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梁盛的执拗令人心惊, 刘明珠看在眼里,气急败坏地拿起手边的物件朝他丢过去。
茶杯砸到额头,发出一声闷响。
梁盛抬手, 指尖触感温热黏腻。
“你可别忘了, 我是你姨母。”刘明珠口不择言,“当初若不是我姨娘派人不远千里接你来京城,你现在不知道在哪讨饭呢!”
梁盛双拳倏然紧握,颈侧青筋暴起。
刘明珠对此毫无所觉,染着蔻丹的手指隔空点着他:“你如今是依靠我过活, 所以必须听我的,明白吗?”
新添的伤口有血渗出, 模糊了视线。
梁盛脊背佝偻, 沙哑着声:“对不起姨母,是我莽撞了。”
“我只是担心苏源为官后知道我为王爷效命, 继而对王爷不利。”
刘明珠神色瞬变。
苏源是个睚眦必报的,若真如梁盛所言,那可就麻烦了。
当下正是关键时期,一着不慎, 就会全盘皆输。
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梁盛归入诚王麾下。
刘明珠有些后悔,当初听云姨娘的话把梁盛接来。
若没有梁盛,也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可她又舍不得梁盛带给她的助力。
两股思想来回拉扯,刘明珠脸色很不好看。
瞥了眼跪地垂首的梁盛,刘明珠不耐挥手:“你回去吧, 这段时间安分一点, 别到处乱跑了。”
梁盛抬头,眼中有震惊转瞬即逝。
好在他寄人篱下多年, 最擅长隐藏情绪,压根没让刘明珠发现。
“是,我知道了。”
顶着满头满脸的血走出正屋,梁盛去侧屋收拾一番,再现身依旧是清冷阴郁的梁公子。
一路有王府的下人向他行礼,恭敬而讨好。
所有人都知道,宠爱在身的刘侧妃是他的姨母,他也是王爷的得力亲信。
可谁又知道,他在这两人手下受尽侮辱,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有那么一瞬,梁盛甚至想就这么死去,去找地底下找云秀。
说不定在那里也会遇见流放三千里,死生不知的梁守海。
一家人就此团聚,岂不快哉?
可转念又想,他草草了结性命,岂不是便宜了苏源?
一旦他死了,就没人知道苏源多年前做的那些事了。
日后提起苏源,他们只知他是文曲星转世,而非残害生父与庶弟的恶人。
梁盛坐上马车回住处,途中再次听人谈起会试第一的那位苏会元。
通篇的溢美之词,他一边听着,一边冷笑连连。
苏源这样的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车夫听着主家诡谲的笑声,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这两年,东家真是病得越来越重了。
*
小红来苏家的第三天,陈正一早起来给她喂了草料,就急吼吼赶去东厢房。
昨晚公子让他在这个点过来敲门。
陈正脑子拙,不明白公子的用意,但他胜在听话,掐着点叩响苏源的房门。
“公子,该起身了。”
不多时,门内传出低哑的嗓音:“知道了。”
陈正放下心,去厨房打热水,保证公子起来就能洗漱。
苏源在床上躺了一小会,醒神后就麻溜爬起来,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待客的青色长袍。
之前跟杜必先约好,今日请他来家里品尝火锅。
卢氏从未接触过这一新鲜玩意儿,还得他亲自动手。
在更衣前,苏源又对着铜镜看了下伤处。
这三天他每日三遍药酒,淤青已经消了大半,只余下一些青中泛紫的痕迹。
苏源又擦了遍药酒,待药酒略干,才换上衣袍,径直走进厨房。
厨房里,卢氏正在忙活早饭。
见苏源进来,登时诚惶诚恐地迎上去:“公子怎么进来了,此处油烟过大,可别脏了您的衣裳。”
苏源摆手,不甚在意:“等会吃完了早饭,麻烦你把厨房收拾一下,今日有客登门。”
卢氏应下,又问:“那客人喜欢什么口味,我也好照着准备。”
苏源打开碗柜,不剩多少菜了:“主菜我来准备,你只需把菜买回来,切好洗净即可。”
说罢递给她要买的清单,转身离去,留卢氏一人在灶台前目瞪口呆。
公、公子亲自准备?
所以到底是何等重要之人,才能引得公子亲自下厨。
苏源不知卢氏思维发散,把裹在油纸包里的干辣椒取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散散潮气。
等卢氏卖完菜回来,在苏源的指导下准备火锅食材。
卢氏刀工挺好,把食材切片切丝后放入白色印花的瓷盘里,卖相很是不错。
准备好一切,苏源抬眼看了下天色,估摸着杜必先也快来了,开始着手准备锅底。
厨房里空间不算太大,卢氏不想妨碍公子发挥,自觉站到了门口。
只是仍不放心,时不时伸头往里看两眼。
只见公子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右手拿刀,左手控着葱段,动作熟稔地将其切段。
随后又把姜、蒜切片,放下菜刀,准备烧火。
卢氏见状眼皮一跳,忙不迭进来:“公子您在上头忙,灶膛这边我来!”
锅上一把锅下确实费劲儿,苏源也没矫情,欣然应允。
倒入足量的油,待加热至五六成热的时候,将葱姜蒜放入煸炒。
很快卢氏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忍不住动了动鼻子。
苏源又将花椒等调料和些许干辣椒加进去,一同翻炒。
独属于辣椒的香味炸开,卢氏打了个喷嚏。
苏源则屏住呼吸,将更多的干辣椒放入其中,再次翻炒。
卢氏坐在灶膛前,只觉得整个厨房,甚至是整个院子里都飘着这股霸道的香味,嘴里疯狂分泌唾液。
终究是好奇战胜了理智,她壮着胆子问:“公子,您这炒的是什么啊,也太香了。”
苏源手上不停:“红尖。”
卢氏前头那位主家曾提过红尖,据说一两就要不少银子。
反正她从未在那家的饭桌上看见这东西。
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切身闻到红尖的香味,心说怪不得价格那么高,这味儿可真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时机差不多了,苏源往锅里倒入按比例调好的骨头汤和清水,盖上锅盖,开始炖煮。
苏源捻去指腹的锅灰,让卢氏帮忙看着,信步走出厨房。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正好,丝丝微风吹到脸上也不割脸。
苏源沉吟几秒,决定将火锅放在院子的树下。
空气清新,不冷不热,亦可避免吃到尽兴时被满头大汗扫了兴致。
惦记着锅底,苏源只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就折返回去。
卢氏站在灶台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锅盖,一看就是高度紧张的状态。
苏源忍俊不禁,揭盖锅盖,用汤匙舀了一点,抿一小口。
细细品味,似乎是记忆中的味道。
当然了,肯定不能和专业火锅店里的厨师相提并论。
正因如此,苏源才决定跟杜必先合作。
他手底下可不缺有本事的厨子。
往里面加了点盐,苏源又做了一锅清汤的。
卢氏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不时给苏源打打下手,对自家公子的认知又高了一个台阶。
没想到公子不仅读书厉害,做饭也是一绝。
以后和公子结成良缘的姑娘可享福了。
等杜必先下了马车,苏源刚好把两份锅底倒入昨天取回来的鸳鸯锅里。
一边是红油,另一边则是菌汤。
红白相称,赏心悦目。
苏源洗去指尖的油腻,指了指灶台上还剩一半的锅底:“中午你们也尝尝,可以搬张桌子去后罩房前面吃。”
苏源把火锅的吃法告诉卢氏,拎着鸳鸯锅去了外面。
依譁
卢氏慢半拍地应下,悄然红了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买菜时她还奇怪,公子怎么买这么多分量,足够好几个人吃了。
没想到其中一部分竟是留给他们的。
把感激铭记心底,卢氏也跟着出去了,找她家男人和两个孩子。
这可是公子一片好意,他们可一点不能浪费了。
这边陈大一家带着丰盛的午饭去了后罩房,苏源和杜必先也相继落座。
杜必先饶有兴致地看着鸳鸯锅,以及环绕在四周的荤菜素菜:“苏公子,这就是你说的火锅吗?”
苏源颔首。
杜必先奇道:“苏公子为何称它为火锅?”
苏源张嘴就来:“起初我吃的是红油锅底,因滋味火辣,便给它起名为火锅,之后就懒得改了。”
杜必先还真信了苏源的胡诌,又指着丰盛的生菜,所有所思:“这些菜都是放到这火锅里烫着吃?”
靖朝没有古董羹,百姓们更是没接触过涮菜,杜必先好奇也是情理之中。
苏源为他详细介绍了火锅的吃法,而后又将调好的蘸料往他面前推了推:“烫好的菜可以试试蘸着这个吃。”
望着鸳鸯锅里咕嘟翻滚的红油,杜必先迫不及待:“那我先尝尝,至于火锅铺子的事,咱们稍后再议。”
苏源自无不应。
二人执箸,同时开动。
一顿饭吃得主客尽欢,满满一桌的菜都被他俩卷进了肚子里。
杜必先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摸着滚圆的肚子,不慎打了个饱嗝。
他老脸一红:“苏公子见谅,我以前不似这般贪食的。”
实在是这火锅的吃法太过新奇,叫人意犹未尽。
苏源轻笑着把碗筷推到一旁:“酒足饭饱,咱们该谈正事了。”
杜必先立马收敛笑容,看一眼满桌狼藉,提议道:“不若咱们去书房详谈?”
苏源:“善。”
二人进了书房,苏源在书桌后落座,杜必先则自个儿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杜必先觑着苏源的神色:“这火锅铺子一旦开起来,生意肯定是不必担心的,只是这红尖的来处”
和苏源打几次交道,杜必先信他的人品,唯独有这一点顾虑。
红尖在京城是心照不宣的“奢侈品”,他杜必先也没什么强硬的靠山,就这么堂而皇之拿它来做生意,恐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觊觎。
对此,苏源早有对策。
只是他进献天铃和红尖的事只有陛下那几人知道,至今尚未公开,应是时机未到。
在这个前提下,他并不打算对杜必先说出实情。
心思流转,苏源食指屈起,轻叩桌案:“这我也考虑到了,等火锅铺子正式开业,这里头的调料都在上桌前捞出来。”
杜必先双眼一亮:“是了,只给他们汤头,任他们再如何好奇,也无法得知制作锅底的原料。”
即便是舌头敏锐的老厨子,就算他们尝出里面加了哪些东西,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说:“锅底里加的是一两高大几十两银子的红尖。”
杜必先越想越激动,抚掌大笑。
接下来,双方又就投资进行严肃商讨。
苏源出干辣椒,火锅相关技术,以及一千两。
这一千两姑且称它为入股钱。
杜必先有意与苏源交好,当下也毫不吝啬地表示:“既然苏公子如此大方,那我也出一千两。”
“还有厨子和伙计,红尖毕竟是稀罕物,得找些信得过的,就由我来负责如何?”
说完又生怕苏源觉得他怀有私心,郑重其事道:“我杜必先做生意素来讲诚信,不会做些虚头巴脑的事,要是苏公子实在不放心,咱们可以再找其他人。”
苏源抬眸:“不必了,既是合作,该有的信任还是有的。”
凡事都有风险,他希望自己没看错人。
杜必先心中开怀:“是这个道理,反正每月我都让人把账簿送到苏公子你这边。”
苏源忽而想起王管事,神情有些微妙。
对面的杜必先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紧忙补救:“不是那种账簿,是详细的,每一笔都登记在册的那种。”
苏源爽快应了。
两人又就火锅铺子详谈许久,每一个细节都不曾略过,都被苏源细致地记在了纸上。
一个时辰后,苏源停笔,捏起宣纸在半空抖了抖:“差不多就是这些,都交由杜老板负责,等我参加完殿试,应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听苏源提及殿试,杜必先脸色一肃:“放心吧苏公子,杜某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
苏源从书桌暗格内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一千两银票,放在桌上:“至于红利,杜老板打算如何分配?”
杜必先清清嗓子:“咱们都出了一千两,苏公子提供了红尖还有锅底配方,肯定是要占大头的。”
沉吟一番,他试探开口:“不若咱们八二分,你八我二?”
苏源气极反笑,真当他是奸商不成:“六.四吧。”
他是出了干辣椒和锅底配方,但铺子的经营管理都要杜必先负责。
再者,锅底配方非他独创,也是借鉴了前世某视频上的美食教程。
他要真接受了这样的红利分配,那才叫丧心病狂。
杜必先喜不自胜:“那就依苏公子的。”
没人不喜欢银子。
打从初见那天,杜必先从未掩饰过自己对银子的看重,这番表现在苏源看来倒是见怪不怪。
“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咱们签个契书,回头再送去府衙盖章。”
杜必先连声称好,苏源便提笔拟写契书。
他事先已经了解过契书的基本格式,写起来倒是得心应手,不多时就成形了。
二人在相应位置写下各自的姓名,只待稍后去衙门做公证,这份契书就正式生效了。
杜必先签完自个儿的名字,再瞅瞅旁边苏源的,忍不住赞道:“苏公子字写得真好。”
苏源心说这可是他八年如一日地练习,从未间断的成果,能不好看么,嘴上却说:“尚可,只是远不如苦练多年的大家。”
杜必先权当苏源在谦虚,正要再说,突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拍脑门,神态懊恼。
苏源睨他一眼:“怎么了?”
“之前只顾着火锅,我都忘了问,之前诚王府那匹马当街发疯,苏公子可有受伤?”
苏源面上不动声色:“我躲得及时,并未受伤。”
显然不想多说他和梁盛的恩怨。
杜必先狠狠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苏源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时间不等人,趁衙门还未散值,咱们赶紧去做个公证,明日便可相看铺子了。”
杜必先想也是,旋即起身:“那我就带着契书跑一趟府衙,苏公子你在家好生准备殿试,争取夺个状元回来!”
苏源但笑不语,把人送到垂花门,这才折返回去。
路过马厩,他又拐过去看了眼小红,得到一个亲昵的蹭蹭。
陈正正在打扫马厩,初春时节却出了一身汗,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咧嘴。
陈大走过来:“公子,方才那位客人带来的东西,该放到何处?”
初次登门,杜必先带来不少东西,一看就价格不菲。
苏源指向西北角:“都送去库房吧。”
陈大应是,和卢氏把大件小件搬去了库房。
中午吃了不少红油锅底里捞出来的肉菜,又说了不少话,苏源自觉嘴巴
殪崋
发干,去厨房寻热水喝。
之前一片狼藉早已收拾干净,两个鸳鸯锅纤尘不染,放在碗柜顶上。
拿茶壶灌了热水,苏源连喝两大杯,把门一关,往床上一躺,进了自习室。
从早上到现在,他连书角都没碰过,得抓紧时间再学一会儿。
等陈大和卢氏把礼物收拾好,途径东厢房时见房门紧闭,就知道公子在休息,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
直到走进厨房,才轻声说话:“公子今天肯定累坏了。”
卢氏深以为然,回想火锅的滋味,忍不住吞咽一下:“公子待咱们可真好,那么贵的肉菜和红尖都给咱们吃。”
穷人命贱,更遑论卖身为奴的。
主家不随意打杀,愿意给口饭吃,按时发工钱都谢天谢地了。
公子这样温雅平和的主家,他们上辈子恐怕积了大功德,才能被这样的人家买进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提到这个,陈大很是好奇:“你说今天来的那人是什么身份,值得公子如此郑重对待,但我又觉得那人对公子有些讨好,怕不是我看错了。”
卢氏狠狠掐了陈大一把,瞪着他说:“这不是咱们该问的,这么好吃的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陈大被掐得龇牙咧嘴,直吸凉气,憨着脸笑:“堵得住,堵得住,这滋味够我记一辈子。”
卢氏推了他一把,她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院子里那么多事儿,赶紧去做,别杵在这。”
陈大点头如捣蒜,脚步矫健地往马厩去,帮陈正铲马粪。
外面的动静丝毫没有影响到苏源,他学到傍晚才姗姗出现,吃完晚饭又回去继续学。
直到亥时,苏源才从自习室出来。
仰面躺在床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明明这些年磨穿铁砚,作了成千上万篇文章,他还是觉得不够。
尤其是自习室升级,升到十倍速,他都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里面,笔不辍耕。
这或许就是文字博大精深之妙处,每个年龄段都有不同阅历和感想。
两世加一起,他读了快要二十年的书。
可即便如此,每次翻阅那些大儒的文章,苏源总能总结出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足。
他迫切地想要完美,想要作出令所有人拍案叫绝,成千古绝唱的诗作。
事实却是,他除了五次案首的名头,再无其他。
抬手揉了揉额角,苏源颇为沮丧。
胡思乱想了小半个时辰,苏源拿被子蒙住头,像极了把自己埋进沙坑里的鸵鸟。
罢了罢了,还是专注殿试。
等殿试过了,有机会他再登门拜访宋先生。
以宋先生的阅历与心境,或许能为他解惑。
*
之后的十来天,苏源再未踏出过院门半步。
除去早晚的锻炼和一日三餐,苏源几乎是把自己种进自习室,大有在里头生根发芽的趋势。
这期间腰伤也彻底好了,在药酒和中药的加持下并未留下任何后遗症。
三月二十一,殿试。
当天卯时初,考生候于皇宫门口。
两刻钟后,自有礼部官员出现,引他们去往奉天殿。
苏源作为会元,自然居于位首。
他的身后,缀着二百九十九位考生。
行走间,众人皆垂眸作端肃状,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走错一步。
有胆虚者,遥遥望见威严庄重的宫殿,就脸色发白,两股战战,一副将要晕厥过去的架势。
至奉天殿,考生面朝北方站立。
文武百官则身着官服,侍立在旁。
一刻钟后,鸿胪寺官员出列,奏请升殿。
陛下身着常服,出现在奉天殿。
鸣鞭后,百官及考生齐齐下跪,行叩头礼。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响回荡在殿内,震耳欲聋。
陛下的嗓音低沉雄浑:“众卿平身。”
众人起身,陛下颁赐策题。
鸿胪寺官员领考生行五拜三叩之礼,礼毕后分发试题。
考生按会试名次落座,开始作答。
苏源甫一坐下,就察觉到头顶存在感极强的注视。
第七十二章
考生作答时, 百官皆不得滞留考场,此时已尽数退出。
偌大的奉天殿内,除了监试官、巡绰官等考场官员, 只有端坐上首的九五之尊才可堂而皇之地注视某一人。
苏源定下心神, 似无所觉地整理策题和答卷纸,按习惯一一放好。
与前五场不同,殿试只考策问,且只有一道大题。
忽略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苏源凝神阅题。
策题仅四个字, “君臣之道”。
此为弘明帝亲自命题,可谓简单直白。
在苏源看来, 为人臣子者能否恪守本分, 确实是弘明帝最为看重的。
君不见,弘明帝登基二十余年, 作为革新派领头人,新政的倡导者,他从未停止过与守旧派那群老人的斗争。
奈何守旧派势力盘根错节,有他们的桎梏, 新政之道路可谓千难万险。
革新派步履维艰, 好容易取得一些成就,却又被当年那场天灾打回原形。
顺来集市暂且不提,民众的声音逼得弘明帝下罪己诏,革新派再次束手束脚。
直到后来天铃在全国范围推广,百姓有了良种, 对陛下感恩戴德, 形式才逐渐好转。
只是这段时日里,守旧派趁机疯狂扩张, 几乎将革新派挤兑得毫无立足之地。
苏源想,那时的弘明帝定是愤懑且无力的。
身为天子,却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展政治才能,甚至很多时候还要向世族低头,称得上奇耻大辱。
而世族能如此嚣张,离不开那位头脑不太好的先帝的纵容。
见过坑爹的,没见过坑儿子的。
苏源心下唏嘘,将飘远的思绪拉回到策题上。
也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因素,弘明帝才迫切地想要往朝堂引入新鲜血液,选纳谨遵“为臣之道”的臣子,为己所用。
整理好思路,苏源取来草卷,执笔起草。
“臣对:臣闻君臣上下,以礼为本。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事上之道莫若忠,待下之道莫若恕臣谨对。”
虽说苏源自觉到了瓶颈期,才识停滞不前,无法再进一步,但对于此类策问,称得上得心应手。
不消多时,一篇策文一气浑成。
苏源缓缓放下毛笔,细微的响动引起高居上位的弘明帝的注意。
批奏折的御笔一顿,不着痕迹抬眼,直指场下第一位。
见苏源已停笔,弘明帝心里头跟猫挠似的,恨不得现在就丢下这堆通篇废话无病呻吟的奏折,下去瞧上一眼。
苏源他……应该能理解朕出此策题的用意吧?
他能在关键时刻解他燃眉之急,肯定能理解。
弘明帝自问自答,兀自脑补。
转念又想到会试时苏源的文章,字字珠玑,清音幽韵,直接甩开会试第二的那崔家小子一大截。
当时主考官将答题卷呈上时,弘明帝就是这般认为,心中无比骄傲。
这可是进献良种的大功臣,朕欣赏且关注多年的年轻人,朕未来之肱骨,又怎会是平庸之人?
弘明帝抬手捋须,终是没按捺住,丢下御笔,有条不紊地走下场。
他并未直奔苏源桌前,而是故作深沉地在几个过道间溜达一圈,挑了几名考生看一眼策文。
所经之处,考生无不屏气凝神,后背生汗。
更有甚者,执笔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仿佛吓得不轻。
场内考官不敢直视天颜,余光瞥见陛下在场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过程中停下好几次,最终停在了最右排第一位,苏会元桌旁。
这次倒不像前几次,几息之后就离开了。
陛下负手而立,似乎是真对会元的策文起了兴趣。
众考官暗地里相视一眼,心底有了计较。
再说苏源,他虽全神贯注修缮策文,但只要一垂眼,就能看见旁边那双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长靴。
生平第一次和天子近距离接触,苏源手心悄然湿透,眼睫低敛,掩下眸中翻涌的情绪。
手上不停,继续修正措辞。
弘明帝一目十行,看完了苏源的策文,在心里点了点头。
他倒不像是前面那些人,见自个儿站在旁边,抖得跟鹌鹑一样。
此地不宜久留,苏源尚未入朝,弘明帝不想让他因自己的缘故受到太多关注。
信步走上高台,再度落座,弘明帝已经开始盘算着,等苏源大小立个功劳,他就公布苏源是进献良种之人,再借此升他的官。
在此之前,他也想看看苏源的本事到底如何,当不当得起他的看重与恩待。
奉天殿内一片宁静,只有间或响起的呼吸声,以及翻动答题卷的细微声响。
弘明帝看着周阁老呈上的奏折,心情从悠哉转为厌烦。
提起御笔,在上头龙飞凤舞地批了个斗大的“阅”字,表示朕看过了,随后将奏折丢进已批阅的那一堆里。
至于答不答应奏折中所提之事,当然是不答应了。
周阁老跟他
PanPan
又不是一派,对于那些个无关痛痒的提议,弘明帝是能拖则拖,拖不了就哭穷。
反正户部尚书孙见山是他的人。
弘明帝轻哼一声,趁人不注意,捶了捶僵硬的后腰。
太子得赶紧成长起来,熟悉朝中事务,这样他才好将靖朝交到他手里,安心养老。
他连养老的皇庄都选好了。
对于弘明帝石破天惊的想法,苏源那是毫不知情。
他专心润色策文,就好比将血肉填充进空洞的骨骼之中,适当添加一二字句,让文辞更加精妙饱满。
如此这般,苏源来来回回重复看了三遍。
确保再挑不出缺陷(在他看来的),苏源方才落笔,在桌下揉了揉酸胀的手腕。
再看时间,约摸才过午时。
通常殿试要等到酉时才会统一收卷,但是允许考生提前缴卷。
苏源不想接下来几个时辰都干坐在这里,确认无误后,干脆收了笔墨。
将草卷和答题卷交到东角门处的受卷官手里,继而悄没声地从东角门离开。
苏源作为会试第一,本就备受瞩目。
他这一离去,有那么一些考生顿时慌了神。
其中以崔璋为最。
他手一抖,竟将一滴墨水滴在了草纸上,洇湿一片。
崔璋脸一黑,咬着腮肉才没惊叫出声。
抬头看了眼弘明帝,陛下他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
崔璋想到他爹的三令五申,勉强冷静下来,回忆起被玷污这一片的文字,重又写了一遍
苏源走出皇宫,陈正早就驾着马车等在树荫下,揣着双手闭眼假寐。
小红把自个儿的大脑袋往树干上撞,震得枝头树叶飘落,直接掉进陈正的嘴里。
嘴里多了个东西,陈正下意识咀嚼,一股难言的味道在口腔炸开。
“呸呸呸!”
陈正捏着喉咙干呕,小红撒欢撂蹄子:“咴——”
苏源走近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噗嗤笑出声。
听到熟悉的嗓音,陈正动作一僵,也顾不上嘴里的怪味儿,立马跳下马车:“公子考完了?”
苏源颔首。
陈正撩起车帘子:“公子肯定累了吧,赶紧回家歇一歇。”
倒不算累,只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肩颈和腰椎部位略感不适。
苏源坐进马车,陈正一甩鞭子,直奔春宁胡同而去。
春宁胡同的所有人都晓得,今儿是苏源的大日子。
打从吃过午饭,就有好些人坐在胡同口,手里干着活儿,不时抬头左右张望两眼。
没有眼熟的马车,再次低头做事,没一会儿又抬头。
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在场诸位整齐划一地抬头,望向声源处。
马车由远及近,那坐在外头赶车的,可不正是苏会元家的仆从!
“苏会元考完回来啦?”
“苏会元考得咋样?”
“苏会元能考上状元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长啥样,苏会元你瞧仔细了吗?”
一堆问题朝他砸来,苏源掀帘子的手一顿,笑容不改:“考完了,陛下乃真龙天子,我等岂可直视龙颜?”
那就是没看到了。
问话之人好不失望,紧跟着又追问:“那苏会元你考得咋样,能考上状元不?”
苏源语气波澜不惊:“苏某不知,结果如何还得三日后放榜才能揭晓。”
“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觉得”
眼中笑意变淡,苏源以手扶额:“对不住诸位,许是今日衣着单薄,受了风寒,我得赶紧回去加件衣裳。”
说罢放下帘子:“陈正,走吧。”
陈正一车缰绳,马车驶了出去。
这些人没问到想要的答案,皆失望不已。
“我看苏源他就是故意不告诉咱们!”喋喋追问的妇人叉腰,“当真是要做官的人了,都看不上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
“人苏会元以后吃的是官家饭,咱们一辈子累死累活都比不上他。”
“唉,谁说不是呢。”
你一言我一句,酸味儿隔老远都能闻见。
倒是有人保持理智,替苏源说话:“苏会元不是说了,他受了风寒,你们咋这么不讲理呢。”
谈论声一滞,众人面面相觑。
要问他们为啥,还不是心里不舒坦。
他们这些人在皇城里活了几十年,子孙后辈也都老大了,即便读过几年书,也顶多考个童生秀才。
再看苏源,不过是个从外地来的年轻小子,却一举夺得第一,再过不久就要当大官了。
如此落差,谁受得住。
满腔酸意无处发泄,只好搬着凳子各回各家。
留理智尚存的几人不住撇嘴:“真是,自己儿子没本事,反倒酸起别人家儿子了。”
再说,像苏会元这样的,放眼整个靖朝又有几个。
与其言语挤兑,还不如跟他打好关系,日后若有个难处,也能搭把手。
对于这些人复杂的心理,苏源那是一清二楚,只是懒得计较。
嫉妒心谁都有,以前他还嫉妒别的小朋友都有爸妈车接车送呢。
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回到家中,苏源褪去长袍,换了新的一身。
先前在奉先殿,弘明帝看他的策文,纵使表面镇定,手心和后背还是升起一层细汗。
黏答答的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苏源把贴身的里衣过一遍水,挂在晾衣架上,至于其他几件,交由明日卢氏浆洗。
这时,陈圆过来问可否开饭。
苏源把木盆推进墙角:“开饭吧。”
按理说殿试是提供午饭的,只是那个点他恰好在润饰策文,中途停下会被打断思路,故而坚持着等回来再吃。
陈正路上听苏源说还没用饭,回来就急吼吼跑去厨房,让卢氏做饭了。
卢氏在后厨干了十几年,早已练就出一手烧快菜的本事。
苏源不过换身衣裳的功夫,再出来已经开饭了。
卢氏母女把饭菜端上桌,无声退出,苏源先是喝一口水润润嗓子,才执筷用饭。
饭后,苏源去书房将今日殿试的策题与策文默写下来,放入暗格之中,和之前默写的会试文章叠在一起。
方东和唐胤将在三年后参加会试,且不论能否走到殿试这一步,这些文章或多或少对他们能有些帮助。
等殿试放榜后,他衣锦还乡,顺便将这些带回去,赠予他们,就当做久别重逢的见面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科举的六场考试全部结束,不论结果如何,苏源是彻底放松下来。
倚在靠窗的矮塌上看了小半天的闲书,直至夜幕降临,陈正过来敲门,询问是否开饭,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书。
临睡前,苏源想起昨天出来得急,有几本书落在自习室里了,心神一动,进去拿书。
书紧挨着沙漏,苏源倾身时,不小心碰到沙漏顶端,“十倍速”三个字缓缓浮现出来。
苏源眼眸微转,忽而想起一件事。
若他这次有了进士功名,自习室又该升级了。
二十倍速又该是怎样逆天的体验?
苏源是会元,若不出意外,一甲三人中肯定有他。
只等放榜唱名,自习室就该升级了。
苏源如是想道,带着书出了自习室。
等待放榜的这三天,苏源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该吃吃该睡睡,将“躺平”二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苏源躺平放松之际,殿试阅卷也在如火如荼地展开。
八位读卷官每人各一桌,轮流传阅弥封
依譁
好的答题卷,并在卷上留下“o”“x”等五种记号。
得“o”最多者即为佳卷,而后读卷官又将得“o”最多的十张答题卷挑出,呈到弘明帝面前。
“陛下,此为一等卷,共计十张。”
彼时弘明帝正在批阅奏折。
又到了每年一度的金堤巡查,工部尚书庞诩递了折子上来,陈明此事。
庞诩是弘明帝信重的臣子,无需犹豫,当即提笔准奏。
听说是殿试一等卷,弘明帝当即来了兴致,看一眼侍候在旁的福公公。
福公公将答题卷取来,双手呈与弘明帝,然后安静退到边上。
手指顺了顺拂尘,福公公想到那位苏源苏公子。
会试放榜前那几日他就听陛下夸赞过苏公子的文章,前天殿试结束后,陛下又乐呵呵地提及他的策文,几乎是把满意写在了脸上。
陛下可是出了名的挑剔,能得他如此赞赏,想必定是一等卷第一位。
就在福公公胡思乱想之际,弘明帝已经看完摆在第一位的策文。
捏着弥封的答题卷,弘明帝乜了眼读卷官,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份考卷,是佳卷?”
读卷官垂首肃立在殿中,咽了下喉咙,高声回话:“回陛下,此卷得‘o’最多,自是佳卷无疑。”
弘明帝并未言语,只是将“佳卷”放至一旁,看起第二份。
不是。
第三份,也不是
直到第八份,弘明帝仍未看到想看到的那篇策文,额角青筋狂跳。
福公公何等敏锐,立马觉察出帝王的不对劲,腰杆子都绷直了。
御案后,弘明帝神情冷酷,眼角的皱纹都彰示着为帝二十余载的威严。
他将第八份放在第七份上,直接越过第九份,去看最后一张答题卷。
右上角,明晃晃挂着八个“o”。
再翻出前面的佳卷,上面只有六个“o”,与第二、第三份一样多。
捏着答题卷的手指微微泛白,这一刻,帝王的怒火到达顶峰。
“啪!”
弘明帝将所谓的佳卷重重拍到御案之上,厉声怒喝:“六个o的答题卷你放在第一位,却把八个o的放在最后一位,伍良你到底是何居心?!”
伍良脑袋里嗡一声,小腿肚发颤,扑通跪了下来,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半天憋不出一整句话:“陛、陛下微臣”
弘明帝双手撑桌,脸上一阵风雨欲来:“微什么臣,你倒是说个所以然来,至少糊弄糊弄朕。”
伍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黏性物质堵住,呼哧呼哧喘粗气:“是微臣的疏忽,不慎不慎将佳卷放错了位置,还请陛下恕罪。”
弘明帝又坐了回去:“不信。”
福公公:“”
伍良:“”
此时伍良恨不能时光倒流,打死他也不会答应诚王的要求,收下两千两银票,以及那篇文章。
诚王让他记住这篇文章上的字迹,在他将一等卷呈给陛下前,把字迹相像的答题卷放在最后一位。
若事成,诚王会保他来年官升一级。
伍良被诚王画的饼乐昏了头,尚且抱有几分侥幸,觉得陛下肯定会钦定前三人为一甲,后面那几份多半会因为“o”不如前三份,潦草地一扫而过。
届时他完成了诚王的交代之事,来年还能官升一级,岂不快哉?
只可惜他低估了弘明帝纳才之决心,更不知道这字迹的主人和弘明帝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了交集。
打从他被利益冲昏头脑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弘明帝隔空点着伍良:“朕看你素来刚直不阿,这才钦点你为读卷官,说吧,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伍良软瘫在地,要哭不哭的样子。
陛下说得不错,他确实刚正不阿,可他不想在侍郎这个位子上坐到死。
他想要升官,只能答应与诚王合作。
一步错,步步错。
伍良选择认命,把自己和诚王的交易如数相告。
然后重重叩首:“还请陛下看在微臣主动招供的份上,不要罪及微臣的家人。”
在此之前,弘明帝以为伍良出此下策可能与会试第二,崔璋有关。
谁料主谋竟是他的亲儿子。
一边是多次令他失望的诚王,另一边是文采斐然的大功臣
弘明帝心里的天平无知无觉地倒向苏源这边。
“朕原本打算等吏部尚书致仕后由你顶上,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弘明帝无视伍良的崩溃,漠然道,“明日你自请辞官罢。”
伍良哽咽跪拜:“是,微草民遵旨。”
待伍良踉踉跄跄地离开御书房,殿内重归寂静。
弘明帝凝着苏源的策文,怔怔出神。
福公公则掩下眼底的惊涛骇浪,低头装死。
一刻钟后,弘明帝长叹一声,言语间不乏怅然:“来福,传朕口谕,诚王禁足三月,罚俸一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福公公领命而去。
抵达诚王府时,诚王正在正妃周氏院子里,商谈是否拉拢崔阁老之子崔璋。
听下人禀报说福公公来了,连忙同周氏起身相迎。
走进花厅之前,还跟周氏说:“多半是父皇得了什么好东西,让福公公送来呢。”
周氏只温柔笑着,并不言语。
然后,诚王就被打脸了。
当福公公传完天子口谕,诚王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好的父皇为何罚我禁足?”
罚俸也就罢了,他不缺那点银钱,可为何要禁他的足?!
三个月不上朝,三个月后他又该拿什么跟太子争?
对此,福公公跟个笑面虎似的,意有所指:“陛下说,王爷您自己做了什么自个儿清楚。”
诚王正想否认,忽然脑中白光一闪,脸色骤变。
望着一脸惶然的诚王,福公公忽然想,诚王正是因为当年挺身救驾的情分,才如此肆无忌惮。
只可惜,这点情分早在这位的折腾下被磨光了。
*
诚王被禁足一事很快传遍京城,朝中众说纷纭,却没一个猜到真相的。
苏源宅在家中,对此事毫不知情。
直到三天后传胪大典,才踏出院门。
这一日,所有贡士皆身着进士服,站在华盖殿前。
苏源依旧站在第一位,面容清隽,身姿颀长,引得百官纷纷侧目。
弘明帝着礼服至华盖殿升座,鸿胪寺官高声宣读:“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下一步,就是传胪官唱榜。
“第一甲第一名,福水村,苏源。”
第七十三章
传胪官唱声高昂, 唱后又有多名侍卫接力。
高声重复着,从殿内传向殿外。
一甲前三均要连唱三遍,以与其他进士区别开来。
传唱声越过红墙碧瓦, 重楼叠阁, 清晰传入每一人耳中。
“第一甲第一名,福水村,苏源!”
苏源持着槐木笏的手骤然收紧,心脏剧烈跳动,声声震耳欲聋。
八年苦读, 终得回报。
他几乎是机械性地随引出班,跪于御道居中, 正对着镌刻有鳌头的御道石。
第一名后, 又唱第二、第三名。
二人出班,分跪在苏
䧇璍
源稍后两侧。
榜眼岳坚出身官宦之家, 而立之年,体型清瘦,容长脸蓄短须,举手投足颇具文人风范。
探花周修出身书香门第, 家中并无人在朝中为官, 倒是有位先祖曾在前朝做过丞相。
苏源早前就已了解过本届考生,每人的基本情况也算如数家珍。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将二人信息在脑中过了一遍,苏源垂下眼帘,端详巨大鳌头上精细的刻纹。
唱名毕, 演奏韶乐。
百官及新科进士下跪, 行三跪九叩之礼。
弘明帝目光触及新鲜出炉的状元榜眼及探花,这是由他御览亲批的一甲人选, 靖朝之栋梁。
因诚王带来的烦闷减淡不少,帝王面色稍缓:“众卿平身。”
诸人谢恩,逐一起身。
传胪大典结束,弘明帝并未多留,乘龙撵回了御书房。
文武百官则将目光投向新科进士为首的那三人。
按照以往惯例,探花该是相貌最为出众者。
今年却不同往常。
样貌最好的,竟然是状元郎。
只见状元郎身着蓝罗袍,头戴进士巾,手持槐木笏,气质清贵,腰杆笔挺如同松柏,竟直接压了探花郎一头。
到底在皇宫之中,百官不敢放肆纵言,只能用眼神互相交流,彼此眉来眼去。
这位苏状元可了不得,连中六元,可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不仅有本事,还生得极好,也不知是否成亲,又或者定亲了没。
若是不曾,他们可得回家搜罗搜罗,说不准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六元及第,前途不可限量,他们绝不能错过。
苏源不知这群老大人已经把主意打到他的婚事上了,正忙着准备游街的相关事宜。
根据惯例,传胪大典结束后,一甲三人需跨马游街。
有内侍引他们来到一处殿室,里头放着游街所需的行头。
三人分别穿戴,皆插花披红,只是苏源的花略有不同。
他的是金质银簪花,其他进士则是彩花。
室内有铜镜,苏源有些好奇他现在的模样,遂走上前照了下。
望着镜中之人,没忍住轻唔一声。
岳坚见苏源凑在铜镜前,一边整理腰带,一边问怎么了。
苏源摸了下簪花:“我还是头一回发现,男子簪花也挺好看。”
许是他平日里简朴惯了,乍一这般穿戴,倒显得自己富贵不少。
岳坚和周修忍俊不禁,周修笑言:“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况是登科之喜,我也觉得自个儿比往日俊俏了不少。”
苏源抬手压了压鬓角的头发,不由莞尔。
有内侍过来敲门,言语讨巧:“三位大人,该上马了。”
室内三人相视一眼,齐声应道:“来了!”
甫一踏出殿门,苏源就看见由侍卫牵着的一匹白马,脖子上还系了个喜庆的大红花。
大白马精气神儿十足,不时踢蹬后蹄,雄赳赳气昂昂。
苏源心中庆幸不已。
多亏了当年在府学读书期间,他和唐胤、方东在庄子学会了骑马。
否则游街期间若出个什么意外,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当苏源走近,侍卫想要上前搭把手,助他上马。
苏源略微抬手:“不必,我自己来。”
侍卫退后半步:“大人请。”
只是双眼仍紧盯着苏源,生怕他上马时出什么意外。
苏源无奈笑笑,并未多言,脚踩马镫,轻轻一跃便翻身上马。
红袍在半空曳过,划出耀眼的弧度。
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苏源扯了下袍角,再转头,另两人也已经坐到了马背上。
他二人毕竟家境优渥,自幼就有武师傅教习武,骑马更是不在话下。
苏源淡然收回视线,两手松松握着缰绳。
从福水村到京城,他所拥有的一切已足够多,不论是钱财、名声还是功名。
他很满足,并不会因为双方差距而生出不平衡心理。
状元榜眼以及探花皆准备好,锣鼓一响,三人在鼓乐仪仗的拥簇下朝正阳门走去
作为京城人士,三年一度的殿试对他们来说好似一场节日。
这一日,会有极为热闹的游街仪式。
街道两旁站满看热闹的百姓,两侧的茶馆酒楼也都挤满了人。
众人争相探头,唯恐错过如此盛大的场面。
不多时,有人高喊一声:“出来了!”
话音刚落,正阳门大开。
伴随着富有节奏的锣鼓声,新科状元的模样映入众人眼帘。
惊呼声跌宕起伏,仪仗所经之处,百姓们直直望着白马背上的年轻男子,无不满眼惊艳。
“乖乖,这当真是状元郎,不是探花郎?”
“你小子傻了不成,走在头一位的肯定是状元郎啊!”
“状元郎可真年轻,长得又白又嫩生,据说才十八岁呢。”
“嚯!那可真了不得!”
“诶你们别光顾着看状元郎啊,后面的榜眼和探花也都各有各的俊俏,不多看两眼,日后咱们可就没机会看了!”
这话惹得众人哄笑,笑声传入苏源耳中,被万众瞩目的局促感忽然就没了。
右手虚虚圈住缰绳,面上浮起一丝温润笑意。
“状元郎!”
一声轻唤,苏源下意识抬头,就见一团黑影朝他砸过来。
大脑中瞬间拉响警报,苏源一个侧头,躲开了黑影攻击。
“哎呀没砸到,可惜了我新做的荷包!”
娇俏的女声飘进苏源耳朵里,苏源身体微僵,只作不知,继续前行。
然而,有这位不知名姑娘开了头,荷包香囊跟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砸过来。
大半都是奔着苏源去的,也有一部分是瞄准探花郎。
二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再加上出色的面貌,有不少胆大的女子从窗户缝朝他俩抛香囊荷包。
岳坚乐呵呵看着这一幕,愈发庆幸自己早已成婚,避免被这些东西砸一头的窘状。
苏源头都大了,感觉自己浑身都是香粉的味道,呛得他想打喷嚏,好悬才忍住。
他整个人像是吃了扁担,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不时动弹两下,躲闪袭击而来的荷包。
百姓们把状元郎的无措看在眼里,笑着感叹:“一看就是年纪轻没经过事,我大老远就看见状元郎耳根子都红了。”
“是呢,那脖子都红了一片,不像榜眼,东西砸他身上都不动一下,很明显是成婚多年,练出一张厚脸皮了。”
岳·厚脸皮·坚:“我招谁惹谁了。”
另两人听到他郁闷的嘀咕,几乎同步拂去袖上的香囊,只觉得游街好累。
绕皇城主干道走了一圈,沿途都是过节一样高兴的老百姓。
若非两旁有侍卫护行,说不准还真有人冲上来跟大白马来个亲密贴贴,沾一沾福气。
等到游街结束,苏源好似卸下千斤重担,紧绷的神经于一瞬间放松下来。
岳坚年纪大,较二人也沉稳许多。
临别前,他不忘提醒苏源和周修:“明日琼林宴,二位贤弟可别忘了。”
两人一前一后应下,互相道别,各自归家。
陈正作为公子的贴身小厮,一早就打听了游街的终点,提前半个多时辰就驾着马车等在这里。
等公子和榜眼探花分别,陈正一蹦三尺高,满脸激动地挥手:“公子,这边!”
苏源循声望去,见是熟悉的一张脸,信步走过去。
还没走到跟前,陈正就龇着牙说:“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您现在可是状元郎了!”
苏源笑笑,抬腿上了马车:“回吧。”
公子的内敛并未影响到陈
銥誮
正的兴奋,他跳上马车:“好嘞!公子您坐稳,咱们很快就到家了!”
苏源取下鬓边插戴的簪花,捏在手中把玩,感受着它坚硬的质地。
唱名的那一刻,他确实是狂喜的。
恨不能上天入地,直飞九万里。
游街时被万人赞叹,听着诸多艳羡的话语,整个人也是飘飘然,自豪充斥在整个胸腔。
而现在,当一切都过去后,耳畔重归宁静,苏源很快冷静下来。
通过殿试不过是第一步,日后他还有很多步要走。
他想要升官,想要立功,想要凭自己的双手获得更多。
未来未知。
即便他开场就已经站在别人无法抵达的最高峰,六元及第,他亦不可轻敌。
朝堂之上,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众浸润官场多年的老狐狸。
须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正想着,忽然身体一轻。
再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自习室。
耳畔是熟悉的礼炮声,彩条两篇和花瓣从头顶飘落。
“恭喜室长苏源,自习室已升级,请前往等级页面自行查看。”
苏源迫不及待点了沙漏上方的“十倍速”。
“biu——”
云朵弹窗闪出。
【自习室室长:苏源】
【当前功名:进士】
【当前时间流速:二十倍速】
二十倍速,即自习室最高级别。
苏源眉梢轻挑,瞥一眼沙漏顶端,“十倍速”已变为“二十倍速”。
指尖隔着玻璃轻点腰部的蓝色细沙,苏源低声呢喃:“等晚上再来试试。”
话音落,就离开了自习室。
重回车厢,苏源低头看着胸口精致的绣纹,若有所思。
他想到会试第二的那位崔璋崔公子。
此次殿试,崔璋竟然只是二甲进士,而且居于靠后的位置。
苏源曾读过他的诗作,文采确实不错,若正常发挥,没道理不在一甲之中。
苏源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回了春宁胡同,也没想通其中缘由。
掀开车帘,入目是围着马车里三层外三层的邻里们。
一袭红袍的俊俏状元郎刚露面,群众们立时激动呼唤:“苏状元!”
苏源眸中含笑。
“苏状元以后是不是就要去皇宫里当大官了?”
苏源摇头:“非也,只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从六品也很厉害了,一地父母官县令也才七品。”
“对了苏状元,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回家乡去,接你家人来此常住?”
苏源颔首:“苏某正有此意,等去过孔庙行释褐礼,就打算回家乡接母亲过来。”
有缺心眼儿的愣头愣脑问:“那你爹呢?”
空气一静,其他人恨不得打死这个说话不过脑的。
只提娘不提爹,那肯定是爹死了呗!
大喜日子不提丧气东西,苏源只当没听见,捏着袖口柔软的衣料:“快到午时了,大家赶紧回去吃饭吧,莫要因为我耽搁了饭点。”
众人连声称好。
有人抱着几分希冀:“苏状元,我家孩子今年十三岁,在私塾读了三年书,我跟他爹也不识几个字,他有啥不懂的咱们都解决不了,你看能不能帮咱看看?”
苏源顿了顿:“可。”
前提是他刚好在家。
那妇人喜上眉梢,感激涕零:“谢谢苏状元!”
苏源只点点头,迈步往前。
忽而感受到一道怪异的视线,下意识偏头,刚巧碰上柳书达又妒又恨的双眼。
见苏源看过来,柳书达一惊,左脚踩右脚地跑远了。
苏源都懒得搭理此人,推开院门进去。
一脚踏进门,陈大卢氏以及陈圆站在垂花门下,笑容满面:“恭喜公子!”
卢氏眼角都堆起皱纹,欢喜地说:“公子,饭都已经做好了,就等您回来开饭了,今儿您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苏源抬手,掌心朝下压了压:“自家庆祝,不必太过张扬。”
三人自无不应,这时陈正一边拍着身上的草料,一边走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见状道:“左右今日饭菜准备得多,你们也同我一道庆祝。”
陈大当即色变:“不可!万万不可!”
主人家的庆祝,干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什么事。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苏源深知他们的秉性,缓声道:“并非让你们和我一桌,就像上次吃火锅那样,你们自行找地方用饭就是。”
话已至此,陈大也不好再拒绝,躬下身:“多谢公子。”
苏源摆摆手,径自回东厢房换衣裳。
这身红袍明日是要穿去琼林宴的,可不能沾上一丝一毫的污渍。
褪下后小心翼翼地叠放整齐,和金质银簪花一起,放在矮塌上,这才出去用饭。
下午时,杨牧和松江书院的十几个学生登门。
上来就是一番恭贺,尤其是杨牧,围着苏源直打转:“教习你现在成了状元,我是不是就是状元的学生了?”
苏源乜他一眼:“我不过是暂代教习一职,又如何当得起你的老师?”
那就是不答应了。
杨牧垂头丧气,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教习,这几日我有感而发,写了好几篇文章,可否请您一阅?”
苏源欣然应允。
杨牧连忙从袖中掏出文章,皱巴巴叠成方块大小。
他自己瞧着都觉得尴尬,挠挠头:“我习惯这么存放文章”
苏源并未在意,接过打开。
其他学生也都围在苏源身侧。
倒不是想看杨牧的文章,而是想听苏源批文。
他们这些人里,有八人考中进士。
这八人暂且不提,会试落榜那几人迫切地想从苏源这里学到些东西。
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到底是状元的意见,对他们也是大有裨益的。
苏源见状,让陈正搬来几条长凳,放在自己的两侧和对面,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坐下再说。”
所有人乖乖坐下,开始听讲。
小院里,春光融融,暖风和煦。
苏源的声音温润平和,似涓涓细流,又宛如珍酿多年的佳酒,醇厚低沉。
苏源一边看一边说,其他人则全神贯注地听。
陈大一家远远望着,对苏源的佩服与日俱增。
陈正与有荣焉,已经完全进化成一个合格的源吹:“公子不愧是状元,爹看那些人,里头有好几个都比先生大上不少呢,他们却在听公子讲课,公子真厉害!”
卢氏不住点头:“对啊对啊。”
陈圆捧着脸:“以后我找夫君也要找个识字儿的。”
陈正没好气地瞪了眼妹妹:“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圆哼哼,不吭声了。
这些人在苏家小院待了两个时辰,直到傍晚时分,苏源批完所有的文章,一抬头惊觉落日西斜,才打发他们离去。
学生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与苏教习告别。
杨牧抱着上面满是批(缺)注(点)的文章,这一下午他被打击得不轻,闷声说:“教习我们回去了,祝您明日琼林宴大展风采。”
苏源心说他已经足够风光,六元及第的消息恐怕已经朝京城外各个地界传去了。
若再在琼林宴上扬名,恐怕有些人很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
掌心向内,往外挥了挥:“好了,快走吧,路上小心。”
送走松江书院的学生,苏源用过晚饭,洗漱后直接进了自习室。
在里面看了三本书,其中一本是超厚的游记,出来一看时间,约摸只过了一刻钟。
就挺厉害。
苏源翻了个身,如实评价道。
虽说他已科举上岸,但往后学习和工作的日子还多着呢。
别人花一两天二十来个时辰才能完成的公务,对他而言不过一个时辰。
二十倍速,简直是超大金手指,嘎嘎乱杀的程度。
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苏源嘴角的笑弧半遮半掩,很快陷入沉眠。
*
次日,琼林宴。
銥誮
苏源、岳坚、周修身着红袍,其余进士仍旧是蓝罗袍、进士巾。
按照传胪大典所唱的排名,依次有序入场。
上首的主席为弘明帝专座,左下还置有一席,是属于钦命内大臣的。
众进士入场后,状元一席,榜眼、探花共一席,其余进士则四人共一席。
不多时,读卷官身着象征着各自品级的官服,相携入场。
苏源掀起眼皮,发现读卷官少了一人。
也没多想,许是临时被派了任务,不得脱身。
席间一片寂静,连细微响动都不曾有,肃穆得令人头皮发麻。
苏源索性再度垂眸,瞅着桌面纹路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读卷官及进士起身,行叩首礼。
苏源鼻尖蹭着冰凉的衣料,听见窸窣而杂乱的脚步由远及近,最终停下。
“众卿平身。”
苏源跪坐回去,不经意间抬眼,发现弘明帝身边除了以内侍装扮的中年男子,还有八个男子。
这八人锦衣华服,为首之人更是一袭四爪蟒袍,与其他七人很好地区分开来。
苏源瞬时了然。
这位应该是东宫太子。
其余几位,都是太子同父异母的皇子兄弟。
思及昨日刚得到的消息,诚王不知犯了何事,被罚禁足,不知他来了没有。
思潮起伏间,弘明帝已赠诗两首,言辞间不乏阔朗之意。
作完诗,皇子们争相称赞,几乎把弘明帝捧到与圣人并肩的地步,哄得弘明帝朗声大笑。
苏源嘴角微抽,真是哄死人不偿命。
再看太子,即便兄弟们轮番表现,他始终笑意不改,从头到脚都体现出作为储君的温厚大度。
弘明帝看在眼里,那叫一个满意,当即大手一挥,让太子也赠诗一首。
毫不掩饰他对太子的看重,成功让七位皇子绿了脸,暗自咬牙。
太子迈上前一步:“那儿臣就献丑了。”
储君赠诗,进士们再次起身行礼,以示感激。
后面就到了新科进士的赋诗环节。
经历过鹿鸣宴,苏源早就准备好了诗作,弘明帝一声令下,便起身吟念。
“忆昔琼林宴御筵,讲堂高敞集群贤。云开翠盖千门晓,万户争夸七宝烟。”
最后一字落下,不出意外赢得满堂喝彩。
苏源耳根有些发烫,轻咳一声坐下。
在他之后是岳坚,苏源一边听,一边给这些进士的诗作打分。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赋诗环节结束,弘明帝带着八个儿子退场,由钦命内大臣负责接下来的琼林宴。
帝王离场,席间的气氛和缓许多,至少敢低声讲话了。
钦命内大臣吩咐下去,众进士开始悠然宴饮,欣赏礼乐。
进士们于席间自由走动,与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苏源与岳坚、周修各自喝了一杯,就去找松江书院的学生喝酒谈天去了。
他在尽其所能地降低存在感,谁曾想这样也被人盯上了。
“苏状元曾在松江书院担任过教习,莫非这些都是你的学生?”
第七十四章
苏源一手执杯, 缓缓抬起长睫。
面前之人颇为眼熟,仔细回想,原是传胪大典时站在他身后, 位列第二的崔璋。
两人一站一坐, 崔璋仿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苏源摩挲着酒杯外壁,尚未摸清对方的意图,没有在第一时间应答。
崔璋喝了点酒,嫉妒与不甘啃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上前一步,足尖踢到桌腿。
只听得“咣当”一声响, 酒壶倒下,清冽的酒液飞溅出来。
苏源和松江书院的几个学生围桌而坐, 躲闪不及, 红袍上被酒液浸湿,洇出深色的痕迹。
苏源眉心一跳。
席上其他人听到动静, 三三两两看过来。
见苏源几人手持酒杯,而崔璋立在桌前,似乎在对饮,也并未多想, 继续与人吟诗作对。
崔璋迟迟没等来苏源答话, 语气很冲地说:“想必苏状元也知道,陛下最讨厌结党营私之人。你与他们是师生关系,又在琼林宴上这般亲近,可别太明目张胆了,真以为考上状元就能一路高升了?”
苏源:“?”
这真是没茬故意找茬了。
忽略衣摆上扑鼻的酒香, 苏源口吻淡漠:“崔进士可能误会了, 他们并不是我的学生。”
再者,要论结党营私, 恐怕谁都比不过崔璋的阁老爹,继永安伯之后的第二个坚定守旧派。
崔璋表情一愣:“什、什么?”
莫不是他真喝多酒,幻听了?
没等苏源重复,身旁一人率先开口,字里行间满是怒意:“不知崔进士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你怕是被诓骗了。”
另一人接上,义正言辞道:“我们并非苏教苏源的学生,他只给童生讲习,我们称呼他为教习,只是出于尊重。”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苏源是有先见之明的。
昨日杨牧明里暗里表示想做苏源的学生,被苏源轻飘飘打发了,今日就有人拿所谓师生作文章,企图刁难他。
松江书院的学生们大为庆幸,苏教习没松口答应杨牧的请求,否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两人先后义愤填膺的发言,再度引起周遭进士的注意。
这回他们可不觉得双方只是寻常喝酒了。
苏源身畔几人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气,而崔璋跟木桩子一样呆愣愣地杵在那,很明显双方发生了什么他们不为人知的争执。
好在上首的钦命内大臣正和几位读卷官宴饮,并未留心到宴席角落里的这一幕。
落在身上的视线无比扎人,崔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苏源抬手扶额,语重心长道:“崔进士莫要人云亦云,我只在松江书院讲习半年,从未收过学生。”
松江书院的那些个学生十个有九个年纪比他大,被一群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称呼“老师”,苏源想想觉得浑身不对劲。
再者,他自己还未度过瓶颈期,哪来的心思为师收徒。
震惊与打击之下,崔璋的酒意散去大半。
涨红着脸,哼哧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
苏源嘴角抽动,这崔璋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崔璋方才提及之事,若不及时解释,确实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他带来困扰,还会成为某些人攻讦他的理由。
想到这么个可能性,苏源也没再搭理面前坏气氛的人,避开桌沿滴答流淌的酒液起身:“这里有些闷,不若咱们出去逛逛?”
其他人也正有此意,纷纷应和。
苏源同崔璋颔首示意,十来人先后离席,
崔璋臊得慌,一口闷了酒,灰溜溜回到座位上。
刚坐下,旁边的进士就迫不及待地问:“崔兄,如何了?”
崔璋往喉咙里猛灌酒,喝猛了直咳嗽,边咳边问:“你不是说苏源身边那几个人都是他的学生吗?”
那细长眼的进士眼神微闪,扭回头盯着桌面,含糊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苏源在松江书院特别受欢迎,教过很多学生。”
“崔兄你也知道松江书院在咱们靖朝的地位,若非如此,苏源一个农家子,亲爹还是个罪官,哪轮得到他当这个状元。”
联想到自己见不得人的排名,崔璋鼻子一酸:“可就算状元不是他,也轮不到我。”
他当时也是酒精上头,听人这么一说,就急吼吼冲上去了。
结果却是自取其辱,平白让人看一场笑话。
他就是那个笑话!
想到这,崔璋恶狠狠瞪了眼对方:“都怪你胡言乱语,扰我心神!”
细长眼眼皮狂跳,连忙低声下气地道歉赔罪。
心里却在想,看来王爷的打算是不成了。
在王爷的计划里,崔璋痛失一甲,又有崔阁老做后盾,最好能激起他对苏源的敌意,通过某些途径让苏源在朝中寸步难行
弋㦊。
如若不能,只得另寻机会。
细长眼初来乍到,虽不明白苏源如何招惹上诚王,但也只能借此给自己赚功劳了
苏源一行人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直到琼林宴临近尾声时才回到席上。
又有进士过来敬酒,苏源笑着接受,接连喝了四五杯。
进士们与苏源交流几句,深感意外。
只因他言行并无连中六元的骄矜倨傲,待人接物好似有一把尺子度量过,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让人觉得疏离。
如此一来,他们对苏源的印象更上一层楼。
也有人借机与苏源探讨学问,交流读书经验。
苏源不爱社交,但不意味着自己不擅长。
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
这些人苏源来者不拒,不多时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钦命内大臣见状,捋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钦命内大臣宣布琼林宴结束,读卷官与众进士各自散去。
第二天,天子于午门前赐状元六品朝冠、朝衣、补服、带、靴等物。[注]
除此以外,进士皆赐银五两,表里衣料各一端。[注]
次日,苏源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再次日,又前往孔庙行释褐礼。
又在当天,礼部题请工部给建碑银一百两,交国子监立石题名。[注]
如此,殿试后的一系列流程彻底落下帷幕。
释褐礼后,有进士提议临别前再聚一番,理由是再见得等到三个月后了。
到底是同届进士,彼此间关系也还算不错,大部分人都一口应下,只少部分人囊中羞涩,找借口婉拒了。
定下两日后八品阁相聚,众人于孔庙前各奔东西。
苏源乘马车回到家,刚进门就有一道声音迎上来:“恭喜苏公子蟾宫折桂,一举六元及第!”
苏源定睛一瞧,竟是杜必先:“你怎么来了,是火锅铺子遇到什么问题了?”
杜必先摇头:“非也,前些日子我一直忙着铺子的事儿,连公子考取状元都没能赶来恭贺,这不今日铺子里头的装潢彻底收尾了,我就来邀您过去看看,顺便恭贺一番。”
苏源略感意外:“二十几天就装潢好了?”
“是,里里外外那叫一个焕然一新,都是按照苏公子你的要求来的。”
苏源低头看了眼衣袍,方才在孔庙跪拜,膝盖处留下两团明显的白痕。
“你等我一会,我换身衣裳,咱们再过去铺子那边。”
杜必先乐呵道:“正好我还有点茶没喝完,苏公子你慢慢换,不着急。”
苏源笑笑,走进东厢房。
等杜必先喝完茶,苏源刚好拉开房门。
靛蓝色长袍是苏慧兰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还是用的布庄最好的衣料。
衣料垂感极好,靛蓝衬得他肤色更白了几分,再在腰间缀以玉佩,好一位清俊儒雅的青年人。
杜必先一时看呆了,还是苏源走到跟前:“久等了,咱们走吧。”
“咳咳——”杜必先以拳抵唇,咳两声掩饰尴尬,“好好,我的马车就停在外头,不必再麻烦下人套车了。”
苏源嗯了声,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车辙轱辘转动,杜必先不经意抬头,入目是苏源的侧脸。
高眉骨,高鼻梁,连下颌的弧度都十分完美。
他不禁奇道:“苏公子今年已经十八了吧,打算何时考虑婚事?”
在靖朝,女子尚未及笄就开始相看人家,男子也多是十六、七岁成婚。
像苏源这样的算是大龄未婚男了。
苏源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闻言怔了下,一时无言。
他好像真没考虑过谈婚论嫁的事。
这几年身边总有人催他早点定下婚事,娶妻生子。
再过个三两年,科举有成,儿女双全,岂不乐哉?
许是沉迷学习的缘故,苏源本身没那么强的欲.望,对男女之事也不感兴趣。
十八岁,在他看来才刚成年。
放在前世,他还得过个几年才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对此,苏源气定神闲道:“不急,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
杜必先噎了下,苏公子还真是
不过这事也轮不到他管,他只是好奇一问罢了。
话题揭过不谈,杜必先又给苏源介绍起火锅铺子的情况。
苏源安静听着,不多时就抵达火锅铺子。
铺子位于闹市区,前面那条街住着达官贵人,后面那条街住着平民百姓,算是两个阶层的分界线。
这间铺子的前身是个酒楼,因经营不善常年入不敷出,东家见翻身无望,索性把铺子卖了出去。
说来也巧,那天东家刚挂牌,杜必先就把它给买下了。
本来杜必先想蹭一波状元的热度,直接给铺子起名“状元火锅”。
奈何苏源不想这般高调,硬是让杜必先改了名。
早在前几日,杜必先就让人做好了招牌,“如意火锅”四个大字亮堂堂地印刻在深色的牌匾上。
见苏源伫立在牌匾下,杜必先边开锁边喊:“苏公子快进来,外头的太阳可晒人。”
已经是农历四月底,晚春时节,日头逐渐发挥威力。
在室外站上片刻,一抹发顶可以感受到明显的温度。
苏源道了声“来了”,大步迈过门槛。
铺子的装潢苏源提了不少意见,有参考现代火锅店的风格,当然更多的是古风韵味。
客人的餐桌是定制的,在木桌中间掏个洞,把方锅死死卡在里头,非大力不可撼动。
一楼大堂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数十对桌椅,四周的横梁上有大红灯笼垂落而下,穗子正随风摆动。
二楼三楼则是雅间。
雅间分为单间、双间以及三间。
顾名思义,单间里只有一张桌,三间则有三张桌。
桌与桌之间设有一面木质屏风,其间有镂空,精美异常。
此外,每一层随处可见生机盎然的草木,嫩生生的,令人赏心悦目。
楼上楼下逛了一圈,期间杜必先嘴巴不停地解说着。
苏源不时应两声,还算满意。
之后又去了后厨和仓库。
尚未开业,后厨空空如也,仓库角落里堆放着不少木料,显然是装潢时废弃的。
苏源注意到这点,略一沉吟:“回头可以找个匠人,用这些木料雕些摆件,大的小的都可以,至于位置,你自个儿看着放。”
杜必先抚掌:“苏公子这主意妙极,明天我就让人过来。”
眉头动了动,苏源终究没忍住,面朝杜必先:“不必再称呼我苏公子了,直呼姓名便是。”
一口一个苏公子,怪难受的。
杜必先受宠若惊,既惊又喜。
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末,即便家财万贯,在大众的认知中连农民和匠人都不如,更遑论读书人。
苏源这番话,险些让杜必先感动地嗷一声哭出来。
最终还是要脸,颤着声说:“苏、苏源,你真是个好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平白收了张好人卡,苏源苦笑不得,一挥手:“好了,我刚才看了下,已经没什么问题,回头看个好日子,就能开业了。”
杜必先忙不迭点头:“我晓得了,得挑个好日子。”
苏源莞尔:“天快黑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杜必先关上仓库门:“好,我送你回去。”
苏源走出铺子,正要上马车,被人叫住:“苏源!”
声音既陌生又熟悉,苏源扭头:“思源?”
语气里带着三分不确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连云几步上前,笑着说:“怎么,分别不过几月,就认不得我了?”
苏源立马收敛情绪,义正言辞道:“怎会认不出,只是去年先生还同我提起你,说你已经外出游学了,没想到会在京城遇到思源你。”
“家母身体不适,我才中止游学。”郭连云笑容依旧温润,只一句概括,不想多提的样子,“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六元及第。”
苏源赧然一笑:“思源你可别说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对了,你这是?”郭连云看向他身后的铺子,眼里带着几分探究。
“这是我一位友人的铺子,今日正好有空,特来看看。”
郭连云离开书院前的言行至今历历在目,彼此双方都有了隔阂,苏源不打算如实相告。
“原来如此。”郭连云也只是随口一问,对这样一间铺子并不感兴趣,“我听说明日新科进士要去八品阁,不知你是否也去?”
苏源点点头:“自是要去的。”
郭连云眉头微动,指了指不远处的铺子:“我去给我母亲买蜜饯,就不耽误你了。”
苏源应一声好,就此别过。
郭连云前脚刚走,杜必先后脚就出来了。
他二人乘马车回了春宁胡同,目送着苏源走进小院,杜必先才离去
翌日,苏源于巳时末抵达八品阁。
已有不少进士先到了,和相熟之人坐在雅间内饮茶吟诗,眉宇间俱是意气风发。
一百多人占据了足足十几个雅间,
依譁
苏源挨个儿寻过去,总算找到熟人——松江书院的学生。
他们正与其他进士交谈,言辞凿凿:“你们可千万不能听信这些言论,苏源的确应邀前去松江书院讲习,可准确来说,他算不得我们的先生。”
进士们半信半疑:“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真!”其中一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诸位下次若再听到类似言论,可千万要帮苏源解释一番,在下在这里先谢过各位。”
说罢起身,后退两步,拱手作揖。
进士们连称不敢,纷纷表示一定会帮忙澄清。
“舌头无骨,却能杀人于无形,这乱传谣言之人简直可恶!可恨至极!”
“是也,我看多半是那些个嫉妒苏源的人,想借此抹黑他的名声!”
“我们与苏源相处半年,深知他的秉性,所以才厚着脸皮,烦请各位帮忙。”
独木难支,人多力量大。
流言往往是少数服从多数,当多数人坚守真相,流言很快就会消弭无踪。
苏源站在门外,安静听了一会儿。
胸口像是被什么充溢,无比满胀。
有感激,有动容。
真要论起来,他与这些人相处不过几日,这时他们却费尽唇舌替他辩解。
他何德何能。
喉间发涩,苏源闭了闭眼,再次将拜访宋觉提上日程。
“苏源你也到了!”
身后的呼唤让苏源拉回思绪,同时也打断雅间里的对话。
屋里的进士们不约而同噤声。
苏源转身,岳坚和周修直奔他走来。
“岳兄,周兄。”
三方打完招呼,一同走进压减。
岳坚发现气氛有些宁静,直呼奇怪:“你们怎么不说话?”
松江书院一名学生笑着说:“我们刚才在对对子,看到你们三位来了,个个自愧不如,不敢吱声。”
岳坚朗声大笑:“这有何妨,对对子加我一个!”
被岳坚这么一打岔,雅间的气氛活跃许多。
“岳兄看起来很高兴,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岳坚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又往上扬起一点弧度:“我又要当爹了!”
确实是件大喜事,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恭喜岳坚。
苏·母胎单身·源象征性说了两句喜庆话,然后就被岳坚盯上了:“苏贤弟打算何时成婚?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长子已经满月了。”
苏源:“”
催婚是没完没了,无处不在啊。
苏源沉默两秒,祭出敷衍大法:“快了快了。”
岳坚信以为真,美滋滋地给自己斟一杯酒:“那我就等着喝苏贤弟的喜酒了。”
不了内情的众人也都相继表达了喝喜酒的意愿。
苏源:“”
好在酒楼伙计及时出场,把菜放到桌上,成功打断方才的话题。
等伙计离开,众人继续说笑。
已成婚的炫耀自家聪慧机敏的儿女,未成婚的则炫耀自家弟妹。
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苏源试图降低存在感,默默吃菜,默默喝酒。
奈何他本身就是最耀眼的存在,不仅他所在的雅间,另外那些雅间的进士也都跑来这边与苏源喝酒。
“苏状元海量!咱们再来一杯!”
苏源以袖掩口,吐出一口酒气。
抬眸看了眼说话之人,有点眼熟。
绞尽脑汁回忆,好像是琼林宴那天坐在崔璋身边的细长眼进士,叫什么张剑。
八品阁一聚也是他提起。
推拒不得,苏源只得接过饮尽,竖起一根手指:“最后一杯,不能再喝了。”
张剑咧嘴笑:“咱们这么多人,就算不能一人一杯,苏状元总得多喝几杯,总不能人人都喝,就你干巴巴坐在这儿,那多不合群。”
苏源表示他不在乎,直接趴在了桌上,脸朝右。
张剑见好说歹说苏源都不肯再喝,觑了眼他的脸色。
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抹红,眼神也有点迷糊。
估摸着差不多了,张剑趁人不注意,伸出三根手指,低声提问:“苏状元,这是几?”
苏源努力睁眼,口齿清晰:“八!”
张剑不放心,又伸出五根手指:“那这又是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眯着眼,超大声:“一!”
说完脑袋一沉,重重闭上了眼。
张剑又盯了半晌,见他眼珠不动,睫毛不颤,利落收了手。
他同雅间内的进士说:“苏源好像醉了,总不能趴在这睡,我送他去客房休息一下吧。”
八品阁作为京城第二大酒楼,有专供给客人的房间,就在雅间对面。
“要我帮忙吗?”有人问。
“不必,你们继续喝,我来就好。”
那人也没强求,再度拿起酒杯:“来来来,咱们继续喝,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张剑扶起苏源,艰难走出雅间,再艰难把他架到对面某间客房。
苏源身量高,比张剑高出半个头,压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
等进了客房,张剑毫不留情地把苏源丢到床上,揉着酸痛的肩膀:“什么东西,真是重死了!”
苏源突然翻身,大声嚷嚷:“喝!”
张剑吓一跳,上前察看,确保苏源只是在说梦话,这才扬声道:“出来吧。”
旋即有甜腻的女声响起:“来了。”
第七十五章
容貌妩媚的女子绕过屏风, 莲步轻移,行走间带起一阵香风。
张剑两眼发直,眼珠子都忘了转。
女子对诸如此类的视线早已免疫, 瞥向苏源:“就是他?”
呼吸间都是脂粉香, 张剑竭力保持冷静:“就是他,你只需按照我们说的做,事成后你就可以离开春香楼,离开京城,或者顺势成为状元郎的妾室。”
女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胸前一缕发, 笑声如银铃:“这些郭小公子都已经同奴家说过啦,公子你且出去等着吧。”
张剑吞咽了下, 胡乱应一声往门口走, 顺手带上房门。
眼看着门要关上,他又忍不住看了眼女子婀娜的背影, 垂涎且遗憾。
真可惜,令无数男子一掷千金的慕蝶要被苏源糟蹋了。
客房里,慕蝶对镜补妆,口中哼唱着楼里的小曲儿。
上完唇脂, 又欣赏自己的美貌, 轻声嘟囔:“虽说这小子家境平平,但到底是个状元,长得又不错,跟他睡一觉也不吃亏。”
“真搞不懂这些个读书人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怎么跟楼里的姐妹似的, 净忙着勾心斗角。”
“不过这与我无关, 做不成状元姨娘,还能嫁给旁人。”
慕蝶一边说, 一边褪去薄如蝉翼的外衫,欲转身往床畔走去。
下一秒,冷不丁对上苏源冷质的眸光。
她浑身一哆嗦,尖叫声已经到了嘴边,硬是被苏源的一声低喝给堵了回去。
“噤声!”
青年的嗓音低沉好听,若是搁在以前,慕蝶指不定就扑上去了。
美色当前,慕蝶
弋㦊
有着浸润青楼多年的警惕,并未忽略对方语气里的冷漠。
扭头看向房门,人影绰绰,嘻声谈笑。
慕蝶想去搬救兵,找那个只会色眯眯盯着自己咽口水的色鬼。
但她清楚,可能她还没跑到门口,就被这位状元郎控制住了。
染着蔻丹的手指轻颤,慕蝶回过头,强自镇定:“公、公子醒了?”
苏源坐在床上,右腿屈起:“从未睡着,又谈何醒来。”
慕蝶:“”
最初在雅间被张剑伸指头试探时,苏源是疑惑不解的。
在此之前,他们素不相识,更不曾结仇,张剑因何试探于他。
对方意图不明,苏源索性将错就错,直接装作喝酒喝趴了,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等张剑一路骂骂咧咧,把自己带来客房,此时苏源心里已经罗列出诸多可能性。
却不曾想,这客房里竟藏着个女子。
春香楼
这么个充满旖旎暧昧的名字,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地方。
张剑想借女色毁掉他。
苏源脑中刚浮现这一句,又听见慕蝶口中的“郭小公子”。
没来由地,苏源想到昨日和郭连云的偶遇。
以及临别前对方似不经意间问起的八品阁聚餐。
郭连云曾是松江书院学生,离开后又去了宋家族学,而后更是被宋觉打发离京,去往各地游学。
据苏源所知,这张剑来自平阳府,二者完全不像是有交集的样子,又怎会勾连到一起,还企图陷害自己。
苏源百思不得其解,黑眸冷静漠然。
想不通没关系,面前此人可以为他解惑。
“他们让你对我做什么?”
慕蝶后退半步,抬手轻拭眼角,作泫然欲泣状:“公子,奴家也是被逼无奈啊。”
她哽咽着,一双无辜大眼里闪着水光:“若奴家不答应他们,奴家可就性命不保了嘤公子舍得眼睁睁看着奴家香消玉殒吗?”
苏源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她演:“舍得。”
慕蝶:“”
她以前只要一哭,那些个臭男人都慌了神。
怎的到了状元郎这里就不起作用了,他是和尚转世不成?
慕蝶轻咬红唇,哀怨地望着苏源:“其实奴家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游街那日,奴家对公子一见倾心,痴恋已久。”
苏源眉梢轻挑。
慕蝶扭着腰上前,缓缓跪坐在床前:“奴家只想跟随公子左右,哪怕是妾,奴家也是愿意的。”
苏源:“不信。”
慕蝶:“???”
苏源起身,一米九的个头抬手就能摸到房梁。
压迫感随之而来,慕蝶身子一抖。
“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苏源负手而立,淡声问。
慕蝶偷瞄一眼,已然意识到苏源没她以前那些男人好糊弄,吭哧半天老实回答:“一千两。”
“一千两银子,只要你生财有道,置办个铺子,就足够你富裕到老了。”
慕蝶眼神忽闪,捏着裙摆的手指收紧。
“你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以为能从我身上讨到好处,那你的计划注定要落空了。”
慕蝶抬头,刻在脸上的妩媚笑容尽数收敛。
“若我真被你们算计成功了,我定然会厌恶你,就算捏着鼻子把你带回去,也绝不会给你一口饭吃。”
“不仅不给,我还会把你当粗使丫鬟,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干到子时才能休息。如此重复,整个宅子里里外外,干不完就不给饭吃。”
“哦对了。”苏源忽然想到一点,理所当然道,“我厌烦你,自然也不会给你工钱。”
“日复一日,你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看起来却如同六十老妪。”
慕蝶:“???”
你在说什么丧心病狂的疯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学着苏源说话:“不信。”
苏源嗤笑,指着房门:“不信也行,我现在就打开门,将此事闹大,让官府把你捉去。”
“有目的性地藏身男子客房,花魁的名头丢了不说,那一千两银子估计也拿不到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出身青楼,哪个女人不爱财,慕蝶也不例外。
她之所以答应张剑和郭连云的要求,一是为了一千两,二来也是看中了状元郎的潜力。
做官老爷的姨娘,总比被鸨母榨干最后的价值,得了脏病凄惨死去要高强得多。
眼下听君一席话,倒是让慕蝶迟疑起来。
苏源看在眼里,又不着痕迹添了把火:“不论事成与否,你的名声都不会好,既然如此,何不搏上一搏?”
慕蝶不明所以,无意识地被苏源牵着鼻子走:“公子此言何意?”
“我入朝不过从六品,古往今来,多得是状元郎到死也只是五品官,连走进金銮殿的资格都没有。”
慕蝶见苏源神色不似作伪,退意愈甚。
苏源声音放轻,循循善诱道:“可郭连云不同。”
慕蝶眼皮一跳,他竟然猜到了!
“他是松江书院前任山长亲传弟子,父亲又是当朝四品官,待三年后会试,定能一举夺魁。”
“有这样的背景,他的前途可比我光明多了。”苏源意味深长一笑,“既然慕蝶姑娘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依靠,何必找我呢,郭连云不是现成的终身饭票?”
慕蝶不懂饭票是何意,但不妨碍她疯狂心动。
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爱慕虚荣,只要银子够多,她就能和对方睡觉,不论胖瘦美丑。
她慕蝶拼命接客,还不是为了赚钱赎身。
只是当今世道,女子艰难。
饶是慕蝶,也从未想过赎身后独自过活。
找个靠山才是正经,既舒坦,又能活命。
攥着裙摆的手松开又握紧,慕蝶缓缓起身:“可若是郭公子怪罪我,又该如何是好?”
苏源直视着慕蝶,发现她的眼里已经没了之前刻意的撩拨引诱,心里舒坦不少。
郭连云和张剑给他下套,就别怪他反击。
苏源沉吟片刻,忽然灵光一闪:“你这样”
慕蝶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
同时万分庆幸,她当时对镜补妆,没在第一时间对苏源下手。
就苏源这睚眦必报,十倍奉还的性子,说不定还真会不给她饭吃。
双方从敌对转变为合作关系,这个过渡仅用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
慕蝶将苏源的叮嘱牢记在心,又看向房门:“我担心门口有人盯着,你要是就这么出去”
苏源抬手抚平衣袍上的折痕,表示不慌:“不是还有窗户么?”
慕蝶瞪眼:“什么?”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苏源拉开正对着房门的木窗,轻松跳上窗台,再一跃而下。
慕蝶:“!!!”
靛蓝色袍角一闪而逝,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窗台溜走。
慕蝶眼前一黑,冲到窗前,过程中险些被裙摆绊个跟头。
她趴在窗台往下看,却见苏源已安然着陆,正和一名锦衣男子说着话。
慕蝶拍着胸口,叠声道:“幸好幸好,没受伤。”
她既然被苏源忽悠着上了贼船,可不想苏源出什么事,否则计划又得二次落空。
利落拉上窗户,慕蝶走到烛台前,点燃一根红烛。
然后整理好衣着妆容,安静坐在床边,等苏源把人请来。
按照事先约定,张剑半个时辰后才会带人过来,足够两人办事了
苏源从二楼一跃而下,踩着柴垛子作缓冲,稳稳落地。
正要去找个八品阁的伙计,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苏公子?”
苏源脚下一顿,偏头看去。
不远处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可不正是疯马事件救他一命的宋竟遥。
宋竟遥面上震惊未褪:“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从楼上跳下来?”
苏源含糊说:“临时出了点状况,我正要去找人。”
宋竟遥走近,隐约闻见甜腻的脂粉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源,心底有了几分猜测,末了又觉得荒谬。
“既然如此,那你赶紧去吧,可别耽搁了时间。”
苏源颔首示意,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贴身小厮停好马车过来,发现自家公子正仰头盯着八品阁二楼的某个窗户怔怔出神:“公子?”
宋竟遥收回视线,一捋宽袖:“走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八品阁,直接要了个雅间。
宋竟遥犹豫了下,吩咐小厮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小厮不知就里,但还是站到了门口,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跑进来告诉自家主子。
门内,宋竟遥掏出一本册子,翻开到第某页,絮絮叨叨说着:“小阿和都十八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得赶紧给她找个温柔体贴的夫君,也好堵住那
铱驊
些个七姑六婆的嘴。”
倒不是他嫌弃妹妹久不嫁人,相反的,他和夫人还有爹娘都巴不得小阿和多留两年。
只是人言可畏。
去年还好些,今年就有些多嘴多舌的人在背后道小阿和的是非。
说小阿和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难不成还想嫁进皇家。
宋竟遥当即表示,我呸!
当初诚王几次三番暗示,想让小阿和当继妃,他们家愣是装傻没答应,又怎会舍得她嫁到吃人的皇家。
也幸好去年六月陛下给诚王赐了婚,小阿和才逃过一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远了
宋竟遥拉回思绪,继续看名册上的信息。
这上头是他让人打听的本届进士的相关信息。
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并非动用手段的那种。
这上头三百个人名,已有十好几个后面做了红色标记。
代表目前为止比较满意的。
新科状元郎首当其冲,这些人里他对苏源最为满意。
宋竟遥慢悠悠喝着茶,等剩下一百来人看完,他再差人去打听更为详尽的信息。
最好是家境简单,没有恶毒婆婆蛮横小姑的。
思及此,老大哥宋竟遥长叹一口气。
为了小阿和的婚事,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一百来人很快看完,宋竟遥心里有了数,把名册揣进怀中,打算趁机去斜对面的雅间瞧上一瞧。
挑几个顺眼的,小阿和可能感兴趣的,查明后再把消息递给远在松江府的妹妹。
屁股刚离椅子,就听到一声惊呼:“你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能在此行苟且之事?!”
音量极高,宋竟遥估摸着整个二楼的客人都能听见。
正想着,贴身小厮溜进来:“公子,对面的客房好像出事了!”
宋竟遥大步走出雅间,趴在栏杆上,遥遥望着斜对面的客房。
客房门口站了好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以及听到动静陆续围上来的客人。
宋竟遥不用想就知道,那几个书生是新科进士。
一旁的小厮踮着脚看热闹,竖起耳朵的同时不忘给主子转播当前情况:“好像是一位进士在客房里跟人这样那样了。”
宋竟遥回想之前在八品阁后巷看到的一幕,悄然比对,发现被人撞开的那间客房,正对应着苏源跳下去的那间。
宋竟遥:“”
到底是未来妹夫的最佳人选,宋竟遥也想看看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当即丢下小厮走了上前。
房门半遮半掩,空气里有股腥膻味,男女欢.好之声时高时低,叫人面红耳赤。
为首的细长眼进士以袖掩面,痛声指责:“苏状元,我以为你喝醉酒睡着了,才将你送到此处,你怎能怎能如此放浪形骸!”
“苏状元?”
“这里头的人是苏状元?”
“不是说今天有不少进士来八品阁吃饭吗,门口这群人很明显就是,他们都说了,那肯定就是苏状元了。”
“没想到啊,那苏状元长得人模狗样,竟然在酒楼与人苟且,当真是急不可耐了?”
“哈哈哈年轻人嘛,喝了点酒难免把持不住,我就是好奇,跟他那啥的人到底是谁。”
“万一是好人家的姑娘那可就惨喽,苏状元能被打断腿。”
“断什么断,人再不济也是个状元,官老爷,这姑娘能当官太太,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进士老爷,你们别光在门口干站着啊,赶紧把苏状元叫醒,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张剑颇为踟蹰:“可是苏状元他在我们扰了他的兴致,又该如何是好?”
宋竟遥斜倚在墙上,看着那小子装模作样,扯唇讥笑。
真当有心人看不出他那副嘚瑟劲儿?
一旁,岳坚和周修沉默不语,有种被苏源的完美人设诈骗的荒谬感。
岳坚生平最厌管不住下.半.身的人,苏源这般行径,让他怒不可遏,无视张剑的满篇废话,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去。
进士们多少顾及苏源的身份,一瞬的动摇后还是选择隔岸观火,退到了一旁。
岳坚前脚进去,后脚就有好事者趁机跟上,一连十数人,阵仗不小。
张剑急得跳脚,扯着同伴的袖子:“这可是苏状元,可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他”
“不能看到什么?”
清润温和的嗓音于人群外响起,像是带着特殊的魔力,瞬间引来众人的注意。
张剑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看过去,失态地惊叫一声:“苏源?!”
“苏源?”
“苏状元好像就叫苏源吧?”
“苏状元在外面,那里头的人又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是吃瓜跑错瓜田了?
“里头的人?”苏源一脸茫然,“发生了何事?”
上前一步,好似闻到了什么,涨红着脸连连后退:“这这这简直有伤风化!”
宋竟遥噗嗤笑了。
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再看张剑,僵硬得宛如一尊雕像。
苏源这边话音刚落,屋里就传出一声黄鹂般的尖叫:“你们是谁?好端端为何闯入我的房间?”
岳坚紧随其后:“我们还想问你呢,你是谁?你又是谁?苏状元呢?”
“这人我认得,他是郭大人家的嫡长子,叫郭连云!”
苏源瞳孔放大,满脸震惊:“怎会如此?!”
“还有,我不过出去透个气,这屋子里怎么又有了旁人,还做出如此不耻之事?”
张剑扭过脖子,恍惚间苏源好像听到了“咔嚓咔嚓”的音效。
“苏状元你刚才说,你出去透气了?”
苏源点头,理所当然道:“我之前喝了点酒,喉咙有些不适,就想着趴一会儿,醒醒酒,没想到张兄如此热忱,主动将我送到了客房。”
说着,苏源上前一步,亲切地握住张剑的手:“虽然我略有些醉了,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张兄一路扶我过来,我都记在心里,分毫不敢忘。”
张剑面皮抽动,最简单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苏源的手钳着他的手腕,像是捕捉猎物的毒蛇,将他狠狠缠住。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张剑衣摆底下的双腿打着摆子,惊恐完全侵占了他的大脑。
“原来是这样,那咱们是误会苏状元了。”
“里头那个姓郭的也太过分了,都不问客房里有没有人,就带着女人进去瞎搞,真是好不要脸!”
“苏状元果然是个知道感恩的好人,这么件小事都千恩万谢的。”
“是呢,不愧是当状元的人。”
苏源一脸热切,眼底却沁着寒冰:“张兄你怎么不说话?我到现在都非常感动,真是万分感谢张兄!”
苏源感动,但是张剑不敢动。
他怎么也没想到,苏源竟识破了他们的计划,还反将了一军。
跟慕蝶睡觉的人成了郭连云,苏源半点损失都无,还得了个知感恩的好名声。
惊慌失措时,苏源突然撒手,摇着头说:“不可能的,思源清正端直,绝不会做这种事,肯定是里面的人认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跨进门槛:“不行,我得进去看一眼,到底是谁冒充思源,坏他的名誉!”
苏源的动作迅疾如风,张剑一个不慎,就让他溜了进去。
得知客房里的人不是苏源,进士们全都松了口气,松江书院的学生们尤甚。
听苏源如此说,也都义愤填膺:“郭兄再君子不过,绝不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我倒要看看里头那人是方是扁,怎么着也不能让郭兄背了这口锅!”
说罢一窝蜂涌进屋里。
张剑眼前一黑,要不是扶着墙,估计得晕死过去。
拐角处,宋竟遥扶着栏杆,一手捂着肚子,快要笑岔气。
不时有人看向这边,表情一言难尽,这人怕不是疯了。
小厮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旁边的盆栽里,低声提醒:“公子,这里是酒楼,您收着点。”
宋竟遥压根收不住。
他今儿只
依誮
是单纯来相看未来妹夫的,谁曾想竟看了这么一出大戏。
简直一个字,绝!
这边宋竟遥打算回去把这事儿告诉叔公,那边屋里,岳坚并几个路人见苏源出现,自觉闪到一旁。
苏源口中念念有词:“我倒要看看,你个李鬼又是如何假扮李逵,抹黑思源兄的!”
“哗啦——”
苏源长臂一扬,扒拉开了帷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熏香味夹杂着不可言说的味道,令人作呕。
女子整个人躲在被子里,只能瞧见一缕黑发。
浑身不着一物的男子捂着下头,冷不丁和苏源对视。
苏源大惊失色:“思源?!”
第七十六章
郭连云瞳孔骤缩, 忙背过身,扯被子遮丑。
奈何慕蝶把整个被子给卷走了,丁点儿没留给他。
扯了两下没扯动, 被子里传出带着哭腔的女声:“公子不要, 嘤”
羞愤之下,郭连云也顾不上维持形象,竟当场跟慕蝶抢起了被子。
大家都有素质,见状连忙背过身去。
这时松江书院的学生奔进屋,看到眼前一幕, 整个人都傻了。
这么没风度没素质的男人,当真是风光霁月的郭连云?
女子的抽噎愈发急促, 众人心生不忍, 相继指责起郭连云。
“你怎么还欺负一个姑娘家,没听见人家都哭了?”
“你小子可要点脸吧, 干了这么缺德的事,还跟人姑娘抢被子。”
苏源憋笑憋得辛苦,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掐着手心,才能维持住沉痛的表情。
松江书院某学生一脸不赞同:“在场都是男子, 郭兄你又何必逼迫这位姑娘, 有这功夫你都已经穿好衣裳了。”
郭连云浑身一僵,揪着被角的手撒开。
慕蝶趁机把被角往身下一卷,这下连头发丝都看不到了,将“羞于见人”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位年纪比郭连云稍大些的松江书院学生回头看了眼,见他已经安分下来, 轻咳一声催促道:“赶紧穿衣服吧。”
即便同为男子, 看到对方这幅尊容也会觉得辣眼睛。
更遑论之前战况激烈,郭连云前胸后背都被挠出指甲印。
在场读书人居多, 惊鸿一瞥将这些荒诞的痕迹尽收眼底,心里怪膈应的。
有不可置信,也有嫌弃。
没想到啊没想到,君子端方如郭连云,也会在男女之事上失了分寸,做出这等丑事。
他那丑态毕露的模样,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郭连云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索性面无表情应了声,捡起丢了一地的衣裳,躲在帷帐里麻溜穿好。
窸窣声消停下来,诸人转身。
刚好看见郭连云站在床边,一只纤纤玉手从被褥里探出,将帷帐放下,掩住床榻上的情景。
郭连云无暇顾及其他,穿着皱巴巴的衣袍上前,深深作揖,语调满是愧疚:“对不起诸位,都是郭某的错”
话未说完,就被苏源厉声打断:“思源,你不该向我们道歉,真正需要道歉的,是被你伤害的那位姑娘。”
一面生客人附和道:“没错,咱们就是看热闹的,顶多腹诽两句,你真正伤害到的是里头那位姑娘,跟咱们道歉有啥用。”
岳坚此前听人提起郭连云,言语间满是称赞,再看苏源和松江书院学生的反应,满目震惊,显然很意外。
误解苏源的羞愧,以及对乱性之人的鄙夷,皆化为锋利的言语:“岳某以为郭公子是端方之人,未曾想事发后第一件事竟想要息事宁人,简直令岳某大开眼界!”
“且不论这姑娘是何身份,你既做出这等事,就该拿出你作为男子的担当,负起你该负的责任!”
岳坚声音铿锵有力,机关枪一样突突扫射:“郭公子需得知道,欺负女子,始乱终弃,非君子所为。”
郭连云控制不住地黑了脸,半晌没吭声。
苏源掐着时间站出来,轻拍郭连云的肩膀:“思源莫要见怪,岳兄只是性情耿直了些,但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你和这位姑娘已有夫妻之实,就该担起责任,我们不需要你的道歉,真正需要的人,思源你应该清楚。”
帷帐内,十分应景地传出一声啜泣。
郭连云:“”
郭连云抬头,恰对上苏源的双眸。
漆黑幽深,笑意只浮于表面,更深处是讥诮与冰冷。
火光电石间,郭连云什么都明白了。
从酒楼伙计来给他传话,说张剑请他去客房开始,他就一脚踏进了苏源的陷阱之中。
慕蝶以苏源死睡不醒为由,把他拉进客房,刚走到床边,他就失去了意识。
直到岳坚闯入房中,他才猝然惊醒。
思及此,郭连云的心脏一沉再沉,沉入谷底。
是他轻敌了。
苏源表现得太过无害,又利落坦荡,他和张剑才这般肆无忌惮地设计他。
他们笃定苏源会中计,甚至将这场局设得漏洞百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忽略了一点,苏源当年从罪官父亲那处安然脱身,年仅十八考中状元,又岂是什么简单人物?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正是他郭连云了。
鼻息间是令人作呕的味道,郭连云悔不当初。
却不是后悔设计苏源。
他后悔的是,当时就该精心安排一场陷阱。
只要苏源踏进来,绝无法脱身的陷阱。
苏源害他失去成为宋家女婿的资格,害先生对他失望,继而打发他去游学。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迫加入
总之,此仇不报非君子!
苏源比郭连云略高一点,将他不断变幻的神色看在眼里,眉梢轻挑:“对了思源,这间客房原本是我在用,你为何”
苏源的欲言又止,让众人想起之前张剑嚷嚷的那些话。
“是啊,咱们之前差点冤枉了苏状元,幸好幸好,干这事儿的人不是苏状元。”
“我看多半是苏状元出去溜达,郭公子看屋里没人,就把人黄花大闺女拉进来”
这话说得太过粗俗,郭连云握成拳的双手不住颤抖,口不择言:“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众人:“???”
岳坚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郭公子慎言!”
郭连云快要气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被反将一军也就罢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还在这里指责他,把错都归结到他的身上。
郭连云呼吸粗重,又恨起了引他入局的慕蝶。
他一把撩起帘子,扯开被子,掐着慕蝶的下巴,强势扭过:“都看清楚,她一个玉臂万人枕的妓.子,不是你们所说的”
“所以郭公子你竟然带着妓子来酒楼用饭,还在此处行苟且之事?”岳坚眼睛瞪得像铜铃,声如洪钟,“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听了这话,吸气声此起彼伏。
“好家伙,这姓郭的真不是个东西,哪怕是去青楼,都比在这好啊。”
慕蝶双眸含泪,我见犹怜的模样,颤颤巍巍道:“不是这样的”
一边抽噎,一边悄然看向苏源,似在求助。
苏源淡淡扫她一眼,丝毫不为所动。
他可没忘记,慕蝶本来是郭连云那边的。
要不是他警惕性强,现在被群众指责的就是他了。
给慕蝶指一条路,也是看在她还算识趣,已是仁至义尽。
“好了思源,即便这位身份不同,但此事非同小可。”苏源意有所指地看向门口,“还是趁早解决了。”
解决?
怎么解决?!
郭连云都想指着苏源的鼻子一顿痛骂。
你轻飘飘一句话,难道真要他把一个不知有过多少男人的妓.子带回郭家?
这样一个见钱眼开,浪.荡.淫.靡的女子,就是有了身孕,都不知道是谁的。
他郭连云可不是主动把绿帽子往自个儿头上扣的男人。
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拒绝,又不至于让名声更坏,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怒斥:“孽子!”
仅这一声,郭连云汗毛倒竖。
众人循声望去,还没看清来人,只见一团黑影逆着光拨开人群,直奔郭连云而去。
“啪——”
郭连云被抽得踉跄摔倒,一头磕在床柱子上,发出“咣当”闷响。
苏源这时才看清黑影的真面目。
中年男子身着深绯色官服,一张儒雅的脸黑如锅底,额头和脖子暴起不同程度的青筋,明显
PanPan
处于盛怒状态。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郭连云的亲爹,郭大人。
郭大人快要气死了,恨不得打死这个让他丢尽脸面的逆子。
不久前他正上值,和他有嫌隙的一位大人跑到他跟前阴阳怪气,说他这好儿子在八品阁惹了事,让他赶紧过去擦屁股。
路上他还在想,郭连云素来知进退,就算惹上事也没有多严重。
结果他刚走进八品阁,就听到郭连云干的混账事,当即气血上涌,上来就赏了他一巴掌。
还觉得不解气,又继续往死里打。
若是可以,他都想把这小子塞回娘胎,回炉重造!
郭连云退无可退,只能涨红着脸,任打任骂。
苏源后退两步,与岳坚并肩而立。
伴随着噼里啪啦声,岳坚侧过身,郑重作揖:“对不住苏贤弟。”
苏源不明所以:“怎么了?”
岳坚语气沉重:“我以为屋里的人是你,说了些不好的话。”
苏源失笑:“无妨,之前我确实在这间屋里小憩了片刻,后又觉得闷,就下楼转了两圈,谁曾想”
他轻叹一声:“我觉得思源也不是有意的,我从他身上闻到了酒味,许是喝醉了酒,一时情难自禁。”
岳坚摇头,义正言辞地说:“那也不是他在此地乱来的理由,任谁也不会把这样一个女子带来酒楼,况且他还是宋大儒的学生,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有。”
听他提起宋大儒,苏源眸光微闪。
等此事传开,宋先生定会生气。
只是苏源不得不这么做。
自打来到京城,他经历过不止一次的阴损陷害。
梁盛那边暂且不提,他递出去的信还未收到回信,容后再收拾也不迟。
郭连云和张剑绝不能放过。
否则人人都觉得他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谁都能欺负。
左右拜帖已送出,明日登门拜访宋先生,再将此事全盘托出。
他作为受害者,想必宋先生也能理解。
说话之间,那边郭大人已经教训完儿子,甩着大袖直喘气。
“孽子,回家再收拾你!”郭大人冷声道,又看向缩回被子里的慕蝶,“姑娘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慕蝶说话带着鼻音:“奴家多谢大人。”
妖妖调调的“奴家”二字,再次让郭大人面颊抽搐。
揪着郭连云耳朵的力道加大,就这么往外走:“诸位都散了吧,今日之事,郭某定会好生教训小儿,给这位姑娘一个名分的。”
目送着父子俩离去,众人再次议论。
“这儿子不行,当爹的还是不错的。”
“人家可是当官的,胸怀沟壑,要我说啊,这位郭公子远不如他爹。”
众人深表赞同。
苏源走出客房,面朝在场数十位围聚吃瓜的客人:“郭伯父既有此承诺,想必事情很快就会解决,打搅了诸位的雅兴,苏某在此替思源兄向诸位赔罪。”
大家连忙摆手,纷纷作鸟兽散。
一时间,屋里屋外只剩下新科进士们。
松江书院的学生神情恍惚地走出来:“真没想到郭郭连云是这种人,以前算咱们看走眼了。”
岳坚最后一个出来,反手带上房门,把空间留给“受害人”慕蝶姑娘。
听到这番话,意味深长来了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源闻言不语,环顾四周,寻找张剑的踪影。
找一圈没找着,遂疑惑地问:“张兄呢?”
新科进士里有好几个姓张的,这里大家都明白,苏源找的是何人。
“他好像回雅间了,走了好一会儿了。”
“话说今日之事也是凑巧,张兄把你送来这间客房,你走后郭连云又带着女人过来,险些闹出好大一个乌龙。”
苏源眯了眯眼,原来是趁乱溜了。
张剑张剑,果真是人如其名。
苏源鲜见地说了句骂人的话,有本事干坏事,怎么还心虚了。
要不是他不想掺和到郭连云这件事里,无端惹人生疑,他定要揭下张剑的一层皮。
苏源心绪流转,面上含笑:“好了,咱们不提这个,还回去喝酒吗?”
岳坚和周修相视一眼,同步摇头。
今日这事儿,简直把他们的兴致给败光了,再没有喝酒谈天的想法。
再看其他人,也都兴致缺缺。
“那就各自散了吧。”苏源看向对面的雅间,“方才太过匆忙,我还没来得及同张兄好好道谢,苏某先行一步。”
等进士们各自散去,岳坚和周修相携下楼。
周修低声说:“其实我觉得张剑做事也不厚道,上来二话不说就说屋里的人是苏源,太过武断。”
岳坚大掌一拍扶手,只隐晦道:“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谁也说不清,好在苏贤弟没沾上事。”
周修一开始没听懂,直到走出八品阁,倏然瞠目:“岳兄你的意思是”
岳坚摊手:“也不过是我的猜测,张剑多少有点不对劲,或许他多少知情,才会把苏贤弟送去那间客房。”
周修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真是太可怕了!”
岳坚笑笑没说话,周家乃书香世家,里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岳家不同,亲兄弟都能为了利益打得头破血流。
他自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自然能看出其中一二猫腻。
起初他是没反应过来,直到郭连云离开,苏源问及张剑时才隐约意识到不对。
只是不明白张剑是何意图,是因为嫉妒苏源的状元身份,还是其他。
而且,他觉得苏源心如明镜,才会表现得那么镇定。
倒是出人意料
对于岳坚的洞察,苏源一无所知。
十几个雅间挨个儿找一遍,总算在最后一间找到了张剑。
张剑背对着门,正在喝酒。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事情解决了?怎么处理的?”
“尚未解决,郭大人亲自过来,带走了郭连云。”
低沉轻缓的嗓音骤然响起,格外的熟悉。
捏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张剑还没来得及转头,苏源已经来到他面前。
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张剑,你觉得,此事如何解决才是最好?”
手腕一抖,酒液溢出杯口。
张剑咽了下口水,吐字艰难:“你我我不知道。”
苏源轻嗤一声,在他身旁落座,自顾自斟酒:“其实我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总得十倍八倍反噬才行。”
张剑手一滑,小半杯酒尽数洒在衣摆上。
“郭连云想毁掉我,现在被毁的是他。”苏源轻抿一口醇香酒液,“至于你”
张剑身体快过意识,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做,是郭连云逼我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眼尾微挑:“他用刀指着你了,还是拿剑挑着你了?”
张剑噎了下,索性闭嘴。
他被诚王招揽,入他阵营的事儿绝不能让苏源知道。
苏源能让郭连云中计,害得他那么惨,若是知道背后是诚王指使,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疯事呢。
届时他张剑不死也得脱层皮。
苏源喝完最后一口酒,看张剑跟郭连云一样表演变脸,颇为好笑。
将酒杯放到桌上,“啪嗒”一声响。
张剑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后脸色涨紫,活像个大紫茄子。
被郭连云这么一耽搁,已是傍晚时分。
苏源起身,垂眸注视
依譁
着张剑:“我很期待你通过朝考,成为庶吉士的那一天。”
这句话落入张剑耳中,约等于“等你成为庶吉士,我要借机整死你”。
张剑蠕动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苏源离开,天色将暗,他才脚底发飘地走出八品阁。
还没走出多远,迎面驶来一辆载着重物的马车。
而此时张剑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苏源笑意不达眼底,淡笑着威胁他的模样,压根没注意到奔他而来的马车。
“砰——”
张剑的视角不断转换,升高又落下。
四周有人围上来,指点议论。
“赶紧送去医馆啊,这条腿骨头都出来了。”
“还有胸口呢,我怎么觉着中间都凹进去一块了。”
“这小伙子怎么看路的,那车夫都喊了这么多声,跟聋了一样,还自个儿往上撞,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赶紧把人抬上车慢着点慢着点,没看到还在淌血吗?”
“你个婆娘话真多,都被踩成这样了,十有八.九活不成了,快慢有啥关系!”
张剑浑身都失了知觉,麻木地躺在木板上,突然很后悔。
后悔加入诚王阵营,后悔针对苏源,更后悔一次不成再来二次。
还有郭连云,他不该答应郭连云的提议,以进士相聚为由,搞这么一出。
只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眼皮越来越沉,张剑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失,逐渐闭上眼
到底是京城,信息流通速度远高于凤阳府。
苏源乘马车回春宁胡同,一路好几次听见有人谈论此事,言语间满是鄙屑。
“真给宋大儒丢脸,干什么不好,非要把妓子带到酒楼去,真当八品阁是春香阁那等腌臜地儿?”
“只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宋大儒可是教导过陛下的,郭连云不也做尽苟且之事。”
“我说这姓郭的骨子里就不是个东西,再来十个宋大儒教也教不好。”
“我听说本来大家都以为那屋里跟花魁睡觉的是苏状元,那嚷嚷声老大了,结果人苏状元出去溜达了,被那两个不要脸的占了地儿。”
“诶呦你们可别再提了,这事真够恶心,再说下去我今晚都不想吃晚饭了。”
马车驶过,将议论声甩在身后。
苏源揉了揉眉心,缓缓阖眸。
今天下午又是装醉又是跳窗,真是搞得他心力交瘁,无比疲乏。
回到小院也没再吃饭,只喝了口汤,洗漱后看了几页书,就潦草睡下。
次日一早,苏源起身晨练。
卢氏买菜回来,苏源刚好洗完澡出来,就顺口说:“公子,奴婢卖菜的时候听人谈起昨天八品阁的事,说是有进士被马车撞死了。”
苏源喝水的动作一顿:“知道是谁吗?”
卢氏摇头:“奴婢就听了一耳朵,不晓得那进士姓甚名谁。”
苏源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寒窗苦读数年,却在这时意外身亡,苏源只能表示遗憾。
下午,苏源带着礼前去拜访宋觉。
宋觉虽是宋家长辈,却没住在宋府,而是和妻子住在外面。
一路走来,人声鼎沸,叫卖声不断。
马车穿过悠静的胡同,在一座三进院子前停下。
苏源上前叩门,两轻一重。
刚敲了两下,里头传来吆喝声:“来了来了!”
苏源立马收手,肃然而立。
长有青苔的木门敞开,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你是?”
苏源拱手道:“晚辈苏源,前来拜访宋先生。”
妇人慈和笑着:“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
苏源正要抬步,身后传来悲怆的哭声:“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啊!”
第七十七章
苏源循声望去, 只见一身着粗布裙裳的妇人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嘶声痛哭。
她的旁边, 摆着一块门板。
门板上盖着白布, 隐约可见人形轮廓。
四周逐渐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妇人满脸泪,对着和宋家隔了两家的小院,哭得几近岔气。
“大家快来评评理, 这家男人驾车瞎了眼,害死我儿, 现在却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 简直没天理啊!”
“我儿可是新科进士,未来是要当大官的, 他害死我儿,就是赔十条命都不够!”
“剑儿,你死得好惨啊啊啊啊早知道你会在京城丢掉性命,我跟你爹怎么也不会让你来京城!”
妇人脸颊瘦削憔悴, 肩膀不住颤抖, 哭诉着这家人的恶行。
简直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早上我还听说了这事,以为是有人乱说的,没想到是真的。”
“这家也太惨了,好不容易出个进士老爷,结果‘砰’一下, 啥都没了。”
有离得近的人嗅到白布下散发的异味, 掩鼻后退,真诚提议道:“这位嫂子, 你还是先让你儿子入土为安,再去府衙讨公道吧。”
天气渐热,昨晚出的事,已过去近十个时辰,尸体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嗅觉神经。
妇人哭声一顿,眼珠子转向门板。
回想昨日所见,她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失态地吐出来。
连忙移开眼,继续捂脸痛哭:“我家在平阳府,剑儿没了,肯定是要落地归根的,哪能随随便便找个地儿葬了。”
提议的男子一时语噎,讷讷道:“从京城到平阳府,起码要二十几天,除非途中用冰块。”
可冰块是紧俏品,一般人家都用不起。
再看这妇人的装束,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也想赶紧让我的剑儿入土为安啊,可是这公道一日不讨回,我就觉得对不起我的剑儿,恨不能直接抹了脖子,随他去了。”
夫人期期艾艾地哭着,围观者再次面露动容。
天底下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非肇事之人太过可恶,谁又愿意自己的儿子被曝晒在太阳底下,发烂发臭呢。
同时,也有人表示疑惑。
“蔡毅不是这样的人吧,好几次我还看到他喂东西给外面那些野猫野狗呢,怎么会撞死人不承认。”
“人心隔肚皮,看人可不能看表面,说不定蔡毅是装的呢。”有人嗤声不屑道,“你看着母子俩,都惨成啥样了,蔡家人连个头都没冒一下。”
话毕,妇人哭声更加凄婉,一边抹泪,一边重复着前面那些话。
“儿啊你别怕,等娘给你讨了公道,带你回家,就下去陪你。”
苏源站在宋家门口,看着妇人不时把手指戳进袖子里,再拿手指抹眼睛。
抹完之后,眼泪流得更为凶猛。
再看热心群众,他们一脸愤怒,甚至有人操起路边的石头,往蔡家门上砸去。
苏源:“
銥誮”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苏源偏头,宋觉的夫人孟氏同样一言难尽,眼底是看透一切的淡然。
两人伫立在原地,没有进门。
显然想看看蔡家该如何应对这泼皮耍手段的妇人。
通过妇人的言语,苏源大致能判断出昨天下午被马车撞死的进士是谁了。
张剑。
不久前他还在跟郭连云合谋,想要毁掉苏源。
现在却躺在门板上,白布之下,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苏源昨晚都想好该如何让张剑吃顿教训,谁曾想,策划写成,人却没了。
只能说,世事无常。
再看那妇人,苏源心中唏嘘,张剑活得挺失败。
命都没了,亲娘还想拿他索要好处。
正想着,蔡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体型微胖的妇人走出来,脸和脖子是不同程度的涨红,似乎愤怒到极点。
她两步冲到张母跟前,声声质问:“你敢对天发誓,我家男人啥都没赔给你?”
张母仗着自己是受害者,梗着脖子:“这是我儿子,难不成我还能乱说?”
“我呸!”蔡毅之妻潘氏冷笑连连,“昨天下午我家男人就把家里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你,甚至那匹马都给你了。”
围观诸人愣住。
“说我们当缩头乌龟,可官老爷都说了,这事纯属就是意外。”
潘氏再度逼近,昂着脖子:“当时那么多人都能证明是你儿子往我男人马车上撞,我家赔了你二十两银子和一匹马,可是有官老爷作见证的。”
“当时你答应此事揭过,怎的又想反悔啊?”
潘氏说着说着,眼泪无声落下:“钱我是一分没有,家底都掏空了,要不你直接把我命拿去吧!”
家里所有银钱都赔出去了,喝西北风不说,连孩子的束脩都交不起,这日子没法过了。
打从张母不肯发誓,众人心中的天平就开始摇晃。
后面再听到潘氏的话,得知有官老爷作证,再看她哽咽着无声落泪,和张母夸张的演技形成鲜明对比,天平是彻底倒向了蔡家。
“我就说蔡毅不可能做这事,你们还不信,还拿石头砸人家门,真是羞死个人了。”
“我还奇怪,这妇人怎么放着儿子的尸体不管,在这大哭大闹,原来是为了讹一笔银子啊。”
“进士老爷可真惨,死了都得不到安息,还被亲娘抬到太阳底下卖惨。”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她送去府衙呗,官老爷都判了此案了结,她收了银子还想闹事,官老爷肯定有法子整治她。”
“没错,最好把她在关进大牢,多关几年!”
舆论瞬间反转,原本对准蔡家的恶意瞬间转向张母。
张母慌了神,连滚带爬地起来,拔腿就跑,连张剑的尸身都忘了带上。
“诶不是,你把人落下了!”有人在张母身后大喊。
张母生怕被人逮住押去见官,脚底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一溜烟没了踪影,完全不像是年过三十的妇人家。
这下连潘氏都怔住了。
她和周遭邻里面面相觑,仿佛石化当场。
丢下亲儿子的尸身独自跑路,放眼整个靖朝,估计也就这么一位。
臭味太过嚣张,不停往鼻子里钻,侵蚀大脑的每一根神经。
有人忍受不了,指着门板问:“那他怎么办?”
空气陷入寂静。
这时,蔡毅一瘸一拐走出来,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昨天人车相撞,蔡毅被马车压断了右腿,正躺在床上歇着。
从张母开始嚷嚷,他就想出去解释,却被潘氏按住了,让他好好养伤。
他没拉得住潘氏,好容易找到拐杖,出来却发现人已经跑没影了。
低头看了眼白布盖着的人,蔡毅粗声粗气道:“送佛送到西,咱们把他葬了吧。”
潘氏当即色变,顾不上在场诸位:“咱家可一文钱都没了,怎么葬?!”
说着说着,她兀自红了眼。
之前拿石块砸门的几人心怀愧疚,主动站出来:“蔡哥你可别说了,有这钱还不如买点肉回来补补身子,不过挖个坑买卷席子的事儿,交给兄弟几个了。”
没等蔡毅拒绝,潘氏先答应了,说着表面漂亮话:“那就多谢你们帮忙了,你们的大恩,我跟老蔡记一辈子。”
那几人讪讪一笑,只觉得脸上臊得慌,麻溜抬起门板干活儿去了。
和憨厚的蔡毅不同,潘氏是个能说会道的,她一改之前的悲愤,笑着说:“我们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众人连声道:“没有没有,你们俩赶紧进去吧,蔡毅这腿可受不得累。”
夫妻二人笑着应了,转身进门。
众人各自散去。
路过宋家,见孟氏和一个面生的俊俏青年站在门口,笑眯眯打招呼:“宋夫人,这位是?”
孟氏语气温柔,却言简意赅:“是我家老爷的学生。”
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宋家老爷以前是个大官,三天两头就有气度不凡的贵人过来拜访,其中好些都被拒之门外。
他们试图打听,却没一个打听到宋家老爷到底是何身份,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对方还想追问,苏源已经跟着孟氏进了门,顺手插.上了门栓。
“前天你递来拜帖,老爷就一直盼着你来。”不知想到什么,孟氏语气微顿,“他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午饭后喝了药,刚睡醒你就来了。”
苏源走在孟氏斜后方,嘴角含笑地听着。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已经来了,咱们给他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
不愧是宋大儒的结发夫人,一辈子琴瑟和鸣的女子,孟氏似水一般温柔,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倒不是苏源一人这么觉得,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的事。
苏源放下拜礼,嗓音清冽:“希望我能让先生心情欢愉。”
“希望如此。”孟氏脚下不停,领着苏源绕过回廊,“来就来,带什么礼啊,你们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苏源笑笑:“这些都不值几个钱,都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孟氏便不再说。
宋觉身体不适的原因,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苏源此行,一来是为了解决瓶颈期,二来也是为了开解宋先生。
看重的弟子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失望,昨日更是因一件丑事闹得满城风雨,这其中的心痛可想而知。
行走间,二人已来到宋觉书房门口。
孟氏重叩门板:“他习惯午休后起来练字,我若不敲门声音大些,他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肯定是听不见的。”
苏源莞尔。
心神合一,不为外物所动最是难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感叹之余,苏源自愧弗如。
他也只有在自习室里,才能做到如此。
叩了三下,毫无回应。
孟氏面色如常,继续敲。
这次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老爷,苏源来了。”孟氏轻声细语。
话音刚落,里头传出物件翻倒的噼啪声,以及略显紧张的宋觉的声音:“来了!”
不过一个呼吸,宋觉已来到门前。
开了门,没先看苏源,反而歉意地对孟氏说:“方才练得太过入神,没听见,孟莫要责怪。”
孟氏笑吟吟地摆手:“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泡茶。”
说罢转身离去。
然后,苏源就眼睁睁瞧着,宋觉跟变脸似的,瞬间恢复成往昔冷淡模样。
“进来吧。”宋觉语气清淡,“记得留门。”
苏源:“学生知道。”
跟在宋觉身后,亦步亦趋走进书房,苏源不敢多看,在先生对面落座,双手搭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
好像小学生坐姿。
宋觉亦正襟危坐,看向苏源的目光带着满意:“你的表现很好,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
苏源指尖轻动,回以赧然一笑。
宋觉捋须道:“准备何时回凤阳府?”
“明日启程。”苏源答。
“三个月,一来一回能余下不少时间,倒也充裕。”
苏源补充道:“赶路只需一月有余。”
宋觉掀起眼帘,没忍住轻声咕哝:“若人人都能像你这般省心,那就好了。”
苏源知他意有所指,踟蹰片刻,还是将昨日之事如实相告。
宋觉听完,陷入沉默。
两眼空茫,手上一时失了力道,冷不丁扯下几根胡须,疼得他回过神。
宋
䧇璍
觉下巴颤抖,呼吸沉重:“竟是如此,我以为他只是单纯沉溺女色这些郭家都不曾告诉我,只说是被那个叫慕蝶的女子设计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郭连云的本意是设计苏源。
结果被苏源事先觉察,害人终害己。
这句话不仅指的是郭连云,还有同样参与此事,刚丢了性命不久的张剑。
苏源指腹摩挲着衣料,短促地眯了下眼。
不曾告知
是郭连云不曾告知郭大人,还是郭大人已知情,却只瞒着宋先生?
大脑飞快转动,苏源没来由地想起琼林宴那日。
崔璋身边坐着的,正是张剑。
那有没有可能,当时崔璋醉醺醺地前来发难,与张剑的撺掇有关?
张剑和郭连云,又是如何狼狈为奸,勾连在一起的。
他们之间,是否又有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着他二人。
郭连云暂且不提,他和张剑素无恩怨,有没有可能是听从了纽带的命令,针对陷害于他?
和他苏源有仇,又能驱使四品大员之子为其效力
一个名字在苏源脑中浮现,呼之欲出。
十指攥起,苏源暗自咬牙,真是阴魂不散,疯狗一样。
深呼吸好几下,才勉强平息了怒气。
等他再抬眼,发现数月不见,先生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眼尾的皱纹都加深不少。
此时他眼神沧桑,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苏源竟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水花。
宋觉对郭连云的重视,当初在书院时苏源都看在眼里,不免心口一揪。
当即起身,深深作揖。
宋觉勉强暂缓悲痛,声音沙哑:“你这是做什么?”
苏源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语调沉闷:“虽然他们二人设计学生在先,但学生顺水推舟,自是有错。”
宋觉咳嗽一声:“错不在你,况且事情已经解决,过些时日就被人遗忘脑后了。”
苏源沉默了下,低声问询:“敢问先生,此事是如何处理的?”
宋觉只是先众人一步得知处理结果,早晚会传遍京城,故而无需隐瞒,直言道:“郭大人派人为那个叫慕蝶的女子赎了身,上午就已经成了思的妾室。”
纵使事情已过去十多个时辰,再想起郭连云,宋觉还是心痛不已,手脚都是冰凉的。
他只以为郭连云有小心思,但秉性不坏,只要及时将他掰回来即可,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外面那些肆虐的流言,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曾经最为看重的学生表里不一,甚至称得上刻毒。
宋觉苦笑,再度怀疑其自己看人的眼光。
真是越老越不中用,越老越糊涂。
他之前那些个弟子,都是风光霁月之人,不论在为官还是处事方面,都与他年轻时一脉相承。
雷厉风行,又不乏宽厚。
只郭连云是个例外,与他那几位师兄的言行完全背道而驰。
发觉宋先生一整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上不时涌现痛苦之色,苏源忙轻咳一声。
宋觉上了年纪,又受此打击,长时间自怨自艾,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在苏源看来,这位虽然有些缺点,但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他希望宋先生长命百岁,而不是因一个孽徒气坏身子。
连着咳了两声,宋觉仍未回神。
恰好这时孟氏沏好茶进来,苏源忙递上求助的目光。
孟氏对此见怪不怪,上前一步,一巴掌落在宋觉后背上,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说:“老头子,别魔怔了。”
宋觉双肩一抖,立马回神。
苏源:“”
就很奇怪。
这位宋夫人,和传言中不甚相符。
冷淡严苛的宋先生在她面前,好像个惧内的妻管严。
思及此,苏源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真不是有意要撞见这一幕的。
孟氏给两人各斟一杯茶,笑容依旧温婉:“苏公子不必担心,自从辞去山长一职回到京城,他就时常如此,很快就恢复了,没什么大碍。”
苏源指尖挠手心,偷瞄一眼板着脸装无事发生的宋觉:“有看过大夫吗?”
孟氏点头:“甚至连太医都请来了,喝了好些药,依旧如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不禁皱眉,这好像单纯是心病,而非身体上的疾病。
只是他不便多说,只沉默不语。
送来茶水,孟氏再度离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这回房门关上了,宽敞且散发着油墨香的空间里只有苏源和宋觉,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宋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手扶额,吁叹一声,将困扰自己数月的心病告诉了苏源。
左不过是自责与自我怀疑。
先有张信,后有郭连云,都是由他亲自掌眼才能留在书院/他身边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俩人闹出的幺蛾子,让他质疑起自己相看“真正读书人”的眼光,还觉得这一切多少和他有关。
对于宋觉的坦诚相告,苏源表示非常感动。
只是,他真的非常、特别、极其不擅长安慰人。
尤其是宋先生这样钻牛角尖的。
正绞尽脑汁,苏源脑中忽然亮起一道白光,想到他此次的来意。
花几秒时间整理辞藻,苏源并未急着开解宋觉,而是说出自己的困扰。
在既定成就之下仍觉不满,铁了心地追求完美,憋着股劲儿拼命往前冲,结果就是越冲越迷惘,成功进入瓶颈期。
苏源正色道:“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处理,才能破开瓶颈,更上一层楼?”
宋觉暂且将烦扰抛诸脑后,沉吟良久方开口:“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平常。”
“当抵达顶峰,你曾以为最完美的事物,也变得稀松平常。”
“尽全力,即完美。”宋觉语气悠缓,“学无止境,只要有进步,能发现不足,便是最好。”
苏源豁然开朗,抚掌而笑:“先生说得极好,学生茅塞顿开。”
宋觉嘴角不自觉扬起。
而后,苏源话锋一转:“可在学生看来,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宋觉笑容一僵,瞠目怔然。
“方才先生同我说了您的顾虑,与我的瓶颈是有几分雷同。”
宋觉面无表情,却悄然竖起耳朵。
“先生乃当世大儒,曾向陛下讲授帝王之道,门中弟子皆为大才,光这三点,就已抵达旁人终其一生不可抵达的高峰。”
“就如同松江书院的宗旨,可见先生是力求完美之人。”
宋觉动了动眉头。
“所以当出现譬如张信、郭连云此类存在,先生就开始自我怀疑,陷入自我否定之中。”
苏源反手指向自己:“这跟我做学问有何区别?”
他力求完美,却又总是发现自身不足,长此以往陷入瓶颈期。
而宋觉同样力求完美,当他的完美履历上出现两团污点,就开始浑身刺挠,神智飘忽。
“正如先生所言,学生尽全力做学问,汲取知识,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进步,便是完美。”
“先生在传业授道方面,不论是门下弟子还是书院学子,皆尽心尽力,即完美。”
“我的不足和先生的例外,并不能否认此前所有的努力。”
“错不在你我。”苏源掷地有声,“只能说学海无涯,人心难测。”
“当跨过这道坎,自然天晴云朗。”
苏源这番话,给了宋觉狠狠一击,脑中嗡鸣作响。
当真是这样吗?
正回味着苏源的言论,房门冷不防被人推开。
“叔公我看好未来妹婿人选了,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苏源!”
第七十八章
宋竟遥兴冲冲跨过门槛:“叔公我跟您说, 那新科状元”
正欲花八百个字狠狠夸一夸苏源,背朝他的人缓缓转头。
那张脸,可不正是新科状元的模样。
“嗝——”
八百字憋在嗓子眼, 宋竟遥硬生生憋出一个响嗝。
书房内闻针可落。
两相对视, 无声尴尬。
宋觉沉默不语,只是悄没声地扯断两根胡须。
宋竟遥死死揪着袖口,闭眼胡说八道:“那新科状元苏源的同期,看起来也就那样。”
苏源:“”
宋觉:“”
他这侄孙,怕不是个憨子。
作为当事人, 苏源神色如常:“宋兄。”
宋竟遥干笑两声,大步上前:“苏状元怎的来了?”
“明日归乡, 特来拜访先生。”
宋竟遥坐在苏源旁边:“原来如此, 看来是我打扰了你们。”
可不是,苏源暗戳戳想着。
他正畅所欲言, 宋竟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
依譁
话,简直让人顿口无言。
只能装无事发生。
宋觉恢复如常,见两人言语间颇为熟稔,奇道:“你们此前就已认识?”
宋竟遥极力转移话题:“会试前苏状元险遭疯马踩踏, 我恰好撞见, 顺手帮了一把。”
这届进士怎么好像都跟马搭上关系了,张剑死于马蹄之下,连苏源也遇上了疯马。
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逝,宋觉上下打量苏源一番:“可有受伤?”
苏源摇头,温声道:“只伤了腰, 几天就好了, 不妨事,多谢先生关心。”
宋觉面上一松:“那就好, 也多亏了竟遥,若是出个什么意外,又得等到三年后。”
说完又描补一句:“好在你顺利走完最后一步,可是本朝第一个六元及第呢。”
“先生谬赞,学生有今日,离不开诸位先生的费心教导。”苏源略微偏头,“不过确实多亏了宋兄,先生您可不知,当时情况危机,我吓得都不敢动弹了。”
“多亏宋兄出手相助,千钧一发之际击倒疯马。”
被当事人听到自己打得啪嗒响的小算盘,宋竟遥心虚着呢,闻言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苏源微笑以对。
宋觉见二人相处融洽,再加上苏源有意开解,积攒数月的抑郁倒是散去不少。
“竟遥自幼习武,如今在御前当差,武艺上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
苏源想到那日,宋竟遥仅用了个酒杯就将疯马击倒,可见他是有真本事的。
于是也不吝啬,对着宋竟遥一顿夸夸。
夸得宋竟遥飘飘然,越发想让苏状元做自己的妹婿。
三人在书房待了许久,期间宋觉问及苏源殿试时的策文,苏源通篇背诵,而后又就策文展开探讨。
苏源和宋觉你来我往,竟忘了宋竟遥的存在。
而宋竟遥最讨厌的就是读书,只听了一小会儿就昏昏欲睡。
等两人探讨结束,听到富有节奏的呼噜声,相顾无言。
宋觉那是又好气又好笑,当即拿起毛笔,对着宋竟遥额头一顿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嗷!”宋竟遥惨叫一声,捂着脑门惊醒,“叔公你怎么还打我!”
宋觉冷哼:“我为什么打你,你自己不清楚?”
“知道了知道了,我是泔水车里捡回来的,小阿和才是宋家亲生的。”宋竟遥玩笑似的赌气说,“不然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喜欢看书,就我一人摸着书就打瞌睡。”
苏源忍俊不禁,眼尾微扬。
宋觉扬起毛笔,作势还要教训他,吓得宋竟遥连忙双手抱头。
宋觉没好气地说:“但凡你多花点心思在书本上,也不至于当年险些娶不到妻。”
苏源:“”
这是我能知道的吗?
宋竟遥老脸一红,朝宋觉使眼色:“叔公!”
没见着状元郎在旁边吗,您老再说下去,我这面子可都丢光了。
和苏源来了场激烈谈论,又被宋竟遥的懒怠气到,宋觉过于激动,才说出这番话。
再反应过来,脸上也有点挂不住,捋须不语。
苏源瞥了眼天色,打破一室宁静:“明日我与人合开的铺子开张,先生和宋兄若有时间可以去坐一坐。”
宋觉来了兴致:“什么铺子?”
“火锅铺子,先生和宋兄应该没吃过。”
宋竟遥不明觉厉,一口应下:“行啊,明儿什么时辰开门,我去凑个热闹。”
“辰时。”
关于如意火锅开张一事,也是今早杜必先派人递来的消息。
那天他回去后让人看日子,发现最近的一天就在明日。
征求了苏源的意见,就准备明日开张。
反正厨子和伙计老早就找齐了,食材今天买也不迟。
至于最为重要的红尖,前几日就有镖师顺路从凤阳府送到了京城,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看明日生意如何。
“那成,明儿早上我就把肚子空出来,中午去吃,苏贤弟你看行不?”
称呼不经意间发生改变,苏源回以一笑:“源定扫榻相迎。”
宋觉上了年纪,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与探索远不如宋竟遥,但到底是苏源相邀,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那铺子在哪条街,届时我和竟遥一同前往。”
苏源报了位置,便起身告辞:“学生还要去铺子那边瞧一瞧,看有无疏漏。”
宋觉点点头,苏源转身离去。
苏源前脚刚走,宋竟遥就哀嚎一声,用手捂住脸:“丢死人,真是丢死人,叔公我以后可没脸再出现在苏源面前了。”
宋觉睨他一眼:“行了,苏源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日后再遇到,莫要提及即可。”
宋竟遥心说只能如此了,倒了杯茶自顾自饮着。
忽而想起昨日八品阁之事,宋竟遥一拍大腿,连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叔公。
轻快的心情再度沉郁,宋觉皱着眉:“苏源早已同我说过。”
宋竟遥怔了下,甚是意外。
昨天回去后他就让人去查相中的那几个进士,之后又被宝贝闺女哄着给她骑大马,没来得及到宋觉这边。
上午又忙着练武,根据查到的东西筛选剔除,最终只一个苏源最令他满意。
亲爹亲娘都不在身边,娘子又忙着看账,宋觉就带着决定来找叔公。
路上他还惦记着,把郭连云的事儿跟叔公详细说一遍,谁曾想会在这里碰上苏源,还恰好被对方听到自己的打算。
丢脸的事暂且不提,宋竟遥一把握住宋觉的手,言辞恳切:“叔公我跟您说啊,郭连云他就不是个东西,他就是个白眼狼,是个风流种子,荤素不忌的玩意儿。”
宋觉想抽回手,没抽动。
宋竟遥继续叭叭:“他不值当您生气难受,叔公您可得看开点,您还有我和小阿和呢,弟子哪有侄孙好哇!”
孟氏自幼体弱,宋觉担心怀孕生子对她身子不好,硬是顶着种种非议没要孩子。
直到宋竟遥和宋和璧相继出生,因孟氏喜欢这对侄孙侄孙女,宋觉也就爱屋及乌,对他俩多了几分关照。
两个孩子都是活泼爱撒娇的性子,整日里围着宋觉叔公长叔公短,长此以往,宋觉把他们当眼珠子疼爱,比之孟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觉正朝着郁闷的方向一路狂奔,被宋竟遥这么一打岔,那是丁点儿悲伤都生不出了。
“你说的这些苏源都跟我说了,他已劝慰过我,你不必再说。”
宋竟遥拍案而起,佯装生恼:“怎么话都被苏源给说了,他说了那我说什么?!”
怎么觉着他现在的地位连苏源都不如?
忆起苏源字字热诚的开导,宋觉轻抚胸口,吐出一口浊气:“我已经想通了。”
弟子而已,逐出师门便是,何必反躬自责。
宋觉敢拍着胸口说,该他做的都已经做了,郭连云走上这条路,只能代表本身心性不纯。
经他手中的弟子学生,哪个不是身居要职,或者在某方面卓有建树。
不过是个例外,犯不着为了一个彻底失望的人寝食难安,坏了自己的身子。
宋竟遥见叔公脸上一闪而逝的释然,瞠目咋舌
䧇璍
:“叔公,苏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
这些日子以来,叔公的异常他看在眼中,也尝试过劝慰,最终都无疾而终,只能看着他日复一日地消瘦。
宋竟遥只要休沐就会过来,已有十几次,竟比不过苏源一次。
宋竟遥表示惊呆了。
宋觉不想说,只含糊道:“左不过就那么几句,没什么好说的。”
宋竟遥抱胸冷哼:“叔公,我要闹了。”
宋觉嘴角一抽:“二十几岁的人,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不嫌臊得慌。”
宋竟遥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叔公对苏源很满意。”
宋觉面不改色:“你说了不管用,还得两人接触了才知道。”
宋竟遥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吧叔公,我岂是那等强取豪夺之人。”
“乱用词!”宋觉低喝一声,低头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事情都告诉我了,赶紧回去吧,明日再来接我去那什么铺子。”
“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叔公您好生歇着,别总抱着书看,看坏了身体诶诶诶,叔公你砸我干什么!”
“出去!”
宋竟遥捡起地上的纸团放到桌上,一溜烟跑了
苏源出了宋家,直奔如意火锅铺子而去。
行至街角处,自告奋勇出钱给张剑下葬的那几个男子刚好和马车擦身而过。
苏源听了一耳朵。
“真晦气,本来咱都不用花这冤枉钱,几文钱都够我吃碗面了。”
“只能说那当娘的不行,蔡毅也是倒霉,撞上这样的人家。”
“最倒霉的不是蔡毅吧,地里埋的那个才是最惨的。”
苏源睫毛低敛,眼底一片波澜不惊。
那几人逐渐远去,耳畔取而代之的是悠长洪亮的吆喝声。
苏源一手撑着额头,没来由地想起宋竟遥。
还有他口中的小阿和。
在此之前,他从未将宋竟遥和宋觉联系在一起。
直到今日,宋竟遥称呼宋觉为叔公,他才意识到此宋为彼宋,两人出自同一家。
宋竟遥的妹婿,那不就是
苏源眸光微闪,眼前浮现宋和璧那一袭春花般绚烂的绯色长裙,以及随风而动的鸦色发梢。
时隔数月,这些细节依旧无比清晰。
抵在掌心的手指轻动,抚过太阳穴,苏源合眼再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
即便宋觉待他不错,但宋和璧值得更好的。
莫要多想。
苏源如是告诫自己,从矮几下取出一本书,静心翻看起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火锅铺子门口。
开张前一日,杜必先忙得团团转,一会楼上一会楼下,汗水浸湿衣袍,都能拧出水来。
指挥着伙计把犄角旮旯里的灰尘再擦一遍,杜必先扶着僵硬的老腰下楼。
刚到大堂,苏源信步而入。
杜必先顿时腰也不疼腿也不酸,大步迎上去。
苏源环目四顾:“方才去拜访先生,顺路过来瞧瞧。”
杜必先拿巾帕擦了把汗,咧嘴笑:“我还以为今日你不来了,还想着等会儿傍晚时去春宁胡同一趟呢。”
苏源疑惑:“嗯?”
杜必先领着苏源上了二楼:“从买铺子到现在,杂七杂八的花销我都详细记在了账簿上,这不是明日开张了,想着趁今天把账簿拿给你看一下。”
一路走过,基本每个雅间都有伙计在打扫整理,苏源还挺满意:“等会我带回去,看过后明日再带过来,这样可以吗?”
杜必先不住点头:“当然没问题,早上我让人去你家,忘了让他把账簿捎上,实在是最近太忙,这脑子都钝了不少。”
“杜兄不必妄自菲薄,这铺子是你一点一点装潢成这样,我只出了银钱,拿个账簿而已,算不得什么。”
二人一路往上,走进三楼走廊尽头的雅间,这是杜必先特意为苏源留的,休憩待客都可。
苏源倒两杯茶:“明日我会带人过来,就在这雅间,锅底里的红尖不必去掉。”
杜必先当即意识到对方来头不小,激动之余又生出期待:“放心吧,明儿我一定给安排好。”
“之前给你的红尖足够用一段时日了,我手上并无庄子,你名下若是有,我打算把红尖种到你的庄子上,也省得大老远运过来。”
这可是一等一的好事,杜必先满口应下:“我名下有两个庄子,腾出一个全部用来种红尖都不成问题。”
苏源噎了下:“那倒不必,你自己把握好量,足够铺子一年所用就行。”
杜必先自无不应。
喝了凉茶,苏源又和杜必先楼上楼下巡查一遍,确保环境、食材以及服务等全无问题,才放心离去。
回到春宁胡同,刚走过垂花门,陈大从耳房出来,递上一封信:“公子,这是下午有人送来的。”
苏源接过,不着痕迹检查了下封口处:“知道了,准备晚饭吧,酉时三刻开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公子虽然温和待人,但在时间安排方面非常严格。
只要在家,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用饭。
陈大应声而去,苏源则径直进了书房,坐下后立即打开信封。
逐字逐句读过,苏源久久无言。
直到陈正过来问:“公子,这些账簿该放哪?”
苏源回神,指了指书桌左上角,示意他放在这里。
陈正搬着一摞账簿进来,放下后利落走出去。
苏源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里,收入暗格之中,转而拿起账簿。
靖朝的记账方式比现代的繁琐许多,这么多账簿一一校对,起码要几个时辰。
左右还未吃饭,且看几页打发时间。
等卢氏过来敲门,苏源立起算盘,往桌面一磕:“来了。”
截至目前,账簿没查出问题。
希望日后都能这样,坦诚相待。
没办法,谁让他爱财如命呢。
吃完洗漱后,苏源带着账簿进了自习室。
从头到尾挨个儿仔细算了一遍,也不过花了他一刻钟时间。
把账簿放回书桌上,苏源仰面躺下,阖眸睡去
翌日,苏源早早就去了火锅铺子。
杜必先穿了身喜庆的大红袍子,逢人笑呵呵,站在门□□像个红招牌。
“刘老板来了,里面请里面请。”
“呦,这不是陈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话不多说,小二赶紧领刘老板去二楼雅间!”
“何为火锅?客人您进去一瞧便知,我杜必先敢跟您打包票,这火锅您是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客人您就放心吧,这火锅绝对不贵,咱们老百姓都能吃得饱饱的!”
“王老板您也来了,刘老板已经去二楼雅间了,要不您也去雅间坐坐?”
“雅间有啥好处?那好处可多了去了,单桌单间不说,还是一对一服务好嘞,小二过来,领王老板上去!”
苏源站在三楼专属雅间的窗户口往下看,听着杜必先卖力宣传,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杜必先长了张巧嘴呢,还特别会糊弄人。
观察许久,苏源发现除了登门捧场的杜必先生意场上的朋友,平民百姓也来了不少,估计一楼大堂都坐满了。
这下倒是省去宣传营销。
有这些人打广告,还愁往后生意不好?
食指轻点窗台,苏源估摸着时间,宋觉和宋竟遥差不多也该来了。
正想着,身后的门就被推开,宋竟遥的声音随之响起:“苏
弋㦊
贤弟,我们来了!”
苏源拉上窗子:“先生,宋兄。”
三人围桌而坐,伙计取下门板上挂着的木牌,在苏源的示意下递给宋觉。
宋觉不明就里:“这是?”
苏源介绍说:“这上面写着火锅铺子的菜单,锅底以及菜品。”
宋觉接过一看,发现这木板上果真写着“xx锅底”“xx卷”之类的文字,黄底黑字映在上头。
宋竟遥伸长脖子,举手发问:“这什么锅底,该怎么吃?”
苏源看一眼伙计,对方立刻会意,上前替二位详细讲解。
铺子上的伙计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从点菜、上菜再到用菜示范,只有达到标准才能来前面接待客人。
等伙计介绍完毕,宋竟遥指着红油锅底:“不是说这个辣吗,我就要这个,叔公你年纪大吃不了辣,你就来个三鲜的如何?”
宋觉被“年纪大”刺了下,又想到这几日身子不适正在喝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后厨速度极快,不多时就有伙计端着鸳鸯锅和多个瓷盘从员工专用通道过来。
鸳鸯锅卡进桌子中间的洞里,宋觉和宋竟遥的目光都被红油锅底上漂浮的红尖所吸引。
宋竟遥一脸呆滞:“这是红尖?!”
苏源颔首,率先夹了两片肉卷,放进三鲜锅底里:“先生尝尝味道,您应该会喜欢。”
宋觉嗯了声,乜一眼呆若木鸡的侄孙,简直没眼看。
不过转念又想,苏源进献天铃和红尖一事,知情者加起来两个巴掌数得过来,他这侄孙惊讶也在情理之中。
又见苏源无意解释,宋觉也没多说,等苏源用公筷捞起肉卷放进自己碗里,也不客气,率先尝了一口。
厨子刀工极好,将肉卷削得薄如蝉翼,汤汁很好得渗透进去,鲜嫩可口。
宋觉眼前一亮:“不错。”
苏源放下公筷:“这些菜先生都可一尝,但不可多食,以免不好克化。”
宋觉笑着应下。
至于宋竟遥,他忙着在红油锅底里和粉条作斗争,哪顾得上其他。
火锅新奇,又滋味甚好,他们不经意间就吃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回过神,发现彼此都吃出一身汗。
他二人都是讲究之人,火锅本身就有味道,更受不得一身汗味,同苏源匆匆告别,一同离去。
苏源喝了杯凉茶,散去口中辣味,去找杜必先。
杜必先正埋头拨算盘,口中念念有词。
苏源走上前:“截至目前,铺子赚了多少?”
杜必先抬头,一脸狂喜地伸手比划了个数。
苏源:“一百两?”
“没错!”杜必先双手握拳,“光是雅间赚的银钱,就占了大半。”
“那些人胃口本就不小,尤喜肉食,再加上那股新鲜劲儿,个个吃得走不动道。”
苏源拨弄了下算珠:“以后会越来越好。”
杜必先语气振奋:“没错!”
“我先回去了,今日还得回乡。”
杜必先不再多留,送苏源到后门口。
行李已收拾妥当,临行前,苏源去书房把那封信和龙纹玉佩带上。
上了马车,陈正一甩鞭子,往城门而去。
不急着赶路,苏源这回选择全走陆路,半个月才进入凤阳府地界。
思及亲友,苏源此时归心似箭。
正要让陈正提速,马车突然一阵剧烈晃荡,小红的嘶鸣声响起。
第七十九章
苏源一个不慎, 脑袋磕在木板上。
苏源捂着后脑勺倒吸气:“怎么回事?”
与陈正一同驾车的陈大大喊道:“公子不要出来!”
撩车帘的动作一顿,又有随行镖师粗声说:“公子,咱们好像遇到打劫的了。”
苏源眉头紧蹙:“对方人多吗?”
说话的镖师紧挨着马车, 听到苏源问话, 忙答道:“有二十来人,手上都拿着刀嘞。”
他们这边加起来不过十余人,苏源主仆三人战斗力基本为零。
掌心不自觉汗湿,苏源沉声问:“能否解决?”
“一群小贼罢了,公子放心, 以前咱们遇到的阵仗可比这大多了。”说罢那镖师一扬手,“兄弟们, 都给我打起精神, 保护好公子!”
“是!”
陈正何时见过这等场面,那大刀闪出的寒芒几乎刺瞎他的眼, 但他仍然颤着声说:“公子您在马车里躲好了,实在不行我也能算一个”
苏源沉默不语,长指探入袖中,触碰到坚硬温润的存在。
是当年弘明帝所赐的龙纹玉佩。
马车外响起刀剑撞击声, 震得苏源脑袋里嗡嗡响。
他听见陈大和陈正的惊叫, 绝望中带着恐惧。
“噗嗤——”
利器穿破皮肉刺入身体,像是紧挨在苏源耳边。
深蓝印花的车帘溅上殷红,晕开大片。
“公子不好,他们看着不像是普通山匪!”
苏源瞳孔骤缩,当即撩起帘子。
只见说话的镖师嘴角有血溢出, 黑色劲装被鲜血洇湿, 呈现出更加深刻的墨色。
一分猜测瞬间变成八分。
苏源抬目望去,地上已经躺着两个镖师, 剩下几个正和山匪打扮的男子缠斗。
这一刻,苏源恨极了自己的视力。
他清楚地看见,山匪在镖师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口。
眼前几乎被飞溅的血色整个覆盖。
不着痕迹地将龙纹玉佩往袖中塞了塞,苏源面无表情:“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自行逃命去吧。”
“还有陈大和陈正,你们和镖师一起离开。”
陈正急了:“公子那您呢?”
苏源在脑中刻画着凤阳府地图,嗓音冰冷而压抑:“放心,我不会有事。”
他还没弄死梁盛,哪舍得死。
陈大还要再劝,被苏源一把推下马车,推到镖师身边:“性命要紧,另外还请诸位帮我照看他二人。”
镖师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公子那您”
前方又有镖师浑身浴血地倒下,有山匪注意到苏源下了马车,直奔他而来。
宽刀上挂着斑驳的血珠,从刀尖滑落,滚入黄棕色的土壤里。
苏源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山匪打劫的场面,但对方这等身手,能轻易斩杀京城第一镖局的镖师,绝对有猫腻。
照理说,苏源请了镖师一路护航,完全可以拿他们当肉盾。
只是他尚且保留几分良心与理智,觉得没必要把无辜的性命牵扯进来。
“快走!”
苏源只留下这一句,长腿迈开,一头钻进路旁的芦苇荡里。
山匪见状,一声令下:“追!”
其余山匪立马收手,全都朝着苏源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镖师和陈大父子傻了眼。
镖师头子想到苏源方才那番话,心口突突直跳。
陈正快要急哭了:“他们都追着公子,咱们该怎么办?”
镖师头子看了眼死去同伴的尸体,眼眶通红:“去府衙。”
既然苏公子不愿他们掺和进来,他们就去府衙搬救兵。
左右府衙离此地不远,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陈大吓得两眼发直:“可是公子那边”
死了四个同伴不说,这趟镖估计也算是不成了,镖师头子面沉如水:“苏公子一人应付那些人已是万分艰难,你若是跟过去,就是给他拖后腿。”
陈正梗着脖子:“那你们怎么不跟公子一起?”
镖师擦去下巴上的血:“我们三个人都受伤了,我腹部被捅了个对穿,他肩膀和胳膊被砍了两刀,他整个右手都被那些人削了,跟上去能做什么?”
陈正一心惦记着自家公子,这时才注意到,面前仅剩的三个镖师皆浑身带伤。
最终的那个靠在车辙上脸色惨白,意识已经不甚清明。
他的右手被山匪齐根砍断,可以清楚地看到横截面森白的骨头和鲜红的肌理。
陈正胃里一阵翻涌,当即背过身拼命干呕。
镖师头子撕下一块布料,先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下,又简单处理了同伴的伤:“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去府衙吧。”
已是申时,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黑了。
苏公子再怎么高大矫健,也依旧是个读书人,肯定不是那群穷凶极恶之徒的对手。
陈大指向马车:“你们都受了伤,赶紧上马车吧,这样快点。”
三个镖师伤得很重,也没拒绝,先后
䧇璍
登上马车。
陈大父子跟着跳上马车,一甩鞭子,直奔府衙而去
再说苏源,他趁着山匪未到跟前,快速将身形隐入一人高的芦苇荡之中。
奈何他个头过高,比这些芦苇要高出一个头顶,只能弓着腰,快速穿梭在芦苇荡里。
整洁无尘的长靴踩在浅塘之中,淤泥没过脚面,大大增加疾行的阻力。
芦苇锋利的叶片划过面颊,带起细细密密的刺痛。
身后是二十来人快步奔走发出的动静,且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在那边!”
苏源后背汗毛竖起,再度加速,沿着脑中规划出来的路线,往西南方向冲去。
如果他没记错,只要泮过这片浅塘,渡过三金河,再穿过一片林子,就能快速抵达府衙。
此为最快捷径,苏源别无他选。
搏一搏,只要顺利抵达府衙,他就安全了。
苏源咬紧牙关,喘息间有芦苇絮钻进口鼻,异物感明显,又闷又痒。
呼吸沉重而急促,苏源险险避开蜿蜒游行的水蛇,继续往前。
感谢他这一双长腿优势,有芦苇荡作掩护,那群山匪竟一时没能追上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苏源大脑放空,只一味地往前奔。
终于,苏源拨开前方的芦苇杆,看见一片光亮。
“妈.的,这小子属猴儿的吗,跑这么快?”
“别砍了,赶紧追,追不上咱们都得吃挂落!”
“要我说还不如刚出京城就结果了他,非要等到来凤阳府,现在好了,让他给跑了。”
“怕什么,前面就是三金河,死路一条,除非他跳到河里,游到河对面去。”
“简直痴人说梦,苏源一个书呆子,哪会游水的本事,到时候还不是乖乖束手就擒。”
“噗通——”
重物落水声响起,清晰地传入这些自幼习武,五感高强的“山匪”耳朵里。
他们面面相觑了几秒,不约而同朝声源处狂奔。
一脚踹开挡路的芦苇杆,来到三金河边,张目远眺。
河面上,苏源手脚并用,飞快划水,已经游出一段距离。
所经之处水波四起,荡起一片涟漪。
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只大手,照着他们的糙脸,噼里啪啦一顿打。
嘶——真疼!
山匪头头怒不可遏,抬脚把身边人踹翻,紧跟着又来一脚,直接把对方踹进河里:“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追!”
“完不成任务,咱们都要脑袋搬家!”
游水和狗命,自然选择后者。
他们不敢迟疑,丢了大刀一个接一个地往三金河里跳。
接连不断的噗通声响起,跟下饺子似的。
苏源听到骂声,并未回头,蓄力往河的斜对岸游去。
口鼻耳中皆灌入河水,难受得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咬牙硬撑着一口气,宛如一条灵活的游鱼,于水中穿梭前行。
在河里游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苏源明显感觉到手脚上的动作开始吃力。
也不知是耳朵里灌了水还是怎的,他脑袋里像是钻进去无数只蜜蜂,一直嗡嗡响,吵个不停。
但他不能停。
一旦停下来,他就会被后面那群人追上。
梁盛派了这么多人来,绝不是单纯想让他受伤这么简单。
最坏的结果,就是被他们一刀割了喉咙,弃尸荒野。
脚腕上像是吊着千斤重的石垛,衣衫也成了阻碍,苏源的行动愈发吃力。
可他不想认命。
他还没回报梁盛毫无缘由的恶意,还没亲口将他六元及第的好消息告诉苏慧兰以及一众亲友。
他不甘心。
苏源死死咬着腮肉,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口腔。
疼痛让他清醒,凭着这一口气,苏源再度蓄力,往前游行。
一刻钟后,河岸近在咫尺。
苏源攀着河边的歪脖子树,爬上岸边,狼狈地瘫坐在地上。
再回头,那二十来个山匪正歪七扭八地游着。
人多反倒成了累赘,你戳他一下,我捅你一下,好几次差点被浪头掀翻。
苏源这厢已经上岸,他们还没游到一半。
苏源双手撑地,上半身后仰,胸口剧烈起伏着,满目茫然。
这群人有那么点不对劲。
论挥刀杀人,他们看起来十分熟练。
可在追杀这方面,像是被裹了小脑,愚不可及。
也不知梁盛从哪找的人,追杀业务并不熟练。
不过正好,给了他足够充裕的逃命时间。
缓了口气,苏源不敢耽搁,再度起身。
先是在去往东北方向的小路上留下一连串明显的脚印,苏源一头扎进路旁的林子里。
绕了一段路,借太阳判断方向,继续往西南方向去。
穿过这片林子,就能回到官道上。
再走一段路,就能抵达府衙。
胜利就在眼前。
苏源如此安慰自己,赶路的同时不忘捡起一块边角锋利的石块。
在沿路的树干上,距离地面一指长的地方留下一个等边三角形。
苏源一边留记号,一边注意身后的动静。
那群山匪暂时被甩开了,但只要等他们回过味来,很快会反方向追上来。
苏源抬头望着西斜的日头,他得在天黑前尽快赶到府衙。
否则等太阳下山后,他连判断方向的对照物都没有。
一刻钟后,苏源蹲在地上,看着树干上的三角形,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好像转回原地了。
人要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他明明比照着太阳的方向往西南走的,怎么又绕回来了。
这不科学!
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发现确实是他的疏忽,算偏了方向,导致转一圈又回到原位。
长叹一声,苏源撑着膝盖起身,继续前行。
之后的时间里,苏源有意规避偏向问题,倒是没再遇到先前的情况。
与此同时,天色越来越暗。
橙红的太阳彻底落下地平线,带走最后一抹灿光。
林子里黑黢黢的,树木张牙舞爪生长着,像极了藏身黑暗里的怪物。
怪物们不时刮弄苏源的衣摆,发出细微的“哧啦”声。
苏源扯回挂在枝条上的破碎衣料,塞入袖中,脚下不停。
在河里游了半个多时辰,紧接着又在林间踽踽独行,衣袍上的河水于行走间蒸发,又被汗水浸湿。
抬袖拭去额角的汗珠,苏源扶着树干气息不稳。
抬目往前,仿佛已经到了林子的尽头。
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踏上官道。
就快了。
苏源暗想,直起身子再度出发。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吆喝声:“找到了!”
“快!追!”
苏源浑身一震,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树木不断后退,夜间的凉风裹挟着肃杀之气,拂过侧脸。
身后是急促的脚步声,速度极快,下一秒就能追上苏源,顷刻间取他性命。
在他身前,十几步之外,是象征着生与光明的官道。
苏源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半湿的头发凌乱不堪,衣着也就比乞丐好那么一点。
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
十步六步三步一步!
苏源奋力跨出一大步,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苏源一手撑地,险险保持住平衡。
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已至身前。
“吁——”
为首之人一拉缰绳,夜色朦胧,依稀可以看出来人形容狼狈。
身下的黑马打了个响鼻,他厉声质问:“你是何人?”
身后的踩踏声渐停,似有所顾忌。
苏源侧首看着被十几人护行的马车,艰难张嘴,嗓子像是刀片割过,沙哑刺痛:“新科状元苏源,求见知府大人。”
为首男子策马上前,仔细打量苏源:“新科状元?”
苏源也在打量对方。
男子一身青衣,腰间佩刀,明显是靖朝衙役的打扮。
方才惊鸿一瞥,他果然没看错。
由衙役护行,阵仗如此之大的,除了知府大人,再无其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满心庆幸,能在生死关头遇到知府大人。
那些“山匪”定会有所顾忌,再不会追杀他了。
心中安定的一瞬,苏源卸去浑身力气,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苏
丽嘉
源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深陷在黑暗之中,身后有几十个黑影对他猛追不舍。
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些黑影都想要他的命。
苏源一路跌跌撞撞地奔逃,沿途全是劲装男子的尸体,残肢断臂满天乱飞,血水倾盆而下。
他想要躲避,想要大喊,却怎么也躲不开,只能直线往前,被泼了一头一身,连声音都发不出。
道路一眼看不到尽头,苏源感觉自己要跑到天荒地老,被累死或者吓死。
他似乎被什么操控着,除了意识,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也不知跑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壮汉。
壮汉手持饮血大刀,直直朝他脸上砍过来。
刀刃闪着利芒,竟活生生把自己给劈开了。
劈开了
苏源浑身一颤,骤然惊醒。
入目是青色帷帐,鼻息间氤氲着苦涩的药香。
苏源迟滞地眨了眨眼,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公子。”
一声轻呼,拉回苏源涣散的思绪。
苏源转动眼珠,来人是位须发花白的老人。
喉结滚动,克制着咽喉里的干涸灼痛问:“你是谁?”
老人:“我是知府大人请来的大夫。”
苏源恍惚想起,昨夜他恰遇知府大人,得以脱离危险。
“那这里是?”
老大夫上前给苏源号脉,语气慈和:“这里是周大人的住处。”
周大人,即现任凤阳府知府。
老大夫收回手:“公子脉弱,应是受惊受累的缘故,再加上得了风寒,故而晕厥。”
“昨夜公子已喝过药,现在已经好了许多,只需再喝几副药,即可痊愈。”
苏源此时仍觉精疲力竭,无力言语,只微微颔首:“周大人呢?”
“大人一早就去了府衙,临走前特意吩咐过,他午时会回来一趟。”
苏源嗯了声:“多谢。”
老大夫:“本分之内,公子暂时不要睡,稍后我让人将药送来。”
听苏源轻唔一声,他便自行离去。
室内重归寂静,苏源一摸胸口,发现自己仍然穿着昨日的衣袍,忙去探袖中的暗袋。
暗袋是缝在宽袖里的,苏源还特意让苏慧兰缝了个扣子,纽洞极小,他每次解开都要费点力气。
好容易单手解开扣子,苏源摸到熟悉的龙纹玉佩,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昨天又是游水又是奔逃,这玉佩丁点儿大小,若是丢了,还真不容易注意到。
幸亏没丢。
将玉佩攥在手里,苏源闭上眼,气息轻而绵长。
不多时,有丫鬟捧着药碗进来:“公子,该喝药了。”
苏源睫毛颤动,睁眼后就要坐起身。
丫鬟忙将药碗放到桌上:“公子不必起身,奴婢喂您即可。”
苏源摆手,手背上的划痕刺目鲜红:“不必,我自己来。”
陈正也就罢了,他不习惯女子太过亲近。
丫鬟见状也不强求,端来药碗:“公子小心,略有些烫。”
苏源接过药碗,敛眸一饮而尽。
过程中不慎有两滴药汁滴落到胸口,丫鬟注意到,脆声说:“公子,要不奴婢给您换身衣裳?”
苏源还是那句:“我自己来。”
丫鬟动作微顿,去一旁取来一身崭新的衣袍:“这原本是少爷的衣裳,是老爷让奴婢取来给公子您换上的。”
苏源瞥一眼床上的蓝色锦袍。
“昨夜奴婢要给您换衣裳,只是您一直握着衣襟不肯换,奴婢实在没法子,禀告了老爷,这才罢休。”
长达一个多时辰的逃亡,有做了个冗长诡异的梦,苏源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透支。
偏生丫鬟还在旁边说个不停,难免有些烦躁,语气微沉:“我知道了,你且先出去,我要换衣裳了。”
丫鬟想说她可以在一旁伺候,冷不丁对上苏源泛冷的眸子,自觉噤声,拿着空了的药碗离开,乖觉地关上门。
苏源撑着口气换了里衣,再度躺到床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此一遭,他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比十万里马拉松还要累。
活了二三十年,从未这么虚弱过。
再度将玉佩攥在掌心,苏源闭上眼打算再睡一觉,养养精神。
结果刚闭上,就有人笃笃敲门。
是那丫鬟的声音:“公子,您换好了吗?”
嗓子疼,苏源都不乐意吱声,权当自己睡着了没听到,翻个身继续睡。
丫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里头没动静,失望地离开了。
苏源差不多睡了一个上午,只是并不安稳。
梦中时常出现镖师被山匪杀害的惨状,血不要命一样往外流,骇然的场景将整个梦境都渲染成红色。
睡着又惊醒,惊醒又睡着,如此重复以往,苏源的脑袋像是有人用小锤在敲,痛得厉害。
就这么迷迷瞪瞪睡着,直到午时,周知府从府衙赶回来。
苏源是被一声“见过老爷”拉出噩梦的。
一睁眼,发现老大夫正给自己诊脉,床尾站着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两相对视,男子也不尴尬,笑容和善:“苏状元醒了?”
苏源支着胳膊坐起身:“知府大人。”
房内另两人听到周知府对苏源的称呼,眼里闪过各不相同的情绪。
老大夫给苏源诊完脉,说了一大堆专业词汇,悄无声息地离开。
丫鬟想要留在这,被周知府一个眼神吓退,垂下头退出去。
苏源捏着手腕:“知府大人如何确信我是苏源?”
周知府笑道:“你的家仆和镖师早在昨天傍晚就去了府衙,只是我忙着金堤的事,当时并不在府衙里。”
得知陈正他们安然无恙,苏源放下心:“知府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周知府从善如流:“苏状元是指山匪一事?放心吧,今日我已将此事上奏朝廷,不日便派兵剿匪。”
苏源摇头:“并非此事。”
他摊开手,将掌心之物展现人前:“知府大人且看看这个。”
周知府上前一瞧,当即色变,屈膝而跪:“陛下!”
第八十章
剔透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 象征帝王身份的龙纹深刻明晰。
周知府满心震撼,这帝王贴身之物从何而来?
却不曾怀疑玉佩的真假。
试问普天之下,谁敢拿龙纹糊弄人?
怕不是想要脖子上的那颗玩意儿了。
周知府面上作恭谨状, 听不出丝毫试探意味:“苏状元, 敢问这龙纹玉佩”
苏源将玉佩收入掌心:“多年前陛下赏赐与我的。”
多年前?
周知府难掩愕然,眼珠几乎脱眶。
据他所知,苏源不过一农家子,纵使当年有个县令亲爹,也绝不可能与陛下产生交集。
所以苏源和陛下之间, 到底发生过什么见不得人啊呸,不为人知的事?
苏源却不欲多作解释:“烦请大人将我路遇追杀一事告知陛下。”
周知府有些为难:“昨晚本官让人追上去, 奈何那些人跑得太快, 衙役都没追上,让他们给跑
銥誮
了。”
言外之意便是, 苏源毫无证据,可不能乱说。
苏源手持龙纹玉佩,又是新科状元,若他在自己的地界出了事, 自己也是要担责的。
在周知府看来, 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不也跟苏源保证过,择日会派兵前去剿匪。
何必闹到陛下面前,连累自己吃挂落。
苏源语气温和,眼底却淬着寒冰:“若我说此事与诚王身边之人有关,大人是管还是不管?”
周知府差点惊叫出声。
不过是一群山匪, 怎么又跟诚王扯上关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虽是直臣, 只忠于陛下,但他也不想得罪诚王啊!
“随行镖师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 大半死在那些人手中,知府大人当真觉得他们只是山匪?”
周知府哑然无言。
此前他并未深入了解,以为苏源只是被半路劫财。
谁能想到,苏源竟万般笃定地说那些“山匪”是诚王身边人派来的。
这事一旦传入京城,可不得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见周知府面露迟疑,显然不想跟这件事沾边,苏源压抑许久的怒气窜出一点苗头。
轻描淡写道:“知府大人不递折子也行,左右我再过半月即可动身前往京城,届时再将此事上达天听。”
苏源这厮竟然在威胁他?
周知府袖中的手抖啊抖,他还真被威胁到了:“本官并非不愿,只是太过惊讶。”
苏源勾起苍白的唇:“源深知方才那番话听起来荒唐无稽,但确是事实,只是源身有不适,无法亲自取来证据交由大人。”
说话间,不经意摊开手心,露出龙纹玉佩的一角。
周知府:“”
表面装得善解人意,结果还不是拿玉佩威胁他。
可恶!
周知府气闷,还真奈何不了苏源:“苏状元所说的证据在何处?”
既已决定替苏源上书京中,周知府觉得还是得将证据准备充分了。
且不谈这其中的真实性,他只是依言行事,就算查出此事与诚王无关,受罚的也是苏源,他只是个传信的罢了。
苏源以拳抵唇,咳嗽两声,脸上浮起两团不正常的晕红:“证据在马车里,置于书箱之中,烦请大人派人让我的小厮把书箱带来,我也好将证据交给您。”
周知府扬眉,所以这位苏状元到底在京城遭遇了什么,竟连证据都备好了,还随身携带。
“这事好办,本官这就让人去府衙传人。”
苏源笑意温润:“那就多谢知府大人了,知府大人刚正不阿,实乃凤阳府百姓之福。”
周知府嘴角抽了抽,谦虚道:“不敢当,此为本官职责所在。”
只要你别再掏出龙纹玉佩威胁我就行。
“府衙还有要务需本官处理,待本官傍晚下值,苏状元再让人将证据送来即可。”
“至于折子,本官会尽快在明天写完,让奏事官送往京城。”
苏源将玉佩收入暗袋中,再度咳嗽,左眼写着“虚弱”,右眼写着“想睡”。
“给大人添麻烦了,源在此谢过大人。”
周知府挠挠手背,只略微颔首,便大步离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知府刚踏出房门,苏源身子下滑,滑进被子里。
喟叹一声,重新闭上眼,继续睡。
瞌睡降临在眼皮上,苏源昏昏沉沉,将要睡死。
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笃”三声响。
“公子,该喝药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苏源眉心跳了跳,平稳呼吸坐起身:“进来吧。”
丫鬟推门而入,手里捧着托盘,脸上的笑比原先更为殷勤:“公子,您还是早上喝的药,大夫吩咐过了,这药啊,得一天喝三次,您”
苏源不耐听这过分黏糊的声音,出言打断:“我知道了,拿来吧。”
丫鬟端着药碗上前:“公子,奴婢看您脸色不太好,不如就让奴婢喂您吧。”
他又不是三岁孩童,哪用得着他人喂食。
伸手取来药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苦汁子从喉咙流入胃里,苏源皱着脸,好半晌才缓过来。
将药碗递过去,还没来得及收回,丫鬟又往他手心放个东西:“公子吃颗蜜饯,吃完就不苦了。”
苏源的手顿在半空,将蜜饯还回去:“不必,我要休息了,你且出去罢。”
丫鬟娇声说:“春燕只是不想让”
苏源不搭理,再次躺回去,面朝里。
春燕碰了个壁,嘴巴撅得老高,气哼哼地出去了:“还是个状元郎呢,一股小家子气,连蜜饯都不吃,多半也是个穷人家出来的!”
关于春燕的小心思,苏源多少能猜到几分。
对此,苏源是敬而远之。
他并非是因为对方丫鬟的身份故作冷淡,而是因为她方才那番刻意的举动。
自轻之人,人恒轻之。
苏源闭着眼,漫不经心想道。
喝过苦药小憩片刻,再醒来陈大和陈正都被送到周知府府上。
看到苏源醒来那一刻,陈正扑通跪在地上,眼泪哗地流出来:“公子!”
陈大看着自家公子恹恹模样,两眼通红:“都是咱们没用,害得公子遭此大罪。”
苏源轻笑:“跪着作甚,都起来吧。”
“早知如此,我当时就该跟上公子,就算当个垫背的也是好的。”
睡了好几个时辰,苏源精神勉强恢复不少,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我并未受伤,只是有些累罢了,歇上几日即可恢复。”
“对了,剩下那几个镖师呢?”
陈大说:“他们伤得都很重,都躺在医馆里呢。”
苏源打算回头去看看,又想起正事:“书箱呢?”
陈正指向门口:“书箱蹭上了镖师的血,味道有些重,就把它放在门口了。”
苏源嗯了声:“你去打开书箱,靠内侧的夹层里有个信封,等会你把它交给周知府。”
陈正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而后苏源又让他寻来笔墨,将这次的追杀相关证据与猜测呈列纸上,叠起来塞进信封里,又细致地密封好。
“这封信要亲手交到知府大人手中,切记不可让人转交。”
陈正点头如捣蒜,再三保证一定完成公子交代之事。
傍晚时分,周知府下值。
陈正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亲手把信封交给他。
周知府捏着薄薄的信封:“转告你家公子,折子本官已拟好,明日即可上路。”
陈正局促地低着头,叠声应是。
等到周知府走进正院,才抬脚离开
苏源又在周家歇了一晚,等脸上泛红刺痛的细长划伤结痂,便提出告辞。
周知府礼貌性挽留:“苏状元身体未愈,本官府上正好有大夫,不如再留两日,恢复个八.九成再回去,免得令堂见了担心。”
苏源婉拒道:“源归乡心切,还望知府大人见谅。”
周知府也就那么一说,见苏源坚持,也没再留。
让人把老大夫开的药取来,以及浆洗干净的衣袍,交给陈大父子,又低声说:“奏折已上路。”
苏源拱手作揖:“多谢知府大人。”
如此,二人就此别过。
周知府回府衙,苏源回杨河镇。
马车已从里到外清洗过,一整个焕然一新,丁点儿血腥味都闻不见。
苏源坐在马车里,翻看着书箱和包袱里的东西,确保无一丢失,这才把它们放回原位。
回杨河镇之前,苏源先去医馆看了下那三个镖师。
果然,各有各的惨状。
被削掉右手的那人只吊着一口气,面如白纸地躺在架子床上。
苏源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
可惜他不曾学医,无法像爽文里的那些男女主一样,操起针线一顿缝,就把他的手给接上了。
到底是因为护送自己被连累至此,往后估计也不能再走镖了,苏源心有愧疚,三个人的赔偿里数他最多。
“公子无需自疚,咱们干走镖这一行,常年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断了手腕的镖师挤出一抹笑:“不怕公子笑话,我也快四十了,这两年走镖已经感觉到吃力,正好趁此机会请辞,往后找个轻松点的活计,日子照样过
LJ 。”
镖师头头捂着腹部走上前:“多谢公子的银子,我们打算等伤养好了就回去,用不着几日,走水路快得很。”
苏源应声,离开时替他们付了这几天的药钱。
走镖本就为了赚钱,他在危急时刻并未拉上他们,又给了一笔赔偿,也算是仁至义尽。
苏源坐上马车,让陈大绕一段路,前往府学。
数月不见,今日正好在府城,顺便探望一下方东和唐胤。
不多时,马车抵达府学。
苏源托人传话,站在府学门前的树下静默等候。
“源哥儿!”
咋咋呼呼的喊声由远及近,苏源举目望去,方东和唐胤二人正朝他跑来。
袍角翻飞,发丝凌乱。
苏源看着这一幕,嘴角扬起真实愉悦的弧度。
“源哥儿你可算回来了,我跟方东”唐胤正要叙说对好友的思念,目光触及苏源的两颊,瞠目圆瞪,“这是怎么一回事?”
粗略数过,这些细长伤口差不多有一二十条。
方东面露关切:“是途中出了什么事吗?”
苏源并未隐瞒,直言相告。
唐胤惊呆,绕着苏源转了三圈,细细打量:“除了这些,可还有旁的?”
苏源摇头。
方东板着脸,眼中焦急一览无余:“源弟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唐胤下意识想要拍苏源肩膀,即将落下时又险险收手,抓耳挠腮:“既然是他,咱们肯定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
“源弟你既已是状元,从六品翰林编撰,乃朝廷命官。”方东目光凛冽,“谋害朝廷命官,可是要掉脑袋的。”
唐胤摸下巴:“现在的问题是,咱们该如何证明派人追杀源哥儿的是梁盛。”
方东眯眼:“他几次三番陷害你,定要证据确凿,才可将其一举拿下!”
唐胤连连附和:“对对,没错,一举拿下!”
苏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为自己出谋划策,面色稍缓:“疯马事件我已搜集好证据,至于追杀一事,只要细查,绝对会留下蛛丝马迹。”
“况且知府大人已替我上书京中,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其绳之以法了。”
二人齐齐舒气:“那就好。”
唐胤指着不远处的马车,还有雄赳赳的小红:“这是你置办的马车?”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
苏源抬手遮着脸,以防伤口暴晒后不适:“正是,那两人也是从牙行买回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源哥儿现在是越来越好了。”唐胤感叹。
方东紧随其后:“忘了恭喜源弟金榜题名。”
唐胤一拍手:“对哦,我光顾着高兴,都忘了这茬。”
“源哥儿你可不晓得,当时消息传到府学,大家伙那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苏源竟然连中六元,喜的是新科状元名额花落凤阳府。
总之,他们也勉强能蹭个昔年同窗的名头,个个出门腰杆子都笔直了。
苏源眉欢眼笑:“我在京城等你们。”
“好!”
三人相视而笑,头顶的日头都没那么烫人了。
“对了,这是我会试和殿试的文章,你们且拿回去看看,我在一旁都做了批注,若有不懂可问教谕,方教授也是可以的。”
他俩受宠若惊地接过,当场打开翻看一二。
苏源忍住挠伤口的冲动,静静注视着两人求知若渴的模样。
有光影穿过树影间隙照进他眼底,覆上一层灿金色的光晕。
“写得真好。”唐胤喃喃道,“难怪源哥儿能考个状元回来。”
苏源提醒道:“这些只能做参考毕竟下届的主考官并非这一届的,考题也会随之发生极大变化。”
他二人点头如捣蒜,表示明白了。
此行目的已达成,苏源提出告辞:“你们应该还没吃午饭吧,赶紧过去,可别因为我抢不到好菜。”
提到好菜,三人不约而同想起饭堂里比砖块还硬的馒头和饼子,噗嗤笑出声。
“那你回去吧,也早点让婶子安心。”方东清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婶子一直惦记着你,会试放榜后我和唐兄回去,听铺子的客人说,婶子得知这一消息,当时就晕过去了。”
见苏源颦眉,唐胤忙描补一句:“婶子也是太高兴了,我们请了大夫过来,大夫也说婶子是因为大喜大悲才会如此。”
苏源轻唔一声:“多谢你们帮我看顾我娘。”
唐胤啧声:“咱们仨谁跟谁啊,好了别说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跟方东也去吃饭了,可别肉菜全被抢光了。”
苏源轻笑,颔首告别,转身朝马车走去。
目送着马车驶远,唐胤砸吧着嘴:“源哥儿现在这样,真好。”
方东没好气看他一眼:“源弟被他那庶弟害成这样,好什么好?”
唐胤呐呐道:“我是指功名前程这方面。”
方东哼了声,将写有文章的宣纸揣进袖中,折返回府学。
“不过这梁盛是真可恶啊,之前他们姓梁的一家三口就欺负源哥儿和婶子,没想到他竟然去了京城,还三番两次陷害源哥儿,简直丧心病狂。”
“希望源哥儿这次能一举将他顶罪,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思及苏源言语中的笃定,方东掷地有声道:“一定会的!”
记挂的事皆已解决,苏源并未在凤阳府滞留太久。
主仆三人在路边的面摊上叫了碗面,各自填饱肚子,驾着马车驶往杨河镇。
陈大父子是头一次来凤阳府,全程靠苏源指路。
车辙轱辘,直至傍晚时分才抵达杨河镇。
马车停在点心铺门口,苏源下了马车,发现今日铺子并未开门,暗自奇怪。
按照往常,每天这个时候正是客流量高峰期,以苏慧兰赚钱的积极性,是绝对不会在这时关门的。
陈正见状,自告奋勇上前敲门。
苏源允了,陈正一路小跑到木门前,“笃笃笃”一阵敲门。
停顿片刻,没人开门。
苏源下颌收紧。
陈正再敲,依旧如此。
苏源正要去两旁询问,隔壁铺子的妇人听到动静走出来。
她没注意到这边的马车,见陈正风尘仆仆,一身粗布,以为是从乡下来的,扯着嗓门喊:“别敲了别敲了,苏掌柜已经好些天没开门了。”
陈正顺势问:“为何不开门?”
妇人酸里酸气地说:“还不是她那儿子,自打他考上了状元,这每天上门送礼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苏掌柜也是奇了,一个都不肯收,甚至关了铺子,不卖点心了。”
对方嗓门儿挺大,苏源听得一清二楚,暗戳戳松开拳头。
他还以为苏慧兰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被那些无关之人惹烦了,直接关门歇业。
那边的妇人还在说着:“小伙子你可不知道,那些贺礼都是用马车拉过来的。还有人财大气粗,直接送地契,据说还是个三进院子,老宽敞了。”
“对了对了,还有几个商贾,他们带了女人过来,说是自家闺女,送来服侍状元娘。”
“啧啧啧,你听你听听,这当官的就是跟咱们这些平民百姓不一样,连丫鬟都争着做。”
苏源默然,心说那些商贾可不是真让自家女儿来当丫鬟的。
妇人还想再说,压根没注意到陈正甩过来的眼刀子。
这些天她从早看到晚,心里那叫一个酸,跟喝了一缸醋差不多。
好容易碰到个人,可得发一顿牢骚。
“孙婶子,数月不见,您还是这般口齿伶俐。”
孙婶子眼皮一跳,扭头就看到近在眼前的苏源:“啊!”
尖叫一声,捂着胸口直喘气。
“苏举苏状元你咋回来了,你这悄没声儿的,吓我一跳。”
苏源笑意不改:“琼林宴结束,我就回来了。”
孙婶子讪笑:“回来好,回来好,你娘看到你铁定高兴得不
LJ
成样子。”
苏源突然说:“咱们去后门。”
孙婶子一愣:“啥”后门?
陈正低头:“是,公子。”
孙婶子表情呆滞:“啥?”
苏源指向陈正,笑吟吟道:“这是我的小厮,此次随我一道回来。”
孙婶子富态的脸上出现裂痕,嘴巴张大,好半晌没合上。
等回过神,苏源主仆三人已绕到了后门。
苏源抬手敲门,用不高不低的声线:“娘,是我,源哥儿,我回来了。”
果然,自报家门是有效果的。
话音刚落,围墙另一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了来了!”
苏源会心一笑,肃立门前。
苏慧兰跑过来开门,满脸喜色:“源哥儿,竟是你你脸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不论是挚交好友还是亲娘,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伤。
苏源一手搀扶着他娘,示意道:“娘,咱们进去再说。”
苏慧兰目光紧锁在源哥儿的脸上,余光瞥见马车边的两人,有些愣怔:“他们是?”
“他们是我在京城买回来的仆从。”苏源踩着门槛石走进后院,“马车也是我亲自置办的,是咱们自个儿家的东西。”
若是放在平时,苏慧兰定欢喜得合不拢嘴。
可她现在满心都是源哥儿受伤的缘由,只心不在焉地嗯嗯点头:“那你让他们进来吧,马车就停在外头。”
苏源照做,让陈大父子进门。
“娘,把之前丢放杂物的那间房收拾一下,让他俩住吧。”
苏慧兰对此毫无异议,招呼两人坐在院子里,急切地拉着苏源进屋。
“说吧,你这脸上的伤咋回事,怎么看着像是芦苇叶划的?”
她年幼时也曾去芦苇荡里玩耍,对这种伤口记忆犹新。
“娘您别急,我就这么一处伤,其余地方都好好的。”苏源温声安抚道,“至于这伤的来处,是前天”
苏源缓缓道来,无一隐瞒。
说完再抬眸,发现苏慧兰泪如泉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