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弦月高悬,如笼纱于人间,朦胧不辨,甚至在步故知的眼中,天上竟有两个月亮重错,也就更辨不得地上的万物了。
步故知还没糊涂,月亮怎么会有两个呢,自己这是醉了,他甚至冷静地想了想,今日的解酒丸应是干葛花放的不足,以至于药效不够,或是这花雕酒,后劲潜伏于脾脏,只休息是发散不出来的,运动后才会发作。
不管如何,步故知反常且清晰地知道,自己醉了。
旁人醉酒后若还能言,总是叫嚷着自己还没醉,但步故知则恰恰相反,他回到家中,先是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款冬,一直盯到款冬身后冷汗直冒,才认出这是他现在的夫郎。
“没错,是我现在的家。”
说完便快步进屋,将手上一大堆东西都放在了灶台上,甚至还记得里头有些瓶瓶罐罐,需轻拿轻放,之后又折回木桌边,指着旁边的凳子,问款冬:“我能坐吗?”
款冬闻到了步故知身上不算浓重的酒味,想到之前步故知也总是醉醺醺地回来,一句话没说好就开始打他,便想逃,但他知道若是丢下步故知不管,后果或许会更严重,而且他也拿不准步故知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就只敢缩在一隅,防备地盯着步故知的一举一动。
步故知没等到款冬的回答,皱了皱眉:“不能坐吗?”然后背挺得更直了,就好似罚站一般,又抬手揉了揉额角:“我醉了。”
款冬明显被步故知这样异于寻常的反应震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但他不回话,步故知就一直站在桌子边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很懊恼,但也没再说什么。
如此僵持了半晌,沉默的空气让款冬感到越来越窒息,似乎在暗中,失忆前的步故知就要回来了,他鼓足了勇气,开了口:“夫君,你坐吧。”
没想到步故知竟然立马“听话”地坐下,但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款冬。
款冬从没被步故知这般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么久,恐惧的本能从骨头深处爬了出来,他不自觉地颤抖着,到底怎样才能让步故知恢复正常,哪怕是像之前一样打他都可以,而不是就这么看着他,让他等待最后的宣判。
“你冷吗?”步故知似乎目露担忧:“你为什么在发抖?”
款冬咬紧了下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步故知终于收回了眼,但好像是没看到款冬的否认,开始低头自顾自的说话:“可是外头好热,家里又没开空调,怎么会冷呢?”
“莫非是体寒?在夏天都感到冷那得用药了。”步故知闭眼回忆学过的治体寒的药方:“心阳虚用桂枝甘草汤,脾胃虚用小建中汤,脾肾阳虚用附子理中汤,肾阳虚用右归汤、桂附地黄汤,四逆汤或者是参附汤,肝肾虚寒用吴茱萸汤*...”
“唔...你是哪种呢?”步故知越想越苦恼:“我分明替你诊过脉的,怎么不记得你是哪种了?”
步故知回想到深处,还攥拳用手腕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犹如小和尚敲木鱼,竟有轻微的“砰砰”声,可见力度并不小,款冬的心也随之“砰砰”直跳,他不明白怎么失忆后的步故知连醉酒后的反应都与失忆前不同了。
以往步故知醉酒后,喜欢乱发脾气,而款冬就是他最好的出气筒,等脾气发完了,便倒头就睡。而现在的步故知,竟有些...呆呆的。
款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疑惑不减,更荒谬的想法压不住地往心里钻,如果说上次他怀疑步故知突然懂了医药之术,步故知还能以在县学看过来解释,那这次呢?一个人失忆了,连醉酒后的反应也会完全不一样吗?
突然,步故知大声道:“我记起来了,你更多不是体寒,而是体虚,甚至是到了虚不受补不好用药的程度,所以我才想着不必急于求成,而是用食补一点一点的把你以前的亏空补回来。”
说完,倏地抬头望向款冬,眸中泛着兴奋的光:“冬儿,你来,我给你买了猪肉包子,我还怕凉了,就放在我的袖子里了,你来拿。”语毕便将左手宽大的袖袍往款冬方向一伸:“就在这边。”
款冬是从不愿主动靠紧步故知的,更别说要在步故知袖子里拿东西了,但他看到步故知额头上被自己那么一下一下敲出的红,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他真的挪步挪到了步故知身边坐了下来,刚想抬手,又突然回神,下一刻,他再也受不住了,这个人为什么在失忆前折磨他,在失忆后也要折磨他:“我不要,我不要包子,我不要你对我好!”
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落,也许是泪水给了他勇气,说完之后,没有立马远离步故知,而是顽强地昂着头,与步故知对视,大声质问,语近嘶吼,犹如濒死动物的最后一下反抗:“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你为什么要在失忆后对我好,戏耍我很好玩吗?”
款冬想,到此为止吧,这场戏耍也好,欺骗也罢,就到此为止吧,步故知一定会生气的。
他闭上了眼,准备好接受步故知的毒打。
下一秒,步故知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他终于不装了,款冬心想。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意料中的疼痛,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步故知笨拙地将款冬拉入怀中,学着在医院里见过的母亲哄孩子的样子,轻拍款冬的后背,温声:“不哭了哦,冬儿不哭,受了委屈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款冬如遭雷殛,他瞬间睁开了眼,低头看着步故知的肩膀,但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夏天的衣料很薄,步故知感觉到了肩膀的湿润,怔了怔,动作轻柔地退出这个怀抱,低头仔细看款冬的脸,见泪不止,下意识地用指腹抹去款冬脸上的泪:“不哭了好不好,我会心疼的。”
款冬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他给不出任何反应。
步故知见款冬哭的脸都花了,指腹只会越擦越乱,竟有些着急:“怎么哭成这样呢,我想补偿你啊,是我做得不够吗。”
款冬隐约听到了补偿二字,但已经哭到不能呼吸,艰难地用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被捞上岸的鱼,徒劳地想在陆地上汲取氧气。
眼前的景象开始朦胧,神智也越飘越远,恍惚间想着,步故知怎么会要补偿我。
——他真的是步故知吗。
手脚开始无力,款冬整个人都软瘫在了步故知的怀中。
步故知终于意识到了款冬的不对劲,醉意逐渐消退,他已经顾不上为什么款冬会在他怀里了。
连忙打横抱起款冬,疾步往房间去,一手揽扶住款冬的后背,让他半躺在床上,另一手掐按款冬的人中。
这是明显是因过度换气导致的短暂性缺氧症状。
好在没过多久,款冬就恢复了神智,他抬头对上步故知的眼,撞进了一片温柔的湖,或许不仅是温柔,还有对他的担忧与关怀。
步故知见款冬终于好转,长舒了口气,借着半臂直接将款冬抱在怀里:“还好你没事,冬儿。”
他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好像是喝醉了,是不是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让你这么伤心难过,对不起冬儿,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步故知在现代时本就很少喝酒,也就是在本科毕业时,与舍友一道多喝了些,喝醉后第二天醒来,步故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也询问过他自己的酒品,得到的回答是,他在醉后很老实,问什么说什么,倒像极那句俗语,酒后吐真言,还笑言如果想从他这儿问出什么秘密,灌醉了就可以了。
款冬一时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只能仍由步故知抱着他。
步故知动作轻柔地替款冬抚着背,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努力回想着,却发现记忆断在了买完东西之后,看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完全醉了,不过竟没走错路,还是回了家。
月色越来越沉,屋内也越来越暗,步故知刚才抱款冬进来时,根本来不及拿蜡烛。
等他们俩都彻底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拥抱有多亲密。步故知一手牢牢地揽住款冬的腰,另一手则环着款冬的背,而款冬的头也顺从地搭在步故知的肩头上,仿佛一对亲密的恋人,正在交颈缠绵。
后知后觉的不适感漫上了步故知的心头,他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密,与旁人的肢体接触也只停留在礼节性的握手,就连礼节性的拥抱都未曾有过。
他逐渐的松开双臂,扶着款冬躺好。
而款冬则是不自觉的面热,似乎是步故知怀里的温度传染给了他,在躺好之后,便自己侧过身,不看步故知了。
步故知以为款冬这是生气了,但款冬知道,是这一晚发生了太多太多,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步故知了。
方才有些暧昧的气氛,在两人心思各异的刻意疏远后,瞬间又降至冰点。
许是太过尴尬了,步故知迫切地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异样的气氛,突然想起了他还特意给款冬买了肉包子。
步故知摸出了袖中的油纸袋,动作很是不自在,揉搓着油纸袋的一角,发出了簌簌的声响,在这静谧时刻格外明显。
“冬儿,要吃包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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