬……”
毛兰兰拢了一下头发，把下巴往前一探，几秒后冷冷地说：“没错，这阵仗，护卫队不出马是震不住了……卡妮呢？她的恩师出殡，她难道不去送送？”
叶娜一顿，愣愣地看向毛兰兰，没有说话。
“你这么看我干嘛？”毛兰兰奇怪道。
“我在想，等到我们死的那一天，也会这么隆重吗……？”叶娜的呢喃似是而非，不知到底是跟毛兰兰探讨还是自言自语。
毛兰兰立刻甩了甩眼前的空气：“呸！晦气！你一天天的，想点好事儿成不成？这世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能活着，惦记死干什么？！”
但是叶娜转过身去，顺着黑压压的人群，看着最前头那头巨大的棺材，那是一座非常沉重的精致的棺材，代表着这个时代对人类的死亡所能贡献的最大的礼遇、尊敬，和重视。
“他们都说，海教授是被设计陷害死的，为了给救世者铺路而失去生命，想象就让人悲痛惋惜。”
“可是毛兰兰，死亡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事了，……你知道吗，其实护卫队已经来过了——他们开着装甲车出来鸣炮示意，但没有一个人离开，那些人连瑟缩一下都没有，他们才悻悻走掉，把这个场面留给了治安队……我在想，如果我死的那一天也能有这样贵重的礼待，能有千万人冒死出来送行，那我真的没有遗憾了。”叶娜长舒一口气。
“所以呢？那又怎么样？死了就结束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再说这些有屁用。”毛兰兰恶狠狠地说：“也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沾上救世者，是没有好下场的。卡妮也算识趣，这个时候就躲起来不现身。不过说起来，海珏有什么了不起啊？她走的时候还是个见习研究员而已，也配用这样的丧礼待遇……”
叶娜摇头：“是见习研究员……但是，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
她似乎神情有些恍惚，转身慢慢走开了：“是我错了，以前我以为进天空之城就是最重要的事，是我人生最大的追求，但其实真正伟大的人根本不需要困在这座金色大楼里，卡妮和海珏，她们去过荒野，也制出过蓝海和金星沙，她们才是真正厉害的人，……”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默哀的人群，声势依然浩，于是她终于懂了，得道者多助，这个世界永远有自己的眼睛，懂得明辨是非。
叶娜声音低沉，眼神飘忽，呢喃声低不可闻，毛兰兰却觉得荒唐可笑：“你在咕哝什么鬼话呢？清醒一点吧！别想这些跟你无关的了，今天的实验数据还没记录呢！地下的世界发生什么都跟我们无关，我们进入科研队，受天空之城和申氏集团的庇护，只要忠心不二按照上面的指令来做，就一辈子不用担心！！”
“按照指令……所以你闯进开会现场要求卡妮开启人类基因计划，也是申氏集团给你的指令吗？”
叶娜的眼里突然聚焦，却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毛兰兰：“毛兰兰，你为什么要提议活体实验？你知道这一步走下去代价是什么吗？你承受得起吗——难道你没有亲人，没有牵挂吗？！”
“没有！所有人都是我的跳板，我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活下去！”毛兰兰不耐烦的淬了一口：“你脑子不清醒，我懒得跟你掰扯了——叶娜，你在科研队也不少日子了，别让我再教你那些最基本的东西，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道理你不懂？走到这一天，我们该听谁的话，谁掌握着世界的控制权，你看不清吗？！醒醒吧，别痴人说梦了！”
她趾高气扬地甩头走开，大波浪甩的很有风情，连红色的裙角都从防护服的缝隙中露出来。
但叶娜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字条，那上面是卡妮的留言。
“A段实验结束之后，在十楼阁楼间等我。卡。”
手里的字条已经捏得破旧不堪，叶娜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把它小心地撕成一点点碎片，再分成几个不同的时段处理掉——这也是卡妮的吩咐。
她走之后，金色大楼顶层的落地窗空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映在创面，闪耀出鎏金一样的光。
两个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慢悠悠地踱步到窗边，他们并未穿着科研队的队服，更不是护卫队的人，身在此处，却悠然自得。
其中一人年轻瘦削却坐着轮椅，另一个人步伐蹒跚，整个肩膀往□□斜，似乎是某种疾病的后遗症，他的皮肤泛着磷光，体型松垮，老态龙钟，看上去几乎是个百岁老人。
轮椅上的人面目清秀，脸色苍白，仰头轻叹一声：“漫天汪洋，这金光真漂亮，可惜太阳的恩赐跟灭世前的人类一样，都是珍贵，稀少，而且脆弱的东西。”
“把它杀死，冷凝，保存，就能无限复制，永远拥有。”背后那个老人鬓发苍白，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了，但唇齿间念叨出的句子却让人不寒而栗，“你不是向来如此吗？”
“琼，你总是误解我。”申冕似乎有些遗憾，但叹气的样子里做作大过无奈，“我们是因为志同道合的理念才走到一起的，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哎，卡妮呢？”
琼·康斯顿似乎对申冕敷衍的宽慰很是不满，他在家修养了很久，但病依然不见起色，当然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在已有的记录里，他已经是灭世之后活得最久的人了。
他没好气地说：“救世者最爱的老师死了，她不跟着去送殡，你指望她今天还给你打工？”
申冕笑了一下：“她的情绪怎么样？”
“你说呢？内城的人给她看了那三个孩子的档案，他们早就被红光基因控制了，所以治安队压制潜在□□因子，消灭苗头，维护治安，都是按规章流程，士官又没做错什么，何须跟她废话？说起来，也是海珏非要挡那个孩子……”
康斯顿想起了什么，啧了一声：“她一向如此，死心眼，为了一点小东西就拧巴半辈子，为了一点可笑又虚假的理想，恨不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哼，现在如她所愿了。”
“像她那么高尚又纯粹的人的确很少见，”申冕难得地夸赞了一句，但他不经意地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指尖，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却泛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这样的人死得其所，也没什么遗憾的……琼，我们打的赌还有效吗？”
康斯顿教授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不是，卡妮不哭不闹就接受了恩师被害死的事实，你觉得这正常吗申冕？！她，她分明是在演戏给你看！你不知道她现在恨你入骨吗——之所以现在还没过来扒了你的皮，是因为她在布局，在谋划！你聪明了一辈子，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蒙蔽双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申冕却放心地笑了：“我倒不这么认为。石骁骁已经失了最亲的人，现在怕是恨死了卡妮，杜凯文伤心欲绝，自从离开十三院，他独自一人也掀不起风浪，整个地下窟更是四分五裂，全数重要人员都被监视，即便卡妮还有几个旧时好友，也都在护卫队的掌控之中……琼，我其实不在乎她恨不恨我，但事实是，我掌握着她能接触和获得的全部信息，我倒是想知道，她能去哪里‘布局谋划’？”
康斯顿的胸膛剧烈起伏，想了半晌，喘着粗气说：“常砚呢？！只要常砚跟她联手，你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当初常思贤有多难搞你忘了？他儿子可不是好惹的——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没把他弄死？”
蹬蹬，铁靴踏地的声音响起，亚瑟·沃克走进来站定，整个人带着凛冬的寒气。
申冕连头都没有回，问道：“怎么样？”
“跟边境护卫队确认过了。”亚瑟恭敬地半弯着腰，把拳头举到胸前：“昨夜派人引爆了北境边际线的异兽巢穴，钢铁异兽集体暴动，常砚率领护卫队抵抗，在伏击中受伤，已经退守到了线外，暂时疗养。”
申冕轻轻咋舌：“啧啧，真可惜，战无不胜的常指挥官也会陷入这样内外交困的局面里，若是他知道内城这边风波，更该增添烦扰了……”申冕十指对着，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确认常砚在军中，脱不开身？”
亚瑟点头：“伤的很重，您放心，他已经得知了海珏离世的消息后，据我们的人回报，他接到消息后整个人焦躁暴怒，却被战局拖住不得动身，哦还有，他试图往地下窟发送过十二次消息，已经被悉数拦截，卡妮这边什么也没收到。”
申冕抬头，与琼·康斯顿四目相对。
琼·康斯顿一愣，只觉得头晕目眩，背脊发凉：“申冕，你真的……你真的毫无人性。”
申冕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句话从康斯顿教授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被有一番风味呢。”
琼·康斯顿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一下，声音中满是愤怒：“申冕，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每一步都是遵循你的指令行事的——那些离谱的研究项目全都是你一手批准，现在你竟然要把所有罪责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几十年前我们一同开启的那些疯狂实验，我赢得过多少荣耀？！难道仅仅因为卡妮的出现，你就决定把我一脚踢开，置我于死地吗？！”
申冕坦然地摊手：“我很遗憾，琼，关于这一点我真的很遗憾，你曾经的确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但现在也的确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既然卡妮已经展现了她的诚意，我自然也得展现我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然而康斯顿心里的绝望却开始疯狂蔓延，他整个面颊的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抖动，皱纹的线条凌厉又癫狂：“申冕，你不能这么对我！你难道都不记得了，是我帮你设计了人类基因计划，是我帮你突破了基因编辑的缺口！！你就是这么对待你最忠诚的合作伙伴的吗，啊？！”
然而，亚瑟已经踏步上前，用铁钳一样有力的胳膊架起抖成筛糠的教授：“教授，走吧，别浪费时间。”
琼·康斯顿被凌空架起，肥厚的身躯早已经丧失了年轻时候的灵敏度和活力，任由亚瑟·沃克摆布。
“你找到了更有利用价值的对象，就打算把我弃之敝履？！你过河拆桥，丧尽天良，你会遭报应的！算我看走了眼，竟然会帮你哈哈哈哈哈……申冕！你且走着瞧，救世者没有那么简单，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哈哈哈哈……”
申冕安详地坐在轮椅上，根本就没有回头，只是叹息道：“可怜的教授，年轻时大胆果决，从不给自己设限，老了也是个悲悲戚戚的俗人啊……”
康斯顿被架着越走越远，龇牙咧嘴，颤声竟有点像在笑，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落地窗前：“申冕！申……！你会遭报应的！你的报应就在眼前了——就算卡妮的后路都被你斩断，她也不可能归顺于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哈哈哈，我告诉你吧！因为你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就算是救世者，也造不出一个你想要的身体！哈哈哈哈哈，因为那从来就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哈哈哈哈……”
阳光洒下，透过窗户照到申冕的脸上，他双目安详地闭着，毛孔翕张，每一根细小的汗毛都是那么精致，惬意地享受着金光。
当初叫这个地方为金色大楼，就是因为在顶楼的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被拉扯到极限的金色夕阳，如浓雾如美酒，也如当初那个世界里最稀松寻常的光。
我要的并不多，申冕想。
但我要的，一定会得到。
变故（4）
日暮, 冷风呜咽而下，大管还在鸣奏，琴弦在空中颤抖, 送出低沉的哀悼。
送葬的人群已经渐渐疏散, 墓地终于安静下来, 有两个穿着一身黑衣的青年, 一跪一立，在墓前不离离去。
石骁骁已经哭肿了眼，嘴角耷拉, 但整个人肩膀笔直，神情倔强，她答应用最好的精气神陪表姐走完最后一程，她得做到。
谁能想到, 她千叮咛万嘱咐却还是出了意外, 谁能想到, 她不过就是送表姐入个城, 挥手间就成了措手不及的永别。
大遣垂手站在旁边, 只是沉默守着。
卡妮是等最后一个治安队的士官撤离后才出现的，她从拐角处的树林里慢慢走过来，脚步沙沙，大谴看到她, 眼眸暗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事实上, 大谴这才意识到, 虽然从十三院出来之后他一路都跟随着卡妮，但他们其实很少单独见面, 更没什么深入交流，如今海珏走了，卡妮会难过吗？他突然拿不准了。从头到尾，他只是觉得自己天然地信任卡妮，可这份信任到底从何而来？又凭什么靠得住？
海珏的墓碑就在眼前，此时再谈信任，大谴都觉得讽刺。
卡妮轻轻走过来，对着他点了点头，语气低沉平静：“大遣，麻烦你……我有话想单独对骁骁说。”
小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大吼：“卡妮！卡妮！你怎么能害我的海教授——！？”
他情绪激动，吼得脸上的毛都要炸起来，眼看就要扑过来手撕卡妮，大遣却突然伸手阻挡，小海在他怀里不停挣扎，整个手脚被弯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但大谴竟然力大如牛，将小海死死扣在自己身边。
他沉默地瞪了一眼卡妮，拎着小海离开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算了，这世界上想不清楚的事多了去了，他也背叛过卡妮一次，这次还清，从此两不相欠。
空荡荡的墓地里弥漫着锯末和石灰的味道，据说这是一种古老的办法，可以中和激光枪和火炮筒射杀之后的强烈味道，但两个女孩此时相对而立，形销骨立，神情低沉，彼此都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嗅觉。
卡妮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石骁骁先张开了嘴，她语气低沉，但不急不躁，跟以前毛躁又高昂的语调截然相反，判若两人。
“你不必再游说，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
卡妮手伸进外套，掏出一只藏在内衬里的百合花，把它轻轻放在海觉的墓前。
大理石碑上，已经刻好了海珏的生平——【海珏：献身于基因修复的伟大事业，年仅34岁。她的一生致力于拯救无数生命，她的遗愿与成就将永垂不朽，深藏于内城与地下窟人们的心中。】
卡妮盯着那墓碑看了良久，无人知道，在她心里，正用着全身的力气遏制着把这块冠冕堂皇的墓碑砸烂的冲动。
她想起几年前在禁区办公室第一次见到海珏的样子，那时候她穿着得体，有着漂亮的棕发和神采奕奕的蓝眼睛，她是那么美丽端庄，得体大方，带着研究员特有的沉静和柔和，让人心生敬仰……可是自从带走了卡妮，自从把命运跟救世者绑在一起，海珏仿佛踏入了无边的深渊，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操劳挂心，短短几年间迅速苍老，她们涉过数不清的险境，为此海珏甚至不得不牺牲自己的蓝海，工厂，名誉，健康，直至现在，她唯一的生命。
她献祭了自己的一切，而都是因为卡妮。
卡妮最终松开了拳头，指缝间渗出了几丝殷红，她突然想，就这样吧，别掩饰了，就这样把头贴在墓碑上，度过整个夜晚——不仅是今夜，还有将来的每日每夜，她都会留在这里，或者干脆把自己也埋进下面……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配，她不配拥有一场葬礼，一个木棺，更不配躺在海珏身边，玷污了她一世的清名……她是已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她不配。
她想抱紧海珏，她想向她诉说自己的苦闷和委屈，可是海珏死了。
而她连哭都不能，只能简单地鞠躬献花，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被压到最低，听不出任何颤抖和不安，她靠近石骁骁的肩膀，轻声说：“我做了足够多的蓝海样本，够给地下窟支撑一段时间的，一会儿你跟我去拿。”
石骁骁笑得凄厉：“我管地下窟那些人死活？我只在乎我表姐，你既然会做蓝海，那你倒是给她用啊，你倒是把她救过来啊？”
“……”
“可恨她舍了性命，到最后眼里也只有你。”石骁骁倒退两步，她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泡发的面包，睫毛凌乱模糊，卡妮急切地上前，拉着石骁骁的手：“你既然知道你表姐在乎我，为什么不能与我并肩？”
“与你并肩？你没搞错吧？！”石骁骁短促地笑了一下，指着眼前冰凉沉默的墓碑，声音里充斥着嘲讽和悲哀：“我没有与你并过肩吗卡妮？但与你并肩的代价是什么，你看到了吗？”
卡妮拉着石骁骁的手：“骁骁，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海教授一生悬壶济世，耗尽全部的力量来拯救世界，我只想跟她共同完成这个愿望，你知道的，我想维护的自始至终就是那么一点可怜的东西，正义，尊严，道德的底线……现在我需要你，真的很需要！科研队的局面比我想的还要严峻，人类基因计划和种族实验再一次被推上了议程，这很糟糕，如果进程无法阻止，整个地下窟怕是都要献祭出去……”
“献祭？”石骁骁看着卡妮：“那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样的计划，值得我表姐把命献祭进去？”
卡妮的心脏剧烈跳动，语气很是急迫：“骁骁，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听我说，蓝海一直没有实现量产，不仅是因为地下窟工厂的问题，更是因为这中间牵扯到基因变形的阶段和组合变化的可能性……事实上，教授并没有把蓝海全部的组合做完，可这是她生前最大的心愿，也是我要帮她完成的事，只有把非编码DNA完全破译，才有可能把蓝海的所有版本凑齐，到了那时，我们就能实现真正的变异可逆，再也不会有人受到基因感染或变异的侵扰，再不会有人丧失无辜的生命，基因会是平等而自由的，天空之城的权力会从根源上瓦解，甚至不会再有战争！骁骁，你想想，你好好想一想！”
“我想什么？”面对卡妮一番慷慨陈词，石骁骁却更加愤怒，眼眶血红，疯了一样甩开卡妮的手：“我想不清楚，这种事情都是我表姐在想，你倒是叫她继续帮你想啊！”
卡妮一噎：“可是骁骁，我以为她跟你说过……”
“是啊，她是说过，她要帮你发现真相，帮你维护正义，哪怕拼尽生命也无悔……”石骁骁呢喃着，她眼眶通红，看向卡妮的神情却充满了凉薄和与世无争的疏离：“你太伟大了，你是旧人类时代的幸存者，是新人类的救世者，是殷族最后的血脉，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殷族的卡妮，我不认识救世者卡妮，当年我在荒野搏了半条命救回来的，只是我的表姐和她最喜欢的学生而已！可惜如今，这两个人都不在了。”
她摊开手心，露出的竟然是两条变异的向日葵触角，卡妮心里猛地抽痛起来。
海珏第一次带她去荒野，出发前一时兴起给她做了个变异的伪装，当时卡妮还吐槽这伪装怎么看怎么像是教授某些调皮的恶趣味……如今，那触角软塌塌地叠在石骁骁手心，明明是黄灿灿充满生命力的颜色，在这片阴森冰冷的墓地里也点缀不出半点明亮的色彩，仿佛要跟着眼前的两人，跟着周围的一切，共同阴冷沉沦下去。
石骁骁转过身，身影决绝，陷入背景的苍凉中，更显得萧索冰凉。
“卡妮，别指望我了。我姐没了，我跟你的情分也就到这里。”
*
亚瑟返回办公楼的时候，身边早就没有了琼·康斯顿的身影，他身上干干净净，制服笔直整洁，没有一丝褶皱。
“怎么样了？”申冕已经回到了金色大楼的顶楼，这里是独属于他的办公区域，地面亮得把现实一分为二，互为倒影，能与光洁度一较高下的就只有空旷度了——整座楼层够放一整座实验楼，却砌成一个空档的通层，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亚瑟恭敬地禀报：“石骁骁与卡妮决裂，一切都按照我们的预期进行。”
申冕吹了吹自己的手指：“真决裂了？可别玩什么掩人耳目的把戏。”
“吵得不欢而散，石骁骁走之前，当着卡妮的面撕毁了海珏保留的信物，说是海珏死了，信物也不必再留，她们从此不必再见。”亚瑟把墓地外围监视的结果如是转达，报告完毕之后才警惕地补了一句：“应该是真的，我可以再试探一次。”
“不必了，”申冕兴趣缺缺，“海珏一死，她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不管她心里怎么想，以后只能待在这跟我合作，我让她付出的代价也够大了，做事情要懂得留余地，把人逼急了，说不定还真能猪油蒙心要造反呢。”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语气都轻快起来：“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我们万众瞩目的救世者。”
亚瑟似乎有点不解，一时间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您到底需要救世者给您做什么？如果只是让她加入科研队，大可不必费此周折——”
申冕苍白的眼皮轻轻抬起，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那一瞬间，军人敏锐的直觉如一把利刃划过，亚瑟心里倏地一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幸好，一阵轻轻地、缓慢的脚步声踱过来，打破了此刻的静谧。
卡妮浑身脏兮兮的，表情很是落魄，亚瑟挡在申冕面前，严厉呵斥道：“现在不是会客时间！谁允许你进来的？！”
卡妮神魂落魄却又面无表情，灵魂似乎都游离于时空之外，嘴唇冻僵，根本无法回答。倒是身后的申冕懒洋洋地说：“我给她加的权限，我特意嘱咐过了——葬礼结束后的两个小时，若是卡妮小姐想上来找我，就让她进来。”
亚瑟尴尬地把手臂放下，其实刚才这个保护的动作也是表演的成分居多，看看眼前的卡妮清瘦伶仃，双手摊着，脸上满是污泥，疲惫恍惚又狼狈不堪，防备都是多此一举。
“你找我有什么事，卡妮？”申冕绅士地问道。
卡妮花了半天才从冰冷僵硬的躯体里唤醒了神智，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想发表一个公开的讲话，希望你帮忙。”
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淬了血，充满残忍的挫败感。
申冕表现得很感兴趣：“哦？什么内容的公开讲演啊？如果我没记错，你最近才刚刚发表过一次公开讲演了，反响还挺……热烈呢。”
亚瑟短促地讥笑了一声，卡妮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完全没反应。她浑身好像泡过水一样污秽不堪，亚瑟皱着鼻子从上到下打量她，这才发现他没有一次看过卡妮穿戴干净整齐的时候，眼前这人每次出现，从来都是狼狈瘦弱、孤苦无助……从一开始接到命令去十三院处置学生开始，亚瑟就一直怀疑，这么个小姑娘，真的能是救世者吗？
她到底能做什么？
卡妮又想了想，终于开了口，她想用僵硬的语气掩盖颤抖的声线，并且几乎成功了，因为三秒之后，亚瑟猛抽一口冷气的喘息就压过了卡妮的低语。
“重启人类基因计划，开启人体实验，还有，把我自己的身体和思想与科研队绑定，我要研制人类基因计划里面最核心的部分。”
申冕探过身子向前，光终于打到他脸上，笔挺的鼻子把光分割成两半，一半的脸颊陷入阴影之中，他的皮肤很苍白，隐隐透出一种非常规的青白，更衬得他眼珠很黑，很黑，是那种仿佛用什么东西掩饰和嫁接的黑。
申冕意味深长地笑，笑容里浸满了危险：“噢？真有趣，人类基因计划最核心的部分是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你不是知道吗？毕竟，你成功过一次了。”卡妮抬头，直视着申冕的眼睛：“是对人类最高形式的剥夺和霸凌……是永生。”
金色大楼（1）
灭世之后, 人类命运跌入谷底，在灭绝的边缘苦苦挣扎，毫无尊严体面可言。人们发现, 在这样的至暗时刻里, 铁血、财权、或任何形式的财富分配和供给制度都无法再对人类的生死存亡形成丝毫保障或激励, 原来过去千百年搭建起来的不过都是一场空谈。
当国家和政府迅速瓦解, 感染、战争和死亡同时压下，绝望的思想顺着异兽的轨迹疯狂蔓延，短短几十年间, 边境线被压迫到回归线，适宜生存的地方所剩无几，饥困弥漫在每个角落，恶劣的环境养不出健全的活人, 世界的样貌远比现在灰暗。
申麒是这个时候展现出他的能力的, 他拥有救世主一样的感召力, 热情奔放, 很快就引来了一批狂热的追随者, 这似乎难以置信，但后来殷族人躲避进深山，秉烛夜游，复盘闲话, 也不得不承认申麒的高明之处——灭世后，信仰成了凝聚人心的唯一途径，而申麒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 无论他内心有多少算计, 云波诡谲翻云覆雨，表面却总能春风化雨, 鼓励和抚慰人心。
渐渐的，这股力量攒成巨大的麻绳，绳子越发坚固，几乎擎天而起，支撑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联盟就是在那时候建立起来的，那是天空之城的前身，世人忙着对世界复苏的模样感恩戴德，只有常思贤觉得蹊跷，申麒也许另有所图，居心叵测，这人城府极深，绝不像展露在公众面前的那样值得人爱戴拥护。可惜那时申麒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强权人物，统一指挥所有军队和政客，一切都为时已晚。
如果不是这样，殷教授也不会带着几十个志同道合的科学家连夜出逃，后半生都躲藏在遥远荒僻的山谷，与世隔绝，才换得了余生的清贫岁月。
“这些都是人类基因计划的机密，”卡妮平静地说，“至少，是有意无意地暴露给我的第一层机密。”
“我以为你会满足于这个解释。”申冕饶有兴趣地说，“常砚花了很大的力气帮你探求到的答案，你不相信吗？”
卡妮看着他：“这个故事编织得确实缜密，但只有一点：常思贤的死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他为何介入科研队的研究，又为何被一瓶简单的毒药所害？琼·康斯顿都活到了现在，以常思贤的智谋和能力，无论如何不应该这么早被消灭掉。”
申冕头疼地说：“从一开始到现在，常家的人总在给我惹麻烦。”
“所以，人类基因计划，还有第二层秘密。”卡妮说完，细细端详眼前面色苍白的申冕。
以年龄来说，他应该也不到四十岁，在天空之城，这是个很年轻的年纪，有了基因增强技术的加持，想要改善皮肤、体态、身材，都不是难事，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人，四十岁也如二十岁一般。
其实当申冕每次病恹恹的出现的时候，人们都曾在心里嘀咕过：“申氏集团最大的头原来就是他啊？怎么看上去……不太像？”“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啊，怎么这世界最大的只要集团的大佬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吗……”
众人也曾窃窃私语，私下议论，怎么风光无限的申氏集团掌权人是长这个样子的，既不像边境护卫队的指挥官那么强健凌厉，也不像集团其他首脑那么阴险狡诈，看上去就很难对付，甚至不像治安队的普通士官，至少他们的体格都经过基因增强，块头大的像座小山。
他是真正掌握着世界资源的人，是在所有的权力与阴谋背后的神秘之人，可他竟如此病弱苍白，连笑起来都轻飘飘，即便有轻松和蔑视，也掩盖不了那无奈的病容和无力。
申冕一耸肩，一副毫不意外，甚至有点失望地开口：“人类基因计划，科研队一直在做啊，我知道你最近翻新了项目安排，但没有改变科研队实验探索的本质方向，你现在提这个，有点啰嗦了吧？？”
卡妮平静地说：“科研队过去几年做的只是边角的延展工作，基因增强，修复，甚至修改，编码的解译……的确可以算作人类基因计划的一部分，但只是外延，并不触动计划的核心。”
申冕的笑容越发阴冷瘆人：“计划核心，呵呵呵呵……创建这个计划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你动辄谈核心，这种绝密信息，我倒很乐意知道你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
“我是救世者，你不需要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卡妮冷冷地看着他，奇怪，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挺拔地站在那里，俯视着轮椅里的申冕：“毛兰兰的重启建议，海教授的意外，你我心里都明白，有了这些隔阂，我永远没法真正归顺于天空之城，但我确实想做人类基因计划，只有我理解这个计划，也只有我能做。”
申冕的笑意更明显了，似乎在欣赏什么表演，很愉悦。
卡妮不急不慢，于安静的空气中吐出轻轻一句，如同投下一颗炸弹：“而且你说错了，创建这个计划的人并未都已离世，不是还有我和你吗……申麒先生？”
申冕：“！！！”
亚瑟：“？？？”
亚瑟整个人呆愣半秒，继而神魂巨颤，胆战心惊，他几乎要揪着卡妮的衣领大吼：“为什么要让我在场，你这不是存心陷害我吗？申老板会要了我的命的！！”
但是申冕没要他的命，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滚。”
亚瑟忙不迭地滚了。
安静的办公楼里只有卡妮和申冕两个人，后者几乎目眦俱裂，脸上迅速褪尽颜色，显出一种金属一样不正常的青光，但卡妮很平静，甚至语气都有点遗憾：“我先前做不了太多，实在是因为我自己也想不起来。”
她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导，依旧表情平静，语速不紧不慢：“我活了很久，有反常的基因稳态，从不感染，甚至可以控制自己的容貌和年龄，延迟生长衰老，海教授说，那是因为我是救世者，后来，从你故意泄漏给常砚的晶体里，我也看到了有关于人类基因计划的全貌，救世者是旧人类时代的幸存者，拥有永生密码，拥有最完美基因……当时我几乎就信了。”
申冕完全丧失了对这场对话的控制权，这在他漫长的记忆来确实是第一次出现，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卡妮，这个救世者看上去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皮肤白皙，身材清瘦，明明手无寸铁堪称柔弱，却有着一颗最清醒睿智的头脑和一副最完美的躯体。
然而卡妮仿佛洞察了他心中的深渊，嘲讽地一笑：“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其中的悖论——完美基因是个幻影，它造成了一个致命的误区，但本质不过是个骗局，在灭世之前，人类社会的繁荣正是因为迁徙和杂居所带来的基因多样性。亿万种基因组合，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的适应环境和命运，想要在这样的复杂性中寻找所谓的‘完美’，岂不是愚蠢至极？事实是，根本没有什么基因组合是完美的，抛开环境和际遇来谈完美的逻辑无法成立，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却用它来迷惑我，是不是有点太小看救世者了？”
申冕干巴巴地说：“你不可能仅通过这个就猜到后面。”
卡妮点头：“当然不能，但很遗憾你能操控的只有这么多，换了身体之后，你的大脑与新身体的链接并不顺畅，康思顿教授为了补救，只得封锁你的部分神经和感官，当然也影响到了你的思想……我猜你的功力被封闭了至少六成，而剩下的几分残存意识还一直在折磨你，导致你的后半生被怨恨摧残得变了形，不仅得到的快乐不多，连能实现的成就也屈指可数，不然这么多年，科研队不会如此停滞不前，天空之城也还没有建出个像样的政府，你的霸权梦想到现在也只是个梦想……你实在是被这副身体耽误太多了。”
“……常砚告诉你的？！是不是常砚？！”申冕的声音尖利无比，语调变形，状如疯狂，他甚至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卡妮，伸手去掐她的脖子。
然而他腿脚不便，身形踉跄，卡妮轻松闪开，找到一个新的位置站定，把胳膊举起，用一个有力的姿势将申冕挡在安全距离外。
“常砚若是知道，还能留你到今天吗？”卡妮看着气喘吁吁的申冕，冷冷地说，她的神情庄重，带着自上而下的审判，语气都严厉起来：“你陷害常思贤，费尽心思置他于死地，但我告诉你，就算没有他，你的那场实验也不会是成功的——琼·康斯顿倾尽全力帮你，将你的基因置换到自己儿子的身体，虽然从此要忍受繁多且无尽的病痛折磨，都天都要吃药，每时每刻都要监控自己的指标……但这实在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结果了，相信我，就算常老将军没有发现这一惊天秘密而从中阻拦，你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不可能！不可能！！”申冕面目狰狞，呼吸急促，他的身体指标异常敏感，此刻的阀值已经触动了警报，整个科研队的金色大楼都亮起了红灯激光警报，楼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列队，带上所有的设备快速赶往顶楼。
申冕吼道：“就是姓常的害我！康斯顿说他偷看过殷望的实验记录，只要完全复制，就能成功的！”
“是的，殷望教授是成功了，不然也不会有我，”卡妮说到这里，手指朝内，用食指指尖指了指自己，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所以说人工智能还是懂数据的，这么多实验里，总会有一个成功的人。”
申冕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卡妮点头：“当然，我自然也是复制成功的人，不然异空间出错，我怎么能活下来？一个来自旧人类时代的科学家，又怎么学会控制自己的基因？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我，其实也许你早些年就锁定我了，但你没有想好拿我怎么办，殷教授已经死了，康斯顿的能力让人失望，但长生的实验还需要人做，不然你就会死去，我是你最后的筹码了……抱歉我这么快就觉醒，赶在你的计划之前，让你措手不及了。”
她的语气高高在上，充满讥讽，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申冕喘着粗气，这些尘封多年的绝对机密，还活在世上的知情人都不超过两个，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嗓音已经敢哑得不似人声：“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卡妮摊手：“推演罢了，不然我实在想不明白什么样的基因技术需要拿人体做实验，还要特定的种族，一族匹配不上，就整族灭掉，再杀一族……”
卡妮顿住，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申麒，放过无辜的人，我可以帮你。”
救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等到科研队和护卫队的人破门而入大踏步冲进来，必定会对眼前的景象困惑不已，申冕，或者说，披着自己儿子的皮肉的申麒的意识，全然不顾自己濒临崩溃的身体，哪怕已经站不住了还在嘶吼：“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卡妮笑了：“很简单，我们的利益需求达成了统一，哪怕只是短暂的统一。我受教于海教授，毕生所愿是停止杀戮，保护无辜的人民，而你——你希望自己被分裂，被重复，被无止尽地延续下去，滋养于权力的温床，掌控着世界的点滴……可惜在我看来，你的自大和孤独，才是真正会消灭你的东西。”
“我诅咒你，我要让你永远孤独。”
申冕哈哈大笑，那声音尖利刺耳，直直升空，震得天花板都在微微颤抖，阴冷的白色晕成一片，但他眼里仿佛出现了炫目的色彩，从他出生起到现在，他从来不记得自己笑的如此酣畅淋漓过，简直近乎于疯狂。
科研队的人赶到了，大卫·布鲁姆黑德教授率先提着一个药箱冲上来，赶紧把血氧血压吸氧的各类管子都给申冕挂上，众研究员在后头跟上，手忙脚乱，各自低头不敢抬眸，他们都为申冕的状况深感不安，他已经面色青紫，随时要一命呜呼，却还在大笑。
“你到底干了什么啊，卡妮？！”毛兰兰凌厉的眼神瞪过来，“今天你要是闯下祸，谁也救不了你！”
申冕还在大笑，状如疯狂，眼看天空之城的权力核心人物都要摇摇欲坠，大卫·布鲁姆黑德几乎想扑到他身上去阻止他：“申老板，申老板！您冷静一下！您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我们一定会尽力恢复，请您一定要配合！”
他使了个眼色，后头的急救队立刻上前展开救援，打开各项仪器设备，从基因检测仪、供氧仪甚至呼吸机……
随便一台机器可以救活地下窟不知多少被基因污染所折磨的贫民百姓，然而这些高端的设备就这样奢侈地堆在申冕眼前，就如同这个荒唐的世界。
有人为一块面包渣而死，有人坐在钻石堆砌的大楼上，无聊地扔着金子，却不快乐。
卡妮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并未离去，也没伸手帮忙。
那一刻她突然想到常砚，那个正直勇敢，果决又带点天真的孩子气的男人，他也是新人类，甚至是天空之城的一员，但他的信仰只是陪世界走到最后一刻。
想着他凌厉的眉峰，厚厚的唇角和温暖的大手，卡妮终于冷静下来。
申冕被众人簇拥在中心，渐渐安静下来，在最高级的极速修复药剂的共同作用下，他的各项指标很快回到正常。
他躺在病床上，头发黑的像死神的挽歌，但他终究还是战胜了死亡，一如往常。
那双黑眼珠盯着卡妮，语调轻微，让人胆寒：“那我就让你如愿。”
卡妮看着他，良久点点头，轻轻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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