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苏源瞥向雄赳赳气昂昂的年轻御史, 迈步出列。
于众目睽睽之下躬身行礼:“陛下容秉。”
弘明帝见本尊站出来,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准了。”
苏源面向御史:“不知周大人从何处得知是苏某引诱了十二皇子?又如何断定苏某会掌控十二皇子?”
周御史眼珠无意识地游移,触及某个点, 忽的灵光一现:“十二皇子乃龙子皇孙, 出宫有宫人随行,很难不引起我等注意。”
“且十二皇子素来勤勉好学,却一反常态不在尚书房好好读书,三天两头往苏家跑。”周御史一拱手,“若非苏源刻意引诱, 十二皇子绝不会做出此等离经叛道之事。”
“至于如何断定”周御史掷地有声道,“十二皇子称呼苏源为兄长, 苏源不过一介臣子, 又如何能与皇子以兄弟相称?”
苏源眉头轻动,短促地眯了下眼。
“十二皇子年幼, 绝对是受了苏源的掌控,才会自降身份。”
弘明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御史。
见他一脸正气凛然,眼里多出几分兴味:“周爱卿觉得, 十二皇子和苏爱卿以兄弟相称, 是自降身份?”
“当然!”周御史不假思索地答。
“嗯,听着倒有几分道理。”弘明帝捋了把胡须,“依你所言,苏源引诱十二皇子去往苏家,是想掌控他, 那目的又是什么?”
“苏爱卿有爵位在身, 又是正三品大员,十二皇子都还没到入朝参政的年纪, 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周御史被问住了,当场卡壳。
上首帝王的视线轻飘飘落在身上,硬是压得他冷汗簌簌流下。
周御史干这一行没几年,到底年轻缺乏经验,更沉不住气。
以致于两股战战,下意识看向赵澹右后方的怀王殿下。
怀王殿下长身玉立,对这一切仿若不觉,一派安分守己的模样。
弘明帝嘴角不着痕迹往下压了压,语调中一片风雨欲来:“周爱卿怎么不说了?”
周御史狂咽口水,大脑飞快转动,可无论怎样也想不出适宜的措词:“微臣微臣”
朝臣们乜着他面白如纸的可怜样,默默在心里给他点了一排蜡。
你这瓜娃子,弹劾谁不好,偏要弹劾苏源。
弹劾也就罢了,还东扯西扯,净扯些没用的。
说什么兄弟相称,十二皇子在皇后宫中养大,
依誮
陛下又疼爱得紧,怎会毫不知情。
显而易见的,陛下心里门儿清,纵容十二皇子这么称呼苏源。
这让他们不禁又想起赵进的私生子论,低着头眼神乱飞,脑中思绪也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这边朝臣们胡思臆想,那边周御史快要把脑袋给掏空了,忽然灵机一动:“微臣以为,苏源是为了他那独女!”
苏源:“???”
说过很多次,别太荒谬。
他可从未想过让元宵嫁进皇家,更不想元宵被宫规女则所束缚。
综上,姓周的这厮就是在胡说八道!
说时迟那时快,周御史话音刚落,就听得苏源一声怒喝:“周大人莫要胡言乱语!”
周御史见苏源怒形于色,自以为戳中了真相,重又抖搂起来:“微臣记得苏大人家中只有一独女,并无男嗣,为了保证自己地位稳固,想让令爱成为皇子妃也未尝不可。”
一时间,几十上百道各异的视线落在身上,叫苏源心头怒火更甚。
弹劾他也就罢了,竟还拉元宵下水,简直臭不要脸!
愤怒之下,更生出几分不安。
弘明帝信重苏源,前提是他别无二心。
要是弘明帝信以为真,真觉得自个儿想撮合元宵和十二皇子,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不等苏源辩驳,只听得弘明帝朗声一笑:“若真如此,朕和苏爱卿不就成亲家了?”
苏源眼皮一跳,垂着眸默不作声。
紧接着,弘明帝又话锋一转:“不过苏爱卿确实没有这个打算。”
周御史猛地抬头。
“十二皇子去苏家仅仅是好奇番邦的风土人情,特向苏爱卿讨教,准备写一本番邦杂记。”
周御史呆若木鸡:“这不可能!”
弘明帝收敛了笑:“十二皇子出宫前已经和朕说明缘由,眼下那本番邦杂记也已经开了个头。周爱卿你是在怀疑十二皇子,还是在怀疑朕?”
周御史小腿肚一软,啪叽跪倒,砰砰以头抢地:“陛下明鉴,微臣并非这个意思,只是”
“好了。”弘明帝淡声打断他,“周爱卿作为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大可不必揪着这些无形之罪不放,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
警告的意味溢于言表。
周御史敢肯定,要是他再多说一句,陛下真能摘了他的官帽子。
功劳和小命之间,他果断选择后者。
“陛下恕罪,是微臣误信他人言论,尚未查证便冲动之下弹劾苏大人,还望陛下再给微臣一个机会,微臣定日日警醒自身,再不会犯同样的过错。”
弘明帝见他还算识趣,索性小惩大诫一番:“这次朕姑且放你一马,罚你三月俸禄,若再有下次,朕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周御史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回到文官行列中,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饶是如此,也还是避免不了诸多讥讽的目光。
周御史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恨苏源的难缠,怨陛下的偏听偏信,更是对他家主子的视而不见戚戚然。
王爷让他弹劾苏源,让他在最前面冲锋陷阵,却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冷眼旁观,真叫人心寒呐!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洇入眼角,淹得两眼生疼,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周御史扪心自问,这样不顾属下死活的主子,真的值得他交付一切吗?
就算有朝一日王爷登基为帝,在必要的时刻,也会说放弃就放弃他吧?
这么一想,周御史更想哭了。
悲伤那么大,周御史一个没忍住,抖着肩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低低的哽咽声惊动旁边的同僚,脸上是大写的疑惑和不解。
不过是弹劾失败,怎的就哭成这样?
怕不是自家亲爹娘离世也没哭成这样。
周御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一无所觉,甚至于金銮殿上所有人都看过来,他照旧呜呜哭泣。
弘明帝气极反笑,神色不虞。
周御史污蔑承珩,还跟怀王勾搭到一块儿,没发落他已是法外开恩,想着他许是被人蒙骗,再给他一个机会罢。
哪知这小子竟在早朝上潸然落泪!
睨了眼神色如常的怀王,弘明帝眸色微寒,在他身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指使周御史弹劾承珩也就罢了,现下御史成了众矢之的,竟也能视若无睹。
他这个五儿子的心,真是又冷又硬呢。
“来人,送周爱卿回去,休整好再说。”
御前失仪可是大罪,更遑论是在金銮殿上,这位周御史的仕途算是一眼望到头了。
要说他还是太拎不清。
为了弹劾苏源,为了一时的痛快害了自己一生,这样值得吗?
给周御史打上有勇无谋的标签,等他被侍卫强行带下去,又有官员出列启奏。
再没人管周御史的死活。
除了怀王。
怀王也没想到周御史这么没用,不过是被父皇警告几句,就哭得跟个女人似的。
这下好了,苏源安然无恙,他反倒折了一个御史进去。
想到这些日子十二皇子和苏源的种种亲近,怀王袖中的手捏得死紧。
十二皇子养在中宫,是天然的太子一党。
苏源和十二皇子往来密切,不就代表他倒向了赵澹?
这可不行。
怀王太明白苏源的重要性,更眼馋苏源立下的那些等身功劳。
一旦苏源入了太子阵营,他往后再立下什么功劳,就都是赵澹的了。
怀王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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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急促沉重,很快又冷静下来。
没关系,走了一个周御史,还是几十上百个周御史。
他就不信找不到离间苏源和赵澹的机会。
之后的大半场早朝,怀王左耳进右耳出,绞尽脑汁想对策。
神不属思的情况下,自然没注意到弘明帝不止一次看向他的视线
早朝结束后,林璋和王一舟同时找上苏源。
林璋拍拍他的左肩:“官场便是如此,一举一动都被放大无数倍,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他人攻讦你的理由,你应该早就清楚这一点。”
王一舟拍拍他的右肩:“在你看来和十二皇子是再单纯不过的君子之交,可在有些人看来,便是你违背君臣之道,大逆不道。”
苏源轻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只是事情确实不是他们想的那么复杂。”
莫须有的罪名兜头扣下,心情属实算不得好。
林璋又何尝不知:“你心中有数就好,这几年越来越激烈,咱们看在眼里,可绝不能掺一脚进去。”
说着,他指了指上头,一脸的意味深长。
林璋好意提醒,苏源自是好声好气应下:“我日后会跟十二皇子保持距离的,多谢二位提点。”
这样的弹劾来一次就够了,他可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他二人闻言皆露出欣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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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璋隐晦道:“日子还长呢,但我瞧着那一天也快了。”
苏源心领神会,温言道:“正好船舶司新帆造成,准备推广试行,也挤不出多少闲暇时间。”
王一舟跟着附和:“可不是,废了牛鼻子老劲儿才把新帆给造出来,又历时两个月上头才批下来,估计要到冬季才能完全推广开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璋会心一笑:“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回吧,吏部也还有好些事等着我呢。”
去年吏部尚书致仕,由林璋顶了他的缺,如今已是一品大员了。
官职越高,责任越大。
不过一年多,林璋两鬓就生出不少斑白,自觉头发也少了不少。
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老腰,林璋促狭地说:“我顶多再干个十来年就能致仕了,至于你们,可还早着呢,起码还要再干个几十年。”
苏源和王一舟皆满脸无奈,看得林
丽嘉
璋哈哈大笑。
三人沿长阶拾级而下,边走边说笑,悠悠然赶往点卯处
怀王立于长阶之上,目送着苏源几人远去,眼底晦暗不明。
赵澹从旁经过,见他直愣愣杵在门口,眼中飞快闪过什么:“五弟这是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怀王循声看去,眼光凝在太子嘴角温雅的弧度上:“臣弟是在想,近来天气渐热,天薯长势应该很不错,用不了多久百姓们就都能尝到天薯的滋味儿了。”
谈及天薯,赵澹就想到皇庄上那绿油油一片,神色愈发柔软:“是啊,再过一两个月就能收获了。”
怀王拱了拱手:“那臣弟就先在此恭贺皇兄了,届时百姓定会对皇兄感恩戴德,铭记皇兄的功劳以及苦劳。”
用脚趾头想就知道这厮在给他挖坑呢,聪敏如赵澹又怎会掉坑里。
“五弟此言差矣,这一切都是父皇英明神武,撤销封海令,船队才能带回天薯。”
“更何况,这功劳和苦劳再如何也轮不到孤的身上,该属于远靖舟上那些人,以及户部的诸位大人。”
早知赵澹老奸巨猾,怀王还是头一回切身体会到他的滑不丢手,还真挺棘手。
“是臣弟想岔了,但不论如何,天薯的确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赵澹不可置否,这时孙见山过来:“太子殿下,今日微臣准备去皇庄一趟,您可要随同?”
赵澹正愁找什么借口离开,二话不说便应下了:“自然是要去的。”
说罢看向怀王:“五弟,孤有要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怀王披着一层假面皮子,恭谨地笑着:“臣弟恭送太子皇兄。”
龙涎香的气味拂过鼻尖,再抬头赵澹已经走远了。
这股熏香却宛若跗骨之蛆,钻进他的血管他的骨骼,吞噬着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龙涎香,只帝王一人可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龙涎香,出现在了赵澹的身上。
怀王快要被嫉妒淹没,若眼神能化为利剑,早把赵澹戳成了筛子。
不远处,孙见山不知说了什么,赵澹露出一抹笑,如清风明月,衿贵又不失亲和,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赵澹的温润是由内而外的,是在身份和父皇偏爱的前提下,长年累月浸润而来。
反观自己
都说怀王淡泊名利,温润如玉,殊不知这只是他亲手贴到脸上的一层假皮。
只有这样,宫里那些跟红顶白的奴才才不会仗着他生母身份低微践踏他,弘明帝和赵澹也不会提防他。
终究是不一样的。
赵澹生来是天上的云,而他赵洋则是脚下泥,天生卑贱的存在。
“怀王殿下。”
尖细的嗓音打破赵洋愈加偏激的念头,他转头看去,眼里的猩红吓了那小内侍一跳。
认出是在御前伺候的人,赵洋脸色变了变,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公公可有什么事?”
内侍被吓得不轻,再看过去发现怀王脸色如常,好似那一幕只是错觉。
兀自摇了摇头,怕不是昨夜没睡好,出了幻觉。
“陛下传您去御书房一趟。”
赵洋目露愕然,平白无故的父皇传他过去作甚?
难道是周御史的事情败露了?
不可能,明面上他们俩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没人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父皇肯定也不例外。
赵洋如是安慰自己,随内侍去往御书房
两人在御书房门口站定,由临公公进去通传。
不多时,临公公出来,笑眯眯地说:“王爷,陛下让您进去呢。”
赵洋随口道了句谢,发现一年轻内侍从里头出来。
看那脸孔,倒是个面生的。
御前有哪些人伺候,怀王私底下多少也做过调查,此人还是头一回见过。
不过他也没多想,一心揣度弘明帝的用意,迈步走进御书房。
弘明帝正在批阅奏折,赵洋即便对他有百般不满,也还是得老老实实行叩首礼。
“儿臣拜见父皇。”
赵洋维持着叩首的姿势,迟迟等不来弘明帝叫起,面色当即白了几分。
直到他跪得膝盖生疼,大脑充血脑袋发晕,头顶上方才响起弘明帝淡漠的声线:“起来吧。”
赵洋忍痛站起身,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无论弘明帝还是候在一旁的福公公等人,都跟没看到一样,批奏折的继续批奏折,木桩子继续充当木桩子。
赵洋恨得滴血,手指尖都在发颤。
要是换成赵澹,他的好父皇早就急得传太医了吧?
赵洋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道:“不知父皇传唤儿臣来此有何要事?”
弘明帝执笔的动作一顿,看向下首的赵洋,眼底尽是漠然的冷酷:“朕为何传唤你,你难道不清楚吗?”
赵洋头皮隐隐发麻,仍是嘴硬道:“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放肆!”
弘明帝一声怒喝,震得御书房的琉璃瓦抖三抖,宫人们齐刷刷跪下。
赵洋习惯了弘明帝的“无视”,乍一遭到这般待遇,也随着琉璃瓦抖了下。
见赵洋仍不知悔改,弘明帝眼里浮现失望,又很快被压下去。
“周御史是你的人吧?”
虽是疑问句式,口吻却是极为笃定的。
赵洋瞳孔骤缩,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叫父皇察觉出了他们俩的关系。
深知否认无用,只能另辟蹊径。
“父、父皇明鉴,儿臣只是担心十二弟被苏大人带坏,这才让周御史”
“带坏?”弘明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坏的那个,不是你赵洋么?”
赵洋浑身一震,满目不可置信:“父皇!”
这话一旦传出去,他辛苦经营十多年的名声都将毁于一旦,他怎么能!
弘明帝摆了摆手:“你别说那么多,朕不想听。”
万千话语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赵洋脸色涨紫。
“这是朕第一次警告你,也是最后一次。”弘明帝手撑着御案,倾身说道,“太子是朕看好的继承人,除了他,你们所有人朕都没考虑过。”
被当众揭开潜藏心底多年的野心,赵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想要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当然了,就算没有太子,储君之位也不会是你的。”
这算得上是诛心之言了。
赵洋目眦欲裂,沙哑着声音:“为何?父皇您告诉我,为何?!”
他们都是父皇的儿子,都是皇子,为什么赵澹可以,偏他不行?
面对五儿子声嘶力竭的质问,弘明帝面不改色道:“太子以百姓之心为心,你们难以企及。”
他的这些个儿子,只是为了那个位子争斗。
只有太子,只有赵澹,他一切的行事都是以百姓为先。
不论私心还是大义,赵澹都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斜了眼如丧考妣的赵洋,弘明帝又下最后通牒:“再有第二次,朕不会顾及父子之情。”
曾几何时他也顾及过,只是那个孩子几次三番让他失望。
赵洋听出话里的杀意:“父皇,你可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您为何要这么对我?”
弘明帝懒得再跟他废话,重又坐回御案后:“来人,怀王犯了癔症,送他回王府好生休养。”
一个皇子犯有癔症,就是和皇位无缘了。
赵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又哭又笑,最后抵不过御林军的力气,被“请”回了怀王府。
整个过程,弘明帝眼都没抬,冷漠得让人心惊。
又或者说,他本就是一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
诸如赵澹、苏源等人,恰好戳中了弘明帝心尖尖上的某个点,为他们开再多特例也愿意。
诸如刘章、崔之荣之辈,挫骨扬灰也是轻的。
赵洋觊觎皇位,弘明帝看出他的
依誮
执拗与偏执,索性来一招狠的。
让赵洋明白自己的身份,间接避免储位之争给靖朝带来的不安定因素。
弘明帝看向殿外,总觉得心里有几分不安。
这份不安,是来源于赵洋,还是其他什么?
为将一切危机扼杀在摇篮里,弘明帝又召赵归入宫。
“彻查赵洋背后势力,朝中所有和他有关联的人都要列出来。”
赵归进宫的路上听说了怀王突发癔症的事,隐约猜到了什么,忙垂首应是:“微臣遵旨。”
待赵归离开,弘明帝长叹一声:“朕老了,孩子们大了,心思也多了。”
福公公被怀王吓得不轻,仍不忘安慰陛下:“陛下爱子心切,王爷定能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弘明帝揉了揉额角:“希望如此。”
赵洋最好别让他失望。
第一百五十二章
“父皇!父皇!”
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弘明帝更头疼了。
只见十二皇子急吼吼跑进来:“父皇,今儿早朝上是不是有人弹劾了苏兄兄?”
不问亲爹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反倒先问他苏兄兄, 弘明帝呵了一声。
陛下绝对不承认他有那么一丢丢吃醋, 佯怒道:“赵琼,你的规矩呢?”
没错,赵琼正是当今十二皇子的本名。
如同他本人的相貌,天然带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赵琼打小就不怕天子爹,现在长大了, 有母后和太子哥哥撑腰,更是没在怕的。
一个箭步冲到御案跟前, 握住亲爹的龙爪:“父皇你还没告诉我, 是不是有人弹劾苏兄兄?”
赵琼不是顶小的儿子,但弘明帝对他的宠爱远胜过最最年幼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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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小十二软着声音好声好气地追问, 陛下满腹的憋闷莫名散了大半。
看在这小子为朕分忧的份上,姑且不与他计较。
弘明帝暗戳戳想着,面上再严肃不过:“还不都是因为你。”
赵琼的爪子麻了一瞬:“我和苏兄兄是君子之交,再清白不过, 肮脏的是他们!”
是啊, 有些人的心肝确实肮脏。
弘明帝乜了赵琼一眼:“所以你来找朕作甚?”
赵琼眼珠滴溜转,一看就在打什么坏主意。
弘明帝脑壳又隐隐作痛。
他这十二子,干啥啥不行,捣蛋第一名。
明明那脑瓜子再聪敏不过,一天到晚净想着偷懒, 光是完成尚书房师傅布置的课业, 就诶呦叫唤着喊累。
若没有他们管束着,赵琼能把天捅出个窟窿。
在这里, 弘明帝第三百五十六次思念幼崽时期的乖乖十二崽。
当然,他也明白赵琼这么做的用意。
无非是想让他这个亲爹,还有同父异母的太子皇兄放心。
无奈之余,又生出几分怜惜。
罢了,自家的崽子,还能丢了不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赵琼心里头憋着坏呢。
他一甩袖子,理直气壮地说:“此人不堪重任,压根承担不起监察百官的职责,不如让他回家种地去!”
弘明帝嘴角一抽,看来小十二的消息并不灵通。
不过这不妨碍他逗弄赵琼:“朕会考虑,另外你还打算去苏家吗?”
赵琼不假思索:“去!”
弘明帝又问:“是为了番邦杂记?”
赵琼卡了下壳,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然!”
弘明帝兴味更甚:“难道不是因为承珩家的姑娘?”
轻飘飘十来个字,落在赵琼耳朵里,却重若千斤。
他一秒化身为炸了毛的大猫:“父父父父皇您瞎说什么呢,我我我我才没有!”
弘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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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给小十二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福公公:“”
陛下是个促狭的,十二皇子哪玩得过八百个心眼子的陛下。
“哦~原来是这样。”弘明帝恍然大悟,一抚掌道,“原本朕还打算让元宵做朕的儿媳,寻摸一圈觉得你最合适,现在看来”
在亲爹一脸的欲言又止中,赵琼瞠目结舌,好半晌维持着灵魂出窍的状态。
“既然这样,朕只好选旁人了。”弘明帝再接再厉,“宗室有不少跟元宵年岁相近的小子,等元宵嫁进来,勉强也能称朕一句叔伯。”
越说越起劲,尤其是看到赵琼空白迷茫的表情,就跟仲夏里喝了一大碗冰水,从头畅快到脚趾尖。
“除了宗室,朝中也有诸多合适的人家,什么公府侯府伯府,再不济还有一二三品大员,朕为他们两家的孩子赐婚,也不算辱没了承珩”
赵琼站在边上,就这么听他亲爹嘚啵嘚,整个人都傻了。
偏他末了还甚是遗憾地来了句:“可惜元宵不能叫朕一声父皇,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呐!”
赵琼:“”
父皇您别说了,再说我就哭给你看嗷!
眼看着弘明帝越说越过分,赵琼一个虎扑上前,狗胆包天地捂住龙嘴:“父父您可别再说了,我认还不行!”
瞧给孩子急的,幼崽时期的称呼都冒出来了。
弘明帝得意地翘了翘胡子,都没计较赵琼大不敬之举。
果然,就没有朕办不到的事!
“哦?你要认什么?”
明知亲爹是故意的,赵琼还是咬钩了:“就、就是元、元宵。”
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当着家长的面吐露心绪,难免羞臊赧然。
脸红得仿若超大只番茄,两颊、耳根连带着脖子都鲜红欲滴。
就差化身为呜呜叫的小火车,两只耳朵喷出气来。
这下不仅弘明帝,福公公也都笑得合不拢嘴。
十二皇子大了,知道盯上别家的小白菜了。
欢喜之余,又生出几分岁月如梭的感慨。
当年他可以追在十二皇子屁股后头绕御书房三圈,现在多跑两步就喘得慌。
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陛下好好的,看到太子殿下和十二皇子幸福顺遂,靖朝国泰民安
天家父子可不知福公公几息之间想那么多,一个乐不可支,另一个羞羞答答。
弘明帝忍
弋㦊
笑,紧跟着泼了盆冷水:“不过在朕看来,承珩可没打算把元宵嫁入皇家。”
他是从苏源的反应中寻思出来的,赵琼这些天常和苏源在一块儿,又怎会不知。
不过赵琼相信事在人为,总有一天苏兄兄会看到他的诚意,以及对元宵的喜爱,从而有所松动的。
所幸元宵才八岁,日子还长呢,姑且徐徐图之。
将赵琼的沮丧尽收眼底,弘明帝奇道:“元宵不过八岁,还是个孩子,你怎就认定了她?”
彼此说开后,赵琼也没了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坦然道:“父皇您不觉得元宵很可爱吗?”
弘明帝表示朕不知道。
说实话,弘明帝只在皇后宫里见过元宵。
那时苏源为了避免元宵遭了许玉林的毒手,忍着父女分离之痛央求弘明帝把孩子送进宫。
忠臣之女,弘明帝自然要表示一番,送了不少赏赐过去,还把那孩子叫到跟前,问了好些话。
这几年弘明帝记忆力逐渐衰退,很多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隐约记得元宵生得玉雪可爱,乖乖巧巧的,和苏源的清润坚韧,宋和璧的坦率大气全然不同。
“年幼时初见元宵,只觉得想要亲近她,和她腻在一块儿。”
“这两年儿臣远远见过她好多回,想着若是能和这样的姑娘共度余生,倒也十分有趣。”
弘明帝无意深究有趣在何处,也就错过了唯一了解元宵真性情的机会。
几年后,当他亲眼目睹元宵拉弓射大雕的英勇行为,下巴险些落到脚背上。
“言归正传,近来你还是避嫌着点,别再给承珩添麻烦了。”弘明帝半是提点,半是警告地说,“他已经够忙了,没工夫再应付你这臭小子。”
却见赵琼撒开龙爪,低着头在身上左闻右嗅:“哪臭了,分明香得很!”
弘明帝嘴角一抽,操起未蘸墨的毛笔啪地敲上他的脑袋瓜:“整天当没个正形!”
明确了亲爹不反对他跟小元宵的事儿,赵琼又恢复混不吝的样子:“儿臣心中有数,绝不会再给苏兄兄添麻烦的。”
弘明帝见他一副嘴角咧到耳朵根的傻样,只觉得嫌弃不已,板着脸下逐客令:“有这功夫你都能背完一篇文章了,别杵在这儿了,走!赶紧走!”
赵琼哼哼:“还不是父皇您越老越不正经,一直逗儿臣嗷嗷嗷!”
被迎面而来的毛笔砸个正着,疼得他吱哇乱叫,脚底抹油溜奔向东宫,找太子皇兄去了。
弘明帝放下撸起的袖子,哼哼两声:“这一天天的,就是想气死朕!”
福公公脸色一变:“什么死不死的,陛下您可是与天同寿呢。”
弘明帝没好气地说:“那朕岂不成了老妖怪?”
没等福公公想好措辞,又话锋一转:“你说十二跟元宵,他们俩般配吗?”
福公公暗觑陛下的脸色,壮着胆子回道:“十二皇子天资聪颖,想来苏大人的女儿也不差,奴才以为,陛下何不遂了殿下的意。”
弘明帝轻唔一声:“再说吧,这小子干什么都三分钟热度,这件事就先憋在肚里,日后再看看。”
福公公嗯嗯啊啊应着,直呼陛下英明。
弘明帝笑着点了点他:“你啊,这么多年真难为了你这张巧嘴。”
福公公嘿嘿笑着,权当这是陛下对他的夸赞,又一大波夸夸喷涌而出。
谁不爱听彩虹屁,弘明帝自然也不例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一高兴,哪还记得怀王这个觊觎他屁股底下那张纯金宝座的不孝子
弘明帝不记得赵洋,文武百官却无法忽视“突发癔症”的怀王。
有人亲眼目睹怀王被御前伺候的内侍请去御书房,在里头待了两刻钟左右,之后是被御林军架着出来的。
据说怀王又哭又笑,三个身强体壮的御林军都压不住他。
差人一打听,原来是在陛下委以重任时过于激动,受了点刺激,不幸得了癔症。
去往怀王府的太医一拨接着一拨,这些太医言语中表露的意思都是怀王的癔症太重,恢复的几率格外渺茫。
话虽这么说,大家心里门儿清,这场面话听听也就算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仔细一琢磨,很快有人把周御史和怀王联系到一起。
——除此之外,他们再找不到陛下给怀王扣上“癔症”这顶堪称污名的帽子的理由。
大臣们一边咂舌一边唏嘘,有种瞎了眼看错人的感觉。
他们一直都以为怀王无欲无求,真·淡泊名利,活像个世外人。
现在看来,他哪是淡泊明志,是扮猪吃老虎,所谋甚大!
“陛下还真是亲儿子说放弃就放弃。”
被造谣得了癔症,注定与皇位无缘不说,这辈子也算是毁了个彻底。
“噤声!”一旁的同僚厉声低喝,“胆敢妄议陛下,你怕是不想要脖子上那颗玩意儿了!”
那官员也是随口一叹,现在反应过来,真真是后怕不已,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这些人有多幻灭,暗中投靠怀王的官员们就有多恐惧。
陛下连亲儿子都不留情面,对待他们这些小喽啰,更如秋风扫落叶,手起刀落就送他们上西天。
以致于之后连着几天,他们一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甚至不敢私下里跟联络怀王,更遑论在朝上为怀王说话了。
赵洋被困在怀王府里,每日有御用太医前来为他诊脉,并现场开药方。
对外宣称是治疗癔症的药,只有赵洋知道,这药会让他浑身酸软无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身边有弘明帝派来监视他的内侍,他连联系拥趸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瘫在床上发霉。
久而久之,霉菌钻进脑袋里,赵洋逐渐变态了。
半月后,据怀王府隔壁的某位老大人称,每当夜晚降临时,总能听到隔壁传来阴森森的笑声。
那笑声不男不女,犹如鬼魅索命,扰得他们一家夜不能寐。
一传十,十传百。
消息传进弘明帝耳中,他对着大臣的问安折子沉默良久,派太医院院首走一趟。
院首一来一回,怀王彻底坏了脑子的消息瞬间席卷整个京城
彼时苏源正在船舶司跟王一舟学雕刻。
赵琼的生辰快到了,他打算刻一艘袖珍版远靖舟当做生辰礼物送他。
苏源被弹劾后,两位主人公极有默契地再未碰过面。
赵琼勉强也算他看着长大的,生辰当天还是得有所表示。
至于礼物,只能着人偷摸着送去,不惊动那些个头铁嘴毒的御史就行。
听到赵洋的消息时,他刚刻好船头,趁休息时间喝口水润润嗓子。
王一舟把这事当成笑话说给苏源听,苏源好悬没一口茶喷出来。
咳嗽着咽下茶水,似不可置信:“真假的?”
王一舟摊手:“反正外面就是这么传的,估计八.九不离十。”
“左右和咱们无关,做好本职之事就好。”苏源轻描淡写道,重又拿起木料和刻刀。
实际上一心二用,一边刻船,一边想着赵洋的事。
当得知赵洋突发癔症,苏源是喜大于怒的。
至少弘明帝知道了赵洋的狼子野心,日后他们再不必再防火防盗防赵洋了。
这半个月,苏源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变好。
有弘明帝派去的人盯着,赵洋应当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可他现在不确定了。
赵洋韬光养晦多年,不知费多大力气笼络朝臣,组建势力,绝不可能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癔症放弃争权夺位。
所以赵洋是否真坏了脑子,这一点还得打个问号。
苏源揉揉眉心,总之防备着些准没错。
不止苏源,弘明帝也是这么认为。
他面无表情看着赵归呈上的投靠赵洋的大臣名单,眼中尽是深莫如讳。
“派人再去试一试,确保万无一失。”
赵洋最好是真坏了脑子。
倘若这一切只是迷惑外界的手段,他不介意手刃逆子。
他膝下的皇子拢共有十五个,死了一个赵进,不介意皇陵十里外的土坡上再多一具棺椁。
赵归领命而去,很快又回来:“启禀陛下,微臣派人轮番上场试探,怀王殿下的反应与患有癔症的人无异。”
弘明帝沉默良久:“朕知道了。”
知道是一回事,信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在赵洋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控之中,眼下更紧要的是如何处置名单上的这些人。
这些官员和周御史一样,明面上站中立,或是一副支持太子的嘴脸,谁也不知他们真正的主子是赵洋。
吃里扒外的东西,朕如何放心让他们占着朝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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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职位?
手起笔落,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弘明帝就已决定了这批人的去向
苏源对将要发生的大规模官员调动事件一无所知。
他在船舶司待了大半晌,将远靖舟刻出大致的轮廓,还没来得及细化,下值的钟声就已敲响。
把没刻完的远靖舟放进暗格里,再小心翼翼锁上小锁,这才顺着人潮离开船舶司。
途径大理寺,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苏源似有所觉,撩起车帘看向外边。
为首的那个是大理寺右少卿岳坚,他身后坠着十几个骑着马的官兵。
官兵呈环状分布,中间是数个囚笼,里头关着被缚住双手的犯人。
走在最前面的犯人是个形容富态的中年男子,他一脸的有恃无恐,扯着嗓门骂骂咧咧。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把本大爷抓来大理寺,就不怕太子殿下迁怒你们?”
“我侄女儿可是太子侧妃,为太子诞下了三皇孙,要是本大爷有个什么万一,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喂!你们有没有听本大爷说话?劝你们识相一点,赶紧把本大爷放了”
苏源瑶瑶望着那满脑肥肠的男子,短促地眯了下眼。
太子侧妃,诞下三皇孙
这人怕不是有九条命,竟敢当街于大庭广众之下拿太子做筏子。
事情一旦传到弘明帝耳朵里,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转念又想到太子。
苏源私以为,赵澹是出了名的清廉公正,多半不知道这位侧妃娘家人打着自个儿的名义威胁朝廷命官。
很好,距离被烧成灰一把扬了更进一步。
就在苏源陷入沉思之际,岳坚一个转眸注意到他,迟疑片刻后策马上前:“承珩。”
苏源拱了拱手:“岳兄。”
双方见了礼,苏源抑制不住心中好奇:“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罪?”
提起这个,岳坚就愁得满头包:“不知承珩可还记得前头那位左少卿?”
苏源可记仇,至今铭记那一鞭之仇,自不会忘了高伟。
睨了眼原地跳脚的太子侧妃娘家叔伯,心底涌起万千猜测:“当然记得,此人难不成和高伟有甚关系?”
岳坚苦笑着点头:“当初高伟因一己之私判下上百桩冤假错案,这些日子咱们废了牛鼻子老劲儿才把真正的凶手逮捕归案。”
“这位”岳坚顿了顿,极有眼色地略过,“他本家不在京城,只是在京城犯了案,通过收买高伟脱罪后就回家去了。”
“查明真相后,齐大人命我带人前去捉拿,直到今日才把主犯从犯尽数捉拿归案。”
苏源暗啧一声,高伟还真是个人才。
自己收了贿赂,享尽荣华富贵,却连累同僚哦不,前同僚工作量加倍,劳碌数月才得以平反那些个冤假错案。
只希望阎王爷看在高伟缺德事做尽的份上,送他转投畜生道。
“原来如此,难怪你们看起来风尘仆仆的。”苏源抿了下唇,好心提醒,“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得赶紧把这件事上报给陛下,尽快处理好。”
否则那些个皇子就跟吸血水蛭一样,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届时朝堂上又将是一阵鸡飞狗跳。
岳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承珩提醒。”
他折返回去,让人堵了太子侧妃叔伯的嘴。
然而没安静一会儿,那人又把布条顶了出去,继续叫嚣。
苏源:“”
岳坚:“”
“承珩你也看到了,这一路上我们试过很多办法,都没法让他消停下来。”
现下抵达京城,对方仗着有太子侧妃做靠山,更加肆无忌惮了。
抬眼扫过凑过来看热闹的百姓,苏源已经想象到明日的早朝该会是何等狂暴的疾风骤雨了
事实证明,苏源的第六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
翌日早朝,御史大夫亲自出马,弹劾了太子赵澹。
“太子殿下纵容侧妃娘家强抢民女,残害无辜之人性命,并在被逮捕后以银钱贿赂前大理寺左少卿,让无辜之人为其顶罪,为恶者继续逍遥法外。”
御史大夫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如今他被逮捕归案,更是以太子之名威胁大理寺右少卿,微臣以为,此人之所以如此嚣张,是有太子殿下纵容庇护。”
“微臣恳请陛下严惩此人,并问责太子殿下,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没等官员们眼神交流,又有官员相继出列。
“臣附议!”
“还请陛下秉公处置,莫要寒了臣等的心!”
以上是再正常不过的声音,当然也有不知死活的。
“太子殿下连侧妃的娘家都管束不好,如何能掌管偌大的江山?”
“微臣以为,太子殿下德不配位,不堪为储君!”
苏源侧目看向梗着脖子的老大人,默默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您可真够勇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弘明帝登基那年, 赵澹十五岁。
陛下走完登基大典流程,次日赵澹就成了太子。
一晃十多年,太子恪守古训礼法, 实乃储君之典范。
御史盯他如同鬣狗锁定猎物, 始终寻不到弹劾的机会。
而今好容易寻得机会,可不跟吸血鲨一样蜂拥而上。
势必把这水搅得更浑,为自家主子谋福利,亦或是踩着太子为自己营造好名声。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都在掂量着陛下会如何妥善解决这件事。
直到那位勇士说出“太子德不配位, 不堪为储君”的蠢话。
金銮殿上一片死寂。
弘明帝一双冷目锁着那大放厥词的官员,十二旒冠冕垂落而下的玉珠遮住眉心深刻的折痕。
“朕没听清, 你方才说了什么?”
辨出陛下危险的口吻, 苏源余光瞥向那官员。
中年发福,嘴上留着两撇胡子, 眯眯眼里冒着精光。
苏源自觉有些眼熟,思忖良久才勉强想起——
可不正是和他同届参加会试的举子!
只隐约记得此人未入翰林院,而是被外放到地方上,从七品县令做起。
估计是熬满了资历, 刚从地方上调回京城, 否则也不会这么冲动行事。
无论是急于出头,还是被什么人指使,都不是明智之举。
下场注定是成为那个冲在最前面,死得最早的那个炮灰。
思绪流转间,那位同届的勇士昂首挺胸地又重复一遍:“微臣以为, 太子连侧室的娘家人都管束不好, 委实不堪重任,恐怕更不能掌管偌大的江山, 还请陛下三思啊!”
说完,他美滋滋低下头,等待陛下的夸赞。
太子正当壮年,有东宫班底的鼎力支持,更不缺百姓赞颂。
反观陛下,他如今已垂垂老矣,没几年可活。
试问哪位天子在看到比自己健壮的太子时不会心生忌惮?
当今定然也不例外,只是顾忌太子母家势大,不敢发作罢了。
既然如此,他唐际中何不主动站出来,好让陛下顺水推舟除掉太子这个如鲠在喉的存在?
届时陛下龙颜大悦,主子也好趁虚而入,一举占得高地。
等到那天,说不准他也能捞个伯爷当当,可不比那什么苏源风光。
唐际中光顾着激动,却忽略了百官看他一言难尽的眼神。
这人怕不是浑身是胆,说一遍也就罢了,还真傻不愣登地说第二遍。
没见着陛下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吗?
无语至极,默默向唐际中手动再见:好走,不送。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陛下操起就近的东西,咻地朝唐际中砸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肆!”
帝王盛怒,百官齐齐下跪:“陛下息怒。”
“息怒?”弘明帝冷笑,“朕看你们一个个巴不得气死朕!”
“尔等这般为朕考虑,朕是不是要感动得无以复加,泪流满面才好?”
陛下感不感动不知道,反正他们是万万不敢动。
同时在心里把唐际中叠成十八段,用绣花针扎成筛子。
要不是这厮突然发癫,他们何至于这样战战兢兢。
众人的怨气,唐际中是半点感受不到。
他捂着被奏折砸中的额头,依稀感觉有什么黏腻的东西糊进指缝里:“陛、陛下?”
弘明帝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唐际中喝道:“太子乃社稷之本,你说我儿不堪为太子,可是想动摇靖朝之社稷?”
一口大锅“咣当”砸下,砸得唐际中魂飞胆裂。
哪还顾得上什么赏赐什么委屈,连滚带爬地跪下:“陛下明鉴,微臣并非此意,只是”
弘明帝此刻什么都不想听,只想喷死这个糟心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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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问你,你姓甚名谁,又是何官职?”
唐际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情不愿地答:“回陛下,微臣唐际中,乃刑部员外郎。”
“唐际中,唐际中”
弘明帝越听越是耳熟,于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物。
名单上的第三个,可不正是唐际中!
弘明帝当即怒从心起,他这好儿子小动作不断,养的狗腿子也不是什么安分的。
也不择日再作处置了,索性今日事今日毕。
“唐际中,朕记得你。”
唐际中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
弘明帝将名单递给福公公,重又坐回到龙椅上:“你们想要朕严惩太子侧妃的娘家人,严惩太子,朕允了。”
一时间,无数道诧异的目光投向立于最前面的赵澹。
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赵澹似无所觉,依旧垂手肃立,只袖中蜷曲的手指泄露出真实的情绪。
听着父皇冷漠的语调,解释的话语哽在喉头,哑然无言。
无视了舅舅还有东宫拥趸焦急暗示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父皇的最后判决。
“但是。”
一个转折词,成功吊起众人的好奇心,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弘明帝以拳抵唇,重重咳嗽了两声:“在此之前,朕要先处置一批人。”
说罢一挥手,福公公扯着嗓子宣读起来。
“吏部郎中方青健,于去年纵容奶娘之子抢占农户土地,并失手打死两人。”
“户部员外郎张通天,擅自挪用朝廷钱产,共计五百三十八两白银。”
“刑部员外郎唐际中,外放期间与当地商户沆瀣一气,剥削压榨百姓,擅自抬高赋税,中饱私囊。”
“”
一个接一个的官员被点名,后面紧跟着他们的罪行。
连着二十八人,有十二人无上朝资格,反应如何不得而知。
反正这十六个被点名的五品以上官员,当得知自己或家人所为被当堂揭露,一个个吓得惨无人色,两股战战啪叽跪倒在地。
唐际中也没想到自个儿隐瞒多年的秘密被弘明帝知晓,差点吓尿了:“陛下明鉴,微臣没有做过这些事,这都是假的,是污蔑!是污蔑啊陛下!”
弘明帝怎会轻信这些两面三刀,跟赵洋狼狈为奸的贼子。
待福公公一一宣读完毕,弘明帝淡声道:“以上所有人全部打入大理寺,视情况判刑。”
这话落入赵洋的拥趸耳中,便是判刑≈砍头。
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把头磕得哐哐响。
“微臣冤枉啊陛下!”
“陛下到底听信了何人所言,微臣从未强抢良家子,微臣是清白的!”
“陛下饶命,饶命啊陛下!”
求饶和辩白声此起彼伏,几乎冲破屋顶。
谁还记得一刻钟前曾有御史大夫弹劾太子,两眼直愣愣看着罪臣们。
陛下还是头一回在早朝上发落这么多官员,还真是一怒冲冠为红颜啊呸,为太子啊!
苏源一眼扫过这十几人,眸底划过思量。
弘明帝不会随意处置臣子,这回突然大动干戈,连贪墨了十两银子的官员都打入大理寺牢狱,搅得人心惶惶。
太子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原因。
会是什么呢?
苏源敛眸沉思,忽然灵光一闪。
这些人官位不高,可都处于举足轻重的位置,部门内大小事宜都能打探到。
凡事积少成多,当所有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将会酿成惊人的后果。
他们八成是参与了夺嫡。
至于谋求从龙之功的人选,极有可能是怀王。
也只有那位跟这些人前后脚出事,怕是不止他,在场很多人都能猜到。
殿上吵吵嚷嚷,吵得弘明帝头都大了:“尔等口口声声喊冤枉,真以为朕没有证据?”
哭饶声陡然滞住。
“大理寺卿何在?”
大理寺卿出列。
福公公从一内侍手中取过厚厚一沓纸,沿玉阶而下,交到大理寺卿手中。
“这就是证据,是真是假,一审便知。”
大理寺卿的双手被坠得略微下沉,犹如捧着什么烫手山芋,声线紧绷:“微臣遵旨。”
觑着两并指宽的证据,朝臣们脑中警铃大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连唐际中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都一清二楚,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也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这样一来,他们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诸人细思极恐,忙不迭拾掇起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又是否扫干净尾巴。
就连苏源也努力回想,可曾说过什么大不敬的话。
幸好他素来谨言慎行,从未落下什么把柄。
那些背地里道过弘明帝是非的官员全都缩成了鹌鹑,努力降低存在感,生怕被陛下拎出来当典范处置。
在场的皇子们脸色红了青青了紫,跟开了染坊似的。
那些针对赵澹还有其他兄弟的计划和阴谋,岂不都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
难怪任他们的计划再如何周全,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呢。
反倒是赵澹,这一刻心底的焦躁惶惑尽数散去。
万幸,父皇知他不知情。
金銮殿上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趁屏息凝神的空当,再三告诫自己安分老实,莫要再做那出头鸟,省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御林军进来,将十六名罪官押去大理寺,顺便逮捕另十二人归案。
弘明帝心里头舒坦极了。
砍去赵洋羽翼,让他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顺带着还能警告臣子和儿子一番,简直一箭双雕!
陛下勉强抑制住翘起的嘴角,言归正传:“这批国之蠹虫已处理完毕,接下来继续谈太子的事。”
“事情的来龙去脉朕已知晓,太子侧妃的娘家人确实罪名累累,罄竹难书,太子作为东宫之主,理应”
不等陛下说完,一位大学士出列,斗胆打断他的话:“陛下!”
弘明帝眼中闪过一抹笑,面上装作再严肃不过的样子:“秦爱卿有什么话要说?”
“微臣以为此事太子殿下并不知情,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贿赂大理寺官员以脱罪皆为太子侧妃的娘家私下行事。”
弘明帝哦了一声,尾音上扬着:“秦爱卿何出此言?”
秦大学士了然于心,陛下这是非要他说个所以然呢。
苦水直往肚子里咽,还得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真让人叫苦不迭。
怪只怪他方才一时激慨,脑子一热就跟着御史大夫后头起哄。
“太子殿下惯来秉公无私,若一早知道此事,定会上报大理寺,让大理寺秉公处置,何须给自己制造麻烦。”
弘明帝捋了捋胡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嗯没错就是这样,秦爱卿不要怕,大胆说出来!
接收到陛下鼓励的眼神,秦大学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微臣以为,先让大理寺严查此案,查明太子殿下是否参与此案,而后再下定论也不迟。”
跟秦大学士站一排的孔次辅甩给他一个眼刀子:你这厮何时这般伶牙俐齿了?怕不是背着咱们偷学如何给陛下拍马屁?!
秦大学士:“”
别问,问就是眼泪逆流成河。
虽然秦爱卿说的正合他意,弘明帝还是得装装样子,又看向御史大夫:“胡爱卿以为如何?”
经历方才那一番轰轰烈烈的发落大会,谁还敢在这时候冒头。
饶是头铁如御史大夫,多少也得顾忌着些。
更何况他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可不能没有顶梁柱。
他绝不是屈服于强权,而是屈服于对家庭的责任感。
“回陛下,微臣以为秦大人不无道理,还请齐大人尽快查明此案,给陛下、太子殿下还有大家一个交代。”
大理寺卿微笑着点头,表示他一定会努力的。
至于弹劾赵澹的那番言论,当然也要解释一二:“微臣也是听那主犯当街喧嚷,误信了他威胁大理寺官员的话,还请太子殿下
丽嘉
原谅则个。”
赵澹深吸一口气,声音略显沙哑:“胡大人言重了,这案子耽搁了几年,受害者尚未安息,逝者亦未平反,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至于查案期间,大理寺若有任何的质疑,皆可来询问孤。”
赵澹都已摆明态度,他绝不会沾手这件事,也会积极配合调查,大家也不好揪着这件事不放。
至于问不问责,还得结果出来再说。
弘明帝权当没看见那些个糟心儿子遗憾的表情,朗声道:“太子说的就是朕想说的,要真查到此案与太子有关,朕定将严惩不贷。”
君无戏言,陛下也表明了立场,有再多因陛下偏护太子而升起的不满也都散得差不多。
众人脸上的表情舒缓不少,齐声道:“陛下圣明!”
弘明帝轻嗯一声,为自己描补一句:“朕向来不偏不倚,帮理不帮亲,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切按靖朝律法办事,绝不徇私。”
朝臣们嘴上嗯嗯啊啊应着,心里却是:“啊呸,我信你个鬼!”
论起偏心,您老自称第二,这世上没人敢称第一。
一颗心都快偏到胳肢窝了,也就糊弄糊弄三岁娃娃。
至此,太子侧妃娘家的案子揭过不谈,又有官员出列:“微臣有事起奏”
后半截早朝一片风平浪静。
前有太子遭弹劾,被指不堪为储君,后有陛下发落二十几个官员,搞得他们那叫一个筋疲力竭。
若非必要,全程充当木桩子也不是不行。
好容易熬到时辰,伴随福公公一声“退朝”,紧忙着鱼贯而出
苏源和王一舟并肩往外走,当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前后吐出一口浊气。
王一舟摸了摸脖子,喃喃道:“真是太疯了。”
并非陛下,而是那个叫唐际中的员外郎。
“太子殿下待人宽厚亲和,整日里忙于政务,哪顾得上一个侧妃的娘家,他们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
苏源看着脚底抹油的御史大夫,意味不明笑了下:“只要能证明他们有在监察百官,管他真相如何,自有大理寺和刑部操心。”
王一舟想到他被御史盯上的那些年,连上值时衣襟未抚平都能拿到朝堂上弹劾,也真是没谁了。
“不过陛下这回属实下了狠心,连着发落了二十八人。”王一舟咂舌道,“二十八个空缺,接下来一段时间又有好些人打破头往吏部钻营了。”
苏源不可置否,拍拍他的肩膀:“咱们做咱们的,大门一关管他们如何。”
该烦恼的是大理寺和吏部。
“是这个理。”王一舟点头应和,两人奔点卯处走去。
这边两人很快把金銮殿上发生的事抛诸脑后,那边太子赵澹盯着各异的目光跨出殿门。
望着冉冉升起的红日,赵澹无声轻叹。
既为父皇的无条件偏信,也为借他之命为娘家行方便的马侧妃。
“皇兄真是好性子,他们如此无礼,皇兄竟也能忍。”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为赵澹鸣不平,可仔细一品,里头有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赵澹转过头,来人是皇六子禹王。
禹王生母乃一宫主位,位列妃位,外祖是朝中二品大员,两位舅父分别是从三品和正四品。
母族势力不容小觑,这便是禹王内涵赵澹的底气。
当然了,禹王可不敢正大光明地幸灾乐祸。
要是被他亲爹知道,估计二话不说就抡起大棒锤死他了。
面对挑衅,赵澹神色平和,眼中一丝变化也无:“马侧妃娘家犯法是事实,孤多少也有责任,等事情尘埃落定,孤会向父皇请罪。”
禹王撇了撇嘴,话说得好听,最后还不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有本事你自请废除太子之位啊!
赵澹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缓声道:“六弟还有何事?若无甚要事,孤还要去御书房批折子。”
“御书房”三字一出,禹王更酸了。
这几年父皇越来越不问事,大半朝政都由赵澹决断,实在拿不定主意才会征求父皇的意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看着赵澹的储君之位越来越稳固,其他皇子真是又眼红又心酸。
其实不止赵洋不甘心,禹王又何尝不是这样。
在父皇心里,十四个儿子捆一起也比不上赵澹。
而所剩不多的父爱,又被赵琼那臭小子分去大半,留给他们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多。
为了保住赵澹,父皇甚至不昔冒着朝政动荡的风险,用那二十八人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于是乎,禹王更阴阳怪气了,酸里酸气地说:“皇兄可得谨慎着些,莫要再被人揪住小辫子,也省得又一个二十八人跟着倒霉。”
赵澹眯了下眼,一时无言。
禹王在他那些兄弟里算是乖顺的了,至少跌了几次跟头后就学乖了,不再同他对着干。
若非必要,赵澹还真不愿欺负这个脑袋空空的弟弟。
见太子一脸宠溺地看着自己,禹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冷哼两声拔腿就走。
赵澹摇了摇头,乘上轿撵赶去御书房。
好好一个弟弟,可惜长了张嘴。
*
接下来的半个月,整个大理寺快速运转起来,又是审问马侧妃的叔伯,又是审问二十八个罪官,忙得脚不沾地,走路都打飘。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弘明帝给的期限最后一天结案,并递交认罪书。
当天下午,弘明帝就张贴出马侧妃叔伯的认罪书,陈明此案太子毫不知情,是马侧妃假借太子之名给娘家人开了后门。
主犯从犯一律斩首示众,马侧妃也被降了位份,成为无名无分的妾室。
要弘明帝说,若不是马氏为皇家开枝散叶,单凭她利用太子为娘家牟利,直接一条白绫了事。
为以儆效尤,咱陛下还罚了太子殿下半年俸禄,美其名曰这是失察的惩罚。
朝臣们:“”
好了好了,咱们都知道您老是最公正的,对太子也不偏不倚,您就别再整这出了!
马家叔伯被斩首那天,二十八罪官也得到各自的判决。
或坐牢,或流放,或斩首判决两般三样,总之都不好过就是了。
行刑的第二天,京城又有消息传出——
坏了脑子的那位王爷病情又加重了,大半夜爬起来啃树皮,连墙头上的野花野草都不放过。
苏源听后置之一笑,在赵琼生辰的前一天差人把打磨得光滑细致的远靖舟暗地里送过去。
赵琼得了远靖舟模型,高兴得无以复加,连亲爹送的宝弓都丢到了一旁。
抱着观赏一整天,才依依不舍地放到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转眼又几日过去,苏源估算着顶多再有个二十来天,红薯就该成熟了。
可惜他公务繁忙,又不好掺和到户部的差事里,只能分出一二心神关注着。
这天午后,苏源一边喝着凉茶,一边处理船舶司的文书。
就在这时,一人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大人,咱们船舶司可还有多余的天
䧇璍
薯?”
苏源没多想:“你若想要,回头等皇庄上的收获了,咱们也能分到几个。”
“不是啊!”那人哭丧着脸,“户部有人过来,说是皇庄上的那批天薯都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怎么回事?”
苏源瞳孔骤缩, 下意识起身问道。
船舶司官员摇头:“下官亦不知内情,户部那位大人只说上午还好好的,吃个饭的功夫就死光了。”
苏源不禁扶额, 真是一波刚平, 一波又起啊。
“你等着,我去仓库看看。”
红薯不似土豆,一年只可以种一次。
就算紧赶慢赶,今年也再种不成了。
只希望那些红薯没死透。
苏源赶去仓库,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两箱红薯。
这两箱因卖相不太好, 被户部官员弃之不用,在仓库里堆放数月, 积了厚厚一层灰。
船舶司花厅里, 户部官员在原地不停踱步,官服被汗水打湿而不自觉。
看到苏源出现, 仿若看到了救世主:“苏大人!”
苏源放下半人高的箱子:“这里面的天薯成色不比之前那批,长成的果实也会逊色几分。”
能找到天薯就谢天谢地了,户部官员哪敢挑三拣四:“下官定会将情况告与尚书大人,也多谢大人施以援手。”
苏源置之一笑:“本官作为靖朝一份子, 理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况且这也不是本官一人之功。”
户部官员嗯嗯啊啊应着,打开箱子查看。
这批天薯被户部嫌弃,可见外表有多磕碜。
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当看到坑坑洼洼,生得奇形怪状的天薯, 户部官员也还是陷入了沉默。
双方面面相觑, 良久无言。
户部官员哈哈干笑两声:“虽说品质略次,但只要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改良, 总会好的。”
苏源脑中浮现一个猜测:“你们把所有带走的天薯都种下去了?”
那可是百十箱红薯呢。
户部官员忙摆手:“那倒没有,但也只剩小半。”
所以尚书大人才派他厚着脸皮来船舶司“打秋风”。
苏源既好笑又无奈:“事不宜迟,你赶紧带它们回去吧,尽力救回那些个天薯,否则怪可惜的。”
“可不是!”户部官员懊恼得直拍大腿,“太子殿下还有尚书大人几位前脚刚离开没多久,后边儿皇庄就传来了消息。”
“不过大人您尽管放心,户部的那几位擅长农学的老大人都赶去皇庄了,应该能挽回一部分。”
苏源一颗心稍稍落下,送走了户部的几人。
“真可惜啊,那么多天薯都浪费了。”苏源身后的船舶司官员小声嘀咕。
本来他还想着,等天薯普及后多买些回家,好让老娘老妻还有儿女们尝尝味儿。
尤其是那烤天薯。
犹记得当年乘远靖舟出海,船队滞留在红皮部落期间,苏源曾“研究”出一种天薯的新吃法。
把天薯埋进柴火堆里,噼里啪啦烤上那么一会。
在烤制的过程中,天薯那股子又甜又香的滋味一个劲往鼻子里钻,直搅得人心痒痒。
等时辰一到,扒开外面那层烤得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色的内里。
咬上一口,软糯香甜,带有烤制食物特有的香味。
这样的天薯,他一口能炫十个!
可惜这样美味的食物,回到靖朝后再也没尝过了。
午夜梦回,他时常想起那段艰苦的海上生活。
有天薯,有海鱼海虾,还有淳朴的同伴。
真真是满汉全席也换不来的念想!
“这事自有户部处理,咱们的任务就是造好船,管理好与别国的海上贸易。”
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这样的事,苏源当然也很担心。
只是身份使然,他一个工部侍郎,兼任船舶司一把手,好端端跑去插手户部的事,可不就是僭越了。
以那群无利不起早的御史的尿性,估计又要逮着他狂喷,怎一个面目全非了得。
“早前杭州府传来消息,陆续有八艘商船抵达港口,估摸着这几日也快到京城了,咱们抓紧时间准备准备。”
那官员利落应下:“是,大人!”
“还有鸿胪寺和驿馆那边,也都交代好了,以免临了出什么问题,影响番商对我朝的印象。”
经远靖舟的大力宣传,沿途所过之处,无一不知靖朝重开港口。
好歹是封海令之后的第一批番商,国库需他们充当代言人。
“大人放心,王先生早就派了人去码头盯着。”
苏源轻嗯一声:“辛苦了,本官尚有文书未处理完,这就先去了。”
对方自是连声应下,小跑着忙活去了。
苏源坐回案前,执笔蘸墨时再次想到皇庄上的那批红薯。
红薯早已长成,按理说不会大批死亡才是。
就算没到现场,苏源也能看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红薯出事,弘明帝必然盛怒,赵澹想必也逃不脱斥责,连带着户部的官员也难逃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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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希望农学老大人争气点。
苏源轻叹一口气,继续伏案办公
红薯大批死亡可不是什么小事,孙见山在第一时间赶往御书房。
御书房内,赵澹正苦哈哈批阅奏折,鬓发汗湿一片,连呼吸都粗重了不少,俨然苦夏得厉害。
一旁盆里的冰块散发着凉气,正有宫人往里面添新的冰块。
赵澹双眼不离奏折,不动声色往冰盆前挪了挪。
另一边的加宽版矮塌上,弘明帝着一身清凉的袍子,大剌剌地袒露胸襟。
边上还有宫女轻柔地扇着扇子,在丝丝凉风下,整个人惬意又舒坦。
孙见山走进御书房,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嘴角疯狂抽搐。
陛下还真是会享受,喝着凉茶还不忘吃水果。
若非顾及太子殿下,说不准还要叫上几个唱戏的,在边上唱念做打。
不过陛下到底是疼太子殿下的。
为陪伴太子殿下,陛下甚至放弃了宽敞的龙床,心甘情愿地挤在“狭窄”的矮塌上。
赵澹:“”
他才不会告诉孙大人,父皇只是不想头顶大太阳乘龙撵回寝宫,更不想走从御书房正殿到偏殿的那几步路,才在此处勉强将就的。
别问,问就是懒得做。
孙见山对内情一概不知,顶着一张火急火燎的脸,扑通跪下:“陛下,太子殿下,皇庄出事了。”
赵澹面色微变:“出什么事了?”
孙见山简单说明情况:“几位擅长农学的大人已经赶过去了,将尽快排查天薯死亡的原因,也会尽全力救回天薯。”
弘明帝一个鲤鱼打挺,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冷凝:“太子,你跟孙爱卿走一趟,看看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没错,在听完孙见山的叙述后,弘明帝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是人为所致。
不然先前连着数月都长得好好的,怎就在收获前全面死亡?
“一个二个的,都以为朕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不成?”弘明帝狠狠一拍矮塌边沿,口中念念有词,“简直不把朕,还有太子看在眼里!”
这话可没人敢应,就连太子殿下也不敢吱声,只好声好气地劝慰:“父皇息怒,儿臣定会挖出作孽之人,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孙见山也担心陛下被贼子气出个好歹,也跟着附和,旨在缓解陛下的怒火。
爱子和爱卿轮番顺毛,总算把弘明帝哄得冷静下来。
“放心吧,朕还想好好活着,不会做伤害身体的事。”
早前几年,弘明帝因赵进那逆子又是晕厥又是吐血,本就不算好的身体被折腾得更差。
这几年立志于做甩手掌柜,又是锻炼又是养生,总算把身体养回来些。
为一个逆子糟蹋自个儿的身体,那段时间他肠子都悔青了,现在更不会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
两人暗自松了口气,赵澹一整衣冠,准备出宫。
弘明帝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他二人:“带一队御林军过去,皇庄上所有人不得离开,挨个儿严查,附近村庄的百姓也都不要放过。”
天薯可是利民之举,百姓也该理解他的万不得已。
赵澹都已经转过身了,回身深深作了一揖:“儿臣谢父皇。”
这一礼,是君臣之间,亦是父子之间。
谢父皇没有因天薯出事而迁怒他。
谢父皇在龙颜大怒之际不忘考虑他的处境,派御林军相助。
触及到嫡子孺慕的眼神,弘明帝笑了笑:“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待赵澹和孙见山离去,弘明帝坐在矮塌上,沉默良久。
福公公垂目凝神,伺候的宫人也都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唯恐惊扰了陛下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热汗滑过福公公的额角,眼看要洇入眼中,弘明帝总算出声。
“小福子。”
福公公如蒙大赦,借弓腰上前的动作抹了把汗,忍着双腿的僵直:“陛下有何吩咐?”
“让暗部过来一趟。”弘明帝淡声吩咐。
福公公心中涌过万千思绪,迈着僵直的老胳膊老腿,亲自跑了趟暗营。
不多时,暗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书房:“陛下。”
弘明帝又躺回矮塌上,闭眼假寐:“去怀王府看看,怀王在做什么,他可与外界联系过。”
暗部不疑有他,领命而去。
弘明帝捻了捻指腹,喃喃道:“别让朕失望啊。”
福公公眼皮直跳,对陛下的用意猜了个八.九成。
无他,弘明帝太了解他的那些儿子们了。
读书骑射无一不精,便是以头脑空空闻名的禹王,脑壳子捂起一半也比普通人聪慧。
出身皇家,天生便是皇天贵胄。
当物质上得到满足,精神上就会感觉到虚空,想要渴求更多。
譬如权利。
譬如皇位。
作为一名父亲,弘明帝不会刻意养废任何一个儿子,也不会阻止皇子之间正当的良性竞争。
在夺嫡这方面,只要没触碰到他的底线,做出天理不容的事,弘明帝顶多小惩大诫,三次后才会严惩。
如此这般,既能提升自身能力,对太子又何尝不是一种磨砺。
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但赵洋不同。
赵洋的生母身份低微,他在生母长年累月的影响下,早被移了性情,变得自卑又偏执。
弘明帝不得不承认,赵洋就好比藏匿在暗处的毒蛇,伺机而动,趁其不备一举索命。
就连他这个当父亲的,都没想到赵洋会在他和暗部的眼皮子地下经营出不容小觑的势力。
赵洋忍功极佳,且格外记仇。
弘明帝至今仍记得,那天父子俩在御书房对峙时,赵洋那
PanPan
双猩红阴鸷的眼。
仅对视一眼,就给人以一种得不到就要毁灭一切的感觉。
弘明帝不敢赌,也不敢自信地认为自己能掰正赵洋歪出个十八弯的性情。
为靖朝,为太子,也为赵洋本人,弘明帝派人对其严加看守。
不期望他转性,只求他别惹是生非。
可这段时间,不论周御史还是唐际中,都为了他们投靠的主子——赵洋在朝中上蹿下跳。
二十八拥趸刚判罪没多久,紧跟着又出了这事,弘明帝很难不怀疑赵洋。
心思穿肠过,弘明帝也没心情再瘫着享受了,替赵澹把剩余的奏折处理了。
余光瞥见满头大汗的福公公,咳嗽两声说:“酷暑炎热,你回去歇着吧,让小临子过来伺候朕。”
到底是相伴多年的老伙计,福公公在他身边的时间比皇后还长,弘明帝可不想福公公累倒在岗位上。
福公公明白陛下这是要提拔临公公呢,当即喜不自禁:“谢陛下体恤,奴才这就让小临子过来。”
说罢,脚步欢快地走了出去。
弘明帝无声笑了下,再度埋首
却说赵澹并孙见山领御林军出了宫,直奔皇庄而去。
等到了皇庄上,赵澹直奔种植天薯的地块,并吩咐御林军行事。
御林军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皇庄上管事并农户在内的数百人,逐一排查。
但凡有丁点儿的嫌疑,都被御林军押在一边,等候太子殿下亲自审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管事、农户们瞧着腰间佩刀,一脸“我不好惹”表情的御林军,吓得小腿肚子直哆嗦,有几个竟当场吓晕了过去。
御林军看着晕倒的几个农户,沉默两秒把他们送进嫌疑人堆里。
这边御林军吓得三岁娃娃嗷嗷哭,那边赵澹已赶到天薯地里。
田埂上站着好些户部官员,几位鹤发须眉的老大人在地里忙活着,争分夺秒地和死神抢夺天薯。
见赵澹出现,众人纷纷见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赵澹随口应了声,满心满眼都是半死不活的天薯。
当放眼望去尽是蔫不拉几的天薯叶,好些甚至在烈日的炙烤下卷了边,赵澹呼吸一滞,悄然握紧双拳。
这几个月里,他每两日都会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皇庄查看天薯的长势。
看着它们生根冒芽,开花结果,别提多有成就感。
可现在,他的期望莫名付之一炬。
赵澹闭了闭眼,走到田间那几位老大人跟前,深深作揖:“烦请诸位大人尽全力救回它们,尽量降低损失。”
便是太子殿下不说,老大人们也会尽己所能让这些天薯重获生机。
“殿下折煞老臣了,这是老臣分内之事,定当全力以赴。”
赵澹深吸一口气,沿着田垄细细察看天薯的情状,月白色的常服沾染泥尘而无所觉。
诸人看在眼里,对太子的赞誉又拔高一层。
一圈走下来,赵澹发现所有的天薯竟无一幸免。
天薯叶蔫答答,连带着长在地里的天薯也像是被什么烫伤了一般。
表皮呈现不正常的褶皱,更有不同程度的溃烂,散发出一股异味。
赵澹一颗心沉入谷底,而今这样的情况,简直糟到不能再糟了。
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擅长农学的老大人,以及他们口口相授的弟子们。
赵澹头顶烈阳,在田埂上和一众官员等结果。
那边御林军也已排查完毕,赵澹过去看了眼。
嫌疑人共计四十二人,其中包括两个管事,四十个农户。
赵澹一一盘问,将四十二人砍到六人。
他并未深入盘查,有这个时间还不如盯着天薯地,让御林军把人送去大理寺审问。
离开前,赵澹再三叮嘱,不可上刑,以免伤及无辜之人。
负责此次任务的御林军小头领暗叹太子仁厚,又叠声应下,带着六名农户去往大理寺。
赵澹在天薯地里待了两个半时辰,整张脸被太阳晒得灼烫刺痛,才得到老大人的肯定回复。
“目前有一部分天薯受伤较轻,并未溃烂,养一段时日应能恢复,只是品相肯定不如原本的。”
赵澹心中一痛,点头表示孤已知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剩下那一大半,毁得太彻底,再如何将养也都无济于事”
老大人欲言又止,在场每一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
就是没救了呗。
他们这几个月的努力,大半随着这场噩耗付诸东流了。
赵澹肃着脸一言不发,其他人也都如此。
更有甚者,背过身拿手背抹眼泪。
“怎就突然出了这事,那一片还是我亲手种的呢,现在一个不剩,全都死光了。”
“太子殿下,敢问天薯的溃烂是何缘故?”
赵澹没把话说死:“多半是人为导致,具体因素还得查了才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激愤。
“这皇庄除了咱们就是管事和农户,一定是那些农户,一定是他们做的手脚!”
“管他有意无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天薯的大面积死亡,委实犯了众怒。
户部的诸位大人素来以风度翩翩著称,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显然是气急了。
赵澹又何尝不是。
他眸中沁着寒意,缓和嗓音道:“幸好户部还有存余,船舶司也送来了两箱,明年再种也不迟。”
“可这样就要延后一年推广了啊。”有人不无遗憾地说。
赵澹没有说话,直到夕阳落下地平线,方才再次开口:“时辰不早了,摸黑做事反而容易出差错,明日再来。”
大家自无不应,就在皇庄上将就一晚。
这一夜,他们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惨不忍睹的天薯,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夏日里天亮得早,眼才闭上没一会儿,就被鸡鸣声给闹醒了。
既醒了,就不必再躺着,一个接一个起身,连早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天薯地。
太子携官员及农户们齐心协力,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收拾了溃烂不得用的天薯。
看着空地上堆成小山,即将被送去销毁的天薯,众人心如刀绞,更是恨毒了那罪魁祸首。
至于剩下那批有机会长成的,在老大人的提点下将它们重新安置好,满心期待着一个月后能硕果
铱驊
丰收
早在赵澹率御林军出城时,朝臣们就得了消息。
派人出去一打听,原来是皇庄上的天薯出了问题。
担忧者甚多,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也不少。
以致于整整一个下午,大家办差都不如以往全神贯注——至少一半心神都在关注太子呢!
等了一个下午,也没等来结果,反倒听说御林军把几个农户送进了大理寺牢狱。
好家伙,难不成这其中藏有什么猫腻?
一晚上心里跟猫挠似的,恨不得闭眼再睁开,就到了第二天早朝。
好容易捱到次日早朝,耿直毒舌的孔次辅佝偻着背,出列行礼:“微臣有事起奏。”
待弘明帝应允,孔次辅便问及天薯出事是否属实。
天薯是继天铃之后又一大高产作物,弘明帝想瞒也瞒不住,索性如实相告。
人群中,御史闻着味儿冒出头:“陛下早前将天薯的种植交给太子殿下,如今天薯出了事,可是太子殿下的责任!”
弘明帝表示莫挨我儿,板着脸义正词严道:“此事疑点重重,实属人为,与太子有何干系?”
御史不甘,想说话又被陛下打断:“照你这话的意思,朕干脆让太子在田埂上打个地铺,日夜不停地看守在那里可好?”
御史喉咙一哽,憋屈地缩了回去。
陛下态度鲜明,有二十八罪官的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眉头,只能望眼欲穿,等太子回城。
等啊等,连着等了三天,太子也没回来。
朝臣们心下腹诽,太子殿下可别在皇庄安家了!
还真别说,他们猜对了赵澹的心思。
为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再对剩下的天薯出手,赵澹直接在皇庄住下了,派人日夜不歇地巡逻。
天薯出事的第五日,赵澹这才珊珊回城。
却不是回宫,而是直奔大理寺。
有一个农户认罪了,说是不慎浇多了水,又逢烈日炙烤,才导致天薯的死亡。
赵澹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只将口供交给弘明帝。
弘明帝放下暗部这些日子在怀王府的盯梢情况,苍老的脸冷如修罗:“既是他的过失,便仗一百,流放五千里。”
这还是弘明帝在位期间,最重的流放刑。
赵澹眼底闪过思量,什么都没问,恭敬退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薯一事就此落下帷幕。
众臣得知陛下对农户的最终处置, 脑海中浮现俩字儿——
就这?
这可是产量不亚于天铃,且能让百姓不必挨饿的好东西。
那农户因个人过失害死大半的天薯,流放五千里未免太便宜他。
要御史大夫说, 就该斩首示众, 方可杀鸡儆猴。
御史大夫不满意,又在翌日的早朝上跳出来。
“陛下虽以仁治国,却不可毫无底线地一味仁政。”
“那农户犯下大错,处以极刑也不为过,此乃妇人之仁,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判罪!”
言语间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苏源眼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眸光轻动。
不知谁给了他这么大的勇气, 妄想左右陛下的决定。
官员们深深埋首,不敢去看上首弘明帝的脸色, 等待着陛下龙颜大怒,当堂发作了此人。
然而,想象中天子一怒,浮尸千里的场景并未降临。
弘明帝双目幽深, 内里晦暗不明:“君无戏言, 既说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御史大夫喉咙一哽,还要再说,大理寺卿及时出列,堵住他的话头。
“根据靖朝律法, 田新就该判流放五千里, 胡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刑部尚书也紧随其后,并起两指指向御史大夫:“且不说圣旨已出, 绝无收回的可能,你说陛下妇人之仁,乃目无天子,大罪也!”
御史大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魔怔一般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当即腿一软跪了下来。
“陛下饶命,微臣只是无心之言,还请陛下恕罪!”
然弘明帝丝毫不为所动,面上冰寒一片:“此事若开了先例,岂不是谁都能骂朕一句妇人之仁?”
众臣齐声道:“陛下息怒——”
胡大人是胡大人,可跟咱们没有半文钱关系,陛下您可别胡乱开炮哇!
御史大夫眼前发黑,他昨晚想好的措辞分明不是这个!
怎就,怎就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爱卿倘若心存疑虑,大可翻看靖朝律法,一切皆有迹可循。”
“至于胡爱卿,御前失仪,对朕不敬也是事实,此前更听风就是雨,盲目弹劾太子,妄图动摇国之社稷,着实不堪重任。”
在御史大夫惊恐的眼神中,弘明帝一字一顿道:“降为左佥都御史,以示惩戒。”
转瞬之间从三品降至四品,胡大人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下。
众人余光瞥向在地上躺尸的胡大人,并不同情。
无他,此人实在莽撞,蠢笨如猪。
陛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在场诸位谁不知道,陛下素来说一不二,要想做成一件事,势必要达成目的。
以前可有不少明明只需坐牢、流放或充军的犯官,因陛下厌极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直接一道圣旨送他们上了西天。
更别说太子遭弹劾那次,贪墨了十两白银的官员都被发配充军,菜市口堪称血流成河。
田新不过一犯罪农户,又是皇家的下人,生死存亡皆在一念之间。
便是五马分尸,大家也顶多觉得残忍了些。
大家心里门儿清,没想到胡大人会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说陛下是妇人之仁。
真不知他是真蠢,还是故意这么说。
不过这不重要。
经此一回,又是降职又是斥责,胡大人算是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来人,将胡爱卿送回去,什么时候养好了身体再回来。”
立刻有御林军进来,抬走了胡大人。
竖着进横着出,也算是他的福气。
片刻后,有官员出列启奏,慷慨激昂的语调让殿上冷凝的气氛回温些许。
苏源捏了捏袖口,敛眸若有所思。
在其他人眼里,陛下仿佛是有什么顾忌,才没发落田新背后之人。
可在苏源看来,弘明帝更像是在攒聚着什么。
当越攒越多,喷涌而出之际,便是清算之时。
心底涌现一个人名,苏源抿了下唇,眸底光影浮动
揣着满腹疑窦,伴随着临公公一声“退朝”,苏源随众臣退出金銮殿。
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在一处,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苏源暗戳戳竖起耳朵。
“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是奔着太子殿下去的?”
“我还以为只我这样认为,真是心有灵犀啊。”
“你们说田新的背后会不会是”那官员往上指了指,意有所指道。
“甭管这么多了,陛下既已盖章定论,咱们还是趁早忘了这事。”
众人遂闭口不言,加快脚程前往点卯处。
林璋、王一舟等人与苏源同行,自然也没错过那番对话。
林璋捋了把胡须:“好奇心害死猫,陛下如此必定有他的道理。”
范诩颔首:“陛下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放任凶手逍遥法外,眼下定是遇到什么难处,早晚会给咱们一个交代。”
苏源不可置否,意味深长道:“咱们都能明白陛下心有成算,可就怕有些人不明白。”
譬如那位喜提降职大礼包的胡大人。
这件事分明疑点重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田新是替死鬼,都在观望陛下下一步如何行事。
偏胡大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蹿下跳地叫嚣着,让弘明帝收回成命。
前有弹劾太子,先有御前失仪,当真是脑神经被大鱼大肉堵住,嫌命太长了。
不过这样也好。
身为御史领头人,胡大人已不止一次偏听偏信了。
与其占着茅坑不拉屎
铱驊
,还不如趁早挪窝,把机会留给优秀的人。
林璋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苏源和王一舟:“前几日不知听谁说起,杭州府那边有番商入境,你们可准备好了?”
苏源轻笑:“大人放心,一早我和王兄就让人准备着了。”
王一舟旁若无人地掰着手指数算:“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听说这些番商手里有不少稀罕物件,到时候我可得去顺来集市瞧一瞧。”
这些年,顺来集市规模日益庞大,从起初的只在部分府城设立,发展到现如今的府城全面普及。
不仅如此,近一半的县城也都通过了设立顺来集市的申请,只规模不比府城。
番商入境,须得在顺来集市与靖朝的商贾、百姓进行各种交易。
一来方便快捷,二来也可避免番商的四处流动,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驿馆的那些番邦使者最近好像安分了不少。”范诩突然来了句。
上半年里,番邦使者初来乍到,存着对泱泱大国的好奇,在翻译的陪同下逛遍了京城和周边的地方。
常有官员下值时看到番邦使者成群结队地经过,范诩便是其一。
也是林璋提起番商,范诩才恍然想起,已有小半个月没见着番邦使者们了。
王一舟双手抱臂,骄傲地说:“之前他们去八品阁吃饭,恰好遇上一群读书人吟诗作对,便对我朝的诗词产生了好奇,现在正在国子监当旁听生呢。”
林璋一个不慎,扯掉下巴上两根胡须,嘶着气瞪眼:“当真?”
王一舟摊手:“骗你们作甚,这可是鸿胪寺的一位大人同我说的。”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几人皆自豪不已。
诗词文章各有魅力,抑扬顿挫,朗朗上口,见之再难忘怀。
即便是对靖朝官话一窍不通的番邦使者们,也很难不被它们吸引。
苏源垂手前行:“所以他们现在开始学习我朝官话了?”
“可不是。”王一舟乐呵呵地说,“若想领略诗词文化,当然要先学话认字了。”
范诩想到更深远的地方:“等他们学会了官话,双方交流也更自如,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正式建立往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另三人深以为然,对未来前景更生出几分期待。
这时,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苏源似有所觉,在第一时间回过头。
四名内侍稳稳抬着一台外观简朴的轿撵,步伐矫健地从宫道上走来。
单看这阵仗,应该是后宫嫔妃。
四人无声退至一旁,垂首而立,盯着宫道上的地砖以避嫌。
轿撵从他们面前经过,燥热的风吹来,裹挟着一股甜腻的食物香气涌入鼻尖。
苏源猜,这多半是后宫某位娘娘借着给陛下送小食,伺机争宠呢。
十八岁入朝为官,一晃十二年,他还是头一回围观嫔妃争宠。
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
除苏源有那么一丢丢不自在,另三人倒是面色如常,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林璋看都没看那远去的三品嫔妃规制的轿撵,一挥袖道:“时间不等人,咱们赶紧走吧。”
苏源嗯了一声,相携离去
这边苏源去工部点了卯,照常开始处理昨日堆积下来的文书,那边轿撵一路慢行,停在御书房的长阶下。
轿撵上的素衣嫔妃不缓不急下来,扶着宫女的手踏长阶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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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后,坠着一手捧食盒的内侍,方才那香甜气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素衣嫔妃在御书房门口站定,气息微乱,娇香袭人,浅笑着用帕子拭汗。
身旁的宫女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公公,我家娘娘亲手为陛下熬了甜汤,正适合夏日里散暑,还望您通传一声。”
说话时,不着痕迹往负责通传的内侍手里塞了个荷包。
内侍下意识捏了下荷包,薄薄一层,摸起来没什么存在感。
不是银锞子,那就是银票了。
内侍在御书房干了十来年,见过的嫔妃没有一百也有几十,鲜少有出手这么大方的。
一时间喜上眉梢,敷了□□的脸笑开花:“娘娘稍等片刻,容奴才进去禀报。”
素衣嫔妃微微点头,语调清悦动人:“多谢公公。”
内侍没忍住,趁转身时飞快扫了眼素衣嫔妃的面貌。
待看清对方是何模样,登时心惊不已。
无他,只因这般年轻娇柔的嗓音是出现在一个不那么年轻的嫔妃身上。
的确不年轻了。
即便上了全妆,整张脸清纯又娇美,仔细看还是能发现眼尾的细纹。
尤其是头顶烈日,勾勒着细长眼线的双眼略微眯起,细纹更加明显了。
再搭配她那一身清淡的素衣,总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仅一瞬间,内侍心里闪过万千思绪。
忽然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又蔓延至四肢百骸,血肉肌理。
内侍打了个寒颤,心说大热天的怎还浑身发冷呢。
内侍暗暗称奇,也就忽略了素衣嫔妃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看似温柔亲和,眼底深处却潜藏着彻骨阴寒。
像是披着美人面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只身畔的宫女知晓,那染了蔻丹的指甲是如何掐进她的皮肉里。
仿佛察觉到宫女在颤抖,素衣嫔妃侧过头:“怎么了?”
宫女受惊似的抬起头,在对上素衣嫔妃那双眼后又迅速低下:“奴、奴婢许是受了热,有些头晕,还请娘娘饶恕则个。”
素衣嫔妃弯了弯眼,另一只手轻拍宫女的手背:“瞧你这话说的,本宫岂是那等严苛的主子?既然身体不适,就回去好生歇着。”
宫女的呼吸几近凝固,睫毛不住抖动,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奴婢遵命。”
不知是不是守门内侍的错觉,总觉得那婢女宛如被戳破的气球,后背都佝偻起来了。
等他再看过去,已不见奴婢的踪影。
这时,通传内侍迈步而出,笑脸淡了三分:“陛下说了,甜汤留下,娘娘您自行回去便是。”
素衣嫔妃嘴角维持着完美的弧度,柔声细语:“还请公公通融通融,再帮本宫给陛下传个话,就说福阳宫宋婕妤求见。”
福阳宫
通传内侍一个激灵,这不是坏了脑子的怀王生母居住的宫殿吗?!
再看素衣嫔妃,果真和怀王有几分相像。
难怪以前没见过她,宫女出身,又不得宠,哪有机会面圣。
只是不知今个儿怎就顶着烈阳,大老远跑过来给陛下送汤。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通传内侍没来由地想到这句话,想着不论如何这位都是皇子生母,身份远高于那些个无子嫔妃,就看在那银票的份上,索性给宋婕妤卖个好。
这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宋婕妤能东山再起呢。
觑了眼宋婕妤那张韵味十足的脸,通传内侍又跑了一趟。
在弘明帝跟前道明缘由,又不着痕
䧇璍
迹地为宋婕妤说两句好话:“奴才冷眼瞧着,婕妤娘娘热得满头大汗,还要亲手捧着甜汤,说是有要事求见陛下呢。”
“哦?”弘明帝扬了下眉,似有几分兴味,“什么要事?”
内侍哪知道什么要事,只干笑两声:“婕妤娘娘哪会跟奴才说啊,一直在外头等着陛下您的召见呢。”
弘明帝把剩下的橘子塞到赵澹手里,一挥手:“你去后边儿避一避,朕倒要瞧瞧,这位宋婕妤有什么要事。”
临转身前,又指了指橘子:“赶紧吃,甜着呢。”
赵澹对亲爹有种无条件的信任,闻言轻轻一笑,将橘瓣递入口中。
咀嚼。
眯眼。
嘴角抽搐。
面色狰狞。
一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只余下难耐的吸气声。
“父、父皇?”
弘明帝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疼了:“澹儿你还是这样好骗!”
赵澹酸得泪眼汪汪,哽咽无言。
弘明帝摸着肚子,张嘴就来:“你让朕怎么放心把这偌大的江山交到你手里?”
御书房伺候的宫人皆低头看足尖,左边写着“我聋”,右边写着“我瞎”,横批“啥也不知”。
赵澹更是不知所措,也顾不上酸不酸了:“父皇寿与天齐,与靖朝江山永存。”
彩虹屁谁都爱听,尽管知道这话是哄自个儿的,弘明帝还是笑得看不见眼。
“行了,你且去吧,等朕召见完了张婕妤,你再回来继续批折子。”
赵澹:“”
是宋婕妤,不是张婕妤。
看着满脸笑意的亲爹,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赵澹转身进了一屏风之隔的后室。
罢了,父皇您高兴就好
赵澹甫一离开,弘明帝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端坐于御案之后。
瞥了眼安静如鸡的通传内侍:“让她进来吧。”
通传内侍麻溜应下,小跑着出了门。
不多时,宋婕妤款步走进,眉眼和嘴角的弯起都是恰到好处的弧度。
“陛下,臣妾亲手熬制了一碗甜汤,特意晾凉了带过来,正适合散暑呢。”
身后拎着食盒的宫女打开食盒,宋婕妤亲自把甜汤端出来,递到弘明帝跟前。
甜腻的香气窜进鼻尖,弘明帝的眼神机械性地落在甜汤上。
能送到御前的甜汤,卖相自然是极好的,只看一眼就让人口中情不自禁地分泌唾液。
弘明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指了指桌角的空处:“放在那吧,朕一会儿再喝。”
宋婕妤端着甜汤的柔夷微微一顿,顺从地放下甜汤。
“陛下。”
声线清甜,带着欲语还休的意味。
弘明帝无意识地开始转笔,眼里透着些许怪异:“张婕妤,你求见朕,到底有何要事?”
宋婕妤哽得心口疼,幽怨地说:“陛下,臣妾姓宋。”
总算明白太子为何欲言又止的弘明帝:“”
口误!口误!
屏风另一边的赵澹:“”
儿臣真不是有意要看您笑话的!
宋婕妤手心都快掐出血来,哀怨地说:“陛下许久不见臣妾,是不是都忘了臣妾?”
弘明帝咳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朕整日里忙于政务,哪有时间想七想八。”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赵洋闹出那些个幺蛾子,他早忘了宋婕妤这号人。
但作为九五之尊,拥有后宫三千的男人,弘明帝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渣。
宋竟遥噎住x3,在心里把弘明帝这该死的老东西骂了个底朝天。
若非有所求,打死她她也不愿来见枯树皮一样的老皇帝。
想到此行目的,宋婕妤细腰一摆,款款跪下。
弘明帝眯了下眼,一言不发,只冷眼瞧着她。
宋婕妤眼里含着泪光,扮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陛下,您可还记得我们的孩子,洋儿?”
宋婕妤能从宫女上位成弘明帝的嫔妃,不仅身段极好,一把嗓子更如同黄鹂。
她这一出声,任谁都会心生怜惜。
唯独弘明帝除外。
“宋氏,朕记得你快要五十岁了。”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直把宋婕妤浇成落汤鸡,整个人愣在原地。
弘明帝的语言攻击还在继续:“怀王连儿子都有了,你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这般妖妖调调,成何体统?!”
依稀间,宋婕妤听到咻咻声。
是弘明帝的言语化为箭矢,扎进胸口的声音。
宋婕妤不禁抚上眼尾,感受着指尖粗糙的触感,呼吸一滞。
她总算看出老皇帝的油盐不进,故而忍着反胃说:“臣妾、臣妾只是太过思念陛下,这才忍不住来了。”
弘明帝哪里不知她的来意,开门见山道:“你想让朕放了赵洋?”
宋婕妤眼底燃起希望:“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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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明帝嗤了一声:“当然不可以。”
宋婕妤:“陛下!”
“赵洋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又做了哪些事,宋氏你难道不知?”
宋婕妤眼神微闪,垂下头去,啜泣着说:“可他是臣妾的儿子呀,也是您的儿子,他这么做只是想让陛下您看到他呀。”
弘明帝揉了揉太阳穴,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朕先是靖朝的天子,然后才是赵洋的父亲。”
就在他以为宋婕妤会纠缠不休的时候,宋婕妤忽然止住了呜咽,缓缓站起身。
“罢了,臣妾虽不知洋儿犯了何事,但也知道陛下您是为了他好。”宋婕妤重又端起甜汤,“臣妾不再求您放他出去了,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可好?”
弘明帝掀起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婕妤。
那双眼分明混浊无神,却给以被看破一切的错觉。
宋婕妤咽了口唾沫:“陛下?”
弘明帝忽的笑了,似讥似讽:“朕着实没想到,你会自投罗网。”
宋婕妤颇为迷茫:“陛下您在说什么?臣妾来此只是想让您尝尝甜汤,再顺便”
“顺便毒死朕,是吗?”
弘明帝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赵澹和临公公等人瞬间支棱起来,警惕地看向宋婕妤。
手中甜汤晃起细微的波痕,宋婕妤强自微笑:“陛下何出此言,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的天,臣妾孩子的父亲,臣妾怎么会您呢。”
弘明帝抬了抬手:“既然如此,那就伺候宋婕妤喝下这碗甜汤罢。”
暗部凭空出现,朝宋婕妤走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在宋婕妤愣神之际, 暗部夺过她手中的甜汤,步步逼近。
宋婕妤急急后退,却被御案拦住退路。
退无可退。
饶是心思深沉如宋婕妤, 这一刻终是慌了神。
她泪眼婆娑地转回头, 向弘明帝投去求助的目光,呜咽着:“陛下,臣妾没有,您误会臣妾了。”
弘明帝眼也不抬,翻阅着赵澹批好的奏折:“那就证明给朕看。”
宋婕妤噎了下, 还要狡辩,就被两个内侍钳住胳膊, 不得动弹。
其中一人捏住她的下巴, 强迫她张开嘴。
暗部用小瓷勺舀起一勺甜汤,递到宋婕妤嘴边。
就在这时, 宋婕妤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哭声如同杜鹃啼血般凄厉:“陛下!救我啊陛下!”
弘明帝置若罔闻,将漠然贯彻到底。
宋婕妤慌了,挣扎得更厉害。
梳理整齐的发髻散落开来, 珠钗环佩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哪还有半分清纯娇美。
“陛下您快让他停下,他们弄疼臣妾了!”
暗部见陛下并未出言制止,便手腕一抬,一勺甜汤送入她口中。
甜汤甫一入口,宋婕妤就不顾一切地往外吐。
暗部在她喉咙处轻点了下, 宋婕妤只觉得那处一麻, 喉管不受控制地将甜汤咽了下去。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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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暗部要来第二勺,宋婕妤使出吃奶的力气, 还真被她挣脱开了。
待重获自由,便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妄想着能逃离这里。
弘明帝一个眼神过去。
“啊!”
宋婕妤被暗部以巧劲放倒在地,惨叫着蜷成一只虾。
弘明帝放下奏折:“宣太医院院首。”
临公公悄然抹了把汗,麻溜派了人去太医院传召。
宋婕妤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声音尖利:“不要!”
“为何不要?”弘明帝冷冷看着宋婕妤,“朕怜惜你顶着烈日大老远从福阳宫过来,将这甜汤赐给你,你却在御前百般折腾,未免太不识好歹。”
为何不识好歹?
当然是因为这里面被宋婕妤加了料。
弘明帝冷落他们母子多年,现又害得她儿幽囚王府,只能装傻扮痴。
新仇旧恨加一起,宋婕妤生吞了弘明帝的心都有。
可惜老皇帝太过谨慎,竟发现了甜汤里藏有猫腻。
宋婕妤遗憾。
宋婕妤后怕。
甜汤里的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喝下,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想到宫外的赵洋,想到她中途折戟的任务,宋婕妤胸口一阵绞痛,哇地吐出一滩血。
饶是弘明帝早有准备,看到宋婕妤吐出一口充斥着甜腻香气的血,还是禁不住心惊肉跳。
被这股子味道冲得脑壳疼,有种被什么操控了意识的感觉,弘明帝忙转身去了屏风后。
“把宋氏押去偏殿,严加看管。”
至于甜汤,它是将这对母子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的强有力证据之一,暂时处理不得。
另一方面,他也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掺了何物,竟能左右一个人的神智。
“父皇!”
等弘明帝绕到屏风后,赵澹忙不迭迎了上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父皇,您可有不适?”
弘明帝哈哈一笑:“朕连衣角都没让她碰着。”
赵澹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固执,坚持道:“等会儿太医来了,先让他给您号个脉。”
到底是好大儿的一腔关切,弘明帝也不再推拒,点头应承下来。
趁院首还没来,弘明帝又就奏折的批语提出几点意见。
父子俩你来我往,太医院院首就是这时候赶到的。
院首见内侍满脸急色,误以为陛下出了什么事,撑着一把老骨头跑路,两条腿都快抡出火星子,总算在最短时间内赶来。
却见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好生生地坐在那,面上一派放松之色地谈笑风生。
院首怀揣着满腹疑惑,躬身行叩首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弘明帝敛了笑,恢复深不可测的帝王模样:“起来吧。”
没等他吩咐院首做事,赵澹已先他一步开口:“关太医,你且先来为父皇把个平安脉。”
关太医呼吸轻了轻,暗觑弘明帝的神情。
见陛下面无恼色,只没好气地斜了太子殿下一眼,一颗心跟着放下,上前为其诊脉。
正殿静得闻针可落,只有平缓的呼吸间或响起。
关太医凝神诊脉,几息之后,又换了另一只手。
诊脉完毕,关太医起身行礼:“回陛下,您的身体并无大碍,依旧如上月那般,阳亢略有些高。”
“还有就是体内阴不制阳,阳气外越,容微臣开两副药调理一下,很快就能降下来。”
“行,回头开了药让人送来就是。”
活了六十年,弘明帝早习惯了苦药的滋味,眼也不抬地说。
至于那些常见的老年病,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弘明帝心里门儿清,也知道这东西不是光靠喝药就能治好的,索性略过不提。
说罢,弘明帝又看向赵澹,用揶揄的口吻:“现在可放心了?”
赵澹笑得温和,言语间带着亲昵:“父皇身体无恙,儿臣也就放心了。”
弘明帝会心一笑,继而言归正传:“你去瞧瞧那甜汤里放了什么。”
关太医环顾四周,没见着什么甜汤,但不影响他阴谋论。
想来是有人狗胆包天在陛下的甜汤里放了不干净的东西。
重又回忆一番陛下的脉象,确认无碍后,这才开口问询:“不知那甜汤在何处?”
临公公笑眯眯地站出来,笑面虎的样子还真和他干爹有几分相像:“关太医,随咱家来。”
临公公领着关太医去了偏殿,天家父子担心再被那甜汤里的东西影响到,遂留在了正殿,只管等结果便是
却说关太医走进偏殿,在临公公的指引下来到甜汤跟前。
刚一个呼吸,就闻到甜到发腻的味道。
关太医面色一凛,左手临公公,右手另一个内侍,动作迅疾地直往后退。
连退十数步,就差退出门外去了。
关太医又嗅了两下,确保空气里那股味道淡到几不可闻,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临公公一直观察着关太医的神情变化,见状心里一紧,恨不能把宋氏那毒妇千刀万剐。
“关太医,您可认得那甜汤里的东西?”
如此开门见山,倒是让关太医愣了下,紧跟着点了点头。
“有几分熟悉,年轻时我曾跟随师父云游,无意间遇到过这种毒。”
这里就要提一嘴关太医的身份。
关太医是靖朝医圣关自在唯一的弟子,几年前被弘明帝请来太医院任职,上来就是太医院院首。
当然他也没让弘明帝失望,多次出手解决了其他太医都觉得棘手的疑难杂症。
关太医因早年跟随自称游医的医圣四处云游,见多识广,这也是弘明帝召他过来的原因。
“我曾在琼州府接触过类似味道的东西,到底是与不是,还得进一步查证。”
那还等什么,您可赶紧上吧!
临公公努力保持镇定,努力失败,急得满头大汗:“可是要咱家准备些什么?”
关太医沉吟片刻:“只需一方浸湿的巾帕。”
临公公忙差人去办。
宫人很快准备好了巾帕,交给关太医。
关太医道了句谢,以巾帕捂住口鼻,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若真是那东西,它可通过呼吸进入人的体内,你们最好离远些。”
临公公想到陛下也有可能吸进去了,当下色变,转头就跑。
关太医也没管他,挥退了守在一旁的宫人,拎着药箱上前,开始捣鼓那碗甜汤
“陛下!陛下!”
彼时弘明帝正跟赵澹商议朝中政事,临公公连滚带爬地进来,尖细的嗓门儿直戳得人耳膜生疼。
弘明帝嘶了一声:“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临公公在福公公的耳提面命下,早把陛下的安危喜怒奉为比自个儿性命还要重要的第一位。
面对陛下不轻不重的呵斥,临公公想也不想就跪下了:“陛下恕罪,奴才有事禀报!”
弘明帝联想到甜汤,把人叫起来:“说罢,什么事。”
临公公嘚啵嘚把关太医的猜测如实相告,惨白着脸说:“陛下,要不咱们再多传几个太医来瞧瞧?”
弘明帝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一下就乐了。
转念想到跟随他多年,而今已在付宅荣养的福公公,眼神柔软了一瞬:“朕早料到那甜汤有问题,只闻了一下,之后一直屏住呼吸,小临子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临公公动了下嘴唇,话未说出口,忽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弘明帝:“”
他怎么比朕还不禁吓?
赵澹:“”
多半是大喜大忧,一时承受不住才会如此。
到底是忠心的奴才,弘明帝让人把临公公送了回去,又差人去找个太医给他瞧瞧。
临公公前脚刚被抬走,后脚关太医就过来了。
“启禀陛下,甜汤里掺入了一种虫类,名为红粟的排泄物,当地人称之为红土。”
目睹天家父子脸色骤变,关太医无声苦笑,硬着头皮继续汇报。
“红土生来带有甜腻的香味,有剧毒,且会让人产生幻觉,乃至成为有心人的提线木偶。”
“人一旦服下,会在第一时间呕血,脉象却诊不出什么异常。”
“这种毒进入人体,会迅速在人体内扎根,一步步侵蚀五脏六腑,整个过程约有半年之久。”
“等时间一到,脏腑会出血,同时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微臣随师父行至琼州府,曾听说过有人服下红土,被人操控着灭了自家十二口。”
说到这里,关太医不由庆幸陛下的警惕:“红土一旦服下,绝无生还的可能。”
弘明帝和赵澹先是胃里翻江倒海,越往后听,越是又惊又怒。
宋氏真是好歹毒的心,竟把这种阴毒的东西用到他(父皇)身上!
思及此,弘明帝再没了侥幸:“朕方才吸入些许,对身体可有害处?”
“少量应是无碍的。”关太医较为保守地说,“微臣的师父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稍后微臣再开两副药,连喝半月即可。”
赵澹又问:“红土如此阴毒,为何孤从未听说过?”
“红粟和红土都要严查,尽其所能将它们消灭,杜绝日后再有无辜的受害之人。”弘明帝忽然哦了一声,“对了,这东西是否只在琼州府出现过?”
不仅赵澹,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试过这玩意儿。
关太医这才想起,方才一时情急,他忘了介绍红粟的来历。
“红粟并非我朝所有,而是来自与我朝毗邻的一小国,扶桑。”
“扶桑国又紧邻琼州府,红粟偶尔会飞出扶桑国领土,出现在琼州府界内。”
“红粟仅米粒大小,而红土却是它身体的三倍,很是显眼,当地人都认得它。”
“至于其他地方”关太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微臣还从未听说过。”
弘明帝手指轻敲桌面,语气喜怒难辨:“朕竟不知琼州府出现这样阴毒的毒物。”
关太医卡了下壳,解释道:“红粟出现在琼州府到底是少数,鲜少有人遇害,自然不会上报京中了。”
几个人而已,哪犯得着惊动陛下。
弘明帝按下此事不谈,等关太医回去配药,意味不明地道:“澹儿,你以为这件事可有扶桑国的手笔?”
赵澹瞳孔收缩,深吸一口气。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谱了。
原以为只是赵氏皇族的家事,却不料还有可能牵扯到扶桑国。
赵澹有种预感,这件事越往下查,会查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父皇可否告知儿臣,您是如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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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婕妤的计划的?”
弘明帝讥诮一笑:“多亏了你那好五弟。”
赵澹沉默不语。
父皇可以说赵洋,他作为兄长,是不能随意点评指责的。
若被有心人听去,再加以夸张放大,就成了太子容不下异母兄弟,刻薄冷情。
弘明帝深知这一点,也不指望赵澹应和,自顾自说道:“之前皇庄出事,朕派了人去怀王府盯着老五。”
“结果老五身上没查出什么,反倒发现了宋婕妤的人在往王府中递信。”
“宋婕妤在信上说,她收买了皇庄上的农户,往浇地的水里掺了药,导致天薯大面积死亡。”
“她还让老五等她的好消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接他进宫,届时他将会是世上最尊贵的男人。”
赵澹眼皮狠狠一跳。
最尊贵的男人宋婕妤她可敢想啊!
弘明帝鲜少有事情瞒着赵澹,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其实要不是这封信,朕真忘了后宫里还有个宋婕妤。”
“朕料到她还有后招,只是不知具体是什么,只派人盯着宋氏。”
“直到今日,宋婕妤大老远跑来给朕送甜汤。”弘明帝哼哼两声,“一把年纪了还泪眼汪汪,也不嫌臊得慌!”
那日天薯出事,赵澹就罗列出一堆可疑之人。
多半是某个兄弟看不得他独揽大功,冒着事情暴露后被打成猪头的风险害死了天薯。
在皇庄那几日,赵澹就派了人去查这件事。
谁曾想回来后就被告知那农户已认罪,大理寺也结案了。
赵澹提出质疑,然后就得到大理寺卿的暗示——这是陛下的意思。
就如同弘明帝信任赵澹,赵澹亦信任弘明帝这个亲爹。
得知这一结果,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猜测父皇是否另有盘算。
赵澹等啊等,终于在这一刻等到了答案。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错,父皇也还是那个强大而深沉的父皇。
犹如一座高山,让他发自内心地仰望,更难以抑制地心生钦佩。
思绪流转,赵澹嘴角翘起一点弧度。
将至不惑之年的大男人这一刻瞧着像是五六七八岁,窝在老父亲怀里撒娇的孩子。
很快收敛下来,板着脸作严肃状:“不知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宋婕妤?”
一来,宋婕妤身为帝妃,任何处置都要过明路,以免惹来不必要的猜疑。
故意损坏高产农作物,意图弑君,光这两项就足够她死千百回了。
另一方面,这件事也从侧面说明皇后管理不力,宋婕妤能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把信送出去,可见后宫之疏漏。
赵澹担心母后因此遭到牵连。
弘明帝一眼看破,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你母后如何朕还能不知道,朕信她。”
温和的语气陡然一转:“至于宋氏今年的荷花开得娇嫩,粉里透白的,就赐她鹤顶红吧。”
赵澹:“”
这两者有甚关系?
“行了,耽搁了这么久,你再不批奏折,今儿该完不成了。”
于是乎,赵澹被亲爹连推带赶,撵到了御案后,苦哈哈地继续批折子。
弘明帝则溜到一旁的桌案上,埋头拟旨。
刚拟好一份,宫人端着煎好的药进来:“陛下,该喝药了。”
这是以防万一,用来化解吸入体内的红土气味的药。
由专门的内侍验了毒,弘明帝端起碗一饮而尽。
冷不丁想到宋婕妤一路走来,可能有很多人闻到了红土的味道,弘明帝眼神骤然变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是个搅事精,净给朕添麻烦!
“来人,让关太医过来一趟。”
御膳坊的内侍送来散暑的凉饮时,苏源刚处理完公文,正一动不动瘫在椅子上,感受着炎炎夏日的洗礼。
王一舟“笃笃”敲门:“承珩承珩,陛下体谅咱们夏日里办差辛苦,特意让御膳坊准备了凉饮,咱们快些去领!”
苏源眉梢轻扬,抬手扯了下衣襟,极力忽略一身热汗:“以前陛下可赏赐过?”
两人并肩往外走,王一舟摇着头:“那倒没有,但往年也没今年热啊。”
“你可不知道,方才我去了趟船舶司那东西,光是走在宫道上,我都感觉快被晒化了。”
苏源轻笑:“这还没到仲夏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一舟咬牙切齿:“我恨孟夏、仲夏和季夏!”
好家伙,直接把整个夏季都给恨上了。
苏源哭笑不得,说话间已来到领取凉饮的地点。
御膳坊的内侍站在超大只的木桶前,扯着嗓子吆喝:“陛下仁慈,每位大人都准备了,不着急慢慢来!”
苏源自发排队,片刻后领到一小盅凉饮。
凉饮和苏源印象中的有所出入,呈现出浅淡的褐色,清香扑鼻,尾调又依稀透着一股涩。
苏源浅尝一口,还真尝到了零星的独属于药材的苦涩。
不仅他,周遭的官员们也都品出来了。
对此,御膳坊的内侍是这么回答的:“太医院的关院首说了,在凉饮里加入少许药材,可更好地达到散暑的功效。”
众人不疑
䧇璍
有他,纷纷捧着杯子牛饮起来,亦不忘大声称颂:“陛下万岁!”
苏源也没多想,只笑了笑,随大流地喊了几声,又回去将手头公务收尾,交代了几句,带着一批材料去往船舶司。
船舶司的大小官员们也都领到了凉饮,咂着嘴意犹未尽。
见苏源过来,忙不迭起身见礼:“大人。”
苏源一一颔首,例行问候了几句,让人把材料堆放到仓库里,转而又去处理船舶司的公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着远靖伯匆匆离去的背影,众人不禁唏嘘:“大人可真够拼的。”
“趁年轻不拼一把,努力往上走,难不成要等老了,到你这个年纪再努力?”
被怼的中年官员惊呆: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我说你别太过分啊,我看在你比我小几个月让着你,你可别得寸进尺!”
同僚们看着这两人斗嘴,躲在阴凉地里哈哈大笑。
笑声畅快,连带着暑气都散去不少
午饭后,苏源在船舶司睡了个午觉。
两刻钟后醒来,就着院子里大水缸的水洗了把脸。
正打算跟王先生探讨造船技艺,一个匠人急吼吼冲进来:“大人,番商的船队靠岸了!”
苏源面色一肃:“鸿胪寺的人可去了?可都安置到驿馆里了?”
匠人不住点头:“都安排好了,番商还带了不少礼物,说是献给陛下的。”
如此,便是有交好的倾向。
众人喜不自胜,欢呼声刚脱口而出,又一人冲了进来:“大事不好了!”
苏源唇畔的笑痕下压:“怎么了?”
“方才陛下连下两道圣旨,一道是澄明宋婕妤勾结宫外之人毒害天薯,意欲弑君,已被赐下鹤顶红,着褫夺婕妤位份,贬为庶人,弃尸于城郊乱葬岗。”
“另一个是怀王,陛下怜他神志不清,保留了郡王身份,只收回封号。”
船舶司内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正当众人默然无言, 王一舟拎着一壶凉茶走进来。
见同僚们像在灵魂出窍,忒奇道:“这是怎么了?”
随机选中一名幸运儿,轻拍对方肩头:“天这么热, 怎还站在太阳底下, 也不嫌晒得慌。”
王一舟若有所思:“难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后进来的那位通报宋婕妤和怀五郡王喜讯的官员又把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王一舟:“???!!!”
得亏他没喝茶,否则铁定要一口茶喷出来。
王一舟挪到苏源身旁,喃喃自语:“真想不到,竟然是他。”
苏源乜他一眼,面朝众人扬声道:“这事咱们听听就好, 眼下当务之急是番商。”
赵洋再怎么也是龙子皇孙,容不得他们议论。
“回头再核实一下番商向陛下献礼的流程, 圈定集市中的售卖点事情多着呢, 大家都别闲着,要是出了什么差错, 受罚定是免不了的。”
“当然,待事情圆满完成,赏赐也是少不了的。”
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给马儿多吃草。
对他们而言, 赏赐不仅仅是银钱物件, 更象征着荣誉。
但凡哪家得了朝中赏赐,那足够自家人吹半年的。
苏源打一巴掌再给颗糖,成功大家蹭地亮起双眼,异口同声道:“是,大人!”
待众人作鸟兽散, 苏源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王一舟, 直奔办公点去。
王一舟抹了把脸:“番商来了?”
苏源嗯了声:“我刚得到消息,他们已被鸿胪寺官员引去驿馆安置。”
“所以我到底错过了多少消息?”王一舟咂舌自问。
苏源绕过回廊往前走:“就这两件事, 旁的都是些琐碎之事,底下的人都能解决。”
“好在通商契书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流程都已事先拟好,也不至于临场乱了阵脚。”
王一舟拿胳膊肘戳了戳苏源:“承珩,明儿是你去还是我去?”
鸿胪寺的任务是接待番商,至于番商在靖朝售卖商品、两国之间达成通商等事宜,由船舶司全权负责。
朝中上下非常重视首批来到靖朝的番商,他俩作为船舶司一、二把手,深知生意人起码有一千六百个心眼子。
以防底下的人和番谈判过程中不慎掉进对方设下的陷阱里,从而导致靖朝落入下风,苏源在深思熟虑后决定亲自上场。
至于王一舟,苏源哪能不知他对番商的好奇,遂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番商的心眼跟马蜂窝似的,恐怕我一人应付不过来,不若王兄随我一道前去?”
“还有王先生和夏大人等几位,亦不可缺席了。”
“有你们在,我才安心。”
宋先生等人是船舶司元老级人物,早在船舶司的前身——造船处还未脱离工部正式独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
这几位不缺真才实学,又心思敏捷,大家戮力同心,还愁不能稳压那群番商,为我朝谋求更多?
王一舟心里乐开花,面上却佯装无可奈何:“既然承珩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去,岂不被对方得了便宜?”
苏源眼底掠过笑痕:“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好,没问题,明儿你们出发时记得叫上我。”
王一舟心中高兴,又忍不住碎碎念,耿直寡言的人设崩得彻底。
“诶承珩你说,怎么会是宋婕妤毒害了天薯?她一个后宫女子,从哪搞来的毒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并非王一舟瞧不起女子。
就拿他那出身武官之家的夫人来说,一手双锤舞得虎虎生风。
王一舟总担心他家夫人一个不慎,铁锤脱手而出,把路过的他给砸没了。
这也间接导致了王夫人在王家说一不二的地位,以及王一舟的耙耳朵属性。
在夫人的耳濡目染下,王一舟曾盲目认为世间女子皆是这般——明面上温婉柔弱,私下里可拳打东北虎。
只是单纯感叹宋婕妤的疯狂,并对毒药的来源生出质疑。
无他,后宫是何等宫规严明之地,倘若随随便便就能弄来毒药,陛下岂不就危险了?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太多,任苏源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猜不到这些个细节。
侧首看向御书房的方向,眼眸中光影浮动。
唯一知道详细来龙去脉的,恐怕只有那位了。
左右凶手已伏法,五郡王也被日夜看守着,应掀不起什么风浪,苏源也没那心思想七想八。
“甭想这些咱们管不着的事儿,这事该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苦恼,就算王兄你愁秃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与其这样,还不如赶紧把公务处理了,明后两日估计要忙得脚不沾地,公文堆积太多,大后日可有你哭的。”
王一舟毫无被比自己年轻的苏源教育的羞恼,忽的一拍手:“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上次户部批下来的那笔银子快要见底,得赶紧去户部再请一笔。”
苏源见他看向自己,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王一舟搭上他的左肩:“承珩呐~”
苏源不着痕迹按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面无表情:“有话直说。”
“你跟孙大人熟悉些,这俗话说得好,上头有人好办事,我每次过去户部那些人都磨磨唧唧,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能批下来。”
王一舟郑重其事地道:“这次该你去了,回头八品阁请你喝酒。”
苏源拨开他的手,无情戳破对方冠冕堂皇的话:“难道不是你几次三番催促,惹毛了孙大人?”
一天跑三次户部,气得孙见山当场骂人了都。
王一舟早已练就出一张厚脸皮,胡话张嘴就来:“当然不是,我这是为咱们船舶司着想,万一没能及时批下来,可要耽搁不少时间,底下的人也做不成事。”
苏源:“”
诡辩没人能比得过您!
“罢了,我去一趟。”苏源甚是无奈地道,“您老赶紧进屋去,好生将养身体。”
王一舟佯怒:“好你个承珩,竟敢这般称我!”
成功看到对方气得脸红脖子粗,苏源自觉扳回一局,露出浅淡笑意。
挥了挥手,从容落拓地转身离开
沿着宫墙的阴凉处七拐八绕,苏源于两刻钟后抵达户部。
走进户部大门,几位大人手里捧着凉茶,坐在院里的树荫下,边乘凉边酌饮着。
远远看到苏源过来,一个二个的忙不迭起身,拱手作揖:“伯爷安好。”
苏源扫过他们的官服,都是五品以下,且年过不惑,浑身充斥着被官场蹉跎蹂.躏多年的沧桑感。
微笑着回了一礼,言语温和:“孙大人可在?”
其中一人回应:“尚书大人在的,伯爷可要下官领您过去?”
苏源婉拒了:“本官识得路,自个儿去就行。”
说罢微微颔首示意,抬步离去。
方才主动请缨的官员定定望着苏源的背影,眼里有艳羡,也有感慨。
“让你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同僚撇嘴说,心里却想着,怎么就被他抢先一步。
“不过是卖个好罢了,伯爷若应了,我顶多在尚书大人跟前留个名,若不应,对我也没什么损失。”
那官员淡定得很,意有所指道:“总比有些人拼命钻营,四处散财,最后什么也没得到高强得多。”
同僚哪里不知他说的是谁,当即脸色黑如锅底,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这要从弘明帝发落二十八罪官说起。
那些个罪官被判刑,职位理所当然地空了出来。
有些官员四处托关系,给吏部官员请客送礼,只为往上爬一爬。
方才那同僚就是其一。
只不过他运气不好,在银钱和人脉关系上被其他人比了下去,上百两银子打了水漂,什么都没捞着。
这些天里,同僚见着谁都要阴阳怪气一下,大家早就对他不满了。
“便是得着了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被大理寺逮了去。”
“可不是。”
众人一阵唏嘘,喝完了杯中凉茶,各自散去。
苏源不知他们因自己险些起了争执,更不知又有官员被大理寺带走。
他找到孙见山,说明来意。
国库充盈,孙见山又跟苏源关系匪浅,二话不说就批了银子。
离开前,孙见山随口抱怨了句:“真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不老老实实办差,偏要走歪门邪道。”
苏源脚下一顿。
孙见山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没好气道:“现在好
PanPan
了,人被大理寺带走,又给我找事情做。”
苏源微微一笑:“心有贪念,如何能脚踏实地,走了他一个,当能免去后续不少的麻烦呢。”
孙见山长叹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苏源一摊手,以促狭的口吻:“没办法,我们又管不住他人的所思所想,只能尽力从积极层面考虑问题,免得惹祸上身。”
孙见山想也是,神色缓和些许:“是这个理,要是一直留他在户部,日后多半还得闯出大祸。”
苏源按捺着满腹好奇,没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拱了拱手:“船舶司还有公务,下官便先行一步了。”
孙见山点了点头:“去吧。”
从户部出来,没走几步苏源又碰上礼部的楚侍郎。
这位楚侍郎曾经做过工部代理左侍郎,苏源对他的印象很不错,遂停下脚步,远远见了一礼。
楚大人也记得这位间接促成他升到正三品的远靖伯,直接停了下来:“苏大人这是去户部?”
苏源轻嗯一声,简单说明了来意。
又注意到楚侍郎身后捧着一众精美华贵器物的宫人,略微有些诧异:“楚大人你们这是?”
楚侍郎无奈笑着,压低声音说:“尚书大人差我去怀王府收回越规制的器物。”
苏源眸光微动,仔细看这些宫人手里捧着的器物,还真是只有亲王才有资格享用的。
正要让楚大人先行,身后传来一阵哭饶声:“冤枉啊大人!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什么都没做过啊!”
苏源和楚侍郎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为首的是大理寺两位少卿,正由远及近走来。
在他们身后,除官兵以外,还有两个官员,以及数十名宫人。
被官兵押着的两位官员里,其中有一人瞧着极为眼熟。
苏源定睛一瞧,可不正是连番挑战弘明帝底线的前御史大夫——胡大人。
再看另一位,着浅绿色官服,登时让苏源联想到孙见山口中那位走歪门邪道的人。
心底闪过万千思绪,苏源和楚侍郎又向他二人拱手见礼。
“岳大人,袁大人。”
对方还礼:“苏大人,楚大人。”
大理寺办案,可比礼部紧迫得多。
故而双方只简单说了两句,问候一番,两位少卿就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苏源站在宫道内侧,亲眼目睹官兵押着官员和宫人往南边去。
靠近他这一侧,宫人手捧亲王规制的器物,垂目恭顺。
二者狭路相逢,颇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悲凉和讽刺意味。
礼部,象征着赵洋的降爵失势。
大理寺,则象征着宋婕妤死后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被羁押的官员犯了何罪暂且不知,那些宫人多半是在彻查后宫的过程中,被查出身份有异。
两方人马擦身而过,此后再无交集。
一如宋婕妤和赵洋这对母子。
一死一傻,幽明永隔。
苏源温声同楚侍郎道别,沿阴凉地原路返回。
途径一处,听到有宫人窃窃私语。
“陛下和皇后娘娘这回是下了决心要惩治这些人,咱们可得老实些,也都警惕着,莫要把自个儿的命填进去。”
“都怪宋氏这毒妇,要不是她闹出这些幺蛾子,何至于人心惶惶。”
“死得好,死得妙,像她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一瓶鹤顶红便宜她了,就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这小内侍说到激动处,音调陡然抬高,吓了两旁的同伴一跳。
“你小点声,万一引来了贵人,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知道了桃花姐姐,我这不是太生气了么。”
苏源无声勾了勾唇,悄无声息路过,并未惊动这几人。
其实他们说得有几分道理。
宋氏罪大恶极,便是死一万次,那些天薯也回不来了。
幸好弘明帝识破她的阴谋,否则现在京城处于一片白幡之下。
只希望事情能尽快落下帷幕,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
苏源兀自想着,信步回到船舶司,着手安排明日相关事宜。
*
翌日,苏源率领船舶司几位主要官员前往驿站。
在靖朝人眼中,番商是位于“士农工商”最末的商贾,没有资格入宫觐见陛下。
入乡随俗,所以船舶司将谈判地点定在驿馆。
一行人行至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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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马车,入目便是黑压压一片。
定睛看去,驿馆门口立着数十位远道而来的番商。
苏源一行人拱手见礼,对方还礼,并用各国语言和他们交流。
“我来自云华部落,代我部落的酋长向靖朝陛下问好。”
“在下代替女王陛下向靖朝陛下,以及诸位表达最诚挚的敬意,礼物已经备好,它们都是由女王陛下亲自挑选,希望靖朝陛下能够喜欢。”
“源大人,我们又见面了!上次见面我还是个孩子,现在我已经是部落最强大的战士,酋长将部落的生意交给我,我就迫不及待来见源大人了!”
“听说靖朝有源大人,我特意放下整个国家的生意,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希望能给源大人一个惊喜。”
“”
番商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满面喜气洋洋,看苏源的眼里bulingbuling闪着光,热情洋溢。
在场的船舶司官员里,除苏源外无一人出过海。
乍一见苏源被番商众星捧月,很是吓了一跳。
王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长吁短叹道:“优秀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缺喜爱之人。”
夏大人是看着苏源从五品通判一步步走到正三品,走到伯爵加身这一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每次嘴上说苏大人不干人事,把他们这些下属当成老黄牛使唤,心里却是格外服气的。
和吴立身等人斗智斗勇,到后来的造船、出海,夏大人目睹全程,深知苏源走到今天有多艰难。
再看苏大人眉目含笑,嗓音如沐春风般,利落自如地切换着各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和番商们谈笑自若。
注视着这一幕,夏大人悄然红了眼。
人人都说苏源运气好,得帝王赏识,年纪轻轻一路青云直上。
却无人知,他是如何劈风斩浪历经万难,才能站到同龄人无法企及的高峰。
苏源不知有人突然感性起来,背着大家为自己掉眼泪。
倘若知道这么回事,定会感动得无以复加,然后抱给夏大人一摞文书以作奖赏。
夏大人:“”
一腔真心喂了阿黄。
王一舟和王先生此前特意学过几种语言,日常交谈不成问题。
在苏源应付不过来的时候,他俩也能站出来分走番商一部分注意力。
有番商注意到全程礼貌微笑,一言不发的夏大人一行人,发现他们的官服颜色和源大人的不同,便凑上前天真询问。
问完又一脸期待地看向随行的鸿胪寺翻译,示意他转述一下。
翻译:“”
您这不是在往人心口上捅刀子么?
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苏源轻笑着说:“这就好比你们部落的勇士,第一勇士和第二勇士的衣着装扮有所差别,我朝亦是如此。”
番商恍然大悟,这才放过一脸懵的夏大人等人。
简单的寒暄过后,苏源略微抬高了音量,好让所有的番商头头都能听见。
“今日我们代表我朝陛下来同你们商谈,在商讨之前,是各国的献礼仪式。”
苏源说的是靖朝官话,自有翻译说给番商听。
一听说献礼仪式,番商们满脸急不可耐,催促源大人赶紧开始。
夏大人对此感到费解,低声问王大人:“我一直想问,他们为何能代表他们的君主向陛下献礼?”
这点王先生问过苏源,自然是应答自如:“在他们的国家,商贾的地位不似我朝,有些是很高的。”
“而且他们有些人不仅仅是番商,在各自的国家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也是鸿胪寺将他们安置在这里的原因。
身份不俗,自然不能敷衍对待。
但与此同时,他们更该时刻维持大国风度,力求在气势上稳压他们一头。
夏大人惊叹不已:“原来如此!”
方才他还听见百姓嘀咕,这群番商打扮得如此低俗,身份多半也是卑贱的。
现在想来,反倒是他们孤陋寡闻了。
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制度,不理解但尊重。
说话间,番商头头让人抬出献给弘明帝的礼物。
每抬出一件,就有内侍高声唱出对应的名字。
靖朝的官员百姓们一一看过去,目不暇接。
繁复华美的金器银器,油光水亮的动物皮毛,薄如蝉翼的绫罗绸缎
单看这些番商骄傲且自豪的表情,就知道这些是他们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更让众人大吃一惊的是,某个部落献上了活物——
一只通体雪白的豹子!
王一舟倒吸一口凉气,猛戳苏源的腰侧:“好漂亮的豹子!”
饶是王先生早年四处游学,见多识广,也被这只雪豹惊艳到了。
“这豹子当真是漂洋过海来的?”
这一句,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献上雪豹的番商正是之前口称女王陛下的那位,他从翻译口中得知大家的疑惑,顿时大笑出声。
“这样的雪豹在我国只有三只,一只在女王陛下的宫中,另两只在猛兽园里。”
番商忽而看向苏源,颇为遗憾地说:“当初女王陛下想赠予源大人一只雪豹,源大人却百般推诿,怎么也不肯要。”
“源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当初您乘船离开,女王陛下可闷闷不乐了许久,直到现在还不愿寻找王夫呢。”
苏源:“”
王先生等一众听得懂这种语言的靖朝人:“”
顶着众人震惊而诧异的目光,苏源额角青筋直跳。
这话的可信度简直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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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元国的女王陛下不过是看中了他这张脸,许诺他百万钱财,想要让他留下来,做她的情人。
没错,情人。
元国民风开放,尤其是女王这样位高权重的,除了一位王夫,私下里还有十几个情人。
苏源始终惦记着妻女娘亲,还有远在靖朝的友人们,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千金也不换。
所以收到女王暗示的第二天,他就带着船队麻溜跑路了。
谁能想到,时隔三两年,元国的商人会当众提起这件事。
苏源:“”
都别说话,容我先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非常感谢贵国女王陛下对我朝远靖伯的盛赞与认可, 我们也由衷地希望女王陛下能早日觅得良缘。”
王一舟挺身而出,三言两语解了围。
最讨厌没有边界感的统治者,休要觊觎我船舶司定海神针!
王一舟肃着脸的样子还是有几分唬人的, 元国男子见好就收:“借您吉言, 我们也希望能早日见到小王子和小公主的诞生。”
苏源:“”
他怎么记得女王分别和两个情人生了孩子?
一瞬的尴尬过后,内侍继续唱名。
礼物的种类极其繁多,最前面那件献礼抵达宫门,最后一件还未出来。
沿途御林军护行,队伍似长龙, 一眼望不到头。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茶馆酒肆更是人满为患。
大家伸长脖子张望着, 眼中满是惊叹。
“往年附属国进献给陛下的年礼都没这么多, 真真是长见识了。”
“十个有九个半我不认识,得要多少银子啊?
“赶明儿等他们在顺来集市开卖, 俺也要去凑凑热闹!”
礼物行至午门,经由御林军检查后放行,缓慢移入皇宫。
午门,乃皇宫之正门。
献礼从午门而入, 可见靖朝陛下对番商或者说番商所代表的国家的重视。
番商得知午门的含义, 脸上笑容愈深。
“等我们离开那日,希望靖朝的朋友也能随我们一起,前去探访我们的国家。”
苏源唇畔弧度加深:“不胜荣幸。”
唱完最后一件礼,内侍向苏源等人行了一礼,相携回宫。
苏源面向番商:“夏日炎热, 本官让人准备了凉饮, 咱们坐下边喝边谈?”
献礼环节结束,就该谈判了。
番商心中明了, 和苏源一行人进入驿馆。
周遭百姓见没热闹看了,有些遗憾,却又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一次性看到这么多的舶来品,够我家小子们吹个三四代。”
“这么一对比,倒显得附属国不上台面了。”
“可不是,人番商初来乍到,却能献上诸多精美的礼物给陛下,再看附属国的年礼啧啧!”
“归根结底还是靖朝强盛,番商才会重视,献上重礼,反观扶桑国那几个,也忒会拿乔了。”
“陛下仁厚,但我觉得还是得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话音落,周遭附和声迭起
百姓拿番商和扶桑等附属国作比,苏源对此毫不知情。
如若知道了,也会举双手赞成。
靖朝再容不得第二个南月国,须得恩威并施,方可镇压住他们。
在驿丞的引领下,众人来到一处宽绰的屋子里。
屋子是工部在苏源的提议下专门设计的,门板上挂着一方木牌,上面写着“谈判室”三个方正的楷体字。
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桌,可容纳数十人。
木椅被擦拭得纤尘不染,有序陈列在长桌前,等待主客的“临幸”。
视线转移到长桌的中央,是娇艳欲滴的花束。
茉莉、蔷薇、栀子不一而足,极大的满足了众人的视觉、嗅觉享受。
苏源作为靖朝谈判团的领头人,自发于左侧落座。
王一舟紧随其后,王先生、夏大人等十多位依次排开。
另一边,是近三十位各国番商代表。
苏源长指轻点面前的资料,一个眼神过去,自有驿卒为在座各位斟上凉饮。
一杯凉饮下肚,通体舒畅。
谈判伊始那股若有若无的紧张感也随之散去不少。
苏源正襟危坐,眸光一一扫过对桌的谈判对象,又瞄了眼面前的演讲稿,一清嗓子开始发言。
“接下来,我将为诸位简单介绍我朝舶来品的经营模式,主要销售地点,以及”
苏源的语速不缓不急,刚好给鸿胪寺翻译们反应的时间,得以流畅通顺地转述给番商。
番商一改先前的嘻嘻哈哈,一脸严肃地凝神倾听,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只待源大人结束发言,他们将会发表各自的疑问见解。
苏源的发言长达两刻钟。
谈判室内除了他温润的嗓音,只有翻译低声的叙述。
最后一个字落下尾音,苏源掀起眼帘:“以上是我的介绍,诸位可以提问了。”
话音刚落,番商
依譁
就迫不及待举起手来。
——这也是苏源的提议。
谈判过程中有任何异议,都可通过举手的方式发问。
不至于乱了谈判秩序,也是对他人的尊敬。
面对高低不等的三十来只手,苏源略微侧首:“王兄,你来吧。”
苏源一早就做下决定,总不能风光功劳都被他一人占了,也得给同僚们一些机会。
至于发挥得如何,且看各自本事了。
王一舟深呼吸,再吸气,以字正腔圆的靖朝官话为番商解答。
苏源支起耳朵听着,不忘在资料上做记号,标明番商看重的某些点。
待解答完毕,驿卒将契书分发到每个番商手中。
白纸黑字,条款分明。
苏源十指略微交叉,右拇指轻搭在左拇指上,坦然且自信:“诸位可先看一看,如有异议,咱们可以再商量。”
至于我朝会不会同意,就得另说了。
契书一式两份,一份是靖朝文字,另一份则是番商各自所对应的文字。
可以说非常贴心了。
番商逐字逐句翻阅,口中嘀嘀咕咕,不时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一刻钟后,又来到举手答疑环节
“陛下,番商献上的礼物已经送来了,您可要瞧上一瞧?”
临公公悄声走进御书房,走到矮塌前,微微躬身,轻声细语地问。
弘明帝靠在凉枕上,悠悠然翻过一页书,眼也不抬地道:“让太子去。”
正和奏折作斗争,忙得脚不沾地的太子赵澹:“”
那是番商献给父皇您的,叫儿臣过去作甚?!
赵澹甚是无奈:“父皇,您是靖朝的皇帝,合该是您过去。”
即便他以太子的身份监国已有数年,但在某些方面,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着。
并非不信任他们父子间的感情,而是众口铄金,他的行为容不得半点差错。
弘明帝张嘴就来:“赶明儿朕就退位,光明正大地做朕的逍遥太上皇。”
赵澹眼皮狂跳,您可什么都敢说啊!
细数靖朝前几位皇帝,哪个不是恨不得长生不老,跟龙椅一辈子锁死。
赵氏皇嗣千千万,唯独出了弘明帝这么个奇葩。
年老后从未忌惮壮年康健的儿子们,反而当起甩手掌柜,把乱七八糟的政务一股脑塞给赵澹。
思及此,赵澹更是头痛不已。
弘明帝是个疼儿子的,不愿太子为难,不紧不慢合上书:“罢了,看一看也无妨。”
啪叽把书扣在矮塌上,封面上明晃晃四个大字——《惊案传奇》。
临公公只当看不见这本写如何破案的闲书,搀着弘明帝起身往外走。
赵澹紧随其后,在弘明帝落右后方半步远的位置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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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琳琅满目,看得人眼都花了。
带着褐色斑块的手轻抚着纤薄的绸缎,弘明帝慨叹道:“可见海外那些国家也是有诸多可取之处的。”
赵澹看着花瓶上画风有些炸裂的图案,深以为然道:“远靖伯有句话说得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是这个理。”弘明帝会心一笑,意味深长道,“所以朕才会排除万难,支持远靖舟出海。”
赵澹非常佩服亲爹的远见,捧哏道:“眼下已有数十艘远靖舟造成,待番商签订契书,父皇可再派人出使各国。”
弘明帝朗声大笑,带着万千豪气:“朕正有此意。”
他相信船舶司,更相信苏源的办事能力,压根没考虑过谈判失败的可能性。
“吼——”
冷不丁一声响起,惊飞枝头鸟雀。
弘明帝循声看去,发现角落的铁笼子里正盘踞着一只漂亮的豹子。
和靖朝的花皮豹子不同,这只竟是雪一样的白。
御林军副统领宋竟遥见陛下似乎对雪豹感兴趣,遂出声介绍:“此乃元国献给陛下的礼物,全国只有三只,名为雪豹。”
弘明帝哦了一声,尾调上扬:“倒是有诚意,那就送去猛禽园罢。”
自有御林军上前,抬着铁笼向猛禽园挪去。
雪豹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不时甩两下尾巴,惬意得很。
除一开始斜了眼笼子外面的两脚兽,再没分给他们一个眼神。
弘明帝围观全程,奇道:“这雪豹倒是温驯。”
赵澹望着它粗长有力的尾巴,兀自猜测道:“雪豹一路漂洋过海,初次来到陌生的地方,应该还不适应。”
弘明帝一抬手:“那就让兽医过去瞧瞧,到底是元国送来的,象征着两国交好,可不能出事。”
临公公自是无有不应,吩咐内侍麻溜去找兽医。
粗略看了一遍,新奇和惊艳退去,弘明帝重又恢复淡定,带着赵澹回了御书房。
自个儿继续看破案闲书,独留赵澹苦哈哈批折子。
过不多久,有内侍进来通传:“陛下,大理寺卿求见。”
弘明帝翻书的动作一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宣。”
赵澹顺势放下朱笔,正要提出离开,就被亲爹揪到跟前:“澹儿,你旁听。”
赵澹:“儿臣遵旨。”
说话间,大理寺卿踏进御书房,行叩首礼。
“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弘明帝坐在矮塌上,双手撑着膝盖,气势分毫不输坐在龙椅上的时候:“可是审问有了结果?”
“回陛下,胡向松和卢永都已松了口,但目前无法画押认罪。”
胡向松,即前任御史大夫。
卢永则是昨儿被带走的户部官员。
弘明帝眼里飞快闪过什么,语气喜怒难辨:“哦?怎么回事?”
帝王威势扑面而来,大理寺卿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胡向松说,那日在早朝上的言论并非他本意,当时好似被什么操控了意识,才说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话。”
一旁赵澹动了动手指,若有所思。
弘明帝面不改色:“卢永呢?”
大理寺卿将头埋得更低,声音紧绷:“卢永亦是这番说辞,那天他收下福阳宫宫人递来的书信,下值后送去怀王府,完全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做成。”
“卢永还说,等他反应过来,那封信已经到了怀王府管事手里,怀王府管事还给了他五十两银票,说是封口费。”
弘明帝继续问:“那些宫人呢?”
大理寺卿咽了口唾沫,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热汗顺着后背滑落,汗津津黏糊糊。
“除宋氏的两个亲信,其他人都是被宋氏以金钱收买。”
大理寺卿从袖中取出一沓纸张,举高过头顶:“这是宫人们的认罪书。”
弘明帝此时心情不甚美妙,哪有心情看认罪书,冷嗤道:“好一个宋氏!好一个被操控了意识!”
因此案牵涉众多,殿内只天家父子、临公公和大理寺卿四人。
天子一怒,大理寺卿和临公公扑通跪下:“陛下息怒。”
“息怒?这让朕如何息怒?!”
弘明帝怒拍矮塌边沿,当场表演一个火冒三丈。
“宋氏
丽嘉
连朕的臣子都能操控,是不是接下来就要操控朕了?”
“瞧朕都气糊涂了,昨儿朕就差点着了她的道,险些这赵氏江山更名易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理寺卿心中腹诽,就算宋氏成功了,十有八.九会是那位坏了脑子的五郡王上位,这天下还是赵家的。
“父皇息怒,莫要因一恶人气坏龙体,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明真相。”
红土的来源。
扶桑国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以及琼州府是否有官员参与进来。
以上种种,都需要弘明帝这个君主亲自坐镇,统筹一切。
“朕知道。”弘明帝气不过,又狠拍一下,哼哼两声,“可朕就是气不过。”
赵澹眼角一抽。
“一个二个的,都算计到朕的头上。”
“宋氏出身不高,朕看在她为皇家开枝散叶的份上给了她婕妤的位份,成天锦衣玉食伺候着,结果伺候出一只白眼狼!”
“还有赵洋,他幼时生得瘦弱,宋氏又厌极了他,若没有朕的关照,哪能平安顺遂地长大,早被宋氏身边的人生吞了。”
“结果呢,私下里跟朕玩心眼,对朕满腹怨怼,也是个白眼狼!”
这些话哪是为人臣子该听的,大理寺卿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肚子里去。
弘明帝忽然胸口一阵闷痛,捂着心口大喘气。
赵澹脸色大变,忙上前:“太医!传太医!”
临公公撒腿就跑,一溜烟没了踪影。
弘明帝斜靠在凉枕上,不忘吩咐大理寺卿:“你去,继续审问宋氏,务必要让她供出红土的提供者。”
大理寺卿忙不迭应下:“微臣遵旨。”
弘明帝又补充一句:“五日之内,朕必要知道答案。”
大理寺卿眼泪逆流成河,无声哽咽着:“是,陛下。”
只希望宋氏识趣一点,也不枉陛下来一招偷天换日,把真正的宋氏丢进大理寺牢狱。
“事不宜迟,赶紧去办吧。”弘明帝神情恹恹地挥了挥手,“至于胡、卢二人,总归背叛了朕,暂时羁押在牢狱中,待一切查明再作判决。”
大理寺卿应声而退,将空间留给父子二人。
趁关太医还未来,弘明帝又派人传赵归进宫。
赵归得了陛下口谕,紧赶慢赶赶到御书房,关太医正在给弘明帝扎针。
一边扎针,一边秉承着医者负责任的态度碎碎念:“陛下切不可再动怒,现下微臣施针降下您的阳亢,近日必须好生歇息,万不可劳累。”
弘明帝嗯嗯应着,瞧着很是配合。
赵归候了两刻钟,直到关太医取下银针离开,这才上前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弘明帝喝着关太医临时调配的降火茶,漫不经心道:“明日让你家小子动身去一趟琼州府,查红土一事。”
赵归作为暗部负责人,自知红土为何物。
短暂的愣怔后,眼底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赵归只比弘明帝小几岁,这些年深受天子皇兄的信重,得以掌控帝王势力——暗部。
眼看着他逐渐老去,再难担起总领暗部的重任,赵归如何不担忧。
等他去后,他这一支会彻底没落下去,和其他的宗室亲王一样泯灭与人。
谁曾想,陛下竟给他的嫡子指派了任务。
敏锐如赵归,当下便明白,陛下这是有意让他那嫡子接管暗部。
铁骨铮铮的汉子当场红了眼,哽咽着语气:“多谢陛下。”
弘明帝笑了下,眼尾纹路加深:“若查到什么,直接交给太子处理便是。”
赵澹心头一惊,呼吸急促了些许。
父皇扶持赵归之子,却不打算沾染半分,这明显是为下一任帝王培养暗部首领呢。
赵澹耳畔尽是“砰砰”心跳声,震耳欲聋。
几乎是条件反射,和赵归一同深深作揖:“是,父皇/陛下。”
赵归领命而去,殿内又只剩天家父子和临公公三人。
临公公低着头,莫名觉得自己像一只硕大的电灯泡。
忒碍眼的那种。
于是借给陛下倒降火茶为借口,小跑着出去了。
赵澹站在原地,半晌欲言又止:“父皇”
弘明帝忒看不得太子突然感性,佯装一脸不耐:“赶紧去批折子,今日若完不成,就甭想睡觉!”
色厉内荏便是如此。
赵澹复杂的心绪消散殆尽,乖乖去了御案后。
弘明帝深深看了好大儿一眼,复又捧起破案闲书。
心里却想着,不知苏爱卿谈完了没。
倘若谈完了,可召他前来对弈,也好抚慰朕受伤的心灵。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盖因谈判还未结束,正处于签发契书的关键时刻。
一如苏源预想的那般,这群番商表面看似热情傻白甜,实则心机城府样样不缺。
双方好一阵扯皮,三十对十六,番商在人数上稳压船舶司官员一头,苏源一行人嘴巴都说干了,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镇住对方。
契书稍作修缮,达成双方互惠互利的合作方案。
大家都很满意,谈判室内的气氛又恢复到最初的和谐。
“明天我就让手下的人去顺来集市,体验一番靖朝人的生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希望来日靖朝的商船也能抵达我国港口,互通互利。”
苏源只觉喉咙里又干又痒,脑袋也在和这群人扯皮的过程中晕乎乎。
好在契书签成,一切尘埃落定。
遂忍着不适,温雅笑道:“会有那一天的。”
且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驿卒收回一式两份契书中写有靖朝文字的那份,整理好后交到苏源手上。
众人走出谈判室,面上皆是笑盈盈。
候在谈判室外面的靖朝官员以及番商见状,悬在半空的巨石总算落地。
“源大人,快要到吃饭时间,不若你们留在驿馆,和大家一同用个饭?”
其他番商也都跟着附和。
苏源捧着契书,笑笑婉拒了:“我还要将契书呈给陛下,就先失陪了。”
番商们好不失望,又了解契书的重要性,自不好强求。
“反正我们要在靖朝待上数月,有的是时间,源大人记得代我们向靖朝陛下问好。”
苏源欣然应允,吩咐驿丞尽量满足番商的要求,带着船舶司众人飒然离去。
王一舟等人回船舶司,而他则径直去往御书房。
弘明帝刚用过饭,正在御书房门口散步消食。
他面容平和,着一身宽松的袍子,像是一位普通的老翁。
苏源上前行礼,并说明来意。
弘明帝折返回去,坐在案后翻阅契书。
半晌后抚掌而笑,瞧着极为满意:“朕就知道承珩你可以的,比咱们事先预估的盈利还要高上一成。”
看似半斤对八两,实际上还是靖朝占了便宜。
苏源略一拱手:“为陛下分忧,是微臣分内之事。”
一成盈利算不得什么,但凡事积少成多,单入口税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更遑论其他复杂琐碎的利益分配。
弘明帝抬头看苏源一眼,忽然揶揄道:“朕听说,那
䧇璍
元国的女王对你心生爱慕?”
苏源无语凝噎,将其中缘由细细道来,末了着重强调:“微臣有妻有女,又是靖朝臣子,绝不会做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瞧这话说的,弘明帝听着那叫一个通体舒畅。
陛下一高兴,又拉着苏源对弈。
苏源:“”
连着三局,弘明帝完胜苏源。
围观苏源高超的棋艺,赵澹都不得不赞一句“妙极”。
正当二人你来我往,一封急奏打破弘明帝的好心情。
“安庆府怀宁县突发痘疹,当地县令知而不报,导致三个村的百姓无一存活!”
弘明帝低念出声,苏源瞳孔收缩了一瞬。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起起起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痘疹, 即天花。
放眼前朝今代,天花始终是死亡率最高的传染性疾病之一。
据太医院相关记载,除天灾外, 痘疹是导致百姓死亡最多的一种疾病。
前朝就有医者尝试过多种治疗痘疹的方法, 却都疗效甚微。
痘疹传染性极强,凡与患者有过肢体接触,触碰过患者的用品,都会被传染上。
有些烈性的痘疹还会在空气中传播,便是不曾直接或间接接触, 也极有可能感染。
痘疹的死亡率约有百分之三十,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 患者几乎只能在病毒的折磨下痛苦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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痘疹之可怖, 到了百姓闻痘色变的地步。
不论今生还是前两世,苏源都没感染过天花。
第一世, 苏源十岁后被苏慧兰接回福水村,又早早离世,压根不知痘疹为何物。
便是痴傻的那十年,梁守海嫌弃他丢人现眼, 鲜少让他出门, 自没有机会接触痘疹。
第二世,痘疹早已被彻底消灭,更是有天花疫苗预防这一疾病。
第三世,也就是这辈子,苏源还有身边的人也都不曾感染过。
外放四年, 在京城数月, 又去往杭州府两年,这期间苏源从未遇到过百姓突发痘疹的情况。
再有他平日里公务繁忙, 亦无人提及,也就没有关注过这回事。
直到这一刻,弘明帝念出急奏的内容。
“安庆府怀宁县突发痘疹,当地县令知而不报,导致三个村的百姓无一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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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痘疹”二字,苏源仿佛被闪电击中,四肢百骸都泛起触电般的寒意,以及苦涩的悔意。
靖朝的大夫在痘疹上的经验明显不足,若他早些提出有效治疗痘疹的方法,也许情况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可惜,他疏忽了这一点。
“好一个安庆府!好一个知而不报!”
弘明帝死死盯着急奏上略显潦草的字迹,啪啪直拍桌子,震得棋子跳来晃去。
“三个村子,起码有数百人。”
弘明帝闭了闭眼,不敢去想那惨烈的画面,手指发颤,连急奏都握不住,从掌心滑落。
苏源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急奏,放回到弘明帝面前。
“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防止痘疹再度扩散,以免波及到更多无辜的百姓。”
清润润的嗓音勉强唤回弘明帝的理智,他下意识摸上左胳膊:“倘若诊治及时,顶多像朕这样留几个疤,也不至于丢掉性命。”
弘明帝犹记得他是九岁那年感染了痘疹。
并非意外,而是先帝的某个宠妃故意为之。
整整半个月,他每时每刻都处于煎熬之中,一度以为自己捱不过去。
好在,对始作俑者的恨意,对先帝的怨念以及对母后的留恋支撑着他,让他活了下来。
只胳膊上的痘疤终身伴随着他,时刻提醒他那段屈辱又无助的幼年时期。
赵澹递给苏源一个感激的眼神,语速极快地说:“儿臣自请前往安庆府,捉拿隐而不报的县令,并控制痘疹之毒再次蔓延。”
他是储君,亦是半君,首先在身份上便可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
再者,几百人感染痘疹,安庆府距京城也不算太远,京中却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声。
赵澹很难不怀疑,这件事里除了县令的隐瞒和不作为,安庆府知府又是否知情,是否帮着该县令瞒下这个消息。
弘明帝当场否决:“不行!”
痘疹极其危险,万一赵澹出了什么事,他真是哭都没地儿哭。
赵澹放缓语气:“此次痘疹不似以往,若任其发展下去,极有可能形成瘟疫,届时蔓延至整个安庆府。”
“儿臣是太子,理应担负起守护百姓的职责,为父皇您分忧。”
这话没毛病,可弘明帝到底不放心让赵澹置身于危险之中,一时间踟蹰难决。
空气猝然凝滞,临公公为首的宫人们大气不敢出,默默降低存在感。
唯独苏源不退反进:“陛下,微臣自请前往安庆府。”
弘明帝愣了下,同样坚决地摇头:“你也不行!”
苏源掐了下指尖,索性直言道:“微臣有预防痘疹的法子,对痘疹的治疗也有几分了解,再没有比微臣更合适的人选。”
短短三句话,透露出太多的信息。
弘明帝呼吸微乱,身体前倾:“承珩你说你有预防痘疹的法子?”
提起这个,苏源不免面露羞愧:“微臣早年在胡商手里淘来一本书,上面记载了预防痘疹的方子。”
说着,他深深作了一揖:“一切都是微臣的疏忽,若微臣早日献上方子,百姓也能早日脱离痘疹的荼毒。”
弘明帝虚虚点了点苏源,语气甚是无奈:“你啊,什么事都喜欢往自个儿的身上揽。”
“这些年你为靖朝做出的贡献还少?朕信你不是有意如此,对否?”
苏源绷直了下颌,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倘若他早几年想起这一茬事,定会迫不及待献上预防痘疹的方子。
一来是为百姓谋福,二来也是为自己积攒功劳,何乐而不为?
天知道方才他听说数百人死于痘疹,震惊的同时,内疚几乎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见苏源闷声不言,弘明帝不禁扶额,忽然跟赵澹来了句:“澹儿你快些出去,承珩定不想让你看到他偷偷落泪的样子。”
赵澹:“”
父皇您别火上浇油了,再这样远靖伯真要被您促狭哭了。
苏源:“???”
他只是心里不好受,不代表他要像幼崽时期的元宵那样,一点不如意就啪嗒啪嗒掉小珍珠。
不过经弘明帝这么一打岔,苏源缓过来不少,眉间的折痕不自觉地舒展开。
弘明帝眼尖地瞅见:“可好些了?”
苏源微微一怔,陡然明白方才陛下是故意如此。
心口微暖,敛眸摇了摇头:“微臣无事。”
说话间,不经意瞥了眼太子殿下。
却见赵澹眉宇间一派清朗正气,似是察觉到苏源的注视,嘴角流露出一抹毫无芥蒂的笑。
“苏大人可否详细说说预防痘疹的方子?”
苏源暗自松了口气,面上愈发严肃,缓缓道来。
没错,预防痘疹的方子就是牛痘。
牛痘预防痘疹起始于18世纪70年代,较之旱苗法、水苗法等预防法,要更为安全稳妥。
至于原理
苏源隐约记得牛痘病毒和天花病毒有着相同的抗原性质,人在感染过牛痘后,体内会产生一种天花的抗体,从而能获得抵抗天花病毒的免疫力。
苏源担心天家父子听不懂所谓的抗原、抗体和免疫力是何意,特意将牛痘预防法的原理掰开揉碎了说给他们听。
最后一字落下,弘明帝和赵澹陷入沉思。
临公公在边上旁听全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把母牛乳那个地方的痘疹用在人身上,让人感染上痘疹,待到康复后,往后再不会感染痘疹。
听起来玄之又玄,好像很深奥的样子。
可问题是,纵使感染牛痘的症状比痘疹要轻得多,纵使牛痘法当真有效,这东西到底是从牲口身上取下来的。
老百姓暂且不提,光是那些个达官贵人、皇室宗亲,肯定是不愿接种牛痘的。
弘明帝同样也有此顾忌,但很快就打消了。
任凭你有再高的身份地位,盖过三皇五帝,当你因痘疹丧命,所谓的尊严和心气都将成为一纸空谈。
只能说父子连心,弘明帝所想,也正是赵澹考虑到的。
想通之后,细微的不适感也随之消散殆尽:“不知那本书上记载的牛痘法此前可有人试验过?又是否真的有效?”
苏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深知牛痘法是经过无数百姓切身经历才得出的结论。
可这本书到底是他随口编造出来的,并无真凭实据,
丽嘉
更不知靖朝以外的国家是否有人发现了牛痘法。
总不能胡编乱造张嘴就来,这可关乎到他的身家性命。
思绪流转间,苏源没把话说死:“微臣以为,可用牢狱中的死刑犯试验一二。”
出于人道主义,苏源做不到拿无辜百姓做试验。
另一方面,这些死刑犯都因为非作歹入狱,若能在临死前为靖朝做出一笔贡献,也算死得其所。
几息之间,弘明帝就做出了决定:“此法可以一试。”
赵澹看向亲爹,并未多言。
弘明帝又说:“承珩你把具体方法写下来,交给太子。”
“太子,你即刻去大理寺提出五十个死刑犯,率一百御林军前往皇庄试验牛痘之法。”
“陛下!”
“父皇!”
苏源和赵澹几乎异口同声,皆面露不赞同之色。
弘明帝哪能不知他们的想法,好生解释道:“牛痘之法非同小可,试验成功之前朕不希望泄露出任何的风声,唯有交给太子,朕才完全放心。”
这是一个因素。
另一个,无论私心还是公心,太子作为社稷之本,万万不可出事。
借试验牛痘法,正好把赵澹留在京城,省得他胡思乱想,心心念念要去安庆府。
“至于承珩,你莫不是忘了驿馆里还住着番商?番商接下来的一切活动都需要你亲自跟进,这事交给旁人,朕也不放心。”
不仅仅是因为苏源熟练十多种别国语言,更因为苏源本人出过海,是这群番商和靖朝之间唯一的联系。
只能说,最近是多事之秋,突发事件一件接一件。
绕是弘明帝这个官场老油条,也颇有几分应接不暇。
当然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再出意外。
苏源和赵澹默然无言,半晌后,赵澹一拱手:“儿臣领旨。”
苏源紧随其后:“微臣遵旨。”
好大儿和好大臣消停下来,弘明帝满意笑了笑。
赵澹见状很是无奈,停顿片刻后问道:“您打算派谁去安庆府?”
如此直白,倒是让苏源更深入了解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深厚感情。
没有猜忌,亦没有算计。
彼此间真诚以待,宛若民间再平反友爱不过的一对父子。
弘明帝沉吟片刻:“孙见山是个不错的人选。”
深得帝心,又耿直忠坚。
身为户部尚书,直接断绝了中饱私囊的可能。
说罢,弘明帝屈指轻叩急奏:“这县丞冒死上书,是可造之材。”
另两人不可置否。
这年头,官大一级压死人,保持高洁不与县令同流合污已是难得,更遑论揭发顶头上司的恶行。
“倘若他还活着,大可以提拔一二。”弘明帝淡声道。
如此这般,便定下这位县丞不可估量的未来。
弘明帝交代两人几句,便下了逐客令,而后又传召王首辅等几位大臣,于御书房议事。
孙见山作为指定钦差大臣的人选,自然也在其中。
等人来齐,弘明帝将急奏给他们看。
随着急奏传遍每一人手中,几位大人皆激愤不已。
“荒唐!简直荒唐!”
“如何能拿人命开玩笑?此人合该绞刑!”
“陛下,微臣以为该彻查安庆府大小官员,务必要将国之蠹虫连根拔除!”
弘明帝看着诸位爱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突然就心理平衡了。
看罢,不止朕一人怒发冲冠。
不过弘明帝确实有肃清安庆府官场的打算。
“此事就交由孙爱卿去办,此乃任命圣旨,明日你便携赐上方宝剑前往安庆府。”
“违令者,斩!”
如此,足以见得陛下气得狠了。
孙见山再度行叩首礼,掷地有声道:“微臣定不负君意!”
翌日,孙见山手持陛下圣旨及御赐尚方宝剑,携一众官员、护卫及御医,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安庆府。
除王首辅几位,其余官员们直到早朝后才知道孙见山领命出城。
面面相觑的同时,无一人对这差事心生艳羡。
无他,痘疹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即便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立功,想升官想得眼都红了,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
只能说,孙见识还是一如既往的拼。
当年单枪匹马带着金堤坍塌的罪证和天铃,一路杀回京城。
一晃十多年过去,孙见山再次深入危地,拿命博功劳。
回想起弘明帝欣慰的神色,不得不说,他这步棋走对了。
只要他顺利归来,升官加薪是必然。
“走吧,咱们得赶紧去点卯,点完卯还得去顺来集市。”
那群番商都是行动派,昨日刚签订了契书,今儿就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
天蒙蒙亮时,苏源上朝的路上途径驿馆,就看到有番商拉着大车小车从驿馆出来。
单看那架势,可不正是去赶集呢。
苏源轻唔一声:“咱们只需盯着些,莫要发生什么意外和冲突就行。”
王一舟不可置否,又话锋一转:“这几年从未有过一次性数百人感染痘疹,怀宁县县令触到陛下的底线了。”
陛下爱民如子,怀宁县县令所为就是跟他对着干,下场逃不了一个死字。
苏源隐下牛痘之法,气定神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寻死路罢了。”
两人边走边说,跑了趟工部,又直奔船舶司而去。
王先生等人一早就在等着了。
待苏源两人过来,便启程出发。
进入顺来集市,一行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番商。
走近时才发现,番商各自的摊位前,番邦使者正和他们谈笑风生。
苏源早前就知道番商中有一部分和番邦使者来自同一国家,倒也见怪不怪。
“诸位安好,生意做得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番商们七嘴八舌应着,其中还有两人鹦鹉学舌似的,用新学的靖朝官话跟他打招呼。
“源大人,泥嚎!”
“源大人,煤油问题!”
苏源眸底涌现笑痕,同他们说笑几句,带着船舶司官员巡视起来。
作为顺来集市京城总部,其占地面积非常之广。
本朝商贩、外来商贩齐聚一堂,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吆喝着,言行举止皆充斥着对生活的热爱。
王先生会心一笑:“想必要不了多久,我朝就会出现万朝来贺的盛况。”
大家看着往来熙攘的客人,不由期待起那天的到来。
巡视一圈,见番商和本朝商贩相处还算和谐,彼此间存在竞争关系,但也没什么摩擦。
“不必跟着我,诸位可四处逛逛,也许能发现心仪的舶来品。”
众人求之不得,给苏源说了几句好话,顷刻间作鸟兽散。
王一舟老早就惦记着舶来品,心心念念要给妻子儿女还有小孙子小孙女各买几件。
这厢苏源话音刚落,他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身边突然空落落的苏源:“
殪崋 ”
差点被撞到的王先生:“”
勉强压下脸上的惊色,王先生哼了一声:“都是做祖父的年纪,怎还越活越回去了。”
苏源心说这年头的老顽童还少么?
皇宫里那位算一个,王一舟勉强也算一个。
年近五十勉强占个“老”字?
苏源兀自想道,同王先生就地分别,在集市上四处闲逛。
顺来集市分区明确,东南西北四个区域,番商和本地商贩各占俩。
苏源先去本地商贩所在的东区和南区逛了一圈,算是体察民情。
京城的百姓不少都认得他,远远见到一袭紫袍的远靖伯,乐呵呵地打招呼。
“大人安好。”
“大人可有看上的,来我家不要银子。”
“都说男人三十一棵草,苏大人也快三十了吧,咋还生得恁俊呢,瞧着比我家那十八岁的大孙子还要好看。”
苏源:“”
百姓太热情,苏源委实承受不住,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去北区躲着了。
途中碰见王一舟,他捧了满怀的东西,两只胳膊上还挂着,大有把整个顺来集市搬回去的架势。
苏源好心劝说:“你再买该回不去了。”
王一舟低头打量:“好像有点道理。”
然后就把怀里的东西分一半给苏源。
苏源:“”
让你多嘴!
之后一路上,苏源再没甩开王一舟,还又帮着分担了一部分。
此时此刻,苏源完全不想再搭理面前这人,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像谁吗?”
王一舟扒拉着怀里的东西,随口问:“谁?”
苏源:“十五岁时的唐胤。”
犹记得当年参加完院试,唐胤就是这么逛顺来集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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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舟噎了下:“我不买了还不行。”
唐胤什么样他还不知道,十五岁的唐胤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来,苏源又给家里人各买两样,样式精巧,最大的也只巴掌大小,主打一个袖珍。
这几个月他忙进忙出,自觉忽略了家人,正好趁此机会做一番补偿。
途径一售卖盆栽作物的摊位,苏源听到有两个年轻男子嘀咕:“他能碰上亩产三千斤的天铃,咱们也能碰上亩产六千斤的作物,谁也不比谁差了去。”
苏源和王一舟相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路过,并未惊动这两人。
谁都有一颗不甘平庸,想要往上爬的心,他本人也是如此。
所以苏源选择视而不见,且看他们运气如何。
大家在顺来集市待了两个时辰,在午时之前回到船舶司,各忙各的差事去了。
忙活一下午,又到下值的时辰。
苏源带着小六样回了远靖伯府,绕过垂花门,就见花厅里坐着一俊俏少年。
走近一瞧,发现是十二皇子。
苏源不着痕迹瞥了眼桌上的食盒,拱了拱手:“殿下今日来是有何事?”
赵琼笑眯眯地说:“昨日尚书房月度考核,我得了第一,师傅放我一天假。”
“我想着许久未见苏兄兄,顺道来探望一二。”
瞧一瞧苏兄兄,还有元宵。
却不曾想,元宵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害得他扑了个空,真是好不气馁。
苏源莞尔:“殿下可还喜欢微臣雕刻的远靖舟?”
提及生辰礼物,赵琼笑弯了眼,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更显昳丽:“当然喜欢了,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每日里都让人擦拭养护呢。”
“苏兄兄我跟你说,你送的远靖舟模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一只了。”
“多谢殿下抬爱。”苏源不禁失笑,目光投向食盒,“这是?”
赵琼一拍脑门:“苏兄兄你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正事。”
他上前打开食盒,不忘同苏源解释:“这是我下午逛顺来集市时从番商手里买回来的,根据番商的做法回去让人煮了,口感脆爽清甜,甚好!”
“我就想着苏兄兄一定没尝过,特地带几只过来给你们尝尝。”
熟悉又陌生的香气涌入鼻尖,苏源心神一动,迈步上前。
当看清食盒里的吃食到底是何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玉米,他还真尝过。
第一百六十章
近年来, 靖朝陆续引入两种高亩产作物。
土豆和红薯。
土豆自不必说,而今家家户户的饭桌上常有天铃。
便是年生不好,有囤积在地窖里的天铃, 百姓们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红薯是年前引进, 中途虽有坎坷,好在剩下的那批侥幸存活下来,几日后就可丰收。
方才苏源还在想,不知那两人是否发现什么高产作物。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前脚还在想, 后脚就见着了。
玉米的亩产不如土豆和红薯,但也不容小觑。
通常情况下, 玉米亩产一千四五百斤, 倘若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可高达到两千多斤。
见苏源一脸欣喜, 赵琼暗自奇怪:“苏兄兄?”
苏源视线上移,落在赵琼的脸上:“抱歉,方才我走神了。”
赵琼将玉米往前递了递:“那番商说,这是最后一批, 吃完就没有了。”
苏源眼皮一跳, 急急追问:“殿下都煮着吃了?”
赵琼乖巧摇头:“那倒没有,御厨说一次性煮太多容易变味儿,只煮了二十来根。”
说着他塞给苏源一根,掰着手指头数:“父皇母后各四根,太子皇兄太子妃皇嫂还有小侄子各两根, 我吃了俩, 剩下的都拿来给苏兄兄啦~”
苏源颇为动容,细细打量着手中玉米, 眸中难掩惊喜。
赵琼敏锐地觉察到什么,试探问询:“苏兄兄可是认得这珍珠米?”
“珍珠米?”
赵琼虚指着玉米:“你看这一粒粒,生得圆润又饱满,像极了珍珠,内里又有乳白色米芽一样的东西,故而番商称它为珍珠米。”
倒是个秀美的名儿。
苏源点了点头:“我在海外听人提过珍珠米。”
“曾有番商言,珍珠米干叶类稷,花类稻穗,其苞如拳而长,其须如红绒,其粒如芡实,大而莹白,花开于顶,实结于节,真异谷也。【1】”
赵琼恍然明悟,叹道:“可惜苏兄兄没能把它们带回来。”
苏源莞尔,现在也不迟:“殿下可知珍珠米是高产作物?”
赵琼瞠目:“哈?”
苏源报了珍珠米的亩产量:“当初我遇到的那个番商,他准备乘船去别国购置珍珠米,因着高产量,我至今记忆犹新。”
“只可惜那个国家不在远靖舟既定航线中,以防船只偏航,我们只能放弃。”
“原先我还想着,等下次再有远靖舟出海,定要带回珍珠米。”
哪知打瞌睡送枕头,玉米送上门来了。
赵琼喜不自禁:“那还等什么,趁宫门尚未落钥,咱们尽早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皇!”
说着就要拉苏源进宫去。
然而手伸到一半,就被苏源打住了:“殿下,您自个儿进宫就行,我就不去了。”
赵琼不明所以:“时间还早呢,一去一回还来得及。”
苏源仍旧摇了摇头:“珍珠米是殿下发现的,与我又有何干。”
为官十载,苏源多少也沾了些为官之人的圆滑精明。
但不代表他会仗着赵琼对自己的亲昵信任,肆无忌惮地为自己捞功劳。
非君子所为。
见苏源坚持,赵琼也不再强求:“那好吧,但我会跟父皇说是因苏兄兄的提醒,我才知道这珍珠米是高产作物的。”
这点可有可无,苏源答应了。
赵琼总算满意了,催促道:“苏兄兄你快尝尝,可甜,可香了。”
苏源刚要说容他洗个手先,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爹爹我回来啦~”
清软的嗓音由远及近,苏源一转身,就见元宵跑过垂花门,直奔他而来。
今日她穿了身干净利落的绯色劲装,双袖收起,袖口紧紧包裹着腕部。
再配上腰间那柄小短剑,怎一个英姿飒爽了得。
实际上元宵也才八岁,半大的孩子,哪能看出什么英姿。
只不过苏源对元宵有十米厚的滤镜,她只站在那儿,就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小姑娘。
视线落在元宵泛着健康红晕的小脸上,苏源顺势放下玉米:“下午也练武了?”
“昂~”
元宵走进花厅,正要倒杯茶喝喝,以慰藉干渴的喉咙,冷不丁瞧见苏源身侧的赵琼,吓了一小跳:“嚯!”
实在是苏源生得过高,赵琼整个人都被挡住,元宵进门前都没注意到他。
伸向茶壶的爪子僵硬收回,行了个标准的福礼:“臣女见过殿下。”
元宵之前没注意到赵琼,可赵琼早在元宵走过垂花门的时候就暗戳戳盯着她了。
眼睁睁看着她从面对苏源时的笑靥如花,到看见他之后变为恭而有礼,赵琼心里就跟猫挠似的。
失落又气馁。
准确说来,赵琼一开始约摸十岁以前,对元宵只是单纯喜爱邻家妹妹的那种喜欢。
元宵生得可爱,瞧上去软绵绵甜滋滋的,碰一下就要往外冒糖浆。
在赵琼眼里,这样一只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散发着可爱气息的元宵妹妹可比他的那些姐姐妹妹,还有每次宫宴上故意和自己偶遇的官家小姐更合他的心意。
所以苏兄兄不在的那几年里,赵琼只要一有时间就溜出宫去,找元宵妹妹玩。
可惜元宵妹妹勤奋又刻苦,小小年纪就开始练武,在读书上的造诣更是甩了他几条街。
也正因如此,赵琼对元宵的喜爱更上一层楼。
直到十一岁这年,皇子所的一个宫女在夜里爬上他的小床。
赵琼自幼习武,基本的警惕心还是有的。
在那个小宫女靠近的第一时间,就啪叽把人踹飞了。
在母后身边的嬷嬷来之前,那小宫女说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话。
弘明帝、赵澹还有皇后将赵琼保护得很好,从未让他接触过阴暗一面,因此赵琼全程一脸懵,只觉得云里雾里。
直到嬷嬷过来,派人带走了那个宫女,又把他带到母后寝宫的正殿。
殿里,父皇和母后正襟危坐,向他普及了一些羞羞的知识。
自那以后,赵琼懂了很多,深觉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孩子就该干大孩子该干的事。
比如提前给自己预订一个小媳妇!
括弧,特指元宵,括弧。
朦胧的情感仅一夜之间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却没想到,在
PanPan
弘明帝跟前都无往不利的十二皇子,惨遭滑铁卢。
赵琼将沮丧深埋心底,微微笑着回了一礼,不再看元宵这个让他伤透了心的女人。
“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宫了,以免父皇担心。”
苏源对十二皇子的内心想法毫不知情,温声道:“殿下路上小心,切记注意安全。”
即使百姓和达官贵人不敢轻易招惹挂着赵氏皇族牌子的马车,苏源还是习惯性叮嘱两句。
赵琼被打击得无以复加的心脏总算拼回那么一丢丢,嗯嗯点头:“我知道啦,苏兄兄留步。”
目送着赵琼的马车远去,苏源折返回去,就见元宵站在食盒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里头的玉米。
“爹爹,这是?”
苏源简单解释了下:“还有些许余温,你可先尝尝,回头你娘跟祖母各一个。”
元宵眉眼弯弯:“我想和爹娘祖母一起吃。”
苏源心下柔软,揉了揉元宵的发顶:“就依你。”
说着取来给元宵买的舶来品:“上午去顺来集市办差,恰好看到了,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元宵托着两小件舶来品,一个是水晶般质地的九连环,另一个是葵花形状的发夹。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眼里亮晶晶:“元宵超级超级超级喜欢!”
苏源心中熨帖,下一秒又被元宵攥住宽袖,轻晃两下:“谢谢爹爹。”
苏源任由她攥着:“你我是父女,无需言谢。”
“走吧,咱们去找你娘跟祖母。”
在花厅这么久也没见她俩过来,多半是在后院忙活。
元宵亦步亦趋跟在苏源身后,语气欢快地说着这几日的学习情况。
譬如新学会了某样招式。
譬如背完了几篇文章,得到女先生的大力褒扬。
苏源也知道夸夸式教育的重要性,因此元宵没说一句,就跟着夸奖一句。
辞藻之丰富,都不带重样的。
元宵嘴角的笑就没落下过,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父女俩找了一圈,在小花园旁的池塘边找到了宋和璧和苏慧兰。
婆媳俩正坐在树荫下钓鱼,不时往嘴里塞些零嘴儿,惬意得不行。
苏源将舶来品分别给了她二人,不出意外她们都很喜欢。
不经意间注意到宋和璧那身绯色裙裳,以及钓鱼时漫不经心的姿态,苏源忽然联想到多年前在松江书院时。
宋和璧仿照姜太公钓鱼,穿的也是类似的一身裙裳。
再看苏慧兰,她亦是如此。
绯色的衣裳衬得她脸色都变好几分,气色红润有光泽。
苏源看着家中三位女性,奇道:“你们这是说好了不成?”
苏慧兰笑着说:“这是阿和的主意,说是这样更像是一家人。”
苏源低头看去,视线触及紫色官服,一时间陷入沉默。
敢情他是中途加入的那个?
其他三人也都发现了,噗嗤笑出声。
苏源:“走吧,十二皇子送了番邦的吃食过来,大家都尝尝味儿。”
苏慧兰愣住:“十二皇子何时来的?”
宋和璧同样一脸茫然。
苏源猜赵琼可能没让下人通传,神色如常道:“殿下已经走了,回头我再问问,先去开饭吧。”
“走喽,吃饭去喽~”
一家人边走边谈笑,傍晚时的日影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
翌日,弘明帝在早朝上提及珍珠米一事。
朝臣们得知珍珠米是继天铃和天薯后又一高产作物,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然就在这时,弘明帝一盆冷水上来,泼得他们透心凉。
“但问题是,朕手里只有几十份珍珠米,完全不够试种的。”
欢呼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
万一试种失败,那真是全军覆没,哭都没地哭。
所以,该从何处购入更多的珍珠米。
有官员大胆提议:“可向番商购买。”
弘明帝一摊手:“这是最后一批,前来我朝的番商手里丁点儿不剩了。”
位于文官首位的王首辅举目看向天子,几乎是顷刻间明了陛下的真正意图。
再看愁眉不展的同僚们,迟疑片刻后出列:“微臣以为可组建船队,二次出海。”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并非抗拒,而是震惊、期待。
这半年时间,他们从番邦使者和番商那里了解到诸多海外的风土风貌,对此向往不已。
渴望扬帆远航的同时,更对海外生出探索之心。
他们可没忘了,远靖伯此前率领船队出来,发现了一片辽阔的无人居住的领地。
资源,财富还有种种未知的存在,无一不在引诱着他们。
国强则民强,他们迫切地想要靖朝更加强大,想要见到万朝来贺的盛世局面。
二次出海势在必行!
朝臣们不知暗部在调查宋氏和扶桑国的关系,只觉国库充盈,完全有那个财力支撑船队出海。
而弘明帝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了这一决定。
附属小国是否蠢蠢欲动,是否觊觎靖朝国土,无碍于远靖舟出海。
反之,附属国越是不安分,靖朝越要强大。
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于抬手间覆灭任何威胁的存在。
弘明帝眼神坚定:“远靖舟二度出海一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众朝臣齐声道:“臣等无异议,陛下圣明!”
上百号人的声音叠在一处,足以刺破青天,震荡云外。
接下来一个多时辰,朝臣们精神抖擞,争相表现自己,不再为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成乌眼鸡。
原因无他——他们想要争取随船出海的机会。
要能担任远靖舟正使,便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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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照远靖伯苏源,待到归来日,自当功勋累累。
大半截早朝下来,众人各怀心思,而弘明帝也将他们的心机尽收眼底。
航海正使、副使可不是谁都有资格担任的,最重要的是临场应变能力。
海上危机重重,万一突遇危急,正、副使须得在第一时间稳住人心,带领船员脱险。
朝中能臣不少,完全符合弘明帝要求的却没几个。
苏源囊括在内,奈何他已在海上漂了四五年,饶是弘明帝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再安排他出海。
那就只剩下四个人选。
弘明帝一时举棋不定,难以抉择。
思来想去,让临公公把苏源叫了来。
得知弘明帝传召自己的理由的苏源:“”
您才是皇帝,持有最终决策权。
而我只一介小小臣子,何德何能为您老人家提供意见。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问题都砸到脸上了,总不能推脱了。
“微臣以为,正副使必须对海洋有一定了解,纸上谈兵不可取。”
苏源一眼扫过四个人名,都是他不怎么熟悉的:“微臣对这几位大人不甚了解,陛下可调查考验一二,取最优者。”
弘明帝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可以再加一条,会游水者优先。”
苏源:“”
您可真是折腾人不偿命啊。
不过游水确实是一个加分项,假若意外落水,
依譁
也能保住一条命。
前提是没有狂风巨浪,巨齿鲨鱼。
默默替四位大人点一排蜡,苏源垂手而立,静待弘明帝接下来的发言。
“承珩你这一说,叫朕茅塞顿开。”弘明帝朗声笑道,忽而话锋一转,“船舶司和工部可忙?”
话题跨度太大,苏源慢半拍地回答:“回陛下,尚可。”
说完觉得有些生硬,又补充一句:“已解决了大半。”
弘明帝瞄一眼苦哈哈批奏折的太子殿下,朝苏爱卿招手:“承珩你过来。”
苏源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只见弘明帝掏出棋篓:“上次咱们只下了一半,就被糟心事坏了心情,今儿朕得了空闲,你我可得再对弈三局。”
“轰隆——”
恍惚间,苏源听到五雷轰顶的声音,一整个被炸得稀里哗啦。
只能说,这一切是他该得的。
在赵澹同情的目光下,苏源一撩袍角,淡定落座:“陛下,请。”
距离弘明帝让苏源帮他选定正、副使已过去三天。
这一天,朝中上下都有些心不在焉。
并非弘明帝颁布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措,而是到了天薯丰收的时候。
一大早,户部左侍郎就带着一群人赶往皇庄。
有人注意到太子并未出现,心中纳罕,也不知这几天太子殿下在忙活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几次都找不着人。
不过他们也只腹诽一句,转头又去关注天薯的最新消息了。
等啊等,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有御林军快马加鞭入城,疾驰到宫门口。
在弘明帝的有意放纵下,不过多时,所有人都知道天薯收成还算不错。
你问亩产?
户部官员一叉腰,得意洋洋地竖起两根手指:“一千八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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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龙颜大悦,凡参与种植天薯的官员,一律赏银百两。
那些个救回重伤天薯的农学老大人,更是官升一级,赏银千两。
最最最瞩目的,则是弘明帝当着户部一众官员的面,抚掌大笑道:“太子肖朕!”
然后又把接下来的天薯种植交给了赵澹。
正在皇庄翻看接种牛痘的死刑犯症状记录的赵澹:“”
爹!
您可真是我亲爹!
批奏折和试验痘疹已经让他分身乏术,又来一套天薯种植,怕不是想要他英年早逝!
喜讯传到船舶司,苏源正坐在树荫底下,跟同僚们喝凉饮。
也不知陛下最近怎么回事,每天都让御膳坊给他们准备凉饮。
凉饮虽好,奈何涩极。
喝一两次无妨,天天这么喝,苏源总觉得呼吸里都带着股苦味。
苦大仇深地喝完最后一口,苏源抬眸望去,就见同僚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一千八百斤!一千八百斤呐!”
“虽不比天铃,但在中毒的情况下能长出这么多,实属难得了。”
“谢天谢地,再过两年咱们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烤天薯了!”
“烤天薯?”有人不解其意,大胆发问。
“当年咱们在红皮部落,从地里收上来的天薯那叫一个铺天盖地,苏大人捣鼓出一种吃法,叫烤天薯。”
接下来,那官员着重描述了烤天薯的滋味。
什么软糯糯,甜滋滋,糯叽叽叠词张嘴就来,完全不带羞臊的。
其他人光是听着,就忍不住口中分泌唾液,喉咙的吞咽更是急剧。
就听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苏源借低头的动作掩饰笑意,在众人灼热的注目下淡定离去。
这两天番商和好些靖朝商贾签订了合作契书,其中包括几位皇商。
这样的合作契书不归官府盖章,而是由船舶司审核,确认无误后盖章,契书才算正式生成。
契书早由底下的人审核好,只缺苏源这个船舶司正使的印章。
啪啪啪盖章的时候,苏源忽然想到那批红薯。
不知要更迭多少代,才能替换掉那磕碜的基因,才能在民间广而推之。
又因此联想到始作俑者宋氏。
不知陛下查出毒物来源了没?
同一时刻,御书房。
大理寺卿俯伏跪地,额头汗珠扑簌簌往下掉:“微臣已给宋氏上刑,可连着换了十数种刑罚,她也还是不开口。”
既担心宋氏吃不到教训,不愿供出实情,又担心刑罚太重,一不留神让宋氏魂归地府。
光拿捏着上刑的尺度,就让大理寺卿头疼不已。
偏五日期限已到,宋氏的嘴仍旧跟蚌壳成精似的,身上没一块好肉,只留一口气在,却依旧死咬着不松口。
只说这一切是为怀五郡王鸣不平,想让陛下和太子遭到应有的报应。
可大理寺卿不知情,弘明帝难道还不知道宋氏的本性?
宋氏自赵洋出生起就对他不闻不问,更是冷眼旁观宫人虐待赵洋。
要不是弘明帝派人过去,赵洋哪能活到今天。
后来赵洋长大,宋氏像是突然开了窍,开始对他献起了殷勤。
弘明帝只以为宋氏想明白了,知道赵洋是她的底气和倚靠,其他也没多想。
直到他看破赵洋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之下潜藏的阴鸷偏执,和宋氏当年
弋㦊
如出一辙!
正想着该如何撬开宋氏的嘴,宫人进来通传:“太子殿下求见。”
弘明帝:“宣。”
几息之后,赵澹阔步走进来,躬身行礼:“父皇。”
弘明帝叫起:“你不是在突然回来是有何事?”
赵澹看了眼大理寺卿,弘明帝一挥手道:“宋氏由他亲自审问,他是知情人。”
赵澹会意,正色道:“赵贺给儿臣传了信,已核实宋氏的身份,以及扶桑国的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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