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季颜上大学三年级。
比起许多同学对未来尚且迷茫,季颜刚读大学时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想当老师,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几个室友都对此非常鄙夷, 大家觉得老师这样的职业太安稳妥当了,一点也不精彩刺激, 四平八稳寡淡的像白开水。
“无色无味,就是人间百味。”这是季颜给出的说法。
高考发挥失常, 与最好的师范学校一分之差来了仰城大学, 还被调剂到了矿物学专业。
季颜倒也没时间伤心难过,好好准备考试,早日拿到教资,她或许还能有机会当老师。
大三上期安排的课少,为了提前熟悉自己以后的工作,顺便赚些零花钱, 季颜翻阅好几个网站后, 选定了一份家教兼职。
经历了几年的时光,季颜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那一天其实也不过是个平凡普通的日子。
夏末初秋, 细雨微风。
学校里的银杏树叶子刚开始变黄,寝室里的老式小风扇还吹着若有若无的风。
那时季嫣还住在学校里,用着高中带来的老款手机,铃声是Smile.DK那首全球著名的《butterfly》。
哎呀一呀, I'm your little butterfly, green and blue make the colors in the sky——
“妈的!”
“快点关了……”
“颜颜啊。”
室友的怒吼声接连传来, 季颜揉了揉眼睛, 不疾不徐从床上坐起来,纤长的手指轻点屏幕, 关闭了闹钟。
寝室很快恢复平静,只剩小风扇嘎吱嘎吱的声响。
季颜踩着铁质梯子从床上下来,扫地、刷牙、洗脸、梳头发……所有事情处理完才换上自己的漂亮裙子。
她不擅长化妆,只能尽可能将自己打理的干净爽利,让自己看上去重视今天的事。
“大早上的,要去哪。”一只胳膊从左边第一张床上搭下来,看上去还带着懒洋洋的倦意。
“去试讲。”季颜随口答了一句。
“你上次说很贵的那个?”
“对。”
前些天季颜在网上看到一个家教信息,地点就在离大学城不远的别墅区内,工资是其他家教的十倍有余,但发布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人。
想必要求不低,季颜也只抱了试一试的想法。
“苟富贵——”
“富贵了再说。”
季颜挥挥手,提着垃圾快步出门,刚走出几步又倒回来,探出脑袋说:“提醒一下,七点五十了。今天只有我不上早八。”
寝室一共四个人,另外三个去年考高数前去吃了顿火锅,集体拉肚子加挂科,只有季颜因为有事躲过一劫。
今天早八这节重修高数课,就与她无关了。
季颜戴着耳机坐在公交车后排,心情不错,窗外的阳光晒得她暖洋洋。
今天要教的是个高中生,因为生病休学了一年,不仅成绩糟糕还厌学,想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不过还好,季颜最想要的就是将朽木雕成材的成就感。
公交车在别墅区外一两公里处停下,季嫣只能跟着地图走,绕过一个大型高尔夫球场,再路过几座艺术展览馆,才终于顺着小湖来到那圆拱形屋顶的别墅面前。
大的离谱——季颜只能想到如此形容。
古朴端庄的典藏级法氏别墅,目测三层楼,庞大的整体是金棕色调,房子左右两侧都嵌着巨大的落地窗,窗框刷着金漆,竖直细长,将整栋房子凸显得像个巨大鸟笼。
厉害。
季颜没想太多,默默按了门铃。
远处的深棕拱形门打开,一个男人穿过花园匆匆走来。
“您好,是季老师吧?”
“是的,您好。”
“好,请跟我来。”
男人领着季颜快步往里走,季颜微微低头,不自觉的瞟了瞟四周。
这房子果真极致宽敞,单是前庭的花园就已经超过五百平,但似乎缺乏打理,四处杂草丛生,缺乏美感。
注意到她的目光,身旁的男人随意笑笑,说:“家里现在只请了一两个钟点工,这些都没人修剪,别介意。”
“好的。”季嫣点点头,又瞄了他一眼。
这人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穿一身挺括流畅的平驳领深灰西装。
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小,和季颜父母年纪相仿,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季颜正兀自猜测着,他又继续说了:“对了季老师,南雪的情况你已经了解了吧?”
“了解的。网站上写得很详细。”
“好,待会儿你见着南雪了请稍微注意一些,要是看到什么反常的事也别太惊讶,那孩子……”
像是想不到什么良好的形容词,男人久久不说话,季颜赶忙应答:“我明白,信息栏说她身体和精神都有点虚弱。”
男人笑着点头:“是的,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孩子即使精神状态不好也不会伤害别人。另外,如果你在教学过程中觉得指导起来很困难或者任何担心,随时告诉我们就好。”
“好的。”
季颜可从没担心过这些问题。
网站上说这孩子身体状况糟糕、腿脚不便、精神脆弱,季颜作为一个正常成年人,面对这样的孩子会有任何危险吗?
——至少季颜是这么认为的。
季颜和男人一起穿过下沉客厅,从那豪华非凡的双向圆弧旋转楼梯上了二楼,一直走到二楼最末端的一间屋子。
男人在门口站定,侧身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微笑着说:“请吧,季老师。试课时间一小时,我在外面,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谢谢。”
季颜点点头,莫名犹豫了几秒才把手搭上门把,缓缓推门进去。
狭小、阴暗、逼仄。
这是季颜对宋南雪房间的第一印象。
屋内没有开灯,厚重的遮光窗帘将窗子挡的严严实实,只从边缘处透出了一丝丝外面的光。
当年的季颜十分疑惑,在这样一栋超大别墅里竟然能找出这样一个小房间?
后来没过多久季颜就知道了,宋南雪故意放着所有宽敞明亮的大房间不住,精心挑选了一个小次卧的衣帽间改成了房间。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阴暗的人就喜欢待在阴暗里。
季颜静静立在原地,对着黑暗招了招手,“嗨,宋同学。”
几步之外只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声音沙哑,没有回答的意图。
“……”
季颜有些尴尬,思考了片刻,无奈往窗边透出光的地方摸索着走去,伸手拉住窗帘一挥——
“嚯”的一声,光芒乍现。
屋外的柔光如数跃了进来,落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季颜顿时看清了周遭一切。
这房间拥挤的厉害,一张简单老旧的书桌摆在窗下,上面零零散散摆着书本和药瓶,桌边一个深棕色木质衣柜贴墙而立,屋内只有一张圆木凳子,再转头一看,床边还停了一架轮椅。
顺着轮椅向床边望去——
这是季颜和宋南雪第一次见面,当时她脑袋空空,昨晚准备的所有开场白都化为一场无以言表的震惊:
宋南雪竟然是个男孩。
并且是个模样十分出众的男孩。
不同于现在的苍白憔悴,当年他被照顾得很好。
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宋南雪的皮肤白皙清透,嘴唇淡薄,鼻梁高挺,还长着一双标准的桃花眼,配着恰到好处的扇形双眼皮和纤长的睫毛。
一头黑色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原本该是一幅雌雄莫辨的样子,但视线稍稍下移,就能看见他脖颈上清晰的喉结。
他就那样静静躺在床上,消瘦单薄,盖着一张蓝白色被子,一只手搭在胸口上,一只手贴着输液针放在一旁。
像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季颜与他四目相对,怔怔无言。
空气中漂浮着浅淡的香气,香气之中又混合着些许药味,以及宋南雪那满桌书本的气息。
静默良久,季颜看见宋南雪的嘴角缓缓勾了起来,片刻后他唇齿微张,发出柔和沙哑的声音:
“姐姐,你的裙子真美啊。”
季颜微微一抖,如梦初醒,急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裙子。
她今天特意选了这条裙子。这是她诸多裙子中最昂贵的一件,是她最拿得出手的一件。她昨晚提前熨烫好,挂在了床边。
这裙子整体是纯白天丝,裙摆上绣满了大红的锦鲤,剪裁大方妥帖,腰线偏高,衬得季颜高挑优雅。
远远看去,十分惊艳。
“谢谢。”季颜抬头看向他,思考片刻没有想到该说什么,只能微笑起来。
宋南雪的唇边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像是在打量着季颜,又像是在欣赏着她。
他的眼神不算尊重,也不算轻浮,并没有让季颜感到不适。
终于看够了,宋南雪一只手掩唇咳嗽几声,一只手朝季颜缓缓伸出,“姐姐,扶我一下吧。
季颜微愣,走到床边凑近了他。
他的指尖冰凉细腻,轻轻搭在季颜柔和温暖的掌心。
砰。空气中像骤然出现一柄无刃冰刀,不易察觉却精准无误,横冲直撞往季颜心底捅去。
这是一场无端而来的海啸,掀起了万千涛浪。
至今季颜也不想承认,当年初见,或许是她先动了心。
俯身凑近宋南雪时,空气中的那股淡香越发浓烈起来,雪松与柏树的气息混合,轻易搅乱了季颜的思绪。
眼前清俊温和的少年,莫名像一只蛊惑人心的妖怪。
“姐姐。”
宋南雪那低哑的声音突然闯入季颜的耳朵。
他们隔的很近,季颜刚才俯身搀扶他,握住他的手,还扶住了他的脊背。
他清冽的呼吸稳稳落在季颜锁骨窝中。
季颜猛然回过神,手指颤抖,赶忙扶他坐好,顺手将一只靠枕塞在他的后背。
还好,宋南雪没发现她的失态。
季颜暗自庆幸着,紧张的心脏也终于舒缓几分,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下。
宋南雪的床是最古朴的木床,四周立着雕花柱子,挂了厚重的床帘,看上去不太明朗。他这会儿坐起来,季颜才看见他身边放了一只锦鲤玩偶。
那小玩偶通身红彤彤,两个金黄的眼睛又圆又大,腹部塞了许多棉花,把肚子撑得圆圆滚滚,看上去十分可爱。
“真乖的小玩偶。”季颜说。
“噢?”宋南雪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瞥了一眼那只锦鲤,抬起两指捏住锦鲤的鱼鳍,缓缓拎了过来,莞尔一笑,“送给姐姐。”
季嫣又是一惊,连忙摆摆手,“不了不了,谢谢。”
宋南雪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他的脑袋微微歪着,白净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见他这样子,季颜悄悄舒了一口气。
这小孩虽然看上去很有礼貌,不像网站信息栏里说的那样难对付,但季颜总觉得他怪怪的,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同寻常。
但别人家的孩子再怎么怪也不是她该管的事。季颜也不再多想,准备开始今天的正事。
“我们开始上课吧?”
宋南雪没回答,微笑着靠在床边看她。
“……”
季颜有些尴尬,调整调整状态,自顾自的起身把凳子拉到书桌边。
“第一节课,我先了解一下你的学习状况吧。”
来之前在季颜已经在网站看见了他的学习情况,总体而言十分糟糕。
宋南雪目前高二,再过几个月就要升入高三,但他没有一门课能够及格。
据说他自小就厌学,后来又休学一年,成绩一直不理想,身体状况也不好,时常请假,因此近几年来成绩一直垫底。
虽然季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住大别墅的小少爷要如此拘泥于高考成绩,但既然人家请她来了,她总要好好指导。
“你的英语和数学问题倒还好解决。”季颜坐在课桌前翻动着宋南雪的试卷,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继续说:“但是语文的问题有点麻烦。”
“嗯。”宋南雪应了一声。
“你好像没有写过作文。”季颜翻看着他过往试卷的答题卡,发现每一张的后两页都是一片空白,“为什么不写呢?是时间不够吗?”
“嗯。”宋南雪低低咳嗽,慢慢开口:“不知道写什么……”
“啊?”季颜听到这答案,一时间脑袋竟反应不过来。
她以前也教过好几个亲戚家的小孩了,却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
无论如何他也是自小在国内上的学,总不至于从小到大都不写作文,甚至于一个字、一句话都写不出来。
“没关系,作文这事我们不着急。”季颜笑了笑,“作文是瞎写一通也能得一点分的,我们从零开始进步吧。”
宋南雪轻轻点头,“都听姐姐的。”
这孩子虽然怪怪的,但还算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看上去也不是个笨孩子,教起来应该也不会费劲,一年时间,足够考上大学了。
季颜自信的打开书本,正要开始讲课,忽然听宋南雪说:“姐姐,我想出去逛逛。”
“什么?”季颜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出去逛逛。”
“……”
季颜面露难色,飞快的看了一眼手表,“我们的试讲只有一小时,很快就讲完了,讲完再出去玩,好吗?”
宋南雪倚着几个松软的枕头,长发散落在肩上,面上挂着清浅的笑容。
他温柔笑说:“不行。”
“……”
这孩子突然变得难搞了。
大学时期的季颜是个一板一眼的无趣丫头,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计划,也没应付过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思考片刻,季颜只能试探着用哄小孩的语气哄他:“乖,我把时间缩短一点,半小时,好不好?”
“讲完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是的。”
宋南雪又笑了笑,“不行。我想你陪我一起逛。”
“……”
季颜彻底没辙了。
来之前她想过他可能会想她提很多要求,例如讲课不能太快、讲课不能抽问、不能太凶……她都觉得可以应对,但她可没想过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上课时间带他出去逛?这叫什么事。
别无他法,季颜只能起身出去找了刚才那位男士。
他看上去应该是这孩子的长辈。
季颜想着,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作为长辈横竖也得说宋南雪两句。
但没想到他竟然惊喜万分,听到宋南雪说要出去,当即高兴的叫人来帮宋南雪穿衣服。
“季老师。”男人向季颜招招手,把她叫到房间外。
“……这和我们安排的不一样。”季颜站在门口,忍不住瞥了一眼房间里。
“是的,非常抱歉。但是他愿意出来玩实在很罕见,我不忍心阻止他。”男人满怀歉意的笑笑,
“今天这一小时就不作为试讲了,如果您愿意陪南雪逛逛,作为补偿,我支付您十倍的工资,您看可以吗?”
季颜愣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季颜家里长辈都从事医生、律师等职业,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从小也没缺她钱用。她只算凡人一个,既不是视金钱如粪土,也不是一心向钱看。
如今回想起当年答应陪宋南雪玩,季颜倒真希望自己仅仅是为了那“十倍工资”。
可那时的她只是静静立在原地,缓慢眨眼,脑子里全是宋南雪那双眼睛。
“姐姐。”
他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季颜急忙转过头,看见他已经被推出来了。
他穿了白衬衫、黑长裤,腿上搭着一张薄毯。他两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背上贴着纱布。
柔顺的长发搭在肩头,随着他抬头,发丝轻轻落到胸前。他的脸精致细腻,唇边挂着浅笑。
像一个洋娃娃。
季颜怔愣看着,缓步走到他身后,两手搭在冰凉的握柄上。
这股冰凉像刺一般扎在季颜手上,迫使她颤抖一下。
“姐姐,我们走吧。”-
说是出去逛逛,也不过是绕着别墅旁的湖边走走,一小时的时间做不了什么。
这湖十分宽阔,湖水清透,湖心还有几只白天鹅,伸长了脖子自在游动。
季颜不是会主动聊天的人,他们绕着湖逛了足足半圈,宋南雪才缓缓开口:“姐姐,这些天鹅会飞吗?”
季颜低头想了片刻,“天鹅是候鸟,应该回飞吧。”
“是么。”
宋南雪懒懒的闭上眼靠向椅背,两手随意搭在腿上,手指微蜷,轻轻攥着薄毯。
早晨的阳光似乎没有带给他温暖。
“既然会飞,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宋南雪说。
季颜缓步推着他往前走,脑子有些空。
她对动物不太熟悉,并且现在也没有研究动物习性的心思。
“你常来这里逛吗?”季颜问。
“不常来。”宋南雪低笑了一声,“上次出门,应该是半年前吧。”
“……”季颜惊讶,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你没有看到它们,或许它们飞走过的。”
宋南雪沉默笑着,一只手缓缓抬起来挡在眼前。
他的皮肤苍白,被手背上的纱布衬得更加脆弱。
“骗子。”宋南雪说,“姐姐,你是骗子。”
季颜忽然瞪大眼睛,不自觉的停下脚步。
她不觉得她撒了什么谎,但得到这样的评价,她下意识的慌了神。
“我的房间可以看见它们。我每天都在看它们。”
“……”季颜哑口无言。
“它们每天都待在这里,每天有人来喂它们,每天有人来照顾它们,它们每天都很开心。”
宋南雪稍稍别过头看向湖心。
在阳光映衬下,他的侧脸锋利且柔和。下颌线与鼻梁如刀削般平直锐利,眉眼却又婉转温柔。
在这一年的宋南雪面前,季颜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要微微笑起,山崩地裂都可以化为海波不惊。
季颜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也能听见自己脑海里不断砸响的警铃——
他只是个高中生,他或许还会成为她的学生。
她不该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它们只是被宠坏了,贪图享乐,连生物的本能都忘记了。”
“但它们长得真好看。任谁看了,都想把它们关在这里,每天看、每天照顾、每天玩乐……”
宋南雪的一丝长发被风轻轻吹起,浮向半空,又落到季颜手上。
季颜低头看向那纤细的发丝。她心神不安、哑口无言,她正面临着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思想困境。
她的脑海乱如一团浆糊。
“姐姐,你也很好看。”宋南雪又微微笑了笑,“今天你把窗帘拉开,站在光里。长裙子、白皮肤,我好像看见了神仙。”
“……”
季颜双手微颤,悄悄抓紧了握柄,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无波无澜,“谢谢。”
话音刚落,宋南雪像是记起了什么笑话,低低笑出声来,笑声轻盈愉悦,好一会儿后才转头看向季颜,眉眼弯弯像月亮。
“不客气。”他说-
那一天,季颜记不起自己怎样回了学校,只记得走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大别墅。
那个像金色鸟笼一样的大别墅。
她的心像被灌了神秘的汤药,只要一想到宋南雪,便觉得喘不过气。
初高中时期的季颜是个默默读书的无趣书呆子,从没想过谈恋爱。前后拒绝过几个示好的男生,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太荒唐了,第一次体验心跳加速,竟然是面对一个比自己小的高中生。
季颜脚下生风,迅速穿过银杏林直奔寝室楼。她现在只想立刻放下一切钻进被窝里,赶紧把那张脸忘记。
“季颜?”
走廊里响起一个声音。
季颜猝然站定,转身看去,看见了自己的室友谢燃。
谢燃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穿着阔腿裤和紧身短t恤,外面还套了一件白衬衣。
虽然毫无关系,但季颜看见那白衬衫还是心下一颤。
“你试讲完了?”谢燃手里拎着一根抽了一半的烟,悠悠的向季颜走过来。
灰白的烟雾从她指间袅袅升起,迷离梦幻,像一个浅淡的梦境。
季颜想也没想,从她手里抢过烟头,送到嘴边猛吸一口。
“我靠!你干什么?”
这是香烟的味道第一次冲进季颜的鼻腔。
微苦、干涩、锐气,像一支锋利的软剑。因为吸的太猛,季颜的脑袋很快感到极致的眩晕,迫使她倚靠着墙弓起了身体,随之而来的还有呕吐的感觉。
季颜一只手扶住额头,努力把那些不适通通咽了下去。
许久才缓过神来,季颜慢吞吞抬起头,两指夹住烟,把烟头抵在垃圾桶上面用力摁灭。
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内。
“你干嘛啊?”谢燃几乎傻眼。
“我不嫌弃你。”季颜淡淡说着,转身就要往寝室走。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
“没什么。我先回去了。”
跟在后面的谢燃自然不能放过她,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就把她往回拖,“正好到饭点了,去吃饭!”
季颜一惊,“我要回寝室。”
“想都别想。”
这个时间食堂人很多,谢燃也不是个爱吃食堂的人,辗转好几条街,带季颜来了一家新开的烤肉店。
中午人少,烤肉店里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英文歌。季颜静静坐在皮质座椅上听谢燃点菜,感觉脑袋都要炸了。
她的脑袋现在负荷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不过不得不说,经过谢燃这么一闹,上午宋南雪给她留下的冲击也确实淡了不少。
“说吧。”谢燃倒了一杯可乐,推给季颜,“是不是让人给欺负了?”
季颜皱眉,“谁欺负我?”
“噢?”谢燃笑了笑,“那就是讲得不好,自尊心受挫?”
“……”
季颜看了她片刻,又低头看向眼前的可乐,端起来仰头喝了两口。
“我没什么事。没人欺负我。”季颜放下可乐,手指轻点着桌子,“我也没讲课。”
“没讲课?那你干什么去了?”
“……”
季颜不说话,闷声喝着可乐。
她就是这样子,不想说的事把她套麻袋里揍也问不出来。和她同住两年,谢燃也习惯了。
“吃饭。”
谢燃把几块牛肉放到烤架上,又递给季颜一柄小刷子,“刷油。”
季颜接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刷着油。牛肉在高温下渐渐变色,滋滋声伴着小油珠和香气一起冒出,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美味可口起来。
但季颜无心吃饭。
她现在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究竟,会不会聘用她呢?
她不算老师,也根本没讲课,有什么理由聘用她呢?
“你在干什么?要吃炸牛肉吗?”谢燃看着她像机器人一样重复刷着同一块牛肉,实在受不了,夺过小刷子自己刷了起来。
整顿饭季颜都心不在焉,偶尔被谢燃吼两句才回过神来接着吃。
吃到最后才如梦初醒般的问一句:“茵肯那边的房子多少钱?”
谢燃被问的一头雾水,“那边别墅区,而且是仰城最好的别墅区,你觉得呢。”
“你说。”
“怎么也得过亿。”
季颜一怔,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轻轻点头。
虽然她知道大概率会是这样,但切实的了解到他们的富有,她依然会感到惊讶。
住在天价的房子,拥有惊人的容貌,还是个被家人捧在手心的宝贝——
她怎么会蠢到对这样一个人动心?
这种远在高山之巅的人。
季颜木讷的切开肉块,洒了一些粉末调料,慢慢把肉块裹进生菜叶里,静静咬了一口。
“嗯,挺好吃的。”季颜说。
谢燃再次震惊,“大一的时候每周都来,你现在才发现好吃?”
他们专业是少见的轻松工科专业,大一时期只有两三门专业课,公共课也不多,偶尔去做做实验便无事可做。
因此她们一寝室的大学生活过得非常舒坦,除却期末周和考证,其余时间都在到处玩乐。
这原本就应该是她的生活,安稳快乐度过大学四年、找工作、当老师。
她不该被一些莫须有的东西牵绊住。
季颜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一点半了,两点有课。”
“这么晚了?”
下午有一节实验课,虽然教室离学校侧门很近,但因为最近澜桥坏了,不得不绕远路。
付完钱季颜和谢燃就匆匆从侧门进来,路过门口的小花园和人工湖,从人工湖旁边的小路绕过去。
“我真服了,别让我逮到那个把澜桥压断的小兔崽子。”谢燃小跑着,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爷爷我非得揍死丫的!”
“行了。”季颜淡淡扫她一眼,“主要还是学校偷工减料。”
“迟早把校长给送进去。”
“……”
两个人一路脚步不停,但还是迟到了几分钟。
慌慌忙忙出现在门口时,实验室里的同学们已经坐得整整齐齐。
几十个人鸦雀无声,统一抬头看向她俩。
“迟到了?”
讲台上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
季颜转头看去,没有看见林教授那熟悉的脸,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褂戴着白口罩的高瘦身影。
不知道是新来的老师还是林教授手下的研究生,看上去是个年轻人。
白口罩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一双眼睛也半隐在细碎的刘海后面,虽然完全看不清模样,但整个人的气质和轮廓处处都暗示着好看。
“咳咳。”台上的人咳嗽了两声,又说:“进来吧。”
“谢谢老师。”
两人低着头,一起猫着身子快步跑到最后一排的两个室友旁边坐下。
这节课已经开始了十多分钟,器材和薄片都已经摆放好,两个室友已经开始绘制数据图。
“你们是不是去吃烤肉了呀?”室友许琳琳把记录本推到季颜面前,眨巴着大眼睛好奇的问。
季颜点点头,“对。”
谢燃震惊:“你怎么知道?”
姜琳琳还没说话,旁边的刘筱先冷笑一声,说:“旁边科技大学的狗都要闻着你们这一身烤肉味儿过来咬人了。”
“……”谢燃转头跟她对视片刻,“我怎么不削死你呢我!”
“来来来,往我脑门儿顶上打。”刘筱勾起嘴唇皮笑肉不笑。
“我!”
“好了,你们安静点。”季颜瞥了她们一眼,又转头看向讲台上的老师。
相隔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但直觉他正盯着他们这边。
这老师的声音有些小,而且不使用任何扩音工具,正讲述着投影上的矿物碎片形态,不时转头看向台下。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季颜天然的不太喜欢他。
年轻老师很会搞事,这是季颜一直以来知错不改的偏见。
大一时有门课的老师原本是位老教授,后来老教授家里有事,换了一位新入职的讲师。
那位讲师一来便立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规矩,上课中途突然拍照防止逃课、课前随机抽问,一次答不上来期末扣二十分……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那节课她们一寝室都上的苦不堪言,第二年选课通通只选老教授。
作为大学生的季颜深知以偏概全的错误,但无奈那门课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
“这老师什么来头?”谢燃问。
“好像是新来的老师,以前是林教授的学生,国外名校毕业回来任教。”姜琳琳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又微微脸红着说:“这位新老师感觉很温柔啊。”
谢燃点头,“好像是挺温柔的。刚才都没骂我们。”
季颜埋着头,静静书写实验准备步骤。
蓝色的水笔在白纸上留下清新干净的笔记,写着写着,季颜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位少年的脸。
他给人的感觉是神秘幽暗的,但他的容貌却像眼前的笔记一样,清秀、纯粹。
就连他的名字也是特殊的。
南雪。
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起名南雪?
“你抄错了。”
耳旁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季颜抬起头,正巧与新老师那双明亮的狐狸眼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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