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太难受了, 听得我也想哭了。”
等众人散去,唐胤抹了把脸,趴在桌案上闷闷说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 金堤怎么好好就塌了。”唐胤猛地直起腰, 百思不得其解,“每年都有官员巡查,水利通判也不是吃素的,一百多年都挺过来了,竟毁在一场暴雨中, 难不成它是泥沙堆出来的?”
“唐兄莫要兀自揣测,方教授不是说了, 之前那场雨几十年罕见, 冲毁堤坝也不是没可能。
殪崋 ”方东拿手指戳了唐胤一下,提醒他谨言慎行。
唐胤停止阴谋论, 转为长吁短叹,颇有几分忧国忧民的意味:“真希望这一切能早日结束。”
苏源铺开宣纸,口吻笃定:“会的。”
林璋是个好官,为了府城安定, 他会全力稳定民心。
另一方面, 冰雹暴雨及金堤坍塌这两件事上报京中,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钦差前来。
二人联手,这场灾难很快就会落下帷幕。
“希望如此。”唐胤嘀咕一句,也跟着掏出书本,“好了不提这些, 我得赶紧背书, 免得明日课上教谕抽背背不起来,那可丢死人了。”
苏源笑笑, 执笔悬腕,练起大字。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经过林璋的不懈努力,惶惶不安的民心逐渐安定下来。
之后就是开仓放粮,对因金堤坍塌而丧命的死者家属进行安抚赔偿,派衙役前往各处,帮百姓修补屋顶,拾掇被冰雹损毁的庄稼……诸如此类的灾后应对措施。
林璋本人也以身作则,投身其中,和百姓们一块儿干活。
这一系列的举措下,不仅在百姓们心中点燃名为希望的光,林璋的声望也空前高涨,得到所有人一致爱戴。
半个月下来,府城各处的情况有明显好转。
一直笼罩在凤阳府上方的阴霾压抑总算散去几分。
临近月底,安分好些时日的唐胤再次活跃起来,跑到隔壁学舍串门:“今日天气放晴,我打算去书斋一趟,看看上次被雨水弄湿的那些书还有没有的卖。”
苏源也准备去书斋添置笔墨,便合上书本:“一起。”
方东举手:“我也要去,这都半个多月没去书斋了,应该会有新书。”
三人便一道去了书斋。
书斋是读书人的聚集地,亦是获取各种八卦时事的最佳场所。
苏源于书架前徘徊寻书时,恰好听身后的几位书生低声议论着什么,语气格外激愤。
他耳朵尖,纵使并非有意听墙角,也将对方的交谈内容尽数收入耳中。
原来不仅是凤阳府,整个靖朝竟有二三十府遭遇冰雹暴雨袭击。
只是凤阳府运气背些,恰好挨在金堤边上,遇上堤坝坍塌,庄稼损失和人员伤亡更为严重。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两日里竟有流言传出,之所以各地突发冰雹暴雨,是因为陛下为君不仁,违背祖制逆天而行,上天震怒,故而降下冰雹和暴雨,以示警戒。
百姓本就因自然灾害损失惨重,心怀怨愤,恰好此时流言肆虐,压根用不着费什么力气煽动和洗脑,几乎是立刻相信了流言。
受灾地区一片怨声载道。
更有甚者当街敞衣,又哭又喊,让陛下赶紧认错,这样老天爷才不会再降下灾祸。
而苏源这期间一直待在府学内,整日伏案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不知道流言已达到无法抑制的地步。
“反正我不信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论,旁人不清楚,咱们还能不知道,自从陛下实施新政,老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是呢,就说那顺来集市,上上个月我还在胡商手里买了不少稀罕玩意儿,不仅胡商,咱们靖朝的摊贩也都赚了不少。”
“还有还有,若不是陛下坚持,咱们这些出身寒门的读书人压根就没机会入朝为官,就算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中了进士,最后也是被发配地方为官的命,在七八.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坐到死。”
“肯定是那些守旧派趁机传出的流言,他们可真该死,偏生好些百姓糊涂愚昧,最容易轻信流言。”
苏源和方东相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去柜台付钱。
之后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唐胤发现了异样,定住脚步:“怎么了?”
方东低声将外面的流言说给唐胤。
唐胤一脸不可置信:“教谕都说了,天灾是人为无法干预的,他们可真是……”
天灾当头,这些人却不顾百姓死活,只知起内讧拖后腿,简直丧心病狂!
方东眉头紧皱:“源弟你说那位会妥协吗?”
苏源摊手:“你我不过是秀才,又如何得知那位的决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灾后重建都没完成,又来这么一出,当今又该头疼了。
不过依他看,就算是为了平息流言,稳固民心,当今就算再怎么坚持新政,也得捏着鼻子认错。
没办法,一旦坐上那个位子,凡事都不能随心所欲,平日里有文武百官盯着,一旦出了什么事,譬如各种天灾,还得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把罪责都揽在自个儿身上。
然后再来一出罪己诏:“这一切都是朕的过失,是朕的懈怠不作为,引得上天发怒,朕以后一定(此处省略八百字),希望上天诸神看在朕诚心检讨的份上如何如何”
苏源回想前世在网上看过的历代帝王罪己诏,沉默两秒,果断转移话题:“再过几日又是考核日,听说这次会加大难度,不合格者要被撵去扫茅厕。”
唐胤表情一变,立马加快脚步:“那还等什么,赶紧回去看书!”
沉重的话题自然略过,三人赶回学舍,又继续投入到学习当中。
外面的疾风骤雨,自有当政者以及父母官忧心。
他们的目标,是两年后的乡试。
*
又是半个月过去,朝廷派来的钦差总算抵达凤阳府。
带来赈灾物资的同时,也带来了陛下圣意。
受灾地区赋税一律减半,且当地粮商不得暴涨粮价,违者以靖朝律法处置。
此政令一出,原本对当今抵触甚深的百姓态度有了些许松动。
与此同时,当今下罪己诏,对天下人陈明自己的过失,同时表示会关闭顺来集市,暂停与周边各小国的商贸往来。
这时对百姓的一个回应,也是对守旧派的暂时妥协。
苏源得知一切,惊讶却不意外,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可惜了顺来集市。
苏源研究过顺来集市,自是清楚它的发展前景有多好。
一旦走上正轨,会有源源不断的胡商前来,国库充盈指日可待。
另一方面,苏源本来还想着去集市碰碰运气,说不定能碰上红薯之类的农作物。
现在胡商都被撵回去,就连本来在集市上摆摊的靖朝百姓都不得再入内,可谓一大遗憾。
和方东交谈时,苏源言辞中流露出一点想法。
方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源弟能发现地蛋已经很好了,此次钦差来府城,想必也是为了地蛋。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地蛋就能再种下去,假以时日,人人都能种上地蛋。”
苏源有被安慰到,将懊恼抛到脑后,同方东挥手告别,大步走进课室。
课室里,黄玉正同人吹嘘:“看到这本书了吗?这可是庞大人庞状元亲自编写的书,在京城的书斋刚摆出来就被抢光了,放眼整个凤阳府,估计也只有我这一本。”
说着拍了拍手上的书,抬着下巴,一脸倨傲。
学子们向来看不惯黄玉的做派,忍不住讽道:“整个府城就你有,与我们又有何干?有些人就算有十本庞大人写的书,可他连院试都过不去,至今仍是个童生,啧啧啧,你说气不气。”
黄玉:“你!”
另一人接过话头:“你什么你,我突然想起来,你爹不过是通判大人手底下的一名七品官,又是哪来的渠道得到这本书的?”
黄玉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什么,脖子一扭:“懒得搭理你们,嫉妒就直说,又何必攀扯我爹!”
打从一开始就是黄玉先炫耀的,可怨不得他们。
于是又拽住黄玉:“你不会是做贼心虚吧,难不成这书来路不正?”
“你胡说八道什么?!”黄玉一把甩开那人,直把对方甩了个踉跄,“这书是我一位伯父送的,他可是京官!”
说完又有些懊悔,眼珠转了转,嘴巴紧闭。
此言一出,面带恼色的学子瞬间息了声,嘀咕了句:“你嚣张什么,一个童生连院试都过不了。”
黄玉冷哼一声,自以为气势上压过了对方,带着书回了座位。
一扭头,就对上苏源探究的目光,心里一咯噔,方才失口说错话的惊惶又冒了出来。
又想到苏源已经过了院试,还是个小三元,又嫉又恨,色厉内荏地瞪回去:“看什么看!”
苏源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自从梁盛离开,黄玉在府学的风评是越来越差了。
不过……
他刚才在慌什么?
黄玉慌乱的缘由无从得知,苏源也没那个闲工夫深究,还不如多破两道题,多背两篇文章来得实在。
转眼间,钦差来到
PanPan
凤阳府已有三天。
这天上午,苏源正全神贯注地听课,方教授出现在课室门口。
他叫停教谕的讲授,目光环视一圈,停在苏源的身上:“苏源,你跟我出来一趟。”
苏源不明所以,正要起身出去,又听方教授提醒一句:“把东西都带上。”
苏源更加疑惑,也不敢耽搁,三下五除二把书本笔墨塞进小挎包,跟上方教授的步伐。
走出几步,苏源忍不住恭敬问询:“教授,您找我有什么事?”
方教授侧头,眼尾堆叠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是清明睿智的:“是知府大人让我带你去府衙。”
苏源有一瞬间的忪怔,知府大人找他干什么?
怀揣着满腹疑团,二人来到府衙。
自有专人引着他们前往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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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脚踏入花厅,苏源就瞧见林璋旁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身上的紫色官服格外醒目。
三品以上官员,多半是钦差了。
苏源脚步微顿,脑海中冒出这一句,同时快步上前:“学生见过钦差大人,知府大人。”
方教授虽惊讶林璋对苏源的亲切,面上却未显露,只拱手见礼:“方永见过钦差大人,知府大人。”
钦差孙见山望着苏源,开门见山道:“就是你发现了地蛋?”
只此一句,便解了苏源的疑惑。
原来是为了土豆。
一旁方教授则面露茫然,但识趣地没说话。
苏源松一口气,实在是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种种堆叠在一块,他差点忘了土豆。
“正是学生。”他回道。
“你是从何处得知地蛋可食用的,又是如何知晓它的亩产?”
让苏源来衙门前,孙见山就让人调查过他。
前灵璧县县令的痴傻嫡子,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被除族,一朝恢复正常,入私塾考科举,连夺三次案首,年方十三的小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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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陛下将地蛋的存在告诉孙见山,他将所有的藏书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有关地蛋的记载。
苏源又是如何这般笃定,不惜租赁两亩地,风里来雨里去地照料它们。
对此,苏源早有应对之策:“是胡商告诉我它的名字,也是他在家中吃了地蛋,发现可食用才在顺来集市售卖。”
他不怕孙见山去查。
顺来集市已经关了,就算知道那胡商来自哪个小国,可要在万万人中找到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况且他也没说错,胡商一家确实吃了土豆,只是方法错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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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顺来集市,孙见山眸光微暗。
他作为户部尚书,十分清楚自打顺来集市开通后,对国库的益处有多大。
如今被那群老家伙逼得关停,他心中恨极,却又无可奈何。
俗话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当朝的世家大多从前朝就有了,盘踞上百年,底下的盘根错节连陛下都无法撼动。
他们素来不看好新政,又或者说认为新政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所以他们不惜和陛下撕破脸,也要将新政抹杀在襁褓之中。
可恶!
可恨!
孙见山满腔愤懑,即便距离陛下下罪己诏已过去好几天,这股怒火仍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他此次前来,正是奉陛下之命,将这把火彻底扬起来。
他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新政总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就算陛下无法实现,也会在太子殿下手中实现。
深吸一口气,孙见山收敛思绪:“地蛋的亩产呢?”
“是学生通过计算得出的结果。”苏源不缓不急地说道,“第一次我用六个地蛋种出近一百五十个,以此类推,便可得出两亩地可长出多少地蛋。”
孙见山挑了下眉,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这次本官唤你前来,是想想你了解地蛋种植的情况。”
苏源道:“现在不适合种地蛋,要等到下个月,九月份气温稍降。”
孙见山有些失望,他是巴不得立刻种出上万斤的地蛋,也算是双方对垒中的一个重要砝码。
他沉吟片刻:“本官想让你将种植地蛋的所有注意点写下来,待处理完这边的事宜,回到京城差不多也到十月份了。”
言外之意便是,他要把这批地蛋通通带回京城。
苏源作为“发现地蛋第一人”,上头需要种植手册,他自然责无旁贷。
一旁全程保持沉默的林璋起身:“我带你去书房。”
苏源抿嘴笑:“多谢大人。”
边上的方教授听完这番话,心里早已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勉强才能保持冷静。
他极有眼力见地没有跟上。
苏源用了小半个时辰,复盘种植土豆期间所有的注意点,一个不漏全都写到了宣纸上。
最后一条写完,苏源顿了顿,又在后面加了几条。
待孙见山接过地蛋手册,一目十行地看完,拧眉十分费解:“为何发芽和发绿的地蛋不能吃?”
苏源再度把胡商拉出来:“那胡商第一次误食了发了芽的地蛋,全家人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命。”
“而学生第一次食了发绿的土豆,也有类似的情况。”
孙见山瞠目,这传言中亩产三千斤的作物竟有这般威力?
苏源见状忍住笑意:“所以大人在推广地蛋之前,得让百姓们知道这些注意点。”
孙见山捏紧宣纸,点点头,又问:“还有这一条,为何地蛋每种植两年,再停种一到两年?”
苏源缓声道:“地蛋不宜连作,否则会加重病害。”
孙见山和林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不仅如此,还会影响到亩产和质量。”苏源手指比划了一个数,“若是非重茬地,它的亩产可高达这个数。”
“八千斤?!”
苏源颔首:“所以还请大人将此铭记于心。”
三千斤和八千斤,痴儿都知道选哪个。
孙见山努力平稳呼吸,声音却难掩激动:“那停种期间地里还可以种别的吗?”
“当然可以,禾谷类、豆类都是可以的。”
孙见山面色稍缓,将宣纸仔细叠起来,放入袖中,语气变得和善许多:“今日辛苦你跑一趟,若是地蛋进入万千百姓家,所有人都会记住你,感激你。”
苏源忙道不敢当,至于其他是说不出来。
他本就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谄媚奉承的话更说不出口。
林璋一眼看破苏源的窘迫,轻咳一声:“好了,你赶紧回去吧,急匆匆叫你过来,是不是耽误你上课了?”
之前那堂课教谕正在讲昨晚的课业,而恰好那位教谕是个慢性子,最爱旁征博引,一道题能说一堂课,对他来说不算影响。
苏源看一眼钦差大人,孙见山捋须道:“那就回去吧,之后若再有什么问题,本官再差人去问。”
苏源心说他已经把所有可能会遇到的问题都写上去了,估计日后是相见无缘。
面上一派恭谨之色,拱手道:“那学生就回去了。”
正当他转身之际,林璋又叫住他:“这天越来越燥,你乘马车回去吧,至于方教授,他暂且不回去,我还有事要交代他。”
苏源双眸一亮,语速极快,像是生怕林璋反悔:“多谢大人!”
来时他就是坐马车,走回去的话肯定是汗流浃背,累得半死。
多谢知府大人体贴!
苏源麻溜退了出去,坐着马车悠哉悠哉回了府学。
“那张纸呢,给我瞧瞧。”
苏源前脚刚走,林璋就伸手索要道,半点也不客气。
孙见山觑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种植手册,啪在他手里:“你倒是和那苏源关系不错。”
林璋一边看,一边笑着道:“这小子瞧着温温和和,其实有八百个心眼子,他那亲爹的罪名,有一大半都是他挖出来的。”
孙见山挑了下眉。
灵璧县县令一事他也有所关注,主要是因为这人与永安伯有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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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关系。
永安伯可是守旧派蹦得最高的一个,若不是因为他是大皇子侧妃之父,大皇子为了救陛下险些废了一条腿,陛下早就夺爵罢官了。
陛下之所以流放梁守海,也是杀鸡儆猴,警告永安伯。
谁知永安伯是半点顾忌也无,依旧我行我素,此次流言就有他的手笔。
孙见山漫不经心地想着,跳吧,你跳得越高,死得越快。
陛下年事已高,脾气越发暴躁,可没多少耐心再同他们耗着了。
“也算是个有骨气的,连随母姓都能做得出来。”他突然话锋一转,“你既然说了,这苏源心眼多,就得防着他,以免……”
林璋摆手,打断他:“这小子我已经观察几年了,不比你了解?”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他可不觉得自个儿看不透一个半大小子。
“况且,这地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苏源完全可以先藏着这些地蛋,等他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再在合适的时机献上地蛋,这样所有的功劳就都是他的了。
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将地蛋的存在告诉他。
孙见山一时语结,只哼了声,将种植手册夺回来,甩袖离去:“不同你胡言乱语了,我去金堤一趟。”
提起金堤,林璋倏然敛了笑意,望着孙见山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眯了眯眼,再度垂首,处理起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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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苏源,他回了府学,就被二人堵在学舍:“方教授找你干什么,一上午都没个人影。”
苏源也不隐瞒,坦然相告。
唐胤顿时兴奋起来:“钦差大人长什么样,我活了十六年,还没见过活的钦差大人呢!”
第五十二章
苏源思忖片刻, 一本正经地答:“容长脸,八字胡,气场很足, 吓得我都不敢说话。”
方东本来也挺好奇, 当听到最后那句,一时没刹住,噗嗤笑出了声。
唐胤:“???”
“好哇!源哥儿你个促狭鬼,你又逗我!”说着就要给苏源好看。
苏源忙摁住他蠢蠢欲动的爪子,收敛笑容:“我错了我错了, 唐兄你冷静。”
唐胤抽回手,双手抱臂:“不过话又说回来, 钦差大人既带走了地蛋, 为何半句不提对你的奖赏?”
苏源倒是不急,他深知光凭林璋一面之词并不足以取信, 或许那位至今仍半信半疑,不敢确信世上是否真有亩产三千斤的作物。
估计要等来年一二月份,亲眼见到土豆的丰收盛况才会落实吧。
苏源喝一口水,如是想道。
抬眸看了眼面带忧色的好友, 苏源安抚道:“我这也是过过明路的, 该是我的怎么也跑不了。”
“也对,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恐怕上头也分不出心神考虑这件事。”
唐胤点头称是,将课上的笔记递给苏源:“这是上午教谕讲授的内容。”
上午的两堂课,只唐胤和他在同一间课室, 方东在隔壁。
苏源被方教授叫出去, 许久未归,唐胤便自发地记起笔记, 以便好友回顾。
苏源接过放在桌上:“多谢唐兄。”
唐胤咧嘴一笑:“我回去收拾收拾,等会去一起去课室。”
说完大步跨出学舍。
苏源的视线从他背影上移开,麻溜收拾了书本笔墨,和方东去隔壁等人。
望着远处新修补好的屋顶,有雀鸟飞掠而过,苏源决定暂且先不告诉他们,他们也能得到奖赏的事。
待来日惊喜揭晓,岂不更好?
“来了来了!”唐胤急吼吼奔了出来,“刚才有本书压在枕头底下了,好悬没找到。”
“说过好多次,不要把书压在那底下,隔天又找不到了。”方东老父亲属性上身,忍不住碎碎念。
唐胤也不恼,只一味地嗯嗯应着。
苏源眼底蕴着笑意,步履悠缓。
这一刻,好似所有的忧虑烦恼都消散无踪,只余下愉悦快活。
*
距离钦差大人来府城已一月有余。
孙见山和林璋都是实打实的行动派,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灾后所有的问题。
百姓们得到抚慰,又有帝王下罪己诏,流言的负面影响也于一夕间烟消云散。
整个府城再度被欢声笑语所充溢。
而此时,府衙某间房里却是一片阴云罩顶。
“都查清楚了?”林璋面色冷凝,看着纸上的文字,咬牙切齿地问道。
孙见山颔首:“出发前我曾去工部找你师兄调过金堤的相关数据,按道理就算再有个几十年,金堤也依旧坚如磐石,绝不会因为一场暴雨溃堤。”
林璋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颌冷硬,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几息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信纸,阖了阖眼,再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冷静:“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确实是我的疏忽,孙兄直接派人过去罢。”
孙见山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此非你之过,怪只怪那些人丧尽天良,不把百姓性命当回事。”
林璋没吭声,显然尚处于自责当中。
孙见山也不再说,领着随行兵丁前去拿人。
一来一回不过半个多时辰,身后缀着一连串的人。
这些天孙见山一直是暗中调查,并未惊动除了林璋以外的任何人。
如今突然发难,涉事者连销毁证据和跑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捆作一团丢进府衙大牢。
他们做贼心虚,吓得腿脚发软,表面却是色厉内荏,趴在地上不住地耸动,口中直呼冤枉。
孙见山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把查到以及搜来的证据拍到了他们脸上。
十多个涉事者宛若被掐了脖子的公鸡,闭嘴瞪眼,连声都不敢吱。
有人心怀侥幸,输人不输阵地大喊:“大人您这般冤枉咱们,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孙见山都懒得搭理这蠢人,只留下一句话,便挥袖而去:“本官已将人证物证送入京中,你们的主子恐怕都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你们。”
守在一旁的衙役眼睁睁看见,牢房里的几人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一个个惨白如纸
不过两个时辰,金堤坍塌乃是人为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刮遍整个府城。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有学子相携外出,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将所见所闻分享给同窗。
“水利通判和他的几个下属贪墨了修筑堤坝的银钱,以次充好,拿麦秸和稻草填补堤坝,又如何能抵挡暴雨的冲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也太可恨了,砍脑袋都是轻的!”
“他们只顾着填满自己的腰包,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
“贪官该死,就该千刀万剐!”
苏源也挺意外,同时对靖朝的官场有了更深一点的了解。
这时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记得黄玉他爹就在水利通判手底下做事?”
“你没记错,去年他还跟咱们炫耀呢,说他爹转去了水利通判手底下,还亲眼见到京城来的水利官,并且跟那位大人说话呢。”
议论声猛然一顿,众人面面相觑。
“不会吧?”
“怎么不会!”张渐鸿走进学舍,嗤声道,“我特意问过我爹了,黄玉他爹已经被投入大牢。”
话音刚落,学舍外传来歇斯底里的怒吼:“黄玉!你赔我娘和妹妹的命!”
苏源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说话之人是家住金堤中上游的那位名叫马向松的学子。
一听说是与黄玉有关,所有人一窝蜂涌出学舍。
只见回廊上,马向松将黄玉摁在地上,一边嘶声低吼,一边扬起拳头狠狠砸在黄玉的身上。
有离马向松近些的学子注意到他脸上的泪水,唏嘘慨叹,又对他格外的同情。
两个月过去,马向松已经逐渐接受了母亲和妹妹意外离世的
PanPan
事实,也慢慢回到原先的学习状态,不似一开始那样死气沉沉。
结果现在告诉他,她们的死亡并非意外。
原本她们是不会死的,却因一群人的贪婪,草草丢掉性命。
若他们是马向松,估计杀了对方的心思都有。
围观者众多,却没一个上去拉架的。
他们任由黄玉哀嚎,任由他被打得面目全非,心中甚至是快意的。
作为贪官之子,他踩着无数人的悲剧,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一切,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黄玉和梁盛真不愧是昔年好友,亲爹都是贪官,梁贪官至少沾上人命,黄玉他爹却害了这么多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梁盛和黄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渐鸿靠在门框上,笑嘻嘻说着。
对此,唐胤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还嘲讽道:“难怪整个凤阳府只有他买到庞大人的书,花的都是那些脏钱吧?”
众学子纷纷附和,言辞神情满是鄙夷不屑。
苏源闻言眸光微动,之前黄玉的惊惶似乎有了解释。
不过他挺好奇,黄玉口中那位京官伯父到底是谁,有没有参与到此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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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流转间,那边的黄玉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方东担心马向松把人打死,自己再惹上官司,得不偿失,遂上前拉住他,轻声劝说:“马兄,没必要搭上自己。”
马向松呼吸粗重,一双眼里满是血丝,即便被拉开了,依旧死死盯着黄玉,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好在他是个听劝的,发泄一通后很快冷静下来。
他趁方东一时不注意,又上去踹了黄玉一脚,冷声道:“恭喜你,以后连童生都不是了。”
黄玉一向得意于自己是七品官之子,自身又有功名,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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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疼得整个人蜷成一只虾,口中吐血沫,肿成馒头脸上几乎找不到那一双眼,但不妨碍他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张渐鸿直起身子,扬声道:“犯官之子,你爹注定要被砍头,你不被连坐就是好了,哪来的勇气在这叫板?”
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利刃,深深扎在黄玉的心口。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当初梁盛的感受。
痛苦。
绝望。
却又心怀一丝一缕的希冀,万一他不会被连累呢?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学舍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有人告到方教授那边,方教授匆匆赶来,见到眼前这一幕,眼皮子直跳:“你们在干什么?”
张渐鸿懒洋洋地说道:“教授您可不知道,黄玉他爹害死了马兄的娘和妹妹,你说他该不该打?”
方教授噎了下,他自是厌恶贪墨之人,可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不对,只要在府学闹事,就该按照学规处置!
他竟被张渐鸿带偏了思路。
方教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对马向松说:“你自行去领三个戒尺,再抄《大学》两遍,可有异议?”
这算是很轻的惩罚了,马向松心里清楚,不敢置喙:“学生记下了。”
至于黄玉
方教授肃声道:“方才知府大人传话给我,黄玉会被褫夺功名,如此一来,你就不适合再留在府学了,今日天色尚早,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方教授为人清正端方,当初正是看不惯朝中世家权贵沆瀣一气,才会毅然决然地来府学当教授,黄玉父亲这般的贪墨行径,刚巧是他最为深恶痛绝的。
至于黄玉会不会被他爹牵连到,又是否知情,这与他无关,一切都有钦差大人和知府大人主张。
黄玉整个人如遭雷击,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他真的被褫夺功名了?
他如今是白身了?
他现在的处境和梁盛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差。
黄玉望着周遭目光冷漠、厌恶的昔日同窗,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当天下午黄玉就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灰溜溜离开了府学,连身上的伤都无暇顾及。
众人拍手叫好,好似赶走了什么肮脏的臭虫。
回学舍的路上,唐胤信誓旦旦道:“若我有朝一日当了官,绝不会贪污受贿,我一定要做个清官!”
唐胤很有自知之明,他能走到今天这步,多亏了两位好友时刻督促,日日警诫。
就算有幸考到最后,当了官,在政绩上也不会有多出彩,顶多是守成。
但即便是政绩平平,他也绝不会与人狼狈为奸,做出什么谋财害命的勾当。
苏源眼神格外慈爱:“唐兄能有如此觉悟,我和方兄甚是欣慰。”
方东重重点头:“没错,欣慰。”
唐胤抖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着痕迹往旁边躲了躲:“依你们看,黄玉会被连坐吗?”
当今可不是先帝那般昏庸的帝王,不讲究连坐,但前提是本人不知情。
但凡知情不报,甚至帮忙隐瞒的,铁定一个逃不掉。
孙见山如此大动作,恨不得整个凤阳府,甚至于整个靖朝都知道水利官的恶行,显然所图甚大。
至于图的什么,苏源也能猜到几分。
一把勾住唐胤的脖子,就这么往前走:“一天到晚想东想西,这是你该考虑的吗?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多背两篇文章,赶紧把休沐的课业完成了。”
唐胤比苏源大了两岁,个头也略高些,被他这么勾着,不得不歪着身子弓着腰,就挺难受,口中连连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源哥儿你赶紧撒手,我什么也不问了,我就是单纯好奇!”
方东忍俊不禁,嘴角的笑一直没落下:“源弟你快松开唐兄,再不然他又该哭了。”
苏源顺势松开,一整衣袍往前走。
至于唐胤,他一秒跳脚:“谁哭了?谁又哭了?我压根就没哭过好吗?!”
苏源:“不信。”
方东:“不信。”
说完两人拔腿就跑。
唐胤快要气炸了,撵在他俩后头追得起劲:“你们完了,给我站住!”
苏源又不是傻子,和方东相视一眼,再次提速。
一路上,都留下唐胤气急败坏的声音。
有学子与之擦身而过,也被他身上的活力所感染,心情变得欢畅。
……
十月初,孙见山完成了陛下交代他的所有任务。
包括凤阳府在内的这一片十来个府城彻底安定下来,他便押解一笼子的贪官回京城去了。
至于修筑金堤的相关事宜,水利通判正在衙门大牢里数蟑螂,他就把此事交给了林璋。
他们同属于革新派,都是陛下肱骨,由他亲自监督,陛下也能放心应对京中的那群老狐狸。
和孙见山还有一笼子贪官一道进京的,还有四五千斤的地蛋。
地蛋数量繁多,又沉甸甸的,运送起来格外困难。
但这些到底是陛下下了口谕,要孙见山完好无损地带回去的东西。
同时孙见山也很期待,不久后会不会真的种出亩产八千斤的地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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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了,前提是他能平安抵达京城。
孙见山看着来势汹汹的刺客,心里想着。
*
钦差走后,苏源的生活再次回归正轨。
每天三点一线,学舍课室饭堂,枯燥泛味,却又目标明确。
只是在十月下旬,他抽空去庄子上种了土豆。
该上交的都已经上交,剩下这些都是用来享受的。
苏源答应过唐胤,要做足量的薯条给他。
还有方东,他挺喜欢吃黄金土豆饼来着。
三个月后,苏源在关注时事的时候,听人提了一嘴。
工部尚书因御下不严被降为正四品,去往偏远府城任知府一职。
至于空出来的工部尚书之位,在经历过一番激烈角逐后,由工部左侍郎出任。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工部左侍郎正是黄玉口中的庞状元,庞诩。
苏源听后就将此事撂在脑后,把写文章可能用到的记录下来,带着笔墨离开了书斋。
天高皇帝远,纵使京中两派的交锋斗争如火如荼,他不过一介穷秀才,眼前最要紧的是乡试。
苏源回到学舍,搓了搓冰凉的双手,将早上忘记改的“乡试倒计时”数字更正了下。
又从新买的几本书里抽出一本,轻点桌面:“你前两天不是还念叨着这本书,正好在书斋看到,给你带回来了。”
方东接过,喜上眉梢:“多谢源弟。”
又连忙掏出存放银钱的荷包:“多少文?”
苏源报了价格,方东数了铜板递过来:“过些时日就要去庄子上收地蛋了吧?”
苏源在心里掰手指算了下:“差不多了,正好收完回镇上过年。”
“方东,我这里有个问题……”唐胤推门而入,看到桌案前的苏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源端起茶杯,暖意融入掌心:“买完就回来了,这是你要的书。”
唐胤手忙脚乱地接住苏源抛来的书,就听方东问:“什么题,拿来看看。”
“是一道五经题,我感觉破题方向不太对,正好你们帮我看看。”
方东接过,苏源见状也没凑过去,悠哉悠哉喝着水,翻看新买回来的书。
等解决了疑问,唐胤一屁股坐下:“听说了没,黄玉被流放了。”
苏源抬眸:“怎么说?”
“八月那时候他爹被查出贪墨,他也跟着没了功名,这些日子一直浑浑噩噩,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与妓子厮混,家里的银钱都要被败光了。”
黄玉离开后苏源就没再关注,没想到他竟如此堕落。
“前两天他在酒楼喝醉了酒,胡言乱语,说什么早知道就不收水利官的银子和藏书了,这样他还是七品官之子,他也能继续考取功名。”
苏源一脸诧异:“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唐胤点头。
方东哑然:“他可真是……”
为了银子和藏书,把自个儿老爹的性命都填进去了。
可真是靖朝坑爹第一人了。
“然后有人把他的话告诉给了衙门的人,当晚他就被捉去了,一顿审问后他就招了,知府大人判了他流放。”
黄玉也算是知情者,他替亲爹收了贿赂,虽未参与贪墨案中,也是触犯了靖朝律法,知府大人斟酌过后,判了他流放。
苏源沉默两秒:“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源弟总结到位。”方东赞道,忽而话锋一转,“你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休沐这两天,唐胤都没出去,难不成又跑到其他学舍串门了?
自从来到府学,唐胤除了话痨这一固定爱好,还爱上了串门。
只要一有空就在各个学舍间乱窜,好几次直到亥时都没回去,被巡夜的教谕逮住一顿训斥,还要罚抄文章。
方东说话时一直盯着唐胤,见他表情变幻不停,还有什么不明白,无奈至极:“你又想挨教谕的训了。”
唐胤摸摸鼻尖,老实认错。
他这人就是一聊天就没有时间概念,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然后就被教谕捉住。
“不过还是多谢唐兄得了消息同我们分享。”苏源拍了拍他的肩,“就跟学习一样,谈天也要适可而止,至少得回去喝杯水再战个三百回合。”
方东和唐胤不禁莞尔,二人都止了话头,默契地看起了书。
……
转眼到了年底,年末考核后,苏源三人去庄子上收了土豆。
下半年有下过几场雨,收成比上半年好些,有两株生出十个土豆,个个又大又结实。
将一部分土豆搬上马车,便直奔杨河镇而去。
正值腊月二十七,铺子营业的最后一天。
这些年杨河点心铺口碑不错,又不断地出新口味新品种,生意始终红火,将同行甩出一大截。
苏源到家时,铺子门口站着不少客人,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依旧不减买点心的热情。
“要不等一会儿?”唐胤提议。
自从他们仨考上秀才,每次都被大家用看大宝贝的眼神看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苏源啃了口路上买的包子,嗯嗯点头。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直到傍晚时分,铺子关了门,客人散去,苏源才下马车。
苏慧兰用鸡毛掸子扫去柜台上的点心屑,笑眯眯地看着三个少年走近:“老早就看见你们了,今晚都留在我家吃饭。”
有地蛋和红尖作诱饵,唐胤和方东便厚着脸皮留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顿饭吃到撑,方东随唐胤去了唐家,留宿一晚明日再回村。
一大早去庄子把土豆扒拉出来,又赶回镇上,一路颠簸,苏源也累得不轻,洗漱过后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苏源在院子里做锻炼,贴墙倒立。
苏慧兰正在做早饭,吃完就回福水村。
这时有人敲门,苏源开门一看,是位面生的中年男子。
第五十三章
腊月里, 天亮得迟。
街道上只有零星行人,行色匆匆,很快隐入晨雾之中。
男子身着青灰色锦衣, 鬓发梳得整齐, 束发的玉簪和压袍角的玉佩一看便知是上品。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明显是随从的高瘦男子,手上还捧着一方木盒。
苏源一手轻搭在门栓上,不动声色:“您是?”
男人脸上挂着笑,看似温和,却给人一种披着层假皮的感觉, 让人瞧不出真实模样。
“你就是苏源,苏秀才?”
男人的声音有刻意压低, 苏源还是从尾音中辨别出三分尖细。
衣着不凡, 面白无须,嗓音尖细
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是我。”苏源只眸光闪了闪, 短暂的停顿后,用试探的口吻,“屋外寒凉,您要不进来喝口热茶?”
男人负于身后的手指轻动, 抬步跨进门槛:“可。”
随从紧随其后。
待主仆二人进来, 苏源瞥了眼不远处的窄巷,转过身就见男子伫立在柜台前,打量着昨天没卖完的点心。
片刻后,他指尖轻点:“这叫什么?”
苏源上前:“蛋黄酥。”
男子挑了下眉,并未再问, 又抬步去了后院。
随从亦步亦趋, 脚步沉稳,从背影看像是一柄锋利的剑。
苏源一时半会又摸不清男子的脾性, 不敢妄言,只能沉默着跟上。
恰巧苏慧兰做好早饭,探出身喊了句:“源哥儿,吃饭了。”
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两个陌生人,她吓了一跳:“你们是谁?!”
男子的目光从墙角簸箕里的东西上移开,先苏源一步开口:“我是苏秀才的旧相识。”
苏慧兰显然不信,源哥儿哪有什么旧相识,更别提这人一看就是富贵人,笑眯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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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活像个笑面虎。
接收到他娘问询的眼神,苏源朝她安抚一笑:“娘您先把饭温在锅里,我等会儿就吃。”
男子笑意加深,苏慧兰无法,只得退回厨房,将空间留给他们。
“苏秀才应该猜到我是谁了。”男子径自在桌前坐下,并不畏惧寒风,兀自轻声低语,“咱家此行并未大张旗鼓,只有林知府知晓,你可知陛下的良苦用心?”
心底有所猜测是一回事,听对方主动表明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苏源浅浅吸一口气,暗戳戳掐了下指腹:“我明白的。”
先别想那么多,这位说什么他只管应便是。
男子,也就是福公公抬手抿了抿鬓角,拖着腔调:“不久前皇庄上的地蛋丰收了,苏秀才可知它的亩产?”
苏源暗自揣度,说了个中规中矩的数:“四千斤。”
“非也。”福公公摇摇手指,“近五千斤。”
尽管再三告诫自己,在天子近侍跟前要谨言慎行,苏源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
这是目前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转眸看向福公公,他此次的来意苏源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到底是少年人,藏不住情绪,福公公轻笑一声:“陛下龙颜大悦,你也算是立了一大功。”
苏源张嘴就来:“能为陛下分忧,是源的荣幸。”
“只是陛下考虑到你如今只是一届秀才,不宜太过张扬,便让咱家亲自走一趟,给苏秀才送来赏赐。”
他略一抬手,身后的随从将木盒放到桌上,顺手揭开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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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迟滞地眨了眨眼,陛下的赏赐可真是简单粗暴。
不过他喜欢。
“这是陛下从私库取出来的赏赐,共计一万两。”福公公将木盒往前推了推,意味深长地道,“苏秀才的功劳,陛下都记着呢。”
天降横财,还是从陛下私库里挖出来的,苏源心脏怦怦直跳,肾上腺素直往上飙。
费了老大劲儿才将自个儿摁在原地,没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手指蹭了蹭袖口,苏源忽然想到一点,迟疑半晌还是问了:“公公,我那两位好友……他们都有什么赏赐?”
福公公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眯着眼看苏源:“想给他们赚功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不吱声,那就是默认了。
头顶上方是压迫感极强的注视,苏源喉咙发紧,强自镇定:“他们也为了地蛋付出很多精力和汗水。”
空气里一阵寂静,只有从墙头探进来的枝条,被寒风吹得噼啪作响。
风刮在脸上,苏源自觉脸皮有点发僵,整个人像是浸泡在冰水里。
就在他以为福公公生恼的时候,一声呵笑响起。
苏源下意识抬头,只见福公公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动作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一万两,有六千两是你的,其余四千两是他们的。”
苏源面色一松,有赏赐就好。
福公公抬手,剔透通彻的玉佩于掌间轻晃:“这才是陛下给你的赏赐。”
苏源忪怔,不是已经给了六千两?
福公公一眼看破他的疑惑,噗嗤笑了:“地蛋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陛下得知地蛋亩产五千斤,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呢。”
守旧党小动作不断,这半年来陛下是心力交瘁,睡不好也吃不下,眼看着整个人瘦了一圈,可把福公公给急坏了。
陛下可是靖朝的脊梁,不论是私心还是理智,他都不希望陛下出事。
地蛋丰收的前一天,陛下还因头痛传了太医,整个殿内都一股苦汁子味儿。
隔天皇庄传来好消息,陛下叉腰仰天大笑三声,那是头也不痛了,心也不烦了,用饭也香了。
福公公当时就对这位素未闻面的苏秀才生出好感,一听说陛下打算差人去凤阳府送赏赐,便立刻毛遂自荐,一路上不辞辛劳日夜兼程赶来杨河镇。
当然了,他也有那么点小心机。
这苏源能拿出地蛋,说不准手上还有别的好东西。
他正好趁此机会挖上一挖,倘若真有,他在陛下跟前也会愈发得脸。
任那几个贱人使出十八般武艺,他御前大总管的位置再无人可撼动。
当然了,他也不会隐瞒苏源的功劳,还会替对方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
互惠互利的事,何乐为不为?
苏源双手接过玉佩,仔细一瞧,这上面竟有龙纹,且做工极为精细,连龙须都雕琢得一清二楚。
指尖轻蹭了蹭,入手温润圆滑,倒像是主人时常佩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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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眉心微动,隐约触碰到了真相,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多谢陛下赏赐,源何德何能”
福公公抬手打断他:“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也是担心有人循着蛛丝马迹挖出你的身份,对你不利。”
“若你遇上什么事儿,大可拿着这块玉佩去找林大人。”福公公隔空点了点龙纹玉佩,“毕竟这天底下只一人能用得起龙纹。”
苏源握紧玉佩,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微痛。
这也算是天子之诺了。
“对了,那又是何物?”没等苏源作出回应,福公公又指向角落里,饶有兴致地问。
打从一开始走进后院,他就注意到簸箕里的物什。
红通通的,头圆脚尖,只是过于干瘪,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和苏源谈话期间他一直惦记着,如今送出了陛下的赏赐,他便迫不及待地问了。
他有种预感,这绝对也是类似地蛋的稀罕物。
苏源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物名为红尖,也是我在胡商手里买回来的。”
福公公语气微冷:“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将它和地蛋一同献上?”
到底是在帝王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仅一个眼神,就足够冰冷,令人有种如坠冰窟的错觉。
苏源敛眸,好似对这一切全然不觉,面露赧然:“这红尖并不似地蛋高产量,只能用作调料,口感与茱萸不相上下,我原是打算将其制成红尖酱和红尖粉对外售卖,也能贴补家用。”
福公公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但脸色明显缓和许多,语气亦然:“那红尖酱和红尖粉可制好了?”
“制好了,公公可要看一眼?”
福公公颔首,苏源便去了厨房。
厨房里,苏慧兰正惴惴不安,想出去又生怕惹恼了对方,给源哥儿添麻烦,只能急得原地直打转。
听到脚步声,苏慧兰一扭头,登时面露喜色:“源哥儿!”
她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他们是谁啊?”
实在是苏源和福公公交流的声音不大,她又不敢偷听,现在是满肚子的疑惑。
苏源一改先前的谨小慎微,眉宇间情绪松散,也并未隐瞒什么:“是京城来的公公,奉陛下之命来送赏赐。”
苏慧兰又惊又喜,同时也生出担忧。
正要再问,苏源从碗柜里取出坛装的辣椒酱和辣椒粉:“您放心,万事都好,等他们离开了,咱们就回村去。”
千言万语憋在心头,苏慧兰只能点头应好。
苏源一手辣椒酱,一手辣椒粉,快步走出厨房,把它俩放到桌上。
辣椒粉是苏慧兰请了人来,用石磨磨碎成粉状,半盆也就磨出了这么一坛。
至于辣椒酱,是苏慧兰请了刘兰心做的,工钱当然是照付不误。
“公公,都在这了。”
福公公揭开封口的红布,先是瞧上一眼,又凑上前闻了一闻。
然后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睛和鼻子都红了。
他掩着口鼻,对它们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这东西如此刺鼻,怎能入口?”
苏源轻咳一声,垂眸忍笑,语调却格外正经:“正是因为它比茱萸更辣,我犹豫再三,才没将它献上。”
“那成吧。”经此一遭,福公公对这玩意儿是避之不及,伸出一根手指把坛子给推开了,“不过咱家还是要带点红尖回去的。”
苏源早有预料,也不迟疑:“我这就给您装上。”
福公公点头嗯了一声,掏出帕子擦眼泪。
不一会儿,苏源拎着提前备好的干辣椒出来。
除此之外,手里还多了一份辣椒种植手册。
“这些红尖都可以种,相关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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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都在这上面了。”苏源递上种植手册,“若公公想尝一尝红尖的味道,可以去唐家酒楼。”
福公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将手册纳入袖中:“这唐家酒楼,是你好友家的?”
苏源坦白承认了。
既然福公公能大老远直接摸到他家来,铁定一早就把他查了个底朝天,他又何必做无谓的隐瞒。
“好,咱家晓得了。”福公公示意随从拿上干辣椒,起身说道,“既然陛下交代的事已经完成,咱家也该回京复命了。”
路过柜台时,他忽然止住脚步:“这蛋黄酥,可还有新鲜的?”
苏源:“有的。”
苏慧兰今早起来做了不少,打算带回去分给村里的孩子。
“给咱家包上几块,京城还没见过这东西呢。”
苏源应声,去工作间取了十块,用油纸包好,交给随从。
福公公递来一粒银锞子:“也是你娘辛苦做的,可不能分文不取。”
苏源弯了弯眼,接过银锞子。
把主仆二人送到门口,又目送们走进窄巷中,不一会有辆马车驶出来,直奔官道的方向而去。
拉下门栓,苏源后背靠在门板上,狠狠松了口气。
应付一只福公公,比连续破二十道题还要难。
这时,苏慧兰从后院出来,低声低语:“源哥儿,那位公公走了?”
“嗯,刚走。”
苏慧兰瞬间恢复音量,拍了拍胸口:“吓死娘了,不愧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气势怪吓人的。”
苏源指了指蛋黄酥:“方才福公公还让我包了十块点心,他明显很喜欢蛋黄酥呢。”
好奇是有的,但喜不喜欢,苏源不敢保证。
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娘放松罢了。
“真的?”苏慧兰果然抛却忐忑,眼里有期待。
苏源颔首,母子俩朝后院走去:“前段时日地蛋丰收,娘您猜陛下给了什么赏赐。”
苏慧兰在襜衣上擦干手上的水珠:“这娘哪能猜到,源哥儿你可别跟娘卖关子了。”
苏源将木盒放到她手上:“这里共有一万两。”
苏慧兰手一抖,险些把木盒抖到地上去。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像是捧着什么稀世宝物:“一、一万两?”
“不过这里有四千两是唐兄和方兄的。”苏源担心他娘误会,特意解释一句,“种地蛋的庄子是唐兄家的,平日里他们也有帮我很多,种下和收获他们都有参与。”
苏慧兰小心翼翼地把盖子盖回去,没好气地道:“你觉得娘是这么小气的人?”
“那肯定不是!”苏源故意语气夸张地说,“娘是世上最善良最大方的娘了!”
苏慧兰捂嘴笑,把木盒还给苏源:“这些银子你就自己留着吧,娘有铺子,吃喝不愁还能给你存个娶媳妇的聘礼。”
苏源耳尖微热,权当没听见后面那句,又取出龙纹玉佩:“除了六千两,还有这个。”
苏慧兰凑近了,待看清上面的图案,一整个都结巴了:“龙龙龙龙!”
“对,若说赏赐,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赏赐。”
天子一诺,八百匹马都难以追回。
这回苏慧兰连碰都不敢碰,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看:“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等回去后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爷奶,还有苏家的列祖列宗。”
“至于村里的其他人,咱们就不说了,可不是谁都能有这天大的荣幸的,咱们关上门自己乐呵。”
苏源深以为然,人心隔肚皮,谁也看不透谁的心。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娘您去把饭热一下,咱们吃过了就回家去。”苏源抬了抬木盒,“我将它送回屋里。”
苏慧兰连连应声,麻利地去厨房热饭。
年货一早就备好了,等吃完饭,母子二人拾掇拾掇,坐牛车回村去了。
今年虽遭遇冰雹和暴雨,地里的庄稼毁得七七八八,好在有官府支持,又是发放赈灾粮,又是赋税减半,百姓们手里头多少还有些余粮,省着点吃也能捱过这一年。
福水村的孩子们大多瘦了些,好在还算健康,跑起来屁股后头拎着棍棒的亲爹都追不上。
村民们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都增添不少。
年三十,苏源和他娘拎着篮子去祭祖。
在苏爷爷和苏奶奶的坟前,苏慧兰压低声音,将他们家源哥儿受了陛下赏赐的事告诉他们。
大年初一走亲访友,之后的四天又是接待村里的读书娃,顺带着考校他们功课。
年初六,苏源拎着年礼去拜访季先生,在私塾门口和唐胤方东汇合。
年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在今天一起拜访季先生。
一年未见,季先生依旧是初见时的严肃模样,只是两鬓生出点点斑白。
季先生看着他曾经教导过的三位学生,心中无疑是骄傲的:“以往我还能考校你们,如今同为秀才,说不准你们的学识已在我之上。”
三人连称不敢,最后季先生没抵得住唐胤的巴巴请求,还是轮番考校了一遍。
直到两个时辰后,才相携离去。
走到私塾门口,唐胤正要往东,被苏源揪住:“等会,你先跟我走一趟。”
唐胤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又折腾出什么好吃的了?”
好吃的确实有,但这不是重点。
苏源嘴上嗯嗯应着,一手唐胤,一手方东,回了铺子上。
苏慧兰正在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两人同她问好,被苏源拉进了屋里。
“源哥儿你怎么神神秘秘的?”唐胤忍不住嘀咕。
方东也是纳罕,不明白苏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苏源将两千两银票放在他们面前:“这是陛下给咱们的赏赐。”
话音刚落,方东和唐胤几乎是同时直起腰板,满脸呆滞:“陛、陛下的赏赐?”
方东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陛下的赏赐,为何给我们?”
苏源靠在桌边,指尖蹭了蹭桌案:“地蛋也有你们的功劳,获得赏赐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俩的关注点并不是赏赐,而是苏源愿意将功劳分他们一半。
思及此,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俱都红了眼眶。
内敛如方东,此时也忍不住握住苏源的手,声线打颤:“源弟,你待我们如此……叫我们以何为报!”
唐胤素来奔放,泪眼汪汪地握住苏源另一只手,呜呜直哭:“源哥儿你真是……你真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连串的呜呜声,让苏源有种身处火车站的错觉。
他不禁扶额,太阳穴隐隐跳动,手腕一转挣脱两人的爪子:“可别这么煽情,既然付出劳动,就该有回报,我可不是苛刻好友的人。”
二人异口同声:“是是是!”
苏源嘴角微抽,又把银票往前推了推:“好了,赶紧带着它们回家去吧。”
他向来不怎么擅长应对煽情情节,这让他头皮发麻,无所适从。
“快快快,你们别再磨蹭了,我还有书要看呢。”苏源恶声恶气道。
于是,唐胤和方东被苏源“无情赶出”了铺子。
站在街上,怀里揣着苏源替他们争取来的银票,不论是唐胤还是方东,胸口皆是一片滚烫。
方东正色道:“我们以后一定要对源弟极好才是。”
唐胤重重点头,深表赞同。
第二天,苏源收到唐家送来的各种稀罕物件,以及方家送来的自制小零食。
苏源:“……”
罢了,等他们的热情过去再说。
*
回到府学,所有人又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当中。
距离乡试还有一年半,志在举人的学子们个个奋发图强,一个时辰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夙兴夜寐,头悬梁锥刺股已是常事。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便是乡试年。
这一年农历四月三十后,苏源满十六周岁。
如今的他已身高八尺,也就是一米八,且还有生长的空间。
一袭蓝白学子服上身,如同雪地里傲然屹立的松柏。
再有他如今五官彻底长开,眉骨深邃,眼眸漆黑,鼻背高挺笔直,不笑时清凌凌,给人以清冷之感,笑时又眼尾弯起,如同春风化雨。
不论是在府学还是其他地方,苏源总能在第一时间攫取他人的注意。
就像是众星拱月,万千星辰中最为耀眼的那一颗。
据苏慧兰
依誮
所说,至今已经有不下二十个媒婆登门,替苏源说亲了。
只是苏源一直以学业为重为由,说服他娘拒了所有的媒婆。
不仅他,就连唐胤和方东也是如此。
乡试在即,他们又哪来的心思考虑儿女情长。
从农历六月开始,各地有考生陆陆续续动身前往省城。
等到八月,考生齐聚省城,贡院附近的客栈爆满。
苏源一行人早在两个月前就订下客栈,为的正是防止乡试前夕抢不到房间。
乘马车到省城,拎包入住,静待乡试拉开帷幕。
第五十四章
八月初八的前一天, 苏源酉时初便强迫自己入睡。
一觉睡到子时,苏源从贡院鸣放的第一发号炮中醒来,用凉水洗了把脸, 让自己清醒一点, 洗漱过后下去吃早饭。
每两刻钟鸣放一发号炮,直至丑时初,第三遍号炮后,贡院打开大门。
此时苏源已备好了寝具和简单的炊具,半个时辰后和同伴前往贡院。
初秋多蚊虫, 又是下半夜,蚊蝇肆虐之时, 苏源不过在贡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儿, 就听见不少考生被咬得诶呦叫唤。
苏源一行人不由庆幸昨晚收下了苏源送来的艾草。
用它熏了衣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达到驱蚊效果。
方东看着贡院两侧茂盛的草木, 挥手驱赶蚊子:“考场内的蚊虫应该也不少。”
苏源抖了抖袍角,撵走叮在上头的蚊子:“左右艾草味道不算大,这个时候蚊子又没什么力气叮人了,可以点一小会儿, 不过得小心一些, 以免明火燃了考卷。”
“这是自然。”众人连连应声。
苏源勾唇一笑,不着痕迹地蹭去掌心的湿汗。
根据往年数据,一省内参加乡试的秀才差不多有上万名,而录取者不过四五十。
竞争之大,让他的心弦始终紧绷, 脑皮层都隐隐发麻。
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 苏源不再看周遭黑压压的考生,专心盯着自个儿的鞋尖。
寅时左右, 几十上百府县的生员自发站成十五人小队,在门前接受点名。
完成点呼后,又来到头门,开始搜身检查。
四个卫兵依次排开,一人负责一位考生。
搜查依旧严格,所有考生都必须褪去衣衫,从发缝到脚趾挨个儿寻摸一遍,甚至连带进考场的包子都被剖开,仔细检查里面的馅儿。
苏源早有预料,准备的都是实心的馒头,至少不会因为馅儿被拨来弄去而丧失食欲。
检查无误,卫兵递给苏源一份照入笺,苏源双手接过,去往仪门。
仪门主要是服饰检查,倒是没什么问题,苏源领了印有考试守则的小册子,进入龙门。
龙门内如同迷宫一般,摆放着上万张座席,甬道两侧分布着号筒,里头又有数十个号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考生的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解决,直到考试结束才可出场。
苏源走进号房,放下寝具和炊具,转而打量起号房。
所谓号房,自然十分狭窄,只有上下两块木板,上面的充当答题的桌案,下面的则是凳子。
到了晚上,两块板子拼起来,就是一张床。
至于物品,除了一盆炭火和一支蜡烛,再无其他。
再一低头,犄角旮旯里还有一片蛛网,指甲大小的蜘蛛正勤勤恳恳地织着网。
苏源:“……”
吐出一口浊气,苏源告诉自己,未来的三天里他都要在这里度过。
一睁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
将号房简单打扫了遍,苏源撩起袍角,缓缓坐在木板上。
很好,很牢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苏源啃了两个包子,又跟号军要了点水,煮开后喝了半碗。
等这一切做完,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场,鸣炮后所有的入口都被监临官封印起来,待两日后才能再次开启。
苏源没点蜡烛,只燃了会儿艾草以驱蚊,随后和衣躺在木板上。
他身量颀长,木板压根不够长,只能委委屈屈地侧身蜷腿,将就着睡了一夜。
翌日一早,苏源被隔壁“噗嗤噗嗤”的动静给闹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浑身僵硬且酸麻。
慢吞吞撑着木板起身,刚把木板收回去,第二反应就是好臭。
臭味是从隔壁不知哪个号房里飘出来的,杀伤力堪比核.武.器,几乎将整个号筒都污染了。
苏源清楚地听见,紧挨着他号房的考生在干呕。
硬着头皮吃了个饼子,刚擦了手,就有办事员分发答题用纸和题纸。
分发考题的同时,也在核对各个号房内的考生是否为本人。
点检结束后,便正式开始答题。
乡试分为三场,分别是八月初九、十二以及十五。
此为第一场,考四书三题和诗一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磨好墨,开始破第一道四书题。
乡试的难度无疑比院试提高很多,院试时他只用了一刻钟就破题成功,这次足足用了他小半个时辰。
拿巾帕擦去额头的细汗,苏源一手执笔,眉头紧蹙,迟迟不曾落笔。
一刻钟后,方才从混沌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铺开草纸,伏案书写起来。
思路如同行云流水,毫无迟滞感。
通篇数百字的文章,几乎是一气呵成。
一篇写完,又紧跟着破下一题。
时间于笔尖悄然流逝,转眼就到了傍晚时分,苏源刚好写完第二题。
思忖片刻,他还是点了蜡烛,借着昏黄的光线将两篇文章修缮润色,用标准的楷体誊写到答题用纸上。
落下最后一笔,苏源脚腕一疼,低头发现一只蚊子叮在上面,肚子鼓鼓囊囊。
抬指间解决了撑得飞不动的蚊子,苏源忍着羞耻解决了生理问题,洗了手才去吃馒头。
吃饱后,苏源又把第三篇文章写在草纸上,伸手灭了蜡烛,将答题用纸和题纸放在远离吃食和水的另一角落,和衣躺下。
躺下时特意避开考卷,就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它们。
八月初十,清晨卯时左右有专人鸣放号炮,这是第一场的最后一天。
苏源早早醒来,继续奋笔疾书。
巳时,苏源写完最后一题,揉了揉僵硬的肩颈,打算稍歇片刻,再誊写上去。
刚做完眼保健操,号筒里突然炸起一声巨响。
苏源手一抖,差点戳到眼睛。
紧接着就是一阵骚乱,有开门声响起,杂乱的脚步走近又远去。
“安静!”
一声呵斥,号筒安静下来。
苏源捏着酸胀的手腕,想着应该是有人晕倒了。
这个念头只飞快从脑海中掠过,就再度提笔,抓紧时间完成誊写。
午时,苏源完成答题,又重复检查了三遍,确认无误后将考卷提交给受卷官,并领了照出笺。
待缴卷人数达到三十,考生结成一队,安静离开考场。
回到客栈,方东他们都还没回来,苏源低头闻了一闻,衣服上一股酸臭味。
见客栈的伙计打来热水,利索地洗了个澡,洗完倒头就睡。
休息一日,十二日又是第二场。
本场考五经一题,并诏、判、表、诰一题。
这些都是反复练习,快要磨烂了的,纵使一开始破题花了点时间,后面拟写时也算顺利。
十五日的第三场考五道时务策,这对苏源这类时刻关注时事政务的人来说不算太难。
只是需要结合经学理论,难度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
考完最后一场,苏源浑身的筋骨都泛着疲乏。
也顾不上与同窗交流,洗澡更衣后倒头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次日下午才醒来。
乡试三日后出结果,大部分考生都滞留在省城,等待秋闱放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趁此机会,苏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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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唐胤方东外出溜达,回来后恰巧碰见几个生面孔的考生高声议论。
“你们都说这次乡试很难,我却不觉得,类似的题型我家夫子都有教过,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说话的男子一手抱着酒壶,醉醺醺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仍不忘大放厥词:“我敢保证,这次我绝对榜上有名!”
一旁的几个考生对视一眼,眼里尽是轻视,语气也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赵兄竟如此自信?看来前年赵伯父请来的那位夫子本事不小。”
“那是!”赵逊大着舌头,在酒精的腐蚀下意识越发混乱,什么话都往外说,“他可是京城来的进士,他肯教我也是看在我爹的……嗝!”
“听赵兄的意思,难不成赵兄还能高中解元?”
“不能吧,我可听说凤阳府那位小三元也参加了秋闱,想当初他中了院案首,也不过才十三岁。”
“他算个屁!”赵逊一甩手,酒壶啪地碎了一地,“一个农家子,如何比得上咱们这些官家子弟?”
他猛地一拍桌:“我话就放这了,这次秋闱,我绝对可以考中解元!”
周遭考生撇了撇嘴,真是大言不惭,他能考上院试就是走了狗屎运,竟然还妄想解元。
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都吹捧起来,“赵兄一定能榜上有名”“赵兄得了解元可不要忘了咱们”云云,夸得赵逊飘飘然,嘿嘿直笑。
苏源揪住蠢蠢欲动要上前理论的唐胤,拉着方东爬上二楼。
“源哥儿你看他那副自大的模样,搞得好像自己是内定解元一样!”
话刚说完,就被方东一把捂住了嘴:“唐兄慎言!”
唐胤拼命眨眼,表示知道了,等方东收了手,又勾着苏源的肩膀说:“源哥儿你别担心,你肯定能考上举人的。”
苏源笑了笑:“中举与否,明日便可揭晓。”
“是啊,到时候源哥儿你记得叫我,这几天可把我累坏了,我恨不得和床黏在一块儿。”
方东忍俊不禁:“谁不是呢。”
一连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待了九天,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进了屋。
苏源走在最后,关门时依稀听见楼下的声音,沙哑粗犷,带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眼睫低垂,遮掩了眸底的思量,苏源拉下门栓,坐到方东身旁,继续谈天。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苏源就起身了,洗漱速战速决,连早饭都没吃,就和同伴们去贡院门口等放榜。
贡院前一片人山人海,放眼望去都是后脑勺。
“咱们等等,等他们看过了再进去。”
另两人点头表示赞同。
然而半个时辰后,诸人没等来放榜的衙役,却等来一群身披盔甲的男子。
一通推搡扒拉过后,有六七名考生被无情摁在地上。
为首的男子声音冷酷:“赵逊、吴亮、冯非……涉嫌舞弊,本将奉陛下之命将你们捉拿归案。”
第五十五章
舞弊?!
众人一片哗然, 脸上是不同程度的震惊。
考前搜身那般严格,他们又是如何舞弊的?
“你胡说!我没有舞弊!”赵逊挣扎着大吼,脸在地上磨出了血, “我爹是安庆府知府, 你可知得罪我的下场?!”
小将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本将奉皇命行事,管你是何身份,本将捉拿的只是参与舞弊的考生,若你真蒙受冤屈, 大可让你那位知府爹去京城鸣鼓申冤。”
赵逊眼球狰狞着凸起,里面满是怨毒, 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双腿拼命踢蹬, 好几次踹到摁着他的兵士。
那小将不耐地啧了一声。
从八月初八开始,他一路日夜兼程, 捉了上百名涉嫌舞弊一案的考生,嘴里都泛着股风沙的苦味,这人还在吵吵嚷嚷,吵得他头都痛了。
上去就是一脚, 赵逊瞬间安静如鸡, 小将挥手道:“带走!”
十数位兵士押着涉嫌舞弊的考生去往府衙,考生们自动分开一条道,个个屏息噤声,脑袋恨不能埋到胸口。
直到年轻的小将领着兵士远去,凝滞的空气才逐渐恢复流动。
“他们真的舞弊了吗?”
“没听那位大人说了, 他是奉陛下之命前来, 就算不是铁证如山,也多半是有嫌疑。”
“真是笑死了, 之前赵逊信誓旦旦说自己能考中解元,我还想他怎的这般有底气,原来是舞弊了。”
“他就是个草包,若不是这两年有那位刘夫子教导,他爹哪能放他来考乡试。”
这时突然有人冒出一句:“既然这次乡试有人舞弊,咱们的考卷会不会不作数啊?”
诸人默了默,心里打鼓。
“舞弊之人不都被抓走了,咱们都是靠真才实学参加的乡试,并非弄虚作假之人,要是不作数,岂不是还要再等三年?”
“我今年都已经三十有六了,之前就跟家人承诺过,若这次还考不上就不再考了,这可怎么能行!”说着说着,那中年男人红了双眼,声音哽咽。
人群中,唐胤小声嘀咕:“若是考前发现,叫停也没什么,可是咱们都考过了,这两三年我头都快秃了,再来一次不得要我的命?”
方东勉强冷静下来:“看样子此次舞弊之人甚多,朝廷无法确定考卷的真实性,只能重考。”
苏源望着贡院紧闭的大门,开解道:“如果这些人当中有人浑水摸鱼,靠手段榜上有名,咱们的名次不就下降了,甚至可能被他们挤下去。”
见唐胤面露深思,苏源拍了拍他的胳膊:“所以啊,宁愿重考一次,也得保证公平公正。”
唐胤摸着下巴长吁短叹:“其实我挺想知道我这次是否考中。”
这时有衙役出现,高声道:“此次乡试中举人选暂且不公布,诸位先回吧。”
叹气声此起彼伏,有人失望有人崩溃。
“看样子没戏了,走吧回去,三年后再来。”
“为什么要舞弊,我不想再考一次啊!”
苏源一行人回到客栈,坐在房间里面面相觑:“咱们回府城?”
“舞弊此等大事,相信一时半会出不了结果,我觉得咱们还是早些回去,也避免不慎被牵扯其中。”
方东点头称是:“源弟说得不错,既然成绩暂且不公布,咱们就先回去。先观望着,成绩作数最好,不作数咱们也要做好二次乡试的准备。”
唐胤有气无力,气若游丝:“行吧,我去收拾东西。”
乡试没了指望,回去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车厢内气氛沉闷。
尤其是话痨唐胤,他坐在角落里神情恹恹,好似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
苏源和方东相看一眼,无声叹息,转而望着车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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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来,今年的乡试十有八九是黄了。
要么开恩科,要么等三年后重新来过。
这意味着他需要耗费与之前同等的精力,准备二次乡试。
抬手揉了揉眉心,此题无解,只能认命。
车轴轱辘,于下午抵达府城。
经过几个时辰的发酵传播,有秀才在乡试舞弊的被捕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府城。
方教授担心学生受到打击,特意等在府学门口。
待考生们陆续下车,他缓步上前,目光平和:“你们既有资格参加乡试,在学识方面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姑且当这次是一次磨砺,兴许下次比这次状态更好,发挥得更好。”
只能说,方教授不愧是从事教育行业多年的老教授,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大家内心的沉郁扫去几分,心口松快了许多。
“这几日你们辛苦了,回学舍休憩一番,后日再复课。”
众人恭声应是:“多谢教授。”
方教授挥挥手,率先转身离去。
说是回学舍休息,可谁都不曾真正入睡。
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爬起来继续看书。
苏源在短暂的苦闷后,学会了自我开解,也算是看开了,很快进入状态,将乡试时的文章默写出来,与方东唐胤互换着阅览。
直至月上中天,才互批完了文章,唐胤打着哈欠回自个儿学舍,苏源也准备入睡。
方东将杂乱的桌案收拾好,侧头问:“源弟,你觉得多久会有结果?”
“既然是陛下之命,想来不止咱们这一个地方存在舞弊之人,人数一多,处理起来也很复杂,三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方东垮下肩膀,语气低落:“他们怎么想的,就不能老老实实考一场乡试吗?”
“总有人妄图通过走捷径直达顶峰。”苏源倒了杯水,说完喝了一口。
方东深觉此言有
PanPan
理,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气:“罢了,就当没考过,再来一次便是。”
苏源放下茶杯,昏黄的烛光衬得他漆黑的眼瞳更亮:“对,加油。”
摒弃负面情绪,两人都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又精力充沛,坐在窗前背书。
所有人都恢复了原本的节奏,课室饭堂学舍三点一线,拼命汲取知识的同时,也在关注这场轰动整个靖朝的舞弊案。
朝廷之所以发现有考生乡试舞弊,是因为八月初五这天京城有位考生酒后失言,在酒楼大放厥词,说自个儿绝对可以中举。
恰好有御史途经此处,听到这番言论,当即便心生怀疑,回去后就写了奏折递进宫中。
当今素来重视科举,看完奏折后先是按兵不动,花了两天时间查明确有其事,立即派人捉拿该考生以及涉案官员。
经过一夜的拷问,有涉案官员供出真相。
原来不仅京城,其余数个省也有考官泄露考题,引某些考生提前购买试题,从中牟取暴利。
而他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这些人事先与他通过气,他一时没忍住诱惑,上了贼船。
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据说这场舞弊案涉及到的省份共有四个,参与此案的考生竟有数百名。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当今立马派人前往试题泄露的几个省,先是捉拿了主考官,一番严刑拷打,得到购买名单,再在放榜这天一举拿下所有舞弊之人。
“陛下是位明君,可禁不住底下人一个个只顾着往自己的腰包里揣银子,也多亏了那位御史的敏锐,及时揭露了舞弊案。”
“他们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在乡试上做手脚,倘若让赵逊那样的人进了官场,受苦受难的还得是百姓。”
“诶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你们要不要听?”
“什么小道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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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你快说!”
苏源心不在焉地将书翻页,同时竖起了耳朵。
“据说这次是守旧派的反击,前年金堤塌陷一事,工部尚书还有好些官员被罢了官,他们心里存着怨,正好此次乡试派往各省的主考官有守旧派,既能给那位添堵,又能提拔自个儿的人,何乐而不为?”
书斋的角落里,几位学子低声议论,一脸吃到瓜的表情。
“竟是如此?!周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有个表兄做生意做到了京城,他也听说了舞弊案,担心我受牵连,特意写信回来。”周兄半掩着嘴,神神秘秘地说,“他也是隐晦地表达了这么个意思,也是咱们关系好我才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同旁人提起。”
同伴咣咣拍胸脯:“周兄放心吧,我们谁也不说。”
苏源将书放回书架,绕到另一边找书。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若真是两派的争斗,他们这些秀才都是这场无硝烟的战争中的炮灰罢了。
之前他以为只是某些官员为了私利,现在得知这么个可能性,愈发不确定何时能再度乡试了。
在书斋内来来回回找了几圈,才终于找齐书单上的书。
苏源将最后一本放入怀中,绕过书架准备去柜台付钱,就听见另一边的角落里传出有点熟悉的声音。
“关于此次乡试,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你们要不要听?”
苏源脚步一顿,紧接着便是各种想听。
前者:“据说这次是守旧派”
末了又来一句:“可千万不要告诉他人。”
众人连声保证,一定会把这个小道消息死守在肚子里。
等苏源付完了银钱,走出书斋,又在门口的某个角落里听见熟悉的开场白:“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
苏源:“”
好一个小道消息。
回到府学,刚把书放下,唐胤急吼吼跑进来:“方东,源哥儿!我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与舞弊案有关!”
苏源掀起眼皮:“恰好我听到一个。”
唐胤咦道:“不会咱们听到的都是同一个吧?”
随后二人一对线,皆沉默了。
方东在一旁围观全程,登时乐不可支,捂着肚子笑不停:“人人都知道的消息,算什么小道消息。”
“对哦。”唐胤恍然明悟,“所以又是谁说这是小道消息的?”
苏源摊手,意味深长道:“或许只是别人想让咱们以为这是小道消息呢。”
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也会变成大道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唐胤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锤了一下:“似乎有点道理,不过守旧派真的很可恶啊。”
但凡有点脑袋瓜的都知道,新政对靖朝的发展大有裨益,那些个守旧派的老家伙只知拖后腿。
仔细一数算,光这几年守旧派搞出来的烂摊子就不止一个,最后都得革新派给他们擦屁股。
苏源也很疑惑,两派内斗就不怕给周边各国可乘之机吗?
思绪流转,苏源翻出替他俩买的书,分别递给他们:“事关天下读书人,陛下定会给出一个公道,就算是守旧派也无法求情捞人。”
靖朝对待科举舞弊的惩治手段十分严厉,轻者剥夺功名,重者仗责流放,甚至砍脑袋都不是没可能。
那些个参与其中的主考官自以为行事隐蔽,故而有恃无恐。
如今事情败露,就算是根深蒂固的守旧派,也无法公然违背□□制定的靖朝律法,十有八.九会捏着鼻子装死。
“如此最好。”方东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我记得明年二月是太后寿辰,说不准陛下会开恩科呢。”
太后寿辰?
苏源挑了下眉,倘若舞弊案收尾顺利,还真有可能来一场恩科。
思量之下,苏源一抚掌:“那还等什么,赶紧看书吧。”
另两人默契地应一声,三人挤在两张桌案前各自看起书
距离农历八月的乡试已过去两个月。
在暮秋时节,轰轰烈烈的舞弊案终于落下帷幕。
这两个月里,陆续有几十位官员落马。
这几十人囊括了从京城到地方,从正三品到正七品的诸多官员。
他们一个都没逃过,不是流放就是斩首。
最惨的那位要数永安伯刘章,有人供出最先是他提议泄露考题用以牟取暴利,陛下震怒,直接夺了永安伯的爵位,并株连九族。
后又顾及永安伯之女为大皇子诞下长子,改为株连三族,且并未祸及出嫁女。
至于那些购买考题的考生,也是惩处不一。
那些将提前找人写好的答案一字不改直接誊写到考卷上的,一律发配充军。
一小部分临阵退缩,虽买了考题,却自己写了文章,一律剥夺功名,杖一百撵回家去。
当然了,这些人都是没法再参加科举的。
当今雷厉风行的手段,让无数读书人拍手叫好,心中感戴万分。
府学的学子们也都欢呼雀跃,直呼陛下圣明,同时暗戳戳期待起下次乡试。
苏源在书斋得知此事,狠狠吃了一惊。
永安伯可是梁盛为官之路上的一大贵人,现今永安伯没了,梁盛想有从龙之功是不可能了。
随后又转念一想,自从他来到这里,不仅原主的
LJ
人生轨迹,就连梁盛的也都脱了轨。
原著里梁盛连中三元,事实却是梁盛连秀才都没考上就被剥夺了功名,再杳无踪迹。
不过苏源并不后悔,更没有愧疚之谈。
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替原主正名,让苏慧兰远离必死结局。
“佛祖保佑,明年陛下开恩科!”回去的路上,唐胤双手合十,嘴里叽里咕噜。
苏源失笑,当然心里也存有几分希冀。
若再耽搁个三年,考过乡试他就十九了,三年又三年,如果有机会参加会试,他都二十多岁了。
虽说当今有好些二十三岁的读书人还在为秀才而伏案苦读,可经历过前世的高考,苏源想争取在二十岁之前考完会试。
“卖糖葫芦喽!”
“饴糖!又香又甜的饴糖!”
街道上,小贩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苏源的胳膊被一股力道戳了戳。
刚回过神,怀里就多了一堆笔墨:“我去买一份饴糖,源哥儿你帮我拿着。”
苏源把笔墨往怀里收了收,和方东站在街边,等唐胤买饴糖回来。
“奶,我要吃糖葫芦!”
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从旁响起,苏源循声望去,只见一三岁稚儿指着不远处的糖葫芦嘴里嚷嚷。
老太太一把攥住他的手:“吃那玩意干啥,小心牙被虫子啃光。”
男童捂嘴一脸惊恐,眼里含着两包泪。
老太太弯腰把他抱在怀里,顺带着颠了颠:“走,奶家去做天铃饼给你吃。”
男童瞬间忘了糖葫芦,回抱住他奶的脖子:“好,我要吃那——么大的天铃饼!”
“成,就依你。”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抱着孙子走远了。
苏源的视线紧随着他们,直至祖孙俩拐进巷子里,才收回目光。
“有很多人喜欢地蛋哦不对,现在叫天铃,他们都很喜欢天铃呢。”方东笑着说。
产量高,又做法多样,谁不爱吃。
两年前孙见山将土豆带回京城,经过两轮试种后确定了它的亩产,就在去年下半年开始了土豆的推广。
陛下专门派了钦差前往各省,临行前又觉得“地蛋”二字太过粗陋,恐怕百姓还没听到此物的亩产就失了兴趣,遂大笔一挥,赐了“天铃”这个名字。
推广至今一年有余,已初见成效。
好几次苏源外出,都看见孩子手里抱着土豆啃得正欢。
这期间也有“小道消息”称,天铃是有人在顺来集市的胡商手上被发现,将其献给了陛下。
这时百姓们又开始后悔,当初陛下怎么就关了顺来集市。
只可惜君无戏言,否则他们怎么也得去那什么胡商的摊位上瞧上一瞧。
对于他们的转变,苏源也能理解。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吃饱喝足。
多了天铃这样高亩产的作物,他们不必挨饿,自然对发现并推广天铃的陛下心怀感激。
“我买好了,咱们回吧。”
苏源瞥一眼唐胤手中的油纸包,将怀里的笔墨塞回去,又顺了两块饴糖。
他和方东各一块。
咬一口,是过分的甜腻。
还有点粘牙。
苏源艰难吃完,用方才老太太吓唬小孙孙的话吓唬唐胤:“你吃这么多糖,小心一嘴牙都被虫子给蛀光了。”
“好你个源哥儿,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这么恶毒,诅咒我被蛀光牙!”
苏源多了解唐胤,他此言一出,马上加快脚步,将人甩在几步开外。
“源哥儿你给我站住!”唐胤在后头嚷嚷,然后就被方东一把捂住嘴,“别吵了,街上这么多人,你不嫌丢人我都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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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胤无语凝噎:“方东,你变了。”
方东深深看他一眼,提醒道:“源弟已经走远了。”
唐胤猛然回神,忙拔腿追了上去。
方东望着一前一后两道背影,眼底笑意浮动。
这样真好,希望以后他们一直都能这样
所有人都在等乡试的消息,可是等啊等,直到年末也没等来朝廷的决定。
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大家照常参加了年末考核,然后收拾行李,各自归家。
苏源一行人依旧乘坐了唐家的马车,书箱行李足足塞了一个马车,他们仨坐着另一辆。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行驶,抵达杨河镇已是傍晚时分。
腊月二十七,铺子的生意正好着,这个点仍有客人站在寒风里等候。
“掌柜的,给我来一斤红尖酱!”
“桂大妹子你也买红尖酱啊,不得不说,这苏掌柜家的酱是真好吃,我每次烧鱼的时候放一点在里头,比茱萸还香呢!”
“我就不一样,我买红尖粉,炒啥菜都能往里头放一点,那滋味,真给我舌头都尝没了。”
客人们哈哈大笑,笑声驱散寒风,空气都增添了几分暖意。
待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苏慧兰一抬头,就见三个少年并肩走来,不由眉开眼笑:“盼了一年,总算回来了。”
唐胤笑眯眯道:“婶子,我和方东来您家蹭饭。”
“知道你们要回来,婶子做了好些你们喜欢吃的,赶紧进来。”
“谢谢婶子,婶子您真好。”
一个半时辰后,送走了唐胤和方东,苏源才将乡试舞弊的事儿告诉苏慧兰。
苏慧兰揪紧了袖子:“那你们是要等下一批再去考吗?哦呦真是太坏了,我可听说这次光咱们省就有上万人考乡试,这回都没过,下次不得更多?”
苏源捧着茶碗,掌心蕴得暖呼呼:“差不多是这样,不过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压力才有动力不是。”
苏慧兰虽读过书,却在科举这方面帮不了什么,只能给源哥儿加油打气:“娘相信你一定能考中举人的。”
“嗯好。”苏源笑笑,“我心里有数,您别担心。”
苏慧兰自无不应,眼神很是柔和。
次日回村过年,在家里待了半个月,苏源再次出发前往府城。
正月二十,当今下旨,于五月开恩科,举行乡试。
第五十六章
这一消息在最短的时间, 以最快的速度传遍靖朝每个角落。
学子们奔走相告,无不赞颂陛下英明。
一般来说,乡试开恩科, 会试也会在次年开恩科。
两重惊喜砸下来, 苏源喜不自禁,就连教谕留下的双倍课业也没能影响他半分。
“还真给方东说中了,今年陛下真开了恩科。”唐胤从教谕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回了学舍就兴冲冲抱来一大摞书,“左右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 咱们看会书再去。”
这次倒是积极性满分,苏源一边暗忖, 一边把书本往边上挪了挪:“坐这。”
唐胤拉了张凳子过来, 翻开书本,畅想未来:“容许我做个梦, 五月份我要是中举了,岂不是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了?”
那可是京城啊,天子脚下,靖朝最为繁华的地儿, 他活了十九岁还没去过呢。
苏源提笔蘸墨, 拿笔头戳了他一下:“好了你该醒来了,赶紧看书。”
唐胤推开毛笔:“我这就看。”
有了一次备考经验,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苏源背书写文章之余也不忘练大字,雷打不动每天三张。
不仅是他,唐胤和方东也被带着一起练。
好几次有学子来探讨问题, 刚踏进来就东闻西嗅, 赞一句:“好浓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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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他们仨写字写得多了,用来洗毛笔的小盆里都是黑乌乌的, 久而久之,整个学舍里都氤氲着一股墨香。
得知真相,对方惊叹之余竖起大拇指:“你们可真是毅力惊人。”
学习任务这般沉重,他们竟还能坚持练字,着实难能可贵。
对此,苏源一笑而过,待到夜深人静躺到床上,又转身进了自习室。
一学就是两个半时辰,在精神上快要到达极限,感觉到疲惫时才出去睡觉。
两个月一闪而逝,转眼就到了五月初七。
和之前一样,此次乡试的三场分别是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
需要提前一天进入号房,苏源一行人于初七下午抵达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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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收拾妥当,苏源坐下进自习室看了五个时辰的书,直到酉时才出来。
囫囵解决了晚饭,回房后倒头就睡,在子时的号炮声中醒来。
从头门到仪门,依旧是熟悉的检查流程,进入龙门后,苏源很快找到自己的号房。
将寝具和简单炊具放下,目光转了一圈后,旋即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分明。
两块木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苏源屏住呼吸擦去灰尘,又将蛛网处理干净,方才落座。
农历五月,正值夏季,蚊虫比去年八月更为嚣张,没一会就闻着味儿撞到苏源手背上,企图饱餐一顿。
啪一下解决了蚊子,苏源取出艾草点燃,放在号房的角落里,任其缓慢无声燃着。
过不多久,扰人的嗡嗡声总算清静下来。
苏源吐出一口浊气,阖上双眸,默背起了文章。
傍晚时分,考生陆续到齐,贡院大门落锁。
苏源将木板拼在一起,蜷着腿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他正揉着酸麻的小腿,隐约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办事员将答题用纸和题纸分发下来,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又一遍:“乡试严禁舞弊,一经发现,立刻剥夺功名,流放充军。”
有赵逊那一批人为反面教材,谁也不敢铤而走险自寻死路,故连连点头,生怕应得晚了被人怀疑心怀鬼胎。
考卷分发完毕,号房再次上锁。
苏源磨好墨,开始作答。
破题期间,就算他沉浸在思索当中,也很难忽视号房外来回不断的走动声。
显然是考官在巡视。
上次乡试可没有这么严格,大有连只蚊子都不放过的架势。
归根结底,还是被舞弊案搞怕了。
苏源沉吟片刻,落笔第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天半转眼过去,苏源将草纸上经过数次修缮、润色的五言八韵诗誊写到答题用纸上。
放下毛笔,轻揉酸胀的虎口和手腕,同时翻开第一篇文章,开始检查。
翻动间带起一阵微风,苏源隐约能闻见自己身上的酸臭味。
像是被塞进酸菜坛子里泡了十天半个月,又捞起来丢进下水沟里的味道。
确认无误后,苏源怀着一言难尽的心情缴了考卷,和几十位考生一同走出考场。
踏出贡院的那一瞬间,空气仿佛都清新起来,苏源加快步伐往客栈走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洗个澡,冲去这一身汗味、臭味。
“苏源!”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苏源停步转身,忪怔一瞬:“程兄?”
来人正是当年府试第二的程阳,他气喘吁吁赶上苏源,呼吸不稳:“苏源,你考得如何?”
程阳身上的味道有些冲人,苏源不着痕迹偏了偏头,也未隐瞒:“就正常发挥吧。”
他在府学的成绩放在那,故作谦虚反倒引人反感。
程阳表情灰暗:“我这次感觉不太好,尤其是第三题,我卡在一个地方许久,总觉得考官的出题用意不在此。”
言外之意便是不自信。
程阳早已及冠,身量却比苏源要矮一点,苏源轻易就能拍上他的肩膀:“程兄莫要妄自菲薄,切不可乱了心态,稳中求进才是最好。”
程阳强挤出一抹笑:“我晓得了,明日正好休息一天,我调整调整状态,争取第二场不掉链子。”
苏源回以微笑。
“对了。”程阳忽然话锋一转,“你会参加明年的会试吗?”
苏源侧头,眸光微动:“确有此意。”
这回轮到程阳忪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是,你肯定能考中举人,教谕们也都说了,若非条件不允许,你直接参加会试都不成问题。”
这话听得苏源心里不舒服,笑容淡了淡:“程兄先放平心态,科考最忌胡思乱想,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程阳目送着苏源远去,狠狠敲了下额头。
他也知道方才那番话说的不对,可就是控制不住心里那股气。
苏源无疑是优秀的,此次说不准还能一举拿下解元。
反观他,自从院试过后,读书愈发吃劲,作出的文章也不如以往有灵性。
更别提乡试中的文章,他横看竖看都觉得写得不对劲。
出来后看到苏源,一时没忍住心里的郁闷,言语偏激了些。
如今冷静下来,倒是后悔不迭。
罢了,苏源一向大度,等乡试过后再说吧。
他还得赶紧回客栈,把带来的书本挨个儿翻一遍,以防答题时脑中空空,写不出半个字
再说苏源,他回去后匆匆洗了个澡,压根没把这个小插曲记在心里,胡乱应付一口,填饱肚子就去补眠了。
这一觉睡了五六个时辰,起身后看了会书,和方东唐胤出去溜达一圈,劳逸结合,然后又在酉时入睡,天没亮奔赴贡院。
第二场考完,休息一日又是第三场。
这期间已经有数名考生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除去一位写着写着突然惊厥而亡的考生,其他几位都只是晕倒,却也遭了不小的罪。
要知道,这三天里无论发生什么,贡院大门都不会打开。
这些人都是被号军从墙头扛出去的,过程中磕磕碰碰,几经折腾下轻度昏迷也成了重度。
苏源在心里给他们点一排蜡,加快手上的动作,写完最后一句。
检查无误后,苏源上缴考卷,井然有序地离开贡院。
这次苏源没回客栈,而是等在了树荫底下。
刚站定,又有号军抬着一人出来。
即便离得挺远,苏源还是一眼认出对方是程阳。
程阳脸色惨白,陷入晕厥仍念念有词:“我还能再写不要收我的考卷我要做举人”
对于程阳的魔怔低语,号军早已习以为常,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把人交到程家家仆手上,转身进了贡院。
苏源收回目光,临门一脚出了岔子,其崩溃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这与他无关,他和程阳也只能勉强算是点头之交,再有几天前那番激烈言论,让他彻底无感。
只希望程阳能尽快调整好状态,莫要一蹶不振。
在烈日下等了两刻钟,唐胤和方东相携而出。
苏源挥手:“这边!”
两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一凑近就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几乎是不约而同捂住口鼻:“你好臭。”
顿了两秒,又异口同声:“彼此彼此。”
话音落下,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唐胤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裳:“可把我累坏了,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话不多说,咱们赶紧回去,吃口饭洗个澡,再美美睡上一觉。”
方东:“善。”
考过乡试,肩头无形的压力也卸去一半,苏源胃口都好了不少,连吃两碗饭。
饭后也没精气神再讨论考题,各回各屋,不一会就鼾声震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依旧是三日后放榜,这期间苏源一行人几乎是泡在省城的书斋里,各自都淘到了心仪的书籍。
五月二十,乡试放榜日。
苏源天蒙蒙亮就被唐胤从床上挖出来,脸没洗饭没吃,草草拾掇一番就赶去了贡院。
据说这次乡试比去年还要多出上千人,贡院门口人潮如海,推来搡去,都使出全身力气往木板墙前挤。
苏源可不想被卷入上万人的踩踏事件当中,一手唐胤一手方东,真诚提议道:“人太多了,咱们等会再看,反正桂榜也跑不了。”
他二人深表赞同,默契退出人群,站在外围。
只是目光一致,都看着贡院大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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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初阳升起,空气开始变得燥热,几个持刀衙役才姗姗来迟。
诸人按捺着内心的焦急躁动,等衙役张贴完公告榜,警告完“只需观看,不许损坏”离开,几乎是瞬间一拥而上。
“诶呦谁踩到我脚了!”
“你干嘛撞我?”
“别挤了别挤了,这边有人摔到了!”
喧嚷声震天,谁也不肯让谁,都想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是否中举。
“今年的解元是谁?”
“让我来瞧一瞧,今年的解元是苏源!”
看榜之人陡然拔高了嗓门,这下后头的人也都知道新鲜出炉的解元名为苏源。
“苏源是不是凤阳府的那个小三元?”
“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可真是厉害啊!”
而作为解元本尊,苏源遥遥望着桂榜的方向,脑海中有数不清的烟花炸开,心脏“砰砰”鼓动着,几欲跳出胸腔。
“苏源人呢,怎的没看见他?”
“我家老爷说了,今日若有人能捉住苏解元,赏银十两!”
这一声吼,在银钱的诱惑下,不少人开始于人群中搜寻苏源的身影。
苏源正要跑路,冷不丁被人抓住胳膊:“找到了,他在这!”
恰好这时唐胤和方东看了榜回来,苏源想也不想一把甩开那人的手,抓起两人拔腿就跑。
跑出好一段距离,直到身后的动静逐渐没了,苏源堪堪停下,一手撑墙大口喘气。
“他们真是太可怕了。”
为了十两银子,差点把腿给跑断了。
唐胤靠在墙上,挤眉弄眼:“这可是榜下捉婿,说不定源哥儿你还真能喜得良缘。”
苏源乜他一眼:“这福气给你?”
唐胤噎了下:“我早跟我娘说过,要等到及冠才考虑成亲的。”
“我不也是。”苏源缓过来点,站直了身子,“话说你们俩考得如何,是否榜上有名?”
方东:“我是亚魁。”
唐胤收敛嬉笑,半是失落半是侥幸:“我是倒数第四。”
那就是都考上了。
“已经很不错了。”苏源把手搭在二位好友的肩上,“至少证明咱们是胜过许多人的,咱们现在可都是举人了。”
放在以前,举人可是唐胤想也不敢想的存在,就算是吹牛皮也不敢拍着胸口说自个儿有朝一日能考中举人。
原则上来说,只要中了举,就拥有了选官的资格。
虽说不是多大的官职,甚至连从七品都不是,但至少是能做官了。
唐胤越想越激动,对着空气一顿拳打脚踢:“我这勉强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乡试第六,方东也十分满足,嘴角带笑:“是啊,都是光宗耀祖。”
稍歇片刻,三人并肩走回客栈。
唐胤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真想赶紧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爹娘。”
“眼下估计不行,你忘了还有鹿鸣宴?”
唐胤一拍脑门:“对哦,我差点给忘了,鹿鸣宴上是不是要吟诗作对,我要不要提前准备个三两篇,防止现场出丑。”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苏源赞道,“咱们都先备着,多多益善。”
既已决定,他们回了客栈就埋头准备起来
鹿鸣宴乃是乡试后专为新科举人而设的宴会,一般于放榜次日举办。
这一日,新科举人齐聚于此,谒见主考官等官员,而后有序入座。
苏源作为新科解元,自然是走在举人的最前面,位子也是离上首最近。
各自落座后,举子们开始吟诵吟诵《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作魁星舞。
之后就到了吟诗作对,向诸位大人展示自己的环节。
乡试亚元最先起身,作揖后吟诗一首,随后一脸期待地等待评价。
上方的主考官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不错。”
亚元笑容僵了僵,这首诗可是他琢磨了整整一晚上才写出来的,怎会只得这样一个评价?
余光瞥见正襟危坐的苏源,他心神一动:“某早就听说苏解元才名,百闻不如一见,不若苏解元也赋诗一首,让诸位大人和在座各位品赏一番?”
第五十七章
数十道目光落在身上, 苏源想忽视都做不到。
遂轻拢宽袖,起身作揖,举手投足尽显温雅:“品赏不敢当, 既是如此, 源便献丑了。”
“菡萏池塘春水平,芙蓉院落昼初晴。花含宿露珠光润,玉佩风微有鹤鸣。”
正值菡萏盛放,举办鹿鸣宴的布政司衙门内恰好有一方池塘,一阵风吹来, 便有清香涌入鼻尖。
苏源灵思一动,一首七绝脱口而出, 昨日拟的诗作反倒没用上。
主考官捋须, 依旧是那句:“尚可。”
亚元险些笑出声,死命捏着手心才忍住。
他还以为小三元有多厉害, 还不是和他一样,只得了一句“尚可”。
苏源倒没多失望,作诗本就不是他的长项,中上游即可。
再一拱手, 坦然落座。
其他人不甘落后, 争相表现自己。
宴上的气氛逐渐热烈,诸人饮酒奏乐,吟诗作对,好一派和乐景象。
上首的几位官员看在眼里,一贯肃然的面色松快不少。
这些可都是未来靖朝的栋梁, 能和睦相处最好, 将来有幸入了朝堂,也能拧成一股绳, 替陛下效力。
苏源作为解元,被不少举人以各种名义敬酒。
饶是他酒量还算不错,也经不起一杯接着一杯,很快脸色泛红,眼神也飘忽。
“苏解元海量,今日咱们不醉不归!”亚元朗声大笑,说着又要过来斟酒。
苏源忙掩住杯口,努力作严肃状:“刘兄失陪,源要去更衣。”
亚元表情一僵,讪讪收回酒壶:“那你去吧。”
苏源悄没声地出了宴席,站在廊下吹风。
热浪扑面而来,叫他清醒不少。
不想再回宴上,更不想被人以各种理由灌酒,苏源索性四处逛了逛。
顶多再有半个时辰,鹿鸣宴就该结束了,届时他跟唐胤方东汇合便是。
站在池塘边赏了会儿荷花,清香驱散所剩不多的酒意,苏源正要转身回去,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谈论声。
“真不懂他凭什么能中举,凉薄无情,不顾生父和庶弟死活,要我说当初就该一并剥夺了他的功名,凭什么他能继续再往上考?”
原本苏源是不欲偷听他人谈话的,可当他听见“生父和庶弟”时,鬼使神差地止住脚步。
“那时他已经得了两次案首,我看多半是那凤阳府知府徇私,想在他的地盘上出一个小三元。”
“小三元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他成了解元,真是老天不长眼。”
“就他之前作的那首诗,我三岁时就能作出来,他还一副坦然自得的模样,简直贻笑大方!”
亲耳听到别人议论批判自己,这种感觉还真有点微妙。
起初听到这番对话,他是愠恼的。
可越往下听,越觉得可笑。
亏得他们还是举人,难道不知“未知全貌,不予置评”的道理?
光是听些捕风捉影的话,就在背后与人恶意猜测。
这样只知道人是非的人,就算进了官场也走不出多远。
“咔嚓——”
一脚踩上树枝,议论声戛然而止。
假山后的几位举人先后探头,脸上的不屑与快意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崩掉,转为尴尬。
“苏、苏解元。”其中一位举人底气不足地喊道。
“你们也在吹风?”苏源笑着问。
对方几人先是一愣,随后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几个方才喝了不少酒,正吹风呢。”
“这样啊,我吹得差不多了,先回去了。”
“好好好,苏解元你先走吧,我们待会儿再回去。”
苏源含笑道:“不必如此称呼我,大家都是举人,单我一人特殊,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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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贻笑大方?”
说罢转身离去。
衣袂飘然,步履坦荡,颇具文人风范。
反观这几位举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是了,他们方才那样激昂,苏源又怎会听不到。
亏得他们还心存侥幸,以为苏源耳力不好,什么都没听到。
内涵了对方一顿,苏源心中极为畅快。
宴上再有举人敬酒也不推辞,碰杯后一饮而尽,洒落拓然。
不久后,鹿鸣宴已临近尾声,假山后那几人才慢吞吞回来。
坐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苏源,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狠狠松了口气,把自己团成鹌鹑,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源。”主考官沉声唤道。
苏源放下酒杯,起身上前:“大人。”
主考官递给他一本书:“这上面有本官的注解,希望你能用上。”
苏源先是一怔,几秒后双手接过:“多谢大人。”
主考官面上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挥手道:“你回去吧,希望本官明年能在京城看到你。”
苏源捧书的手指轻动:“是。”
在诸多各异的注目下,苏源信步回到座位。
将书本桌案上,紧挨着手边的位置,他听见旁边急促的呼吸。
略微侧首,就见亚元脸上难掩不可置信,死死盯着书册。
“刘兄?”苏源神情茫然。
亚元猝然惊醒,反应有些大地扭回脖子:“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主考官大人给了你什么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似是没听出他的疯狂暗示,赧然一笑:“许是主考官大人觉得我作诗不精,才给了我这本书吧。”
亚元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酒是彻底醒了。
关于鹿鸣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主考官会在宴席末尾赠书给自己最为欣赏的举人。
这里的举人并非一定是解元,所有中举的学子都有机会,所以先前大家才会那般争先恐后地表现自个儿。
亚元先前还想着,苏源的诗作并不突出,其他人的诗作又不如他,想必这本赠书非他莫属了。
然而事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主考官最欣赏的人竟然是狠狠压他一头的解元苏源,还将亲自注解过的书赠予了他。
亚元咬碎一口牙,还不能表露出来,以免给人留下小肚鸡肠的负面印象,只能强颜为笑。
苏源抿唇一笑,面对周遭的打量从容自若,直至鹿鸣宴彻底拉下帷幕,也不曾露一次怯。
宴席结束后,所有举人都领到一份竹制的小扎。
这上面记录着他们各自的姓名年龄籍贯,是举人身份的象征。
苏源将其小心翼翼置入袖中,才拿着书与唐胤、方东汇合。
“离天黑还早,要不咱们先回府城?”方东提议道。
省城的物价本就高,又恰逢乡试,客栈的住宿费更是高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虽说方东如今手头阔绰了不少,可能省一点是一点,何必多花一晚上的银钱。
苏源也正有此意,三人回了客栈,收拾一番后上了马车。
马车上,唐胤拿胳膊肘戳了戳苏源:“源哥儿,之前宴上主考官给你的那本书呢,给我看看行不行?”
苏源也不吝啬,从书箱中取出,放到矮几上。
唐胤拿过来,方东挪到他旁边,跟着一起看。
两人看得入神,苏源也就没打扰,索性闭目养神。
谁料刚一闭眼,身子陡然一轻。
再睁眼,已来到自习室里。
耳畔是熟悉的礼炮声,彩条亮片和花瓣从头顶上方落下。
“恭喜室长苏源,自习室已升级,请前往等级页面自行查看。”
望着四周点缀着大红花的红字,苏源轻点沙漏上方的“五倍速”。
“biu——”
云朵状的弹窗应声弹出。
【自习室室长:苏源】
【当前功名:举人】
【当前时间流速:十倍速】
沙漏上方的“五倍速”也随之变为“十倍速”。
苏源勾了勾唇,食指轻点了点这三个字,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试一试十倍速的效果了。
不过眼下他身边还有两人,不适宜在自习室待太久,关了弹窗就退出了自习室。
“这里的注解十分到位,要是我我肯定想不出来。”唐胤满目惊叹,“不愧是能成为主考官的男人,在学识这方面是我拍马都赶不上的。”
方东也不住点头。
苏源挑了下眉,双手抱臂:“话说你们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吗?”
方东从书页上移开眼,沉吟片刻:“我打算等下次会试。”
通过这次乡试,他意识到自己尚存不足,也明白在他前面还有不少藏龙卧虎之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过慎重思量,他打算沉淀三四年,等下次会试再进京赴考。
“我跟方东想的差不多。”唐胤放下书,“这乡试我就已经足够吃力了,这中间只隔了一年,再除去赶路的时间,可不剩多少了,压根不够我准备的。”
“算了算了,我还是等下次吧。”唐胤对自己可没那么自信,这次他侥幸中举,下次可不一定能中进士。
“源弟你呢?”
苏源揉揉眉心:“我想先试试水,若是没中就再来一次。”
“你肯定没问题。”不是唐胤的滤镜太厚,而是教谕他们都这么说,“只可惜咱们不能一起了。”
苏源轻言安慰:“就跟当初我和方兄升入甲班,你在乙班,我和方兄前往府学,你还在私塾一样,早晚都会相聚的,不是吗?”
“没错。”方东抚掌,“不过几年而已,难不成咱们会因为这点光阴而生疏了?”
唐胤扬起下巴:“当然不会!”
说完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回到府学,迎接他们的又是一连串的恭贺。
尤其是苏源,他作为近年来最年轻的一位解元,称得上备受瞩目。
学子们此时是羡慕多于嫉妒,都想着假以时日若能如苏源这般,他们做梦都能笑醒。
方教授也是满脸笑容,他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苏源肩膀:“很好,真给咱们凤阳府的读书人长脸。”
当得知解元是苏源时,方教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早在两年前,苏源发现天铃并将其上交给朝廷,他就该想到今日。
才华超众,又心怀民生,乃是当世不可多得之俊才。
“好了大家别围在这了,都准备准备,等会上课。”方教授又看了眼刚回来的考生们,不论是否中举,“这些天你们辛苦了,今明两日好好休息,后日再复课。”
苏源等人齐声道:“是,教授。”
众人作鸟兽散,府学门口瞬间清静下来。
回学舍的路上,唐·八卦小能手·胤分享他最新听到的八卦:“你们晓得不,程阳这次落榜了。”
苏源回想那日他被抬出来的场景,这一切仿佛是情理之中。
“他考试时晕倒了,醒来后得知第三场已经结束,差点没疯了,他的同伴和家仆被他又抓又挠,都破了相。”
苏源、方东:“嘶——”
难怪鹿鸣宴那和程阳走得颇近的学子没有出席呢。
“整个凤阳府中举的总共有十二位,府学里除了咱们仨,其余三个都已经二三十岁了。”
苏源闻言一顿:“青云哥他没考中?”
实在是放榜那日人太多,他没顾得上苏青云,回去后又忙着作诗,次日又疲于应付那些个举人,压根没注意到那么多。
“反正我在那桂榜上没看到他。”唐胤答。
苏源没再问,径自回了学舍,将书箱和包袱整理出来,按照习惯放好,去了苏青云的学舍。
苏青云比苏源回来得略微迟些,刚进门就看到了苏源。
连续九日的考试,再加上落榜的打击,他脸色苍白,下眼睑发青,显然没休息好。
看见苏源,他放下手中包袱,苦笑着道:“我可能辜负村民们的期望了。”
过年时,他和苏源都接收到村民们的祝福和期望,自身也盼着一朝中举,荣耀门楣。
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差错,不幸落榜。
苏源一时语结。
一来他本身中了举,还是解元,有些话说
丽嘉
了反倒像炫耀。
二来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也说不出太多安抚的言语。
最后只能坐在一旁,递给苏青云一杯温水:“莫要气馁,下次一定能中的。”
苏青云接过茶杯,垂着眼说出决定:“在来府城之前,我已和家里商量好,倘若此次不能中举,就回家去了。”
苏源愣住:“回家?”
“正好爷爷准备在村里开一家私塾,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先生。”
苏青云没说的是,他苦读数年,不论是束脩还是笔墨书本开支,都占据了家中大半的开支。
中举也就罢了,他每月也能从衙门领回来一些银钱,节省点也能满足开支。
可惜他落榜了。
而家中还有其他孩子要读书,总不能为了他一人耽误了弟弟们。
苏青云做不到那么自私。
苏源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堵得他心里难受得紧。
深吸一口气,手指揪住膝盖上的布料:“可万一你下次就中了呢。”
苏青云在读书上确实有天赋,不然苏大石一家也不会节衣缩食地支持他一路往上考。
“还是不了。”苏青云笑容温和,一如当初带苏源引见季先生那样,“况且我觉得比起再往下考,村里的孩子们更需要我。”
话已至此,苏源也不再劝了,手指松开,指腹轻蹭着:“那好,回头我将以前的笔记拿给你,你或许能用到。”
苏青云欣然接受:“多谢源哥儿。”
苏源把笔记拿来给苏青云,两人又说了会话,眼看着暮日西斜,方才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苏青云送他到门口:“明日一早我就回去了,到时候我就不去你那边了。”
苏源笑了笑:“好。”
“怎么现在才回来?”唐胤躺在苏源的床上,看着他的游记,“我们都等着你一块儿去饭堂呢。”
苏源喝一口水,干燥的嘴唇得以湿润,而后将苏青云的决定告诉两人。
唐胤听了一骨碌坐起来,抓了抓头发:“看来我是真的走了狗.屎.运。”
“之前是谁说快要学秃脑袋的?”方东看他一眼,又说,“不过人生本就如此,在某个点相聚,产生交集,又在某一处各奔东西。”
苏源放下水杯:“是呢,所以我只感怀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好了。”
说完肩上多了两只手。
唐胤:“没事,咱们不会各奔东西的,源哥儿你且等着,四年后我就去京城参加会试。”
方东:“唐兄说得对。”
苏源心中漾起一阵暖流,面上却不显:“好了我晓得了,不是说要吃饭么,走吧,再去吃饭堂就没有好菜了。”
“走,吃饭去!”唐胤吆喝一声,率先出了学舍。
今晚苏源没再看书。
如同前几次那样,考试后他给自己放了个假,放松一晚,明日再努力。
再者,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他也有些困倦了,眼皮发沉,与其苦熬还不如趁早睡去。
一夜好眠,次日苏源去找方教授要了与会试有关的书单,趁休息和方东唐胤去书斋。
“准备要趁早,四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可不想再临时抱佛脚了。”唐胤嘀咕道。
以前在私塾,他就喜欢临时抱佛脚,基本每次都是低空飘过。
后来来了府学,他一开始并未感觉到压力,第一次考核日也是临时抱佛脚。
结果他挂了。
代价就是休沐日没了。
之后他再也不敢临时抱佛脚了。
说话间,路过苏青云的学舍,苏源往里看了一眼,他的那张床已经空了。
不着痕迹收回视线,苏源指着书单说:“你先买两本,不急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方东报了两个书名:“就挺适合唐兄。”
苏源颔首:“没错。”
唐胤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自然毫无异议,三人直奔书斋而去。
“苏解元!”
“苏解元来买书?”
“苏解元买什么书,可否给在下做个参考?”
刚走进书斋,苏源就被数位学子围住。
作为凤阳府的名人,所有读书人学习的榜样,大家自然很想知道他要买什么书。
若能推荐一二,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唐胤和方东对视一眼,很不厚道地退后两步,留苏源一人应对满怀艳羡的众人。
苏源:“”
好容易应付完,苏源买了书几乎是落荒而逃。
“以后我可不轻易出来了,要买什么你们帮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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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正因为方才的行为心虚不已,哪敢拒绝:“好好好,交给我们了。”
刚进府学,就被一位学子喊住:“苏源,方教授叫你过去一趟。”
苏源不明所以,这个时候方教授找他作甚。
但还是不敢耽搁,将怀中书本交给方东:“辛苦你帮我带回去。”
方东刚接过,苏源就收手跑远了。
一路小跑,抵达方教授住处时苏源在门口停了停,待呼吸喘匀在抬手叩门。
“进来。”
苏源推门而入,走向桌案后的方教授:“教授,您找我?”
方教授放下毛笔:“是这样的,松江书院山长来信给我,想请你过去给书院的学生讲学。”
苏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松江书院?”
“正是。”
苏源猛地掐住指尖。
松江书院可是靖朝第一书院,多少出身士族权贵的子弟打破头想进去,却被拒之门外。
这位以严肃冷刻闻名的山长曾表示,松江书院只收真正的读书人。
何为真正的读书人,至今也没人能弄明白山长的标准。
世家子弟心高气傲,自觉被下了面子,几乎个个甩袖而去。
但这并不影响书院每隔几年在殿试中出一位前三甲。
苏源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山长会请他过去讲学。
松江书院人才济济,山长本身就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而他苏源不过一个举人,因何缘故亲自来信,邀他前往。
方教授一开始也是满肚子的疑惑,转念又想到苏源是在陛下面前记了名的,而山长又曾做过皇子师,他亲自来信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到底只是他的猜测,方教授并未多言,只道:“山长也说了,你去了书院也可入课室,讲学听课两不误。”
苏源几乎是不假思索,停顿了两秒就一口应下:“学生愿意。”
旁人做梦都想得到松江书院的读书名额,他又怎会拒绝。
这可是提升自我的好机会。
方教授捋须:“既然如此,那我便回信了,你准备何时出发?”
苏源心里一盘算:“两日后。”
知会亲友,再收拾行李,两天时间差不多了。
“行,我这就写信,明后日就能送到。”
苏源作揖:“多谢教授。”
方教授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你且回吧。”
苏源应声而出,一路上想着该如何将此事告诉两位好友。
当回到学舍,所有的思虑都没了,苏源出乎意料的冷静:“两日后我要去松江书院讲学。”
方东只是愣住,而唐胤手里的水杯都掉了,半天没回神。
“松、松江书院?!”
看着两人脸上的震惊,苏源会心一笑,和他之前的反应分毫不差呢。
第五十八章
“松江书院可是个好地方, 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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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一去可能要等到赴京赶考时才能再见,唐胤却毫不犹豫地表示道。
方东也附和:“没错, 源弟我们帮你收拾东西, 书本还有衣物之类都要备齐了。”
苏源不由笑了:“好。”
两人遂忙进忙出,帮着苏源收拾行李。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学子的注意,便过来询问,被告知苏源要去松江书院讲学。
短暂的沉默后,他们干巴巴地说:“真好。”
实在是苏源太过优秀, 他们连嫉妒都生不起来,只余下满腹艳羡。
等苏源离开那日, 府学许多学子前来送行。
“一路顺风。”
“到了书院给咱们写信, 我也想知道靖朝第一书院是何模样。”
“听说书院的山长是一位严肃的老者,只身高六尺, 你若见到山长,可一定要帮我看看是否如传言那般。”
身高六尺,也就一米六多一点。
苏源只不住地点头:“好好好,我都记下了, 回头一定给你们写信。”
应付完同窗们, 苏源又看向方教授,郑重作揖:“多谢教授。”
对于苏源这一举动,旁人是一头雾水。
方教授却明白,苏源的道谢不仅因为这次讲学,还因为他并未将天铃一事广而告之。
方教授颔首笑着:“去了书院好好讲学, 不要辜负山长和我的期望, 同时也不可懈怠,好生准备会试。”
苏源恭谨点头:“是, 学生记下了。”
言毕,他又看向唐胤和方东,勾唇一笑,而后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驶出。
学子们相继散去,方教授也跟着离开,只唐胤和方东伫立在府学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唐胤扯了扯宽袖:“怎么办,这才刚走,我就开始想念了。”
方东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大门:“多写几篇文章,就分不出心神想其他了。”
唐胤追上他:“哇你好无情,等源哥儿回来,我一定要跟他告你的状!”
方东淡然一笑,不慌不急地说:“你猜源弟是会为你出头,还是再给你多布置几份课业?”
唐胤:“当我没说。”
方东摇摇头,唐兄看似将要及冠,实则心理年龄顶多三岁半。
“走吧,回去上课。”
他可是答应了源弟,要看顾好唐兄的。
“来了!”唐胤高声道
松江书院位于凤阳府隔壁的松江府,且坐落于松山之上,据说要走过六百级台阶才能抵达。
苏源一路上车马兼程,不比快马加鞭那般迅疾,过了四五日才驶入松江府地界。
出示路引后,城门守卫放行。
苏源是初次跨府出行,车夫同样也是,二人人生地不熟,还是问了卖菜的大爷才摸索到前往松山的路径。
沿着官道直往西去,行了两个白天,终于在傍晚时抵达松山脚下。
“举人老爷,到了。”
马车外响起车夫的声音,苏源从浅眠中惊醒,刚一动身子,就轻嘶一声。
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半边身子都僵硬了,脚都是麻的。
缓了好一会儿,苏源才下马车。
然后,仰头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台阶,陷入沉默。
“今晚先住客栈,明日再上去。”
车夫自无不应,又驾着马车去找了家就近的客栈。
因着松江书院的缘故,这一片客栈的质量都挺不错。
当然了,房费也很漂亮。
苏源要了两间地字号房,又让小二送了饭菜和热水,吃饱喝足后洗去一身疲惫,和衣躺在床上。
心神一动,来到自习室里。
自从自习室升级到十倍速,这是他第二次进来。
这些日子要么忙着收拾行李,要么忙着赶路,压根抽不出空。
今日终于得空,苏源打算作一两篇文章。
几日没碰笔墨,都有些生疏了,且先找回手感。
练了几张大字,待字迹恢复流畅,苏源才开始拟写文章。
沙漏里的蓝色细沙无声流淌着,一来一回,等苏源落下最后一笔,新一轮的细沙已经有一半落入底端。
心底一盘算,已有两个半时辰。
放下毛笔,将笔墨清洗干净,苏源才离开自习室。
他的身体仍维持着平躺的姿势,苏源侧过头,看向窗外那一轮弯月。
估摸着时辰,不过才过去两刻钟。
苏源没打算再看,翻了个身,侧躺着安然睡去。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苏源便起身了。
得在太阳升起之前爬上山顶,否则等太阳出来,又累又热,简直要人命。
苏源背了个书箱,车夫随行,手里拿着他的行李。
二人一步一个台阶,不过才爬了一百级左右,双腿就已酸麻。
等爬完全程,苏源整个人汗流浃背,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重重喘了口粗气,苏源一手扶着路边的巨石,好半晌才缓过来。
倒不是他体力不行,而是正值夏季,下山容易上山难,脚底下像是吊着两块千斤重的石头,沉得厉害。
不过幸好,他坚持下来了。
刚站直身子,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你们是谁?”
苏源循声望去,是一位身着青袍的年轻男子,正皱眉看向他这边。
没等他回答,那男子不客气地说:“都说过多少次了,学院人已招满,就算是皇室宗亲来也不管用!”
苏源沉默两秒,好声好气道:“我是山长请来为书院的学生讲学的。”
“讲学?”男子一愣,旋即嗤笑出声,“你在逗我吗?就你这模样,应该还未及冠,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不成,说谎话也得先打个草稿!”
苏源取书信的动作顿住。
那男子还在喋喋不休:“但凡你说是其他教授请来的我还能信,偏要说是山长,简直可笑至极。”
“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离开!”
此人说话实在难听,苏源额角青筋直跳,利索取出山长的亲笔书信:“确实是山长请我前来,况且这与你”没什么干系吧?
男子厉声打断:“还敢伪造山长书信,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叫人将你打下山去了!”
苏源:“”
苏源不欲与他胡搅蛮缠,正要绕开他,男子一个踉跄,捂着脑袋痛呼出声。
“杨牧,你又在欺负人了?”
清凌凌的嗓音响起,犹如珠玉落入玉盘,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男子,也就是杨牧脸上竟浮现几分慌乱,色厉内荏地吼道:“宋和璧,你别得寸进尺!”
声音的主人由远及近,一袭张扬红裙映入苏源的眼帘。
“谁让你跟螃蟹似的,就差横着走了。”宋和璧掂了掂手心里的石子儿,眉眼秾丽,又不乏英气,“前天我就说过了,再让我碰见你欺负同窗,就收拾包袱离开书院。”
最后这句显然戳到杨牧的死穴,他一下子熄了声,讷讷道:“我才没仗势欺人,分明是这小子伪造山长书信,还自称是来讲学的。”
宋和璧眼底浮现诧异,转眸看向苏源:“苏源?”
苏源忪怔一瞬,当即应声:“正是在下。”
“信呢,拿来给我瞧瞧。”宋和璧说着,摊开细白的五指。
见苏源面露迟疑,又爽快地解释一句:“山长是我叔公,你若真是苏源,我直接带你去找他便是。”
思及杨牧神色间对宋和璧的忌惮,苏源似乎信了几分,将山长亲笔信递给她。
宋和璧并未打开,只看了眼信封上的几个字,便笃定道:“确实是叔公的字迹。”
一旁的杨牧听见这话,脸色青了红红了黑。
他似乎想起什么,指着苏源:“你可是本届解元苏源?”
苏源敛眸:“正是。”
杨牧:“”
苏源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十七岁解元,更是十三岁就成了小三元。
他先前竟然那般贬低对方,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希望宋和璧不要跟山长告状,否则他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杨牧后悔不迭,暗戳戳退后两步,梗着脖子:“我突然想起还有课业没做完,先回去了。”
说罢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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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和璧也没再管他,将书信还与苏源,招手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山长。”
转身时发梢扬起,划过优美的弧度。
苏源将书信放好,抬步跟上。
松江书院不愧是第一大书院,占地广阔,入目皆是青瓦白墙,繁盛的草木沿着小径蜿蜒至远方。
不时有身着蓝袍的学子怀里抱着书,步履匆匆地擦身而过。
苏源坠在宋和璧身后,耳畔是朗朗书声,即便不曾四处张望,也能深切感受到浓厚的学习氛围。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了一段距离,谁都不曾说话。
苏源的目光始终落在小径两旁的松柏树上,只余光能隐约瞧见,那一缕轻晃的鸦色发梢,以及比骄阳更加耀眼的绯色衣袖。
一刻钟后,宋和璧在一方小院前停下,转过头:“这里就是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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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住处,你自个儿进去吧。”
苏源拱手,嗓音清润:“多谢宋姑娘。”
举止有礼有度,温和中透着疏淡,倒是让宋和璧多看了他一眼。
随后桃花眼弯了弯:“无妨,顺手而已。”说完转身便走了。
脚步匆忙,像是在躲着什么。
苏源无意深究,再次将书信取出拿在手中,抬起另一只手,轻扣木门。
不多时,门内有脚步声响起。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宋山长见是个生面孔,下意识地皱起眉毛。
苏源见状,连忙作揖:“凤阳府学子苏源见过山长。”
同时暗自腹诽,真是传言误人。
山长本人分明身高八尺,硬是被传成了六尺。
宋山长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眉头松开:“是你啊,来得倒挺快,一路上辛苦了。”
苏源不卑不亢地道:“能为书院的学子们讲学,是源的荣幸。”
宋山长瞥了眼他肩头的书箱,却没让他进门,转头招呼道:“你领苏源去寝舍。”
一面如冠玉的男子阔步走来,温和笑道:“是,先生。”
又看向苏源,笑容不变:“苏解元,随我来。”
宋山长淡声道:“你且先去休憩一番,有什么事容后再说。”
苏源顿了顿:“是。”
瞥了眼宋山长进屋的背影,苏源敛下思绪,随男子去往寝舍。
“苏解元,我叫郭连云,你可以唤我的表字,思源。”
苏源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又说:“我尚未及冠,思源你直接称呼我苏源便是。”
“好,苏源。”郭连云脚下不停,委婉道,“先生素来性情淡泊,他体谅你一路上舟车劳顿,才让我领你去寝舍。”
这一点倒是和传言中大差不离。
苏源暗忖,面上含笑:“我明白的。”
郭连云松了口气,这样便是最好,同时指向右前方:“这边走。”
苏源应了声好,和车夫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一排整齐的瓦房映入眼帘。
郭连云挨个儿数过来,最终在一间寝舍前站定,推开虚掩的房门:“苏源,进来吧。”
“这里是教习们的寝舍,是单人一间,被褥还有教习袍之类的用品,先生早在收到回信时就让人备好了。”
苏源上前看了眼,被褥上的教习袍是靛蓝色,整齐叠放着,目前看不出样式如何。
“多谢山长,也麻烦思源领我走这一遭,待我休整片刻,再去正式拜见山长。”
在苏源来之前,郭连云还曾担心过,小三元后又成解元的苏源是否会如同某些读书人那般倨傲。
眼下经过一番接触,郭连云就知道自己的顾虑是多余了。
苏源的脾性完全挑不出毛病,待人接物也是如此,和他相处起来,心中很是松快。
郭连云如是想道,极有眼见地提出告辞。
苏源关了门,将书箱和包袱取下,这才对车夫说:“客栈里你的房间我已经替你续过房费了,你可以明日再启程回府城去。”
车夫深感意外,闻言连连道谢:“解元老爷好人有好报,您一定能考上状元,当大官!”
苏源笑了笑:“借您吉言。”
送走了车夫,苏源才腾出手收拾寝舍。
先是打水将屋里擦拭一遍,再按照习惯将书本衣物摆放好。
这一轮忙下来,已临近午时。
苏源惊觉他忘了再去拜见宋山长,懊恼过后只得过了午休时辰再去。
向隔壁的教习问了饭堂的方位,苏源摸索着过去,打了一份饭,吃饱后趁机在书院逛上一圈。
消食的同时也能熟悉环境。
走着走着,苏源听到簌簌水声,一抬眸,发现前方有一方池塘。
菡萏开满整个池子,清香扑鼻。
倒是和府学的那方池塘差不多。
“哗啦——”
一阵异响打断思绪,苏源循声望去,发现闹出响动的竟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宋和璧。
她正坐在池塘边的树荫底下钓鱼,一手托腮,一手扶着鱼竿,百无聊赖的模样。
苏源看着悬空于池面上的鱼钩,一时无言。
这是学着姜太公钓鱼么?
只可惜这池子里都是被养得又肥又呆的胖锦鲤,估计和府学里的锦鲤一样,整日沉在池底,一动不动。
宋和璧自小习武,对旁人的视线格外敏锐。
在苏源看过来的第一时间她就察觉到了,只是故作不知。
谁料他的眼神始终不曾移开,竟定定落在自己身上。
眼底凉意一闪而逝,宋和璧偏头看过去,却发现苏源的眼睛只是落在空虚一点上,只是这一点离她很近而已。
再看他那双漆黑的眸,明显在走神。
宋和璧:“”
是她太过敏感,被先前那件事闹出了心理阴影。
不是谁都像大皇子那样色.欲熏心。
宋和璧心情复杂,没忍住轻咳一声。
苏源恍然回神,见宋和璧正看着他这边,忙拱手:“宋姑娘,在下方才在熟悉书院,无意间来到此处,并非有意冒犯。”
宋和璧轻笑一声,手指轻动,鱼钩掠过池面:“你见过山长了吗?”
苏源摸摸鼻尖:“见过了,只是还未正式拜见。”
宋和璧正窘迫得紧,闻言立马挥手道:“那你赶紧去吧,书院什么时候都能熟悉,拜见山长要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应了声好,转身朝不远处的小院走去。
余光看见苏源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而四周再无旁人,宋和璧托腮的手一把捂住脸,脚趾扣地,低声嘟囔:“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幸亏没说出来。”
那苏源明显是个正人君子,若她当时脱口而出,他肯定以为自己脑子有病。
宋和璧越想脸上越臊得慌,麻溜收拾了鱼竿,拎着小木凳跑走了。
对于宋和璧的窘然,苏源分毫不知情,他敲开木门,在郭连云的引领下进了屋。
“稍等片刻,先生午睡刚醒,正在更衣。”
苏源眼底浮起疑惑,郭连云不是书院的学生么,怎会一直待在山长的院子里?
郭连云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轻声解释道:“我是先生的学生,今日特来向先生讨教功课。”
苏源恍然明悟,原来这位是宋山长的弟子。
之后两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沉闷。
郭连云知晓这位苏解元是先生特意请来给童生讲学的,有意亲近,便主动挑起话题:“苏源,明年的会试你打算参加吗?”
已经有不少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如今苏源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回答:“正有此意。”
郭连云面露喜色:“那正好,我明年也打算下场,届时咱们可以一同前往。”
苏源欣然应允。
去往京城的一路上,不论是乘船还是坐马车,多个人多个伴,彼此也好互相照应。
如此一来,他二人就会试展开了讨论。
从历届试题到明年的出题方向,无所不谈。
以至于宋山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毫无所觉。
正午烈日灼人,宋山长上了年纪,受不住热,便咳了一声,跨步进门:“在谈什么?”
激烈讨论戛然而止,二人不约而同起身,拱手行礼:“先生/山长。”
宋山长微微颔首,坐于上首:“连云,你去泡壶凉茶来。”
郭连云应声而出,屋内只剩下苏源和宋山长二人。
“知道我为何写信让你来书院讲学吗?”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苏源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只垂眸作恭谨状:“学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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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捋须,注视着苏源的双眼是历经沧桑后的睿智:“是陛下。”
苏源愣住。
陛、陛下?
“陛下一早就给我来信,说要推荐给我一名学生。”说着他看了眼苏源,“他还在信中说,是你发现了天铃,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饭。”
听到后面那句,苏源不免有些脸热。
他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并没有陛下说的那么夸张。
“我尝过天铃,确实是个好东西,前些日子又得知你考中了解元,听人说你才识过人,便写了信给方教授,让你来给书院的童生们讲学。”
宋山长食指屈起,轻叩桌案:“希望你不要辜负陛下的看重,不要让我失望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正色道:“学生明白,定不会辜负陛下和您的期望。”
这时他也记起方才那句开场白为何那般熟悉。
当初他给季先生送年礼,季先生也是这般说的,告诉他当初去府学是林璋的提议。
“明日我让人给你送课表去,我已和教授教习们打过招呼,除去讲学的时间,你可以去任一课室听课。”
苏源眸光一亮,喜不自禁:“多谢山长。”
宋山长摆摆手:“夏日炎热,我也不多留你了,你且回去吧,明日便可开始讲习。”
苏源应承下来,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就见郭连云拎着茶壶走来,树影落在他的脸上,俊逸非凡。
“回去了?”郭连云问。
“嗯,既已拜见过,山长就让我回去了。”
郭连云将茶壶换了只手:“你何时开始讲学,若我有时间,定要去旁听的。”
“山长说明日开始。”
郭连云点头:“我记下了,明日再见,我去给先生送凉茶。”
苏源侧身让他先过去,才信步出了小院。
途径那一片池塘,再不见宋和璧的身影。
过于秾稠的眉目自脑海中一闪而逝,苏源轻捏袖口,沿着树影回了寝舍。
次日一早,有教习送来讲习课表。
苏源道谢后接过,一眼扫过,发现每天只需一个时辰讲学,其余时间都由他自由支配。
比在府学还要舒坦,苏源不免感叹一句。
将课表小心放好,苏源一整教习袍,拿上书本前往课室。
他的讲学对象是童生,搁现代就是小学毕业生,难度倒是不大。
苏源循着记忆走进课室,把书本放在讲桌上:“我是新来的教习,苏源。”
课室后排的杨牧猛一抬头,眼前一黑。
第五十九章
“杨兄, 你怎么了?”
一旁的男子见杨牧嘴巴长得老大,一脸呆样,不由好奇地问。
杨牧把手里的书卷起又松开, 快要把脑袋埋到胸口:“没怎么, 上课了,你快听课!”
男子与杨牧本就是点头之交,方才也是出于对旁听生的关心,见状也没再问:“话说这位新来的教习很是年轻,不会还未及冠吧?”
杨牧满脑子浆糊, 闻言下意识地说:“是啊,他才十七。”
说完猛地反应过来, 一把捂住嘴, 埋头装死。
男子:“”什么毛病。
杨牧快要慌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旁听课程教习是苏源。
昨日嘲讽苏源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杨牧生怕他趁机报复。
要知道,他能进松江书院旁听,只是因为山长欠了他老爹一个人情。
之前跟人起争执,被宋和璧那男人婆抓个正着也就罢了, 现在又落到苏源手里。
天要亡他!
杨牧的崩溃苏源无从得知, 自我介绍后便直奔主题,翻开到书本某一页,开始讲授。
大学时他曾担任过助教,也给学弟学妹们上过课,短暂的不自在后, 很快适应其中。
仿照季先生曾经的教学模式, 先是领着大家朗读一遍,再逐字逐句地讲解。
循循善诱, 引经据典,也算信手拈来。
至于底下的学生,除去前来镀金的杨牧,他们都是宋山长口中“真正的读书人”。
即便苏源的年纪比在座大部分人都要年轻,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丝毫轻怠也无。
一个时辰结束,双方都给彼此留下了好印象。
苏源:都是一群热爱学习的好学生。
学生:他虽然年纪不大,阅历却十分丰富,不愧是成为教习的男人。
伴随着提醒下课的钟声,苏源合上书本,温声道:“大家回去后将课堂上讲解的文章全篇熟读并背诵,明日抽背。”
话音刚落,下头隐约响起吸气声。
果然,背诵全文是所有学生的噩梦。
苏源如是想道,眼底笑意加深,不着痕迹瞥了眼课室最后一排,快要把脑袋塞进桌肚里的杨牧,拿着书本离开。
杨牧可能以为自己会借机徇私,而对苏源来说,他可没那个闲工夫搞针对。
昨日杨牧已从宋和璧那处吃了教训,又何必为了他背负恶名。
将书本放回寝舍,又匆忙赶去旁听。
宋山长一早就打过招呼,教习只当多了个学生,也不曾为了苏源刻意调整教学进度。
“前天的课业我已经批阅好了,诸位都能看见评语,那么现在”
苏源顿了顿,踟蹰着要不要跟旁边人搭个伙,胳膊就被人轻戳一下。
苏源偏头,旁边那位学子将课业分一半给他:“你可以和我一起看。”
苏源看题:“多谢。”
教习滔滔不绝地说着,身旁学子低声询问:“你不是教习吗,怎么来我们这里旁听?”
“我虽是教习,却还未参加会试。”
学子不明觉厉:“那你是真厉害,咱们书院的教习都是进士出身呢。”
苏源:“教习在盯着你。”
学子后脖颈一凉,连忙住嘴,作全神贯注状。
松江书院的课程安排和府学完全相同,全天共四堂课,一堂课一个时辰。
旁听完三堂课,苏源去饭堂用了饭,洗漱好已经天黑。
将可能用到的书本笔墨备齐,苏源躺在床上,心神一动进了自习室。
这回他在自习室待了十个时辰,中途学累了就起身走动两圈,做几组俯卧撑,眼保健操也不忘跟上。
学得差不多了,苏源回到寝舍。
左右时间还早,他打算将明日的课件准备一下。
桌案上的蜡烛无声燃烧着,烛火摇曳,将苏源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眼睫低垂着,在下眼睑落下一片暗影,面庞柔和而专注。
落下最后一笔,已至亥时。
苏源褪去衣袍,阖眸入睡。
一夜好眠。
次日苏源照常前往课室,抽背环节结束后,又取出昨晚准备的试题。
将试题内容读了一遍,苏源对底下埋头速记的学生道:“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当堂写作,下课后收上来。”
学生们:“”
不到一个时辰写完一篇文章,苏教习你是魔鬼吗?!
亏得他们原先还因为苏教习那张脸和学识对他生出许多好感,可这两堂课下来,好感咔咔往下掉,直接成负的了。
未满弱冠的苏教习,比那些个年过不惑的老教习还要严格,还要丧心病狂!
对于学生的腹诽,苏源不得而知,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他是教习,想让手底下的学生进步有错吗?
当然没毛病。
苏源环视一圈,目光在经过杨牧时停顿一下,他正咬着笔头,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眉心跳了下,苏源迅速移开眼,眼不见心不烦。
一堂课结束,苏源带着几十份文章离开。
回去后特意换下了靛蓝色的教习袍,换上青色书生袍。
昨日他穿着教习袍去旁听,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自然有人上前询问。
苏源不想过多探究的视线落在自个儿身上,思索一夜就想出这个法子。
整理好衣袍,苏源拿上书本去旁听。
果然,这次基本没人注意到他了。
苏源心情不错,放课后脚步都是轻快的。
“苏源!”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子嗓音,苏源一转头:“思源。”
郭连云快步追上苏源,注意到他怀里的书本,和平平无奇的书生装扮:“你这是去旁听了?”
苏源颔首:“讲习结束,我闲来无事便来听听课,也算是汲取知识了。”
“今早还有人同我说起教习旁听的事儿,我就猜到是你。怎么样,这两天还习惯吗?”
苏源往前走,口吻含笑:“学生们都挺好,也不用我烦神。”
括弧,杨牧除外,括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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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郭连云笑容放大,“昨晚先生还问起你呢,我原本想着吃过饭去寝舍找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不等苏源说话,他又道:“你现在看起来不错,先生也能放心了。”
想起前天和宋山长的面对面谈话,苏源手指摩挲着书脊:“难为山长记挂,我一切都好。”
说完顿了顿,颇有些赧然地说:“饭堂的饭菜也很好吃。”
饶是将温和素养刻在骨子里,郭连云此时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他以拳抵唇,咳嗽两下:“苏源你可真是率直坦荡!”
苏源但笑不语。
“不过饭堂的菜确实很不错,几位厨子可都是御厨的弟子呢。”
苏源挑了下眉,松江书院还真是财大气粗:“我要去吃饭了,你呢?”
“我去先生那里取一本书,正好咱们顺路,一道走吧。”
苏源爽快应了,二人并肩而去。
在宋山长的小院门口,苏源恰好遇到宋和璧。
宋和璧今日一袭紫裙,衬得她如同魏紫般娇艳,正跨过门槛要往里走。
余光瞥见郭连云,宋和璧抬手打招呼:“郭师叔。”
打完招呼发现她郭师叔旁边竟站着苏源,眼神飘了飘,显然想起前天那件事。
年方二十有三就已成叔叔辈的郭连云:“宋姑娘。”
“我去找叔公,先行一步。”宋和璧说完,快步进了院门。
苏源倒是没注意宋和璧的异样,同郭连云点头示意,赶去饭堂
宋山长正在浇花,见郭连云过来,指了指书房:“你要的书在桌上。”
郭连云笑着说:“多谢先生,我尽快看完再还回来。”
宋山长不可置否,继续浇花,好似郭连云一个大活人都比不上面前几盆花。
郭连云去书房取了书,便离开了小院。
他走后,宋和璧从屋里出来,手上拈着一块点心,裙摆轻晃,轻拂过鞋面。
“怎么样?”宋山长眼睛看着花,淡声问道。
“什么怎么样?”宋和璧一脸茫然,“叔公你这点心哪买的,回头等我回京城,也买点带回去。”
“别打岔,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宋山长开门见山,“你觉得我那徒弟,郭连云如何?”
宋和璧吓得手里的点心都掉了:“师公你这是要撮合我跟郭师叔?不行的,我俩可差辈分了!”
宋山长被她噎了下,没好气地转过身:“你爹把你送来书院,就是让我为你择婿,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还说什么差着辈分,郭连云虽说比你大了六岁,但不论是才学还是人品皆是上乘,配你足矣。”
宋和璧掸去裙摆上的点心屑,闷头不吭声。
宋山长望着这个让他不止一次头疼,却又束手无策的侄孙女,长叹一声:“还是说,你想回去做大皇子妃?”
“我才不要!”宋和璧蹙起眉,“他就是个伪君子,大皇子妃还在世时就忙着张罗继妃人选,我要是成了大皇子妃,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
“胡闹!”
宋山长沉下脸,语气却不严厉。
他明白宋和璧这番话虽难听了些,却不无道理。
他那侄子之所以不远千里将女儿送来,一是相信他看人的眼光,想来定会为宋和璧择一名佳婿,二来也是为了避开大皇子选继妃。
宋家从不站队,他也不希望家中小辈牵连到皇家争斗当中。
“况且叔公你说得也不对。”宋和璧蹲在檐下,兀自嘟囔道。
宋山长不明所以:“什么?”
宋和璧觑了眼她叔公,小小声说:“郭师叔若真如叔公你说的那样,就不会在尚未娶妻时房里养了四五六个通房。”
宋山长一时语结。
宋家家风清正,素来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宋和璧长在这样的环境当中,自然不喜郭连云那般婚前有通房。
“可你要知道,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的太多,如宋家这般独守一人的少之又少。”宋山长缓声道,“郭连云是适龄男子当中条件最好的了。”
宋和璧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之前才会一直避着宋山长,堂而皇之地称呼郭连云为师叔。
“再说吧。”反正她如今身在松江书院,一时半会也不会回去,“这事不急,叔公您慢慢看,总有您满意,我也满意的。”
从小在她爹和她娘琴瑟和鸣的熏陶中长大,宋和璧是宁缺毋滥,世上男子这般多,她就不信找不到那个令她眼前一亮的男子。
宋山长将侄孙女眸中的执拗和天真看在眼里,脑仁儿又开始疼了:“你个不省心的,要气死我!”
宋和璧当即变了脸色,上前扶住他老人家:“叔公您怎么样了,我去给您请大夫来!”
宋山长摆摆手:“你的婚事是我最大的心病,只要一想到你的婚事,我就头疼。”
宋和璧:“”
她权当没听见,把宋山长扶进屋里:“叔公您好生歇着,我去给您打饭哈!”
说完拔腿就跑。
宋山长无奈至极:“这孩子。”
叹息过后,从书桌的小屉中取出一沓纸。
这上面是他搜罗来的适龄男子的名单,共计三十八名。
宋山长坐在桌前,又挨个儿翻看一遍,口中喃喃自语,不断将名单放到左手边。
“这个个头不高,站一块儿跟姐弟俩似的。”
“这个肤色太黑,日后若有了孩子,岂不跟煤山里掏出来一样?”
“这个”
将最后一份放到左手边,这里头都是他不满意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看右手边,只一份名单,便是郭连云的。
宋山长:“罢了,再慢慢看吧。”
且说宋和璧,她好容易逃脱宋山长的唠叨,拎着食盒去饭堂打饭。
正是饭点,饭堂里人挤人,放眼望去都是学生。
幸好教授教习们有专门的打饭点,宋和璧直奔负责打饭的大娘。
“宋姑娘又来给山长打饭啊。”大娘笑眯眯地问,一脸亲和。
宋和璧将食盒递给大娘:“是啊,我要竹笋肉丝”
点了两菜一汤,宋和璧付了银钱,将食盒盖好,拎着出了饭堂。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道惊呼:“小心!”
宋和璧利落一转身,躲开来不及刹车的男子。
躲开了,却又没完全躲开。
她手里的食盒被男子撞飞了出去。
食盒脱手,要看着就要砸到地上。
就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探出,一把抓住了食盒。
食盒里的青菜汤因着方才的抛起洒出来,浸湿了青色宽袖。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急着赶时间,不是有意要撞到你的。”那男子一脸焦急地同宋和璧道歉,“这份饭多少文钱,我赔给你可好?”
宋和璧却没搭理他,快步走向苏源:“你没事吧?”
干净而整洁的书生袍上粘着菜叶,瞧着有些狼狈。
苏源浅浅吸了口气,放下食盒,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在身后:“没事。”
宋和璧才不信。
她分明记得,那青菜汤放进食盒里的时候是滚烫的。
读书人的手最是要紧,再看苏源的动作,十有八.九被烫着了。
此时她也顾不上其他:“叔公那里有烫伤药,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苏源迟疑片刻,还是应了。
他带来书院的那些东西里,还真没有烫伤药。
这时那男子再次上前,将铜板递给宋和璧:“我方才看了食盒里的菜,这些钱应该够了。”
宋和璧急着回去上药,也没多看直接收了,拎上湿漉漉的食盒,领着苏源回了小院。
“叔公!叔公!”宋和璧进门便扬声呼唤,“之前的烫伤药呢?”
宋山长在屋里听到声音,以为是宋和璧被烫伤了,立马丢下书本出来。
结果却看到了侄孙女身后的苏源。
再看他湿
PanPan
了大半的衣袖,以及红肿的手背,还有什么好问的,转头就去拿烫伤药。
不过片刻,宋山长就回来了,将烫伤药递上前。
宋和璧下意识就要上前,被苏源快一步接过:“多谢山长,请问何处有凉水?”
宋山长睨了眼尴尬搓手的宋和璧,指了指屋外:“墙角就有水缸。”
苏源应声而出,宋山长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宋和璧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遍,指尖轻蹭着手心:“那人冲得太快了,我又急着躲闪,手上失了力道。”
宋山长听完,重又站起身:“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我去给他上药。”
宋和璧挠了挠脸,点头如捣蒜。
她方才也是一时情急,忘了男女有别,更忘了自己和苏源并不算多熟。
这边宋和璧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那边苏源已经冲完了凉水,正要上药。
宋山长及时出现,拿过烫伤药,轻描淡写道:“你一只手怎么上药,我来吧。”
苏源动动手指,坦然受了:“多谢山长。”
宋山长抠了一坨乳黄色的药膏,敷在泛红的地方。
不过几息之间,苏源就感觉到手背一阵冰凉。
“方才我那侄孙女同我说了,还得多谢你,否则青菜汤洒出去,烫伤人就不好了。”
说完宋山长瞥了眼苏源的手背:“前两日我刚批注了一本书,等会泥带回去吧。”
苏源心中了然,这本书就是补偿了。
也不推辞,干脆接受。
之前在饭堂,他也是恰巧经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吃完饭准备回寝舍,谁料刚出门就遇见那一幕,而四周都有学生,他担心食盒里有汤汤水水,泼出来烫伤人,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疾步上前了。
用一处烫伤换一本当世大儒批注过的书籍,也不算太亏。
苏源乐观地想着,连伤处都不怎么疼了。
“好了。”宋山长收回手,将存有烫伤药的小瓷瓶往前推了推,“这药你带回去,早晚各一遍,两日就能好。”
哦,还有一瓶疗效极好的烫伤药。
苏源将烫伤药收入袖中,起身拱手道:“那学生就告辞了。”
宋山长挥挥手:“去吧,明日你且休息一日,授课我会安排其他教习过去。”
“月俸不变。”他又补充一句。
苏源眸光一亮,带薪养病可还行?!
遂忙不迭应了,带着书和烫伤药回寝舍。
*
宋山长给的烫伤药确实有效,第二天醒来发现刺目的烫红基本消下去了。
除非用力按压,才会有些许痛感。
左右闲来无事,苏源直接钻进自习室,学了个昏天黑地。
时间太久,连他都不记得在里头待了多久。
等他收了书本,处理好笔墨出来,起身往窗外一看,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苏源:“”
腹中空空,不住地发出抗议。
勉强将衣袍上褶皱抚平,苏源去饭堂吃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打好饭,找到位置坐下,头顶突然落下一片暗影。
苏源似有所觉,抬头就对上来人不善的眼神。
“就是你昨天帮宋姑娘挡了热汤?”
苏源一愣:“是我,怎么了?”
“嗤——”高壮男子不屑冷笑,“你不过一教习,看你的衣着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不会以为救了宋姑娘,就能让山长将宋姑娘许配给你吧?”
苏源 :“???”
这什么跟什么?
见苏源一脸迷茫,高壮男子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宋姑娘的父亲可是从三品怀远将军,就算你使出浑身解数,他也只会选门当户对的男子做女婿。”
苏源:“”
更离谱了。
这时他要是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真是反应迟钝了。
苏源放下筷子,不紧不慢站起身。
然后,高壮男子发现苏源竟比他要高上那么一点。
高壮男子:“”
“事发突然,不论是谁我都会出手相助。”苏源眼睫微敛,眸中充斥着冷意与警告,“再者,你这般毁坏宋姑娘名誉,诋毁于我,我反倒觉得你心怀不轨,别有用心了。”
高壮男子被倒打一耙,登时抬高嗓门儿:“昨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假装烫伤跟宋姑娘离开,这事儿都已经传遍整个书院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他这一嗓子,引来许多人的注意。
上百道视线投注在身上,苏源气极反笑,并未露怯:“我是否假装烫伤,山长自会分辨,而不是由你们在此臆断猜测。”
靖朝风气虽不如前朝那般保守,女子出行不必再戴帷帽遮面纱,但一个女子若坏了名声,麻烦会接踵而来。
苏源对这点深有体会,是因为苏慧兰就曾因为离开梁家,被各种恶意揣测,甚至是针对。
高壮男子没想到苏源竟这般巧舌如簧,口不择言道:“你不过一个举人,有什么好张狂的。”
“谁说他只是个举人了,难道你们不晓得吗?他可是本届解元,曾经得了小三元的那位!”
旁边的杨牧听不下去了,叉着腰走过来:“况且,苏教习可是山长亲自请来的。”
第六十章
高壮男子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半晌后迟钝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指着苏源,却是看向杨牧的:“你说他是谁?”
“你们不知道?”杨牧环视一圈, 从许多人脸上看到震惊, 摸了把脑门,“苏教习来学院已有几日了,也给咱们上了两堂课,你们竟然不知道他就是本届解元?”
众人:……还真不知道。
谁会想到苏解元会突然从凤阳府府学来到他们书院,还是以教习的身份。
况且苏教习也没说他就是乡试解元啊。
高壮男子袁维咽了下口水, 强自镇定:“可就算他是解元,也不代表他不会做些卑鄙之事。”
简直是对牛弹琴, 杨牧不雅地翻个白眼:“山长既然请苏教习前来讲习, 便是信任他的品性。话又说回来,若流言都是真的, 那我说你通过某些手段考入松江书院,你认是不认?”
袁维脸色涨红:“你休要胡言!”
杨牧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转而冲着苏源笑, 带了点讨巧意味。
“教习你别听他的, 多半是某些人妒忌您,有意胡说呢。”
所以您就看在我是站在您这边的份上,别计较以前的事,抽背文章也别再抽我了。
苏源何尝看不出他的小心思,只一笑而过, 眼下重要的是如何解决流言问题。
他行得正坐得端,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宋和璧到底是姑娘家, 她没必要牵扯其中。
目光在饭堂里环视一圈,最终定在某一点上,快步走去。
袁维以为苏源心虚,跟在后头嚷嚷:“怎么着,你这是做贼心虚,想要落荒而逃?”
这人脑回路非正常人所有,苏源都不想回应,径直走到正埋头吃饭的男子面前。
“如果我没记错,昨日就是你撞到了宋姑娘。”
他也是存有几分侥幸,想着当事人会不会在场,没想到真给他碰上了。
男子,也就是张信猝然抬头,下意识捏紧筷子,结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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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是啊,昨日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宋姑娘。”
苏源转身看向袁维,语气温和,仿佛并未因他的纠缠叫嚣而生恼:“事发时这位张兄就在现场,他应该看到了全过程,想必也看清我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
说罢他又面朝张信:“昨日张兄你将铜板给宋姑娘时,我就在宋姑娘旁边,你一定看到了我手背上的烫伤,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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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信垂眼看着饭盘里的米饭:“我”
头顶的注视存在感太强,泛着冰凉与笃定,叫他连闭眼瞎说的勇气都没有。
呼吸乱了几瞬,张信抬头:“袁兄你误会苏教习了,苏教习确实被烫伤了。”
袁维瞠目,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不是你”
张信捏着筷子的力道又重了些,喉咙里干得厉害,一字一句都十分艰难:“说来也都怪我,若我没急着往前冲,也就不会撞翻宋姑娘的食盒,以致苏教习受伤了。”
“无妨,我也是恰好经过,顺手为之。”苏源嘴角带笑,“如此,袁兄可满意了?”
袁维拱手作揖:“是我轻信了谣言,还望苏教习不要怪罪才好。”
苏源只笑了笑,并未应承:“这就跟‘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一个道理,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的认知也有所不同。许是当时离得远些,大家看得不甚清晰,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我被传谣言不算什么,牵连到无辜之人便是不好了。”
袁维表情讪讪,干巴巴地说:“学生知错,回去后定会反省自身。”
苏源一抚掌,笑道:“能反省便是最好,既然袁兄有此觉悟,便在明日上交一篇千字检讨吧。”
袁维呆住:“什、什么?”
众人也都茫然瞪眼,千字检讨什么的,未免太可怕了点。
苏源面不改色地说:“回头我也好将检讨送与山长,权当是对此次谣言的解释了,如何?”
虽说他称呼袁维“袁兄”,身份却是教习,是有资格罚他写检讨的。
袁维:“学生知道了,等吃过饭就回去写。”
“如此甚好,希望山长和宋姑娘能原谅你的莽撞。”苏源一脸欣慰,却让袁维一口血哽在喉头,转而又看向周遭,“好了,事情已经解决,就不耽误大家用饭了。”
谣言既已澄清,大家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各自收回视线,埋头吃饭。
苏源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张信:“多谢张兄仗义执言,若没有你的作证,我恐怕要被某些谣言给害死了。”
杨牧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这谣言真是害死人,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乱传,希望他下次月考每一门都不通过!”
“张信,你回头一定要跟大家解释解释,可不能再让谣言诋毁苏教习了。”
张信瞳孔颤了颤,笑得不太自然:“这是自然,我一定会帮教习澄清的。”
话已至此,苏源也没什么好说的,道了谢后径自回到座位。
耽搁了这么久,饭菜凉了不少,口感不如原先,倒也能入口。
苏源喝一口汤,瞥向旁边的杨牧:“作甚?”
杨牧放下饭盘,厚着脸皮说:“教习,咱打个商量行不?”
苏源吃一口饭:“什么商量?”
“教习你也知道,我就是一旁听的,肯定是不比那些真正考入书院的人”
苏源只作听不懂,截过他的话头:“所以你是想让我对你多加关注?”
杨牧噎了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
“放心吧。”苏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你虽是旁听生,基础也不算扎实,但在我眼中和其他人同样重要。况且你方才又为我争辩,我铭感五内,决定要好生督促你,争取让你和其他人一样。”
杨牧:“???”
“就好比抽背文章,当堂作答这些,只要有机会,我都会第一个想起你的。”
杨牧:“!!!”
“好了,别光顾着高兴了,赶紧吃饭吧,你们等会还要上课呢。”
杨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在苏源充满鼓励的眼神中熄了声。
挖了一大团米饭塞进嘴里,艰难咀嚼,两眼泪汪汪,几近哽咽:“多谢教习。”
苏源抿唇忍住笑意,又埋头扒了一口饭
有关苏源的谣言只传了一天,当天晚上便消弭无踪了。
宋山长得知此事,已是第二天。
郭连云一早过来,拎着茶壶进屋:“先生,茶泡好了。”
宋山长放下书,接过弟子斟好的凉茶,浅酌一口,眉目舒展:“你这泡茶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郭连云笑了笑,又想起昨晚从好友口中得知的事情,思忖片刻还是说了:“先生可知苏源替宋姑娘挡热汤的事?”
宋山长放下茶杯:“知道,怎么了?”
郭连云就将所谓谣言说给宋山长听,最后补充道:“幸好苏源及时澄清了,否则宋姑娘也会损了名声。”
宋山长挑了下眉:“且不论苏源烫伤的真假,谣言的对象是苏源,与和璧有什么关系?”
郭连云抬头,就对上宋山长微凉的眼神,心中一慌,忙不迭解释:“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宋姑娘可能也会”
“好了,此事不必再说。”宋山长抬手止住他的辩解,淡声道,“既然苏源已经澄清了,这事就过去了。”
郭连云眼神闪了闪。
“况且苏源被烫伤确有其事,我还给了他烫伤药。”宋山长深深看了弟子一眼,“你该知道我的脾性,若苏源真有什么问题,早在第一次见面后,我就不会再问及他了。”
郭连云低下头:“是学生的不是,学生只是担心宋姑娘受到牵连。”
宋山长嗯了一声,再次端起茶杯:“你不是还有课,赶紧去吧,别迟到了。”
郭连云握着茶壶柄的手紧了紧,终究什么都没再说,无声退了出去。
宋山长端坐于书案后,静静凝着他的身影走出小院,幽幽叹了口气。
杯中浅绿的凉茶轻漾,宋山长低声呢喃:“如此,倒是不相配了。”
休息了一天,苏源又重回教习岗位。
经过谣言事件,学生们看苏源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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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苏源的科举之路就是所有读书人所艳羡的,再有昨日袁维嚣张刁难,而苏源不骄不躁,始终温和以待,只罚了一篇检讨,足以见得其心胸之开阔。
高才卓识,又不乏好秉性,可不正是众人钦佩的对象。
苏源将众人微妙的变化看在眼中,将前天的文章发放下去:“诸位的文章对于童生来说都是很不错的,但是瑜不掩瑕,具体可见我对文章的评注。”
“你们回去后再品悟一番,明日我再讲解。”苏源翻开书,“好了,接下来我们继续上课。”
“把书翻到第十页,杨牧你来,将文章通读一遍。”
正抖着腿咬笔头的杨牧:“是,教习。”
然后欲哭无泪地念完一整篇之乎者也。
苏源抬了下手,示意他坐下:“很好,那么第一句”
他在上头放声讲授,学生们在底下奋笔疾书,一刻不停歇地记笔记。
讲到一半时,苏源往下瞥一眼。
很好,都在认真听讲。
包括旁听生杨牧。
一堂课结束,苏源布置了背诵任务,便径自离开。
这回他没再去寝舍换衣裳,身着靛蓝色教习袍,堂而皇之地走进课室。
落在身上的目光虽多,却没人再上前问询了。
苏源刚坐下,就见到张信亦步亦趋地跟在袁维身后,神态焦急地说着什么。
而袁维满脸不耐,烦躁之色溢于言表。
苏源敛下眸,将书本笔墨放到桌案上,静待开课。
不多时,教习拿着书进来,清清嗓子,直接开始授课。
一个时辰转眼过去,教习留下课业正要离开,被一位学生叫住了:“教习,我有一处疑问。”
教习遂停下,低声解惑。
苏源抚平宽袖上的折痕,刚合上书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课室里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循声望去。
只见袁维一脚踹翻张信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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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面色狠戾,像是在看什么宿世仇敌:“我都说过很多遍了,我不会原谅你,你听不懂吗?”
这边的动静打断了教习的讲解,他皱着眉:“袁维,你在干什么?为何欺负同窗?”
“我欺负同窗?”袁维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大的笑话,哈笑一声,“教习您都不知道张信此人有多卑鄙!”
张信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握紧。
袁维环顾四周,直直看向苏源:“苏教习您知道之前的谣言是从何而来吗?”
苏源眸光微动,并不言语。
袁维却不在意,指着张信,高声道:“就是他!是他说苏教习假装烫伤博取宋姑娘的同情,是他说你想要借机成为宋家的女婿!”
课室内吸气声此起彼伏。
苏源面露惊诧:“怎么可能会是张信,他那日还帮我作证呢。”
袁维鄙屑地睨了眼张信:“因为,真正心怀不轨之人,是他张信!”
正要细说,他忽然对上苏源暗含警告的眼,猛不丁一个激灵,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因为他嫉妒你年纪轻轻就成为教习,还能获得旁听的资格,他想借题发挥,毁坏你的名声,让你失去教习的资格,甚至无法留在书院。”
苏源松了口气,可不能让袁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回想那日张信的言行举止,分明是奔着宋和璧去的,袁维又在气头上,最容易话不过大脑了。
幸好,袁维及时刹住了车。
而在苏源思绪流转之时,在场诸人都在看着他。
见他肃色垂眼,并不吭声,更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难免感慨万千。
苏教习真是可怜,明明什么都没做,认真讲学,专注听课,却遭此无妄之灾。
教习虽不满袁维踹了桌案,可更厌恶张信的行径,沉下脸:“张信,袁维他说的可是真的?”
张信矢口否认:“不是!我什么都没说过,袁维他诬陷我!”
袁维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却出乎意料地冷静,直接报出几个人名:“当时不止我一人,他们也都在场,只怪张信平日里伪装得太好,我们甚至都不曾怀疑便相信了。”
愤怒之下,就一个传一个,才导致整个书院都传遍有关苏源的谣言。
“至于我为什么踹翻了桌案,是因为苏教习靠自己澄清了谣言,而我被罚了千字检讨,他担心我将真相说出去,一直在向我道歉。”
“一次又一次,我不耐烦了才会如此。”
教习再看张信,他脸都白了,额头冷汗直冒。
也不必再确认什么,张信的反应已经表明一切。
“这件事我会如实告知山长,张信你跟我走一趟吧。”
张信呼吸急促,几乎是哀求着说:“教习您听我解释,袁维他说的不是真的”
“真假与否,等到了山长面前自会揭晓,你不必再说。”教习冷喝一声,“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跟上?!”
张信无法,只得顶着众人鄙夷的眼神,脚底发飘地跟了上去。
待两人一走,学生们登时议论开了。
“没想到啊,那谣言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张信可真会装,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是个阴邪小人。”
“这样的人就不该留在书院,简直坏了书院的风气!”
“没错,山长就该将他逐出书院!”
旁人的议论苏源并不在意,反正始作俑者已经浮出水面,他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有听人闲聊的功夫,还不如去饭堂吃饭,免得肉丝被抢光了。
刚迈出一步,就被袁维挡住去路。
袁维一脸歉意,深深作揖:“苏教习对不起,是我听信小人之言,险些坏了您的名声。”
苏源挑眉:“检讨写好了吗?”
袁维愣了下,紧忙点头:“写好了,我放在寝舍里了,教习您现在就要吗?”
苏源摇摇头:“不急,下午给我就行。”
袁维狠狠松了口气,连声应下
刚吃过午饭,苏源准备回寝舍小憩片刻,以免下午上课犯困。
还没走到寝舍门口,遥遥望见郭连云檐下,不住地用手扇风。
“思源?”
郭连云忙止了动作:“先生让我领你过去。”
苏源也能猜到几分,便爽快应了:“那咱们走吧。”
二人一路阔步而行,很快到了宋山长的小院。
踏进小院,苏源发现张信正直挺挺跪在院子里。
夏日正午的太阳格外灼人,树叶都晒蔫了,他却纹丝不动,一脸倔强。
苏源只淡淡扫了他一眼,抬步跟上郭连云,进了屋里。
张信被晒得眼前隐隐发黑,忽然察觉有人从旁经过,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
对方只留给他一道修长如青竹的背影,行走间步履带风,靛蓝色的长袍彰示着那人教习的身份。
张信死死咬着腮肉,恨苏源太过谨慎,轻易化解了谣言,又恨袁维那几人不够义气,三言两语将他推了出来。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即将面临惩处,山长对他的好印象也会随之跌入谷底。
更别提成为宋家的女婿了。
对于张信的愤恨,苏源一概不知,他进屋后在宋山长的示意下坐在下首。
郭连云在他右手边,而他的对面,坐着宋和璧。
宋和璧双手捧着茶杯,自顾自喝着,好似并不在意对面两位男子,露在裙摆底下的绣鞋不时晃悠两下。
倒是依然自得,源如是想道。
下一秒,就有一道冰凉的视线落在身上。
像是冰锥,扎得皮肤一阵刺痛。
苏源一抬眼,宋山长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苏源:“”
宋山长移开眼,捋须道:“和璧,你回自个儿屋里。”
宋和璧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放下茶杯,轻巧离开了。
苏源双手轻搭在膝头,眼观鼻鼻观心,总感觉宋山长此举是因为他。
天地良心,他对宋和璧可没有非分之想。
这时,宋山长的声音打断他的心绪:“苏源,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张信?”
苏源有些意外,迟疑片刻还是遵从内心:“就按照书院的规矩来吧。”
张信此举显然触了宋山长的逆鳞,不论是私心还是杀鸡儆猴,他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宋山长颔首:“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离开书院吧。”
苏源和郭连云相视一眼,自是不敢置喙,皆保持沉默。
“连云,你去叫张信进来。”
郭连云依言而出,很快张信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二话不说扑通跪下,双目含泪:“山长,学生知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若他被逐出松江书院,日后还有哪家书院会收他?
不仅如此,可能他的科举之路也到了尽头。
宋山长丝毫不为所动,半阖着眸:“你不该向我认错。”
张信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险些掐断了指甲,忍着羞耻面朝向苏源:“苏教习,这一切都是我私心作祟,我不该因妒忌造谣,求您原谅我。”
苏源莞尔一笑,他不会以为得到自己的原谅就不用受惩罚了吧?
当然是不可能的。
苏源轻叹一声,很是无奈:“我在书院顶多待半年,你又何必这般计较呢。”
张信面皮抽动两下,不吭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担心苏源入了宋山长的眼,成为侄孙女婿的人选。
他这些年汲汲营营,塑造完美名声,可不就是为了一朝迎娶贵人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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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现阶层跨越么?
张信在心里埋怨老天不公,给了他聪敏才智,却不给他傲人的家世,面上却丝毫不显,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苏教习,是我错了,请您原谅我”
“够了!”宋山长厉喝一声,猛地拍桌子,“你难道自己不清楚,你品行不端可不止因为抹黑苏源?!”
张信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当场。
苏源则适时地流露出些许茫然,看一眼张信,又看一眼宋山长。
宋山长却不欲多说,只一挥袖:“我意已决,今日你便收拾包袱,下山去吧。”
听到宋山长对自己的惩处,张信像是被抽去浑身的力气,软瘫在地。
最为不堪的一面呈现在人前,又被逐出书院,双重打击之下,他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宋山长眼也不抬:“你们俩把人送回去。”
苏源并郭连云起身:“是,山长/先生。”
把张信送回了寝舍,郭连云温和一笑:“你先回去吧,休息一会下午还有课呢。”
苏源正有此意,供一拱手,转身离去。
郭连云则满怀心事,回了小院。
“先生,对于张信的处置,是否太过严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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