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苏源眉心一跳:“娘?”
苏慧兰用袖口擦泪:“当初娘要是没嫁到梁家, 也就没这么多糟心事,还连累源哥儿受苦。”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瞧着这些细细密密的划伤, 她心如刀割, 恨不能以身代之。
苏源哭笑不得:“我很幸运能成为娘的儿子,又何来连累一说?”
他递上一方巾帕:“娘可是忘了,我曾在陛下跟前立过大功,光凭这一点,陛下就不会纵容诚王帮着梁源害我。”
“谋害朝廷命官, 罪加一等,是要被砍脑袋的。”
“他实在可恨, 我巴不得陛下秉公处置。”苏慧兰起身, 翻箱倒柜,“不过话又说回来, 我要是不跟姓梁的成婚,又哪来源哥儿这样贴心的儿子。”
“母子缘分天注定,我和娘是命定的母子。”
“是这个理。”苏慧兰翻出伤药,“赶紧上药, 留疤了可不好。”
苏源接过伤药, 忽然一撩袍角,屈膝跪下。
苏慧兰面色大变:“源哥儿你这是干什么?”
苏源低眉垂目,面朝苏慧兰重重叩首。
惊得苏慧兰接连后退:“磕头作甚,赶紧起来!”
说着弯下腰,作势要扶苏源起来。
苏源却纹丝不动, 口吻郑重又不乏温情:“儿子幸不辱命, 以金榜题名报答娘十数年如一日的教养之恩。”
言罢,再叩首。
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 再抬首时,前额已一片红。
苏慧兰又想哭,但她忍住了。
方才见源哥儿受伤,她一时没控制住落了泪,就引得源哥儿惊慌无措。
金榜题名是好事,她该喜气洋洋,该眉开眼笑。
遂忍着鼻腔里的酸意,把源哥儿扶起来。
苏源顺势起身,长身玉立。
母子二人的身高差了一个头,苏慧兰仰视着苏源,虚虚指向他的脑门:“方才力气用大了,都红了。”
苏源抬手摸了下,不甚在意:“等会儿就消下去了。”
苏慧兰还要再说,被苏源扯住袖子,像小时候那样,轻晃了两下:“娘我饿了。”
再多的话都被这四个字堵回肚子里,苏慧兰眯眼笑:“等着,娘这就去。”
望着苏慧兰轻快离去的身影,苏源附身掸去膝头衣料上的灰尘,信步走出去。
陈正和陈大正在收拾杂物间。
不经意瞥到苏源挽起袖子,一副要干活的架势,陈正眼皮一跳,急忙飞窜出来。
“公子您可不能累着,有什么事让我们来就行。”
苏源原是想要去厨房给他娘打下手,挽袖的手指微顿:“那你去厨房帮忙烧火吧。”
陈正麻溜应下,进了厨房就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着手引火。
苏源趁机回屋收拾书箱和行李。
总归要住上一段时日,带回来不少东西,光整理就要花不少时间。
大家各做各的事,很快苏慧兰就做好了四人份的晚饭。
母子二人端菜上桌,相对而坐。
陈大父子则捧着碗在厨房吃。
吃了饭,苏慧兰拍开苏源欲帮忙的手,力道极轻:“这几日我在家都快闲出病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好好歇着。”
苏源无法,只得应下。
等苏慧兰收拾完,苏源取出一方木盒:“这是我在京城偶然看到,觉得很适合您,就买回来了。”
苏慧兰接过木盒,嗅到一股好闻的木质香。
“娘您打开看看,看喜不喜欢。”苏源半是期待半是催促地说。
苏慧兰连声应好,当场打开木盒。
入目是一根玉簪。
玉簪通体莹白,入手温润,一端的兰花雕刻得栩栩如生,好似真的兰花点缀在上面。
苏慧兰又惊又喜:“真好看。”
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她又问:“这得花不少银子吧?”
苏源顺口答:“五两银子。”
苏慧兰深吸一口气,换成两只手拿玉簪:“有点贵,但是娘特别喜欢,赶明儿娘就戴上,让别家都知道这是状元郎给我买的簪子。”
“京城物价本就昂贵,但在我看来,这玉簪的做工精细,值得起这个价。”
见苏慧兰欢喜,苏源也跟着心情愉悦。
同时也庆幸方才灵机一动,将玉簪的价格砍半,否则他娘又得心疼了。
“是是是,娘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簪子呢。”苏慧兰将玉簪放回木盒,“那我就先把它放回屋里,等回村祭完祖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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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欣然同意。
洗漱后,苏源靠在床头看闲书。
却因长达半个月的车程,以及前日的激情逃亡,刚看没几页就眼皮发沉,昏昏欲睡。
索性合上书,倒头就睡。
然后苏源又梦见那一日的场景。
镖师的尸体残破不全,空气被血腥味笼罩,有看不清脸的黑衣人在他身后狂追不舍。
就在大刀即将落在身上的紧要关头,苏源身体一个抽搐,陡然惊醒。
看向窗外天色,约摸是下半夜。
室内一片寂静,耳畔只有心脏剧烈鼓动的砰砰声,经久不息。
抬起手臂遮在视线,苏源睁着眼,眨动的频率异常迟缓。
到底是生在红旗下的根正苗红好青年,穿书八年也是老老实实读书做学问。
乍然遇到这等血腥场面,给苏源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
估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对红色以及铁锈味ptsd了。
经此一遭,苏源再没了睡意。
又不方便点灯夜读,平白惹苏慧兰担忧,略一思量,带着笔墨宣纸进了自习室。
铺开宣纸,敛眸磨墨。
准备工作完成,提笔蘸墨,尽情挥洒。
并非板正硬气的楷体,而是潇洒奔放的草书。
诸多负面情绪自笔尖发泄而出,流淌于泛黄的宣纸之上。
苏源仿佛不知疲倦,笔走龙蛇,眨眼间写完一张大字,继续下一张。
殪崋
沙漏内的蓝色细沙无声流淌,不知翻转多少次,苏源总算停笔。
望着手边厚厚一沓宣纸,上面皆为龙飞凤舞的字迹,这才惊觉时间已过去许久。
再看桌面,放眼都是墨点子,称得上一片狼藉。
苏源:“”
以手扶额,陷入沉默。
不过好在经过这一遭发泄,他的情绪稳定许多。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被那些画面所侵扰。
揉了会儿酸痛的手腕,苏源认命地收拾起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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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带出去清洗,至于这些宣纸,背面都是空白的,还能用来打草稿,切不可随意浪费。
苏源暗戳戳想着,心神一动,离开了自习室。
慢吞吞坐起身,侧头看向窗外。
天色将晓,零星光亮破开黑暗,映在糊窗子的油纸上,跳跃着落入室内。
真是要了命,他竟然练了这么长时间的大字,机器人肝这么久都会死机的好吧。
苏源捏着后颈,唏嘘着起身。
今日要回福水村祭祖,祠堂和先祖坟前都要走一遭,去得迟了可能来不及走完全套流程。
屋外隐约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苏源整理好衣物,打开门就见苏慧兰站在檐下拿簸箕筛米。
苏慧兰听到响动,手上不停:“源哥儿醒了?”
苏源轻唔一声。
苏慧兰把筛好的米倒入矮缸里:“早上起来的时候我醒了团面,等会做肉包子给你吃。”
肉包子哪里都有得卖,只是外面的终究不如亲娘做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用矫情点的话,就是有妈妈的味道。
苏源这般想着,轻笑出声:“好,吃完了咱们就回村去。”
苏慧兰点点头:“你先去洗漱,等娘筛好米就去蒸包子。”
苏源应声,踩着晨光走进厨房。
等吃完饭,已是辰时。
主仆四人上了马车,直奔福水村而去。
马车上,苏慧兰轻抚着矮几,动作间颇有几分小心翼翼。
感受着指尖平滑的手感,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真好。”
苏源一手托腮:“小红是我自个儿买的,至于车厢,是牙行东家赠予我的。”
苏慧兰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闻言皱紧眉头:“这东家为何要送你车厢?”
苏源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昨晚只和苏慧兰说了会试殿试相关事宜,却忘了火锅铺子的事。
不过现在解释也不迟。
遂缓缓道来:“我帮了那东家一个忙,这车厢姑且算是答谢。眼下我又与他合作,开了一间铺子,生意应该不错。”
苏慧兰追问:“你们合开了什么铺子?”
“火锅铺子,之前我不是写信回来,请您拾掇一批红尖让镖师送去京城么,这红尖就是火锅的主要调料。”
“原来如此。”苏慧兰若有所思,旋即又道,“但源哥儿你要时刻铭记,知人知面不知心,合伙做生意也要保留几分戒备。”
苏源耐心听着,好脾气地笑道:“我知道了娘,不是儿子自夸,向来只有我坑别人的份,想从我手上捞好处,那还真没几个。”
苏慧兰双手放膝上,面上含笑,不再言语。
孩子大了,总归是不喜爹娘太过唠叨的。
点到为止,说太多也可能会惹源哥儿生烦,继而影响母子关系。
那就得不偿失了
从杨河镇到福水村,有很长一段土路。
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了近一刻钟,最终抵达福水村。
苏源撩起车帘,村口的老榆树依旧伫立在原地,尽情舒展枝丫,树干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榆树下,有面生的孩童嬉笑玩耍。
苏源望着这一幕,眼神有些恍惚。
犹记得穿书伊始,离开梁家来福水村的那个傍晚,也有好些孩童蹲在树下玩闹。
一晃多年,榆树仍在,只是树下之人已换了不知多少遭。
在福水村,甚至是杨河镇,最为常见的代步工具是牛车。
村口突然出现一辆高端大气的马车,瞬间吸引的树下孩童们的注意。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哥哥你来找谁?”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这是你家的车?可以给我坐一下吗?”
苏源言笑自若:“我不是来找人,而是回村祭祖。至于怎么没见过我,多半是因为我常年在外求学,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村”
“源哥儿?”
试探的语调从旁传来,苏源循声望去,眸光一亮:“青云哥!”
苏青云身着粗布长袍,清俊儒雅,身边有一年轻女子与他并肩。
到底男女有别,苏源对那女子并未多作打量,目光直视着苏青云,眼里写着疑惑。
苏青云会意,向他介绍:“这是我娘子。”
苏源诧异了一瞬,转念又想到苏青云比他大几岁,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拱手见礼,称呼对方:“嫂子。”
苏青云的夫人回了一礼,仪态倒是落落大方。
“源哥儿这是回来祭祖?”苏青云问。
苏源颔首:“正是,不知村长是否在家?”
“前两天爷爷还念叨,说你这几日应该会回村祭祖,特意待在家里哪也没去。”
苏源喜出望外,不耽搁时间便是最好:“那我回去准备准备,稍后就去拜访村长。”
苏青云自无不应,目送着马车远去,才和新婚夫人回家去。
路上,他难掩激动:“源哥儿可是本朝唯一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这话女子已经听过好几遍,早已做到面不改色,笑吟吟道:“苏家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不错。”
苏青云的功名终止于秀才,虽有遗憾,但如今娇妻在侧,又有事业在身,也算圆满。
故而苏源风光回乡,他并不存在诸如嫉妒之类的心理,反而因苏源骄傲。
状元郎可是出自福水村,后世若有人提起这位前无古人的状元郎,也会说“他是福水村人士”,想想就激动不已。
苏青云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捶了下:“我得再加把劲儿,争取咱们村再出个秀才举人什么的。”
女子满眼爱慕,轻声软语:“我相信夫君。”
这边夫妇二人因苏源展开对未来的畅想,那边苏源和苏慧兰也在讨论他二人。
苏慧兰虽忙于经营点心铺,无法时常回村,但谁让黄翠花卖完菜就喜欢到铺子上串门呢。
黄翠花又是个爱八卦的性子,十里八村但凡有什么事,那都是第一时间告诉苏慧兰。
“白氏娘家住在镇上,她爹还是个童生,家境优渥不说,更是知书达理,我听你翠花婶子说,是白氏主动要嫁给青云的。”
白氏,即苏青云的新婚夫人。
苏源表示:“二人也算般配,挺好。”
苏慧兰迟疑两秒,终是没忍住:“源哥儿打算何时成婚?”
苏源泰然自若:“娘想让我尽早成婚吗?”
苏慧兰摇头:“娘倒不是这个意思,盲婚哑嫁并不见得是好事。”
“娘只是想提醒你,别光顾着往前冲,偶尔停下来歇一歇,说不定会遇上值得相守一生的女子。”
寒窗苦读这八年暂且不提,一旦入朝为官,那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更没功夫谈婚论嫁了。
苏慧兰自己就是个失败的典例,她不想源哥儿疏忽这一点,最后因为年纪到了,匆忙把人姑娘娶回家。
相敬如宾也就罢了,若是性情不合,那就是一地鸡毛,徒增烦恼。
被催婚催得多了,苏源脸皮也变厚不少:“我晓得了娘,修撰这差事也不算太重,空闲时间是有的。”
说完,母子二人相顾无言。
头一回跟儿子谈及婚嫁之事,苏慧兰颇不自在。
恰好这时马车停在老屋门口,她立马起身下车:“源哥儿我先下了,你跟上。”
苏源无奈摇摇头,紧随其后跳下马车。
祭品和香纸皆已备好,母子二人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去苏大石家。
还没到目的地,就被苏大石家门口那黑压压一片给震惊住了。
苏源脚下微顿:“娘”
刚吐出一个字,他就被人群整个包围住。
“苏状元回来了!”
“苏状元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也好让咱们有个准备啊。”
“源哥儿你现在考上状元,是不是就能当大官了?”
苏源抬高嗓门
依誮
,努力盖过吵嚷的人声:“刚回来,我只是个从六品修撰,并非什么大官。”
吸气声此起彼伏。
“从六品?!”
“天老爷,比咱们县令大人还厉害呢!”
“那咱们日后出门,是不是也能沾点光”
话未说完,就被苏大石厉声呵斥:“胡说八道什么呢,还沾光,你想作甚?!”
说话的男子一脸讪讪,强行挽尊:“咱们都是一个村儿的,互相照应不是应该的吗?”
苏大石快被这憨子气死了,操起烟斗就要敲他,被对方灵巧躲过。
“总之一句话,你们谁都别想接源哥儿的名头在外面干坏事,一旦被我发现,除族!”
在古代,除族可不是件小事。
百姓都讲究落叶归根,若被除族,那死后都无处可去,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原本心有不忿的男子立即噤声,缩着脖子把自己藏进人群。
苏大石握着烟斗,中气十足:“都听到了没?”
回应声稀稀拉拉:“听到了。”
苏大石勉强满意:“别都堵在这,家里地里的活计都干完了?”
苏大石这个村长当了几十年,威望犹存。
被他吼一嗓子,村民们不敢多言,相继作鸟兽散。
三人前后进了院门,苏源刚站定,一团黑影从屋里窜出来:“源哥!”
对方跟炮弹似的,苏源一个不慎,被撞得身子歪了歪。
苏源垂眼看去:“青恩。”
苏青恩费力仰起脖子,惊呼一声:“源哥,你好高!”
虽然苏源不至于像前世大学里某些男生,无时无刻不把“身高一八五”挂在嘴边,但还是不由面露微笑。
挼了挼紧挨着自己的脑袋瓜:“多运动不挑食,你也可以长得很高。”
苏青恩双眼“唰”地亮起来:“真的?”
苏源口吻笃定:“骗你是小狗。”
苏青云同苏大石说完话过来,恰好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屈指弹了下苏青恩的额头:“别缠着你源哥了,有什么事等祭完祖再说。”
苏青恩捂着脑门,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说完苏青云又转向苏源:“走吧,爷爷让我领你过去。”
“有劳青云哥。”苏源习惯性拱手。
苏青云有一瞬的忪怔,含笑摆了摆手:“爷爷已经去祠堂那边准备了,咱们直接去那边。”
苏源应好,抬步跟上
苏氏祠堂,加上这回苏源只来过三次。
第一次是和苏家二房断亲,第二次是改姓入族谱,第三次则是功成名就,回乡亲口将这一好消息告诉苏氏先祖。
祠堂里,祭品陈列在祭台上。
祭品后面,摆放着列祖列宗的牌位。
有些牌位已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却都干净整洁,显然时常有人过来打扫。
苏源取三炷香,借香烛的火焰点燃。
退后两步,笔直跪在蒲团上。
拜了三拜,起身将三炷香插入香炉。
再跪,三叩首。
苏大石作为苏氏族长,也跟着跪立一旁。
他面色严肃,叙述着苏源考中状元,入朝为官的大喜事。
末了又磕了三个响头,语气虔诚:“求苏家列祖列宗保佑,让苏氏一族的晚辈皆有所成,不再为饥饿贫寒所累。”
苏源余光瞥向苏大石,静默不言。
待繁琐的祭祖流程结束,苏源找上苏大石:“我打算捐一些书给族中私塾,上面大多有我曾经的批注。”
苏大石欣喜若狂,叠声道:“好好好,村里的孩子们有你的书,也能学到些东西。”
他黝黑的脸上堆满皱纹,眼睛却是灼灼逼人:“我替村里的娃娃们谢谢你,日后他们就算不能像你这样科举为官,也能借此寻个轻松的活计。”
这年头,不识字的老百姓想要赚钱,那干的都是体力活。
种地、扛沙袋、挖沟渠累死累活也赚不到几个钱。
苏大石作为村长,自然希望村里的小辈们能腰杆子笔直地活着。
“我不过是为族中尽一点绵薄之力,算不得什么。”苏源缓声道,“对了,青恩打算何时下场?”
提起二孙子,苏大石下意识咧嘴:“本来准备今年的,只是季先生说青恩有些浮躁,再压他一年,明年再参加县试。”
当年拿袖子擦鼻涕的孩子如今也到了下场科考的年纪,苏源无声慨叹:“这样也好。”
离开苏大石家,苏源又和苏慧兰去祭拜苏爷爷苏奶奶。
苏慧兰一边烧香纸,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家中喜事。
临了又低声说:“爹娘您们若泉下有知,就保佑源哥儿尽快让那梁盛定罪。”
苏源耳尖听到,会心一笑。
烧完香纸回到老屋,已是申时。
母子二人也就没回镇上,在老屋睡了一宿,翌日一早启程去镇上。
陈正刚一甩鞭子,路旁突然窜出一人,摔倒在马前。
第八十二章
“吁——”
陈正面色大变, 在千钧一发之际扯住缰绳,避免一场祸事的发生。
小红受了惊,不安地踢蹬四蹄, 原地踱步。
马车内, 苏源稳住身体歪倒的苏慧兰,撩起车帘:“怎么回事?”
陈正看着距离小红两步之外,在地上翻来滚去的男子,回道:“有人突然从边上窜出来,差点撞到马上。”
苏源微抬下颌, 越过小红的头顶望去,果然有个男子躺在地上, 叫嚷不停。
“诶呦我的腿, 我的腿断了!好疼!”
“你们不能走,要是不赔钱我就撞死在这里!”
一边说, 一边抱着左腿哀嚎。
苏源注意到,他的右裤管下半截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虽然只在过年时才回村,但他好歹连续几年给村民们写对联, 哪家有几口人还是很清楚的。
眼前此人, 他印象中从未见过。
莫非是外来户?
苏源纳罕,村长莫非是忘了考察他们的品性,才让这样的人住进福水村?
思绪流转,苏源侧首问黄翠花:“翠花婶子,他是?”
黄翠花是特地来给苏源母子送行的, 闻言乜了眼灰头土脸的那人:“他啊, 苏明坤。”
苏明坤?
苏源花了几秒从记忆的某个角落搜罗出这个人名,转头就对上苏慧兰同样意外的双眼。
苏明坤, 可不就是二房长孙。
当年一把火烧了二房,连带着亲爹亲叔都被烧死在里面。
而他本人躲进山里,苏老二带人去找,摔断腿也没找着人。
一晃苏老二去世几年,不少村民猜测苏明坤估计已经死在外头,不料他竟然回来了。
苏源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他害死两条人命,按理说也该被送去县衙,按靖朝律法判刑,怎的还好生生留在村里?
黄翠花似是看出苏源的困惑,走上前解释说:“这苏明坤也是前几天才回来的,认出他后,本来村长是要送他去县衙的,没想到他脑子坏了。”
苏源眉梢轻扬。
“就是疯疯癫癫,跟常人不同。”黄翠花说着,脸上浮起几分嫌弃,“村长让人拉他,他就坐地上又哭又拉,那副腌臜样,谁敢碰他。”
“他那几个弟妹都不乐意养他,最后还是村长发话,才把他带回去。”
“这可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这几天他到处乱蹿,故意朝人身上撞,还没碰上呢就躺地上说腿断了胳膊断了。”
黄翠花撇嘴,神色鄙屑:“我估计啊,他之前几年就是干这行当的,脑子坏了都不忘讹人。”
她指着苏明坤消失的右腿:“咱们村里人都猜,他就是干这事的时候得罪了人,才被人砍了腿。”
“真是奇了怪了,他坏了脑子,竟然也能摸回家。”
苏慧兰在镇上住得久了,自然知道有这么一类人,不安安分分赚钱,净想着投机取巧。
用源哥儿的话说,就是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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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她也曾被碰瓷过,好在有人当场认出对方是专业碰瓷的,才免去花钱消灾的糟心事。
苏源敛眉:“那婶子你们之前是怎么处理这事的?”
搁现代直接报警查监控,是否撞人一目了然。
可在古代,讹诈成功的概率太高。
更遑论对方还神志不清。
黄翠花正要说话,苏大石闻讯赶来,黑着张脸:“苏明坤,你又在干什么?!”
苏明坤对苏大石印象深刻,就是这个死老头,非要送他见官。
在他的潜意识里,见官是要被打板子的,因此对苏大石是又恨又怕。
苏明坤一骨碌爬起来,不忘捡起树枝削成的拐杖,当场表演一个金鸡独立。
“别打我!别打我板子!”
他嘴上嚎着,眼珠子却直勾勾盯着小红:“我的腿断了,被它撞断了,要赔钱,不赔钱不起来。”
说着,又仰倒在地上。
活脱脱一副泼皮无赖相。
苏大石被他气得头顶冒烟,尝试着拉了两次,没拉动,反而差点折了腰。
扶着腰环视四周,很快锁定藏身人群的苏家二房的几个小子,扯开嗓门:“苏明发,你们几个赶紧给我把他带回去,别让他再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被村长点名,苏明发不情不愿地站出来,看苏明坤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憋着气保证:“我晓得了村长,我保证把他看得严严实实,绝不让他瞎跑。”
苏大石勉强满意,软下语气:“他现在神志不清,你们几个当弟弟妹妹的多看顾着他。”
既然不能送他去见官,只能把他关家里了。
苏明发敷衍着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
苏明坤害死他爹和二叔,他没宰了苏明坤是他心善,怎么可能多加看顾。
等苏明发把苏明坤半拖半拽地带走,苏大石大手一挥:“都杵在这干什么,不干活了?”
围观村民们脸上乐呵呵,看了这么一出热闹,早起的疲惫都散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正要去地里除草吗,刚巧看到苏明坤闹事。”
“咱们正好顺路,一块走一块走。”
“菜地里的黄瓜熟了,回头我摘了给村长您送去几根,先走了哈!”
村民们飞快散去,苏大石面朝苏源:“行了,赶紧去镇上吧,等会太阳出来,坐马车里也蒸人。”
苏源点头称是:“那村长我们就先走了,您忙。”
苏大石挥挥手,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驶远,这才往私塾走去。
经过几年发展,十里八村只要有条件的,都会把年幼的娃娃送来私塾读书。
这些娃娃大多顽皮,苏青云一人顾不过来,他得过去帮忙看着点。
静得下心,才能读好书。
读好书,未来前途自然有了。
思及此,苏大石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马车里,苏慧兰感慨道:“没想到苏明坤还会回来。”
苏源食指相对,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毕竟福水村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不过在他看来,苏明坤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这点还要打个问号。
要是真神志不清,能顺利摸回福水村?
苏源并未同苏慧兰提及这个猜测,慢声转移话题:“明日我打算去拜访季先生,家中可有拜礼,没有的话顺路买一点。”
苏慧兰成功被带偏:“有腊鱼腊肉,还有干蘑菇,红尖你也带点过去。”
苏源作为辣椒种植大户,自然不缺那点辣椒,故而爽快应了:“好,那就这些。”
这时,苏慧兰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腿:“差点忘了告诉你,三月时我听客人说,季先生明年就不开私塾了。”
苏源怔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季先生也上了年纪,教书也不是件容易事,不宜耗费太多精力,教书育人半辈子,安享晚年也是好的。”
“正好明年青恩参加县试,考完后正好去县学。”苏慧兰说,“留在村里的私塾也行。”
当初苏青恩读书时,福水村还没有私塾,苏大石直接送他去季先生那处。
虽然苏源和苏青云兄弟俩关系不错,但不会逾矩地干涉别人家事,只道:“都行。”
苏青云本身就是秀才,才识不输县学里的教谕。
母子二人一路谈笑,于小半个时辰后回到镇上。
次日一早,苏源带着拜礼赶往私塾。
正好碰上休沐日,季先生偷懒睡个懒觉,刚起身就听说苏源来了。
他喜出望外,当即放下茶杯走出卧房。
苏源已将拜礼放至一旁,见季先生出现,忙躬身行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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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先生快步上前,轻托着苏源的小臂,用揶揄的口吻:“我现在可当不得你这一拜喽。”
苏源顺势直起腰,正色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在学生眼中,先生永远是我的启蒙老师。”
当然,前世那些个老师不算。
季先生面露动容之色,正要拉着苏源往书房去,忽而注意到他脸上的划伤,眼神一厉:“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苏源不欲让季先生知道内情,平白担心,便拿出昨日应对苏大石的那套说辞:“回来的路上不慎跌个跟头,就变成这样了。”
“你说说你,凡事小心谨慎不为过,这万一要跌出个什么好歹,那可怎么是好。”
季先生一脸严苛,字里行间却透露着关切。
苏源抬手摸了下脸颊,触碰到细微的凸起,却感觉不到疼。
“只是意外,以后绝对不会了。”
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等周知府的折子上达天听,梁盛不会再有机会对他如何。
得到苏源再三保证,季先生面色稍缓:“打算何时再动身?”
二人一前一后踏进书房,苏源回道:“京城有些要紧事,可能半月后就要动身。”
季先生很是讶异:“这么快?”
“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回来看您的。”苏源轻笑,“否则日子久了,先生说不定就把我给忘了。”
季先生坐下,语气郑重:“不会的,私塾的学生,哪个我都不会忘。”
苏源垂眸,目光落在季先生的侧脸上,那象征着年华流逝的褐色斑块格外刺眼。
倾身倒了两杯茶,苏源不动声色地笑着:“传胪大典时我就在想,等消息传回镇上,先生会不会为我骄傲。”
季先生浅酌一口温热的茶水:“你很好,教过你是我最骄傲的事。”
“当时消息传回来,我可是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呢。”
苏源掩口失声,眉目染笑:“没想到我还能让先生胃口大开,看来我日后得多写信回来。”
季先生也忍不住朗声大笑。
“对了先生,我听我娘说,您明年不打算再开办私塾了?”
季先生嗯了一声:“是啊,我这上了年纪,不仅身体熬不住,就连脑袋也跟不上了。思来想去,打算再撑个半年,明年就不办了。”
苏源尊重季先生的决定:“这样也好,闲来无事赏赏花喝喝茶,悠闲度日。”
季先生:“正是如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接下来,苏源将京城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季先生。
作为写文章一把好手,又曾给童生们讲习过,从苏源口中说出的语句都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季先生双手轻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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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听得入迷,不时应和两声。
听到激动之处,便抚掌而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间不经意流逝,转眼过去一个半时辰。
苏源正说到传胪大典的壮观景象,室内突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咕噜声。
沉默半晌,苏源艰难找回声音:“先生这是还未吃饭?”
季先生有些脸热,轻咳一声故作镇定:“你来时我才起身。”
苏源当即起身:“先生你快些去吃饭,饿着肚子对身体可不好。”
“我”季先生的话语淹没在响亮的腹鸣声中,素来严肃板正的脸闪过不自在,“好,我这就去。”
如此一来,苏源也不好再继续留在这里,遂起身告辞。
其实季先生此时尚且意犹未尽,还想再听。
可惜突发这么一件糗事,他也不好意思再留苏源,只能放人离开。
回到家,苏慧兰正在厨房忙活着。
苏源洗过手进去瞧一眼,他娘正在做鱼锅贴。
简单来说就是在做红烧鱼的同时,在鱼锅的四周贴上一层簿饼。
淋上酱色的鱼汤,薄饼沾上鱼的鲜香,足以馋哭隔壁小孩。
这个做法还是苏源教给苏慧兰的。
大学时班级聚餐,学委点了这么道菜,苏源尝过后惦记许久。
没等再吃,就穿书了。
这道菜,不仅苏源爱吃,苏慧兰也挺喜欢。
“早上去集市买菜,看到有个老叔卖鱼,都是新鲜的,活蹦乱跳,我正好想到你许久未吃鱼锅贴,就买了条鱼回来。”
苏慧兰舀一勺汤汁,均匀淋在薄饼上。
“你回来得正好,这饼马上就出锅了。”
苏源拿抹布擦去锅台上的鱼汤:“娘我来帮您。”
苏慧兰也没拒绝,指着身后的砧板:“还有点天铃没切好,你把它切完再洗一下。”
苏源应声而去。
灶膛前,陈正听到这番话,耳朵动了动,悄无声息地探出头。
然后就看见他家公子挽起袖子,操起菜刀动作娴熟地切菜。
陈正烧火。
陈正吸气。
公子可真厉害,上得朝堂,下得厨房。
可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厉害得多。
中午的饭菜格外丰盛。
不仅有鱼锅贴,还有一大碗红烧肉。
这么多年来,苏慧兰每次一高兴就喜欢买肉回来烧着吃,苏源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前两天不是忙着祭祖就是没来得及买菜,今儿正好有空,可得好好庆祝。”
苏源知晓他娘口中的“庆祝”是何意,也不反驳。
留了点菜给陈正父子,拿上碗筷走出厨房。
吃饱喝足,苏源谈起正事。
“娘,半月后我打算进京,我不放心您一人留在镇上,您看这铺子该如何处理?”
“是托人继续开,开始转手给别人,您仔细考虑一下,剩下的事就交由我来处理。”
苏慧兰正要问怎么这么快,转念想到梁盛那糟心事,到了嘴边的话打个转:“好,我回头想想。”
源哥儿求学时离家远行,她无法随行。
眼下源哥儿即将入朝为官,不出意外就要留在京城常住。
家中暂时没有女主人,她跟着过去,也好帮着料理家事。
再者,她之前也答应了源哥儿,要随他一道去京城享福。
言出必行便是如此。
傍晚吃饭前,苏源得到苏慧兰的答复:“左右日后回来得少,托人帮忙也不放心,铺子就转手卖出去吧。”
苏源也是倾向于后者,面上带出两分笑:“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着手处理。”
苏慧兰诶了一声,去厨房端碗。
杨河点心铺在杨河镇开了十几年,名声口碑皆佳。
晚上刚放出要转卖的消息,次日就有好几人登门询问。
苏源也表达了意愿,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半个月,若无异议,再谈买卖。
和状元郎亲自对线,那几个商贾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半、半个月而已,我们等得起。”
苏源温和一笑,修长的手指抚平宣纸:“那么,开始竞价吧。”
公平竞价,价高者得。
最终铺子以二百两成交,苏源为表示延后半月交房的歉意,还赠予对方一道点心方子。
那商贾大喜过望,离开时背影都透着欢愉。
之后的的半个月,苏源走亲访友,收拾行李。
铺子里的东西大多被送回老屋,只有少部分会被带去京城。
至于赵荷花和刘兰心,苏慧兰也跟她们说明了缘由。
苏源提前跟唐家酒楼打过招呼,表示如果她们愿意,可以去酒楼的后厨做事。
顾忌刘兰心的身体情况,那活不算太重,工钱也算公道。
她二人连声道谢,结清工钱就离开了。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下月上旬启程进京。
*
京城,皇宫。
御书房内,弘明帝正伏案批阅奏折。
入目是冗长繁琐的长篇大论,都是些“陛下身体如何”“陛下吃得如何”“陛下睡得如何”之类老生常谈的问题。
只有在结尾时,才有那么一二句与正事有关。
弘明帝对此早已麻木,一目十行飞快扫过,最后用朱笔题写斗大一个“阅”字。
“啪”一声合上,丢到一边,继续下一本。
神情漠然,像极了不知疲倦的批奏折机器。
福公公在旁随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帝王皱起的眉头,忙走到边上,让内侍点上舒神静心的熏香。
刚回到原位站定,又有内侍悄没声地进来:“陛下,诚王府总管求见。”
弘明帝放下朱笔,喝了口龙井:“老大府上的总管他来作甚?”
内侍恭声道:“说是应诚王吩咐,进宫来给您送祥瑞。”
祥瑞?
弘明帝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宣。”
他倒要看看,他这庶长子给他寻来了什么祥瑞。
内侍退出御书房,出去传话。
殿内,弘明帝漫不经心地问:“诚王禁足多久了?”
福公公低眉顺目:“回陛下,快要满两个月了。”
弘明帝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禁足在家还不忘为朕寻祥瑞,诚王倒是孝顺。”
福公公福公公不敢吱声。
陛下是诚王的父亲,陛下可以说,但他一个当奴才的,可不能傻乎乎地跟着附和。
说话间,内侍领着两人进来。
诚王府的两名内侍齐齐下跪,口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明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诚王府总管身后那名内侍,重点在他手上盖着红布的托盘。
“这就是所谓祥瑞?”
诚王府总管笑得谄媚:“正是。”
弘明帝略略抬手:“拿来给朕瞧瞧。”
福公公走下玉阶,将盛有祥瑞的托盘呈到弘明帝眼前。
弘明帝扯开红布,然后陷入沉默。
城王府总管垂着头,迟迟听不到动静,又不敢直视天颜,一颗心七上八下。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闻针可落。
许久后,弘明帝指着托盘上的物件:“这所谓的祥瑞,那不成就是一块破石头?”
帝王的语气喜怒难辨,城王府总管一时间汗如雨下,赶忙解释:“陛下,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这可是龙石!”
弘明帝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嗤笑出声:“老大真以为朕年纪大了好糊弄,随便拿块破石头充当祥瑞,以为能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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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王府总管险些软瘫在地,“咣咣咣”直磕头:“陛下容秉!”
也不知是不是熏香起了作用,弘明帝并未发作,耐着性子听对方狡辩。
“陛下只需将这块龙石略微转动一点方向,从正前方看,可以看出五爪金龙的轮廓。”
弘明帝照着做,试着转动了几个方向。
“还有,龙石底部刻着一个字,正是我朝国姓。”
弘明帝继续调整方向。
底下的城王府总管喋喋不休地说着,神情激动:“这龙石从水里打捞上来,乃天地造化而生,意味着陛下圣明,天佑我朝!”
弘明帝眯着眼:“这么看,倒是有几分相像。”
隐约有几分五爪金龙的模样,只是略有些磕碜。
再看底部,确实有个蝇头小字,仿佛是“赵”字。
弘明帝龙颜大悦:“诚王孝心可嘉,赏银千两!”
城王府总管呆住。
没了?
王爷费尽心力搞来龙石,不该解除王爷的禁足吗?
“石公公,还楞着做甚,赶紧谢恩呐。”
福公公的声音让石公公回神,忙叩首谢恩。
等他二人离去,弘明帝正要仔细瞧一瞧,又有内侍进来通传。
“陛下,凤阳府知府递来急奏!”
弘明帝想到状元郎,收敛被打断的薄怒,将龙石放到一旁,打算等会再研究。
福公公将急奏呈上,弘明帝接过捏了下,倒是有些厚度。
帝王敛目查看急奏,福公公自觉退到一旁。
不多时,只听得“砰”一声。
龙石从玉阶滚落,停在内侍脚边。
第八十三章
福公公眼皮一跳, 暗窥天颜。
弘明帝侧脸冷硬,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他一手扶着信纸,另一只手维持悬空状态, 手指屈起。
显然, 那龙石的滚落并非意外。
而是弘明帝亲自将其从御案上拂落。
福公公吓得不轻,膝弯一软跪下。
不知凤阳府知府在急奏中写了什么,让陛下龙颜大怒。
御书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
玉阶之下,内侍宫女也都整齐划一地跪着。
他们仿佛置身冰窟,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龙石裹着一层细灰, 安静躺在地上。
良久之后,弘明帝将急奏与两封书信从头到尾, 一字不漏地看了两遍。
这上面的每一个字, 都化作利刃,戳在他的心头。
戳得他鲜血淋漓。
他是帝王, 亦是父亲。
他看重太子,亦疼爱旁的儿子。
更遑论诚王曾不顾自身性命,舍身救他。
因着这一缘故,弘明帝待诚王仅次于太子。
这几年, 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入朝参政。
他有意磨炼太子, 将皇子们手头的权利控制在一定范围,拿他们做太子的磨刀石。
虽然不太厚道,但事实证明是有效果的。
太子处理政务更加游刃有余,朝臣对他的评价也日益升高。
只有诚王。
他资质寻常,偏生出与实力不符的野心。
近几年, 诚王行事愈发乖张, 毫无顾忌,甚至和守旧派走得颇近。
弘明帝惦念着舍身相救的情分, 始终宽容容忍着他。
就连上次他企图插手会试,针对的对象还是进献天铃的功臣,也只罚了他禁足和俸禄。
然而就在今日,弘明帝以为诚王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有心改过,还颇为欢喜,打算满两个月就解除他的禁足。
话未说出,现实就狠狠给了弘明帝一巴掌。
诚王并非有心改过。
他不仅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变本加厉。
纵容侧妃母家之人数次陷害苏源,疯马、妓子、甚至派人追杀!
若非苏源谨慎机敏,早就遭了他那庶弟的毒手。
弘明帝满腔盛怒,表面越发冷静。
他并未理会跪了一地的仆从,淡声吩咐:“让赵归进宫一趟。”
福公公咽了下口水,诚惶诚恐地应下,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一肤色黝黑,体型健壮的中年男子踏入殿中。
他俯伏跪拜,声如洪钟:“陛下。”
弘明帝放下朱笔,将信纸交给赵归:“这上面的所有事,无一巨细,查明真伪。”
赵归敏锐地觉察到弘明帝心情不妙,忙双手接过。
弘明帝强调:“你亲自去查。”
赵归心提到嗓子眼,神色愈发恭谨肃穆:“是。”
赵归无声退出,弘明帝再度提笔,奏折上的文字却未入眼。
起初看到急奏的内容,有那么一刻他想将诚王宣召进宫,亲自抡起大棒捶他一顿。
待冷静下来,弘明帝即刻宣赵归入宫,暗中调查此事。
赵归明面上是宗室亲王,私底下却替弘明帝掌管暗部。
苏源是功臣,他绝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以弘明帝之见,苏源言之有据,那信纸上所言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到底证据不完全充分。
对诚王的容忍几近告罄,弘明帝不打算再纵着他。
功臣需安抚,孽子需严惩。
长叹息一声,弘明帝清空脑中思绪,静下心批阅奏折。
直到午时,福公公恂恂出声:“陛下,到午时了,可让人传膳?”
弘明帝颔首。
福公公便让宫人传膳。
用膳在偏殿,弘明帝抬步走下玉阶。
路过龙石,他目不斜视:“把这东西丢进内库,朕不想再看到它。”
福公公在心里为诚王点一排蜡,递了个眼色给内侍。
正要跟上陛下,那内侍蓦地惊呼一声。
福公公正要呵斥,弘明帝已停下脚步,盯着内侍手上的龙石,面沉如水。
福公公一眼望过去,那龙石通体四分五裂,裂痕极深。
弘明帝疾步上前,不过轻轻碰了下,就有指节宽的石块剥落。
连着戳了几下,石块“咔咔”往下掉。
最后一片石块落到地上,福公公眼前一黑。
状似五爪金龙的石块脱落,内里竟只是个其貌不扬的黑石头。
不仅坑坑洼洼,还有棕褐色的泥块。
看到这一幕,弘明帝气血上涌,身体轻晃两下,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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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公公魂飞胆裂:“陛下!”
*
京城所发生之事,远在杨河镇的苏源毫不知情。
半个月一晃而过,这天早上苏源起身,着手整理行李,准备早饭后启程上路。
天亮不多时,买下铺子的商贾就上门来了。
苏源将房契交给对方,接过二百两银票:“今日我们启程进京,日后这铺子就归你了。”
商贾叠声应好,把房契塞入袖中,拱手说讨巧话:“祝苏状元日后官途亨通,入阁拜相。”
苏源面上含笑,一贯的内敛谦逊:“入阁拜相不敢当,望刘老板日后生意兴隆,大富大贵。”
收到来自状元郎的祝福,刘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借您吉言”
“你就是这点心铺的东家?”
高昂中带着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二人对话。
苏源循声望去,来人一身衙役打扮,一脸倨傲地走过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不过面相憨实,看起来木讷寡言。
衙役视线在苏源和刘老板之间游移,捂嘴打个哈欠:“问你们话呢,耳朵聋了?”
一个衙役也敢在状元郎跟前放肆,刘老板二话不说就要呵斥。
却被苏源抢先一步:“我就是铺子的东家。”
衙役从上至下打量一番,见苏源衣着朴素,懒懒散散地摸着肚子:“有人说你指使他去曹家偷盗,曹家现在告到了县衙,大人让我来捉拿你归案。”
刘老板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直咳嗽。
从六品修撰指使人盗窃,这是他今年听过最大的笑话。
正要替苏源辩驳,再一次被抢白:“此事我毫不知情,不过既然如此,我就随你走一趟吧,总得解释明白。”
“人都指名道姓说是姓苏的,还能冤枉了你不成?”衙役不耐烦,“赶紧的,跟我去县衙。”
说着就要上来抓苏源。
苏源不紧不慢抬手,挡住衙役的动作:“在下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想必也无需被押去县衙。”
衙役惊呼:“你是秀才老爷?”
苏源但笑不语。
落入衙役眼中,便是默认。
“行吧,那你随我去县衙。”得知苏源身负功名,他态度收敛不少,“可别让县令大人等急了。”
苏源温声应是,给面色担忧的陈正父子递去一个眼神,随衙役前往县衙。
刘老板一头雾水:“你家公子为何不说自己是官老爷?”
陈正将书箱放到马车上,板着脸说:“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听着便是。”
刘老板想也是,凭苏源的身份,就是到了县令大人跟前,也是县令大人退居二位,又怎会吃亏。
是他想岔了。
房契既已到手,刘老板也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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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自离去。
刘老板前脚刚走,陈大就拍了儿子一巴掌:“公子就这么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陈正摇摇头:“不会的,那两个都是县衙的衙役,公子行得正坐得端,定会平安归来。”
“我去将此事告诉老夫人,咱们可能要延后上路了。”
杨河镇不过是灵璧县下的一个小镇,距离县城是有一段距离。
两个衙役是骑马而来,他们没想到这点心铺的东家竟有功名在身,本来是想用绳子绑住手,跟着马一路跑去县衙的。
无奈之下,只能腾出一匹马给苏源,他二人共乘一匹马。
一路疾驰,很快抵达县衙。
县衙公堂门口,站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苏源翻身下马,立刻引来众人注意。
“这就是那小贼口中的点心铺东家?”
“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净不干人事,还指使人翻墙偷东西。”
“那瘸子也是本事,缺条腿都能翻墙。”
“偷谁家不好,非要偷曹家,他家还剩几个钱,真是又蠢又毒,最好把他们一起下大牢!”
零星议论传入耳中,苏源面不改色踏入公堂,眼底闪过深思。
“明镜高悬”牌匾之下,灵璧县县令正襟危坐。
见两个衙役并苏源出现,当即了然,一拍惊堂木:“来者何人?”
苏源立于堂下,青色长袍衬得他宛若葱郁青竹,清隽挺拔。
他略一拱手,语气不卑不亢:“在下乃是点心铺东家。”
“公堂之上,你为何不跪?”
公堂右侧,鹤发鸡皮的老妇乜着眼,声音尖利地质问。
苏源垂手而立:“在下不跪,是因在下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
县令握着惊堂木的手动弹两下,倒也干脆:“既然如此,你就不必跪了,站着听审。”
苏源颔首:“是,大人。”
县令又一拍惊堂木:“犯人苏明坤,是不是他指使你去曹家偷窃?”
苏明坤?
苏源面色微动,转头看去。
在他左侧趴着的,俨然是半月前试图碰瓷他的苏明坤。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衣,头顶草屑,右腿下半截空荡荡,左脚光着,脚后跟流着血,像是被什么咬过。
早在堂前看客议论时,他就该想到苏明坤。
苏源思绪翻涌,面露讶色:“你这是不傻了?”
县令:“此言何意?”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与我同出一村。”苏源缓缓道来,“半月前我回村,村长曾说他神志不清,本欲送他来县衙,他又哭又闹,只能作罢。”
深深看一眼苏明坤,唏嘘道:“没想到会在县衙看到他。”
“为何送他来县衙?难不成他犯了什么罪?”县令急切追问。
“几年前他一把火烧了自个儿家,亲爹和二叔都没出得来,而他本人一跑了之,直到半个多月前才回来。”
那曹家的老妇见状,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大人,您不是要给我家讨公道么?怎么净说些乱七八糟的事!”
县令高喝:“公堂之上,不得放肆!”
曹家老妇不敢吱声,继续跪下。
县令转向苏源:“可本官看他这样,并不像神志不清。”
苏源蹙眉:“这也正是我费解之处。”
“我曾在书中看过,有一种病症,叫做间歇性癔症,时好时坏。”
县令指着苏明坤:“那他现在是恢复神智了?”
苏源瞥了眼苏明坤,下一秒,苏明坤连滚带爬地挣扎起身:“大人你别听他瞎说,就是他指使我,让我去曹家偷东西的!”
曹家老妇再次跳出来:“好好一个年轻人不干正事,撺掇一个瘸子来我家偷东西,也不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妇不顾形象地谩骂,唾沫四溅。
苏源不着痕迹后退两步,避开对方的化学攻击。
县令一拍惊堂木:“肃静!”
前有苏明坤指证,后有老妇叱骂,苏源气定神闲,甚至轻笑出声。
“我两月后将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为何要自掘坟墓,让仇家之子去盗窃?”
县令严峻的脸上出现数道裂痕。
门外的指指点点戛然而止。
只苏明坤不明就里,老妇处于钱财被盗的狂怒中,压根不听苏源说什么,继续破口大骂。
骂声不堪入耳,县令恨不得找个臭袜子塞住曹家老妇的嘴。
快步走向堂下,不忘让衙役堵住老妇的嘴。
他在苏源两步外停下,深深作揖:“本官不知是苏状元,还请见谅。”
苏状元?
曹家老妇呆若木鸡,苏明坤同样一脸不可置信。
“苏状元?难不成他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
“不是说状元郎就是咱们灵璧县杨河镇的么,状元娘还在镇上开了个点心铺子呢。”
“这可真是,捅了大篓子了!”
县令僵着脸,他也知道捅了大篓子。
半月前他是打算带着县衙大小官员去迎接状元郎归乡的,只是中途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状元郎竟直接回了镇上。
得到消息时他有些失望,想着过几日亲自登门。
谁料又被县衙的事务绊住了脚,半个月都没抽出空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一场盗窃案,他把状元郎当场始作俑者,派人捉拿他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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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时光能倒流,打死他也不会这么做。
好在苏源并未计较,唇畔依旧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大人有所不知,此人是我表兄。”
“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为了钱财险些害死我和我母亲,我是万万不可能与他有任何交集的。”
已知状元郎十八岁,十岁时他还没来灵璧县任县令一职。
前面那位县令,正是眼前这位的亲生父亲。
县令思维发散,忙不迭点头:“本官知道苏状元是被诬陷了,苏状元放心,本官定会秉公处理,绝不徇私。”
苏源深感欣慰,善意提醒:“有劳大人。”
“苏状元客气。”县令受宠若惊,“还有你方才提及的纵火一事,本官也会派人前往福水村查明此事,一并判刑。”
一旁,苏明坤整个人抖成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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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是太饿了,才会跑来镇上的大户人家偷东西,结果被主人家发现,扭送到了县衙。
上了公堂,他为了脱罪,一时脑热就攀咬上了苏源。
苏源回村时恰好碰上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清醒后想起一切,就记住了苏源此人。
当初要不是苏源主张报官,他娘就不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现在正好趁此机会,一并拉他下水。
也算是给他娘报仇了。
想不到苏源竟然考上了状元,还是从六品。
只怪前段时日他四处奔逃,不曾听人提及此事。
否则他绝不会自寻死路。
“大人饶命,我脑子不好,我胡说八道,您什么都别信,我啊!”
苏明坤突然惨叫一声,捂着肚子摔倒在地。
曹家老妇不知何时挣脱了衙役的桎梏,冲上来一头撞到苏明坤肚子上。
“二百两!快把我的二百两还回来!”
曹家老妇歇斯底里地大吼,对着苏明坤的脸拼命抓挠。
县令让人分开两人,低声同苏源解释:“曹家人牵着狗在后头追,苏明坤一不留神把银票摔进旱厕里。”
苏源:“”
“安儿啊,你快上来把娘带走吧,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家里仅剩的二百两没了,你让娘怎么活啊!”
“早知如此,我就该给老爷纳几个良妾,也不至于染上那病,留我一个人苦苦熬着”
曹家老妇坐地痛哭,哭喊的内容成功引起苏源的注意。
安儿。
染上那病。
他似乎想到一人。
曹家曹安。
仔细观察老妇的五官,苏源发现她还真和当年的曹安有几分相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真是奇妙的缘分。
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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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都曾与苏源起过龃龉,如今下场看起来都不太好。
苏源感慨一句,同县令提出告辞:“今日我打算动身进京,再不出发,等会头顶烈日,可有罪受了。”
县令自不敢多留:“那就不耽误苏状元赶路了。”
苏源一拱手,转身离去。
随着苏源的走近,门口百姓自动分开一条路。
“原来这就是状元郎。”
“我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活的状元郎。”
“状元郎长得真俊。”
苏源嘴角微抽,阔步走出县衙。
“公子!”
不远处的树下,陈正朝他挥手。
苏源疾步而行,坐进马车:“走吧,回去。”
回到铺子,苏慧兰立刻迎上来,抓着他从头发丝看到脚底板:“怎么样,受伤了没?”
苏源自觉转了个圈,好让他娘看得清楚:“娘我没事,具体发生了什么,咱们到车上再说。”
苏慧兰自无不应,母子二人登上马车。
陈正一甩鞭子,朝京城的方向驶去。
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里面堆放着干粮和零零散散的行李。
除了两辆马车,随行的还有十位镖师。
马车上,苏源将县衙发生的一切告诉苏慧兰。
苏慧兰气得直拍桌:“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他们一个个简直欺人太甚!”
苏源忙递上一杯水:“一脚踏进县衙,可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苏明坤身上背着两条人命可能更多,那灵璧县县令也是个明白人,绝不会再放他出来为非作歹。
他对苏源抱有恶意,妄图构陷,下场好不到哪去。
苏慧兰喝两口水,又说到曹家:“当年曹家可是咱们县数一数二的大户,时过境迁,也沦落至此。”
苏源只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当年曹家在点心铺闹事,就该想到这一日。
“好了不提他们,源哥儿你跟我说说京城你新买的那个院子。”
苏源双手置于膝头:“我之前不是跟您说了,是个三进院子,进门是”
车厢内一派和谐,陈正听着老夫人不时传出的笑声,心情也跟着畅快几分。
这样最好,公子也不至于孤身一人在京城。
因为多了个苏慧兰,苏源担心她一路车马兼程吃不消,故而放慢了速度。
十六天的车程硬是拉长到二十天,迎着晨露进入皇城。
马车驶入春宁胡同,身后还坠着一看就很不好惹的五大三粗的镖师,瞬间引起邻里们的注意。
没等他们上前凑个热闹,紧跟着后头又出现一座轿子。
一位衣着贵气中年男子下了轿子,兰花指微微翘起,举手投足带着贵人独有的衿傲。
他缓步走到苏源面前,稍微仰头,慢声细语,尾音泄露了两分尖细。
“苏公子,主子请您走一遭。”
即便是完全陌生的面孔,苏源也还是一眼认出来人。
轻拍苏慧兰的胳膊,以作安抚:“好,咱们走吧。”
金銮殿
文武百官准确来说只文官一派,就御史弹劾“诚王纵容侧妃亲眷屡次加害新科状元”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嫡庶有别,互为敌对也是常事,那庶子加害苏源,与诚王又有何干?”
“若非诚王纵容,那梁盛又怎敢在天子脚下行加害之事,还派人追杀苏源,企图杀人灭口?!”
“苏源乃朝廷命官,臣恳请陛下秉公处置!”
“诚王这些日子一直在王府禁足,又如何派人追杀苏源?归根结底,不过是那庶子自作主张罢了。”
各方各派争吵不休,金銮殿上仿佛成了菜市场,有无数只鸭子嘎嘎叫。
这时,始终沉默的崔阁老手持笏板上前:“陛下,苏源不过一从六品修撰,实在不该将此事拿到朝上,浪费诸多时间讨论。”
龙椅上,弘明帝被这群人吵得头晕。
又烦崔阁老装模作样,假公济私的做派,猛一拍龙椅。
“他可不止是从六品修撰,他还是进献天铃的大功臣!”
第八十四章
“诸位爱卿不是一直好奇天铃和红尖到底是何人进献, 现在朕就告诉你们,是苏源!”
弘明帝掷地有声。
底下鸦雀无声。
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大臣们一个个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没了声响。
更有甚者, 因过度惊讶, 笏板滑落都不曾察觉,张嘴瞪眼,魂飞九天。
文官行列中,林璋和孙见山相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想当初, 他们也是这般吃惊呢。
现在看到有人比他们当时的表现更为夸张,心里跟大夏天喝了两碗冰水, 那叫一个畅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 苏源这孩子还真挺倒霉。
昔年惨遭亲爹除族,姨娘陷害, 经年之后又被他俩的儿子追杀。
林璋捋了把胡须,决定回头建议苏源去庙里拜一拜,去去霉运。
文官前列,崔阁老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已知天铃的推广与普及已有四五年, 当时的苏源才多大?
顶多十三四岁。
他这个年纪还在为科举苦读, 苏源却已经凭一己之力,让靖朝百姓吃饱饭。
恍惚之间,崔阁老听到“咔嚓”声。
是三观崩裂的声音。
不仅崔阁老,之前唾沫横飞为诚王说话的大臣们也都是类似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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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首辅按捺下翻涌的心绪,上前一步:“敢问陛下, 苏源当真是进献天铃之人?”
弘明帝看着文武百官齐整如一的震惊表情, 心中生出一股诡异的成就感。
看吧看吧,你们当中某些人非要为诚王那逆子开罪, 现在被震得找不着北,可不是朕之过。
朕这双耳朵快被你们吵聋了,权当小小报复一下。
再看太子,他只在最初有些诧异,但很快镇定下来,沉静不言。
再看其他皇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一看就是在各自打小算盘。
弘明帝内心想法极度活跃,面上一本正经:“当年林爱卿就在凤阳府任知府一职,也是他递折子进京,澄明天铃一事。”
金銮殿上有好几位林爱卿,然担任过凤阳府知府的,也就只有——
林璋!
众朝臣无暇顾及金銮殿上不得失仪的规矩,“唰”地将目光投向吏部左侍郎,林璋林大人。
他们眼里明晃晃写着:“林大人,陛下此言当真?”
林璋暗自腹诽,陛下此行未免忒不厚道,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没办法,谁让他是陛下的臣子呢。
林璋甚为无奈,出列道:“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犹记得当年凤阳府恰逢天灾,庄稼被毁,百姓面临食不果腹的困境。”林侍郎陷入回忆,“就在这时,苏源来府衙找上微臣,说他发现了亩产三千斤的作物。”
“当时我也顾不得其他,跟着他去了种植天铃的庄子,一探究竟。”
林璋至今铭记,看到那两堆小山般的地蛋时的激动与狂喜。
“回来后,微臣就将此事上报京中,几月后那批地天铃由孙大人护送进京。”
“再然后,就是陛下将天铃的存在公之于众,并派钦差于各地推广。”
说到这里,林璋停顿了下:“只可惜当初那批天铃因冰雹损坏不少,不然可以种出更多的天铃。”
林璋的叙述极为详尽,紧接着孙见山又出列:“微臣也可以作证,现今传遍各地的天铃种植手册正是由苏源亲笔所写,交由微臣带回京中。”
此二人都是陛下亲信,素来忠直,绝非睁眼说瞎说之人。
他们俩都这么说,看来苏源当真是天铃与红尖的进献者。
站在诚王那边的人眼前一黑,感觉天都塌了。
而之前支持秉公处置的大臣,则个个面露微笑。
刚才他们只不忿诚王纵容侧妃亲眷加害朝廷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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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站出来说公道话。
现在得知苏源与天铃的渊源,更不后悔方才的举动。
苏源乃进献天铃之人一事暂且揭过不提,弘明帝回归正题:“如此功劳,众爱卿可还觉得诚王与那庶子无辜?”
梁盛那肯定是不无辜,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只是陛下您是不是忘了,诚王不仅是当朝亲王,更是您亲儿子啊!!!
为了一个臣子,意欲责罚亲子,放眼前朝,那也是绝无仅有的。
陛下不愧是大义灭亲第一人!
殊不知,弘明帝对诚王仅剩不多的父子情分已彻底告罄。
就在那龙石现出真身的一刻。
若非那时他派了赵归前去查证,弘明帝都想宰了这逆子。
只能说,全凭朕的爱才之心,让逆子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
弘明帝一直让人关注着苏源的行程,估算着他入京的日子,才让御史在早朝提及此事。
想到这里,弘明帝再度叹息。
如此为臣子着想,不论是前朝还是本朝老赵家的皇帝,都没人比他做得更好。
只可惜他的新政迟迟无法实现,否则他定可以成为史书中广受赞扬的皇帝!
这时,诚王外祖乔大人颤颤巍巍出列,伏跪在地:“陛下,诚王乃您亲子,他与苏源素不相识,只是被奸人蒙蔽了,还请陛下宽恕一二啊!”
随后诚王继妃,周氏之父出列:“苏源的确是靖朝功臣,然诚王对此毫不知情,况且以诚王之敦厚,绝无可能对一介进士下手,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庶子瞒着诚王行事。”
乔大人是诚王的鼎力支持者,他一站出来,诚王的附庸争先恐后上前,企图为主子脱罪。
梁盛不过一罪官之子,死了便死了。
可诚王绝对不能出事。
他一出事,他们这些人都得跟着玩完。
所以明知陛下心中那架天平是倒向苏源的,他们还是极尽所能,希望能改变陛下的心意。
“庶子梁盛罪该万死,还请陛下即刻下旨,将其赐死!”
“诚王无辜,臣以为可将二人传到御前,以苏源之宽容大度,定不会计较王爷的失察。”
“臣附议!”
“臣附议!”
一声接着一声,弘明帝听在耳中,怒极反笑。
“正好,朕让人把苏源和梁盛以及诚王都请来了,是非对错,咱们当堂对质。”
反正证据充分,这教训他是给定了!
再这么纵容下去,明日诚王就能私藏龙袍,或造反逼他退位了。
众人脸上是不同程度的愣怔。
陛下这是当金銮殿是公堂不成,竟要在早朝上对证公堂。
即刻有人跪下,高声道:“陛下不可!”
“金銮殿象征着皇家权威与统治,若要审查此案,大可交由府衙处理”
弘明帝懒得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克己复礼了大半辈子,总是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未满不惑就已两鬓斑白。
许是压抑得太久,又或许是被诚王气昏了头,今天他想放纵一回。
弘明帝一副“朕不听,朕不可”的架势,大手一挥:“来人,传三人进殿。”
即刻有内侍高唱:“宣诚王、苏源、梁盛觐见——”
金銮殿外,有侍卫接力传唱。
“宣诚王、苏源、梁盛觐见!”
殿外,苏源身着靛色长袍,头发仅用一根木簪簪住,有几缕发丝垂落,眉宇间浅淡的疲乏不难看出他的风尘仆仆。
苏源身侧,是诚王与梁盛。
诚王双手负于身后,一张脸拉得老长。
梁盛位于诚王左后方,面无表情,双眼依旧黢黑阴郁。
苏源平视前方,对诚王的怒视以及梁盛充满杀意的视线仿若不觉,气定神闲的模样让他俩咬碎一口牙。
诚王一早被福公公被被窝里拎出来,脸都没洗就匆匆进宫。
他还以为是前些日子的龙石起了作用,父皇要解除他的禁足,赶忙乐颠颠过来了。
谁曾想,他竟然被福公公安排和苏源还有梁盛站在一处。
他可是当朝亲王,苏源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
梁盛就更不必说,只是他养的一条狗。
这两人,怎能与他并肩?
但他一时半会摸不清弘明帝的用意,只能憋着气站在太阳底下。
至于梁盛,当看到苏源手脚俱全,平安无恙地出现,心里的恨意与恐惧瞬间到达顶峰。
苏源为什么还好好活着?
苏源他怎么还不去死?
他就该给爹娘偿命才是!
同时他心里也有了猜测,自己为什么和诚王、苏源同时进宫。
梁盛想要提醒诚王,又因一旁站着福公公,只能作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总算传来传唤声。
诚王快步上前,和福公公并排:“福公公,你就给本王透个底,父皇为何传本王进宫,还跟他们二人一起?”
福公公一副笑面虎模样,恭敬得挑不出错处:“陛下召您进宫,自有陛下的用意,奴才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
诚王面皮抽动,显然气得不轻。
这老东西当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偏生他又是父皇身边的人,诚王只能无能狂怒。
干笑两声,兀自乱猜:“父皇召苏源和梁盛进宫,本王猜定是当年那点破事,不过是嫡庶的斗争,父皇未免太小题大做。”
福公公嘴角抽动。
诚王还真是天真无邪,心大如斗。
这皇宫上下都有陛下的耳目,他这番放肆之言,是当真不怕被陛下责罚啊。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殿门前。
福公公侧过身,伸手向前:“王爷,请吧。”
诚王入朝已有好几个年头,对金銮殿颇为熟悉,压根不作他想,大剌剌地跨进门槛。
苏源有官职在身,先梁盛一步。
路过福公公时,苏源颔首示意。
福公公眯眼笑,跟着点了下头。
不知是不是苏源的错觉,福公公对他的笑容较之诚王要真心不少。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苏源深吸一口气,踏入金銮殿。
甫一踏入,庄严肃穆扑面而来。
弘明帝高居龙椅之上,十二旒冠冕垂落,天颜半遮半露,帝王威势丝毫不减。
文官居左,武官居右,整齐排成数列,皆手持笏板,肃色而立。
手心不自觉汗湿,苏源抿了抿唇,在诚王身后停下,一板一眼地行叩首礼。
“微臣/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三人齐声称谢,先后起身。
苏源刚站稳,就感觉到明里暗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惊叹、探究、艳羡复杂且灼热。
苏源眼睫微动,静默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入宫之前,福公公曾向他透过底,陛下是站在他这边的。
光这一点,就让苏源底气十足。
全靖朝最粗的金大腿被他抱上了,他又有何惧?
正想着,头顶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诸位爱卿,你们都瞧瞧,这就是进献天铃的大功臣。”
刹那间,有更多的视线汇聚在苏源身上。
诚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弘明帝都懒得搭理他,自顾自说着:“苏爱卿年轻有为,实乃我靖朝之肱骨!”
苏源不敢迟疑,忙卑恭道:“能为陛下分忧,解百姓之苦,是微臣的荣幸。”
瞧这话说得,不少大臣暗地里直撇嘴。
原以为这苏源是个清正端直的,没想到竟是个溜须拍马的马屁精。
天铃的功劳全让他一个人占了,就连陛下的偏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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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得了去,简直可恶!
任他们酸溜溜,也不妨碍弘明帝听了这话浑身舒坦,抚掌而笑。
继而又问:“你三人可知朕因何宣召你们?”
诚王抢着作答:“陛下让苏源和梁盛进宫,又进金銮殿,定是有极为要紧之事,微臣以为,定是当年嫡庶之争”
诚王夸夸而谈,丝毫没注意到弘明帝眼中的失望。
榆木,不可雕也。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傻愣愣的,在那胡乱猜测。
真不知这脑子是随了谁。
反正没随他。
多半和诚王他母妃有关。
弘明帝依稀记得,当年的乔妃就是个蠢的,当真是子肖母。
金銮殿前排,太子及诸位皇子不禁侧目,真不知说诚王什么好。
只能保持沉默,看诚王作死。
诚王的声音实在聒噪,弘明帝一拍龙椅:“梁盛,你可知罪?!”
诚王一呆,下意识看向梁盛,发现他脸上闪过一抹名为释然的情绪。
等他再看过去,依旧冷漠。
诚王:“???”
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梁盛跪地:“草民不知草民犯了什么错,竟有幸被陛下宣来金銮殿听审?”
到底是他的人,诚王迟疑两秒也跟着跪下:“是啊,不知梁盛犯了何错,这些年他一直循规蹈矩,也不曾犯错,父还请陛下明示。”
与此同时,诚王仔细回忆一番。
这两年梁盛私底下为他做的事,基本尾巴都扫干净了,就算查个十遍八遍,也绝对查不出什么。
唯一与苏源有关的,就是设计疯马事件,想要除掉苏源。
可这件事都已经过去许久,所有人都当这是场意外,父皇又为何这般小题大做
正满腹疑惑,弘明帝冷喝一声:“犯了什么错,会试前给马下毒,妄图加害苏源,琼林宴后引郭连云与张剑对苏源设美人计,更是在苏源回乡后派人追杀他……桩桩件件,哪件冤枉了你?”
这些事都是御史罗列出来的,在百官眼中,弘明帝不过是复述一遍,倒也没多大反应。
唯一反应激烈的,就只有诚王。
诚王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立在当场。
脑袋和耳朵里嗡嗡响,他下意识地喊道:“父、父皇”
“还有你,诚王!”
弘明帝又将矛头对准诚王。
压抑得太久,又被亲儿子拿烂石头糊弄,这一刻弘明帝只想为自己出口气。
“你敢说疯马那件事你毫不知情?”弘明帝对着大儿子指指点点,“朕在宫里都听说了,你大张旗鼓派人给那些个摊贩赔偿,美名传遍整个京城!”
诚王二话不说开始喊冤:“父皇,儿臣冤枉!”
按照以往经验,他只要软下态度,叫几声冤,父皇绝对会既往不咎。
然而弘明帝并未答话,目光所及之处,殿下百官窃窃私语,交流着各自看法。
“看诚王这样,似乎真不知情。”
“那又怎样,那庶子梁盛可是他府上侧妃的亲眷,钱大人当真觉得有人能绕过主子,指派人行追杀之事?”
“苏源当真是年少有为,多亏了凤阳府知府及时赶到,否则咱们也不会知道他就是进献天铃的人。”
“庶出就是庶出,诡计多端,要我说就该直接将他拉到午门斩首!”
“诚王也是倒霉,先前摊上永安伯,现在又摊上个梁盛,都和他府上那位侧妃有关,简直是色令智昏。”
“嘶,这么一说,诚王真好像个冤大头。”
“”
苏源立在金銮殿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听到诸位大人们的低语,不着痕迹低下头,试图遮掩嘴角细微的弧度。
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苏源所了解到的官场,是无形的刀光剑影。
他们唇枪舌战,言语攻讦,阴谋阳谋轮番上场,其精彩程度远超过高手间的刀剑对决。
可现在
还挺有趣。
自从听弘明帝指出梁盛所犯之罪,诚王恨不得当场掏刀捅死他,同时不忘为自己辩解。
“父皇明察,这些日子儿臣一直在王府静思己过,在佛堂替父皇母后和皇祖母抄写佛经,从未踏出过王府半步,压根没机会派人做这些事啊!”
“都是梁盛,都是这狗奴才仗着刘侧妃得宠,假借儿臣的名义犯下这些恶事,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诚王一边说,一边“咣咣”磕头。
几次下来,脑门一片青紫,瞧着很是狰狞。
对此,弘明帝视而不见,居高临下地看着诚王,十二旒冠冕后的双眼淬着寒冰。
时间悄然流逝。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得一干二净,窒息感围绕着在场每一个人。
苏源悄然吐出一口气,心说难不成陛下真能眼睁睁看着诚王磕头磕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弘明帝总算发话:“好了,别磕了,起来吧。”
诚王面上一喜,麻溜爬起来。
正要让亲爹处死梁盛,以泄心头之恨,福公公悄没声地出现在弘明帝身畔。
诚王眼睁睁看着,福公公递给父皇一张字条。
父皇展开查看,几息之后,怒不可遏地站起身:“诚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诚王:“???”
弘明帝在龙椅前来回踱步,像是气得不轻。
百官皆屏气凝神,等着陛下的发难。
果然,下一刻弘明帝拿起一旁的奏折,砸到诚王脑袋上。
奏折锋利的边角磕在脑门的淤青处,疼得诚王龇牙咧嘴:“父、父皇!”
“别叫朕父皇!”弘明帝指着诚王,手指颤抖,“你说你毫不知情,可朕为何得知张剑和郭连云都入了你麾下,听从你的吩咐行事?”
诚王:“?”
“还有一个多月前的追杀,那几人分明是你王府中的兵丁!”弘明帝气急,径直走下来,一脚踹翻诚王,“好一个诚王!好一个不知情!”
诚王:“??”
诚王毫无防备,被踹个四脚朝天,差点没翻过身。
苏源暗戳戳扯回被诚王压住的袍角,怎么看都觉得今日的陛下过于任纵,与传闻中的人设不符。
不过转念又想,陛下是一国之君,但也只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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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喜怒哀乐,也会觉得压抑。
如此一想,气急之下发泄一通倒也正常。
诚王快要冤死了。
他敢指天发誓,这些压根就是梁盛打着他的名义干的破事。
“父皇,你听儿臣解释,儿臣”
弘明帝不听。
贿赂读卷官,插手殿试,此为妄图染指朝政。
将一块破石头伪装成祥瑞,进献入宫,此为欺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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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早就人头落地了,哪有机会在这里喊冤。
弘明帝深吸一口气:“所以你是无辜的,从未对苏源做过任何事?”
诚王咽了口唾沫:“儿、儿臣自然是无辜的。”
伍良那件事,父皇未曾对外公开,便是顾全自己的名声。
诚王十分笃定,弘明帝不会将此时公之于众。
弘明帝静静看着他,折身坐回到龙椅上。
“关于梁盛加害朝廷命官一事,证据充足,人证物证俱在,半月后午门斩首,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虽然不知哪来的人证物证,但今日陛下显然心情不佳,他们可不敢再触怒龙颜,齐声道:“陛下圣明。”
“至于诚王,他驭下不严,宠妾灭妻,委实不堪为亲王,即日起降为郡王。”
“诚王侧妃刘氏,即日起降为郡王侍妾,刘氏所出皇孙,皆交由正妃周氏抚育。”
弘明帝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百官尚未回神,殿上突然响起阴鸷诡谲的笑声。
“说得好听,什么状元郎,进献天铃的功臣,可你们都不知道,就是他苏源,害死我姨娘和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
第八十五章
御前失仪, 为大不敬。
梁盛好似破罐子破摔,未得应允擅自起身,放肆张狂地大笑。
“你们满口仁义道德, 又有谁体谅我的苦痛?”
“苏源害我娘被斩首, 害我爹被流放,害我低三下四寄人篱下,我凭什么不能报复他?”
“怪只怪他运气太好,几次三番都安然脱身,否则他早就去地底下给我娘赔罪了。”
“苍天何等不公, 苏源这等罪大恶极之人都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陛下你睁开眼看看, 这就是你钦选的状元郎,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啊!”
梁盛仰起脖子直面天颜, 嘶声质问弘明帝。
“进献天铃的功臣又如何,苏源之罪恶罄竹难书,可不是这点功劳就能抹去的。”
“陛下,
依譁
你就不怕未来苏源成为一名无恶不作的佞臣吗?”
梁盛如此放肆之言, 听得文武百官心惊肉跳。
小伙子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头铁。
陛下前脚刚表扬过苏源, 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他的看重,你后脚就在这怂恿上眼药,是真不怕脑袋分家啊。
哦不对,前边儿陛下已经判了他午门斩首。
看来是仗着自己必死无疑,就想在死前玩把大的。
苏源早见识过梁盛的偏激执拗, 全程面不改色地听完, 眼皮都没掀一下。
他内心毫无波动,其他人倒是先站不住了。
林璋也算是看着苏源一步步成长, 他的艰难他的困窘全都看在眼里。
梁盛这番话,简直荒谬至极!
当即往右迈出一步,出列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弘明帝不假思索:“准。”
“梁盛所言,皆为谬论!”林璋上来就将炮口对准梁盛,“梁盛之父梁守海被罢官流放,彼时微臣正在凤阳府任职,对于其中缘由再清楚不过。”
朝臣们悄然竖起耳朵。
虽然他们对苏源做了十年痴儿,一朝清醒后考科举、易族改姓的开挂人生有所耳闻,但到底只是道听途说。
早在梁盛发癫的时候,他们的好奇心就被勾了出来。
梁盛口口声声说他爹娘是被苏源害死,到底是污蔑,还是确有其事。
眼下林璋勇敢站出来,他们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
若是苏源注意到,定会促狭地为这幅画面取个名字——
瓜田里的瓜和猹。
“罪臣梁守海勾结当地富户大肆敛财,且宠妾灭妻,以庶充嫡,是他作茧自缚自寻死路,与苏源又有何干?”
“至于犯妇云氏,她身为妾室,却陷害嫡子诬陷正室,甚至事成后欲杀人灭口,难道不该斩首示众?”
“至于你梁盛,靖朝律法中明明白白地写着,罪官之子不得科举入仕。”
“你的磨难都因梁守海和云氏而起,被你迁怒的苏源,他也曾是受害者。”
“你加害苏源不说,还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头上,依微臣之见,罪大恶极的人该是你梁盛!”
林璋将火力开到最大,颈侧青筋突起:“还有,云氏不过一罪妾,可配不起你这一声娘。”
诸位大臣:“嘶——”
梁盛表情崩裂,踉跄着后退。
不慎踩到保持跪地求饶姿势的诚郡王,二人摔作一团。
弘明帝移开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梁盛狼狈爬起来,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姨母分明说了,这一切都是苏源设计的”
弘明帝闻言,偏头问福公公:“他姨母是何人?”
福公公寻思一番,低声作答:“正是诚郡王的侍妾刘氏。”
弘明帝嘴角下拉,彰显着不快:“真是个搅事精。”
想要将刘氏降为通房的念头蠢蠢欲动,好半晌才勉强打消。
君无戏言,若朕此时再改口,岂不显得朕阴晴不定?
不好不好。
还是罢了。
日后哪天等诚郡王再捅出篓子,再作惩处也不迟。
弘明帝暗戳戳想着,咳嗽一声,唤回在场诸人如同野马般撒足狂奔的思绪。
“金銮殿上岂容你放肆?!”
梁盛像是戳破的气球,软瘫在地上,对弘明帝的话听而不闻。
“靖朝律法再公正不过,触犯律法之人一概不可饶恕,岂容你在此胡乱猜测,污蔑朝廷命官?”
“来人!”
帝王一声令下,即刻有侍卫入内。
“将此人押入刑部大牢,明日斩首示众!”
梁盛御前失仪在先,他将斩首时间提前,没毛病。
梁盛仿佛丢了三魂七魄,被内侍架起也不知挣扎,黑黢黢的眼睛空洞无神。
苏源看他一眼,沉默敛眸。
他不是圣父,更不会因为梁盛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就放他一马。
跟梁盛不曾因为苏源是他的嫡兄,理性思考刘明珠的言论是否正确,就痛下杀手是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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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金銮殿前,殿上重归平静。
以往这个点早朝都已接近尾声,今儿差不多还未开始。
不少大臣还没来得及秉明正事,那御史就抢先发话了,一直拖延到现在。
觑了眼伏跪在地的诚郡王,估计早朝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乔大人蹒跚出列,佝偻着背悲切哀求:“陛下,诚王何其无辜,一切都是庶子梁盛的错,您可不能因梁盛是诚王之人,就迁怒于他啊!”
弘明帝忒烦这些个老家伙。
一大把年纪就不能安安分分做官,再过个两年回家养老,非要跟他对着干,搞得他心情极差。
以手扶额,揉着发痛的额角,他再度拎出那张字条:“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诚郡王分明参与了这些事,乔爱卿你是在怀疑朕?”
“微臣不敢。”乔大人苦着脸说,“只是”
“还是你觉得朕是个薄情无义之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放过?!”
诚郡王面白如纸,艰涩出声:“父皇,儿臣知错了,还请您收回成命。”
从亲王降为郡王,在此之前可从未有过。
对他而言,不仅是丢人,还意味着自己要被那几个已经封王的皇弟踩在脚下。
诚郡王素来自视甚高,仗着弘明帝的纵容在京城横着走。
他已经能想象到日后狭路相逢,他要向自己的弟弟躬身行礼的屈辱画面。
弘明帝俯视着诚郡王,看他脸色变幻不停,活像是打翻的染缸,五颜六色精彩得很。
“苏源做出此等利民之事,那是百姓都争相称颂的,尔等只知一味地求情,是当真不怕自己的愚蠢行径被载入史书,遗臭万年呐!”
帝王一怒,百官齐齐下跪。
苏源从善如流,跟着跪下。
“陛下息怒。”
今日份陛下的杀伤力太强,与往昔行事全然相悖。
革新派暂且不提,就是守旧派那些个老狐狸,他们都被弘明帝的这股子疯劲唬住了,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诚郡王偏向他们,但他们更注重眼前的利益。
真要和弘明帝来个鱼死网破,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不如高高挂起,明哲保身。
金銮殿上一派死寂,再无人敢为诚郡王说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们可太知道百姓的力量了。
当年守旧派就是借着民心逼得陛下下罪己诏,关闭顺来集市。
若百姓知道他们为加害苏源的人求情,说不准还真会遗臭万年。
总算消停了,弘明帝长舒一口气,对于底下安静如鸡的现状十分满意。
“此事不必再说,若真要追究起来,怕是连这个郡王都没得做。”
留下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弘明帝挥袖而去。
福公公捏着尖细的嗓门儿,高喊道:“退朝——”
而后急忙追着弘明帝去了。
“陛下怎的就这么走了,我还有事要上奏,可不想耽搁。”
“还不都怪乔大人,真是越老越糊涂,陛下金口玉言,岂容他左右?”
“罢了罢了,反正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今早起迟了,早饭还没吃,我得赶紧回去吃早饭。”
苏源听着周边的大臣絮絮叨叨,无声轻笑。
正欲转身,一道锋利中透着浓郁杀气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这眼神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既然梁子已经结下,苏源也没打算退却。
从容抬眼,拱手行礼:“诚郡王一直瞧着微臣,可有何吩咐?”
狗仗人势的东西!
诚郡王气得牙痒痒,双眼赤红,恨不能生吞了苏源。
可见梁盛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
苏源的确会成为他夺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刚打了个照面,就害得他失去亲王身份。
再有个下次,不得直接让他从郡王降为国公?!
诚郡王咬紧后槽牙,满嘴都是血腥气:“苏状元好手段。”
竟然在数年前就借着天铃勾搭(?)上了父皇,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父皇都站在他那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他。
苏源只作听不懂,温和一笑:“微臣所做的不过是分内之事,能为百姓贡献一份力量,看到他们不必忍饥挨饿,微臣便心生欢喜。”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简直对牛弹琴,驴唇不对马嘴!
诚郡王面色扭曲,甩袖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苏源拱手作揖:“微臣恭送郡王爷。”
诚郡王
PanPan
:“”
一拳打在棉花上,诚郡王气了个仰倒,顺拐着离开,回府继续禁足。
苏源顺着人潮走出金銮殿。
入城时太阳还没出,这时已经升得老高。
日光照在脸上,灼热刺目。
苏源不禁眯了眯眼。
“苏状元。”
有人停在身侧,嗓音低沉含笑。
苏源偏头,四爪蟒袍映入眼帘。
压根不必再往上看,立马见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近距离打量苏源,太子眼底划过一抹惊叹,语气再真诚不过:“苏状元真乃龙驹凤雏。”
父皇瞒得也太好了。
这几年不是没人暗地里探查进献天铃之人的下落,结果都一无所获。
最初他也很好奇,又因觉察出父皇有意保护此人,将心思深藏心底,并未出手。
谁能想到,被父皇暗地里藏了四五年的人,竟是一位比他小了十来岁的少年人。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苏源抬眼,接下来的举动称得上僭越。
他直直望进太子眼中,勾唇轻笑:“太子殿下谬赞,微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天铃。”
发现太子并没有拉拢的意思,苏源反倒松了口气。
纵使弘明帝是一位宽厚仁慈的明君,苏源也不敢保证,当他看到自己的臣子与太子搅和到一起,能做到毫无芥蒂。
苏源给自己的定位是纯臣,眼里心里只有陛下一人。
太子正欲再说,福公公快步走来:“苏大人,陛下召您过去。”
苏源掐了下指尖,向太子再行一礼:“微臣先行告退。”
太子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点头应好。
目送着苏源和福公公远去,太子打算回东宫去。
“这苏源未免太不知礼节,太子皇兄这般夸赞,他连个表示都没有。”
太子权当听不出里头的挑唆之意,瞥向不怀好意的弟弟:“苏源当得起孤这般称赞,要是他再三谦逊,孤反倒觉得他虚伪了。”
禹王被不轻不重噎了下,不想再跟太子这笑面虎讲话,随意找个借口出宫去了。
太子信步走下长阶,立刻有内侍迎了上来。
内侍见太子直奔东宫去,心中纳罕,不免问出来:“殿下不是要去御书房么?”
轿撵内传出太子波澜不起的声线:“不必,直接回去。”
“陛下体谅苏公子一路舟车劳顿,特意赐了轿撵,苏公子直接乘轿撵过去便去。”
苏源受宠若惊,脸上适时因激动而生出两抹红:“微臣多谢陛下。”
福公公笑眯眯看着苏源,当年那个紧张时会掐自个儿手心的孩子竟生得这般高大俊美了。
想当初他借着红尖在陛下面前得了脸,一举压下那几个贱人,成为陛下跟前独一位。
也正是因为如此,福公公对苏源的态度那不是一般的好。
指了指身后的轿撵,尖细的嗓子透着和蔼:“苏公子赶紧上吧,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苏源不再迟疑,坐上轿撵。
福公公一扬手,内侍抬起轿撵,往御书房而去。
苏源双手紧握扶手,暗自吞咽了下。
视线上升,连带着视野也变得更开阔。
红墙碧瓦,重楼飞阁,尽显皇宫之庄重威严。
有宫人从宫道两侧经过,以为轿撵上坐着什么贵人,纷纷跪下行礼。
苏源轻捻指腹,意识放空。
心想:哦,原来这就是皇宫。
内侍抬着轿撵,脚步快而稳,不多时就停在了御书房门口。
福公公上前,伸手示意:“苏公子,请吧。”
苏源唇畔携着一抹笑:“多谢公公。”
福公公诶了一声,引着苏源走进御书房:“陛下,苏公子来了。”
弘明帝于御案后正襟危坐,帝王之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苏源本着小心不为过的心理,只瞟了一眼,飞快低头。
正要行叩首礼,头顶响起弘明帝的声音:“你好像很怕朕?”
苏源膝盖弯了弯,迟滞地眨眼。
“金銮殿上你拿话噎诚郡王的时候,可不像这样。”
苏源:“”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御书房。
苏源艰难出声:“陛下威势深重,微臣不敢直视。”
御案后,弘明帝看着眉头紧蹙,字斟句酌的苏源,当即丢了朱笔,拍案大笑。
苏源:“???”
“苏源啊苏源,你可真是个活宝!”
好容易放纵一回,弘明帝畅快得紧。
若他能像鸟雀那般插上一对翅膀,他都想直飞九万里。
“好了,在朕面前无需拘礼。”弘明帝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快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苏源忍不住抬头,恰好对上弘明帝满是笑意的双眼。
除去十二旒冠冕,帝王的模样完全映入眼帘。
弘明帝年过半百,再过几年就到了花甲之年。
再加上这些年和那些个老狐狸斗智斗勇,耗尽心血,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上那么几岁。
眼角皱纹自不必多说,双鬓全白,整齐束起的头发更是白了大半。
不过弘明帝面色红润,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嘴角眉梢的笑让他更添了几分和善。
抵在掌心的指甲倏然撤去力道,苏源突然就不紧张了。
紧绷的身体无意识地松懈下来,苏源信步上前,停在御案之前。
为了方便弘明帝打量,他还贴心地抬起下颌。
一个呼吸间,弘明帝抬手,轻拍苏源的左肩:“善!”
“朕记得你尚未婚配,恰好朕膝下有好几位公主,适龄的应该有那么三两位,不若朕给你赐个婚?”
本朝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所以弘明帝才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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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心口一跳,面露赧然:“谢陛下恩待,只是微臣已有心仪之人。”
弘明帝有些失望,但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未生恼。
“来人,赐座。”
立刻有人端着圆凳上前,还十分贴心地放到苏源屁股底下。
苏源谢恩,从容落座。
如此,弘明帝的视角不过只比他略微高了那么一点。
苏源也能轻易看清弘明帝的一举一动。
弘明帝一手支着下巴,将手中朱笔翻来转去,朱红飞溅到龙袍上而不自知,沉迷转笔不可自拔。
这已经是苏源踏入御书房后不知第多少次沉默。
指腹轻蹭膝盖的衣料,苏源纠结片刻,还是没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竟转笔是个人喜好,想当年还有人特地买那种转转笔,在教室里转得花里胡哨。
不过,这位陛下有点像个老小孩呢。
苏源胡思乱想,上头的弘明帝开始发言。
“当年林璋递折子进京,朕就想见见你,只可惜你专于科举,而朕政务缠身,都脱不得身,直到今日才算第一次见面。”
怎么跟网友面基似的。
没等苏源回话,弘明帝又说:“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都是朕那逆子,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你那庶弟加害于你。”
当然,弘明帝是不会告诉苏源诚郡王做的那些缺
铱驊
心眼的事。
他觉得丢人。
“这也是朕的疏忽。”
弘明帝是感激苏源的。
当时他处于前有守旧派,后有黎民百姓的两难境地,别无他法只能下罪己诏。
苏源进献的天铃,委实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也让他在民间的声望大大提升。
弘明帝派人抹去苏源所有有关天铃的痕迹,以为这样他就是安全了的。
却没想到会有人因为其他的缘故,对苏源痛下杀手。
而且苏源所经受的这一切,都与他那不成器的大儿子有关。
苏源助他挽回声誉,他的儿子却险些要了苏源的命,此非明君所为。
苏源猝然一惊,忙道:“多年前梁盛的偏激就已初露端倪,年初我俩在京城重遇,再加上有心人唆使,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况且微臣只受了点轻伤,三两日便痊愈了,并无大碍。”
苏源起身,深深作揖:“归根结底,还得多亏了陛下当年所赠玉佩,微臣才能活到今日。”
提及玉佩,弘明帝心情转晴:“这玉佩你可随身携带?”
苏源摇头,老实交代:“此乃陛下所赐,微臣怎能随身携带?”
“微臣的母亲特意制作了一方木匣,微臣就将玉佩放在木匣里。”
所赐之物被珍惜对待,弘明帝眉目舒展,冷不丁来了句:“可会下棋?”
苏源先是一怔,很快回神:“略通一二。”
弘明帝当即起身,招呼苏源跟上来:“快来,与朕手谈两局。”
苏源无法,只得跟上。
弘明帝执黑,苏源执白。
正式开始前,弘明帝给他打预防针:“不必故意让着朕,谅你也下不过朕。”
看来陛下的棋艺很是高超,遂恭声应是。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奋力厮杀。
然后——
苏源沉默两秒,硬着头皮说:“陛下,承让了。”
弘明帝指间夹着一枚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赢了?”他问。
一旁,福公公忍不住捂脸。
为什么陛下这般兴奋地拉着苏公子下棋?
还不是因为陛下是个臭棋篓子,那些个臣子们被荼毒已久,一听说要对弈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跑路。
距离陛下上次与人对弈,已经是两个月前。
对方刚从地方调到京城为官,对于陛下的棋艺并不了解,傻乎乎地上了当。
即便再三告诫自己,要让着陛下,要让陛下有成就感,最后还是一不小心胜过陛下一筹。
为此陛下郁闷了足足半月,直到殿试见到苏公子,心情才逐渐转好。
然后,陛下又在苏公子手上输了棋局。
不必福公公眼神暗示,苏源已经看出弘明帝的棋艺。
睁眼说瞎话:“微臣不过是侥幸赢了陛下,陛下咱们再来。”
不论是小小孩还是老小孩,都需要顺毛。
九五之尊亦是如此。
第八十六章
弘明帝捻着黑子, 欣然应允,亦不忘挽尊:“方才是朕轻敌。”
苏源还能怎样,只能应是。
内侍上前将棋盘复原, 黑白二子重回棋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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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二人重开一盘。
较之上回, 苏源谨慎许多。
两子争锋时尽量收着点,争取让陛下赢个痛快。
饶是对下棋一窍不通的福公公,都能看出苏源的艰难。
暗地里替苏公子捏了把汗,福公公站在弘明帝身后,看苏源的眼神愈发慈爱。
苏小公子果然上道, 不点都通。
只要今日陛下赢了棋局,之后起码一两个月, 他老人家都不会再拿对弈折腾人了。
怀着对苏源的同情与感激, 福公公轻手轻脚地去了外殿,亲手泡一壶茶, 给沉浸在对弈之中的二位各斟一杯。
恰好轮到弘明帝落字,苏源手肘支在桌沿,白子于修长的指尖灵活翻转。
鼻息间嗅到一股茶香,他下意识抬头, 就见福公公正对着他笑。
苏源回以一笑, 端起茶杯浅抿一口。
不愧是皇宫里的御用茶水,比他在八品阁喝的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嗒”一声轻响,弘明帝利落落子,习惯性捋须:“苏爱卿,该你了。”
苏源忙不迭放下茶杯, 继续与棋局作斗争。
漆眸专注地凝视着棋盘, 眉心出现不甚明显的折痕,彰示着他正陷入沉思。
下一步该如何走, 才能显得他礼让的态度不那么刻意。
既要略逊一筹,又要输得自然,不让眼前这位老小孩生疑,简直是世纪第一难题!
沉吟片刻,苏源果断落子。
弘明帝眉毛动了下,弯起眼角,每一根须发都散发着愉悦。
福公公默默给苏公子竖起大拇指,在旁边安静地充当柱子。
弘明帝有意向苏爱卿展示自个儿高超的棋艺,苏源也在绞尽脑汁想下一步该如何走。
二人你来我往,落子的速度就这么慢了下来。
御书房内一派静谧。
只有绵长的呼吸,以及间或响起的落子声。
福公公趁人不注意,调整了站姿。
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腿脚都麻了。
顺手捋了把拂尘,正要继续看棋盘,弘明帝动作大开大合地将黑子放入棋盘:“苏爱卿,承让!”
好容易赢了一局,弘明帝那是腰也不疼,腿也不酸,整个人都扬眉吐气了,一双浑浊但依旧精明锐利的龙目溢满笑意。
快乐是会传染的,苏源见此一幕,嘴角也不由上翘:“陛下棋艺卓绝,微臣自愧弗如。”
弘明帝大手一挥,谦虚道:“你不过才十八岁,日后与朕对弈的机会还多着呢,只要多练,总有一天会变得如朕这般。”
苏源:“”
福公公:“”
只能说,在个人棋艺这方面,陛下对自己有着蜜汁自信。
苏源抿嘴忍笑:“那微臣就却之不恭了。”
弘明帝捻着棋子儿,手速极快地将其丢进棋篓里:“来来来,咱们再来一局。”
苏源跟着收拾白子,嘴上应承着:“微臣遵旨。”
虽然这样下棋有点累,但他觉得还挺有趣。
谁又能想到,威严深沉的帝王私底下会这般平易近人,甚至有着顽童般的一面。
倒是比那些个阴晴不定,穷侈极欲的皇帝好上百倍千倍。
棋子尽数回归棋篓,苏源轻拢宽袖:“陛下,请。”
弘明帝不加思索,将黑子落入棋盘。
苏源无声吸气,又开始新的一轮。
毫无悬念的,弘明帝又赢了一把。
手指拨弄着黑子,帝王沾沾自喜:“今儿倒是不错,连赢两把。”
说完又站起身,背对着苏源挥手踮脚。
几个动作下来,苏源才发现陛下这是在做广播体操。
弘明帝察觉到苏源的视线,并未回头,动作不停:“苏爱卿的这套健体操,很是不错。”
平日里他身边只福公公一人伺候的时候,就会做上一遍。
活动活动筋骨,摒除疲乏滞涩。
苏源轻咳一声,再正经不过:“微臣也是从书上看到的这套操,适当运动有利身心,若能让陛下身体舒畅,这套操的编纂之人定会深感荣幸。”
谁能想到,当初他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将广播体操推广到靖朝各地。
就连当今天子也在做。
编操的那些老师若是知情,多半会激动得一蹦八尺高,直呼祖坟冒青烟。
苏源眼底有笑痕掠过,安静候在一旁,直到弘明帝熟练地做完一整套广播体操。
“时辰不早了,苏爱卿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弘明帝喝一口茶,“在此之前,朕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苏源狠吃一惊。
虽说他如今是从六品修撰,但他到底还未上任,怎的陛下现在就派发任务给他了?
见苏源面露诧异,弘明帝朗声笑道:“并非现在让你去做,你且仔细听着,记在心里便是。”
苏源还能如何,自是应下了
一刻钟后,弘明帝重新坐回御案后。
苏源肃立一旁,兀自消化弘明帝所
铱驊
交代之事。
“其实朕原本是打算等你正式入朝,办几件实事,再将你进献天铃的事广告天下。”
没来由的一句,打断苏源的沉思。
苏源狭长的眸子微睁。
“届时你可以借此连升个三两级,手头的权利多了,也更方便为朕做事。”弘明帝坦言道,“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苏源:“微臣”
弘明帝抢过他的话头,笑容和善:“苏爱卿是不是想说,凭你的博学广识,就算没有天铃的功劳,也绝对会为朕再立下其他功劳,对否?”
苏源:“陛下料事如神,微臣定会为陛下、为靖朝肝脑涂地。”
弘明帝露出满意微笑:“好了,你回去吧。”
苏源迟疑两秒,还是道出心中诉求:“陛下,微臣想再见梁盛一面。”
弘明帝不明所以,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见的。
不过他现在心情好,这样一个小小要求还是不成问题。
“朕让小福子领你过去。”
在一定程度上,福公公是可以代表帝王本人的。
弘明帝此举,也是担心刑部有不长眼的人凑上来给苏源找不快。
苏源躬身行礼:“微臣多谢陛下。”
“这些日子你就在家中休养生息,养好了精神,才能入翰林院为朕效力。”
苏源面露动容:“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去吧。”弘明帝说完,又补充一句,“等你入了翰林院,朕再想找你对弈,也方便得多。”
过度使用的大脑隐隐作痛,苏源眼皮直跳:“是。”
福公公憋笑,随着苏源一道走出御书房。
去往刑部大牢的路上,福公公不忘在苏源面前为自家主子营造高大宏伟形象。
“这些年陛下劳于政事,为了天下黎民百姓,好些爱好都不得不放弃。”
这对弈便是弘明帝诸多爱好中最为显著的一个。
“今日有苏公子陪着对弈,陛下嘴角的笑一直没落下过。”
苏源越过福公公眼尾的皱纹同他对视,眸光温煦:“陛下忧国爱民,实乃天下百姓之幸。”
抛却棋艺不谈,和弘明帝相处的这两个时辰,苏源觉得颇为放松,因金銮殿诸事引起的烦闷都消弭无踪。
福公公闻言眯着眼笑,不住点头:“没错。”
二人相视一笑,有默契悄然而生。
过了好一会儿,苏源二人才抵达目的地。
福公公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他带着苏源一路刷脸,顺利进入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内部的甬道悠长而深邃,一眼望不到头。
两旁是整齐划一的牢房,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盏油灯,豆大的烛火仅能照亮一小块区域。
福公公十分贴心地守在外面,自有牢头引着苏源往前。
所经之处昏暗森寒,隐约有惨叫声传入耳廓。
苏源前世也是看遍恐怖片的男人,饶是这样都汗毛倒竖,呼吸乱了一瞬。
牢头看在眼里,司空见惯地说:“状元郎莫要见怪,是我们大人正在审讯犯人,闹出的动静大了些,很快就消停了。”
很快消停?
是指审讯很快结束,还是指犯人很快就没劲再叫唤了?
苏源暗自腹诽,却知晓这些在刑部大牢再正常不过。
两人很快在甬道尽头的牢房前停下。
据牢头所说,这几间牢房一般是用来关次日行刑的犯人。
苏源发现,除了梁盛所在的牢房,左右两间都是空的。
“状元郎,这里边就是犯人梁盛,您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牢头态度放得很低,与苏源打商量,“只是为了防止犯人做出什么过激行为,状元郎您可得离牢房远些。”
这是善意提醒,苏源爽快应下。
牢头松了口气,心想这状元郎果真是个妙人,脾气也不是一般的好。
待牢头离开,将空间留给苏源,他上前一步,将梁盛的模样纳入眼底。
梁盛盘腿靠墙而坐,身下潮湿的稻草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
他那身干净整洁的锦袍早被扒去,换上泛黄破旧的囚衣。
束发的簪子已不翼而飞,梳理整齐的头发凌乱披散着,怎一个狼狈了得。
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隔着实木制成的牢柱,两相对视。
与金銮殿上的歇斯底里不同,现在的梁盛看起来格外平静。
仿佛一潭死水,黢黑发臭,再掀不起丝毫的波澜。
梁盛双手交握,置于腹前:“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苏源眸光沉静:“算是。”
梁盛短促地笑了声:“那我岂不是要对你说一声谢谢?”
掩在袖中的手指蜷起,苏源开门见山:“我不曾害过梁守海和云秀。”
注意到苏源对他爹的称呼,梁盛怔了下。
看来苏源是真的很讨厌他爹,才会直呼其名,连一句“父亲”都不想喊。
牢房里,有蟑螂从稻草中穿梭,蹭过脚踝,带起一片悚然阴寒。
梁盛身体轻颤,尽量保持声线的平稳:“是她们告诉我的。”
她们,是指侍妾刘氏和云秀的姑姑。
苏源扯了下唇,能得这对母女这般栽赃陷害,可真是他莫大的荣幸。
苏源并不否认,梁守海和云秀的下场在一定程度上与他有关。
但这一切只是为了自保。
若他不反抗,站着挨打,迎接他的将是声名败坏,科举之路彻底绝断。
苏源别无他法。
“真相如何,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苏源神色淡漠,眸光清冽,“他们是咎由自取,你亦是如此。”
望着身着寻常衣袍也难掩清隽衿贵的苏源,梁盛苦笑一声,五脏六腑都泛着苦涩。
他一脚蹬开腿边的老鼠:“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声音很轻,但足够苏源听见。
梁盛目视前方,像是在看苏源,又像是在盯着虚空一点。
“你十岁才开始读书,却在次年轻轻松松考取县案首、府案首,而我数年夙兴夜寐,也才险险考中童生。”
“后来去了府学,明明我比你来得早,你却次次稳居第一。”
“院试之后”梁盛涩声,“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你却一路顺风顺水,连中六元,高中状元。”
“你在传胪大典上风光授官,骑马游街时受万人追捧,我却只能依附着诚王,替他做见不得人的事,被他利用,必要时可以随意抛弃。”
“姨母她们对我是不错,把我从灵璧县接来京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们不过也是在利用我罢了。”
“我姨娘在世时曾和我说过,她和姑姥姥感情最是要好,亲如母女一般。”
“或许正因如此,她们才会骗我,说你是害了爹和姨娘的凶手。”
“而我”梁盛面容灰败,“我因嫉妒你,也不曾核查便轻易相信,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苏源一声不吭,只做个安静的聆听者。
或许他明白刘氏母女栽赃他的目的。
在她们看来,梁守海的流放和云秀的死亡都因他而起,迁怒他再合理不过。
梁盛则是一个现成的工具,他本就对自己抱有恶意,利用起来再顺手不过。
苏源死了,一来也算是给云秀报仇,二来也全了云秀生前的心愿——她的儿子是梁守海唯一的子嗣。
简直荒谬可笑。
苏源一哂:“那你又可曾知道,十岁前的梁源特别羡慕你?”
梁盛怔住。
“他羡慕你拥有父亲全部的关注,父亲的慈爱与怀抱他从未感受过。”
“他想要争取,试图靠近,却被父亲嫌弃生来痴傻,只能远远看着你们父子亲昵说笑。”
“甚至只需要云姨娘派人一番唆使,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对自己一顿毒打,并冷酷地将自己除族,逐出家门。”
苏源的脸上似覆着一层薄冰,嗓音冰冷:“梁守海亲自教导你启蒙读书,你的衣食住行他全都详细过问,却从未想过角落里还有个儿子。”
“他只是智力稍逊常人,他也渴望父爱,他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也会在夜里躲在被
铱驊
窝里偷偷流眼泪。”
“甚至于,就因为云姨娘的一面之词,梁守海就将明媒正娶的妻子以犯七出为由休弃,此后放任梁源在偏僻的小院里自生自灭。”
太多了。
那十年里,他经历的不公与冷待太多。
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你羡慕我六元及第,可你不知,我是花了五倍十倍二十倍的精力苦学!”
苏源目光如炬,犀利的言语化作利刃,戳破梁盛的自以为是,让他哑然无言。
他蜷起双腿,瞳孔剧烈收缩:“我、我不知道。”
苏源心中的郁气发泄不少:“在你派人追杀我之前,我没想过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
梁盛眼珠转动,无端幽森。
苏源敛眸,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今日我来这里见你的目的,是想告诉你。”
“是你自己,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一字一顿说完,苏源转身离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背影颀长挺拔,脚步沉稳,再未回头。
透过牢柱的缝隙,梁盛看着苏源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视角尽头。
硕大的老鼠啃食着他的脚趾,分不清是身体更痛,还是心头的痛楚更深。
耳畔是“咔嚓咔嚓”的脆响,梁盛放声大笑。
笑声绝望,又带有几分释然。
回顾他这十八年,简直错得离谱。
明明当年他可以劝说云秀停下针对苏源的计划,他却为了独占父亲的疼宠,纵容云秀设计尚且痴傻的苏源被除族。
明明他不止一次怀疑家中钱财来路不正,却因为自己的虚荣,强迫自己抛却疑窦,心安理得地用着那些不义之财。
一步错,步步错。
但凡他不曾将苏源视为仇敌,但凡他存有良善正义之心,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梁盛的笑声疯癫,引来不远处的牢头。
牢头已经从上头得知此人的身份,很是看不起梁盛这种人,态度自然称不上好:“笑什么笑,给我安分点,明早吃了断头饭好上路!”
冷不丁对上梁盛阴森森的眼,牢头打了个哆嗦,一摸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吓得牢头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真是个怪胎,不是说跟状元郎是兄弟俩吗,怎么差这么多。”
不远处有牢头听到这么句话,大喇喇地说:“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亲爹一样,两人相差甚多的话,那就是生母天差地别呗。”
梁盛躺在黏腻的稻草上,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他约摸才三岁。
那时他只是个天真稚童,抱着梁守海亲手为他做的蹴鞠,在回廊上小跑着,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苏慧兰恰好路过,将他扶起,语气温柔地问他疼不疼。
回去后,他就挨了云秀一顿骂。
原因是他跌破了衣裳。
许是生命快要终结,以往他不曾关注的画面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飞快掠过。
书房里,梁守海抱着五岁的他,谆谆教导:“你是文曲星下凡,一定可以高中状元,入阁拜相。”
“到时候盛哥儿可一定要拉拔我这个做爹的,到时候咱们梁家权倾朝野,当说一不二的权臣!”
彼时年幼,他看不懂梁守海眼里的情绪。
现在想来,是野心,是妄想。
有透明液体从眼角无声滑落。
梁盛这时才意识到,梁守海对他也并非喜爱,而是利用居多。
亲爹利用他实现野心,亲娘利用他与嫡母争宠。
就连刘氏,也是利用他满足自己的私欲。
当年的豪言壮语似乎成了笑话。
他不仅没有成为人上人,还成了人人可以践踏的存在。
虚度十八年,最终结局不过一卷草席。
*
苏源走出刑部大牢,福公公正在不远处等着。
一看到他,立刻笑眯了眼。
“苏公子这是要回去了?”
苏源颔首:“多谢公公不辞辛劳陪我来此,快要到午时,可别耽搁了陛下用膳的时间。”
福公公正有此意,也不矫情:“苏公子痛快人,那咱家这就回去了,您路上当心。”
苏源笑着应好。
路旁停着福公公为他安排的马车,待福公公远去,苏源坐进马车,淡声道:“回去吧。”
车帘轻晃,驶往春宁胡同。
苏源阖上双眸,下颌的弧度流畅到近乎完美。
其实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
就是亲眼瞧一瞧梁盛的狼狈与落魄。
若原主在天有灵,可以看到这一幕,想必也能安息。
抬手轻抚胸口,苏源长舒一口气。
原主安息与否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痛快了。
马车行驶了一刻多钟,在苏源的指路下停在苏家小院门口。
苏源稳稳跳下马车,折身拱手道:“多谢相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驾车的侍卫连称不必,一抖缰绳离开了。
正值午饭时间,大家都忙着吃饭,外头没几个人。
仅存的几人遥遥望见外观华贵的马车,以及侍卫对苏源的态度,也都望而却步。
苏源叩门,一秒开门。
陈正拉开大门:“公子您回来了,老夫人一直很担心,特意让奴才在这等着。”
苏源瞥了眼陈正脑门上的汗珠,温言道:“赶紧回屋擦个汗,可别热晕了。”
陈正咧嘴笑:“是,公子。”
苏慧兰正在厨房做蛋黄酥,听到动静立刻出来:“如何了?”
苏源自觉原地转了一圈:“娘不必担忧,儿子一切都好。”
母子二人回屋,苏源将梁盛的结局告诉他娘。
苏慧兰拍手称快,又叠声称赞:“陛下可真是个明君,明君啊!”
苏源深表赞同。
午饭后,苏源洗了个澡,穿着里衣躺在床上。
一上午神经都紧绷着,又热又累,索性睡个午觉。
平躺在床上,睡意袭来。
苏源感觉自己身形飘忽,似一阵烟。
飘了许久,总算落地。
睁开眼,是陌生的环境。
他站在一面窗外,屋里隐约有谈话声:“去母留子,你有几成把握?”
第八十七章
“不过一个蠢妇, 仗着有王爷几分宠爱,便对你我指手画脚,若想除去她, 轻而易举。”
屋内两人一问一答, 后者言辞间不乏胜券在握之意。
苏源觉得他俩的声音颇为耳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具体是何人。
对话还在继续。
“盛哥儿切记小心行事,徐徐图之,绝不能让刘家察觉到端倪。”
“您尽管放心,刘章蠢如鹿豕, 成不了什么气候。只等太子一死,王爷登基, 咱们就按计划送他见阎王爷。”
“刘章那几个儿子个个只知吃喝嫖赌, 刘氏只能倚靠咱们。趁她毫无防备,咱们便一举要了她的命。”
“她一死, 那两个孩子孤立无援,只需保证周氏无所出,再稍加运作,皇位便是手到擒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另一道声音难掩狂喜:“到时候咱们就是外戚, 整个朝堂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盛哥儿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怎么到今日才跟爹说起这些?”
苏源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弋㦊。
这是梁盛和梁守海?
他们竟在谋划挟天子以令天下,妄图以皇孙亲眷的身份把持朝政不对!
梁守海至今还在流放之地干苦力,而梁盛上午已被陛下下狱,又怎会聚到一起,商谈这等骇人耸听之事?
更何况原书中的下一任皇帝刚被降为郡王, 登基为帝的几率一降再降, 远低于太子以及其他皇子。
他们为何这般笃定,诚郡王能坐上皇位?
苏源心口狂跳, 脑海中浮现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这是原书中的剧情!
是了,也只有原书中,梁盛和梁守海才能安然无恙,还有精力谋划不轨之事。
令苏源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会梦见这一幕?
怀揣着满心的疑虑,屋内的交谈还在继续。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必要时可以把梁源推出去。”梁守海语气漠然地说道。
“爹,大哥他到底是您的儿子,即便他生来但他到底是您的嫡子,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这么做。”
梁守海冷哼,语气难掩嫌恶:“一个傻子,为父在苏慧兰死后将他接回来已是仁至义尽,这些年好吃好喝供着他,也该他有所回报了。”
“爹”
“盛哥儿,在为父面前不必遮掩,去年你提出把苏源从灵璧县接回来,不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还有苏慧兰,当初她待你也算不薄,虽不亲近,但也不曾苛待你,你不也对她下了毒手?”
苏源脑中“嗡”一声。
十四岁之前,他一直惦记着原书中苏慧兰的身亡。
他不止一次猜测,苏慧兰的离世极有可能是抑郁而终,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梁盛动的手。
仅仅是为了接原主回来,必要时让原主做替死鬼!
屋内寂静许久。
好半晌,梁盛轻笑一声:“成大事,总得有人牺牲。”
“就好比当初爹因为我文曲星的批命,明知我那嫡母和大哥是被冤枉,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赶出梁家?”
“你!”
“儿子知道,爹做这一切是为了替我铲除阻碍,我也是为了咱们的计划,不得已而为之。”
梁盛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我这般狠心,可都是跟您学的。”
“梁盛,你可还记得我是你爹?!”
“我当然知道”
屋里,塑料父子针锋相对,且梁守海占了下风。
屋外,苏源快要被这对父子恶心炸了,正要冲进去逮着他二人一顿暴揍,倏然瞳孔骤缩。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了!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他的躯体,任凭苏源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它的掌控。
像是拉线木偶一般,这股力量控制着他迈开双腿,撞开紧闭的房门。
“谁?!”
梁盛和梁守海循声望去,表情凶狞,带着杀意。
当看清来人,梁守海腾地站起身:“梁源?谁让你进来的?!”
苏源眼眶发胀,鼻腔酸涩,隐隐感觉到有液体顺着眼角滚落。
不知是梁源的泪,还是他的。
操控者拉扯细绳,苏源像是小牛犊一样冲了上去。
他的声带也丧失了自主权,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杀了我娘!你杀了我娘!”
然而还未靠近梁盛,就被对方一脚踹了出去。
苏源飞出很远,后背撞到博古架上,疼得他整个人蜷缩起来。
泪腺好似被打开了阀门,眼泪无休无止地往外涌,沾湿衣襟。
他环抱住自己,颤着身子:“娘,我好疼”
苏源身体被操控,意识却是清醒的,对面两人的一举一动都瞧得清楚。
梁守海疾步上前,一脚踢在他的腹部,神态狰狞:“废物!傻子!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到处乱跑,偷听我们说话,想死是吗?”
操控者再度拉扯细绳,苏源狼狈地爬起来,踉跄着往外跑。
“你们害死了娘,我不喜欢你们了!”
“娘你在哪儿?源哥儿想你了!”
伴随着声声哽咽,梁盛走到一面墙前,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
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刃闪着寒芒。
梁盛长剑在手,追了上去,口中掷地有声:“他听到了咱们的计划,绝不能再留。”
梁守海快步跟上去,一脸可惜:“早知如此,出生时就该掐死他,丝毫用处没有,只会添麻烦。”
幽静曲折的回廊上,苏源仍未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他跌跌撞撞往前跑,不时回头看一眼:“你是坏人,你不是我弟弟!”
“呜呜娘你在哪,源哥儿好怕,你快来带源哥儿回家”
梁盛不屑扯唇,一个身份高他一头,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傻子,他可从未将对方当成自己的哥哥。
耳畔是疾行而过的风声,苏源拼命往前跑,喉咙灌入寒风,是深入骨髓的痛。
院门近在眼前。
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推开院门,死里逃生。
院外有很多的仆从,梁盛绝不敢当众弑兄。
苏源却知道,他逃不出这里。
因为剧情便是如此。
梁源死在十五岁这一年。
正如他所料,在指尖触碰到院门的前一秒,胸口传来一阵钝痛。
利刃入肉,“噗嗤”声令人毛骨悚然。
身后传来梁盛轻蔑的笑声:“跑得真快,可那又怎样,贱命一条,还不是得死。”
说罢,胸口疼痛加剧。
苏源低头,长剑将他的胸口刺个对穿。
剑身浸着殷红的血,洇入未化的积雪中。
红与白,鲜明刺目。
喉咙里一片腥甜,黏稠的液体从嘴角溢出。
血迹与泪痕重叠。
视角不断转换,从木门到树梢再到一碧如洗的天空。
“砰——”
苏源仰面倒地。
在此之前,梁盛及时抽出长剑,嫌憎地将挂着血珠的长剑丢到一边。
胸口的贯穿伤簌簌流血,一副不将全身血液流光不罢休的架势。
苏源痛到麻木,意识逐渐涣散。
操控者收紧系在脖子上的细绳,窒息感袭来。
只蹬了两下腿,就断了声息。
黑白分明的眼眸睁得很大,里面倒映着碧色的天,以及梁盛的脸。
苏源的意识脱离这具躯体,这次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梁守海缓步走近,眼神冷漠地瞥了眼梁源的尸身。
“死了?”他问。
梁盛点头:“一剑穿胸,肯定活不成了。”
梁守海犹不放心:“不然再补一剑,万一他是在装死呢?”
“也行。”梁盛顿了顿,“爹,不如您来吧。”
梁守海转头,盯着梁盛看了许久。
梁盛眼里充满邪恶:“我这好大哥险些害得咱们计划泄露,爹就不想泄泄愤?”
梁守海沉默不语,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梁盛。
他拾起长剑,照着梁源的胸口,又捅了两剑。
梁盛嘴角笑容放大,贴心地递上一方巾帕:“辛苦爹了,快擦擦手,儿子这就让人将尸体处理了。”
梁守海嗯了声,转身离去。
梁盛招来贴身小厮:“在郊外立个衣冠冢,至于尸身,就丢去乱葬岗吧。”
小厮领命而去。
苏源一路跟随,看着他将梁盛的尸身塞进泔水桶,就这么出了城门,来到乱葬岗。
尸身被丢到乱葬岗上,和那些被野兽秃鹫糟蹋得看不出原样的死尸堆在一起。
苏源飘在半空,抬手覆上胸口。
这里似乎仍残余着被贯穿的剧痛,犹如附骨之疽,忘不了,甩不掉。
“源哥儿,源哥儿怎么这么烫,赶紧去请大夫来!”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声声焦急,句句关切。
是苏慧兰!
身体无恙,平安喜乐的苏慧兰!
意识到这点,苏源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就在这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
苏源一个不慎,被卷入其中。
意识混沌,思维混乱。
令人不适的热意窜遍四肢百骸,胸口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
朦胧间,有粗糙的手指搭上手腕内侧。
苏源手指动弹了下,想要睁眼一探究竟,却敌不过潮水般涌来的困倦,堕入黑暗
苏源睡了很久。
他在做一个漫长且孤寂的梦。
梦境仿佛被黑雾笼罩,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浓郁翻涌的黑色。
诡谲,寂灭。
苏源静默地站在那里,胸膛破开很大一个口子,可以看到雪白的肋骨。
耳畔有风
䧇璍
声,从伤口贯穿而过,“哧啦”作响,几乎与心跳融为一体。
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摔倒很多次,又爬起来,拍拍膝盖继续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几天,几个月,又或许是几年。
面前出现一团亮光。
走近时发现,是一扇门。
苏源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踏入,身形隐没在浅淡的光晕中。
下一瞬极速下坠,又于几息之后稳稳落地。
他听见细弱的婴儿啼哭声,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
有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抱起,揽入怀中:“这天寒地冻的,哪个父母这么狠心,把孩子丢在雪地里。”
“宝宝不哭,我带你回家。”
“这里是孤儿院,就是你以后的家啦。”
“梁源小朋友。”
从那以后,他就在孤儿院安家了。
在这里学习、成长,一直到十八周岁,与院长和孤儿院的孩子们告别。
他深知学习是跨越阶层的唯一途径,所以读书非常用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时他稳定发挥,考上了国内名校。
大三这年,他照常去自习室学习,为考研做准备。
中途学累了,他趴在桌上休息。
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入目是青色的帷帐。
门外有人唤他的名。
源哥儿
轻柔慈爱的女声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唤着:“源哥儿。”
声线丝丝缕缕地缠绕,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苏源从沼泽般的无边黑暗中拉拔出来。
“哗啦——”
似海水退潮,似云开见日。
睫毛轻颤,不多时苏源缓缓睁开了眼。
是熟悉的卧房,以及熟悉的帷帐。
正值午夜,万籁俱寂。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远远放在靠窗的地方,散发着微弱亮色。
脑门上沉甸甸的,抬手一捞,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巾帕。
触手冰凉,显然在用这个法子给他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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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巾帕放到床边的水盆里,苏源探了下额头,温度适宜,已经不烫了。
掀开被子下床,苏源随手套了件外袍,拉开房门走出去。
夜间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角落里有蛐蛐不知疲倦地叫着,与树叶的沙沙声奏成一曲奇特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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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站在檐下,仰头看天。
弯月躲在云层后面,连星星也看不到几点。
明天可能天气不太好。
苏源漫不经心想着,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最初得知自己穿书的那段时间,面对苏慧兰的慈爱关切,他在欢喜之余难免生出几分心虚。
“穿书”二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苏慧兰本不该是他的母亲。
是他占了梁源的身份,卑劣地享受本该属于梁源的母爱。
直到昨天,偶尔想起原主,他也依旧这么认为。
现在告诉他,他就是原主。
只是死后因机缘巧合去往异世,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一年,又回到了这里。
震惊的同时,苏源那一颗漂浮不定的心也跟着落地。
这就是他的人生。
他不是没人疼爱,于冬日里被抛弃的孤儿。
他是梁源,亦是苏源。
五指摊开,复又握紧。
是真实感。
苏源嘴角上扬,身体残余的不适都没能影响到他的雀跃。
苏慧兰从厨房出来,远远看到屋檐下站着个人,看身形有些像苏源,但并不确定,索性快步上前。
待看清对方的脸孔,她有喜有忧:“源哥儿你醒啦,怎么站在外头,你这刚退热,赶紧回屋里待着,可别再不舒服。”
思及第一世苏慧兰的结局,苏源双眸幽深,眸底闪过厉色。
斩首示众还是太便宜梁盛,就该五马分尸。
尽管知道这一世的梁盛不曾对苏慧兰做什么,但他还是无差别地迁怒了。
心思流转,苏源上前一步,扶住苏慧兰:“我现在不难受了,只是觉得闷,出来站一小会,正准备回屋呢。”
母子二人相携回屋。
“娘在厨房做什么,我方才都闻到香味儿了。”
苏源嗓音轻缓,含着浓浓笑意。
苏慧兰拿起柜子上的剪刀,挑了下油灯:“你这不是睡了好几个时辰,娘担心你醒来想吃东西,就去熬了一小锅虾仁粥。”
“卢氏和陈圆呢?”苏源顺口问了句。
“这都下半夜了,娘早就打发她们休息去了,熬个粥而已,没必要把人喊起来。”
苏慧兰放下剪刀:“也是巧了,那虾仁粥刚熬好,源哥儿你就醒了。”
苏源眉梢轻挑:“可不是巧了,正好我也饿了,娘和我一块吃点?”
自从下午发现苏源沉睡不醒,高烧发热后,苏慧兰几乎一直守在床边,就没离开过,自然分不出心神吃晚饭。
“成,娘这就去盛粥。”见苏源要跟过来,眼神故作凶狠,“源哥儿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娘一会儿就回来。”
迈出的脚收回,苏源轻笑着应好。
很快苏慧兰端着两碗虾仁粥进来,一并上桌的还有清炒咸菜。
“你现在这情况不能吃味太重的,咸菜就粥正好,回头等你痊愈了,娘再做好吃的给你。”
苏源舀一勺粥,喝了一口:“好吃!”
虾仁粥里不仅只有虾仁,还放了蔬菜丁,五颜六色,好看得紧。
小火炜了许久,虾仁炖得软糯,嫩滑鲜美,蔬菜丁也是软烂入味。
再配上一口咸菜,那滋味,黄金万两都不换。
母子俩面对面坐着,很快将一小锅虾仁粥解决了。
苏慧兰把碗筷收拾了,不忘叮嘱苏源:“赶紧睡,再不睡等会儿天都亮了。”
苏源右手轻搭在腹部,这里头暖洋洋的,很是舒坦:“好,娘您也早点睡,光顾着照顾我,肯定累坏了。”
苏慧兰诶了一声:“我把东西放回去,这就去睡觉。”
不多时,外面的动静消停下来。
苏源在屋里走了十几个来回,权当消食,而后和衣躺在床上,心神一动,进了自习室。
笔墨纸砚按照习惯摆开,苏源站在桌前,一手轻拢宽袖,执笔蘸墨,肆意挥洒。
连续经历两场梦境,大喜大悲,苏源的心境久久难以平静。
原主死亡的真相浮出水面,凄惨且可悲。
联想到梦境中那股莫名的力量,像是在操控提线木偶,控制着他闯进屋,又哭又喊,一路奔逃。
却在生死存亡,仅存一线希冀的关头,“咔嚓”将希冀折断,将人送上绝路。
苏源十分肯定,当时他已经碰到院门,只差一步就能打开,逃出生天。
而就在此时,控制着他胳膊的那根线陡然收紧,强制性地让他的手离开院门。
依苏源看,这应该就是剧情的力量。
他作为《庶子官途》这本书里的炮灰,就该在这个剧情点死亡。
纵使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却无法违背剧情大神的安排与操控。
剧情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差不多便是这个道理。
梁盛作为男主,明面上三元及第,入阁拜相,背地里却在谋划着不堪之事。
诸如苏源这样的炮灰,不论本意如何,最终都要成为男主事业上的垫脚石。
这让苏源觉得讽刺又可笑。
长指捏着毛笔,大开大合。
浓重的墨色晕开,一如苏源此时的心情。
幸好,上天怜他惨遭不公,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让他在十岁恢复过来,金榜题名,科举入仕。
这才是本该属于他的人生。
而非被剧情操控,痴傻十五年,草草丧命。
落下最后一笔,苏源走出自习室。
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有灿金的光芒跃出地平线。
春宁胡同逐渐热闹起来,炊烟从烟囱蜿蜒升起。
苏慧兰正在后罩房做运动。
一开始是因为苏源的提议,她为了不让源哥儿失望,硬着头皮坚持锻炼。
长此以往便成了习惯,一天不练浑身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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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走上前:“娘,今日梁盛于午门斩首,我打算去看一眼。”
苏慧兰想象着犯人人头落地,尸首分家的画面,咂舌道:“虽然那场面大快人心,但到底太血腥,娘承受不来,你自个儿去吧。”
苏源并未强求:“那行,等看完行刑我还要去火锅铺子一趟,您就别等我回来用饭了,自个儿先吃。”
苏慧兰自无不应。
这时卢氏做好了早饭,等母子二人一坐下,立刻端上来。
吃过饭,苏源在屋里看了会书,于午时左右出发,坐马车前往刑场。
行刑台上,梁盛双手缚于身后,后背插着亡命牌,脏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就这么跪在烈日之下。
行刑台的四周围满了观刑的百姓。
经过一日发酵,京城男女老少都知道苏状元就是当年发现并进献天铃的人。
他们对苏源有多感激,对梁盛就有多憎恶。
不断有人往梁盛身上砸臭鸡蛋和烂菜叶,咬牙切齿地怒骂着。
“真是肚子里长牙,心肝肠肺都又硬又狠,苏状元这么好的人,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
“跟苏状元作对就是跟咱们作对,这个梁盛不是个东西,包庇他的诚郡王也不是个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马车停在人群外围,苏源撩起车帘一角,下颌冷硬,薄唇紧抿。
陈正也在一旁嘀嘀咕咕,左不过是些骂人的话。
日光照在苏源的脸上,长睫在下眼睑覆上一片暗影,刚巧遮掩住眼底的波澜不惊。
午时三刻。
监斩官丢出一枚火签令,高声道:“行刑!”
刽子手跨步上前,一口酒喷在刀上,摘下亡命牌。
手起刀落。
梁盛的性命就此终结。
第八十八章
尸首分家那一刻, 鲜红占据全部视线。
消停许久的ptsd再度发作,苏源呼吸困难,手指颤抖。
狠狠闭了闭眼, 又强迫自己睁开。
机会难得, 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他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得将梁盛人头落地的画面铭记在心。
心脏鼓动剧烈,苏源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将那血腥一幕收入眼帘。
行刑台四围,百姓们拍掌称快。
“要我说这样还是太便宜他了, 一刀下去啥也不晓得了,就该千刀万剐, 五马分尸。”
“嚯!你个老婆子一把年纪, 看不出来还挺恶毒。”
“这可不是恶毒,谁能让我填饱肚子, 我就站在谁那边。”
“况且就算上头死的那个跟苏状元没关系,他干了这么多坏事,那也是活该被砍脑袋。”
“上个月地里收了两大筐天铃,中午就吃这个, 我得赶紧回去了。”
“你还真别说, 我也正有此打算。”
自有专人收拾梁盛的尸身,百姓们闹哄哄地说笑着,三三两两散去。
苏源放下车帘,抿一口茶水,试图化解口鼻中氤氲的铁锈味。
“去如意火锅。”他吩咐道。
陈正还是头一回现场观刑, 有些吃不消, 但不妨碍他的激动。
搓搓手拿起鞭子,不轻不重落在小红的屁股上:“公子您坐稳, 走喽!”
浓郁的茶香压下喉咙里的血气,苏源无声勾唇,跌宕起伏了几个时辰的心绪安宁许多。
梁盛的仇姑且算报了,还剩一个梁守海。
食指轻叩桌面,苏源漫不经心地想着。
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
马车外是嘈杂人声,苏源一路听着小贩中气十足的叫卖,很快来到如意火锅。
眼下他正处于舆论中心,不方便从正门入,苏源直接刷脸,从后门直通三楼的专属雅间。
伙计刚上了壶茶,杜必先就急吼吼赶来了。
他都来不及擦额头的汗,在对面坐下:“你怎么来了?”
苏源放下茶杯:“正好出门,顺路过来瞧瞧。”
见杜必先满头大汗,心下纳罕:“你这是去后厨打下手?”
面对苏源的揶揄,杜必先连灌三杯凉茶,继续擦汗:“可不是!”
苏源轻挑眉梢,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厨子和伙计都是往多了招的。
杜必先怎么说也是铺子的东家之一,怎的还要他进后厨做事?
杜必先苦笑道:“还不是店里的生意太好,你可不知道,自打开张以来,那每天都是满客,甚至还有人吃不上,在后头排队的。”
“厨子和伙计们都忙不过来,我都已经在铺子上帮着忙了三四天了。”
苏源轻戳桌上的水珠:“没再招人?”
杜必先苦着脸:“别提了,咱们这铺子的生意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红,背地里派人打探方子的那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好在那些厨子和伙计都是签了契书的,不敢对外胡言。但耐不住对方给得多啊,前几天就有个后厨打下手的,没忍住诱惑答应了。”
苏源指腹下压,水珠瞬间失去圆润的形状。
“还好被我事先觉察到不对劲,抢先一步把那个伙计给扣下了。”杜必先无奈摊手,“自家的伙计都能这样,更遑论从外面找来的了。”
红尖的存在本就惹眼,再加上源源不断的客人,招来同行冒着风险高价试探也很正常。
苏源轻笑一声:“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无妨,放眼整个京城,手头有足够多红尖的人又有几个。”
和现代不同,在靖朝辣椒可是奢侈品。
除了他,又有谁舍得花高价购入,再将其制成锅底,以平价售出?
应该是没有的。
“是我多虑了,那等回头我就安排人进来。”杜必先说着,突然一拍大腿,“我差点给忘了!”
苏源随口问:“什么?”
杜必先眼神灼热:“现在整个京城都已经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你就是进献天铃和红尖的大功臣,个个都对你感恩戴德呢。”
尚未正式入朝就有了这么大的功劳,又有陛下鼎力支持,以往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几乎一夜之间消弭无踪。
走在大街上,只要是有关苏源的,那都是大篇的溢美之词。
得知这一消息,杜必先连午饭都没顾上,跑去祠堂给他老爹老娘上了炷香,又连叩三个响头。
定是老爹老娘泉下有知,护佑他与苏源有了交集!
其他不谈,光是这一个多月以来火锅铺子的盈利,就抵得上他手里其他铺子半年的收成了。
苏源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缓声道:“我进献天铃只是极小一部分功劳,如今天下人都能吃上天铃,还是陛下仁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天铃广而普及。”
杜必先脑子机灵,当即反应过来,不住点头:“是是是,也多亏咱们有位视民如子的陛下,靖朝如今国泰民安,都是陛下励精图治的结果。”
苏源喝一口茶,笑容加深:“杜兄可用过午饭了?”
杜必先摇头:“这不是正忙着,要不是你来,我估计得午饭晚饭一块儿吃。”
“正好今日得闲,不若你我二人一起吃顿饭?”
杜必先求之不得,当即叫了伙计进来点菜。
吃饱喝足,苏源站在窗前往楼下看。
大堂里座无虚席,锅子咕嘟咕嘟翻着泡,热气升腾,火锅独有的香味溢满每一个角落。
大家吃得满头大汗,却都忙不上擦,筷子几乎甩出残影,生怕动作慢了,锅子里的菜被同伴抢走。
坐在一楼大堂的,基本都是普通百姓。
他们身着布衣,笑容真诚质朴,轻松的气氛在桌与桌之间无声传递。
杜必先站在边上,惬意地拍着肚皮:“幸亏当时价格定得低,老百姓都能吃上,不然生意肯定没这么好。”
“民以食为天。”苏源偏头,“美食当前,纵使是普通人家也忍不住进来饱餐一顿。”
杜必先抚掌,深表赞同:“不过我觉得,咱们铺子只卖火锅太过单一,可以尝试着卖些旁的东西。”
苏源作洗耳恭听状。
杜必先咳嗽一声:“不是说婶子以前是开点心铺子的吗,咱们也可以在铺子上卖点心,饭前饭后都有人吃。”
苏源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杜必先被看得心虚,他确实有几分私心。
眼瞅着苏源圣眷正浓,他担心自己地位不稳,思来想去想出这么个法子。
一来双方都能赚钱,这二来嘛,也算是小小地讨好一下苏源的母亲。
苏源揉揉眉心:“我回去问问,明日再给你答复,如何?”
杜必先暗下松了口气,满口应下。
苏源又在铺子上待了一小会儿,就提出告辞。
“你等我一下!”杜必先小跑着出去,回来时怀里抱着厚厚一摞账簿,“这是从开张到现在的账簿,每天的进账和采买都详细记在上头。”
他翻开一本递给苏源:“你看看这样行不,不行的话我让人再改。”
苏源简单翻了下,虽不如现代的记账便利,但也一目了然:“就这样吧,等我看完了就让人给你送来。”
杜必先让伙计把账簿搬上马车,目送着苏源离开。
回到春宁胡同,苏慧兰正在屋里做衣裳。
见苏源进门,她招手:“源哥儿过来,娘给你新做了身衣裳,过来试试。”
苏源从善如流,接过外袍换上。
苏慧兰在两步之外打量着,用眼神衡量,并未向年幼时那样用手试探。
“这才过去几个月,娘怎
PanPan
么觉得你又长高了?这腕骨都露出一小截了。”
苏源抚平衣襟上细微的折痕:“就算长高也长不了多少,娘您把袖子稍微放宽些,长一点不碍事。”
苏慧兰佯装生气地瞪着他:“娘在家又没什么事可做,不过几件衣裳,我还能累到不成?”
苏源抬手讨饶:“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做针线太费眼睛,您又总是在晚上坐在灯旁缝补,对眼睛伤害极大。”
就跟住校时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刷题背书是一个道理。
第二天眼睛酸胀,严重时还会情不自禁流生理泪水。
源哥儿到底是好意,苏慧兰缓了面色:“我晓得了,以后一定不在晚上做活。”
提到做活,苏源想起正事。
褪下半成品外袍,坐在他娘对面说:“娘您初来乍到,周围邻居又没有相熟的,在家里一定很闷吧?”
苏慧兰顿了顿,也没瞒着:“倒也还好,找点事做一天就过去了。”
苏源就把杜必先的提议告诉她:“您可以提供方子,也可以去铺子上盯着,教他们具体怎么做。”
“最重要的是,家里多一份收入来源,您也能充实些。”
源哥儿这般为自己着想,苏慧兰很难不感动,连声应好:“那我什么时候去铺子上?”
“我明天给他回复,得让他准备一两天,等我将账簿看完,您差不多就能去了。”
提及账簿,苏慧兰自告奋勇:“我也能帮你看一点。”
却被苏源婉拒了。
他有自习室这个金手指,很快就能看完。
“这些账多且复杂,我自己看心里也有数,这两天您可以研究研究点心方子,客人都喜欢漂亮新颖的。”
苏慧兰也不强求,欣然应允。
让陈正把账簿搬进书房,苏源在里面待了一个下午。
其实查账簿只用了一刻钟,其余的时间都在看书,也算是替金手指打掩护。
昨夜又是发烧又是情绪大起大落,天刚黑苏源就眼皮发沉。
草草用了晚饭,洗漱后倒头就睡。
翌日一早,苏源让陈大去如意火锅,向杜必先转达了他娘的意愿。
杜必先喜出望外,当即表示会尽快辟出一块地方,专门用来做点心。
苏源得到回复,暂时性地放下手中书本:“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陈大应声而出,没一会又折返回来:“公子,有位姓郭的老爷登门拜访,说是来赔罪的。”
提及“郭”姓,苏源当即想起郭连云。
不知何故加入到诚郡王阵营,和梁盛、张剑狼狈为奸,企图毁掉他的郭连云。
上次见面还是一个多月前,苏源沉吟片刻,还是应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等他看到郭姓老爷本人,却发现对方是郭连云他爹,郭大人。
遂起身见礼,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去。
郭大人身后空无一人,竟是孤身前来。
上来郭大人就开门见山地说:“苏公子,郭某今日登门,是替我那孽子向你赔罪的。”
他并非没注意到苏源的目光,厚着脸皮解释:“当初犬子受人蛊惑,又被对方拿捏了短处,才做出那等下作之事,苏公子大人有大量,还望你能原谅他做的蠢事。”
按理说郭大人是他的长辈,面对他如此放低身段,登门致歉,苏源该诚惶诚恐,二话不说就答应和解。
只是郭连云的恶意与梁盛的不同,他的针对称得上荒谬。
若非苏源警醒,他要真的醉死过去,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和一个陌生女子同床,门外还有人虎视眈眈等着捉.奸,估计劈了对方的心都有。
苏源沉默两秒,直言不讳道:“其实大人不该向我赔罪,思源兄真正愧对的,应该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宋先生。”
“我曾在松江书院待过半年,先生对他的看重都瞧在眼里。”
“那件事我并未遭到任何损失,相反的,是思源兄自己遭到了反噬。”
苏源无视郭大人颤抖的嘴唇:“事后我曾拜访宋先生,先生因思源兄差点一病不起,真正欠思源兄一个赔罪的,该是宋先生。”
“况且,源以为赔罪需本人亲自登门才有诚意。”
一味地龟缩逃避,甚至让自己的老父亲低声下气登门致歉,算什么男人
听到这里,郭大人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知道对不住宋先生,辜负了他的期待,事发后第二天就带着孽子去了宋家,只是宋先生并未露面。”
他抹了把脸,素来笔直板正的脊梁佝偻着:“事后我又带他来苏公子家,却被告知你已经回乡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郭大人是个性情耿直的,只认死理。
亲儿子做出这等丑事,他第一反应不是想着遮掩,而是补偿并赔罪。
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有御史将苏源的庶出兄弟所做之事捅到了陛下跟前,还牵扯到了郭连云。
金銮殿上当堂审查,郭大人也在现场。
从陛下口中得知郭连云和诚郡王扯上关系,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厥过去。
好容易捱到下早朝,回到家就让家仆收拾行李,连午饭都没让郭连云在家吃,一脚把他踹回了祖籍老家。
在陛下跟前挂了名,还是恶名,郭连云差不多是废了。
可郭家还有其他子弟,万不能为了一个郭连云,而断送其他人的仕途。
苏源内心哦豁一声,这位郭大人可真是干脆果决,亲儿子说放弃就放弃。
见苏源不说话,郭大人又补充一句:“还有那个叫慕蝶的姨娘,她也被送回老家了。”
苏源回忆三秒,才想起慕蝶是何许人。
瞎话张嘴就来:“源与慕姨娘素不相识,只希望思源兄诚心改过,迷途知返。”
郭大人听出言外之意,挤出一抹笑:“希望如此。”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郭大人干巴巴说了几句,不外乎是“苏公子寻得天铃,乃是造福百姓的大善事”“陛下识得良驹,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云云。
纵使这些话苏源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他还是维持着完美笑容,相安无事地送走了郭大人。
“公子,这些依旧放到库房吗?”陈正指着那一堆赔礼问。
苏源打开最上面那个,是一幅画。
展开一半,认出是前朝某位书画大家的遗作,价值千金。
眼皮狠狠一跳,这位郭大人为了消弭郭连云给郭家带来的负面影响,可真是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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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到了他手里,郭连云此生多半与仕途无望,他也没良善到把这些还回去。
将画放回去,挥手道:“都放去库房,小心安置。”
陈正领命,分两趟才把这些搬
殪崋
进库房。
之后的一个月,苏源基本都待在家里,看书练字,散步赏花,权当陶冶情操。
偶尔出门,也是去如意火锅,溜一圈吃顿饭就走。
直到新科进士陆陆续续进京,只等月底入翰林院任职,苏源手头再无书本可看,才出门去书斋购书。
“呦,苏状元这是要出门?”
妇人站在不远处,冲着苏源满脸堆笑。
陆续有人围上来,像是看什么新奇物种。
“苏状元,前些日子我听说个事儿,是跟你有关的。”
“诶呦你卖什么关子,不是苏状元进献天铃,又差点被人害了,磨磨蹭蹭,还是不是个男人?”
“嘿你这婆娘所以啊,苏状元你老实跟咱们说,外头传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为了证实那些传言,他们这一月都在盯着苏家小院。
可是左等右等,苏源就跟那新嫁娘似的,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哪也不去。
仅有的那几次,他也溜得飞快,眨眼间就没影了,还让他们吃了一嘴的尘土。
今儿好不容易把人逮住,可得问仔细喽!
苏源忍住扶额的冲动,还是耐着性子应答:“确有其事。”
众人眼睛瞪得老大,不约而同倒吸气。
“苏状元你跟咱们说说,你是怎么发现那天铃的,还有你那兄弟想要杀”
那人话未说完,就被旁边的男子强势捂住嘴。
“苏状元见谅,老马他脑子不好,不太会说话,你可千万别跟他计较。”
哪个年代都不缺八卦之人,苏源神色如常:“无碍,马叔也是心直口快。”
正好趁今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也省得以后再有人问个不停。
当年他进献土豆只是为了让百姓不必忍饥受饿,现今若不是梁盛,也不会这么早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太过高调,走到哪都有人追问,这直接让苏源丧失了出门的欲望。
“我发现天铃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恰逢家乡遇天灾,在陛下的支持下,天铃才能广而推之。”
“至于遇害一事,不过是些私人恩怨,如今尘埃落定,无需再提。”
苏源笑言:“若再遇到有人询问此事,还望诸位帮我解释一番。”
“原来是这样,苏状元你放心吧,咱们只要遇到,那肯定会帮你解释的。”
“听苏状元你这话的意思,当年要不是陛下鼎力支持,咱们还真不一定能吃到天铃。”
苏源十分欣慰:“正是如此,一切都因陛下圣明。”
他是要入朝为官的,可不想让自己的声望高过陛下。
只有低调低调再低调,才能活得更久,也不至于引起帝王忌惮。
与邻里告别,苏源坐上马车前往书斋,兀自叹息想着。
买完书回来,苏源当即拟了两封信。
一封送去京城某一处私宅,那是福公公在宫外置办的住处。
福公公曾同他说过,若有什么要紧之事,可写信送到此处,自有专人递进宫。
另一封则是送往梁守海的流放之地。
是非恩怨,该尽早了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封信递出去,苏源继续宅家,看书练字,充实自我。
当天下午,福公公就收到宫外递进来的信。
信封上明晃晃写着“苏源”二字,他不敢迟疑,忙呈给弘明帝。
弘明帝看完,龙颜大悦,同福公公说:“苏爱卿是个贴心人,得此肱骨,实乃朕一大幸事!”
“这些在背后煽风点火的,着实该死!”
福公公还能如何,只能附和
半月后,苏源前往翰林院任职。
此时,民间舆论转变甚大。
之前那些传言恨不得将所有功劳扣到苏源身上,将他捧得高高。
生怕百姓们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生怕他不会引起帝王忌惮,顺利活到九十九。
现在的传言,主角是弘明帝。
大致就是:虽然苏源发现了天铃,但如果没有陛下的赏识,没有陛下的英明果断,百姓可能永远也尝不到天铃的滋味。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有一位明君。
百姓的想法也从“苏状元真厉害”,变为“陛下真爱民如子”。
去往翰林院的路上,苏源听着陈正打听来的消息,露出满意的笑。
抵达目的地,苏源跳下马车,一整深绿色的官服,信步走进翰林院。
翰林院乃养才储望之地,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注]
从六品修撰,多负责修国史、实录,记载陛下言行,进讲经史等。[注]
心中默念自己的职责,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苏源一时不察,后背遭受重重一击。
“杵在这干什么,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第八十九章
“一个个净想着偷懒, 再这么下去,年底考绩甭想通过,趁早给我滚蛋!”
苏源忍痛转身, 同样身着深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神色不耐, 说话时嘴上两撇胡须一翘一翘,颇有几分逗趣。
他怀里抱着一摞书,最顶上一本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滑落。
苏源顺手将它推了回去:“对不住,在下初来乍到, 不知该往何处,无意挡了您的路, 还请恕罪则个。”
“新来的?”
男子面色稍霁, 按捺怒火仔细打量对面的青年。
面如冠玉,挺若修竹, 身着深绿官服,腰佩银带,显然和他一样,同为六品官员。
他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你可是新科状元郎?”
七品官乃是浅绿, 六品官才可着深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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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新科状元, 榜眼探花还有凭朝考进翰林院的庶吉士,都是七品及以下。
苏源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在下正是苏源,只因不知具体在何处上值,一时彷徨,才停驻在此。”
男子咽了口唾沫:“你初来乍到, 不知道地方也属正常, 我领你过去吧。”
只怪他方才闷头只往前闯,撞到人后也不曾看清对方模样, 就暴躁开喷。
放眼整个翰林院,甚至于整个靖朝,现在估计没人不知道这位苏状元。
深得帝心不说,尚未入朝就悄没声地立下大功,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他又是斥责又是威胁,难保对方不会怀恨在心,日后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眼药。
正忐忑不安着,只听得苏源温声道:“多谢大人。”
男子摇头:“苏状元稍等片刻,容我将这些书放回原位。”
虽然他不满苏源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与他平起平坐,但谁让对方圣眷正隆,只能交好,不可得罪。
苏源乜一眼那摞书,就是它们撞到了自己身上。
后腰仍残余着些微痛感,他面不改色地应下:“好,大人先忙。”
男子疾步走进右前方的屋子,很快出来:“走吧,我领你过去。”
苏源温雅一笑:“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男子下意识摸上腰间银带,眼底飞快闪过什么:“我叫郝治,和你一样都是翰林院修撰。”
“郝修撰,在下初入翰林院,尚有许多不懂之处,还望您能指点一二。”
虽然初次打照面,双方或者说是郝治单面方起了摩擦,但苏源本着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的原则,率先释放善意。
郝治嘴上应着:“那是自然,你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便是。”
心里却不以为然。
人可是靖朝大功臣,陛下都给他一路开绿灯,能有什么难处。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和那些个世家子弟攀谈攀谈,说不准能借此升官呢。
他在修撰这个职位上已经坐了好几年,可不想直到致仕都只是个庸庸碌碌的从六品。
苏源含笑道谢,之后两人一路沉默。
七拐八绕,最终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郝治推开门:“这就是苏状元上值的地儿,等榜眼和探花来了,应该和你在同一间屋。”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也是打着讨好的目的,提前好几天就跟侍读学士打听过。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新科进士任职头一天,他就把状元郎给得罪了。
心下寻思着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简直倒霉透顶,笑容浮于表面:“苏状元赶紧进去吧,我也有其他事要做,做不完可是无法下值的。”
苏源眉眼微动,略一拱手:“好,多谢郝修撰。”
不过简简单单一句道谢,谁知郝治竟面色扭曲了下,硬邦邦地嗯了一声,转头就走。
苏源:“???”
这脸色怎么跟六月的天似的,说变就变。
顶着一头雾水走进办公室,苏源无声感叹,只能说中年男人的心思你别猜,比女人心更像海底针。
腹诽的同时,苏源也在打量屋内的陈设。
和现代的办公室差不多,共计四张桌案,两两并列,且相对摆放。
桌上笔墨纸砚齐全,都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点苏源倒是无所谓,他也没什么洁癖,暂且将就着用一段时日,不能用了再换新的。
桌后各有一排书架,上面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书本和各类文书卷宗。
取下一本书,随意翻看,开篇是靖朝的某段历史。
作为科举八年选手,苏源几乎将靖朝历史倒背如流,看了一个段落就知道后边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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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合上,又放回去。
用屋里现成的水盆打来一盆水,用巾帕将桌案和书架大致擦洗一遍。
刚倒掉污水,一身浅绿的岳坚阔步走来。
进门就朝苏源拱手:“苏贤弟,数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苏源把水盆放回原位,擦拭手背的水痕:“岳兄,别来无恙。”
岳坚环视四周,奇道:“周贤弟还没来吗?”
苏源颔首:“左右还未到正式上值的时辰,是咱俩来得早了。”
岳坚摸摸鼻子,很是无奈:“我原本也不打算来这般早的,是我娘子一个劲儿地催促,说什么去得迟了可要吃挂落。”
苏源失笑:“来都来了,岳兄赶紧挑个位置,想必等会儿就有差事来了。”
岳坚诶了一声,选了就近的一张桌,位于苏源对面。
不久后周修也到了,一甲三人齐聚于此。
互相问候,相继落座。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户探入,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出现。
“本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你们称呼我陆大人即可。”
“今日你们初入翰林,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学士大人让本官带你们先熟悉翰林院。”
三人喜出望外,齐声称谢。
简直打瞌睡送枕头,有专人领他们熟悉事务,也能在最短时间融入翰林院,从而避免不必要的错误。
陆大人坦然接受,先三人一步转身:“诸位随我来吧。”
陆大人领着他们走在翰林院中,每经过一处都会同他们介绍。
三人缀在后面,专注聆听。
此时的翰林院和刚来时大不相同。
身着各色官服的男子行色匆匆,为各自手头的差事而奔走,为偌大的翰林院增添了不少人气。
一圈走下来,竟耗费小半个时辰。
四人回到原地,陆大人立在门口,一板一眼地说:“平日里若遇到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本官,要是连本官都解决不了,再将此事上报给学士大人。”
三人齐声道:“下官明白。”
陆大人满意点头,正要离去,忽然脸色一沉:“郝治,你不去整理文书,猫在这偷偷摸摸作甚?”
熟悉的名字,让苏源下意识循声望去。
果然是熟悉的一张脸。
郝治站在拐角处,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小半个身子,脸上是被发现的尴尬和畏惧。
尤其是他被上峰训斥的场景恰好被新人撞个正着,这让他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硬着头皮站出来,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大人,下官是打算来看看苏状元他们可有什么不适应之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您,一时犹豫,进退两难”
陆大人懒得听他找各种借口躲懒,明明年纪比郝治要小那么几岁,气势却远胜于郝治。
“这已经是第多少次本官碰到你躲懒了?翰林院这么多文书你不整理,就知道到处乱晃,真当翰林院是养闲人的地方不成?”
郝治中年发福的脸活像个涨紫的茄子,死死揪着袖子:“下官没有,下关只是来关心”
陆大人严苛不减:“若再有下次,本官直接将你借调去六部。”
郝治脸色大变,也顾不上辩解:“下官知道了,下官这就去整理文书!”
说罢一溜烟跑远了,跟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
被郝治这么一搅和,陆大人心情更差,脸色显得更臭几分。
板着脸同三人点了下头,迈步离去。
苏源大胆提问:“为何方才陆大人说要将郝修撰借调去六部,他就变了脸色?”
这题岳坚会,他答道:“月底总是六部最忙的时候,人手多半是不足的。”
“每逢这时,他们就会向翰林院借调人手,去六部处理卷宗之类。”
“六部有些人会仗着咱们翰林院的人是外来的,就一个劲儿地指派差使,月底那几日不出意外都是要通宵的。”
而从陆大人方才的言辞中,可见郝治是个钻懒帮闲的,让他去六部帮忙,跟要了他的命有甚区别。
岳坚解释完,周修一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声。
“难怪郝修撰跑那么快,他是真怕被陆大人安排到六部啊。”
苏源眸底笑意浮动,联想到自身,轻声说:“希望咱们都能运气好些,不会被抽调去六部。”
岳坚点头称是:“我宁愿从早到晚在翰林院整理文书,修撰国史,也不愿去六部。”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有位叔伯在工部任职,他才三十几岁,那头顶的头发就日渐稀疏,早上束发都要花好长时间遮掩。”
苏源二人都被岳坚的促狭逗笑,好半晌都止不住。
苏源以拳抵唇,好容易压住唇畔的弧度:“不过咱们都做不了主,还得看上峰的意思。”
岳坚、周修深表赞同,默默担心起自己的头发,想着回去多准备些养发生发的膳食。
主打的就是一个未雨绸缪。
三人正说笑着,又有一位面生的官员过来:“陆大人给你们指派了差事,让我领你们过去。”
苏源不敢迟疑,忙跟上去。
“今日你们的任务便是将这些文书整理归类,陆大人交代过,下值前未完成可明日再来,切不可敷衍了事。”
交代完差事,那官员径自离去。
苏源望着整整三摞,半人高的文书,陷入沉默。
如此看来,陆大人还算体贴。
知道他们今天肯定做不完,放宽了时限。
苏源走向其中一摞:“赶紧开始吧,争取今天整理完。”
周修苦笑:“希望如此,若我猜得没错,明日应该还有其他的差事。”
苏源不可置否,开始动手整理。
整理文书耗费不了多少精力,只是考验耐心。
周修到底年纪轻些,被文书上黑压压的文字看得眼花缭乱,实在受不住,借尿遁出去溜达了一圈。
岳坚和苏源又怎会看不出他的意图,相视一眼,表示理解。
岳坚将一份文书放到右手边,语调中带有安抚意味:“再坚持一下,午饭后可以小憩片刻。”
苏源嗯了声,继续埋头苦干。
心里却想着,要是这些文书能带回家就好了。
把它们带进自习室,压根花不了多长时间。
只可惜这些文书重要程度不一,陆大人绝不会容许他带回去的。
也只能想想,继续看下一份文书。
一眼扫过,迅速归类。
一个半时辰后,门外陆续有脚步声响起。
“可算到午时了,修了一上午的书,搞得我头都大了。”
“可不是,一直低头坐着,我这脖子是又疼又酸。”
“可别说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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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这么一说,我都浑身不舒服,赶紧去拿饭,吃饱饭好干活。”
“走走走,吃完了我可得好好睡一觉,现在这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了。”
“啪嗒”一声,周修放下记录用的毛笔,撑着桌子站起身:“岳兄,苏贤弟,咱们也去吃饭吧。”
岳坚注意到周修在揉捏肩颈,将手中文书往前推了推:“我怎么觉着,这比伏案读书还要累人?”
苏源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可不是,一直重复一件事,枯燥又乏味,自然劳心劳神。”
说着一摊手:“可没办法,这是咱们职责所在,再苦再累都得完美完成任务。”
另两人不约而同点头,一并往翰林院门口走去。
中午休憩的时间太短,而官员们的住处远近不一,住得远的可能刚回到家,饭都没吃上就得赶回来。
长此以往,官员之间形成一个默契。
午时让家中人送饭来,等到傍晚下值再回去。
苏源也是琼林宴那日从岳坚得知这一默契,今早出门前就叮嘱了卢氏,让她提前做好饭菜,再由陈正送来翰林院。
三人相携出门,朝四下望去。
苏源最先捕捉到陈正所在方位,顶着烈日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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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收回盯着翰林院大门的目光,双手将食盒呈上:“公子,这里头是您中午的饭菜,都是热乎的,您赶紧吃。”
苏源揭开看了眼,竟是两菜一汤。
虽然分量都比较少,但足够丰盛。
将盖子重新扣回去,苏源挥手道:“你赶紧回去吧,食盒我下值时再带回去。”
陈正自无不应,目送着自家公子走进翰林院。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身着官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
而他家公子也在其中,还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就很骄傲。
陈正咧嘴笑,哼着小调离开。
回到整理文书的屋子,苏源将文书堆放到一边,确保不会溅到汤汁,才打开食盒。
食盒共两层,苏源取出米饭,才发现最底下还有几块点心。
不用想就知道是苏慧兰吩咐,因为这点心只有她会做。
岳坚和周修分别在苏源两侧,自然也注意到这样式精美的点心。
周修扒一口饭,只是单纯地感叹:“这点心我还从未见过呢。”
苏源分给两人各一块:“这是我娘做的,你们尝尝。”
岳坚捻着点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点心略显袖珍,一口就能吞进肚里。
入口软糯,绵甜中又带有几分清凉,很是奇特的口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岳坚是属于直男那一类,素来不喜女子爱吃的甜点。
他以为苏源给的点心也是如此,只是顾及情面才浅尝一口。
想不到口感意外地很不错。
周修在一旁附和:“前两日我小妹还给我送了糕点,过分甜腻,苏贤弟你这里面放了什么?”
说完就后悔了。
苏贤弟一介男儿,又怎会知晓庖厨之事。
谁料苏源眼也不抬,神色如常地说:“里面放了薄荷叶,中和了甜味。”
周修眼神诧异,许久才回神:“这、这样啊,难怪我吃着有几分凉丝丝的。”
苏源笑笑,继续吃饭。
其实他原本是打算给自家点心打个广告,想想还是算了。
除了宋觉和宋竟遥,其他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与人合伙开店的事,何必到处宣扬。
酒香不怕巷子深,苏慧兰做了这么多年点心,再有火锅铺子做后盾,不怕没人买。
火速解决午饭,苏源趴在桌上眯了一会,醒来继续整理。
一整个下午,三人屁股仿佛焊死在椅子上,忙得昏天黑地。
直到傍晚下值前,陆大人想起他们仨,特意跑来看一眼。
文书已整理大半,陆大人简单抽查一番,结果还算满意。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都回去吧,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来将剩下的整理完。”
一只手背在身后,陆大人又说:“先接触简单的事务,由简到繁,循序渐进。”
苏源深知他是好意,起身作揖:“是,下官明白。”
另外两人同样如此。
“一天总算结束了。”等陆大人离开,岳坚露出痛苦面具,“今晚回去我可以吃五碗饭。”
这年头讲究人家吃饭,用的都是丁点儿大的小碗,而非跟脸差不多大的那种。
尽管如此,五碗饭也是数量惊人。
苏源忍俊不禁:“赶紧收拾收拾,回去早些歇着吧。”
三人于翰林院门口分别,各自登上自家马车,缓慢驶远。
连续几个时辰工作,只歇息了小半个时辰,苏源也有些吃不消。
孤身一人坐在马车里,他一手撑着额角,胳膊肘支在矮几上,就这么眯了过去。
“公子,到家了。”
陈正的唤声冷不丁响起,苏源眼皮一颤,胳膊肘从矮几滑落,险些一脑袋磕在木板上。
瞌睡虫瞬间跑没影,苏源整理仪容,淡定跨下马车。
苏慧兰也刚从铺子上回来。
晚饭时,苏源问及点心的售卖情况,苏慧兰喝着汤说:“买点心的不多,但吃过的都说好吃。”
苏源抬眼,他娘一脸满足,眼睛都是弯着的。
这样就很好。
洗漱后,苏源照常进自习室练字,又看了两篇文章。
之后又重新拟定学习计划表。
如今他也是个上班族,大半时间都耗在翰林院,再腾不出这么多时间读书写作。
但基本的文章输入还是要保持的。
还有练大字和日常锻炼,也要列入其中。
花了一刻钟拟好计划表,苏源出去后倒头就睡。
一夜好眠,苏源睡得死沉,连梦都不曾做。
翌日醒来,又是翰林院社畜的一天。
用一个时辰把剩下的文书处理完,陆大人及时出现。
检查无误后,又给他们安排了差事——整理史册。
听到“整理”二字,三人眼前一阵发黑,脑仁儿隐隐作痛。
对上陆大人冷酷的双眼,一切情绪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去整理史册。
史册比想象中更多,整理的过程也更加繁琐。
一屋子的史册,足足用了小半个月才整理完毕。
而后陆大人又安排他们去纂修史书。
整整一个月,苏源三人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在这三件事上。
苏源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帮着纂修史书。
这期间,翰林院上上下下不少人都盯着新科进士,苏源是观察重点。
得知陆大人只安排了无关紧要的差事,并未安排他们经筵侍讲,诧异之余又抱有几分看戏的心态。
纵使他们其中不少人都没资格入金銮殿,但那日弘明帝对苏源的偏重昭然若揭。
苏源如此得帝王看重,被陆大人这般敷衍对待,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撂挑子不干。
然而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们等了又等,却等来苏源每日准时点卯,兢兢业业,半句抱怨都不曾有。
如此一来,众人对苏源的看法转变甚多。
从才高气清状元郎,到傻里傻气冤大头。
若他们有苏源这样的人脉和靠山,老早就支棱起来,在翰林院作威作福,支使学士大人给他们安排上好的差事。
苏源闷声不吭,和榜眼探花只知干活儿,简直傻到家了。
同时也有不少人发现,自打苏源入翰林院任职,这都一个月过去了,陛下从未召见过他。
若真器重一人,会忽视他这么久,纵容侍读学士给他坐冷板凳,净安排些无足轻重的差事吗?
显然不可能。
那么问题来了,陛下到底是真重视苏源,还是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即便苏源进献天铃,也不曾得帝王恩待。
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有些人自以为触碰到真相,开始坐不住了。
月底,苏源正奋笔疾书,郝治捧着一摞文书进来。
他直奔苏源而来,“砰”地将文书放到桌上。
“今日我手头还有别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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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苏大人帮我将这些处理了?”
第九十章
执笔的手顿在半空, 苏源一时没反应过来。
“郝修撰的意思是,让我替你整理这些文书?”
郝治腆着脸笑:“实在是我手头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苏大人就看在咱们是同僚的份上帮我一把。”
苏源气极反笑。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遇过这么厚脸皮的人了, 求人办事都是理直气壮的口吻。
不紧不慢放下毛笔,苏源甚为无奈:“郝修撰你也看到了,我这些日子忙着纂修史书,着实抽不出空。”
郝治对苏源面前半指宽的史书视若无睹:“这纂修史书也不急于一时,再说了, 不是还有岳大人和周大人么。”
他把文书往前推了推,差点将砚台从桌上挤下去:“苏大人你就行行好, 帮我这一回, 回头我请你去八品阁吃饭,你看如何?”
在苏源这里, “回头”就是一句空话,谁知道具体是哪天。
况且这郝治找茬的意图昭然若揭,明知他都快忙飞了,还妄图给他增加任务量。
要是他真答应下来, 累死累活把文书整理好, 说不准最后功劳全记在郝治头上。
真当他是冤大头。
苏源心下腹诽:“实在不是我不愿帮你,而是纂修史书迫在眉睫,若这几日再不完成,苏某可得挨批了。”
对不住陆大人,暂且借您的威名一用。
对面岳坚附和:“是啊郝修撰, 这眼看着就要到期限了, 不论是苏大人还是咱们,可都腾不出手。”
周修紧随其后:“苏贤弟不也说了, 他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单纯有心无力,不然郝修撰找其他人去吧。”
苏源忍笑,一本严肃道:“实在不行可以向学士大人反映,手头差事尚未完成又被安排其他差事,明显不妥。”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压根不给郝治耍赖的机会。
苏源还作势起身,要为郝修撰讨公道。
郝治脸色黑如锅底:“不必了,既然苏大人不愿帮忙,我自己做便是,没必要扯这么多。”
说罢搬起文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登时清净下来。
三人相视一眼,朗声而笑。
岳坚喝一口茶水,提醒苏源:“苏贤弟你就是太过良善,人善被人欺,偶尔就得强硬一点。”
尽管苏源和郝治都为修撰,但苏源好歹是帝王钦定的状元郎,身份上就比郝治高了不止一点。
苏源转动笔尖,心说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对于郝治,周修倒是知道一点:“前几日我看郝修撰跟雷大人走得挺近,事后又听人说起,他二人多少沾点亲戚关系。”
翰林院共两位侍读学士,一位陆大人,另一位就是这位雷大人。
陆大人和雷大人不和,是翰林院众所周知的事。
也正是有雷大人撑腰,郝治才会明目张胆地犯懒。
不过一介修撰,就敢趾高气昂地拿年底考绩威胁他人。
苏源脑海中浮现雷大人的模样。
身高一米六,体重起码一百八,腰粗膀圆,人没到跟前肚子先到了。
犹记得与雷大人初次见面,明明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却有种肚子近在咫尺的错觉。
没想到郝治和雷大人之间有着这么一层关系,难怪郝治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说变脸就变脸。
苏源掩下眼底深思,豁然一笑:“好了不提他了,咱们都赶紧着,争取月初将手头的史书修好。”
另两人瞬间被带偏思路,周修脑袋磕在史书上:“不瞒你们说,这些日子我晚上做梦都在背史书上的内容。”
苏源憋笑:“周兄当真是没想到你在梦里都不忘学习。”
周修默了默,看苏源的眼神格外幽怨:“苏贤弟何时这般促狭了。”
苏源面无表情:“总要苦中作乐的。”
岳坚听他俩的对话,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捂着胸口连声咳嗽。
“可别提了,今早我家夫人同我说了句话,我条件反射地就背出书里的一段内容。”
苏源没好意思说,他现在满脑子也都是史书上的段落。
每晚练大字时,明明写的是另一篇文章,当写到尽兴时,好几次将史书内容默写了上去,反应过来后简直哭笑不得。
被郝治这么一打岔,三人索性歇息片刻,说笑一番后继续纂修。
至于郝治,他的智商与他的体型完全不符,苏源还真没把他放在心上,转眼就忘到了脑后。
翌日一早,苏源照常来到翰林院。
正准备工作,雷大人急匆匆赶来:“别再修那些个史书了,你们赶紧收拾一下,等会儿去户部帮忙。”
苏源望着雷大人满脸横肉的模样,唇线平直:“是,下官这就去。”
雷大人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室内重归寂静,苏源面露歉意:“对不住二位,是我连累了你们。”
如果他没猜错,雷大人不顾陆大人安排的差事,把他们借调去户部帮忙,多半与郝治有关。
思及此,苏源咬紧后槽牙,郝治的心眼真是比针尖还要小。
他只是想安安分分在翰林院上班,早日升职加薪,怎么就这么难呢?
岳坚摇摇头:“户部每逢月底都是最忙的,就算没有那茬,咱们也极有可能被借调去。”
周修也表现得非常善解人意:“那是他蛮不讲理,小气记仇,与苏贤弟你有什么关系。”
岳坚轻拍苏源的肩膀:“好了别想这么多,咱们赶紧过去,可别让雷大人捉住错处。”
苏源眼底有真切笑意浮动,重重点头:“好。”
同样被借调到六部的还有十多位翰林院官员,见苏源一行人出现,纷纷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打量着。
自任职以来,苏源忙着完成陆大人交代的差事,压根抽不出空搞官员社交,故而连对面那些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但他依旧镇定如斯,上前拱手见礼。
不论相熟与否,至少他要做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双方一番问候,又按照被指派的部门自成一队,赶往六部。
苏源还是头一回来户部,老远就瞧见门口有一位中年男子等着。
还没来得及见礼,中年官员就急吼吼拉着他们仨冲进户部。
他边走边问:“别整那些虚的了,会算盘吗?”
苏源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即点头:“会的。”
岳坚和周修也都说:“略通一二。”
中年官员一抚掌:“善!”
然后领着三人来到一间屋,指着桌上小山堆一样的账册:“你们三人分工合作,争取在月底这两日把它们核对完。”
苏源眼皮狠狠一跳,这里起码有二百本,两天内完成,其艰难程度不亚于逼着他长出一对翅膀,直飞南天门。
岳坚和周修的脸上也是不同程度的呆滞。
然而中年官员压根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像是撵鸡一样,把他们撵到账册前。
“别愣着了,赶紧干活儿。”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三把算盘,“也别觉得这些账册太多,我那边还有几百本,不比你们轻松多少。”
苏源神情微妙,突然心理平衡了是怎么回事?
“大人,下值时我可以带一些回家核对吗?”
中年官员急着离开,语速很快地说:“只要你能保证不会有账册遗失,可以带回去。”
“但丑话说在前头,这些账册都是记录在册的,但凡丢失,你是要担责的。”
苏源拱手:“多谢大人提醒,下官知晓了。”
中年官员摆摆手,快步离去。
周修抱着算盘坐下,唏嘘道:“真是累死人不偿命。”
岳坚翻开账册:“难怪我那叔伯年纪轻轻头发就没了,我离那日也不远了。”
苏源长指轻拨算盘:“秃头和升官,你们选哪个?”
二人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升官!”
苏源摊手:“那就是了,加油。”
他们也顾不上说话,一手算盘一手账册,埋头苦干。
一时间,算盘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放到声音相互交错,形成一曲颇具节奏感的篇章。
从早到晚,除了吃午饭,苏源再没挪过窝。
直到暮日西斜,那位中年官员过来敲门:“下值时间到了,回去早点睡,养精蓄锐明天继续。”
苏源应是,利落收起算盘,将剩下未核对的账册收拾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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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一起带回家。
岳坚见状有些意动,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整天都和数字打交道,他现在看到数字就生理性想吐,明日再核对也不迟。
三人就此别过,登上自家马车,各奔东西。
苏源回到春宁胡同,苏慧兰正在给花浇水。
听到动静扭头,注意到苏源身后的陈正怀里那一摞账册,狠吃一惊:“这是?”
苏源维持着揉捏手腕的动作:“我被借调到户部,这些是户部的账册,今晚要核对完。”
苏慧兰咂舌:“这么多怎么核对得完。”
肯定是核对不完的,但谁让他有自习室呢。
苏源老神在在地想着,出言安抚道:“今日核对不完,明日也可以继续,并非一定要今日完成。”
苏慧兰松了口气,给苏源倒水:“年轻人拼一点是好事,但不可不顾身体。”
身体是拼搏的本钱,身体一旦垮了,又谈何拼搏。
苏源抿一口水,温水入喉,仿佛一天的疲惫都散去了。
眉目舒展,温声道:“放心吧娘,我心中有数。”
苏慧兰也是点到为止,闻言露出欣慰的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好这时卢氏做好晚饭,苏源用了饭,简单洗漱后带着账册钻进自习室。
一百多本账册三人平分,到苏源手里也就六十多本。
白日里在户部已经核对了二十多本,还剩下四十出头。
苏源先做了一套眼保健操,食指一拨算盘,很快进入状态。
连续工作好几个时辰,最后一本算完,苏源走出自习室,也才过去半个时辰不到。
无债一身轻,苏源将账册中的几处错误记下,等明日交给那位中年官员。
之后也没那个精力练字读书,一扯被子,倒头就睡。
次日,苏源将六十多本账册中所有的错处上交。
岳坚惊得合不拢嘴:“你都核对完了?”
苏源配合地打个哈欠:“是啊,核对完了。”
周修倒吸凉气:“怎么这么快,你昨晚一夜没睡吧?”
苏源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差不多吧,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
岳坚久久无言,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周修下巴拄在算盘上:“那你现在就回翰林院了?”
苏源颔首:“我回去继续纂修史书,等你们回去,任务也能轻一些。”
周修求之不得,立马起身作了一揖,拖长语调:“那就多谢苏贤弟了。”
苏源被他的语气逗笑,同二人道别,信步离去。
刚踏出户部大门,迎面撞上孙见山。
苏源退至一旁,拱手见礼:“下官见过大人。”
孙见山步履匆匆,只象征性点了点头。
已经擦身而过,临了又倒回来。
“苏源?”孙见山面露讶色,“你怎么来户部了?”
苏源老实作答:“雷大人让我来户部帮忙核实账册。”
因常年借调人手,六部与翰林院往来甚多。
作为户部尚书,孙见山也知道雷大人是何人,但也没多想:“你这是核对完了?”
苏源颔首:“正是,我已将结果交到刘大人手中,正准备回翰林院。”
孙见山当年因天铃与苏源有了交集,这些年也从林璋口中得知他的优秀不凡,对苏源印象非常不错。
他目光祥和,没忍住多说两句:“户部的各种账目多且杂,月底压根忙不过来,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从外借调人手进来。”
苏源表示理解,古代的记账方式本就繁琐,校对起来特别费劲,大大小小各种开支加一起,更是一笔大工程。
“尚书大人!”
不远处有人呼唤,孙见山忙收了话头:“本官还有事要忙,你且回去吧。”
苏源应好,目送着孙见山小跑着走远,这才转身。
回到翰林院,苏源老远就瞧见背着手到处溜达的郝治。
郝治正哼着昨夜从青楼听来的小曲儿,惬意地捋着胡须。
冷不丁就这么跟苏源打了个照,猝然一惊,往后蹦了两步。
回神后深觉丢脸,色厉内荏道:“苏大人不是被借调去户部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擅离职守可是要受罚的!”
起初苏源还存着打好关系的念头,经此一遭,可给他累得不轻,也不打算退让。
“郝修撰不也在晃悠,其他人又为何不能?”
苏源虽是笑着,眸光却极冷,似利箭剐过,郝治眼里闪过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畏色。
“更遑论我早已完成了户部刘大人交代的差事,准备回来完成陆大人交代之事,又怎能说我玩忽职守?”
郝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道:“怎么可能?!”
苏源敛下眸,俯视着他:“刘大人已经同意我回来了,郝修撰莫非有什么意见?”
郝治被漆黑的眸子盯得很不自在,挠了下后脑勺:“没有没有,我只是太惊讶了,以前借调去六部的官员从未这么快回来。”
苏源不想同他废话,绕开他往里走。
郝治仗着雷大人在翰林院横着走,也就学士大人和陆大人敢训斥他,其他官员哪个不是客客气气。
苏源这般无视他,把郝治气得够呛,瞪着苏源的背影絮絮叨叨。
“真以为自己是陛下宠臣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状元郎又怎样,一个从六品,倨傲自大目中无人,铁定到死都在翰林院做官!”
郝治憋了一肚子火气,沉着脸跑到雷大人跟前告状。
“姨父,您不是把苏源派去户部了么,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雷大人正悠悠然喝着茶,闻言眼也不抬:“急什么,一次不行就十次,月月如此,总有他崩溃的时候。”
“真是气死我了,姨父您可没看到他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上次他假模假样不答应整理文书的时候我就想揍他了。”
雷大人对这个外甥的脑子压根不抱希望,只是拿他当马前卒罢了。
听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耳朵都快生茧子:“苏源到底是新科状元,又在陛下跟前过过明路,你若想对付他,须得徐徐图之。”
郝治顿时不满了:“上次不是姨父您让我把文书送到苏源那边的吗,要不是您说,我都没想这么做”
剩下的话在雷大人充满警告的眼神中咽回肚里,郝治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雷大人冷哼道:“你若想留在翰林院享清福,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再有下次,我可保不住你。”
郝治脸色发白:“是,姨父我知道了。”
“行了,你出去吧,别到处瞎逛,在屋里老实待着。”
郝治连连点头,麻溜退出去
苏源一整天都在与史书作斗争,直到傍晚时分,岳坚和周修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
他二人趴在桌上,好半晌没个动弹。
到底是同僚,彼此间关系又挺不错,苏源放下手头的事情,倒了两杯茶。
岳坚几口喝完,浑身发软地靠在椅背上:“我以为纂修史书是最耗费精力的,没想到山外有山,史书之外还有账册!”
周修掏出随身携带的药油,抹在手腕和手指骨节上:“说了不怕你们笑话,上次打算盘还是几岁的时候,这一晃十多年过去,连着打了两天,我这手腕都快废了。”
岳坚快速眨动酸胀的眼睛:“归根结底还是那账目太过复杂。”
苏源一手托腮:“差不多再有一刻钟就能下值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两人瘫在椅子上,看苏源精神饱满地在纸上奋笔疾书。
周修奇道:“苏贤弟你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现在不困吗?”
苏源笔下微顿,咳嗽一声,含糊道:“还好,只是习惯了。”
落入他们耳中,就是苏源以前经常这般深夜苦读。
岳坚咂舌:“苏贤弟,不愧是你。”
周修配合点头。
苏源:“???”
一刻钟后,绵长钟声响起。
苏源收拾一番,乘马车回家去。
回到苏家小院,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一头扎进书房,半个时辰后才出来。
苏源叫来陈正,递给他一封书信:“送去付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正之前已经去付家小院送过一次书信,一来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
“公子,付家的下人已经收了书信,说是等付老爷回来就呈上去。”
苏源喝完最后一口汤:“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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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洗漱后,苏源将昨日缺漏的大字补齐,又连着看了四篇文章,并拟写一篇,巩固手感。
一觉好眠,隔天照常上值。
午饭后,苏源正欲小憩片刻,有宫人前来传话。
“陛下宣召苏源苏大人前往御书房,进讲经史。”
内侍嗓音尖细,戳进苏源的耳膜,连带着睡意也被戳破。
他不敢迟疑,忙起身整理衣物,随内侍前往御书房。
眼睁睁看着苏源离去,翰林院内一片寂静。
郝治站在门边,耳畔回荡着内侍的话,傻了眼。
姨父不是说陛下对苏源的看重都是作假,只是为了让诚郡王吃教训吗?
怎么还特意派人来翰林院请苏源过去?!
郝治慌乱不已,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雷大人的身影。
很快锁定,并投去求救的目光。
他正是因为听从姨父的吩咐,才三番两次与苏源起冲突,姨父可不能撒手不管呐!
雷大人此时也是满腹的不可置信,哪还顾得上便宜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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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郡王信誓旦旦的言论仿佛成了笑话,陛下特许的轿撵化为一个又一个的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清脆作响
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乘轿撵去御书房,苏源全程坦然自若。
轿撵在御书房前停下,内侍欲搀扶苏源下轿,被苏源婉拒:“我自己来。”
内侍满脸笑,退到边上:“苏大人,请。”
沿着玉阶,一路拾级而上。
苏源踏入御书房,就听见清脆的孩童笑声。
脚下微不可察地迟滞一瞬,很快恢复如常,上前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起吧。”上首传来弘明帝的声音。
苏源从容起身,习惯性地目视前方。
然后就看见,陛下身旁有一小撮乌黑发顶,上头有两个小揪揪摇来晃去。
苏源怔了下,翻开手中书本,恭声询问:“陛下今日想听哪一篇?”
弘明帝放下奏折:“不是朕想听,而是他。”
苏源抬眸,只见御案边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带有孩童独有的天真无邪,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弘明帝一只手把腿边的小家伙拎起来,同时站起身:“这小子一直在朕身边嚷嚷,朕实在没法子,想着苏爱卿应该有办法。”
小娃娃被拎在半空中,瘪着嘴,泫然欲泣。
苏·母胎单身·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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