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宋山长持杯的手一顿:“什么?”
郭连云觑了眼先生的神情, 大胆发言:“张信确实做错了事,但瑕不掩瑜,其才华属实出众, 况且他也有意明年会试下场”
宋山长语气沉沉:“连云, 你可还记得松江书院的宗旨?”
在宋山长锐利的目光下,郭连云不敢迟疑,连忙道:“接纳真正的读书人。”
宋山长又问:“那张信可符合书院的标准?”
郭连云哑然无言。
且不论张信以前伪装得有多么完美无缺,学业上多么优秀,仅凭他造谣生事这一点, 就被排除在外。
宋山长见素来看重的弟子沮丧地垂下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失望的是郭连云怀有私心, 甚至为了那点私心劝说他留下一个品行不端的学生。
庆幸的是他尊重宋和璧的意见, 没有选郭连云做侄孙女婿。
室内一片沉寂,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郭连云额角悄然冒出冷汗, 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他方才那番话是因为忌惮苏源,还是说他迫不及待想要和宋家绑得更紧,未来进入官场也能借此得到优待?
这二者都是他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倘若放到明面上讲, 先生一定会对他失望。
宋山长搓搓指腹, 做出了决定:“左右书院这边该学的你都已经学透了,正好宋家族学还缺一位先生,你择日动身回京城去吧。”
郭连云脑袋里嗡一声,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一撩袍角跪下, 俯伏在地:“先生!不知学生错在何处, 您为何要赶学生走?”
宋山长这辈子收了十多位徒弟,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只他一人。
倘若他就这么回去, 定会被人各种恶意揣测。
宋山长笑了笑,一改以往的严肃:“莫要胡思乱想,你可是为师的徒弟,之所以让你回去,也是想让你帮为师教导族中的孩子们。”
郭连云猛地抬头,似是不可置信。
宋山长面不改色:“书院这边事务繁多,我一时半会又走不开,只能让你去了。”
郭连云见先生神色不似作伪,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不曾说出口。
“那学生现在便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启程回京。”
宋山长露出一抹欣慰的笑:“甚好。”
郭连云彻底放下心,在宋山长的示意下站起身:“那学生就先回去了。”
宋山长颔首,待郭连云转身踏出房门,笑容陡然落下。
他独坐许久,像一尊雕像,沉默僵硬。
直到宋和璧睡完午觉,捧着本书过来:“叔公,我有个问题,您现在方便吗?”
宋山长恍然回神,轻咳一声道:“方便的,过来吧。”
宋和璧上前,在他身旁站定,指着书上某一处:“这一句,我不太理解,烦请叔公为我解释一番。”
宋山长强打精神,缓和着语气将这一段解释了一遍。
宋和璧指尖轻抚腰间的玉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跟我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宋山长笑笑,看她的眼神满是慈爱,又想到这些日子因为择婿生出的风波,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叔公真的老了。”
宋和璧瞪圆了眼:“呸呸呸!叔公您不过知命之年,起码还有三四十年,怎么就老了?!”
宋山长只一味地笑着,并未将其中缘由告诉宋和璧。
他枉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连张信的伪装都看不出来,不仅将他收入书院,还将其纳入侄孙女婿的人选当中。
以及郭连云。
他的变化是最让宋山长心痛的。
郭连云是宋山长前几年收的学生,几乎是看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英姿勃勃,意气风发。
也正是因为深厚的师徒情谊,他才会将郭连云排在侄孙女婿人选的第一位。
谁料他竟将毫不知情的苏源视作强敌,拿苏源替宋和璧挡热汤那件事来试探宋山长,言语间不乏挑拨之意。
不仅如此,他还为张信说话。
郭连云何等聪慧,自然清楚张信被从候选名单上剔除了。
他留下张信,多半也是为着苏源。
张信被人剥下温润如玉的假皮不说,还得了满身的臭名,这一切都与苏源脱不了干系。
只要他在一日,就会视苏源为仇敌。
苏源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其他。
宋山长越想越窒息,目露悲哀,到底是他识人不清了。
“和璧,我打算给你爹去信,送你去你外祖母家。”
宋和璧正消化着叔公方才的讲解,闻言一愣:“去外祖母家作甚,我在这里挺好的啊。”
虽说不方便日日练武,却也轻松自在,比起规矩甚多的京城和外祖母家,她更喜欢松江书院。
宋山长以拳抵唇,连咳两声:“这几日我又考察了一番,书院的这些学生都与你不相配,各有各的缺点,不若去你外祖母家,万一能遇到合你心意的呢。”
别的不说,光宋和璧那几个表哥,可都是风光霁月之人。
宋和璧试图挣扎:“择婿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时,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迟来的总是最好的。”
宋山长瞪眼,却没什么凶气:“你再过几个月就十八了,我能不急?”
越是优秀的男子就越抢手,不先下手为强,等着日后找那些被人挑剩下的不成?
宋家所有人都不会同意。
宋和璧见叔公执意如此,又想着她已许久未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了,踟蹰片刻闷声应了:“那我再在书院待半个月,等爹的书信过来,我再去成不?”
宋山长皱起的眉头一松:“我这就给你爹写信。”
宋和璧抿了下唇:“那我就先回屋了,等晚上再去给你打饭。”
“行,去吧。”宋山长挥手道,准备磨墨,“前两天拿去的书都看完了吗?”
宋和璧慢下脚步:“看了五本,还剩下这一本书。”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
宋山长指向身后的书架:“再挑几本带回去。”
宋和璧是喜欢看书的,脆声应了,跑去书架前挑书。
宋山长磨好墨,偏过头看了眼兴致勃勃选书的侄孙女,不知怎地,脑海中忽然浮现苏源注视着宋和璧的画面。
他的眼神清正明亮,坦荡至极。
丝毫不存在一个男子看女子时的别样意味,和看郭连云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倘若苏源能考中进士,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这个想法只一闪而逝,宋山长甚至都来不及捕捉,就飞快溜走了。
“叔公我选好啦,您先忙,我走了。”
宋山长大致扫了眼宋和璧选的几本书,确定没什么问题,就放人离开了
宋山长小院里发生的一切,苏源毫不知情。
他和衣躺在床上,小憩了片刻,掐着点醒来,用凉水擦了把脸,匆匆赶往课室。
上午发生的事已经传遍整个书院,以至于当苏源踏进课室,瞬间接收到十数道同情的目光。
苏源:“”
面不改色地找了位置坐下,翻开书本开始默读。
几秒后,有人戳了戳他的胳膊肘。
苏源转眸,对方语气郑重地说:“苏教习你很好,咱们都很喜欢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张信的针对就怀疑自我啊。”
苏源满脑袋问号,他何时自我怀
铱驊
疑了?
面上笑意不改:“多谢关心,我不会的。”
学生笑容放大,扭头低声跟同伴说:“苏教习脾气可真好,笑起来也甚是俊美呢。”
“谁说不是呢,要我是苏教习可比郭连云还要俊气,才学更不必多言,不愧是山长亲自请来的男人!”
同伴很是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些,吓得学生上前捂嘴:“你声音小一点,苏教习在看书,可别打扰到他。”
殊不知苏源听得一清二楚,嘴角微抽,借默读转移快要按捺不住的笑意。
两堂课结束,苏源收拾书本回寝舍。
途中遇到了郭连云,他身着蓝色学子袍,依旧风采不减。
郭连云目视前方,语气莫测:“我要回京城了。”
苏源一怔:“好好的怎么要回去了?”
他可没忘之前两人约好,要一起赴京赶考的。
“先生抽不出空回京,让我去宋家族学教书。”郭连云笑着道,“先生待我如此之好,我也想为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苏源不着痕迹挑了下眉,莫不是他听错了,这言语中的炫耀是什么意思?
“这是山长对思源你的看重,可是极好的。”苏源脚下不停,又问,“那你准备何时动身?”
“明日就走,先生希望我早些过去,替他教导族中的孩子们。”
苏源垂在身侧的手指轻点袖口,眸光微深:“届时我应该在上课,可能赶不上送思源了。”
郭连云摆手道:“无妨,心意到了即可。”
猜测得到落实,苏源没打算再与之交谈,换了只手拿书:“时辰不早了,我先去饭堂吃饭了,思源自便。”
郭连云看向苏源,颇为遗憾地说:“我原本也想去饭堂的,只是宋姑娘一直在找一本书,下午我好容易寻到了,急着给她送去。”
苏源立马看破他的意图,沉默了一瞬,憋出一个“好”字。
只能说,郭连云的暗示太过拙劣。
又或者说他压根没打算掩饰,直接表明了自个儿的意图。
待两人各奔东西,苏源揉了揉额角,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前有张信,后有郭连云,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们都是奔着宋和璧去的。
再想到其中的弯弯绕绕,苏源倒是有些同情宋姑娘了。
只希望宋山长能擦亮眼,替宋姑娘择一名佳婿,别被有心人利用了。
苏源这般想着,然后就在饭堂里见到拎着食盒的宋和璧。
遥遥望了一眼,苏源端着饭盘去寻座位。
刚一坐下,就听见隔壁桌充满恶臭气息的对话。
“真搞不懂山长怎么想的,宋姑娘一个女儿家,竟放她来饭堂打饭,不知道这里都是男子吗?”
“毕竟宋姑娘的父亲是武将,不拘小节惯了。”
“你们说山长将宋姑娘留在书院里,又对郭连云那般特殊,是不是打算撮合他们俩?”
“极有可能”
后面的对话苏源没再听,又或者说是听不下去了,直接带着饭盘换了个地方。
即便读再多书,再怎么文采斐然,有些人对于女性的偏见始终存在。
饶是宋姑娘这般恣意的女子,也难逃世俗的桎梏。
怀着难言的心情用完饭,洗漱后苏源一头扎进自习室,一口气写了十张大字,情绪才逐渐平缓。
将学习计划表上的规定内容看完,苏源又将明日的课件备好,才阖眸入睡。
翌日,苏源刚结束讲习,袁维从旁边窜出来,将检讨双手奉上:“教习,这是我写的检讨,共计一千零二十八字。”
他要不来,苏源都忘了这茬,抬手接过检讨:“我会将检讨交到山长那处。”
袁维深深作揖:“多谢教习原谅袁维。”
苏源只笑了笑,去隔壁的课室旁听。
午时吃过饭,苏源顺路将检讨送到宋山长手中。
宋山长一目十行地扫过检讨,字里行间倒也算恳切,看完后放到一边:“最近几日教得如何,可遇到什么困难?”
苏源摇头:“不曾,一开始可能遇到些困难,但经过这几日的磨合,已经好了许多。”
宋山长瞧着对面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心神一动:“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十七了吧?”
苏源道了声“是”。
“可有婚配?打算何时成婚?”
苏源意外于宋山长的问话,直言道:“尚未婚配,目前不打算成婚,待学有所成再作考虑。”
宋山长也没再问,自顾自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尝尝看怎么样。”
苏源迈步上前,双手端起,浅酌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初入口时微涩,余味甘甜,又带有凉茶的清凉之感。
苏源眼底笑意轻快:“好茶。”
宋山长满意于他的识货,忽而想到什么,淡声道:“连云已经回京城了,你若有什么疑问,大可来问。”
瞧这话说得,好像他是什么替补。
苏源暗自腹诽,却也没什么抵触情绪,反倒求之不得,遂放下茶杯:“那便叨扰山长了。”
宋山长重又拾起书本,边看边说:“把茶喝完了,就回去吧。”
苏源温声应是,不紧不慢地品完了凉茶,方才离去。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眼青瓦白墙的小院,心底有了计量。
之前他以为郭连云去宋家族学是宋山长对他的重视,现今看来却不尽然。
方才提及郭连云时,宋山长的口吻平淡无波,丝毫没有当初的满意和骄傲。
望着满池塘的荷花,苏源想,或许宋山长已经知道郭连云的心思,又或许其中发生了什么,导致宋山长对其不满,才会将他打发走。
不过这些终究是苏源的一厢猜测,在他看来,郭连云离开也算是件好事。
就从他随意对着外人(特指苏源本人)谈及宋姑娘和自己的关系,也能看出郭连云对宋姑娘没几分尊重。
若真在一起了,只会徒增痛苦,这世间又生出一对怨偶罢了。
“苏教习。”
学生打招呼的声音唤回苏源的思绪,苏源微笑颔首,狭长的眸沾染三分笑痕,让人只一眼就生出好感。
推开寝舍的门,苏源甩了甩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不过是萍水相逢,连两条相交直线都不算,何必庸人自扰。
如是安慰自己,苏源和衣躺到床上,闭目小憩
之后的半个月,苏源照常讲习、旁听,忙碌却充实。
在他的带领之下,童生们也算平稳进步,月考中仅一人不合格。
苏源从教授口中得知此事,特意去看了不合格名单,打算给对方开开小灶,争取达成全班合格成就。
然后,他就看到杨牧的名字大喇喇挂在黑榜上。
苏源:“”
不愧是你,老油条旁听生。
当天晚上,苏源思量许久,决定开一堂户外写作课。
苏源可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翌日一大早就去向宋山长神申请户外课。
宋山长还是头一回听说户外写作课,奇道:“这户外课与平时的课程有甚不同?”
苏源张嘴就来:“户外课是区别于传统教学的一种新模式,可以激发学生们的灵感,也能开拓眼界,更重要的是,可以愉悦心情。”
宋山长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对我来说,心情一好,灵感也就随之而来,笔下思如泉涌,行文自然流畅起来。”
宋山长扬眉,只思忖片刻就答应了:“你且试一试,若这户外课当真有效,我会提议其他教习也开通此课。”
苏源自无不应,出了小院,大步流星奔往课室。
学生们正在放声诵读,学习气息格外浓郁。
苏源拍拍手,扬声道:“今日咱们不在室内上课,带上笔墨
䧇璍
,随我来。”
学生们不知苏教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根据这短短几日的相处经验,他们猜苏教习又想出了什么“折腾”他们的法子。
一个个头皮发麻,脚底犹如千斤重,奈何苏教习声声催促,只得麻溜收拾了东西,鱼贯而出。
既是出书院,就要途径其他的课室。
数十位学子成群而过,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他们这是作甚?要去哪?”
“不是上课了吗,怎么还往外跑?”
“我看到了,最前面那位是苏教习!”
“我也看到了,所以苏教习要带他们到哪去?”
于是有人冒着被上头的教习发现的风险,悄咪咪抓住一人,大胆询问。
虽说怕极了苏教习“折腾”人的手段,大家对外还是一致给苏教习撑面子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被抓住那人昂首挺胸,一副高兴上天的模样:“教习带我们上户外写作课!”
户外写作课?
这又是什么课?
学子顶着宋山长同款迷茫脸,正要再细问,对方就脚底抹油溜了。
“跑这么快干什么,都不解释一下吗?”
他嘀咕着,一转头撞上教习的戒尺。
教习站在他面前,无情扬起戒尺:“想一起去?”
他两眼含泪地摇头:“不想,我只想听教习您的课。”
教习满意一笑,故作不在意地问:“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学子挠头:“我问那人去哪,他说苏教习带他们去上户外写作课。”
教习又板着脸:“上课认真听讲,若再有下次,便赏你戒尺了。”
吓得学子连声保证。
教习转过身,心想等回头下课了去找山长问问,何为户外写作课。
他绝对不是想要带学生们上同款户外课,只是单纯好奇罢了。
再说苏源,他一路领着学生们出了书院,来到一处树影浓密的地方,大手一挥:“此处甚是清新,不若赋诗一首,以表情怀?”
学生们还能说什么,自然是答应了。
他们席地而坐,开始埋头作诗。
谁让苏教习比他们年轻呢,只能顺着了。
一首诗写完,顺手放下毛笔。
嗯,感觉今天这诗写得挺顺。
一刻钟后,苏源随机点了几位学生,让他们各自读了诗作,又对其进行点评。
“最后一位,评完咱们休息一会儿,再写一篇短文。”
苏源站在略高的巨大石块上,将底下学生们的举止神态尽收眼底。
人群中,杨牧佝偻着腰,死死埋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团,好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源又想起他那惨不忍睹的分数,当即开口:“杨牧我看你跃跃欲试,应该写得很好,好吧就你了。”
杨牧浑身一僵。
苏源仿若不觉:“来,给大家读一下你的诗作。”
杨牧慢吞吞站起身,偷瞟一眼苏源,恰好与他的双眸对上,登时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念出自己乱七八糟的诗。
低笑声此起彼伏,惹得杨牧老脸一红。
苏源实在没法违心地夸赞,只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坐下。
杨牧闷头坐下,心里却极不是滋味儿。
别的诗作苏教习都做了点评,只他的只字不提,是不是他的诗作真的很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低头又读一遍,杨牧将宣纸反扣在地上。
好吧,确实很差。
心里沉甸甸的,就像是别人都拿了一百分,而他六十分都没考到。
沮丧的同时又悄然生出几分斗志,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就他不行?
又翻开宣纸,埋头研究起来。
休息片刻,众人又开始写短文。
耳畔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树影遮蔽了大半的烈阳,让他们不禁神经放松,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半个时辰悄然过去,陆续有人放下笔,安静候在一旁。
等最后一位结束,苏源语气含笑:“是不是觉得今日的文章写得特别流畅,一气呵成?”
众人面面相觑。
好像,还真是这样?
第六十二章
学生们忍不住再次浏览起自己的文章。
虽没到一字千金, 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步,但确实比以往好了那么一丢丢。
惊讶之下,忍不住低声议论。
“难道这就是教习带咱们来此处的用意?”
“我看十有八.九是这样, 你瞧我的文章, 是不是顺眼许多?要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水准,院试我也就不担心了。”
“只可惜咱们不能日日来此。”
苏源走下巨石,负手而立:“这一切是因为你们的心情愉悦,状态好了,灵感自然而来。”
学生们豁然顿悟:“竟是如此!”
有学生举手, 大胆发言:“教习,以后咱们还能再来吗?”
苏源气定神闲道:“当然不”
诸人脸上的期盼转为失望。
“是不可能了。”
欸?
前后连成一句, 大家很快反应过来:“教习!”
收获数十道幽怨的目光, 苏源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放心吧,我会努力争取的。”
学生们一改幽怨, 齐声欢呼:“教习您可真是太好了!”
苏源抬手制止他们的呼声:“好了,等会下课前你们将文章都交上来,我要挨个儿评注一遍。”
“是,教习!”
人群中, 杨牧低头看了下自个儿的作品, 似乎比以前好看些了。
身后无形的尾巴又翘起来,他忍不住大喊:“教习您是我见过最好的教习!”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苏源虽然高兴,也不免提醒一句:“其他教习也都很好,只是每个人的教学方法不同,都是值得敬重的, 明白吗?”
众人:“明白!”
苏教习说啥就是啥, 他们只管应和便是。
一堂课很快结束,苏源带着一沓文章, 和学生们回了课室。
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学子前来打听所谓的户外写作课。
“教习说了,户外课已经愉悦我们的身心,提高我们的写作水平。”
“教习说了,我们的文章和诗作都大有进步。”
“教习说了,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再带我们出去。”
“教习说了”
一连串的“教习说了”,听得对方晕乎乎的。
呆呆愣愣回了课室,立刻有人围上来:“怎么样,问出个所以然了没?”
该学子将所有的话重复一遍,这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么问题来了。
这传说中的户外写作课,真有这么神吗?
苏源回到寝舍,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户外写作课的课后小结。
既然户外课对学生们益处颇多,宋山长又明确表示了支持,他自然得争取一把,让这一节课正大光明地挂在课表上。
花了小半个时辰写完小结,苏源也顾不上休息,直奔宋山长的住处。
宋山长刚巧午睡醒来,正在书房里制定书单。
后天宋和璧就要离开了,这书单是她央着宋山长拟出来的。
宋山长自幼饱读诗书,从不赞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
相反的,他始终支持宋家女子读书。
读书可以明智,也可以分辨善恶,于女儿家来说大有裨益。
苏源来时,宋山长刚写了一半,得知他带来了课后小结,二话不说放下毛笔,接过阅览起来。
半晌后,宋山长抚掌而笑:“确实很不错,这份小结暂且放在我这,待我与教授们商讨过后,再还与你可好?”
苏源自无不应,从山长口中得到了承诺,就极有眼见地提出了告辞。
宋山长将小结轻放到桌角,语气是罕见的和蔼:“赶紧去吧,别
弋㦊
耽搁了上课。”
苏源作了一揖,退出书房。
刚转身,就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苏源似有所觉,偏头看去。
宋和璧今日穿着初见时那一袭绯裙,裙摆灵动飘逸。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倾洒而下,她整个人仿佛置身于金光之中,明艳不可方物。
苏源心头涌起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悸动,仅一眼便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宋姑娘。”
宋和璧颔首示意:“苏公子。”
彼此打了招呼,苏源往门外走,而宋和璧抬步走进书房。
没走几步,苏源就被人叫住:“苏教习。”
苏源望着快步走来的男子,温言道:“王教习有何事?”
王教习捏了捏手指,故作镇定地道:“上午你带着那群童生去上了户外课?”
苏源当即明白了他的来意,点点头说:“是啊,一直待在课室里他们也会闷的,带他们出去放松放松。”
王教习眼神闪了闪,厚着脸皮讨教:“那你觉得,我也带我的学生们去上户外课如何?”
苏源略一回忆,如果他没记错,这位王教习教的学生不是秀才就是举人。
沉吟片刻,他笑着答:“当然可以,回头我把户外写作课的具体流程给你。”
王教习喜形于色:“那就多谢苏教习了。”
苏源连称不敢,临别前隐晦提了一句:“王教习不必急于一时,说不定很快大家就都能上户外课了。”
王教习愣住,等回过神苏源已经远去。
他扭头看了眼不远处山长的住所,心底隐约有了猜测,激动得捏紧双拳。
倘若真是这样,苏教习可真做了件大好事!
宋山长也是个确确实实的行动派,又或许是想最后为学生们做些什么,当天便请来了教授们,就“户外课的可行性”展开讨论。
教授们对户外课也有所耳闻,赞同者远多于反对者。
少数服从多数,户外课的开展就这么定下了。
宋山长让人调整各班的课表,争取早日让每个学生体验到户外课的益处。
两日后,宋山长正式宣布,户外课已纳入课表之中。
学子们欢呼雀跃,纷纷拿起各自的新课表查看,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户外课。
“教习您可不晓得,其他班的人都在羡慕咱们呢。”
“没错,他们可羡慕死咱们有一个最好最好的教习!”
狭长的眸挑起一点弧度,苏源掌心撑在讲桌上,轻言缓语:“这样一来,月考的难度可能也会随之提高呢。”
学生们:“?!”
兴奋当头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大家很快冷静下来。
仔细一想,发现教习说得很对。
握着毛笔的手抖啊抖,有人声嘶力竭地吼道:“教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努力的!”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对对对,没错!”
苏源欢慰一笑,翻开书本:“既然如此,咱们上课?”
诸人异口同声:“好!”
上完课,苏源并未打算再去旁听。
他所带的童生班运气比较好,最近一次的户外课就在明天。
他得准备课件,才不至于明天课上无事可做。
途径宋山长的小院,苏源再次碰到了宋和璧。
这次她不是在池塘边模仿姜太公钓鱼,而是肩头背着个包袱,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苏源不着痕迹看了眼她靛蓝色的长裙,与自己的教习袍颜色极为相近。
短暂的沉默后,他拱手道:“宋姑娘。”
宋和璧抬手拂去鬓边碎发,笑容明丽:“苏公子,你提议的户外课真得很不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去初次于书院门口相见时的交流,之后二人数次见面都是点到为止,便各自离去。
苏源乍一听见这话,忪怔了一瞬:“能帮到大家,也是我的荣幸。”
宋和璧正要再说,身后传来宋山长的声音:“和璧,马车我已让人备好,你自行下山去吧。”
苏源敛眸不语,只听宋和璧干脆应了一声:“叔公那我走啦,等日后有机会,我再来看您。”
宋山长嘴唇蠕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好,路上小心。”
宋和璧粲然一笑:“外祖母不是已经派人来接我了,叔公放心吧,我走啦!”
说罢转身离去。
也不知是不是苏源的错觉,宋和璧从他身旁经过时,似乎多看了他一眼。
将这个念头压下,苏源朝宋山长作揖,转身离去。
*
眨眼的功夫,苏源来松江书院已有两月。
天气逐渐转凉,苏源也换上了较厚的教习袍。
户外课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教授们考察后发现,学生们的积极性确实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光是从月考的成绩就能看出这一点。
苏源这个提倡者也因此受到教授们的一致赞扬。
对此,苏源只作谦逊,一味笑着并不多言。
这天清晨,苏源起身推开窗,发现外面正在飘雪。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雪势不小,飘飘洒洒地落在建筑和树木上,将整个世界笼罩上一层纯洁的白。
张口呵出一团雾气,苏源啪嗒关了窗,又在教习袍里加了一层棉衣。
他又不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之人,挨冻的滋味可不好受。
撑着伞顶着寒风赶往课室,刚翻开书,就得知了宋山长将要辞去山长一职的消息。
苏源猝然一惊,这件事简直毫无征兆,任谁都没想到宋山长会离开。
“山长为何要离开啊,是咱们做的不好吗?”
“我们一直都谨遵院规,也从未做过令山长失望之事,为何这般突然地离开?”
“你们是不是忘了,几个月前张信的事?”
议论声中止,方才说话那人继续道:“山长素来看重学生的品性,有没有可能是张信的虚伪让他对咱们失望了?”
“张信是张信,可不能以偏概全。”
“既然山长去意已决,谁也阻拦不了,更遑论山长坚守书院十多年,将至耳顺之年,停下歇一歇也未尝不可。”
“话虽这么说,可咱们都舍不得山长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边苏源刚一下课,就匆匆赶去了宋山长的住处。
上来直奔主题:“松江书院是山长的心血,这些年您看着它越来越好,为何眼下又要离开?”
宋山长捧着一杯热茶:“这些年一直忙忙碌碌,从吏部到书院,身子亏空得厉害,打算回京养老去了。”
苏源哑然:“可是您舍得这么多学生吗?”
虽然苏源和宋山长接触的次数不算多,对他的了解也只是浅层面,但心里清楚,宋山长对书院的一草一木都有着很深的感情。
苏源不解,所以特来问个清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山长自是不舍的。
这几个月里,他纠结过,也动摇过,最后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识人不清,误将豺狼当做良驹,就不再适合山长这个身份了。
他年老眼花,这个位置更适合年轻有为的人来坐。
知人善任,才无愧于书院宗旨。
宋山长眼珠动了动,岔开话题:“明年二月你就要赴京赶考了吧?”
苏源见问不出什么,即便心中滋味难言,也还是从善如流道:“嗯对,等过完年差不多就能上路了。”
宋山长喝一口茶,闲谈一般:“本来连云也打算明年下场的,只是临时出了点状况,可能要等到下一次了。”
苏源面上闪过诧异,犹记得当初郭连云可是信誓旦旦地表示明年下场的,怎会
目光触及宋山长冷淡的双眼,苏源心领神会,恐怕与面前这位老人家有关。
思及此,苏源轻叹一声,颇为遗憾:“那真是可惜了,之前我和思源还是说好要一起参加会试呢。”
宋山长扯了下嘴角,没应声。
郭连云之所以不下场,确实与宋山长有关。
宋山长觉得郭连云品行有亏,还得再多加磨砺,所以他让郭连云外出游学了。
为期三年,下次会试之前才能回京。
师者之命不可违,纵使郭连云收了信后心有不甘,也只能苦哈哈应下,麻溜收拾包袱离开了京城。
“我有些乏了,你且回吧。”宋山长揉揉额头
殪崋
,脸上浮现几分疲惫,“还有,你既然准备年后赴京,回去后就不必再来了,也省得你花时间来回折腾。”
苏源求之不得,天知道爬那六百级台阶有多要人命:“是,学生知道了。”
正要转身,宋山长又叫住他:“最左边的书架,第二排第四本到第十本,这七本书你带回去,或许对你会试有帮助。”
这些书他原本是打算给郭连云的,失望之下也没送出去。
苏源是个好苗子,还不如给了他。
说不定明年还能考个会元。
苏源胸口一阵激荡,原地站定,深深作揖:“山长的恩情,学生无以为报”
“你好好考就是了,我给你书可不是为了索要恩情。”
苏源郑重其事地道:“学生定全力以赴。”
随后去书架上取了书,神态恭敬地离去。
半个月后,宋山长哦不对,宋觉宋先生离开了松江书院,乘马车回京城。
这一天,所有的学生自发来到书院门口,送宋觉最后一程。
“先生一定要记得我们!”
“先生您就放心吧,就算您离开了,我们也一定铭记您的教诲,好好读书,希望日后能在京城再见到您!”
“对,先生您一定要等着我们!”
数百位学子满目含泪,教授教习们也都眼眶泛红。
瞧着这一幕,宋觉险些落下泪来。
“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的,希望有朝一日都能在京城看到你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宋觉挥了挥手:“冬季寒凉,赶紧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说罢走向下山的石阶。
寒风凛冽,大家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宋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才依依不舍地回了书院。
苏源和王教习走在一处,王教习长吁短叹:“希望新来的山长是个好相与的。”
苏源倒觉得他杞人忧天了,能成为宋觉的继任者,绝对是相当出众,才学心胸兼备之人。
“你们接下来不是有户外课,赶紧去准备吧,记得找一处背风的地儿。”
王教习被苏源这么一打岔,将顾虑抛到脑后:“你要不说我差点忘了,苏教习我先走一步!”
苏源笑着应好,悠悠然回了寝舍。
几日后,新山长终于抵达书院。
新山长名为李丰,是一位极年轻的男子,估摸着不满而立,虽其貌不扬,待人接物却极为温和。
但前提是不要试图试探李山长的底线。
副山长被宋觉压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宋觉走后就有机会成为山长,谁料朝廷竟派了个进士出身的李丰过来。
夺了本该属于他的山长之位,功名又不如他,双重仇恨加在一起,在李山长初来乍到,尚不熟悉书院的一个月里疯狂给李山长使绊子。
李山长深知事不过三的道理,退让了两次后,副山长仍旧我行我素,也不再客气,直接行使山长的权利,将其降为了堂长。
副山长终于意识到李山长并非毫无手段的年轻人,再不敢闹出什么幺蛾子。
年前最后一个月,就这么安然过去了。
腊月十五,书院举行了年底考核,成绩出来后开始放假。
苏源批阅完试题,回寝舍收拾了行李,肩背书箱手拎包袱,就这么大步流星地下山去了。
多亏他这些年一刻不曾懈怠,日日锻炼,身体素质远超同龄人一大截。
如今苏源年方十七,在健身的加持下已身长八尺三,搁现代差不多是一米九。
该有的肌肉也都不缺,虽达不到常年泡在健身房的效果,但六块腹肌苏源已经很满足了。
一路疾行,到了山脚下也只是气息微乱。
因着书院放假的缘故,山脚下到处都是马车牛车。
苏源刚站定,就有一位中年男子直奔他而来:“老爷租马车不,我这马车里可是样样俱全,小桌茶水啥都不缺!”
苏源看了眼,确实还算满意:“行,送我回凤阳府杨河镇,具体哪家到时候我指给你。”
听了这话,中年男子满脸喜色。
这可是一场跨府的生意,能赚不少铜板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小跑着上前,殷勤地撩起车帘:“老爷您上车,这书箱我来替您拿。”
做这行生意,久而久之中年男人也晓得读书人的书箱有多沉。
在他看来,苏源不过一体型清瘦的小年轻,能背下山已是不易,这时候他的一把子力气就派上用场了。
苏源取下书箱,委婉道:“我自己来吧。”
中年男人连连摆手:“老爷您赶紧上去吧,这外头这么冷,可别冻着了。”
说着就弓下腰,去抬书箱:“老爷您可能不晓得,这一片就属我力气最大,两个书箱都能轻轻松松”
他突然不说话了,抖着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把书箱搬上马车。
苏源默了默,无奈道:“我这里面东西有些多,略沉了点,老叔我自己来吧。”
中年男人讪讪退到边上,心说这里头放了满满一下子的石头吧,死沉死沉的。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苏源把书箱拎上了马车。
拎
中年男人表情裂开,干巴巴地说:“老爷力气可真大。”
苏源只笑了笑,弯腰钻进马车。
中年男人随之跳上车,一甩鞭子:“老爷坐稳,回家去喽!”
马车里,听着对方的吆喝,苏源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怀念。
半年不见,虽然这期间始终保持书信往来,他还是甚为想念苏慧兰和二位好友。
此时他很不得马车插上一对翅膀,扇动两下就能瞬移到杨河镇。
然而事实却是,他可能要等到腊月二十几才能抵达目的地。
浅浅呼出一口气,苏源倚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行驶了八天,终于在腊月二十四进入杨河镇。
虽未到年底最后三四日,镇上已隐约洋溢着年味。
马车所经之所,大家脸上皆带着笑,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杨河点心铺门口。
苏源下了马车,望着不远处略显陈旧的招牌,缓缓勾唇。
这一刻,他的心好像回到了归处。
付了银钱,中年男人驾着马车折返松江府,苏源重新背上书箱,步伐沉稳地走向点心铺。
七年过去,点心铺的生意依旧很好。
门口站着好几位客人,一边谈天一边等店家打包好点心。
“话说这快要到年底了,解元老爷也该回来了吧?”
铺子里,苏慧兰背朝着门口,动作麻利地拾捡点心,把它们放在油纸上,又用细绳包好,以防散落。
“之前他写信回来,说是这两天差不多就能到了。”苏慧兰乐呵呵地转身,将点心递给客人,忽然惊呼一声,“源、源哥儿!”
苏源走上石阶,垂眸注视着苏慧兰,眼角眉梢皆蕴着柔和的笑意:“娘,我回来了。”
客人们同样大吃一惊。
“解元老爷长得可真高,生得也俊俏极了。”
“解元老爷快要二十了吧,怎的还不见成亲,正好我娘家有个闺女,那生的是如花似玉”
妇人热络地说着,苏源却没来由地想起了宋和璧。
第六十三章
瞳孔有一瞬的颤动, 苏源面上笑意不改:“抱歉婶子,我目前不打算谈及婚嫁。”
妇人还要再说,手里被苏慧兰塞了包点心:“天都快黑了, 老姐你还不赶紧家去做饭。”
“你要不说我差点忘了, 我家那死鬼要回来了。”妇人一拍大腿,临走前还不忘唠叨,“赶紧找个姑娘成亲吧,我像你娘这么大的时候孙子都满地跑了。”
苏源一笑置之,应付了客人几句, 抬步走进铺子。
生意和儿子,苏慧兰肯定是选后者。
她送走几位客人, 把该收拾的收拾了, 利索关上木门。
苏源已经放下书箱和
LJ
包袱,钻进厨房找吃的。
接近年关, 苏慧兰照常做了一大锅卤味,放在碗柜里。
捻起一块瘦肉放入口中,有些干硬,但卤香味十足。
苏源扬唇, 还是熟悉的味道。
“好吃不?”身后传来苏慧兰的声音。
苏源侧首, 竖起大拇指:“娘做的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纵使明白源哥儿是在哄她,苏慧兰还是眉开眼笑,紧接着又上下打量苏源:“一年不见,源哥儿瘦了不少。”
说话时眼中带着心疼。
十岁时苏慧兰是这般称呼自己,十七岁时依旧不改。
苏源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相反的, 他觉得这个称呼是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
“没瘦,只是身量长高了。”苏源温声道, 又揭开锅盖看了眼,里头空空如也,只残留着炒菜的痕迹,“娘咱们晚上吃什么?”
“昨天做的卤味和肉丸子热一热,再煮个汤,你看行不?”苏慧兰用征求的口吻,“这两天生意太忙了,吃过饭锅都来不及洗,源哥儿你等我会儿,顶多两刻钟就能开饭了。”
苏源倒是不挑,随口应了,同时卷起袖子:“我给您搭把手。”
苏慧兰也没拦着,母子俩一边做饭一边谈天。
苏源讲述在府学和书院的一些日常,苏慧兰则把家里的情况大致说一遍。
厨房里,锅碗瓢盆不时发出叮当声响,清脆且温馨。
两刻钟后准时开饭。
苏慧兰自个儿还没吃,先拿筷子给苏源夹了好些菜:“尝尝看,我在里头加了几小段红尖。”
苏源看着米饭上堆起的山尖尖,沉默两秒,还是依言吃了,随后点评道:“红尖的香味都爆出来了,只是辣味不太明显。”
苏慧兰这才收手,自己也开始吃:“喜欢就多吃点,娘记得你喜欢鱼汤炖豆腐,明儿一早娘去集市上买新鲜的,回来做给你吃。”
苏源捧着饭碗,弯了弯眼:“辛苦娘。”
“做给你吃,娘可高兴呢。”苏慧兰笑眯眯地说,旋即又想到一件事,停下筷子,“你之前信上说明年要去考会试,那你打算何时出发?”
“从凤阳府到京城,约摸半个多月,我打算提前十来天过去,以防客栈被人订光了。”
最好离贡院近一点,也省去来回奔波的时间。
苏慧兰若有所思,试探着提议道:“不若直接去京城租个小院,或者直接买一个。”
苏源一怔,大脑飞快转动起来。
京城乃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之地,房价肯定也是高得吓人。
不论是租赁还是直接购买,都要花不少银钱。
苏慧兰见苏源迟疑,把其中缘由分析给他听:“你如今已是解元,不出意外的话,会试肯定能考中,考中了就要留在京城,入翰林院,总得有个住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面露深思。
苏慧兰又道:“还有就是,租赁的房屋终究不如直接买下的好,万一哪天主人家反悔了,还要四处找房子搬家,麻烦得紧。”
苏源被他娘说得有些意动,等吃完饭,回屋翻出小金库,轻点一番。
几年过去,当初苏慧兰给他做的小布袋早就装不下这般多的银钱。
铜板和银锞子都被他换成了银票,整整齐齐地放在木匣子里。
将厚厚一沓银票取出,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微凉的存在,是当初福公公替当今送来的龙纹玉佩。
苏源只看了眼,耐心将银票数算一遍。
除去当今赏赐的六千两,专属于他的小金库就有三千多两。
只差三百多两就能凑齐一万两。
等过两日唐家管事把年底分红送来,就能超一万两了。
自从苏源把红尖分给唐家,双方就达成了合作关系。
之后的红尖酱和红尖粉也有一部分放在酒楼代为售卖,每年也能赚上不少。
更遑论苏源借技术入股,每隔一段时间就出一两道新菜,以致于唐家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如今分店已经开到隔壁府。
摊子越铺越大,苏源作为唐家酒楼的小股东,腰包也越来越充实。
之前苏源是想把这些银钱交给苏慧兰的,只是苏慧兰怎么都不肯收,他也只能作罢,自行存放在木匣之中。
“暂且买个三进的,到时候把娘接过去,唐胤和方东也得有住处。”
这么一算,差不多要花个几百两银子。
勉强还能接受,苏源将银票竖起,在木匣上怼了两下,确保整齐后放回匣子里。
数完了银票,苏源又打开书箱,把里头的书本一股脑翻出来放在桌案上。
挑选了几本可能会用到的,一转身进了自习室。
再出来已是一个时辰后。
苏源刚动弹一下,准备起身熄灯,屋外响起窸窣脚步声。
迟疑片刻,轻唤:“娘?”
“源哥儿还没睡?”等苏源开了门,就见苏慧兰手里捧着个茶碗,“晚上吃的有点咸,渴了起来喝水。”
到底儿子长大了,苏慧兰止步于门口,也没往里看,轻声说:“这一路车程颠簸,今晚就别再看书了,好好歇一晚,想看书明天也能,身体要紧。”
苏源忍下到了嘴边的哈欠,尾音有些失真:“我知道了,正要睡呢。”
苏慧兰喝完最后一口水,说了声好,回屋歇息去了。
苏源关上房门,顺手熄了灯,摸黑爬上床,仰面躺下。
不消多时,意识就沉沉坠入黑暗之中。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苏源身着青色圆领袍,拎上年礼去拜访季先生。
唐胤和方东还在府学,要等到年末考核结束才能回来。
左右闲来无事,就提前一两日来给季先生送年礼,也和先生叙叙旧。
一晃七年过去,季先生的私塾一如从前那般,只是从外观上略微陈旧了些,屋顶的瓦片泛着岁月的痕迹。
苏源每年都会过来,久而久之私塾看门的老叔已经记住他了。
瞥到苏源手里拎着的熏肉、腊肠和干笋,老叔咧嘴笑:“小公子又来看季先生了啊?”
苏源将提前备好的一串干笋递给老叔:“这干笋是今年新生的,不论是清炒还是做配菜,味道都很不错,您带点回去尝尝。”
老叔推辞一番后还是收下,末了又好心提醒一句:“前段日子季先生病了一场,虽已痊愈,但我总觉得他少了点精气神,现在你来了,季先生一定会非常高兴。”
苏源心神一动,方意识到如今季先生已至知命之年。
“多谢老叔提醒,我这就进去了。”
这几年来,私塾的学生走了一波,又很快有新的加入,苏源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终究是各奔东西,奔赴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苏源无声感慨,敲响季先生的房门。
“笃笃笃——”
三声过后,苏源清晰地听到咳嗽声,不多时又恢复如常:“进来。”
苏源推开门,迎上季先生诧异的目光:“先生,我回来了。”
季先生狠狠揉了两下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脸上登时浮现笑容:“苏源!”
一边说着,一边急忙起身。
许是起猛了,他身子陡然摇晃两下,双手撑在桌面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苏源神色骤变,放下年礼冲上前,扶住季先生:“先生您慢些。”
说话时,双眸在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季先生。
也不知是否与大病一场有关,季先生明显比上次见面时瘦削、苍老了许多。
两颊几乎挂不住肉,鬓角也白了大半,好似初冬的碎雪停驻在那上面。
季先生笑着摆摆手:“我这是上了年纪,和我同龄的差不多都有这么个反应,你不必担忧。”
苏源喉咙发紧,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先生定要长命百岁才是。”
季先生对他的意义十分特殊。
他不仅是苏源的启蒙恩师,在求学路上也给了苏源诸多精神方面的引领与指导。
季先生微微仰头,惊叹道:“源哥儿个头又蹿高了,再这样下去,为师日后想看请你都要费劲了。”
殪崋
苏源闻言哭笑不得,搀扶着先生的手纹丝不动,同时弯腰低头:“这样,您可看清楚了?”
季先生不住点头:“看清了,看得不能再清楚了。”
苏源莞尔:“先生您坐下歇着,我给你泡壶茶。”
说着就跑去一旁忙活。
季先生靠在交椅上,抬手捋须:“这半年在书院学得如何?”
这些年苏源一直和季先生保持书信联络,包括中举和前往松江书院也都写在了心中。
季先生心底骄傲,又十分关心苏源的学习进展。
苏源手上动作不停,将进度说给先生听,忽而想到什么,抬手探入袖中。
摸了一把,什么都没摸到。
苏源神情有些懊恼:“原本我是打算将笔记带来的,谁料竟忘在家里了。”
季先生摆手道:“无妨,反正我这里的学生顶多就是童生,你的那些笔记多半是用不上的。”
苏源手腕轻动,杯中清茶晃动:“反正过几日唐兄和方兄回来,我还要和他们一起来探望先生,届时再带来也不迟。”
“先生应该记得,我教的那些学生就是童生,一部分笔记内容也是针对他们的。”
季先生:“那好,辛苦你跑一趟了。”
苏源回头一笑:“能帮上师弟们,我很开心。”
季先生眼角皱纹加深,久久未散。
“好了。”苏源端着茶杯上前,“先生尝尝看我的手艺。”
季先生浅酌一口,中肯点评:“不错。”
泡茶的手艺是苏源在书院跟王教习学的,虽比不上那些个茶道大师,但也略有小成。
得到先生的认可,苏源不免心生欢喜。
再一看时辰,快要到上课时间,遂起身道:“上课要紧,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好。”季先生爽快应下,拿上书本往课室走去。
苏源紧随其后,在岔道口与先生分别
腊月二十七,唐胤和方东乘马车回镇上。
尚未下车时,唐胤还同好友嘀咕:“你说源哥儿何时回来,可别卡在年三十。”
方东掀起眼帘:“应该不会,源弟不是说了,书院腊月十五就考核了。”
“也是。”唐胤大马金刀地坐着,摸索下巴,“话说半年不见,不知源哥儿长高了没有。”
方东不紧不慢地将书本翻页:“我记得源弟离开前就跟你差不多高了,以他蹿个儿的势头,说不准现在已经比你高了。”
唐胤表情僵住:“不、不会吧?”
方东轻哼一声,继续看书。
一刻钟后,马车在杨河点心铺门口停下。
刘兰心还在铺子上,方东打算傍晚和他娘一起回村。
方东跳下马车,唐胤也跟着下来,拍了拍手:“我去跟婶子打个招呼,顺便问问源哥儿何时回来。”
他才不是急于确认源哥儿的身高是否真的超过了他。
绝对没有!
唐胤在三人中年纪最大,自诩是大哥般的存在,恰好源哥儿年岁最小,肯定没他高。
唐胤暗戳戳想着,脚下不停地进了铺子。
然后,他就被打脸了。
后院,唐胤和苏源面对面站着,略微仰头,露出一张满是呆滞的俊俏脸蛋。
“源源源源哥儿?!”
苏源双手负后,绕着他转了两圈,口中啧啧:“唐兄啊唐兄,半年不见,你怎的缩水了?”
唐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时一蹦三尺高:“谁缩水了?!我才没缩水!”
苏源只意味深长地笑着。
对面的唐胤每一根头发丝都炸开了:“反倒是你,这半年你磕了什么仙丹灵药不成,怎会长这么高?”
苏源和方东相视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哪有多高,也就八尺三左右。”
唐胤手捂着胸口,做作地往后倒去:“源哥儿你太过分了!”
方东眼疾手快一把撑住他,没好气地说:“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幼稚?”
唐胤噎了下,讪讪稳住身形:“我这不是在跟源哥儿联络感情么。”
苏源:“”
方东:“”
“不过源哥儿你可能赶不上我的大婚了。”唐胤颇为遗憾,“本来我还想让你和方东做傧相呢,多半是不成了。”
关于唐胤的婚事,一直是唐老板和唐夫人的一大心事。
儿子虽然上进了,考取了功名,但对于男女之事那是完全不感兴趣,每次提起婚嫁之事就要开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着溜了三年,唐老板夫妇二人也懒得说了,索性放之任之,等他考完科举再说。
谁知就在去年过年时,唐胤陪着爹娘走亲访友,无意中在外祖家遇到一个姑娘。
唐胤对其一见倾心,惦记了整整半年。
最终还是没忍住,写信给唐老板,表达了自个儿的意愿。
唐老板差人一打听,原来这位岳韵岳姑娘是唐夫人舅母娘家那边的小辈。
既然彼此之间有亲戚关联,双方一通气,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之后的几个月,唐胤只要一休沐就往岳家跑,给未来媳妇儿送这个送那个,彼此之间的感情更上一层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东给苏源写信时曾提及此时,还表示“唐兄的殷勤程度不亚于当初升入甲班、以及考取童生。”
苏源看完,那叫一个啼笑皆非。
不过他也为好友找到合乎心意的另一半而高兴。
“等下次唐兄的儿女满月百天,我再去也不迟。”苏源揶揄道。
唐胤老脸一红,竟舌头打结:“那、那也不是不、不行。”
空气静了三秒。
紧接着,苏源和方东捧腹而笑。
这样娇羞的唐胤,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唐胤也不恼,嘿嘿一笑,浑身散发着恋爱中的甜蜜气息。
苏源不禁扶额:“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吃饭吧,吃完再回去。”
唐胤求之不得:“那敢情好啊,坐了一下午的马车,可把我饿坏了。”
方东:“那就麻烦源弟了。”
苏源挥袖:“你我之间谈何麻烦?”说着走进厨房,给苏慧兰打下手了。
唐胤和方东不甘落后,也跟着钻了进去。
一顿饭吃得宾客尽欢,个个撑肠拄腹,坐在那里半天不动弹。
唐胤拿巾帕抹嘴,意犹未尽道:“难怪人人都说天铃是最好吃的东西,它可真是百吃不厌啊。”
在陛下的大力支持下,土豆已在全国各地推广开来。
百姓们喜爱土豆,不仅仅是因为它超高的亩产,还因为它可以炒煎炸蒸煮,方式多样,味道也会随之发生细微的变化。
苏源对此不可置否,去屋里拿了两本书出来,一人一本:“这是宋山长给我的书,上面有他的批注,你们可互换着看,看完了我这边还有。”
方东和唐胤皆喜不自禁,紧忙接过书,也顾不上身处饭桌前,就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苏源一手支着下巴,含笑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夜幕落下,再看不清书页上的文字,二人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
唐胤:“那这书我就带回去了。”
方东:“多谢源弟,这书我定会好生保管。”
苏源一一应下,在他们离开前说:“明日去私塾吗?”
二人异口同声:“去!”
这是他们三人每年的必备项目,早已成为习惯。
送走了阔别已久的好友,苏源收拾了碗筷,洗漱后回屋歇息了。
又在自习室里待了许久,出来后也不过过去一个时辰。
躺在被窝里做一套眼保健操,缓解双眸的疲劳,苏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阖目睡去。
次日,三人一道前往私塾。
这回苏源总算带上了笔记,将其郑重交给季先生。
当被请求考校他们的时候,季先生先是一愣,连连摆手:“你们可都是举人,功名比我高得多,我又怎能”
后面的话在三双满是恳切的眼睛的注视下又咽了回去,无奈一声叹:“罢了,我答应。”
苏源三人皆露出轻松笑意。
在苏源看来,即便季先生的功名只止步于秀才,但他的人生阅历远远高于他们。
与季先生交流,接受他的考校,可谓裨益颇多。
考校结束,季先生合上书本,言辞间不乏欣慰:“很好,都很好。”
又
依誮
在私塾陪季先生说了会话,苏源才离开。
三人各归各家,为两日后的除夕做准备。
苏慧兰早就收拾好了年货和简单的行李,等苏源到家,母子二人就坐牛车回村去。
牛车上坐满人,有福水村的,也有沿路村落的。
苏源母子刚坐上牛车,就被团团包围住。
态度一如既往地热切,只是称呼发生了变化。
从苏秀才变成了苏举人。
“苏举人回村过年啊?”
“苏举人个头真不小,俺村里的大小伙子都没你高呢。”
“苏举人准备啥时候当状元啊?”
“苏举人”
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苏源挑着一些回答了,实在回答不出的,只作没听见。
“苏举人快二十了吧,搁咱村里都能做三个娃的爹了,你咋还没成亲呢?”
空气静了一静。
没等苏源回话,有人忍不住怼他:“苏举人可是要读书做官的,哪有空成亲,真是那什么不急太监急!”
男人一时下不来台,还想再阴阳几句,倏然对上苏源泛凉的双眸,后背汗毛倒竖,硬是把话给咽了回去。
讷讷嘟囔:“我就这么一问,你个婆娘可真凶。”
然后自觉缩到了角落里。
半个时辰后,牛车抵达福水村。
路过苏大石家,苏源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下意识往里看去。
只见苏青云身着粗布长衫坐在屋檐下,他四周围着好些年岁不大的孩子,有男有女。
苏青云好像在说故事,不时引得孩子们又蹦又跳,拍手欢呼。
苏源见状,嘴角弧度扬起。
看得久了,苏青云也察觉到苏源的目光,抬头看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苏青云先是一愣,而后露出温雅的笑,张嘴说了什么。
苏源离得远,光从口型也能猜到几分,苏青云在同他打招呼。
苏源颔首示意,并未打扰院子里和睦的气氛,转身朝老屋走去。
在村里待了六天,期间与苏青云一道给孩子们上了几堂课。
年初四,苏源回到镇上。
年初十,苏源启程前往京城。
第六十四章
从凤阳府到京城, 途中不仅有陆路,还有一段水路。
苏源虽身强体壮,也学过跆拳道, 但到底不足以一敌十。
为了自身安危着想, 苏源在出发前一天去府城的镖局请了四个镖师。
个个生得膀大腰圆,黑色的劲装裹在身上,胳膊有苏源两个那么粗。
当得知苏源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还是上届解元,总镖头喜出望外, 胸口拍得咣咣响:“举人老爷您尽管放心,他们都干了十来年镖师, 从未失过镖, 一打十完全不在话下。”
被苏源选中的镖师也都高声保证:“举人老人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们一定让您平安到京城!”
苏源温和一笑:“那就劳烦诸位多多费心了。”
回到镇上, 苏慧兰正给苏源收拾行李。
“如今才正月,就算到了二月也还是很冷,夹棉的袄子可不能少。”
“这几件袍子是娘上半年给你做的,布庄的伙计说衣料是最好的, 到时候你外出与那些个读书人吟诗作对, 就穿这几件晓得不?”
“还有干粮,这里头是点心和酥饼,都是耐存放的,但也不能一路上都吃这些,你住客栈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也要买点热腾的饭菜, 别总想着省,饿坏了身体可不值当。”
“这些书娘不知道该怎么放, 你回头自己收拾”
苏慧兰絮絮叨叨说着,言语间将“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表现得淋漓尽致。
等她说完,苏源掐着时间递上一杯水:“放心吧娘,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苏慧兰捧着茶碗,不住点头。
“可惜我只能在家陪娘十多天,接下来又有几个月不能相见。”苏源正色道,“若我此次能顺利考取功名,我就尽快回来接娘去京城享福。”
苏慧兰本想拒绝,却对上苏源满是殷切的双眸,顿了顿说:“好,娘等着。”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
寒风呼啸,吹不散这一室的温馨
翌日,苏源正式出发。
刚把书箱放上马车,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声:“源哥儿!源哥儿!”
苏源侧头,只见唐胤和方东连走带跑,梳得齐整的头发被风吹乱,肆意飘舞。
预备上马车的脚收了回去,站在原地等他们过来。
唐胤喘着粗气:“总算赶上了,可把我累坏了。”
苏源不禁莞尔。
方东将一张平安符递给苏源:“这是我和唐兄去寺庙请来的,希望它能保佑你一路平安,顺利考中进士。”
礼轻情意重,苏源双手接过,将其纳入袖中:“多谢方兄、唐兄,我定会全力以赴的。”
“那就好,那就好。”唐胤拍了拍苏源的肩,“等我和方东去京城,说不定你都已经升官了。”
话虽说得有些大,也是在表达美好祝愿。
苏源只一笑置之,看了眼天色:“你们都回去吧,我该上路了。”
他二人齐声应下,却伫立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苏源无奈摇了摇头,转身上了马车,坐定后撩起车帘:“回吧。”
说罢放下帘子,吩咐车夫启程。
车夫一甩鞭子,拉车的黑马迈开四蹄,缓缓驶出。
候在一旁的四个镖师也都翻身上马,扯动缰绳,哒哒跟上马车。
唐胤和方东目送着马车远去,驶到街道尽头,拐过弯消失在视野中。
望着碧蓝的天,唐胤开始无病呻吟:“唉,源哥儿就这么走了,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方东:“你赶紧去准备婚事吧,我还有课业没完成,就先回村了。”
想到不久后的大婚,唐胤脸上浮现荡漾的神情,单方面跟方东勾肩搭背:“话说你准备何时成亲?”
方东面不改色道:“等会试过后再说吧。”
唐胤撇撇嘴:“你跟源哥儿都是这么个说法,源哥儿还好些,等你考完会试已经二十有二,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你是个没人要的老男人。”
方东一把拍开他的爪子,淡声道:“既有功名在身,就算我年至而立还未婚配,也是个有市场的老男人。”
“有市场”这个词儿,最初是从苏源口中听说。
现在方东用它来回怼唐胤,见对方张口结舌,眼底闪过一抹笑:“好了唐兄,我先回了,咱们就此别过。”
唐胤还能说什么,只能挥手作别。
*
苏源坐了七天的马车,而后又转水路。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苏源都没乘过船。
人生第一次乘船,倒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苏源怀揣着满心的好奇与期待,走进船舱,静待开船。
镖师过来敲门,递给他一个青绿色小瓷瓶:“这里头是晕船的膏药,若举人老爷在开船后感到不适,可以拿它涂抹在虎口的位置。”
苏源接过膏药:“多谢。”
镖师摆摆手,回去找同伴了。
苏源关上门,将小瓷瓶放到矮桌上,心想他既不晕车也不晕机,想必也不会晕船。
那位镖师是好意,但他用不上。
随后放松躺下,抻长了四肢,狠狠伸了个懒腰。
前几天都在马车上度过,就算住客栈也缓解不了浑身的疲累。
现在倒是好了,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真是极好。
正想着,身下传来一阵晃动。
开船了。
苏源调整了姿势,打算先睡上一觉,然后再起来看会书。
船舶行在水上,苏源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在摇来晃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种想吐的欲.望
想吐?
苏源猝然惊醒,盯着头顶的木板,两眼空洞。
他好像,自打脸了。
没错,他竟然晕船了。
头晕眼胀,胃里反酸,想吐又吐不出来可真要人命。
苏源软手软脚爬起来,摸到矮桌上的晕船膏药,抖着手拧开,抠一坨糊在虎口上。
随后连盖
丽嘉
上瓶盖的力气都没有,啪叽躺了回去,任小瓷瓶骨碌碌滚到矮桌底下。
闭上双眼,放缓呼吸,双手搭在腹部,整一个安详的姿态,艰难等待药效发挥作用。
狭小的空间里,静得闻针可落。
一刻钟而已,可对于苏源来说,好似过去五六个时辰。
察觉到晕船的症状逐渐缓解,直至完全消退,苏源才狠狠松了口气。
心中暗暗发誓,下次回来再也不要坐船了。
他宁愿多花两天的时间,乘马车绕远路,也不想遭这罪。
就这么过去两个时辰,傍晚时镖师来送晚饭。
等苏源拉开门,镖师看到他的脸色,瞬间了然:“您这是晕船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苍白着脸,慢吞吞点头:“是有些不舒服。”
镖师:“那我给您的膏药用了吗?”
苏源叹息:“有用,但不多。”
一开始的确起效很快,但没过一会儿又出现了晕船症状。
苏源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涂抹晕船膏药,被折腾得不轻。
镖师闻言面露同情,举高手上的饭菜:“那您还吃吗?”
苏源一眼瞥过去,是一道烧鱼,还有一碗米饭。
指尖动了动,苏源抬手接过,又递给对方二十文钱:“麻烦你了,之后的三餐也都送来我这里。”
镖师一口应下:“举人老爷放心吧,我一定准时给您送来!”
说完麻溜离开,还不忘帮苏源带上门。
苏源将饭菜放到矮桌上,盘腿坐下,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
这船要在水上走五天,他若因为晕船而不吃饭,等下了船,说不定连爬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
硬撑着吃了半碗饭,苏源再次躺下,心神一动,进了自习室。
刚一坐下,令人深感不适的晕船感顷刻间消弭无踪,如同压在身上的巨石被挪移开了。
苏源靠在椅背上,半是解脱半是惊讶。
他也是抱着侥幸一试,没想到自习室除去时间倍速的功能,还有这作用。
简直妙极!
长舒一口气,苏源缓了缓,摊开宣纸开始练大字。
等浮躁的心绪趋于平静,他才开始拟写策问。
苏源在自习室待了十几个时辰,期间歇息了数次,直到深夜时分,才不得不离开。
虽说自习室内空间开阔,却不适合睡觉,姑且将就一晚,等天亮后吃过饭再回来。
意识陡然一沉,下一秒苏源又感受到身下的晃动,抬臂遮在眼前,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之后的四天都是如此,除去睡觉和吃饭,苏源仿佛扎根于自习室,始终不曾出去过。
镖师在第三日送饭时提议道:“举人老爷何不出来转转,外面的空气要好很多,也能缓解些症状。”
苏源知他是好心,出去转悠了一圈,恰好撞见船上的帮工蹲在船头上杀鱼。
鱼腥味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苏源正在晕船的当头,眉心跳了跳,之后再也没出去过。
直到第五天傍晚,船舶靠岸,苏源一脚踩在陆地上,感觉无比的踏实。
同时在心底腹诽,晕船这东西简直要命,能轻易放倒一只九尺大汉。
得亏他克制得住,才没失态地吐出来。
镖师四处打量着,声音粗犷:“举人老爷,要不咱们歇一晚,明日再赶路。”
苏源正有此意,欣然应允。
五人去往就近的客栈,叫了饭菜和热水,之后倒头就睡。
次日又是风尘仆仆的赶路。
在马车上坐了四天,总算抵达京城。
不仅苏源,镖师们也都松了口气。
向城门卫出示了路引,苏源一行人顺着人流涌入城中。
苏源撩起车帘,对镖师说:“找一家离贡院近的客栈,然后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镖师扬声应下,其中一人先他们一步,去贡院附近找客栈。
苏源左手维持着撩帘子的动作,眸光一扫而过。
入目一派繁华,建筑闳敞轩昂,令人流连不已。
身着锦衣的行人从旁经过,口中吐出的是正宗的官话,而非夹杂着口音的方言。
苏源抿了下唇,低声呢喃了几句。
确保自己可以说出正宗的靖朝官话,他才缓缓放下帘子。
少顷,前去寻客栈的镖师折返回来:“举人老爷,就在前面一点,很快就到了,我问过客栈的伙计,有空房,里头都还是不错的。”
苏源轻拢宽袖:“辛苦你了,那咱们走吧。”
京城脚下三进院子虽多,但想要找到合乎心意的,一时半会却是不行。
苏源左思右想,才决定暂且住在客栈,先安定下来,再去找牙人看房子。
一刻钟后,苏源走进房间,先是放下书箱和包袱,才转身面朝镖师:“好了,你们回去吧。”
镖师躬了躬身:“那咱们就回凤阳府了,祝举人老爷考个状元回来。”
苏源笑笑,只说尽力而为。
等四人相携离去,苏源让伙计送来热水,洗去满身浮尘与疲惫,才坐下用饭。
囫囵填饱肚子,苏源也没精力再看书,用巾帕将半湿的头发擦干,褪去衣袍,躺下入眠。
接连十六天,马不停蹄地赶路,中途又出了状况,连着晕船五天,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苏源这一睡直接睡到午时,睁开眼发现窗外已天光大亮。
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正好有一部分落在床畔,照在苏源的脸上。
空气里漂浮着细末的尘埃,金灿灿,温暖而绚烂。
既已决定今日找牙人看房,苏源不敢再耽搁,吃了饭就赶去牙行。
京城占地甚广,从街头走到街尾就要许久,苏源又是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
站在客栈门口思忖片刻,苏源果断折返,向掌柜问路。
掌柜知道苏源是今年参加会试的举人,抱着有意交好的心思,故而态度异常亲和,十分详尽地将路线告知与他。
苏源同掌柜道了谢,直奔牙行而去。
牙行有官牙和私牙之分,苏源为了保险起见,选择去官牙。
而官牙位于城东,距此甚远。
靠双腿走了半个多时辰,迎着凛冽寒风都出了一身汗。
苏源刚一踏入牙行,就有牙人迎上来:“这位公子是看牲口还是看屋子?”
苏源看一眼满脸堆笑的牙人,面上不动声色:“你这有三进的院子吗?”
牙人没料到面前这位衣着朴素的青年上来就问三进院子,短暂的愣怔后忙不迭点头:“当然有的,公子您要是不急,我这就去查一下还有几处,到时候挨个儿带您过去瞧瞧。”
是他疏忽了,二月就是会试,近期会有无数举人涌入京城。
读书人最重名声,说不准眼前这位公子家境殷实,但为了营造好名声才有意如此穿着。
这么一想,牙人的态度更加殷勤,在得到苏源同意后小跑着进了一间屋子。
苏源候在外面,没一会儿那牙人就拎着一串钥匙出来,一溜烟到了苏源面前:“公子咱们走吧。”
苏源眼尾微挑,只问道:“还有几处院子出售?”
牙人一拍大腿,故作懊恼:“你瞧我这记性,光急着带您去看屋子,都忘了跟您说大概情况。”
他觑了眼苏源,试探开口:“要不咱们边走边说?”
苏源颔首:“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牙行,牙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公子您就放心吧,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马胜,不是我吹牛,这一圈起码有三成屋子都是从我手里过过一遭的。”
说罢又同苏源介绍起待售的几座院子。
第一座就在贡院附近,之前的主人是一个富商,他家里几代经商,积攒下丰厚的家底,才能在这地界买下一座院子。
前不久富商的嫡子在赌坊输了好几万两银子,富商掏空家底也还不上,无奈只能贱卖家中产业。
东凑西凑,到最后连祖宅都挂在牙行待售了。
第二座略有些偏僻,在西城区的西北角上,前主人是个落魄举子,接连数次会试落第,仍不死心,宁愿掏空家底也要继续科考。
眼瞧着家中越来越拮据,老爹老娘只
依誮
能卖了刚买没几年的宅子,供儿子读书。
牙人说到这里,余光注意到苏源皱了下眉,干笑两声:“这院子虽然偏僻了些,那举子名声也不太好,但有个好处,就是院子里有个水井,能省去一大笔买水的钱。”
苏源:“第三处呢?”
牙人听这语气,就知道那院子铁定又卖不出去了,只好继续介绍。
“第三处院子位置是极好的,春宁胡同你晓得不,就在皇宫的东南边,隔一条街住着不少当官的呢。”
牙人搓了搓手:“当然了,这价格肯定是贵了不少的。”
苏源眉眼微动,缓声道:“带我去第一处和第三处瞧瞧。”
牙人也不意外,上前一步:“好嘞,公子您跟我来。”
两刻钟后,苏源来到第一处院子门口。
牙人指着蹲在门口的俩石狮子:“这可是好东西,能镇宅,驱邪避凶呢!”
苏源仰头看了眼门头,赵宅牌匾上蒙了一层灰:“进去看看吧。”
牙人从十几把钥匙里找出赵宅的钥匙,插进锁孔,伴随着拧动的力道,厚重的木门应声而开。
“公子,您随我来。”
牙人率先走进去,开始介绍起赵宅的构造与陈设。
苏源一边听着,一边分出心神观察四周。
环境很不错,花草树木样样不缺,后院还有个小池塘,正符合苏源当年某一阶段的心愿——开辟一方池塘,在里头种满荷花。
“公子您瞧这桌椅,可都是上等货,六百两银子可绝对不亏。”牙人笑眯眯地说,“赵老板可跟我说了,当初有人愿意出一千两买这院子,赵老板还不乐意卖呢,这不是出了”
话未说完,一声尖叫打破平静。
“你们是谁?谁许你们进来的?知不知道擅闯民宅是要被抓去见官的?”
苏源循声望去,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妇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地冲进来。
三连问劈头盖脸砸过来,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扬起拐杖就朝牙人身上抡过去。
“好你个马秃子,我都说了这院子不卖,你咋还领人过来,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牙人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疼得龇牙咧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老夫人你可讲点理吧,这院子是你儿子挂在牙行的,我就一干活儿的,你要不乐意找你儿子去,干啥打我啊!”
“我呸!”赵老太太朝地上吐了一口,“反正不行,这院子是我家老太爷买的,只能是赵家的,谁也不卖!”
饶是牙人素来口齿伶俐,也被赵老太太的蛮横气得说不出话。
然后又被气急败坏的老太太拿拐杖敲了两下,捂着肚子诶呦叫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老太太打完牙人,又把枪.口转向苏源,一双吊眼带着刻薄:“你就是那个想买我家院子的小子?”
苏源压下翻涌的情绪,捏着手指答:“正是。”
赵老太太嗤笑:“一个穷小子也配买我家赵宅?给我赶紧滚,从哪来滚哪去,再让我逮到你们,我直接送你们去见官!”
苏源:“”
牙人眼见着苏源面露不虞,心口突突直跳,这位多半是个不缺钱的主儿,他可绝不能得罪了。
思及此,牙人挺直了腰杆子:“该出去的人是你,这座院子的地契可在咱们牙行呢,等这院子一卖出去,跟你赵家啥关系也没有!”
赵老太太气得原地直跳,抡起拐杖又要动手。
苏源头疼不已,拉住左闪右避的牙人:“这里我不要了,去第三处吧。”
牙人眼前一黑,这老妇简直是生来克他的!
“公子您要不再看看”
赵老太太夺过话头:“看什么看,我家的院子,谁也不给看!”
苏源也懒得再同这两人多费口舌,径自朝院门走去。
牙人也顾不上跟赵老太太互掐了,赶紧跟上:“公子我是真不晓得赵老太太不乐意卖院子,我要是知道,绝对不可能带您过来的。”
苏源不应声。
他又不傻,这牙人精明着呢,见他是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好欺负,就想把烂摊子丢给他。
不论是第一处还是第二处,都是如此。
“唉唉,都是我的错,咱们再去看第三处,倘若您看中了,我给您少这个数,如何?”
苏源乜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问:“五百两?”
牙人噎了下,强笑着说:“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是五十两,可不是五百两。”
苏源也无意刁难他,毕竟他是真心实意要买院子,敲打一番就这么揭过了。
“那行,就这么定了。”苏源目视前方,“咱们去第三处。”
牙人不敢迟疑,忙领着苏源去第三处。
这回走了整整一个时辰,牙人拿钥匙开了锁:“公子您进来吧。”
苏源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院子。
不论是浓郁的中式装潢,还是典雅的草木,都十分合乎他的心意。
“这院子要多少银子?”
牙人眼珠子滴溜转,比了个数:“一千两。”
第六十五章
苏源瞳孔微睁:“一千两?”
牙人笑眯眯地强调:“这院子可是位于不可多得的好地界, 隔一条街住着不少当官的呢。”
苏源抬指抚过冰凉滑腻的博古架,态度出乎意料的干脆:“好,那咱们回牙行办手续吧。”
牙人狂喜, 一把攥紧手中的钥匙。
一百五十两到手了!
他之前险些被唬住, 苏源一个年轻小子,最好糊弄不过。
牙人赞道:“公子干脆果断,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二人回到牙行,牙人拉着苏源直奔某间屋子:“公子您稍等片刻,容我拟个契书。”
苏源从容落座, 很好说话的样子:“我不急,你慢慢来。”
牙人咧嘴笑, 真是个傻小子。
片刻后, 牙人熟练地递上契书:“公子咱们可得抓紧,这天都快黑了, 再耽搁您可得摸黑回去了。”
苏源垂眸看契书上的文字。
牙人不时朝外看两眼,见苏源迟迟不动笔,心中焦急:“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苏源掀起眼皮:“那院子当真值一千两?”
牙人不假思索:“那是当然,我不跟您说了么, 那可是好地段, 里头的家什也都是一等一的好物件,您要是不买,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啪”一声脆响。
苏源将契书拍到桌上,一脸厉色:“你真当苏某年纪轻好欺负不成?一个三进院子, 即便位置再好, 也卖不到一千两!”
苏源突然发难,把牙人搞懵了:“公子咱不是”
之前说好一千两, 苏源也没意见,怎么又临时变卦了?
苏源可不听他狡辩:“一千两银子,我买个四进院子都够了,犯得着在你手里买个三进的?”
“亏我还觉得这里是官牙,价格公道,没想到也是一群撒诈捣虚的!”
牙人目瞪口呆,他不过是想多赚点佣金,怎么就上升到整个牙行了?
苏源双手抱臂,面色冷凝:“去,叫你们管事来!”
牙人心里一咯噔,连忙放软声音:“公子您消消气,您要是觉得一千两贵了,我再给您便宜点,九百八百五十两如何?”
“再减去咱们说好的五十两,就是八百两。”
赚五十两也不是不行。
只是任牙人说干了嘴巴,苏源始终不松口。
“我要见管事,今儿这事若得不到解决,明儿我就让整个京城都晓得你们家的贪婪勾当。”
牙人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这厮这般难缠,打死他都不会多报三百两。
毕竟是双方互惠的事儿,管事平日里对他的
LJ
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有客人因此闹事,第一个被舍弃的绝对是他。
正当牙人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怎么回事?”
牙人后背一僵,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东、东家!”
实在是苏源闹出的动静太大,与马胜不对付的牙人把这事儿捅到了牙行东家面前。
东家听说有客人吵嚷着要见管事,还声称要让全京城都知道牙行的勾当,难免生出几分恼怒。
他行得正坐得端,可不是谁都能往他身上泼脏水。
所以,东家亲自走了一遭。
不管心情如何,他逢人三分笑,走到苏源跟前:“我是牙行的东家,您这是?”
苏源靠在椅背上,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场,指了指桌上的契书:“东家您自个儿瞧瞧吧,三进院子卖一千两,真是漫天要价,当我没打听过京城三进院子的价格?”
东家听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马胜。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马胜缩了缩脖子,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东家扯了下嘴角,胸口怒火又烈了几分。
只不过这怒火并非对着苏源,而是转移到了马胜身上。
他拿起契书,一目十行地扫过,这上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价一千两白银”。
眼皮狠狠跳了下,马胜这狗东西可真敢啊,起码报高了二三百两。
再看马胜糊弄人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
东家呼吸粗重,捏着契书的手气到发颤。
他手底下并非牙行一门产业,不可能每笔账都从手里过一遭,大多是管事整理了账簿送上来,再由他统一查账。
今日之所以来此,也是每月一次的巡查铺子。
若他今天没来,又或者来迟或来早了,恰好错过这么件事,可能他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意识到自己被糊弄了。
话又说回来,马胜这般肆无忌惮,管事当真不知道吗?
东家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门口探头探脑的牙人:“去叫王管事过来。”
苏源不着痕迹勾了下唇,食指不缓不急敲击着桌面:“东家您可得好好查查,我一直在等着他改口,报出真正的价格,可这位至少三成房屋从他手里过的马牙人到最后也不曾改变心意。”
东家额角青筋狂跳,从牙缝挤出字句:“我知道了,客人您放心,我定会严查。”
马胜浑身战栗,活像个缩着脖子的鹌鹑。
头顶的闸刀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落在脖子上,当场来个“尸首分家”。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苏源似恍然忆起,“除去这价值一千两的院子,另外两间多半是他拿来糊弄我的,东家日后做生意可得好生筛选,擦亮眼才是。”
东家本是个暴脾气,被苏源连番阴阳,深知是牙行理亏在先,硬是抿着嘴一言不发,把账都记在马胜和王管事身上。
“多谢公子提醒,稍后我一定让人挨个儿筛选排查。”
苏源满意一笑,不再多言。
王管事很快出现,进来后直奔东家走去,低眉顺眼:“东家,您找我来有何事?”
那牙人不曾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屋里的气氛,王管事也能判断出眼下情况不妙,因此语气也带上三分小心翼翼。
果然,下一刻东家狠狠将契书砸到他的脸上,语气喜怒难辨:“你来解释一下,东城区的三进院子为何卖到一千两?”
王管事心脏猛一跳,待看清契书上的文字,悄没声地将马胜骂了个底朝天。
随后扑通跪下,以头抢地:“东家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没管好手底下的人。”
苏源眼底闪过一抹玩味。
一惹上事就下跪认错,好像是某一类人的通用手段。
曹安,韩志平,以及张信都惯用这一招。
先服软,至于其他事以后再说。
只可惜东家已经不相信王管事了,他嫌恶地将其一脚踢开:“王忠,你去将这个月的账簿拿来。”
又沉声强调:“是明细,而不是你整理好的那份。”
王管事胸口剧烈起伏了下,垂下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抱着一摞账簿进来,放到桌上后继续跪下:“东家,都在这里了。”
东家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径自坐下,开始查账。
时间一份一秒过去,屋里一片死寂,呼吸声清晰可闻,只有翻页声间或响起。
苏源看了眼天色,夜幕已降,弯月都爬上了半空。
他换了个姿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膝盖的衣料。
今儿这事不给他个结果,他是不会回去的。
左右倒霉的不会是他。
这位东家查账的速度极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高高一摞的账簿看完了。
合上最后一本账簿,东家似乎全然忘记了现场有苏源这么个外人,腾一下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砰——”
压抑许久的怒火在此刻倾泻而出,他一脚踹到王管事身上:“好你个王忠,枉我如此信任你,将牙行交给你管理,你欺上瞒下,从中克扣,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苏源:哦豁!
尽管王管事早有准备,还是猝不及防被踹翻了。
花了三秒爬起来,不顾腹部的剧痛,膝行着上前,痛哭流涕:“东家奴才不是有意的,都是马胜,是他想出的这个法子,奴才发现后还被他威胁,他说如果奴才将此事告诉您,他就说此事是奴才授意,奴才也是被逼无奈啊。”
“来人!”东家扬声喊道,等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进来,指着王管事吩咐,“你们将他关到柴房去,明日一早送他见官。”
苏源好心提醒:“还有马胜呢。”
东家嘴角一抽:“对,还有马胜。”
贪昧主家财物,按照靖朝律法是要吃牢饭的。
俩壮汉应声上前,一人拎一个。
王管事一改镇定,虚张声势地大吼:“东家您可别忘了,我夫人是诚王府小皇孙的奶娘,小皇孙和我夫人最是亲近。”
苏源悄然嘶了一声,脑仁儿开始隐隐作痛。
正月初一,陛下大封皇子。
除去地位稳固的太子,其余几位已成年的皇子都被封王。
王管事口中的诚王,正是大皇子。
也是原书中将来登基的那一位。
还真是孽缘啊,苏源暗自腹诽。
书中他同父异母的庶弟将来会因为这位诚王有了从龙之功,而他不过是买个院子,遇到的牙行管事也能和诚王府沾上那么点关系。
心思流转,苏源对于王管事的话倒是不以为然。
如今朝中成年皇子斗得跟乌鸡眼似的,诚王那等眼高于顶的人,哪会关注一个奶娘的丈夫。
再看东家,他明显有一瞬的迟疑。
王管事眼中难掩得意,就算贪了银两又如何,他可是有靠山的。
尽管这靠山不屑于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对他那婆娘又打又骂,但那又如何,足够他拉虎皮扯大旗就行。
谁料东家竟冷嘲道:“再如何亲近,也不过一个奴才,你犯的罪可都白纸黑字写着呢。”
说罢一挥手:“带下去!”
去年巡视铺子,王忠还跟他抱怨,说刘侧妃娇纵易怒,小皇孙也不是个消停的,一不高兴就嚎哭,王忠的妻子几次被打得下不来床。
王忠年纪轻轻,怎么脑子就坏了,这种事都能记错。
王管事目眦欲裂,张嘴欲说什么,被壮汉捂住嘴往外拖。
很快两人都被带下去,屋里重又恢复寂静。
见时机差不多了,苏源慢条斯理起身:“多谢东家替苏某讨公道,今日时辰不早,苏某就先回了。”
东家上前一步:“今日是牙行的疏忽,我作为东家深表歉意,夜深露重,不如由我送公子回去?”
苏源脚下一顿。
东家见状忙补充一句:“我那马车就停在外头。”
苏源温和一笑:“那就麻烦东家了。”
能坐马车,谁还想走路。
再者,这东家处事公道,他对那座
LJ
院子又实在满意,没必要闹得太难看。
上车后,苏源在东家对面落座。
稍稍抬眸,心说真要论起来,对方才是受害者。
一次就是几百两,十次就是几千两了,真是花自己的钱养一群吸血虫。
这时候,东家的声音打破苏源的思绪:“公子家住何处?”
苏源报了客栈名。
东家心思一动:“公子是前来参加会试的?”
苏源面带微笑,马车内的烛光在他脸上落下深灰的暗影:“正是。”
东家掩在袖中的手猝然紧握。
要说之前提出送苏源回去,也是为了让苏源不要对外胡言,现今得知他举人的身份,见他谈吐不凡,心里多了几分考量。
“今日多亏了公子,大恩无以言谢,两日后我在康泰酒楼准备一桌酒席,还请公子赏脸前来。”
经商之人,手里自然是不缺银钱的。
只是这“商”是排在最末等,其中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多条人脉多条路,万一眼前的青年日后大有出息呢?
“酒席就不必了,只请东家将我看中的那院子按原价卖给我就好。”
二月初九即会试,距此不过十多天的时间,他想趁早安定下来,专心备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家闻言也不强求,爽快得很:“那院子本来是七百两,眼下公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就卖你六百两,如何?”
苏源瞧出对方有意卖好,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并未拒绝:“那就多谢东家了。”
旁的暂且不提,他帮东家除去一害,东家给他抹去一百两,也算是两清了。
东家轻松一笑:“公子不必如此称呼我,我名杜必先,乃京城人士。”
苏源从善如流,称呼一声杜兄:“我名苏源,凤阳府人士。”
杜必先略微瞠目,试探问询:“苏公子可曾及冠?”
苏源摇头,坦然道:“苏某尚未及冠。”
杜必先咬了下腮肉,按捺下激动:“苏公子年轻有为,想必会试定能中举。”
苏源倒是心静如水,任他人再如何笃定他会通过会试,也不曾因此骄傲自大过。
他们说的没用,他只信自己。
故而苏源只回以微笑,并未多言。
杜必先意识到苏源对类似话题不感兴趣,顺势转移话题:“苏公子是初次来京城吧?”
苏源颔首:“确实是第一次。”
“如果苏公子不介意,我可以向你介绍一番京城的大致情况。”
苏源欣然允准。
接下来杜必先开始介绍,不掺杂丝毫的个人情绪。
苏源专注听着,直到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方才结束话题。
杜必先笑着说:“明日我在牙行等苏公子过来签契书。”
苏源道了声好,转身下了马车。
目送着苏公子走进客栈,杜必先猛地放下车帘,一拳狠狠捶在矮桌上。
“爹,娘,你们儿子我出息了!”
凤阳府苏源,尚未及冠,这三个信息结合起来,可不正是乡试解元!
要问杜必先是如何知晓,得从去年说起。
彼时他去凤阳府谈生意,回京那天恰好是乡试放榜。
他大老远就听见一群读书人议论,说今年的解元是一个叫苏源的。
虽离得远,他却清楚地捕捉到“年仅十七”“小三元”这两个词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他还惊叹过,到底是何等风光霁月之人,才能获得如此成就。
谁曾想,有朝一日这位苏解元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牙行还险些被苏解元拉进黑名单!
想到这里,杜必先庆幸万分,他在关键时候坚决地处置了王管事和马胜,不曾因王管事色厉内荏的威胁而退缩
对于杜必先的内心想法,苏源一无所知。
他回到客栈,吃完饭看了会书,很快歇下。
翌日一早,又去牙行签契书。
为了亲自接待苏源,杜必先特意起了个大早,正坐在椅子上打呵欠。
苏源进来时,他哈欠刚打到一半,见状忙闭嘴憋住,两秒后才开口打招呼:“苏公子。”
苏源将银票放到桌上:“这是六百两,杜老板数一数,没问题咱们就签契书。”
杜必先低头数银票,苏源则拿起契书,重点在院子的价格上。
“六百两”三个字映入眼帘,苏源拿起毛笔,在上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杜必先把银票放在手边:“等会儿我就让人跑一趟衙门,纳税盖章。”
苏源应声。
“对了,苏公子打算何时搬进去?”
苏源把契书往前推了推:“明天吧。”
杜必先一抚掌:“那我今日让人去把院子打扫一遍,也省得苏公子再费心打扫了。”
苏源深深看了他一眼,看得杜必先心口直跳,才缓声道:“多谢。”
杜必先连称不必:“下午我让人把钥匙和地契一块儿给你送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苏源点头,“既然契书已经签好,我就回去了。”
杜必先自无不应,亲自送苏源到门口。
苏源回客栈后继续看书,午时过去没多久,杜必先的人把东西送来了。
苏源隔天就带着书箱和包袱住进新家。
他在京城也没有相熟的亲友,自然不存在什么乔迁之喜,只做了几道丰盛点的菜,就当是暖房了。
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好,苏源带着书箱和包袱住进东厢房。
正房给苏慧兰住,西厢房留给唐胤和方东。
至于其他空置的房间,早晚有各自的用处,暂且不提。
彻底安定下来,苏源开始给亲友师长们写信。
书信内容大抵相同,都是报平安,提及目前情况。
将书信送出后,苏源把门一关,仰面躺到床上,进自习室学得昏天黑地。
*
两天后,关于王管事和马胜的判决下来。
二人因盗窃主家银钱,被判仗一百,罚去西山矿场做苦力。
王管事的妻子方氏得知这个消息,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耳畔是婴孩歇斯底里的啼哭,方氏烦不胜烦,一把捂住婴孩的嘴,面露狰狞:“不许哭!不许哭!哭丧呢你!”
未满周岁的女婴被堵住口鼻,瘦黄的小脸憋得涨紫,哭声渐渐弱下,怯怯地看着母亲,不时打两声哭嗝。
方氏这才满意松开,又见她一副晦气样,狠狠掐了她的脸一把:“赔钱货!都是因为你,你爹才找了别的女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你为什么就不能是个男孩儿?!”
方氏恨极,因此下手极重。
女婴吃痛,忍不住再次放声啼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之后方氏连恐带吓,耳边总算清净了,也不看满地的泥尘,一屁股坐在地上,神叨叨地嘀咕着。
“不行,他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事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我一个女子带着四个闺女,可真没了活路!”
左思右想,方氏还是去了诚王府。
诚王府的下人都认得方氏,知她是小皇孙的奶娘,都一路客气地打招呼。
方氏心不在焉地应着,在快要到刘侧妃住处的时候,低头拍去身上的灰尘,又拢了拢头发,这才走进去。
给小皇孙喂了奶,方氏跑去求见刘侧妃。
刘侧妃的婢女是个倨傲的,任她跪在结了冰的地上,语气轻慢:“侧妃还没起,且等着吧。”
方氏将怨憎咽回到肚子里,细声细气地回了个“是”。
就这么跪了半个时辰,刘侧妃才慢悠悠起身。
后面又是梳妆又是用膳,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等婢女出来传唤,方氏已经浑身冻僵,两条腿毫无知觉了。
但想到尚在牢狱的夫君,方氏还是拖着双腿咬牙跟上。
刚走进屋,就闻到一股甜腻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侧妃刘明珠斜倚在贵妃榻上,面前的婢女正跪在地上,给她涂蔻丹。
方氏艰难下跪,哑着声音:“还请侧妃娘娘救奴婢一命!”
䧇璍
刘明珠懒懒抬眼,嗓音妩媚:“何事?”
方氏厚着脸皮如实说了。
刘明珠翘起小指:“看在你尽心服侍小皇孙的份上,本妃便差人替你问上一问。”
方氏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你让人去府衙问一问,只说是诚王府的人,让其通融通融。”
到底是自己儿子的奶娘,刘明珠如是吩咐下去。
待婢女领命而去,她打量着蔻丹,随口问了句:“过几日就是会试了吧?”
第六十六章
婢女先是一愣, 转念想到那位,谨慎着答:“主子好记性,去年陛下因太后娘娘生辰开了乡试恩科, 今年自然是有会试的。”
“会试好啊, 朝中会多出许多年轻官员,届时王爷也能招揽几位纳入麾下。”
婢女不动声色地拍着马屁:“王爷礼贤下士,多得是人主动追随。”
刘明珠轻哼,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都怪那该死的嫡子,如果不是他擅自易族改姓, 将姐夫置于风口浪尖,盛哥儿也不会因此丢了功名, 无法再继续科考。”
婢女呼吸放轻, 低头作恭顺状。
刘明珠再度伸出手,让婢女为她涂蔻丹:“若非如此, 凭盛哥儿的天资聪颖,这两年都能入朝为官,替王爷效力了,哪轮得到周氏那贱人的兄弟!”
周氏乃诚王继妃, 世家出身, 乃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去年六月被赐婚给诚王,腊月成婚。
周氏性情柔顺,虽不如刘明珠受宠,但诚王对其分外敬重, 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同她商议。
刘明珠深知, 对于诚王来说,周氏是贤内助, 只要周家在一日,就不会舍弃的存在。
而她的母家永安伯府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她之所以还能笼络住诚王的心,不仅是因为娇媚的容颜,还因为她肚子争气。
女儿暂且不提,周氏和前面那位都无所出,诚王的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
倘若诚王真有荣登大宝的那一日,凭她的受宠程度,以及生育有功,起码得是妃位。
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她的儿子成为太子的可能性极大。
前提是她拥有足够坚实的助力。
梁盛虽年轻,这两年也帮着诚王做成不少事,诚王对他甚为满意。
唯一遗憾的是,他心机城府样样不缺,却无法科举为官。
诚王曾在刘明珠面前明确地这般表示过,刘明珠当时只能强颜欢笑,将愤恨和苦水往肚子里咽。
思绪越飘越远,刘明珠脸色变幻不停,忽然惊呼一声,反手给了那婢女一巴掌。
婢女顾不上捂脸,连忙下跪认错:“主子息怒,奴婢不是有意要”
刘明珠一个眼刀子甩过去,捏着冒血珠的手指,轻飘飘就决定了一人的生死:“拖出去,三十棍。”
话音落下,就有婆子进来,粗暴地将哭着求饶的婢女拉了下去。
不多时,院子里响起凄厉的惨叫。
刘明珠刚处理好指尖的伤口,又听见尖锐的婴儿哭声,蹙着眉颇不耐烦:“你去把她嘴堵上,再去把小皇孙抱来给我瞧瞧。”
婢女领命而去,再回来怀中多了个大红色的襁褓。
刘明珠接过抽抽噎噎的小皇孙,柔声细语地哄着:“你兄长去尚书房读书了,你要乖一点,日后他成了太子,也好照拂与你”
好容易把他哄好了,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姨母。”
刘明珠惊喜抬头:“盛哥儿来了。”
来人身着黑色长袍,身形瘦削,气质阴郁,一双眼黑洞洞的,与之对视,就忍不住一阵心悸。
他声音沙哑:“我来看望姨母,顺便看看小皇孙。”
诚王怜惜刘明珠父亲和姨娘皆已离世,只梁盛一个亲人,特许梁盛可以隔三差五来后院看望刘明珠。
梁盛尚未及冠,而刘明珠已有三十,二者又差着辈分,诚王丝毫不担心两人会生出什么猫腻。
刘明珠猝不及防和梁盛对视一眼,心口突突了下,率先移开视线。
而后又觉得心虚,就把小皇孙塞给他,随意找个借口,把一大一小打发出去了。
梁盛抱着小皇孙去了侧屋,望着小皇孙肥圆的脸蛋,眼神恍惚了一瞬,喃喃道:“我曾经也如你这般,无忧无虑过的。”
然后仅在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所有。
爹娘,功名,以及可以坦然置身于阳光下的身份。
梁盛一手托着小皇孙,另一只手徘徊在他粗短的脖颈处,虎口卡住,微微用力。
小皇孙喉咙里发出呜咽,梁盛面上浮起癫狂的快意。
这小崽子凭什么过得这么舒坦?
金尊玉贵,仆从成群,要什么有什么。
而他只能苟且偷生,倚仗着从未见过面的姨母,做诚王的狗,替他卖命,做尽恶事。
老天爷为何待他如此不公?!
“梁公子?”
突如其来的呼唤炸响,梁盛瞳孔骤缩,瞬息间松开了手。
方氏怯怯走进来,目光触及小皇孙涨红的脸,怔了片刻,壮着胆子问:“小皇孙这是怎么了?”
她喂过奶后可什么都没做,得问清楚了,否则又得挨打。
梁盛眸光微闪,冷淡解释道:“方才有婢女犯了错,在院子里受罚,小皇孙受了惊。”
方氏松了口气,退到一边候着。
梁盛只在诚王府逗留了半个时辰,很快就离开了。
梁盛乘坐马车往住处去,途中恰好有三五成群的书生从旁经过。
“若是我今年再落第,又要等三年,可真熬死人了。”
“谁说不是呢,整个靖朝那么多举人,谁也不能保证能考中。”
“尽其所能便是,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赶紧去书斋吧。”
书生们逐渐远去,只留下数道青色的背影。
“哧——”
布帛撕裂声回荡在车厢内,梁盛的表情冷若冰霜,眼底都覆着一层薄冰。
脑内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这是他十二岁那年患上的头疾,无药可医。
额头和颈侧暴起不同程度的青筋,蜿蜒着盘踞在皮层下面,形容可怖。
牙齿咯咯打颤,如同困兽一般,又哭又笑。
驾车的车夫早已习惯梁盛的异常,手都不抖一下,继续赶车。
*
从搬进院子那天算起,苏源就再没出过门,潜心学习,专心备考。
食材一早就已备齐,眼下天气寒凉,放个几天也不会坏。
至于生活用水,两个大水缸足够了。
直到月底最后一天,食材耗尽,苏源才踏出院门。
住在春宁胡同的百姓早在苏源刚来时就注意到他,遥遥见他举止儒雅,又是一袭书生袍,私底下对他的身份已有多番猜测。
只是再如何猜测,也比不上当面询问来得确切。
他们左等右等,等了四五天,也没见苏源冒个人影。
今儿一大早,几个妇人做完了家务活儿,凑一起闲聊。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的苏源,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苏源展开。
“这都几天了,他怕不是没住在这儿吧?”
“瞎说,我昨天都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了,哗啦啦的水声,傍晚时烟囱还冒烟呢。”
“那他咋不出来?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头,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胡扯啥呢,那年轻人长得多俊俏,甩了柳秀才一大截,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岁,肯定被他迷得要死要活。”
“那天我冷眼瞧着,搬家的时候一直都他一个人,估计还没娶妻,回头等他出来了,我得好好问问,说不定还能当我家女婿呢。”
“呸!就你那闺女,腰有人家两个粗,当人家眼瞎不成?”
“嘿看我不掐烂你的”
那妇人正要开骂,被人狠狠捅了下胳膊:“别吵了,出来了出来了!”
刹那间,数道目光唰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刚一脚踏出门槛的苏源:“”
落在身上的视线太过灼热,苏源想忽视都做不到,只能颔首示意,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宛若堆雪青松,疏淡而挺拔的青年由远及近,几个妇人皆目露惊艳。
有脸皮厚的妇人直接身子一歪,挡住苏源的去路,咧嘴笑:“小公子这是要出门?”
苏源眼皮跳了下,如实说:“是。”
妇人打量着书生袍的衣料,在心里定了个价,又问:“看小公子这身打扮,是读书人吧,可考取功名了?”
苏源垂眸敛目:“已是举人,正打算参加会试。”
这点倒是没必要隐瞒,过几天他前往贡院,附近的人都能看到。
妇人们相视一眼,眼底
依譁
精光毕露。
苏源自觉有种被当做商品看待的感觉,不禁头皮发麻,淡声道:“苏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不等她们再开口,身形如风,大步流星出了胡同。
等苏源买完菜回来,整个春宁胡同都晓得新搬来的苏姓小公子是个举人,即将参加今年的会试!
一路走来,有好些人同他热切打招呼。
“苏举人亲自去买菜?”
“苏举人真是一表人才。”
“苏举人何不雇个浆洗做饭的,你一个大男人跑去买菜就不觉得丢脸吗?”
苏源只敷衍一笑,单手开了锁,转身啪嗒关上门,将各异的眼神隔绝在外。
把菜分类放好,苏源丝毫未将外人的话听入耳中,拿湿巾帕擦去衣袍上的浮尘,就又进自习室看书了。
再说方才劝苏源雇人做事的男人,柳大刚背着手溜达着回到家。
饭菜已经做好上桌,柳大刚径自坐下,也不管在灶台上忙活的妻女,把苏源的事儿说给儿子听。
柳大刚的儿子柳书达正是先前那群妇人口中的柳秀才,模样有几分清秀,只是被一只鹰钩鼻破坏了美感,平添出几分阴险狡诈。
柳大刚抿一口酒,咂嘴回味:“有什么好嘚瑟的,不过一个举人,有点身家就两眼长头顶,看不起谁呢。”
他说那番话也是有用意的。
大家都是邻里,那苏举人如果要雇人,还不如找附近知根知底的。
他家现成两个女人,不论是浆洗还是做菜都不成问题。
谁曾想对方竟不接茬。
柳大刚气闷,喝两杯酒上头后就忍不住抱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旁的柳书达捕捉到某个关键词,喝酒的动作停顿了下,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亮。
一壶酒下肚,柳大刚还要夹菜,却发现盘中空空,都被他们给吃完了。
顿时怒从中来,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冲进厨房:“菜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柳家,女人是不得上桌吃饭的。
母女俩炒好了下酒菜,正坐在厨房里吃饭,眼瞅见柳大刚跑进来发脾气,不约而同缩起脖子。
柳母嗫嚅着说:“菜都上桌了。”
柳春花忍下不忿,仰头细声细气地说:“爹,这个月的银子都被大哥拿去买书了,咱家都快没钱吃饭了。”
柳大刚极好面子,被戳到痛处,当即恼羞成怒,宽厚的巴掌落在柳春花脸上。
打完就转身走出厨房,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身后是柳春花细弱的哭声,柳大刚岔开腿坐下,仰头猛灌酒:“一个赔钱货一个丧气脸,整天啥事也不知道做,就知道抱怨。”
“钱钱钱,我不知道家里没钱吗,谁让书达你在读书呢,但凡咱家有个有钱的亲戚,也不至于吃了这顿没下顿。”
柳书达面色不改,声音如常地说:“爹,你可想过把小妹介绍给那位苏举人?”
柳大刚骂声一顿。
“春花生得娇俏,又识过几个字,配苏举人不是正好?”
“咱家这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暂且不提,苏举人能买得起这样一座院子,手里肯定是不差钱的。”
“等到时候两家成了亲家,我就是他大舅子,他不仅要支持我念书,还要辅导我考科举呢。”
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柳大刚咽了口唾沫,心脏砰砰直跳:“这、这真能成不?”
柳书达扯嘴一笑,循循善诱道:“他孤身在外,春花又是个女子,这万一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是不可控制的,爹您说对不对?”
柳大刚完全被柳书达画的饼给迷惑了,仿佛苏举人已经是他家女婿,止不住地点头:“对对对,书达你不愧是秀才,爹就想不出这样好的法子!”
柳书达喝一口酒,悠悠然笑了。
厨房里,柳母看着又折回身的柳春花,盯着她通红的脸蛋兀自纳闷:“不是让你给你爹送花生米,咋又回来了?”
柳春花低头,遮住眼睛里的娇羞:“娘我这就去。”
柳家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就差算盘珠子蹦到苏源脸上了。
苏源对此一无所知,又在院子里宅了两天,去书斋买书。
京城算是靖朝的教育中心,无数学者大儒云集,好些书是其他地方都买不到的。
苏源也是昨晚入睡前突然想起,才决定今天去书斋逛逛,看有没有合乎心意的书。
一路问路问到了京城最大的书斋,苏源撩起门帘子,抬步走进。
门里门外自成两个世界。
门外是寒风凛冽,吆喝叫卖声响成一片,喧闹嘈杂。
门内是暖意融融,读书人安静捧着书,一言不发。
如此大的落差,让苏源恍惚了一阵,而后根据指示牌走向相应的书架。
抽出一本书,翻阅了两页,不甚满意,又放了回去。
刚收回手,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下。
苏源条件反射地给了对方一手肘,旋即有隐忍的嘶气声响起。
再转头,发现来人竟是个老熟人。
苏源挑了下眉,用气音说:“杨牧,你怎么来京城了?”
没错,眼前的男子正是松江书院的老油条旁听生,杨牧。
杨牧环顾四周,除了不远处松江书院的学生,其余人都在各做各的,遂压低声音回答:“他们来参加会试,我想着来京城能见到教习,就跟着一起来了。”
苏源眨眼的频率有些迟缓。
杨牧眯着眼笑:“童生班所有人都甚是想念教习,只是他们任务在身,不能离开,就让我来京城替他们见一见教习。”
本来他还愁怎么才能尽快见到教习,没想到上天眷顾,来京城第二天就心愿实现了。
苏源闻言,眼角眉梢都沾染笑意。
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得很不错。
被有过半年师生情谊的学生惦念,那就更不错了。
苏源想说更多,奈何这里是书斋,就跟在图书馆保持安静是一个道理,只能快速说:“等我买完书再说。”
杨牧连连点头,又回到同窗的身边。
急着与学生相聚,苏源挑了几本书,快速付了钱,走出书斋。
松江书院的学生们紧随其后,脚下的步伐是整齐一致的雀跃。
一行人站在书斋门口,苏源看一眼天色:“快要到午时了,我家中又没什么好招待客人的东西,不若咱们去酒楼,我作为教习,请你们吃顿饭?”
杨牧第一个摇头:“怎么能让教习破费,咱们各付各的,如何?”
说着看向两旁的举人,他们都在点头称是。
苏源无法,只得笑着同意:“我来时看到有一家叫飞鸿居的酒楼,生意不错,我带你们过去。”
虽然苏源不曾给这些举人讲习过,但他们一起上过课,姑且算是半个同窗。
又因着户外课的缘故,书院的所有学生都对苏源心怀感激,对于苏源的提议,自然毫无异议。
杨牧仗着自己是苏教习的学生,走在离苏源最近的左手边,好奇地问:“教习您没住客栈吗?”
苏源颔首:“前几天我买了一座小院,已经从客栈搬出来了。”
杨牧举手申请:“那我能去教习家拜访吗?”
苏源自无不应:“等吃过饭,大家一起去吧。”
没等杨牧欢呼,就听苏源又说:“正好时间充裕,足够我考校你最近的学习情况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牧:“?!”
举人们齐声哄笑。
笑声引来百姓们的注意,见这些人一副书生打扮,不由面带微笑,眼里带上羡慕与崇敬。
十几人一路向前,很快来到飞鸿居。
飞鸿居的伙计老远瞧见这群读书人
铱驊
,麻溜迎了上来:“诸位客官是在一楼大堂,还是去二楼雅间?”
苏源感受着周遭若有若无的注视,不想太引人注目:“雅间。”
伙计一扬手:“好嘞,客人请上二楼!”
苏源走进包厢,发现里头有两张桌子。
伙计解释说:“这人有些多,一张桌肯定是坐不下的,就给诸位安排了大点儿的雅间。”
苏源点头表示已知晓,招呼大家落座。
伙计看出这群人隐隐以苏源为首,就问苏源:“客人您看现在是喝点茶呢,还是直接点菜?”
杨牧:“点菜!”
其他人也都附和:“点菜吧,咱们出来得急,都还没吃早饭。”
伙计满脸堆笑地递上菜单。
待点了菜,伙计带着菜单去后厨,苏源轻咳一声,正色道:“不吃早饭是不可取的,不仅对健康无益,还会影响大脑的反应速度,背书写文章都会受影响,日后千万要吃早饭。”
说完不禁腹诽,只做了半年的教习,就忍不住想要说教人了。
刚摸了摸鼻尖,学生们就你一言我一句地应着。
“教习放心吧,我一直都吃的。”
“幸亏我吃了,王兄我记得你就不爱吃早饭,小心记忆力变差。”
“我以后一定吃!”
苏源眉梢轻挑,默默听着,嘴角的弧度始终不曾落下。
不愧是京城的大酒楼,不过两刻钟,菜就陆陆续续上齐了。
席间也不存在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大家有说有笑,欢畅又愉悦。
只是考虑到几日后的会试,大家都默契地滴酒不沾,只以茶代酒,简单喝了两杯。
吃完饭,大家平分了饭钱,随苏源一道回家去。
正值午时,几个妇人坐在树下做针线活。
老远瞧见一群人朝春宁胡同走来,身量都挺高,气势非凡的。
唬得她们连下针都忘了,愣愣望着这些人走近。
有人最先反应过来,眼睛瞪得老大:“苏、苏举人?”
苏源嗓音温和:“婶子。”
这几人直勾勾盯着苏源身后的读书人,好半晌才合上下巴:“这些都是和你一起读书的吗?”
杨牧大大咧咧地说:“不是啊。”
妇人们脸上的热情霎时散去大半。
下一秒,杨牧笑眯眯地又来一句:“您口中的苏举人可是咱们的教习。”
“教习?”妇人齐齐愣住。
杨牧对她们的反应似无所觉:“没错,他并非和我们一起读书,而是教我们读书的。”
所有妇人:“嘶——”
苏源摇摇头,带上杨牧和举人们继续往前,留妇人们在原地怀疑人生。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教习你看她们的表情,估计今晚都睡不着了。”
被苏源教了半年,杨牧安分了不少,他方才那样说,也是看出教习对她们态度淡淡,那些人的眼神也很怪异,才会故意刺激她们一把。
苏源倒也没说什么,若这样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叨扰,也不是不行。
如是想着,苏源开了锁,招呼众人进门。
等他们矜持地参观一遍,苏源带他们去了书房。
重点考校杨牧,至于其他举人,差不多是相互考校,解决疑难。
一个半时辰结束,杨牧整个人都蔫了,直到离开都是有气无力的。
送他们出了胡同,苏源刚一转身,就有一年轻女子朝他跌了过来。
第六十七章
“公子!”
女子俏声惊呼, 眼中含着水光,慌张无措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只可惜苏源并非怜香惜玉之人。
他面不改色,往左迈出一步。
女子撞了个空, 啪叽摔到地上。
纵使反应足够快, 苏源还是被刺鼻的香粉扑了满脸。
无视女子幽怨的眼神,扭过头连打好几个喷嚏。
柳春花:“公子,我好像扭到脚了。”
苏源以袖掩鼻,深呼吸几个来回,这才正眼看向柳春花。
二人的视线甫一触上, 柳春花登时红了脸,半是娇羞半是期待:“公子可否扶我起来?”
苏源再次后退, 义正言辞道:“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家住何处,我去你家叫人过来接你回去吧。”
他虽没有过感情经历, 但一个人的摔倒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只能说,柳春花的演技太过拙劣,就差把心思放到明面上了。
柳春花没想到苏源竟这般无情, 维持着伸手的动作, 眼都忘了眨。
“呦,这咋回事,春花你咋还趴地上了?”
一个婶子挎着篮子走进胡同,看到柳春花姿势怪异地扭在地上,旁边又站着苏举人, 眼神顿时暧昧起来。
苏源颇为头疼, 赶在柳春花之前解释道:“这位姑娘不慎扭了脚,险些撞到我身上。”
婶子盯着柳春花的脚看了两眼, 到底是偏向姑娘家的:“那你怎么不扶她起来,地上多凉啊。”
“男女授受不亲,苏某是正经人。”苏源面朝这位婶子,眼里的光亮令人不敢直视,“原本苏某是要去她家叫人过来的,既然婶子来了,就麻烦婶子送这位姑娘回去。”
以为能有热闹看,没想到苏源如此油盐不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送到跟前了,硬是眼皮都不抬一下,婶子不免有些失望。
觑了眼柳春花,婶子想到她家的情况,还是腾出一只手,把她扶了起来:“你说说你,这个时候不在家做晚饭,还到处瞎跑,等你爹回来又得发脾气了。”
柳大刚那狗脾气,整个春宁胡同谁不知道,仗着自己是秀才爹,很不得跟螃蟹一样横着走,打妻骂女更是常事。
她们这些邻居虽然同情,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一天到晚守在柳家不成?
况且,劝得多了柳大刚一准发疯,下手更没个轻重。
柳春花面上闪过一抹难堪,借着低头的动作很好地掩饰住,没让婶子看到:“我我”
“好了好了,别支支吾吾了,我赶紧送你回去,完了我还要家去做饭。”
临走前,柳春花终是没忍住,趁那婶子不注意,又偷瞟苏源一眼。
青年面容清隽,身姿颀长,是她从未见过的好模样。
若爹和大哥的打算真能成,她不仅可以脱离那个魔窟一样的柳家,还能成为举人娘子
柳春花处于臆想之中,完全没考虑过苏源拒绝的可能性,越想越激动,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落在身上的眼神黏糊糊的,苏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眸光愈发冷冽。
指尖捏了捏袖口,苏源长腿迈开,几步就越过了两人,往住处走去
关于柳春花在胡同口碰瓷一事,苏源虽然当时有些不舒服,但回去后看了两篇文章,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忘了个干净。
又过了两天,苏源照例在自习室学习,直到傍晚时才出来。
正准备去厨房随便弄口吃的,门口传来窸窣的动静。
起初苏源还以为自个儿看书看得太久,出现了幻觉。
再走出两步,声音更清晰了几分。
苏源脚步一转,走向门口。
抽出门闩握在手里,苏源猛地拉开门。
“诶呦!”
伴随着痛呼,一团黑影滚了进来。
苏源定睛一瞧:“杨牧,你怎么来了?还蹲在我家门口。”
杨牧捂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胡
弋㦊
乱掸了掸身上的灰:“我想来跟教习要一份书单,敲了许久的门屋里也没动静,我还以为教习出门了,就想着再等一会儿,等您回来了再说。”
苏源不禁扶额,他在自习室,自然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旋即侧过身:“进来吧,想要什么书单,做什么的?”
方才蹲得久了,杨牧左脚麻了,走路一瘸一拐:“我打算准备考院试,又不知道该看哪些书,就想来问问教习的意见。”
苏源反手插.上门栓,思忖几秒:“你随我进来,我写给你。”
杨牧喜上眉梢:“多谢教习!”
苏源笑笑,领着杨牧去书房。
走到书房门口,杨牧的脚步明显慢了半拍,眼神飘忽不定。
苏源不由好笑:“放心,今天不考校你,拿了书单就回去。”
杨牧下意识松一口气,但还是要面子的,强行挽尊:“学生没有,学生只是脚麻了。”
苏源抬手推开门,不走心地应着:“好好,随我进来。”
杨牧走在苏源身后,看向前面那人的眼睛里,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尊敬与孺慕。
谁能想到,苏源初到书院那日,杨牧还曾嘲讽刁难过他。
如今这般变化,也算是洗心革面,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虽说院试已过去四五年,但谁让苏源记性好,硬是把当初看的那些书都默写了一遍。
书单交给杨牧,苏源叮嘱道:“并非让你只看这些书,书斋若有合乎心意的,只要是对院试有帮助,都可买回去翻阅一番。”
杨牧满口应下,把书单小心存放好:“教习放心吧,我一定考个秀才回来!”
苏源将毛笔放到笔洗上,拿巾帕拭去指尖的墨水:“戒骄戒躁,拼一把也不是不行。”
“我有个好友,他曾经也如你一般荒废度日,后来他非常用功,如今已是举人。”
杨牧瞪目结舌:“真、真厉害!”
苏源绕过书桌,拍了拍他的肩膀,微敛的睫毛在下眼睑落下一片暗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单看你愿不愿意努力。”
杨牧所有所思。
苏源走出书房:“好了你回吧,再过几日我就要去贡院了,有什么事会试结束后再说。”
杨牧恭声应下,带着书单离开。
苏源则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次日,苏源又去了趟书斋。
上次他在书斋看到一本会试教辅书,等买完其他书再回头,却被告知卖光了,过些时日才能补齐。
苏源耐着性子等了两天,正好今日有空,打算再去看看。
步行抵达书斋,苏源恰巧遇到松江书院的一位举人,二人在门□□流一番,相携而入。
一问掌柜,被告知已经补货,苏源眼底难掩愉悦。
这几日苏源在估题,这本书里的某些考题对他的启发很大。
所以即便价格略贵了些,他也是心甘情愿。
爽快付了银子,苏源和举人学子就此别过,折返回住处。
刚走到胡同口,一道人影扑了上来。
彼时苏源正在思考试题,一时没察觉到,以致被对方轻易抓住了袍角。
“公子!”
凄婉的嗓音,熟悉又陌生。
苏源垂眸一看,可不正是碰瓷侠柳春花。
苏源试图扯回袍角,然柳春花攥得死紧,压根拽不回来。
索性收手,语气平淡:“柳姑娘,你这是?”
柳春花埋头抽噎,露出一截纤细优美的后颈:“公子您救救我,我爹要把我卖去青楼!”
余光瞥见对这边指指点点的邻居,苏源一时哑然。
沉默两秒,他故作不解:“虎毒不食子,柳叔也不是那般狠毒之人,怎会将你卖到那种地方?”
柳春花瑟缩了下,嗫嚅道:“我本就不受爹娘重视,挨棍棒都是常事,况且家中早已入不敷出,他们觉得我碍眼,想要拿我换钱。”
苏源的袍角再度被大力扯动一下,柳春花抽泣:“公子您救救我,如若我真被卖去那腌臜地儿,我就不活了!”
不远处,看热闹的妇人们议论不休。
“真没想到啊,柳大刚这么狠心,竟然要卖闺女。”
“要我说呀,柳家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柳大刚只知偷奸耍滑,吴小菊惯会装无辜,背地里不知道坑了多少人,柳秀才自私自利,至于柳春花,你们还看不出来她到底啥意思?”
“咱们胡同那么多人家,怎的她就找苏举人帮忙?还不是看上了苏举人,想趁机缠上他呢。”
“果然跟她娘一个样,都是不安分的东西!”其中一个妇人阴阳怪气地说。
旁边人扫了她一眼,心说谁不是呢。
柳大刚就是个懒汉,早些年家里的开支都靠吴小菊跟人睡觉,不知道周边几个胡同多少人家被吴小菊搅得鸡犬不宁。
这几年柳春花能干又肯吃苦,不少人都觉得她跟吴小菊不一样。
现在再看,还真是他们看走了眼!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闺女,那肯定也是老鼠,一锅都是臭的。
“你们说苏举人会上当不?”
“难说,这世上的男人啊,只有挂在墙上才老实,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众人哄堂大笑。
苏源远远听见笑声,有种被当成猴戏里那只猴儿看待的错觉。
再偏头,发现树后藏着一个人,正探头探脑。
半张脸影影绰绰,举止鬼祟,隐约可辨是那天劝他雇人的柳姓男子。
明显和哭得梨花带雨的柳春花是一家人。
苏源吐出一口浊气,被这样的人缠上,真是无奈又恶心。
思及此,苏源神色陡然冷凝,震声道:“太平世道,买卖子女的行径简直罪无可赦!”
“柳姑娘你别怕,虽说柳叔是你爹,但律法面前无亲缘,我这就去报官,替你讨一个公道!”
柳春花呆住。
怎、怎么还牵扯到报官了?
趁她发愣,苏源一把扯回袍角,作势就要往回走:“柳姑娘别怕,倘若柳叔真有此打算,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见苏源的架势不似作伪,躲在树后监督柳春花的柳大刚慌了。
也顾不上脸面,撒丫子跑出来,扯开嗓子大喊:“苏举人!苏举人你误会了!压根就没这回事!”
苏源转过身,半信半疑:“哦?”
在苏源锐利的目光下,柳大刚自觉那些肮脏的算计都无所遁形。
动了动脚趾头,感觉到凉意。
他一低头,发现鞋子跑掉了。
柳大刚喘一口气,扯着柳春花的胳膊把人拽起来:“我这闺女得了癔症,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她是我闺女,我哪舍得把她卖到青楼。”
卖去青楼也卖不了几个钱,他更想借柳春花套个金龟婿。
只可惜苏源的行为毫无章法,和他们之前预想的那些可能性相背而驰。
在他们的计划中,只要柳春花跟苏源回家,他们就趁机说苏源毁了柳春花的清白。
苏源一个举人,若不想名声扫地,绝对会答应娶柳春花。
柳大刚暗恨,却又毫无办法。
他再不站出来,就要被抓去见官了!
“癔症?”苏源面露诧异,再看向柳春花时,眼中满是怜悯,“柳姑娘尚且年轻,还有痊愈的可能,可千万不要放弃治疗。”
柳春花想说她没有,被柳大刚背地里狠狠掐了一把,吃痛地闭了嘴。
“是是是,这些日子我跟他娘都忙着赚钱,好带她去看大夫,一时没顾上她,就让她给跑出来了。”
柳大刚讨好地笑:“实在对不住啊,苏举人。”
苏源摆摆手:“无妨,既然此事并非属实,我就没必要报官了。”
“柳叔也知道,再过几日我就要参加会试了,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柳大刚听出苏源话语中暗含的警告之意,瞳孔骤缩,不敢多言,只连连点头,连拖带拽地把柳春花带了回去。
麻烦终得解决,苏源浑身舒畅。
再对上邻里们打量的眼神,也能面带微笑地打招呼。
“苏举人去买书啊?”
“是,去买书。”
“苏举人做得好,遇到事就该报官,青天大老爷会跟咱们做主的。”
说话这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或许是对柳家心怀不满已久。
苏源只笑了笑:“好在这一切都是柳姑娘的臆想,希望柳叔柳婶能尽快带她治好癔症。”
妇人们:“”
等苏源走远,她们这群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你们说,这苏举人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看不出来?”
“依我看呐,苏举人就是个毛头小子,连
依誮
女人都没碰过,哪晓得柳家的算计。”
“我倒是好奇,以后啥样的闺女才能跟他一块过日子。”
“不是官家小姐就是富家千金,反正跟咱们没关系。”
“这话收回去,我不爱听。”
*
因着柳家的缘故,苏源之后几天再没冒头。
毕竟日后要在春宁胡同常住,彼此间闹得太难看。
就柳家人那副德行,要是日日防备着他们,那样太累,苏源宁愿多读几本书。
转眼到了二月初八。
这一天苏源子时就起身了,去厨房做早饭。
他煎了个鸡蛋,又热了下昨天做的油条。
一根油条加两个鸡蛋,即满分,预示着好兆头。
苏源上小学的时候格外羡慕班里的同学,他们的父母会在考试当天做油条鸡蛋。
后来长大一些,上了初中,他知道自己没有父母,不会有人为他做油条鸡蛋,失落几次后就看开了。
反正就算没有油条双鸡蛋,他也能考满分,凭成绩碾压得他们嗷嗷叫。
昨晚苏源在梦中忆起此事,同学脸上明晃晃的炫耀深刻地映在他脑海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醒来后他就做了油条鸡蛋。
倒也不是生气。
因为他现在有娘了,只要他提出这个要求,苏慧兰绝对会答应。
只可惜他们母子分隔两地,许久之后才能再见。
苏源吃着油条,兀自轻笑。
吃完这顿饭,就当已经完成心愿了。
寝具以及简单的炊具、吃食都已提前准备好,当第一发号炮响起,苏源一整衣袍,打开院门。
二月上旬,乍暖还寒。
为了防止有人夹带作弊,参加会试的考生必须身着单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凉风迎面拂来,饶是苏源身子骨强健,也忍不住打个哆嗦。
深吸一口气,才适应了这股寒意。
春宁胡同距离贡院有段距离,为此苏源特地租了辆马车。
乘坐马车前往贡院,又将所需物品卸下,苏源去寻松江书院的学生。
学子们正蹲在背风处搓手哈气,见苏源过来,接连起身,低声称呼:“教习。”
苏源微微颔首,静候贡院开门。
目光所及之处,他看见有好几个人正在做广播体操。
动作虽不算标准,但到底是与他相识了十二年的老伙计,苏源还是一眼辨出。
耳畔响起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苏源侧头:“若是觉得冷,可以做一套广播体操。”
“对哦,我差点忘了。”那举人一拍脑门,自顾自做起广播体操。
“话说教习是如何发现这操的妙用?”
自从苏源成为解元,过往一切都被有心者扒出来。
除去和梁家那点事,他们也得知了广播体操、学习计划表以及考试倒计时与苏源的渊源。
惊叹之余,不得不承认,苏源考中解元,与他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对此,苏源依旧是那一套说法:“从书上看到的,试过后效果不错,就分享给了朋友。”
至于哪本书,年月已久,早已记不清了。
对方闻言,深感遗憾,又问:“教习长这么高,肯定和广播体操脱不开关系吧?”
苏源沉吟:“算是吧。”
犹记得那段时间他刚开始锻炼身体,个头确实蹿得挺快。
松江书院的举人们超小声,异口同声:“唉,我也想像教习您这么高。”
男子生得俊伟,才给人一种顶天立地之感。
难不成你还指望一个身高五尺的人撑地一片天?
首先在视觉上就无法给人以踏实感。
苏源朗声道:“只要是好男儿,都可顶天立地,与身量无关。”
停顿片刻,对他们说:“你们都是。”
松江书院除去极个别特殊分子,其他都是好学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作为教习,该严厉时严厉,也不吝于鼓励学生。
此言一出,紧张的氛围缓和不少,绷着张脸的几人也都带上了笑意。
苏源见状,不禁莞尔。
这样才是最好,才能发挥最好的状态
寅时初,第三遍号炮响起。
贡院大门轰然打开。
考生们自觉且有序地排成五十人一组的长队,进入贡院接受搜身检查。
褪去全身衣物,自有专门的卫兵对其进行严格的检查。
苏源忍着坦身露体的不适,硬着头皮搜完身,五十人再度排成一队,往深处走去。
领了考卷、草纸以及三根蜡烛,苏源在专人的引领下找到对应的号房。
这回运气还算好,他分到的并非臭号,和茅厕隔着数十个号房。
前脚刚走进号房,后脚就有号军从外面上了锁。
苏源淡然处之,眼神都没再变一下。
将积灰的号房清扫一遍,才将属于自己的物品按照习惯放好。
苏源调整了木板的位置,从容落座,无声阖眸。
花了一刻钟平复心绪,苏源拿起考卷,开始阅题。
和乡试一样,会试分三场,三日一场。
分别是二月初九,二月十二,二月十五。
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共计七道。
难度远超乡试,不仅考验学子们的大脑灵活程度,还考验手速。
三天的时间,还真不是所有人都能写完七道题。
阅完所有题目,苏源在心底有了计较。
将这七道题分为三三二,前两天各解决三道,最后一天轻松些,解决最后两道。
捏了捏手指,苏源将考卷置于木板正前方,再把草纸放在手边,开始破题。
许是苏源经常给唐胤、方东以及童生班的学生们出题的缘故,他估题的方向越来越准确。
就拿第一道题来说,与他估题册中的某一题极为类似。
当然,试题内容肯定是不一样的,这里是指中心思想。
苏源理清思路,执笔蘸墨,开始在草纸上肆意书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源写完第三道题,天色就已暗下。
苏源无法,只得点燃蜡烛,就着蜡烛昏黄的光亮将三篇草稿润色一遍。
落下最后一笔,苏源眼睛酸胀,手腕也疼得厉害。
眼保健操和手腕操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解了痛楚。
草草填饱肚子,苏源把木板拼在一起,和衣躺下,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和乡试时一样,依旧是侧着身,蜷着腿。
迷迷糊糊睡一夜,次日天蒙蒙亮,苏源就起身了。
将修缮好的文章誊写到考卷上,继续破题。
大脑和手笔一刻不停,总算在第三日未时二刻完成答题。
确认无误后,苏源上缴了考卷。
第六十八章
走出贡院, 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
苏源微抬下颌,仿佛重回人间。
三天前雇来的车夫一早就等在贡院门口,苏源一出现, 他就迎了上来, 接过苏源手里的东西。
“老爷受累了,赶紧上马车歇一歇。”
苏源确实有点不太舒服。
夜间寒凉,两天晚上他都被冻醒过,多半是受了风寒。
坐上马车,苏源探了下额头, 还真有些发烫。
嗓子里也痒乎乎的。
右手滑落,苏源倚在马车壁上, 感受着身下马车的驶动, 缓缓阖上眼。
不知多久,苏源在车夫的呼唤中睁开眼:“老爷, 到了。”
苏源强撑着跳下马车,对车夫说:“十一日寅时来接我,老叔可千万别忘了。”
车夫连连保证:“老爷放心吧,十一那天我一定早早赶过来!”
苏源点了点头, 沉重的眼皮让他分不出丝毫精力同邻里打招呼, 径自进了小院。
殪崋
不远处坐在树下纳鞋底的几个妇人左等右等,没等来苏源跟她们说话,撇了撇嘴,小声议论起来。
“这才考了一场,就支棱起来了, 看见咱们连个招呼都不打。”
“读书人都傲气, 就柳家那个,不过才是个秀才, 搞得跟自己是一品大官一样,咱们胡同这么宽的道儿都不够他走。”
“我本想着苏举人不接柳家的茬,是个还不错的,还打算找媒人上门替我闺女说亲呢,现在看还是算了,我可不想找个祖宗一样的女婿。”
“嗤——”
一声嗤笑打断她们的言论。
她几人循声望去,是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臂弯里挎着篮子,衣着虽不算华贵,但也整洁干净。
发现这两人眼里的嘲弄,她们一甩鞋垫:“笑什么笑?!”
“别把自个儿看得太重,苏举人在那巴掌大的敌方连着考了三天,没倒下就不错了,哪来的精气神跟你们扯东扯西?”
“还傲气,我就没见过比苏举人心性更好的了,在背后议论的时候先瞅瞅你们家那几个,从小到大跟皮猴儿似的,屋顶都不知道被掀了多少回。”
左边的妇人说完,右边的妇人一拢头发,跟着接上。
“不是我说,就你孙二婶家那闺女,大字不识几个,跟人举人老爷压根就谈不到一起,那叫对牛弹琴,痴人说梦!”
因着这群妇人素来喜欢背后道人是非,在春宁胡同的风评一直不好,这一片已经嫁人的女子都不乐意搭理她们。
春宁胡同好容易来了个有前途的举人,这几个碎嘴婆子又在背后瞎叽咕,她们俩恰好经过,听了全程后实在没忍住,怼了回去。
“我就一说,你干啥那么激动,难不成你也想把你家闺女说给苏举人?”
“我可不像某些人,心比天高。”
丢下这么一句,两个妇人脚步矫健地走开了。
留这几个妇人一脸讪然,连纳鞋底的心情都没了
院子外面的风波,苏源无从得知。
回到家,也顾不上更衣沐浴,紧忙去厨房寻摸了一大块生姜。
切成细丁后和鸡蛋一起下锅煮,煮成一大碗生姜茶。
煮沸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仰头一口闷完了又热又辣的姜茶。
从喉咙到胃,再到五脏六腑,仿佛被辛辣气味侵蚀,强烈的刺激下,苏源当即就冒出一身的热汗。
又三两口解决了鸡蛋,勉强填饱肚子,这才回了东厢房。
只褪去带着股异味的衣袍,换上新的干净的里衣,就钻进被窝里。
两边往身下一压,双腿一抬,把另一头的被角压在脚下,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
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许是感染风寒的缘故,这一觉苏源睡得很沉,中途闷出一身汗都没醒。
直到次日清晨,才悠悠转醒。
苏源缓了缓神,发现昨天下午的那些不适症状几乎没有了。
心情松快,苏源麻溜起身,把被子和被单拆下来,丢进木盆里用水泡着。
趁这空当,他又去厨房煮了一大碗姜茶。
拧着眉一口闷,苏源硬是被辣出痛苦面具。
“很快就好了,也不会耽搁考试。”苏源自言自语。
小的时候,孤儿院条件贫苦,每逢有孩子感冒发烧,院长就会煮一大锅姜茶。
不仅生病的人要喝,其他孩子也要和,为了防止被传染。
多年下来,苏源早就养成了感冒喝姜茶的习惯。
相较于各种胶囊各种中药,姜茶的威力要排在它们之上。
解决了早饭,苏源去院子里洗衣服。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洗好被子和被单,苏源将其晾在简易晾衣架上,稍歇片刻就进入自习室。
大半天就么过去了,傍晚时分苏源出来弄了口吃的,洗漱后躺到床上,很快进入睡眠状态。
子时一刻,苏源准时醒来。
彼时贡院已经放过第一遍号炮。
洗漱和吃饭速战速决,将昨天随手放置的笔墨宣纸整理好,苏源又看了会儿书。
等到寅时,车夫把马车停在小院门口,过来敲门。
苏源带着寝具和吃食上了马车,直奔贡院而去。
依旧是老地方,和松江书院的学生们相聚。
谁都不曾提及第一场考试,捡着轻松愉悦的话题聊着天。
苏源旁边的举人一边跳着广播体操,一边气息不稳地说:“事不过三,只希望我今年能中。”
三年又三年,此为第三次,就意味着这位举人卡在会试这一关好几年了。
苏源沉默了一瞬:“尽全力便是。”
“是啊。”对方点头,“王教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想到曾经教他泡茶的王教习,苏源笑了笑,没再说话。
在寒风中杵了两刻钟,苏源指尖都能感觉得冰凉,贡院的大门才迟迟打开。
五十人成一队,静默着走进贡院。
在接受搜身检查时,和苏源同一小队的一位考生出了点问题。
他被查出夹带,还是将小抄藏在下.身极为隐秘的地方。
估计是他自个儿做贼心虚,搜身时无意识地夹着腿,被卫兵察觉出端倪。
不过转个身的功夫,那位考生就被按到地上,卫兵无视他的挣扎,硬是把小抄给抽了出来。
忍着恶心查看一番,卫兵的眼里满是嫌恶:“带下去。”
考生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身上不着一物,两条腿拼命踢蹬,丑态毕露。
苏源只扫了一眼,两眼猛一刺痛,忙不迭转回头去。
“好了,进去吧。”
苏源重又穿上衣袍,信步走进考场。
身后那位考生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凄厉而又绝望。
脑海中浮现他两鬓的霜白,苏源摇了摇头。
苦读数十年,耗尽心血走到这一步,只差一点就能入朝为官,却败在私心之上。
要知道,在靖朝只要考取了举人功名,即可永久获得选官资格。
但凡他坚守规则,就算不幸落榜,也可以回去参与选官。
虽然官职很低,大多是八品九品的小官,但至少不会落得个褫夺功名,性命不保的下场。
一路走来,不论哪一场,苏源都遇到过舞弊的情况。
意志不坚者甚多,稍有不慎,就会从高处坠入万丈深渊。
思及此,苏源呼吸都放轻许多,怀揣着一腔复杂的心绪走进号房。
两场考试之间不过只隔了一天,木板上倒是没积什么灰。
苏源一撩袍角坐下,开始阅题。
第二场考论一道,制五、诏、诰、章、表内科各一道。
和第一场一样,苏源将这几道题分成三天作答。
难度自然是有的。
苏源在草纸上拟写的文章的时候,卡壳了好几次,每次都要缓上一两刻钟才能再次提笔。
但好在他最终顺利迈过了这些坎。
落下最后一笔时,苏源对他所作的文章还算满意。
当然了,他不敢保证考官和阅卷官的观念是否与他一致。
只能说,尽全力而为。
第三日下午,未时末。
苏源写完最后一篇,润色后将其誊写在答卷上。
随后又把所有的文章重复检查了两遍,才缴卷走出考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回比上次迟了不少,苏源出来时已经有不少考生缴卷。
贡院门口挤满了马车,人群熙熙攘攘,喧闹升天。
目光所及之处,苏源看到好几个考生被抬着出来,脸色惨白,奄奄一息的模样。
闻着身上飘出的酸臭味,苏源找到自家马车,打道回府。
下了马车,又同车夫强调了十四日过来的时间,才转身走进小院。
等吃完饭,苏源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准备好好地泡个澡。
坐在灶膛前烧水的时候,苏源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他想要置办一辆马车。
总是租马车实在太不方便,万一对方临时遇上什么事情,迟到或是赶不过来都很正常。
但自家有马车就不一样了,随时都可出行。
苏源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火,手指漫不经心地轻点着侧脸。
这样一来,他还要另外雇人驾车。
雇人要钱,置办马车要钱,身处京城更是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穷。
生活不易,苏源叹气。
依誮
烧好热水,苏源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擦去身上的怪味,穿上衣服后又翻出小金库。
来京城的这些日子,他陆陆续续已经花了好几百两。
数算一遍,只剩下一万两了。
赚钱迫在眉睫,坐吃山空可不行。
但一时半会苏源也没想出什么挣钱的法子,只得暂时放下这个念头,进自习室学习去了。
休息了一天,二月十四这一日苏源再次出发,奔赴考场。
有第二场那位考生的前车之鉴,这次所有的考生都特别安分,顺利通过了搜身检查。
带着考卷和草纸走进号房,又开始为期三天的考试。
三天后,苏源写完最后一个字,检查后上缴了考卷。
一切尘埃落定。
只待半个月后放榜。
苏源走出贡院,疲惫感如山般倾轧而来。
身体的疲乏是一部分,更多的是精神层面被掏空的疲累。
苏源脚下发飘,大脑里像是堆满了浆糊,给人以乘风归去的错觉。
苏源坐在马车上,阖着眸揉按太阳穴,恨不得以天为盖地为庐,当场睡死过去。
然外界的嘈杂让他的意识半睡半醒,像是吊在半空中,难受得紧。
捱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突破拥挤的车流,总算停在小院门口。
苏源刚一脚落地,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呦,苏举人回来了!”
苏源抬眼,说话的女子有点眼熟,貌似喜欢坐在胡同口的那棵老树底下做针线活,或是与人谈笑。
苏源轻轻点头:“对,考完了。”
妇人揣着手走上来,一贯的大嗓门:“咋样,苏举人你觉得自个儿能考上不?”
苏源抿唇:“能否考中是要看考官与阅卷官,我不知道。”
妇人还想问,被苏源截去话头:“不好意思婶子,我有些累,想回去休息。”
妇人讪讪后退,让开一条路:“行吧行吧,睡觉前记得洗个澡。”
她都闻到苏源身上的馊味儿了。
苏源眉头轻动,不想说话,迈步进了小院。
妇人自讨没趣,头一昂离开了
考完会试,苏源在床上瘫了两天。
之后几天也都懒洋洋的,哪都不想去。
基本每天都坐在院子里,屋檐下,晒着太阳看着闲书,悠然惬意。
春宁胡同的人还想打听苏源考得如何,可就是不见人影,私以为苏举人这回没考好,躲在家里偷哭呢。
于是,到了放榜那日,苏源一大早踏出家门,迎接他的就是邻里们铺天盖地的安慰。
“苏举人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可千万不要因此一蹶不振。”
“一次的失败不算什么,柳家那小子跟你差不多大,到现在还是个秀才,苏举人你可比他厉害得多。”
苏源一头雾水:“???”
恰巧路过的柳书达:“”
背后说小话被当事人听见,邻里们也不嫌尴尬,笑呵呵地冲着柳书达说:“你这年纪,在秀才里算厉害的。”
柳书达面色微恼,冷不丁对上苏源含笑的眸,有那么一瞬竟萌生出退意。
他又想起前几天那件事。
计划失败不说,连带着柳春花也坏了名声,还背上莫须有的癔症。
以后若想卖个好价钱,可就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时他也知道,苏源并非表面那般温和无害,打定了主意不再跟苏源对上。
两者对视,柳书达先移开眼,闷声不吭地走了。
柳书达心情如何,苏源压根不在意,他看向诸位叔婶:“快要到放榜时间了,我先走一步。”
大家异口同声:“去吧去吧!”
苏源微微颔首,赶往贡院。
与松江书院的举子们汇合,苏源望着前面望不到边的后脑勺,提议道:“不若咱们去对面的酒铺,等人群散去些,再过去看?”
“教习说得不错,左右杏榜一直在那,又跑不掉。”
众人皆无异议,便一道去了对面的春杏酒铺。
此处的“杏”有蹭会试热度的嫌疑。
只因放榜时正值杏花盛放的时节,会试放榜也被诸人称为杏榜。
苏源在心底默念,这名字倒是雅致。
走进酒铺,里面已经坐着不少考生。
他们高声议论,话题皆围绕杏榜展开。
“你们说咱们这届谁最有可能成为会元?”
“我猜非崔璋莫属,他那家世暂且不提,光是他名满天下的那几首诗,便能看出他的功底,会元之位舍他其谁?”
“不是还有个凤阳府的苏源么?我没记错的话,他不仅是去年恩科的解元,还是小三元,理应有实力一搏会元之位。”
“他虽有几分文采,但在我看来,他是绝对不能与崔璋相提并论。”
“苏源此人出身穷乡僻壤,身份又那般不堪,谁都可能成为会元,他也绝不可能!”
杨牧为了凑热闹,今日也从家中赶来,正和苏源他们坐一桌。
这些人的谈论清晰入耳,杨牧当即怒不可遏,想要上前同那几人理论。
却被苏源一把摁了回去。
杨牧忿忿瞪着那群人,试图用眼神捶打他们:“教习你让我过去,看我不给他们好看!”
这半年多他安分了不少,脾性也收敛许多,可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某些人言语轻慢苏教习。
对杨牧来说,苏教习可谓是他的再造恩师。
不论是写文章,还是决定下场参加院试,都与苏教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此时他恨不能化身爆竹,炸得他们哇哇叫。
苏源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安抚:“不必动怒,你能管住几张嘴,难不成还能堵住天底下所有人的嘴?”
杨牧张了张嘴,一时默然。
苏源抿一口茶,气定神闲:“不牵乎卑乱之言,不惑乎众多之口,凡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明者自会对流言多加辨别,而非一味偏信。”
杨牧轻哼了声:“我就是气不过,教习你这么好,他们却在抹黑你。”
苏源一笑置之,替他斟满茶杯:“喝茶,消消气。”
杨牧低低应了声,埋头抿茶。
“出来了!”
一声惊呼,所有人把目光投向贡院。
带刀卫兵将杏榜张贴出来,扬声告诫:“只可观看,不得损坏。”
众人胡乱应着,待卫兵离开,一股脑蜂拥而上。
苏源一行人恰好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着杏榜。
杨牧趴在窗台上,不由咂舌:“这场面,可真吓人!”
苏源莞尔,前世的那些个踩踏事件,基本都是这么发生的。
刚想到这一点,惨叫声此起彼伏。
“让开让开,你踩到人了!”
“啊我的腿!谁撞了我的腿!”
“别扯我头发,儒巾掉了!”
外围的考生看到这架势,踟蹰着停下脚步,候在了边上。
虽说他们急于看杏榜,但小命更要紧。
苏源一手支着下颌,眉目间溢出笑痕。
不消多时,杏榜前有人欢喜有人痛哭。
“我考上了!第二百三十二名!”
“有没考中!为什么总是考不中?!”
后排的考生瞧着眼热,站在同窗的肩头挥舞双臂,嘶声大吼:“前面的,今年的会元是何人?”
有人耳朵尖,听到问话就挪到最左边,费力仰头看第一位的人名。
“苏源!今年的会元是苏源!”
双方之间隔着很远,为了保证问话之人能听见,此人扯开了嗓门答道。
正是这一嗓子,让许多人知道了新鲜出炉的会元是何人。
苏源,凤阳府杨河镇福水村人士,不仅是解元,还是小三元。
如今再加上个会元,只要照常发挥,就是板上钉钉的一甲第一名。
即状元。
若真得了状元,便是六元及第。
人群静了一瞬,几秒后重又恢复了躁动。
“苏源在哪?”
“苏源可真厉害啊,五次夺得第一,他当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放榜前我还以为会元非崔璋莫属,没想到竟花落别家。”
“苏源本就是此次会试的强敌,难道你们不知,苏源曾
依誮
被邀请去松江书院讲习吗?”
又是一阵吸气声。
“松、松江书院?这位兄台你可别诓我!”
方脸考生一脸高深莫测,重重点头:“此事当真,月初我在书斋,恰巧看到我一位同窗,他是前年去的松江书院,我当时正想同他打招呼,走近就听见他称呼苏源为教习。”
有人忍着酸意说:“你怕不是听错了,苏源年纪轻轻,又如何当得起松江书院的教习?”
方脸考生乜了那人一眼:“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为了证实我事后还特地问了,是我那同窗亲口承认,苏源曾是他们书院的教习。”
酸里酸气的考生熄了声,把自己埋进人群当中。
苏源无意对外宣扬他前往松江书院讲习一事,再加上在场考生来自靖朝各省,半信半疑也是情理之中。
“教习,他口中的同窗是我。”一位学生觑着苏源的神色,“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会不会给教习造成困扰?”
苏源捏着茶杯,轻笑着摇摇头:“那倒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只能说,公众人物没有丝毫的隐私可言。
若不是他前十年从未出过梁府,估计这些个读书人能把他三岁尿裤子的事儿都扒出来。
不过在苏源看来,这些成就对他来说有利有弊。
从一开始,他走上科举路的目的就是改换门庭,不必再站着挨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距离目标达成仅一步之遥,苏源难免心生野望,将目标又拔高一个度。
入阁拜相,名垂青史。
原书中梁盛可以,他苏源为何不行?
成就与功劳,都是他再进一步的基石。
纵使太过耀眼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苏源不惧。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就在苏源思维发散时,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倏然落在身上。
苏源猝然回神,略一抬头,对上黑洞洞的一双眼。
第六十九章
时隔四五年, 苏源还是一眼认出这双眼睛的主人。
梁盛。
他同父异母的庶弟。
也是他这个小说世界的男主。
温雅平和的目光变得阴鸷,宛若冰冷黏腻的毒蛇。
伺机而动,一招致命。
他当年还真猜对了。
梁家倒后, 梁盛被云秀的宠妾姑姑接来了京城。
只是永安伯府早已不复存在, 梁盛又如何在京中立足?
是否如书中那般,成为诚王的人,为其效命,为日后谋求从龙之功?
“还没恭喜教习会试中榜。”
欢喜的声音拉回纷乱思绪,苏源神色淡然地移开眼, 似乎只是与陌生人对视。
外面关于苏源的议论已告一段落,松江书院的学生们不约而同看向苏源。
诸人都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 相继出声恭贺。
杨牧最是激动, 他猛拍桌子,茶水溅出, 在桌上晕开一片水痕。
叉腰大笑,仿佛中榜的是自己:“教习你听到没,你是会元!”
经历五场考试,苏源早已学会不动声色。
只抿唇一笑:“外面人散得差不多了, 咱们一同看榜去?”
众人皆应声, 往酒铺门口走去。
途径方才大放厥词的几人,杨牧故意说:“教习您中了会元,便是主考官大人对您才识的肯定呢。”
对方脸色青了白白了红,像是打翻了颜料盘,精彩得很。
苏源知晓杨牧是为他出气, 瞥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几人, 宽袖拂过桌角,留给他们一道清瘦俊挺的背影。
杏榜前的考生已少了大半, 苏源一行人轻易挤了进去。
今年的会试中榜者共有三百人。
除去苏源,其他人扒了许久才找到自个儿的名字,立时欣喜若狂,不顾形象地又笑又跳。
那位参加过两次会试的举人位于第二百八十六名,即便位置靠后,也十分满足,泪湿衣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也有三人不幸落榜,沮丧绝望溢于言表。
苏源不知从何安慰,打算回头把自个儿用的笔记赠予他们。
看完杏榜,众考生各自散去。
苏源同松江书院的学子们告别,打算回家准备殿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牧眼巴巴望着他:“教习,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咱们不去飞鸿居庆祝一下?”
苏源摇摇头,婉拒了:“殿试在即,还是算了。”
再者,他们去飞鸿居庆祝,让那三人心里怎么想。
杨牧扯了下袖子:“那行吧,等教习您过了殿试再说。”
苏源颔首,双方就此别过。
临行前,苏源不经意朝春杏酒铺斜对面的茶馆看一眼。
二楼的某扇窗户大敞着,却不见梁盛的身影。
苏源扭回头,往春宁胡同走去。
茶馆二楼的雅间内,梁盛一杯接着一杯,玩命似的往嘴里灌酒。
辛辣的口感呛得他接连咳嗽,他却像是自虐一般,继续灌酒。
门外有考生路过,谈论声传入耳中。
“苏源年仅十八就成了会元,不出意外肯定是状元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还是六元及第,是咱们拍马不及的。”
“比不过啊比不过,苏源怕不是文曲星转世,来人间体验科举来了?”
此言一出,考生们齐声大笑。
笑声渐远,梁盛捏着酒杯的手不住颤抖,紧闭着眼,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文曲星转世
这是大师给他的批语,谁能想到,时隔经年竟成了他人对苏源的评价。
胃里火烧火燎,烧得他几近失去理智。
凭什么他苟延残喘,苏源却能一朝登天子堂,名传天下,风光无限?
这不公平!
“咔嚓——”
一声脆响,手中酒杯竟被捏碎。
碎片割伤手指,艳色刺痛人眼。
几番刺激下,头疾又开始发作,剧痛快要将他的天灵盖整个儿撬开。
梁盛双目赤红,仿佛癫狂的兽类,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
双拳紧攥,碎片将手心割得鲜血淋漓。
直到敲门声响起:“盛公子,主子传您过去。”
梁盛恍然回神,脑海中白光一闪而过,被他飞快捕捉到。
呼吸急促了几分,他随手丢开碎片,急不可耐地往外走去。
候在门口的仆从见梁盛满身是血,吓了一跳:“公、公子!”
梁盛敛眸,沉声道:“方才我不慎摔碎了酒杯,容我回去洗漱一番,再去见主子。”
仆从嗅着浓郁的血腥气,同样担心这股味儿冲撞了主子,遂满口答应。
梁盛疾步上了马车,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诚王了
会试尘埃落定,此时苏源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只差一步,他的科举之路便圆满了。
届时,又是新的征程。
他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苏源勾唇,加快脚步。
刚走到胡同口,就被一位婶子拉住了:“苏举人哦不对,现在该是苏会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轻拍了下自个儿的嘴,一双眼亮如灯泡:“苏会元,有官老爷在你家门口候着呢,你赶紧去吧!”
苏源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多谢婶子,我这就去。”
那婶子乐得直摆手:“不用谢不用谢,你赶紧去吧。”
等苏源离开,她把方才拉过苏源衣裳的手揣进怀里,同一旁虎视眈眈的老姐妹说:“看啥看,再看也不给你摸。”
“我这手可是摸过会元老爷的手,上头有数不清的福气,你们谁也别想沾!”
老姐妹们明明心里羡慕得不行,嘴上却逞强:“不沾就不沾,一大把年纪了,还搞这些。”
妇人才不管,挥了挥手:“我这手起码得十天
䧇璍
半个月不洗,好了不跟你们说了,我得赶紧回去,把我那几个大孙子挨个儿摸一遍,让他们也沾沾福气。”
妇人的福气论,苏源不得而知。
他大步流星走到家门口,那衙役立刻迎了上来:“您就是苏源苏老爷是吧?”
苏源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苏老爷,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正是苏某。”
衙役咧嘴笑,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我是来给苏老爷送喜报的,只是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索性在这儿等着了。”
苏源闻言面露歉色:“我方才去看榜了,又是一人独居,因而疏忽了报喜之事。”
衙役一抱拳:“不碍事,能给苏老爷报喜,是咱的荣幸!”
这位苏会元厉害着呢,他也是好一番竞争,才争取到送喜报的机会。
“既然苏老爷已经看过榜,也该知道您是会试第一了。”
苏源闻声点头。
衙役高声道:“恭喜苏老爷,贺喜苏老爷,高中会试第一!”
纵使在苏源回来前他就已经把苏源考中会元的事儿在这一片宣扬过了,但不影响他再吼一嗓子。
这送喜报,不就讲究一个声势浩大么。
最好方圆十里的人都能听见动静。
也正是因为这一嗓子,春宁胡同的邻里们纷纷围了上来,争相道贺。
苏源罕见地感觉到了羞耻,摸了摸鼻尖,好脾气地应和着。
从袖中掏出事先备好的红封,递给为首的衙役:“辛苦你们大老远来报喜。”
衙役捏了下红封,硬生生的,笑容无限放大:“不碍事,不碍事,苏老爷咱们还要去其他地方报喜,先行一步。”
苏源拱了拱手,目送着衙役们离去。
衙役前脚刚走,邻里们就闹腾起来。
已经成婚的叔婶们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围在苏源身边。
年纪轻些的少年男女,则远远瞧着,目光中有好奇有艳羡。
“咋回事,苏举人你考了第一?”
“你个老婆子,上了年纪耳朵背是吧,刚才人家不是说了,会试第一名!”
老太太反应有些迟钝,张嘴露出漏风的牙:“不是说他没考上吗?”
空气一静,苏源也沉默了。
他可从未说话这话。
有人干笑两声:“也不知道是谁瞎传的,你们咋还信了。”
苏源缓声道:“不信谣不传谣,之前都没放榜,我又怎知会试结果?”
众人连声称是,还想再攀谈几句,却被苏源截了话头:“本月下旬还有殿试,我正打算回屋作几篇文章,就不多奉陪了。”
这话一出,没人再好意思说些什么。
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源开了锁进门,啪一声关了门。
短暂的失望后,大家接着说话。
“咱们胡同出了个第一名,我感觉以后出门腰杆子都直了。”
“那考上第一名的是苏会元,跟你有啥关系,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
“嘿你还别说,现在大家都晓得会元老爷住在春宁胡同了,咱们胡同可要出一回名。”
正谈笑着,“咣铛”一声打破了和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大刚一脚踩在门槛上,手里还拎着个铁锨:“大早上的吵什么吵,不知道别人要睡觉吗?”
“柳大刚你睡糊涂了吧,这太阳都晒屁股了,你咋还好意思睡觉,不给你闺女治癔症了?”
柳大刚被戳到了痛处,扬起铁锨就要打人。
几个腰圆膀大的男人往前一站,柳大刚瞬间被镇住了,讪讪收手,色厉内荏道:“关你屁事!”
他就是气不过。
凭啥苏源小小年纪就能高中会试,而他儿子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
在屋里听着这些人欢声笑语,话里话外都在恭维苏源,一时没忍住跑了出来。
“行了,人苏会元都进去了,咱也别在这杵着了,都散了吧。”
众人作鸟兽散,柳大刚忿忿瞪了眼苏源家的院门,扛着铁锨进屋。
苏源并未关注外面的动静。
他径直去了书房,准备给亲友师长们写信报喜。
虽说不久后他考中会元的消息会传回杨河镇,说不准比他的信还要早一步,但他想亲自用笔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意义不同。
回想起杏榜上由楷体书写而成的“苏源”二字,苏源翘了下嘴角,将放榜时的壮观场面也描绘进书信之中。
几封书信写完,便耗费了一个时辰。
午时将至,苏源去厨房炒了个饭,随意应付过去,又钻进了自习室里。
前五场他考得不错,最后一场可不能掉链子。
否则这八年的寒窗苦读就白费了。
最后半个多月,再拼一把。
苏源垂眸磨墨,片刻后轻拢宽袖,执笔挥洒
放榜这一日,关注者甚多。
得知是苏源中了会元,又了解到他曾任松江书院教习,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带着贺礼前来。
一时间,春宁胡同车马骈阗,不算宽敞的小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胡同里的百姓们那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一天之内看到诸多衣着华贵之人,忧的是苏源始终不曾露面,任这些人如何敲门如何呼喊,连门都没开过。
这些人兴冲冲来,最终都败兴而归。
“你们说,苏会元这样会不会得罪人啊?”有人惴惴不安地问。
“想什么呢,真正有权有势的才看不上一个会元,这些人要么是芝麻小官,要么是富商,就算心里不快活,那也得忍着。”
谁让苏源是个潜力股呢。
先前担忧的男子竖起大拇指:“赵老叔,还得是你啊,你这么一分析,我就啥都懂了。”
双鬓花白的赵老叔在门槛上磕了磕烟斗,斜眼看他:“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总得明白些道理。”
等苏源从自习室出来,已过了傍晚时分。
对于那些人的送礼行为,是完全不知情,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慌。
当然了,就算当时他没进自习室,他也不会开门,只当自己不在家。
谁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某位皇子派来的人,试图借机拉拢他。
参与夺嫡就是一场豪赌,成则鸡犬升天,败则家破人亡。
苏源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绝不会掺和到任何一方势力当中。
梁盛对他的恶意很深,所以即便他知道未来继承皇位的是诚王,他也不打算加入诚王阵营。
《庶子官途》的剧情早已脱轨,变得面目全非,诚王能否登基还得打个问号呢。
其他皇子就更不用说了,各有各的缺点,否则也不会在太子突然离世后,捆一起都打不过一个诚王。
两天后,苏源外出采购,从邻居老叔口中得知此事,如是想道。
但对于邻里,苏源是这般解释的:“前两天我去了学生家中做客,昨天深夜才回来,并不知情。”
反正这两天他几乎全天都待在自习室,吃饭也都是啃包子啃饼,几乎没做过饭,炊烟都没升起,他们还真捉不到他在家的证据。
老叔替苏源遗憾:“你是没看到,那马车上是一堆好东西,起码值几十上百两银子。”
苏源但笑不语。
他虽然是个守财奴,把银子看得很重要,但并非毫无底线。
那些东西一旦收下,就是互相有了往来。
假若日后对方有所求,答应了有损利益,不答应则有损名声。
何必自讨苦吃。
苏源指了指手里拎的食材:“老叔我先回去了,还得做早饭呢。”
老叔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在他的固有观念里,男子进厨房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更遑论苏源这样一个身负功名的年轻人了。
心里郁闷,说话也就没了顾忌:“苏会元可是囊中羞涩?”
苏源不明所以:“什么?”
“凭你如今的身份,完全可以买三两个仆从使唤,何必事事躬亲。”
苏源莞尔:“我正有此打算,只是这两日抽不出空,今日正打算去牙行瞧瞧。”
老叔也没再说:“那苏会元你赶紧回去吧,我就不耽误你了。”
苏源点点头,转身回家。
整理好食材后,苏源准备做早饭。
采买时顺手买了几斤面粉,他打算拉一碗面条。
把面粉倒进碗里,和水揉成面团,再放进碗柜醒发,苏源趁这功夫回房换了身衣裳。
之前在肉铺买肉,旁边的婶子不小心把猪肝甩
依誮
到了他身上,在衣袖上留下一片褐红色的痕迹。
味道重不说,还有碍观瞻。
换下后又蹲在院子里把衣服洗了,挂在晾衣架上,这才去厨房检查面团醒发得如何。
拿手指戳了两下,已经醒发好了。
苏源挽起袖子,开始拉面条。
不多时,一人份的面条下锅,苏源又转身去碗柜里拿调料。
辣椒酱、辣椒粉以及芝麻,再滴上几滴醋,用热油一浇,发出哧啦声响。
浓香于一瞬间炸开,足以馋哭隔壁小孩。
心里估算着时间,把面条捞出来,过一遍凉水,再倒进盛有拌料的青瓷面碗里。
保证每一根面条都裹上浓郁的酱汁,苏源浅尝一口,露出满意的笑。
久未尝试,手艺依旧很不错。
吃了这一个月以来最为满足的一顿,苏源出发前往牙行。
他打算买一匹马,再买三四个仆从,一番斟酌后,还是决定去杜必先家的牙行。
行至中途,苏源侧身避开卖糖葫芦的大爷,正要右拐,身后传来急切呼声:“苏公子!苏公子!”
这声音颇为耳熟,苏源转头,就见一人从马车中探出头,用力挥手:“杜老板。”
马车停在路边,苏源的跟前,杜必先跳下马车,笑容灿烂:“还没恭喜苏公子,心愿得成。”
街上人多眼杂,杜必先并未细说,但双方都明白话中的含义。
苏源怔了下,当即了然。
怪不得那天杜必先那么殷勤,又是降价又是送保洁。
对此,苏源只笑了笑:“我正打算去牙行,没想到竟半路碰到了杜老板。”
杜必先心中一喜,他的机会来了!
忙指了指身后的马车,睁眼说瞎话:“正好我也打算去牙行巡查,咱们一道过去?”
苏源欣然应允。
事实证明,两条腿果然不如四条腿跑得快。
不过喝杯茶的功夫,就抵达了牙行。
杜必先先苏源一步麻溜下了车:“苏公子,请。”
苏源婉拒了他帮忙撩车帘的动作,利落跳下马车,道明来意:“我打算买一匹马,再买四名仆役,杜老板心明眼亮,可得帮我挑到合心意的。”
二人并肩走进牙行,杜必先拍着胸口保证:“放心吧苏公子,我一定给你挑到最温驯的马,最贴心的仆从。”
苏源温声道谢。
有杜必先这位东家坐镇,牙人也不敢随意糊弄苏源,只管把最好的马推荐给苏源。
苏源最终选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虽不如公马体型矫健,但胜在温顺。
苏源走近时,不仅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人,还会低头蹭他的胳膊。
苏源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它,一问价格,二十两。
在可接受范围,苏源爽快付了银子。
至于仆从,今儿苏源去得巧,恰好遇到一家四口。
夫妻俩三十多岁,儿子跟苏源差不多大,女儿尚未及笄。
一家四口都是忠厚老实的性子,之所以辗转来到牙行,是因为上一任主家经营不当,家中入不敷出,才把他们打发出去。
四人共花了苏源二十五两。
对于这一家,苏源早有安排。
夫妻俩负责屋里屋外的活计,做饭浆洗劈柴之类。
儿子则跟在苏源身边打打杂,出行驾车也由他负责。
至于女儿,再过些时日他把苏慧兰接来京城,就让她去服侍他娘。
事后,杜必先又表示要送苏源一辆车厢,理由是:“若非苏公子,我连五千两都拿不回来,一辆车厢而已,不亏,不亏。”
苏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盯得杜必先犯怵,表情很不自在。
“杜老板以前认识苏某?”苏源开门见山地问。
杜必先不敢隐瞒,将一切如实相告。
苏源挑眉,竟是如此。
接过一家四口的卖身契,纳入袖中,苏源食指轻扣桌面:“我这里有一桩生意,不知杜老板感不感兴趣。”
杜必先原以为苏源会因此生怒,不曾想竟是和自己谈生意。
咽了下唾沫,杜必先试探问询:“什么生意?”
“听说过红尖吗?”
杜必先点头,咂舌道:“那东西可不便宜。”
当年福公公带走干辣椒,回去后自然也派专人种植了。
只是辣椒的产量远不如土豆,起初只能供应给宗室权贵品尝。
这年头,喜欢吃辣的人还真不少。
久而久之,辣椒的价格就被炒上去了,最高时一两辣椒能卖到几十两银子。
如此高价,老百姓自然吃不起。
“正好我手里有一批红尖,我打算用它开一家火锅铺子。”
杜必先一脸疑惑:“火锅铺子是什么?”
他经商多年,还从未听过这种铺子。
苏源默了默,打消了详细解释的念头:“过几日你来我家,我请你吃一顿,你再决定是否合作,如何?”
机会难得,杜必先自无不应。
苏源报了地址,顺势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三日后别忘了来。”
杜必先连连点头:“马和仆从稍后我让人给您送去。”
苏源应下,离开了牙行。
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急而杂乱的马蹄声。
“小心!”
第七十章
疾呼声与马蹄声交错, 声声震耳。
苏源回头,一辆马车直直朝他撞过来。
车夫死命拉扯缰绳,结果却是徒然。
一抬头, 看到近在咫尺的苏源, 吓得胆裂魂飞,大吼道:“让开!快让开!”
只是这匹处于癫狂状态的黑马来势汹汹,而苏源转头时距离马蹄只有几步之遥。
想要躲开,无异于痴人说梦。
脑中警报疯狂拉响,苏源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右边一个翻滚。
后背撞上路旁小贩的摊位,剧痛袭来, 苏源闷哼一声。
几乎同一时间, 马蹄擦着苏源的脸落到地上,一股大力将摊位掀翻。
苏源险险避开倾轧而下的摊位, 却躲不开横冲直撞的马车。
他被黑马逼到死路上。
前有疯马,后有高墙。
进退两难。
短短的几秒内,苏源想到了许多。
他被马踩踏而死的消息传回杨河镇,苏慧兰肯定会伤心的。
苦读八年, 却落得个草草丧命的下场, 像是老天给他开了个玩笑
“吁——”
嘶鸣声传入耳中,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巨响。
想象中的疼痛久久未至,苏源似有所觉,睁开了紧闭的双眸。
入目是一片狼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遭的摊位都毁在了疯马蹄下,琳琅满目的商品撒了一地。
更远一点的外圈站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苏源却无暇顾及其他, 目光定定落在两步外,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黑马身上。
它口吐白沫, 四蹄不正常地扭曲着。
不过几息,就彻底没了动静。
漆黑的瞳孔颤了颤,苏源扶着墙坐起身,呼吸沉重而急促。
它……死了吗?
这时,有一人拨开人群走近,在黑马跟前蹲下身,查看一番后看向车夫:“你这马为何突然发狂?”
车夫拼命摇头:“我不晓得啊,这是主家的马车,今儿一大早我从庄子上过来给主家送吃食,路上啥也没遇到啊,咋就变成这样了。”
说着又去检查马车后头拉着的几筐东西,急得直跺脚:“完了完了,都磕坏了,我肯定要被罚了!”
男子并未理会,余光瞥见疯马事件最大的受害者,他正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好半晌没动一下。
男子以为对方吓傻了,就起身朝他走去。
“这位公子,你还好吗?”男子倾身,伸出手在苏源眼前挥了两下,“可有受伤?需要我带你去医馆么?”
苏源恍惚回神,撑地的手指微微颤抖,尾音极轻:“无事,我只是”
只是想到了其他一些东西。
男子只听到前两个字,索性好人做到底,把苏源从
铱驊
地上拉了起来。
他笑道:“幸亏我击倒了那匹马,否则小公子你可得遭一顿罪了。”
击倒?
苏源抿唇,视线在死马四周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那只碎成渣的青瓷酒杯上。
勉强定了定心神,苏源拱手作揖:“多谢公子仗义相救。”
方才他确实有被吓到。
前世二十几年加上今生八年,苏源从未遇见过这等场面。
危机犹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只差一秒,他就会被踩成肉泥。
叫他如何不胆寒。
男子见苏源虽面色发白,但举止有度,颇有几分文人风范,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遥遥望见朝这边走来的衙役,男子摆手道:“我方才与好友在楼上吃酒,恰好看到这一幕,顺手而为罢了。”
苏源按捺着内心翻涌的情绪,挤出一抹笑。
这时,衙役已行至当前:“怎么了?”
车夫站在黑马的尸体旁边,无措地搓着手,忍着腿软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官爷我啥都不知道啊,这马早上还好好的,吃了一大筐草料呢,刚进城没多久就跟疯了一样,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摊位被撞翻了,真是造孽呦!”
车夫还想再抱怨,衙役却不耐烦听这些,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聒噪:“你这马可闹出不小动静,得查清其中缘由。”
车夫连连点头:“要查,要查。”
查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才能免去侧妃娘娘的责罚。
衙役瞥了眼死得不能再死的黑马,吩咐随行的人把尸体弄回去,容后再作详查。
车夫千恩万谢,作为当事人,他是要跟衙役一同去府衙的。
临走前,他忽然走到苏源跟前:“真是对不住啊公子,这马差点就让你受了伤。不知道公子家住何处,回头待我禀报了主家,再登门赔罪。”
“不必了,我并未受伤。”这件事给苏源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他不想再跟车夫再有交集,“您先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车夫见苏源的神色不似作伪,狠狠松了口气,跟上衙役的步伐。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摊贩们一边骂一边收拾摊位。
苏源悄然揉了揉剧痛的后腰,稍微偏了下头,就对上男子探究的目光。
苏源奇道:“公子作何这般看我?”
男子摇头,什么都没说:“你赶紧走吧,我也得回去继续喝酒了。”
苏源温声应下。
正要离去,又被男子叫住,苏源面露疑惑:“公子有何事?”
男子指了指苏源的后腰:“记得去医馆看一下,可别落下病根。”
男人的腰可不能受伤。
短暂的惊讶后,苏源轻笑了下:“多谢公子关心,我会的。”
男子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原本都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我叫宋竟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苏源觉得此人有些自来熟,奈何对方对他有救命之恩,便如实相告:“在下苏源。”
“苏源?”宋竟遥扬了下眉,“会元?”
苏源从容颔首。
宋竟遥没想到自己随意一出手,竟救下了本届会元。
吃惊过后,快速打量苏源一番。
这几日苏源风头正盛,前几日宋竟遥上值就听同僚提过他,今日休沐与好友相聚,席间又聊到了苏源。
左不过是谈论此人才识过人,以及卓越突出的经历。
当时他听着,还颇为嗤之以鼻,觉得这群人吹嘘得太过。
苏源再如何也不过一普通人,在他们的描述中,竟好比文曲星转世了。
然后,他就自打脸了。
此时他和苏源面对面,也不得不承认,那些言论中有大半是符合实情的。
苏源此人当得那般称赞。
宋竟遥漫不经心想着,洒落抱拳:“久闻苏会元才名,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苏源轻咳一声:“才名不敢当,只是多读了几年书。”
不待宋竟遥说话,他又接着说:“宋兄,咱们就此别过,我得赶紧去医馆找大夫瞧一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木制的摊位上狠狠撞了下,又连滚几圈,疼得他直不起腰。
若不是在公共场合,苏源都想直接就地躺下。
宋竟遥点点头,二人就此别过。
等杜必先匆忙赶来,早不见苏源的踪影。
斟酌一二,杜必先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又折返回去:“罢了,还是等三日后再登门吧。”
太过殷勤不见得是件好事,有时候反倒适得其反。
再说宋竟遥,目送苏源离开后,不紧不慢回了酒楼雅间。
雅间内还有两人,与宋竟遥差不多的年纪。
他俩正惬意地喝酒吃菜,宋竟遥进门也没停下。
“我还以为你一去不回了。”脸蛋白胖的青年瞥他一眼说。
“这不是去看看热闹。”宋竟遥一撩袍角坐下,“对了,你们猜我刚才救了谁?”
白胖青年张瓒吃了口菜,张嘴就来:“总不可能是苏源吧?”
一旁的顾凌云抿了口酒:“不可能吧,这时候苏源应该在家中准备殿试,哪会出来到处瞎跑。”
宋竟遥但笑不语。
他二人对视一眼,顾凌云放下酒杯:“真是苏源?”
宋竟遥自顾自斟酒:“没错,正是苏源。”
“那他可真倒霉,出门就遇上这事儿。”张瓒一脸同情。
宋竟遥意味深长地说:“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儿,出门就遇上疯马。”
二人喝酒吃菜的动作俱都停住,不约而同看向宋竟遥。
“你的意思是”
宋竟遥嗯了一声:“不错,这其中肯定是有猫腻的。”
二人瞬间坐直了身子:“细说。”
“我检查过那匹疯马,口吐白沫,显然是中毒的症状。”
张瓒唏嘘不已:“苏源到底是挡了谁的路,对方竟然想要他的命?”
“我才府衙多半会和稀泥,草草结案。”宋竟遥摇晃酒杯,“苏源这亏是吃定了。”
话虽如此,他们却没打算出手相助。
他们与苏源素未谋面,没必要为他得罪某些人。
“对了,我听说过段时日宋伯父要去地方任职了?”
宋竟遥皱了下眉,没想到此事已经传开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去松江府。”
“松江书院的那个松江府?”
宋竟遥答:“是。”
届时娘和妹妹会一同前往,只是这毕竟是家事,没必要对外细说。
顾凌云看出宋竟遥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遂端起酒杯:“不提这些了,咱们喝酒。”
三人碰杯,谈笑风生
苏源去就近的医馆,请坐堂的老大夫看了下伤处。
被告知只是伤到了肌理,回去后多上几遍药酒就能好,苏源松了口气。
二十一日就是殿试,可不能因腰伤掉链子,错失良机。
针灸过后疼痛缓解许多,苏源又请老大夫开了几副药,慢吞吞步行回家。
等回到家中,褪下衣衫,苏源才发现身后的衣料被什么刮了好大一个口子。
难怪方才一路走来,收到不少微妙的眼神。
苏源坐在床畔,摸索着给后背能感觉到痛的地方涂上药酒,又把换下的衣物丢进木盆里泡着,这才去厨房炒饭吃。
刚放下筷子,牙行的人就把枣红马和仆从送来了。
这座小院的西南角设有马厩,只是一直空置着,里头也并不脏乱,苏源直接让牙人把枣红马牵到了马厩里。
草料什么的苏源早就准备好了,待牙人离去,苏源抓了一把放进马槽里:“吃吧。”
枣红色的大马蹭了下苏源的手指,埋头开吃。
苏源一时没忍住,摸了摸马脑袋。
殪崋
得到一个轻柔的蹭蹭。
修长的手指顺着脑袋往下,陷入浓密的鬃毛里:“给你起个名字吧。”
枣红马哼哼两声,继续吃草。
苏源努力思考。
几秒后,苏源挼着鬃毛,面不改色道:“就叫你小红好了。”
毕竟是第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小红这个名儿可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陪伴他到高三呢。
枣红马:“”
甩了甩大脑袋,不想理人。
终究是伤到腰的,苏源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跟小红说一声,径自离开了。
“老爷。”
垂花门前,陈大一家四口局促地站在那,双手交握在身前,恭敬喊道。
苏源脚下一顿,差点把他们给忘了。
捏了下眉心,苏源按照之前的安排给他们各自分工,又安排了住处。
“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们做好本分之内的事,咱们就相安无事。”
苏源沉声道:“但如果你们试图挑战我的底线,我是绝不会再留下你们的。”
“至于工钱,每月六百文,若做得好了,自然也有赏钱。”
一番恩威并施,打一棒给个甜枣,反倒让陈家四口人放下心。
他们都是老实本分之人,自然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在此之前,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主家不好伺候,喜欢折腾人。
听了这番发言,这些顾虑是彻底消弭无踪,纷纷应和:“是,老爷,我们知道了。”
苏源怎么听都觉得“老爷”这个词儿硬生生把他叫老了二十来岁,咳了声说:“日后唤我公子便是,待殿试结束,我回家乡接来母亲,在此之前陈圆去厨房做事。”
既给了工钱,自然是要做事的。
陈圆,也就是将来伺候苏慧兰的小姑娘脆声应下。
事情交代下去,苏源也没什么好说的,挥手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各做各的事吧。”
四人齐声:“是,公子。”
等苏源进了厢房,陈大去马厩对面的柴房门口劈柴,妻子卢氏和女儿陈圆一个进厨房忙活,另一个勤快地打扫卫生。
至于儿子陈正,去马厩伺候小红了。
四人都十分地默契,干活儿时无一不放轻了动作,唯恐惊扰到公子休息。
殊不知公子压根就没睡着,只是躺在床上养腰,并趁机进自习室学习,临近傍晚时才出来。
陈大一家见公子在院子里溜达,面上松快许多。
公子一下午都没露面,他们还担心来着。
又不敢进门去瞧,只能时不时往东厢房看一眼,巴望着公子下一刻就能出现。
卢氏小心翼翼上前:“公子,晚饭已经做好了,要不您尝尝味道,若是不满意,回头我再改进。”
躺了一下午,虽说一下都没动弹过,但脑力劳动可比体力劳动累人得多。
苏源确实有了饥饿感,遂颔首道:“好,开饭吧。”
苏源之前叮嘱过,不可多加浪费,故而卢氏只做了一菜一汤。
饭菜上桌,卢氏候在一旁,眼睛却片刻不离公子,期盼着公子的反应。
苏源浅尝一口,两秒后说:“味道不错,只是我平日里喜欢口味偏重些的,可以略多放些调料。”
卢氏心中一喜,连声应承下来。
又见苏源安静吃饭,卢氏不好意思再杵在那,调头进了厨房。
饭后洗漱前,苏源瞥了眼蹲在角落里给花草浇水的方圆,神色舒缓:“忙完手里的活就能歇下了,夜里我一般用不到你们,不必熬到多晚。”
“谢公子体恤。”
苏源笑了下,抬步进屋。
等陈大忙完手上的活计,也不过酉时三刻。
洗去手上的泥灰,陈大遥遥看向东厢房。
昏黄的烛光透过窗户纸隐隐传出,温馨而宁静。
他低声感叹:“咱们的新东家,是个好人。”
卢氏附和:“咱们一家都好好干,争取让东家满意。”
陈大咧嘴笑,憨憨点头
惦记着疯马事件,苏源隔日一大早就让陈正去府衙打听。
正如衙役所言,疯马闹出的动静太大,牙行附近的小摊小贩们都在关注着此事。
陈正问了几个摊贩,很快就拼凑出真相。
那疯马确实是因中毒而癫狂。
昨天早上,打草料的下人不慎将羊踯躅混入了草料中,被马误食。
羊踯躅吃得不多,所以才等到进城后才发作。
小贩摸了把滚圆的腰包,这里头放着疯马事件给他的赔偿。
他误以为陈正也是个摊贩,乐呵呵地说:“要我说这诚王府就是大方,我那摊位上所有东西加一起都没二两银子,却赔偿给我五两银子。”
另一人龇牙:“可不是,财大气粗呢。”
陈正同对方说笑两句,而后随意找个借口回了小院,将一切完完整整转述给苏源听。
苏源搭在扶手上的五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眸底暗色翻涌。
“你是说,那辆马车出自诚王府?”
陈正回话时低着头,全然不知自家公子的神情有多么骇人:“是,那些摊贩都是从诚王府得到的赔偿。”
诚王府
苏源敛眸默念,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梁盛不愧是主角光环加身的男主,做出这样漏洞百出的事,诚王都愿意替他擦屁股。
一时间,苏源竟不知该夸梁盛自视过高,还是该夸他有本事。
再抬眸,眼底已恢复一片波澜不惊,淡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正应声而退,书房内只剩下苏源一人。
其实昨天从马蹄下逃过一劫,苏源就猜到这一招出自梁盛之手。
打从放榜那日,苏源就对其保留警惕,生怕他对自己不利。
没想到梁盛现在这么疯,竟想要当街取他性命。
他又怎能保证,过程中疯马不会伤及旁人,以致无辜之人丧命?
“真是丧心病狂。”
苏源以手扶额,陷入沉思。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显然是无法撼动有诚王做靠山的梁盛。
即便他在当今那里记了功劳,也不能跑到他老人家面前直接说:“你儿子包庇想要杀我的凶手,你赶紧把他们一块儿处置了。”
他又不是嫌命长。
再者,他在京城全无根基,贸贸然行事,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磕得头破血流。
不值当。
为今之计,只有徐徐图之。
以梁盛的鲁莽,和针对自己的敌意,他定会再次出手。
马脚露得多了,总有翻车的时候。
如是安慰自己,苏源心里还是不得劲,索性摊开宣纸练起大字。
整个过程静心凝神,翻涌的心绪倒是逐渐平和下来。
最后一笔时,苏源落笔极重,在宣纸上留下粗而深刻的一撇。
将毛笔放在笔洗上,苏源倏然勾唇,却不含丝毫笑意。
没关系,他最擅长的便是忍耐。
一如当年被曹安陷害,最终曹家不也登门认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灵璧县谁还记得曹家。
梁盛亦是同理。
不过是大boss和小boss之间的区别。
苏源从容起身,回房上药酒。
根据医嘱,上药酒时需要用力搓揉,将药酒渗透进皮肤中。
苏源疼得直吸气,等药酒上完,出了一身汗。
这屋里原本是有一面铜镜的,只是苏源平日里不怎么爱照镜子,就把它塞到了角落里。
把药酒放一边,苏源起身去了铜镜前。
背对着铜镜,艰难扭头。
铜镜的清晰度肯定是不必玻璃镜的,可谁让后腰的淤青太过狰狞,在铜镜里明显比其他地方的肤色深了几个度。
淤青几乎横
弋㦊
亘了整个后腰,仿佛在一张宣纸上泼洒了重墨,分外碍眼。
苏源闭了闭眼,深呼吸。
穿上衣服直奔书房,提笔一阵龙飞凤舞。
几行写完,将其折叠放入信纸中,再密封好。
苏源唤来陈正:“尽快把信送出去。”
陈正领命而去。
苏源长舒一口气,后腰的伤处都没那么痛了。
书上说了,男人很多时候的话都是不作数的。
就比如刚才。
这回他拒绝猥琐发育,偏要有仇必报。
苏源翻开书页,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嗯,没毛病。
*
诚王府,刘侧妃住处
房门大敞,屋里不时传出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守在门口的婢女婆子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屋内,梁盛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的脸被碎片划伤,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
刘明珠气得浑身发抖,脚边是一堆破碎的瓷器。
她咬牙切齿,用外人听不到的声音:“王爷都已经答应了,你为何还要擅作主张?”
“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一行为,会影响到我,甚至影响到王爷的大计?”
梁盛黑黢黢的眼珠动了动,直视着刘明珠:“与其让他入朝发展,不如斩草除根。”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