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悬罪弗诛
五月末的天气,夏日的气息越发浓郁起来,白昼的时光也愈发漫长起来,彼时正是阳光炙热的午后,空气仿佛凝滞,没有一丝凉风,熏得人闷热烦躁起来。
安谧的近乎寂寞的钟粹宫,似乎脱离了外面的一切,整个阴沉沉的殿内宛若是置身在冷宫中,连那空气里都带着莫名的寡淡冰冷气息,让人从骨子里头沁出一股寒来。
一道幽怨婉转的歌声响起,“孩成形、哺未满,心骨肉、盼儿长,梳好头、背背上,枉思量、徒垂泪,要相见、隔阴冥,今生有罪今生解,我给我儿戮罪恶。”
“吾儿夭折早归西,日思夜想泪千行。一嗟一叹一轮回,一寸哀思一寸灰……”悠悠荡荡的歌声延绵不绝,回荡在钟粹宫的垂檐碧瓦下,如泣如诉的余音,远远就揪动人的心房。皇上缓缓走进钟粹宫,在曲折的回廊驻足,凝神静听了一会儿,隐隐被歌声挑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伤痛。
进了殿内,只见一个女子倚在窗边,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素白衣裳,高挽的云髻只点缀着两朵霜白如雪的纸花,都说女要俏三分孝,简单素雅的装束反而更衬托出她秀丽婉约的仪容,散发出脉脉含情的动人姿态。
恍惚中,皇上回忆起自己朝气昂昂、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两个十多岁的少女在内务府嬷嬷的带领下,袅袅来到他面前,小宋氏和小李氏。
宋氏那时候虽然有些腼腆羞怯,但还是大着胆子,含着一双莹亮清澈的美眸望向他,露出灿然的微笑,盈盈福身:“四爷安好,奴婢宋瑶娘给四爷请安。”
短暂的回忆迅即被打断……
“皇上吉祥,臣妾给皇上请安。”懋嫔款款上前福了福身行礼道,她微微仰首,目光如痴如醉地看着迈步进来的男人,他穿着一袭玄青色织金绣海水龙纹长袍,身姿英挺,清雅俊美,她第一次这样放肆地打量着眼前高高在上的威严君主。
皇上蹙了蹙眉道:“免礼。”话落,他提袍坐到湘妃竹靠背椅中,神色冷峻凛然,深邃的目光直视走到他面前的女人,沉声道:“宋氏,你可明白今日朕为何到此?”
懋嫔扬起一抹怡然的浅笑:“昨日养心殿派人来告知,臣妾欣喜了一个晚上,一大早着人准备了水芝丹莲米和皇庄刚进供的红梨,亲自熬煮了一钵莲子红梨粥,皇上不妨赏脸喝一碗吧。”
没等皇上点头,懋嫔就如雀跃的鸟儿般,捧了一碗莲子红梨粥放到皇上跟前,柔声道:“夏日里喝上一碗莲子红梨粥,可养心安神、清心除燥,最是适宜了。”
皇上漠然看了她一眼,端过掌心大的鸳鸯戏水荷花纹斗笠碗,他拿起碗中的瓷勺子,微微舀动了下碗中的粥,就见里面夹杂着好几根翠绿色的莲子心。
他来宋氏这里,每次宋氏都会端上一碗莲子红梨粥,放上九根降心火的苦味莲子心。往常他只是随意地吃了几口,到今日他方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把盛有红梨莲子粥的斗笠碗轻轻放到桌子上,叹声道:“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你又何苦一直抓着这么多年来的执念?将执念放下,你才能优游自适地活着,而不是心生魔障,造下杀孽。”
懋嫔泛着柔情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皇上,她静默了一会儿,嘴角凝起一缕惨淡的笑容,凄凄颤声道:“是啊,若无执念在心头,人生何许不清欢。但是臣妾情愿执念缠身,心如刀割,痛彻骨髓,也要将它们放在心头,任由恶念搅烂了我的心肝,让我时时刻刻清醒地记得,是谁该认罪伏诛。”
这样的执念苦苦缠逼于她的全身,她怀着这些怨恨却不能发作,眼睁睁看着要伏诛的人登上那母仪天下的宝座,而她只能臣服于她听从于她。
想到这些,愈来愈多的憎恨逼得她几近疯狂,“啊”的一声,懋嫔使劲地摇了摇头,发髻松散开来,两朵白花零落在地,凌乱的墨色长发流云般披泻在瘦弱的腰身上,遮掩住她虚茫苍白的半张侧脸,她颤颤巍巍地勉强站立着,发出细细的呜咽声,仿若来人世间锁魂的凄厉鬼魄。
见状,皇上骤然一惊,旋即大步走上前扶住她,厉声喝道:“宋氏,你给我清醒点。”
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泪水从宋氏绝望的眼睛里溢出,潸潸掉落在皇上温热的手掌上,宋氏仰起脸痴痴地看着环抱着她的皇上,她缓缓抬起手带着爱意抚摸着男人冷峻坚毅的侧脸。
“宋氏……我在皇上眼里一直是宋氏,爷,您可以叫一声我的名字吗?”宋瑶娘含着泪光深情地凝望着眼前的皇上,乞怜他能唤一声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冷淡无比的宋氏。
皇上握住她寒凉似冰的手指,枯瘦的手指脆弱地几乎不用力气就能折断,他不免升起悲悯怜惜之心,阴沉的面色也变得温和起来。蓦然间,屋门被打开,他刚涌到嘴边的“瑶娘”二字戛然而止。
只听伴着殿门悠长的吱呀之声,两扇屋门被推开,穿着一袭玉白色丧服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眼前,皇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徐徐踏入殿中,转身将殿门掩上,刚恢复明亮的寝殿顷刻之间又重回幽暗。
皇后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脱力般地瘫倒在椅子上,走到这里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着。
皇上连忙把宋氏扶到椅子上坐下,又飞快地倒了一盏茶水递给皇后。皇后咳嗽了一会儿,终于勉强止住了。她咽了口茶水,就放下茶盏,死死地盯住坐在她对面的宋氏。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宋氏,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儿。”长春宫中,和弘晖遇害一事无关的宫人都放了回去,皇后立马就清清楚楚知道了谁是害死弘晖的罪魁祸首。
只两张简易拙劣的人/皮面/具,就害得弘晖惊恐了一夜又一夜,他那几个晚上睡卧不安、夜不成寐,而她这个额娘却忙着别的,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从富嬷嬷被驱离弘晖的身边开始,她的孩儿就踏进了地狱的门,致雁、格容这些背叛主子的人都被威胁鼓动,成了推波助澜的刽子手。
对上皇后娘娘杀意腾腾的脸,此刻的宋氏神情平静至极,仿佛她面前的皇上、皇后是无从轻重的两个陌生人。静默了须臾,她突然咯咯笑出声,接着又笑了一声,笑得花枝乱颤,整个身子伏倒在椅子上。
看着宋氏越来越疯癫的样子,皇后娘娘上前一把攥住宋氏的头发,用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扇了宋氏一巴掌,她的眼中似喷火,语气愠怒冷冽道:“本宫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你,但本宫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松地死去。”
宋氏支着桌子歪歪地站起身,她拂了拂鬓边被打得凌乱的发丝,看向负手而立的皇上,她有些泛红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嘶哑着声音:“皇上,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大妞妞来到这世上多少天?”
皇上只是淡然看着她,没有言语回应。
“是一百又六天,没有满月,没有百天,府里所有人没有人恭贺她的出生,只有我这个额娘悄悄为大妞妞庆祝,可是她不高兴了,离开了。”宋瑶娘近乎魔怔地喃喃道。
皇上阴沉如铁,冷冷说道:“当年的事情都已查明,是你愚蠢地听信他人的谗言,服下催产药,生下了孱弱的孩子。当时所有参与的奴仆都已仗杀了,你却一直怪罪到皇后身上。”
宋瑶娘呼吸有一瞬的凝滞,她木然半晌,摇了摇头,从唇齿里挤出一句话来:“是我傻,是我这个做额娘的犯傻,害了我的大妞妞。”
宋瑶娘的语气骤然一冷,“但是那几个嬷嬷都是皇后身边的奶嬷嬷,皇后她绝不是无辜的,她才是罪魁祸首,就是因为福晋怕我生下长子,指使她的嬷嬷撺掇我催产。”
皇上的眼中平静如水,无波无浪,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这些是是非非都已经过去了,是你执迷不悟,一错再错,小妞妞就是你自己害死的。”
宋瑶娘脚下一个踉跄,颤巍巍地退后一步,泪水复而漫满了眼眶,她双手覆盖住自己的脸,跪伏在皇上的脚边,犹如一只失去幼崽的绝望母兽在痛苦哀嚎着。
是啊,小妞妞在出生那一刻旋即就殇亡了,是她没有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害怕惨剧再次重演,害怕福晋再来迫害她的孩子,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中,小妞妞不足七个月就早产了,连眼睛都未睁开,没看一眼她的额娘就离去了。
只是宋瑶娘把所有的错都怪罪在皇后身上,因为只有这样她残破悲苦的心才能好受点,她带着对皇后恨之入骨的绝念苟延残喘着,只等着对皇后做出最深切最惨痛的报复。
宋瑶娘死死抱住皇上的袍角,垂首依恋地靠在男人脚边,深深吸着男人身上冷冽隽永的沉水香,悔恨的泪水恣肆地从她脸色滑落。
隔着衣衫皇上也感触到宋氏悲凉的泪水,他紧紧闭上沉重的双眼,失去孩子,他又何尝不哀痛,他的泪水忍了又忍,终究没有流落出来,他语气冷漠道:“皇后,宋氏该怎么处置,就由你来决定。”说罢,他脚步慌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皇后拭去眼角流出的滚烫泪水,她此刻已无力处置懋嫔,吩咐了守候在外的魏海德封闭钟粹宫正殿,就紧跟着皇上的步伐离开了。
***
到了傍晚,勤勤恳恳的太阳总算收敛了炽烈的光芒,萦绕在空气中热浪暂时偃旗息鼓,扑面而来是卷着一丝雨意的绵绵晚风。
舒舒趁着这凉爽的天气,优哉游哉地出了启祥宫,沿着宫道往御花园走去,身后跟随着锦思、丁来喜等。
待主仆几人慢慢散步到御花园里,此时绿意盎然、花影缤纷的园子里是一片静谧安然,带着夏日里的蓬勃奕奕的生机,不禁让置身其中的人心旷神怡起来。
舒舒轻轻嗅着满园子的花木清香,顿时觉得胸臆之间都涌上一股沁凉清爽,扫去这些时日的沉闷烦热。
她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道,看到有一簇簇淡紫色的细小花朵在尽情绽放着,原来是新开的紫菀花掩映在蓊蓊郁郁的绿阴之间,形成了一道亮眼的风景。
舒舒拈起一朵小巧可爱的紫菀花,手中精致的花朵呈菊花的形状,淡淡的紫色惹人怜爱不已,她拿着紫菀花在锦思发髻间轻轻一晃,俏皮道:“嗯嗯,人比花娇,不愧是启祥宫的宫花。”
“娘娘……”锦思嗔道,无奈地任娘娘给自己的头上簪了那朵紫菀花,心里宽解道:还好不是旁边盛开的金灿灿向日葵,不然她就是启祥宫的笑话了。
她摇了摇头,就在这时,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浮碧亭旁转弯处有大红的步辇一闪,随即传来太监们薄底靴轻快磨擦着青石砖板的脚步声,锦思定睛一瞧,原来是齐妃娘娘的华丽仪仗。
承乾宫自打端午节过后,他们的主子恢复妃位,接着大阿哥的猝然薨逝,皇后娘娘病倒放手宫权。承乾宫霎时气焰嚣张起来,他们的三阿哥如今可是皇上膝下年龄最长的儿子,主子还掌握着协理后宫的权柄呢。
自从那以后,齐妃身边的奴才可谓是把不知天高地厚展现地淋漓尽致,一个个狗眼看人低,恨不得眼睛长在头顶上去,争斗不过的其它宫殿,只能避开其张狂的锋芒。
锦思低声道:“娘娘,前面是齐妃。”
舒舒闻言,望向前方即将迤逦而来的步辇,只见数十个太监宫女簇拥着春风满面的齐妃疾疾走来,二十七日着丧服的规定还未过去,但齐妃却穿着一身妍艳耀目的玫瑰红金刻丝绣海棠花纱氅衣,高调地倚坐在步辇上,眼神傲慢,似乎不把所有的人放在眼里。
舒舒微微皱眉道:“既然她也来了,我们就走罢了,不要和她碰面。”说着,便挽起锦思的手,往另一条小路快步离开。
没想到主仆几人没走两步,就听到一阵尖刻的斥骂声传来:“狗奴才,你居然敢在娘娘面前失仪,引起娘娘的不适,咱家现在赏你二十巴掌你可受得?”
主仆几人回头,只见齐妃的步辇已被放置在青石路上,步辇旁的甬道则伏身跪拜在一个瑟缩的太监,他拼命地磕着头,两腿吓得直打哆嗦,惊惶失措地哭嚎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奴才中午忍不住贪吃了半个青萝卜,求娘娘饶恕小的罪过。”
原来是这个太监因为生吃了半个萝卜,导致肚子胀满浊气,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一个震天响的屁声。他倒是还安安稳稳地抬着步辇,没有受到影响。但齐妃却被惊吓到,差点从步辇上滚落下来。
太监总管邹海泰连忙叫停仪仗,几步跑过去,揪着那个叫小东子的太监的耳朵,把他给拎出来跪倒在跟前。仰头看见主子拿起绢帕抵着鼻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邹海泰不等齐妃发令,就先痛斥一番。等小东子的哭诉告饶了一番,娘娘也没有予以理会,邹海泰立刻挥起粗厚的手掌,用力向小东子的脸蛋上打了个大大的招呼。
小东子还算白净的脸上瞬间印上红肿的巴掌痕迹,邹海泰哈了哈气,开始左右开弓,毫不留情的掌掴霹雳吧啦重重扇在小东子的脸上和头上。
小东子的太监帽被打歪、垂落在地,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更加显眼地表露了出来,嘴角还冒出血丝,瑟瑟发抖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
舒舒看着跪在那里被打得惨不忍睹的身影,不顾锦思的劝拦,急匆匆地走上前。
“你们打够了吧,他虽然是奴才,但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有他的人权,你们不能这样随意摧残他的身体,况且他根本没有犯错,人有三急乃是常理。”舒舒正气凛然道,她忿忿不平地怒视着面前安坐在辇上的齐妃。
“本宫当是谁挡在前头呢,原来是启祥宫的顺嫔啊。哎呀。今天是什么日子?既然有这么多不懂礼的人。”齐妃本来还有点无聊呢,抬眼一看,来了个挡路的,她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舒舒端起假笑,飞快地地福了福身:“请齐妃娘娘安。”
随即她挺直身体,转向邹海泰,指着他娇喝道:“够了,你打了他那么多下也足够了,不要再打了。”
邹海泰乖觉地放下手,看了一眼顺嫔娘娘,接着把目光投向自家主子,见主子扬起绢帕示意继续。
他当即横眉竖眼道:“小东子,你可知道要怎么做一个承乾宫的奴才嘛?”顿了下,他斜着眼睛瞟视了下顺嫔,继续说道:“那些受主人看重的好狗,都是不挡道、不多管闲事的狗,懂得自家宫门开在哪里的狗。”
说罢,他走离小东子的前面,弯着腰屁颠屁颠地走到齐妃身旁,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小东子瞬间领悟邹公公的言外之意。
“奴才叩谢主子,奴才多谢主子的恩典。”话音未落,小东子就抬起手使劲扇自己的脸,比起被赶出承乾宫,沦落为没有主人要的最下等粗使太监,他这脸被打肿又有何妨?
“你——你——”看着小东子卑躬屈膝的样子,舒舒气得无语,她别过头不再去看这让人痛心的一幕。身后的锦思轻轻碰了碰主子的手臂,微弱地唤道:“主子,我们回宫吧。”
天色旋而变得灰暗,就如同舒舒此刻沮丧黯然的心情,她喃喃自语道:“我是不是就应该袖手旁观,他人的人生我又何必去置喙呢?”
第52章 情非得已
待到晚膳时分,夜幕一下子变得黑沉沉,猛然间,高高的天际传来一阵又一阵轰轰隆隆的雷声,带着水汽的凉风吹得树叶发出扑簌扑簌的声音。
“哗啦哗啦——”暗黑的天幕裹挟着雷鸣瞬间炸裂开来,磅礴的雨水像瀑布一样落下来,肆无忌惮地敲打在紫禁城的红墙绿瓦上,将屋檐下的铁马和风铎晃得叮当作响。
昏暗的雨幕中,静谧无声的钟粹宫更是增添了几分凄清孤寂的意味,懋嫔的寝殿内的所有门窗完全紧闭,无一丝缝隙可以透气。
隔着被烛光照得晕黄的纱窗,可以看到一个飘摇徘徊的身影,仔细倾听,有喁喁细语声在空旷的殿内幽幽回荡。
到了夜半,闪电和惊雷渐渐鸣金收兵,气势汹汹的暴雨减缓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天边出现曙光,终于阴雨转为朗晴。
清风徐徐吹散尽朦朦胧胧的薄雾,浮现出被雨水冲洗后一尘不染的蔚蓝天空,紫禁城又迎来了一个凉爽宜人的早晨。
养心殿东暖阁内,因昨夜睡得并不安宁,皇上比往常早醒了两刻钟,守候在门口的梁永新听到声响,急忙轻轻推开殿门,招手示意服侍的太监宫女进去伺候皇上洗漱。
捧着金盆和巾帕的宫人们鱼贯而入,秩序井然且无一点声息,每个宫人都有条不紊地飞速伺候好皇上洗漱和更衣,不过片刻,皇上就安坐在紫檀木雕万寿纹圆桌前,开始用早膳。
待皇上简单喝完一碗燕窝粥,取过宫人端过来的茶水漱了口。悄然等候的苏培盛这才走上前,神色怆然道:“回皇上,钟粹宫来禀报,懋嫔娘娘…殁了。”
“叮当”一声,茶盖直接滑落在杯盏上,溅出一滴茶水珠,皇上眉心深锁,面色霎时间黯淡无光,静默良久,他才沉声问道:“怎么没的?”
苏培盛没有马上回答,他踌躇地看了看殿内四周,又看了看皇上。皇上瞄了一眼苏培盛,抬手一挥,侍候的其他宫人随即退下离去。
苏培盛这才低声回道:“昨夜懋嫔娘娘遣走了所有宫女,单独待在寝殿内,娘娘的贴身宫女叫歆素的,她不放心娘娘,不到卯时就去敲殿门呼唤娘娘,只可惜还是悔之晚矣。”
当时,歆素没有听到娘娘的应声,直接叫人撞开殿门,屋门一打开,弥漫满室的暗红色烟雾刹那间窜了出来,熏呛到门口的人,歆素忍着窒息的难受,冲到室内,就看到懋嫔娘娘穿戴得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
因钟粹宫正殿被封闭禁足,歆素情急之下,请求长春宫派来把守的侍卫去叫来了苏培盛,等苏培盛带太医赶来时,已为时已晚,只有大罗神仙才能拯救得了懋嫔娘娘了。
苏培盛摇了摇头,叹息道:“娘娘将寝殿封得严严实实,然后在夜里烧了五六盆受潮的红箩炭,那炭火盆里还加了有迷幻香味的山葛花。待夜深时,红箩炭肆意燃烧,火气炽旺。娘娘又服下了川乌磨成的药粉,导致四肢发麻,头晕目眩。最后慢慢吸入炭毒,直至晕死过去,到了凌晨已浑身僵硬,没有呼吸。现娘娘的尊体由歆素独自守着,奴才已先下令将钟粹宫全部封锁,所有人不得出入。”
话落,苏培盛将一直在怀里揣着的一封信掏出,走到皇上身旁,小心翼翼道:“这是奴才在懋嫔娘娘寝宫中找到的遗书。”
莫名的寒意顿时入骨侵来,皇上的心底一阵一阵发寒,他有些无力地支着额头,半晌之后,才轻轻挥了挥手,声音凄切道:“拿来。”
苏培盛旋即拆开信封,将里面一张薄薄的纸张递给皇上。
那信上只写了一行短短的字,轻飘飘的凌乱字形,赫然写着:望念微微情,母女冥冥聚。
皇上顿时心潮起伏,他望着宋瑶娘这最后的遗言,只觉胸间五味陈杂,心绪难平。他和瑶娘早殇的两个孩儿,因是不详夭折,没有葬入黄花山的皇子园寝,且不能进行入土安葬,采用了火葬的方式。
火化的骨灰一半供奉在皇家寺院的功德堂,受佛寺高僧的诵经超度,另一半则是和孩子生前准备的衣物用品,挑选了一处皇庄,在那里设了衣冠冢,由皇庄的仆人进行祭拜维护。
半晌之后,陷入悲伤心绪的皇上才回过神,哑声道:“苏培盛,着贵妃办理主持懋嫔的丧事,命礼部和内务府一同协办,一切丧仪按照嫔位操办,另派人到皇庄迁出两位小格格的哀荣,和其额娘暂时安葬于静宁庄殡宫。”
“另外,将钟粹宫所有知内情的宫人全部遣送到远离京城的皇庄。再宣告六宫,懋嫔因突发疾病,太医拯救无效,于今晨薨逝。”皇上淡然道,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后宫妃嫔自戕乃是大不敬之罪,牵连至家里人,更甚者株连九族。懋嫔既已离去,皇上也不落忍祸及她的家人,只能用暴毙而亡来掩盖她是自尽的死亡真相。
苏培盛连忙答应了“是”,随即告退躬身去安排。
***
继大阿哥的丧礼过后,宫中又着手办起了懋嫔娘娘的丧事。原本寂然如一潭碧波沉水的后宫更显萧索和怅惘,仲夏的紫禁城仿佛笼罩在一片哀色凄凄之中,往日里少见的欢声笑语,如今更是一点儿也不存在了。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惨然的疮痍总会被治愈,新的一天又是崭新的阳光照耀着紫禁城,过往的伤痛只存在于一些有心之人的心里,紫禁城的人还是日复一日照常活着,漠然迎接新的一天的来临。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六月中,气温逐渐升高,酷热难以抵挡,吹来的风仿佛也夹杂着那飘光的炉火一样。后宫诸妃嫔除非有必要不得不出门,否则大家都纷纷宅于有安置冰块的宫殿之中。
这日晨起,永寿宫内,贵妃娘娘如往常一样,三下五除二处理完六宫琐事,就开启清闲自在的一天。
暑气四起,殿中角落里摆放着两个铜胎景泰蓝绘狮子戏球大缸,里头堆着如小山的冰块,尽职尽责地冒着丝丝的冷白烟气,冰爽的凉气袅袅飘溢开来,抵挡住了外头打入的滚滚热浪。
殿内最中央还置放着一座稀奇的黄花梨掐丝珐琅宝相花冰鉴,箱内挂金属锡隔板用以保温,冰鉴分上下两层,最下层是尺寸方正的冰块,上层是镂刻了小孔的木板,瓜果和饮品则放置在上面进行冰镇。
鹭春切开沁凉的西瓜和哈密瓜,用银圆肚长柄勺挖掉瓜果里最中心的瓤肉,盛放在琉璃彩绘八宝图碗中,琉璃碗小巧玲珑,色泽清新,手感冰润,只是望之便心生淡淡的凉意。
贵妃娘娘接过精致的小碗,轻叹了声,她想随意地吃这些冰凉食物都不行,杨嬷嬷吩咐了鹭春等人,每日只给主子奉上一小碗冰过的水果,要是不小心吃多,就得喝下一大碗益气利湿的苓桂术甘汤。
珍惜地吃完一小碗清冽甘甜的果肉,赫佳语蓉顿时就觉得有一股清清爽爽的凉意直透胸腹之间。旁边还有小宫女在一旁轮流手执轻盈的雕翎大扇,只是慢慢扇着风,就能带来舒爽的习习凉风,这生活真是惬意十足啊。
一时间有些无所事事,贵妃娘娘兴致恹恹地倚靠在竹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半阖着双眸迷蒙地望着轻轻晃动的湘妃竹帘。眯瞪半晌,她突发奇想,想着在这燥热的夏日里,捣腾几个现代的面膜方子,给自己的皮肤再增添上一层光彩。
说做就做,贵妃马上吩咐宫人去取了研磨好的杏仁粉、绿豆粉、玉竹粉等,加上蜂蜜、金银花露搅拌成细腻顺滑的糊状,她厚厚地在脸上敷了一层,这些可是可以用来抗炎消肿、美白润泽肌肤的。
片刻后,赫佳语蓉清洗掉有些干了的面膜,又让人用上好的蚕丝纸剪成服帖脸的形状,再浸泡透了玫瑰、桃花等萃取的花汁,用来敷在脸上。
瞬息之间,她的面庞被花汁覆盖,鼻翼的一呼一吸中,满是浓郁的芬芳,宛然置身于香氛浮动的花海中。
鹭春看着娘娘这一通操作,惊叹不已后,开始好话一句接一句地奉承主子,她啧啧赞美道:“娘娘这一身肌肤就跟奴婢见过的凝脂白玉般,滑腻腴白,光洁莹透,柔嫩生香。如天上的仙女降临凡世,不施这些俗粉都熠熠多姿,冠绝六宫呢!”
闻言,贵妃娘娘嗔怪道:“好了,你这丫头不要逗我笑了,不然面膜都给本宫抖掉了。”娘娘话语中带着恼意,但任谁都看得出她听了鹭春这番话,心情极畅快。
安静了一会儿,“噔噔噔”外头飞旋地跑进来一个小身影,清脆稚嫩的笑声在贵妃娘娘耳边响起:“额娘,你在做什么啊?悦悦也要和你一样。”
三公主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胖胖的小手摸上额娘的脸,好奇地碰了碰额娘脸上奇怪的白纸,额娘这是在做什么啊,看着好好玩的样子。
贵妃娘娘叹了一声,唉,有这小魔星在,这清静自在的午后又要一去不复返了。
鹭春福了福身,温和劝说道:“三公主,娘娘这是在敷脸,你还是小孩子,不能用这些。”
三公主怀悦噘了噘嘴,撒娇道:“不嘛不嘛,额娘,我也要弄,你快叫鹭春姐姐给我敷上。”虽然怀悦不知道敷脸做什么,但小女孩总是喜欢模仿额娘,看额娘干什么,她也要跟着一起。
贵妃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鹭春走近,小小声道:“你去裁剪一小块,泡了凉开水给她用。”小孩子的脸蛋太过细嫩,贵妃可不敢给女儿用花汁水,万一过敏红肿就不好了。
于是三公主同额娘一样,贴着圆圆的蚕丝纸面膜,美美地躺在额娘旁边,小胖手闲不住似的,时不时轻弹着自己的脸蛋,发出银铃般的开心笑声。
贵妃也不去管她,她想着这面膜还是有点用处的,可以让活泼的小家伙消停几分钟。但显然贵妃娘娘想太多了,没过一会儿,怀悦就吵吵地闹腾道:“额娘,水流进我的眼睛里头了,我好难受。”
“小笨蛋,你快闭上眼睛。”
怀悦紧紧闭上了双眼,安静几秒,又嘟囔道:“额娘,额娘,我的嘴巴也流进水了。”
贵妃一脸无奈,看来她这面膜是完成不了,索性掀了面膜纸,也把女儿脸上的一同拿掉,平心静和道:“悦悦,时间到了,不用敷脸了。”说着,拍了拍女儿滑溜溜圆鼓鼓的小脸蛋。
怀悦高兴地露出灿烂的微笑:“额娘,那悦悦是不是变得更美了?”
贵妃盈盈一笑,亲了亲女儿朝霞似的粉嫩脸蛋,语气轻柔得宛若三月的春风:“你跟额娘长得那么像,当然是越来越美啊。”
怀悦嘻嘻笑着,滚进额娘怀抱,把脸埋在额娘香香的怀里。贵妃抱着这个小暖炉,轻轻摇晃着,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哼唱了没两句,躺在她怀里的悦悦就睡着了。
鹭春看见这情景,忙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唤了奶嬷嬷进来。三公主的奶嬷嬷进来后,无声地弯腰行了个礼,遂上前和贵妃娘娘跟交接炸/药包一样,把三公主抱走了。
这时在外头的鹭夏也走了进来,福了福身道:“回娘娘,周总管求见,说博古眼镜店的掌柜收到了一个特殊盒子要交给娘娘。”
贵妃一怔,心道是什么特殊盒子,她点点头道:“请他进来吧。”
周显安很快走进殿内,躬身施礼道:“叩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这盒子奴才收到后,检查了下外观无异常,奴才不敢擅自打开盒子,还不知里面的东西是否有不对的地方。”
贵妃凝神仔细打量那个狭长的楠木盒子,左侧刻有两朵迎风而立、相互依偎的三角梅。她伸出手示意将盒子递过来,周显安忙不迭地将木盒子放置在榻桌上,随即打了个千儿便告退了。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贵妃撕下盒子上圆形的淡蓝色封条,入目所视,盒子内只有一柄纸扇和一个瓷瓶。
赫佳语蓉缓缓打开扇子,只见白色的扇面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母和数字,小小的娟秀字体:1→Y 3→N
除这几个字外,整个扇面就无任何信息了,赫佳语蓉愣了愣神,回想起前段时间的那些略有诡异的死亡事件,方才明白,她喃喃自语道:原来你真的做了那些事情,你是要一步一步推着我爬上那凌霄顶峰吗?
第53章 汲汲顾影
贵妃看着扇面上的寥寥数语,斟酌了片刻,取过一支笔,在同样的扇面上把“3”圈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然后用柳叶文写下一句:3→无关紧要,不必重视。随即贵妃把扇子重新放回木盒子里,向外呼道:“来人。”
守在外头的鹭春闻声当即走了进来,“娘娘,您有何事吩咐?”
贵妃指着盒子交待道:“你将它拿给周显安,让他把这个盒子送到万履城的掌柜手中。”
万履城乃是理亲王府的产业,号称拥有最多种类、最多花样的鞋子,占地面积颇广,第一层店铺售卖的鞋子主要是服务普罗大众的,鞋子物美价廉,还有不同的尺寸可选择,第二层则是给官宦富贵人家专门定制的,可以保证人人穿出去不撞鞋。
五年前,万履城一经面世,就受到各个阶层的喜爱,甚至店里还专门开辟了一间展览室,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样精美的鞋子,供人观赏,普通百姓即使买不起,也能进店铺游览一番,可以说万履城成为了在京城的必打卡之地。
鹭春虽然没去过万履城,但也听说过万履城的鼎鼎大名,她不知自家娘娘为何将木盒子给万履城的掌柜,但鹭春深知做一个好奴才,听主子的吩咐就是,主子想让她知道的自然会让她知道。
望着鹭春退下后,贵妃摩挲着手中的瓷瓶良久,想想还是把瓶塞打开,轻轻嗅了嗅瓶里飘出的淡淡香味,此物的味道十分寡淡,需要非常仔细嗅才知瓶内是何物。
贵妃把瓶塞封住,看着瓶身上描绘的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天仙子花,凝眸片刻,贵妃面上闪过一丝阴鸷之色,然后唤来鹭夏,将瓷瓶交予她,遣她单独去办一件隐秘的差事。
***
日子转瞬即逝,盛暑的天气晃晃悠悠又过去半个月。在舒舒晋升为顺嫔月余后,她终于找钦天监择选了六月二十六这个诸事皆宜的日子,搬进了启祥宫前殿,内务府早已派人将前殿铺排陈设为嫔位的规制。
等到正式搬迁这天,因启祥宫人手甚多,不到一日的忙碌,宫人们就摆放好了顺嫔娘娘原先在喜云轩的物品,再整顿一番,启祥宫主位的气派和雍华就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了。
已是掌灯时分,启祥宫的游廊上方,一盏盏明黄的八角双福宫灯渐次发亮了起来,换了住所后,舒舒一时还有些不习惯,角落里也只摆了一个冰桶,袅袅散出白白的冷气,但难以抵消落日后依然如炽火的热浪。
这时候的舒舒就万分怀念在现代能救人命的空调,锦思看主子热得烦躁难耐的样子,她也只能拿起团扇给主子扇风,主子现怀有身孕,都鲁嬷嬷和邢嬷嬷都千叮咛万嘱咐了主子不能承受太多寒气,因此每日最多放一桶冰块,还隔得主子远远的。
舒舒望着窗外的院子,不再有老梨树的身影,但有那盛开得火红灿烂的石榴花,一朵朵如精巧的铃铛一样热情地绽放着,还有那灵秀挺拔、花色如玉的玉簪花,四溢的幽香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地陷入沉醉中。
灰蒙蒙的乌云突然在天空蔓延开来,天色一下子变得昏暗,有簌簌的响声敲打在屋檐上,舒舒仰头一看,是一群乌鸦扑啦啦拍着翅膀从宫顶上掠过的声音。
这一刻,舒舒的心情莫名地坠落到极点,心底涌上不合时令的凄寒微凉,静默半晌,她幽幽轻叹道:“皇上有多久没来启祥宫了?”哀叹了声,难道她也如同深闺怨妇般,痴痴等待着帝王的垂怜了吗?
闻言,锦思咽了口唾沫没有回应,看着主子难受忧愁的样子,不知怎么劝慰,心里也在暗暗怨怼皇上:主子明明怀有龙嗣,正是情绪起伏不定的时候,皇上再怎么样也该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主子啊。
舒舒勉强露出一个苦笑,她也只是随口问问,万岁爷多久没来,她比谁都算得清有多少个时日。
主仆两人齐齐愁眉苦脸,窗外嫣红姹紫的景色也宽解不了她们愁郁的心情,正扮成多愁善感的美人时,外头冷不防地有击掌声连连传来,唱礼太监高昂的通报声响起:“皇上驾到——”
舒舒一把攫住了锦思的手,不敢置信地问道:“是万岁爷来了吗?”
“嗯,主子,是皇上来我们启祥宫了,我们快出去迎接吧。”锦思喜滋滋地应道,脸上露出一丝欣悦。
两人急迫地往外走去,此时皇上已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启祥宫,他抬眸望了一眼,看到前方疾步走出的舒舒,连忙上前扶住要蹲身行礼的舒舒,温言道:“你身子不便,这段时日见了朕都不用如此行礼了。”
话落,皇上握着舒舒的手,上下打量着许久没见过的舒舒,因着这燥热的天气,舒舒只穿了一件翠绿色绣水仙纹纱衣,较低的圆领口露出莹润白皙的肌肤。
舒舒看着皇上一直注视自己,特意扬了扬脸,只见少女明媚的脸上透出诱人的红晕,澄澈清亮的双眸盈满眼前男人的身影,卷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娇嫩欲滴的樱唇微微嘟起,似乎有些不开心。
舒舒摇晃着皇上的手,带着抱怨的撒娇语气道:“万岁爷,您都多久没来看我了?有那么忙吗?处理了多少国家大事啊?还是您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了?”她越说越起劲,渐渐吐出大不敬的话语。
“朕这些时日确实没空。”皇上言简意赅地抛下一句,似乎回答了舒舒的问题,又似乎只是不诚心地搪塞了一句,说完,皇上牵着舒舒的手走进寝宫。
舒舒被他牵着,懒懒散散地跟在他后头,忿忿地对着皇上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道:“没空,没空,我看你就是脑子不行了,忘了我还怀着你的孩子呢。”她一边不停发着牢骚,一边小心眼地用指甲掐了掐皇上的手心,她的指甲刚刚修剪过,圆润没有棱角,掐得皇上只觉得手心发痒。
皇上转头望了她一眼,捏了捏她作怪的手,柔若无骨的小手细腻光滑,皇上改捏为摸,调情似的抚摸着舒舒手背上的嫩肉,神色还是一派的淡然如君子:“可曾用晚膳了?”
舒舒脸上的红晕顿时宛若那娇艳的绯红胭脂,还浮起羞人的热气,听到皇上的问话,她呐呐应声:“啊,用了,还没有。”
皇上眼里含着笑意,轻笑道:“那到底是用了?还是没用?”
舒舒懊恼地瞪了皇上一眼,有些气急败坏道:“我说得没错啊,我是用了几块点心,但是还没有用晚膳,万岁爷连这话都听不明白?”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也不计较她话里话外的不满,柔声道:“那朕还未用膳,舒舒你陪着朕一同用膳如何?”
舒舒点点头,语气傲慢道:“平时我也就一个人吃饭,今天就勉为其难地恩准你陪着我用膳吧。”
身后跟随的锦思几个越听越心惊,但也不敢贸贸然打断帝妃二人的对话,只能悬着颤栗的心跟着后头,在心里祈祷皇上能够顾虑到自家娘娘怀有身孕的份上,不怪罪主子的失敬言行。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正厅,都鲁嬷嬷和邢嬷嬷已算着时辰,布置好一桌适合孕妇的餐食,只见紫檀木卷草纹圆桌上摆满了一道道或清爽或滋补的膳食。
清醇怡神的百合花粳米粥和茉莉花小米粥、鲜嫩爽口的牡丹鱼片和宫保虾仁、补益气血的红参乌鸡汤等等,还有几碟子脆爽解腻的家常素菜,最特别的是那一盅白术汁乌梅桑葚奶冻,闻之就生津。
那些寒冷的冰饮和水果舒舒不能多吃,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两位嬷嬷每日供上一小碗的沁凉甜品,不然看着一桌子热腾腾的膳食,再是山珍海味,舒舒的胃口也吊不起来,吃上几口就不想吃了。
侍立在厅内的宫人看到皇上驾临,忙屈膝道:“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皇上径直走到桌旁坐下,身后的苏培盛随即将怀中的拂尘一挥,道:“起来吧。”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圆桌,继而弯腰走到皇上身旁,恭谨地询问道:“皇上,可要传御膳到启祥宫?”
“不用了,今儿朕就尝尝两位生养嬷嬷准备的膳食吧。”皇上笑着说道,一边接过宫女递上的热手巾擦拭着手,一边看向杵着不动的舒舒:“怎么还不坐下?”
舒舒敷衍地对着皇上笑了一笑,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地端起茉莉花小米粥吃起来,等吃完粥,舒舒勉勉强强喝下半碗乌鸡汤,才万分珍惜地将那一盅奶冻捧过来。
不大的碧莲雕花玛瑙盅,鲜红的杯壁极薄,呈半透明状,壁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里面盛着水润漾漾的淡紫色奶冻,舒舒拿来一把银勺,舀了一小块奶冻放进嘴里细细品着其清冽甘甜、沁入心脾的味道。
皇上看着她一脸吃到世上最美妙食物的表情,摇摇头无奈道:“这又不是什么精贵新奇的东西,值得你这般品味?”
舒舒抬头横睨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接着吃她的奶冻,只可惜就那么一小盅,再怎么慢慢地品味,没多少口就吃完了,舒舒遗憾地放下勺子,结束这顿晚餐。
皇上看她吃完,也跟着放下碗筷,两人由宫人伺候着漱口浣手后,便携手走去了寝殿。宽敞的寝殿比之喜云轩的寝殿更加地华贵典雅,但目之所及,是和之前差不多的装饰,甚至屋内摆放的还是那张黄花梨吉祥纹拔步床。
皇上从卷起的帘幕望进内室,蹙眉问道:“怎么还是之前的摆设?内务府既敢如此办事?”
舒舒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是我习惯了之前的这些摆设,尤其是这张床,换了别的床我可睡不惯,皇上可是不允?”
闻言,皇上神色微缓,露出一丝浅笑:“依你,你想怎么样都行,朕还以为是内务府那班人又捧高踩低怠慢了你。”
他叹了声,搂住舒舒,面带歉意道:“朕这些时日冷落你,实在是朕不想进后宫,只想埋首于政务中,无暇去忧思那些纷纷扰扰。”说着,他伸手轻柔地抚摸着舒舒的肚子,眼中有希冀之色流转:“朕盼着你生下伶俐聪慧的麟儿。”
“啪”的一声,舒舒遽然甩开皇上放在她肚子的手,这刹那间,舒舒陡然升起一股憎恶之情,往日里,她十分喜爱的男人的俊美脸庞也变得丑陋起来,舒舒冷笑了声,冲口而出道:“我就只能生男孩吗?女孩就不是皇上的孩子了吗?”
皇上嘴角还是挂着淡淡笑意,眼中却已深邃如墨,他沉声道:“顺嫔,你一而再的出言无状,要不是朕念在你腹中孩儿,朕必定罚你跪地思过。”
舒舒此时油然而生的怒气让她无法平静下来,她咬了咬唇瓣,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秀雅柔和的美好样子,面容逐渐狰狞扭曲,失去了理智,她无所顾忌地吐出尖刻的话语:“皇上真是可笑,我怀着胎儿,是我愿意有这孩子,和皇上有何干系?”
皇上面色愈发冷得可怕,深沉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舒舒,蓦地,他厉声喝道:“不知所谓。”说罢,他踏着愤然的脚步拂袖离去。
外头守候的宫人听见寝殿内骤然传出的怒喝,不知内里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皇上突然走出来,一个个也不敢多瞧,立即跪地恭送皇上。等皇上迈步离开一会儿,忧心忡忡的锦思才起身,小心翼翼地进了寝殿。
只听室内传来低低的呜咽声,似乎含着无尽的委屈无助,锦思走上前,见主子抱着一个软枕趴在床上颤抖地抽泣着。
舒舒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她连忙转头,看到是锦思,淌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这一刻她看谁都讨厌,“哼”的一声,她抓起手中的枕头扔向锦思,声音冰冷冷地吼道:“给我出去,不要管我。”
枕头直直飞到锦思的手上,锦思一怔,略微踌躇了下,虽疑惑发生何事惹得主子伤心哭泣,但应该跟皇上暴怒离去有关,她开口劝慰道:“主子不要哭了,哭多了您身子会不舒服的,皇上…皇上应该是有紧急的奏折要处理,才离开的。”
“快滚,不然我更生气了。”舒舒叱骂道,说完她就拉过被子把自己埋进去,仿佛要将自己隔绝起来,再不理任何人。
无奈之下,锦思苦着张脸,脚步沉重地走出寝殿,将殿门阖上,留下主子一个人在殿内。
第54章 木人石心
夏来赫赫去匆匆,红烈似火的夏日在不知不觉中就离去,紫禁城在不经意间迈入了萧瑟森冷的秋天,本是繁华绚丽的后宫也在飒飒秋风中显得愈发寂寥。
皇后在大阿哥二十七日丧礼后就前往畅春园静心养病,太后娘娘也因畏暑离开紫禁城,去了避暑山庄纳凉消夏。如今在深深后宫的妃嫔们每天都不用请安,过得虽是豪华奢侈的生活,但想着那清心寡欲、不进后宫的皇帝,再是富丽的绫罗绸缎和精美的珠宝首饰,都抚慰不了妃嫔们日渐寂寞萧索的心。
今日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恰似金色图画的初秋静好时光,高高的蓝天碧空如洗,和煦轻柔的微风徐徐吹拂,温馨恬静的秋意融融弥漫在空气中,但启祥宫的宫门紧闭,庭院冷冷清清,好似这宫里的主人一样。
“锦思,呜呜对不起,我这些日子总是发脾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里很难受,控制不住自己说些伤人的话,呜呜,锦思你不要怪我好嘛?”舒舒紧紧搂着锦思的腰,伏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像是一个讨不到糖果受了委屈放声大哭的小女童。
锦思轻轻抚摸着主子的背,柔声安抚道:“娘娘,奴婢怎么会怪你呢?你心里难受,奴婢巴不得你宣泄出来呢,憋闷在心里,娘娘只会更加难受。再说娘娘你又不是故意发脾气的,娘娘如今肚子里怀着一个娇蛮的小公主,于是乎身子里就有双份的气性,所以…这是正常的,娘娘不用担忧,等小公主生下后,娘娘就恢复如初了。”
“真的吗?”舒舒仰起哭得湿漉漉的潋滟澄澈的双眸,略带无助的眼神望着锦思,企盼得到她更加坚定的回答。
锦思看着主子面容憔悴的可怜样子,也忍不住悲从中来,之前的主子只有生病那段时日很少开颜,其余时候的主子都是无忧无虑的笑盈盈样子,宛如那最灿烂瑰丽的娇媚花朵,没有人能忍心破坏她的美好笑容。
锦思重重颔首,响亮地应道:“真的。”说着她掏出软帕轻柔地擦拭主子流下的滚烫泪水,细声细语道:“主子平日里最爱笑了,都是因为怀了孩子的缘故,将来等小公主出生后,奴婢一定打几下小公主的屁股,给主子出气。”舒舒身边侍候的人如今都默认娘娘生下的是小公主,谁叫娘娘天天对着自己的肚子“悠悠”、“悠悠”地叫。
舒舒的心情终于有所平缓,她皱了皱秀眉,迟疑道:“悠悠那么小,还是不要打她了,到时候教训她几句就是了。”
闻言,锦思不由地扑哧一声笑了,她忙掩住嘴巴附和道:“好,听主子的。”
***
后宫的日子就在众妃嫔怅然若失中度过一日有一日,晴朗的秋光在紫禁城中宛若潺潺流水缓缓逝去,前朝亦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直到这一日清晨,侍卫洋溢着喜悦之情,飞奔至养心殿,他的怀里揣着一折来自东北边境的捷报。
“报——”侍卫双脚跪地,磕头声砰砰作响,他激动不已道:“回皇上,东北前线军士传回消息,直亲王统率大军已歼灭了罗刹国贼寇的五万余主力,并生擒活捉了他们好几个寇首,现已预备班师回朝。”
“好!”坐在御座中的皇上此时亦是热血沸腾,他兴奋地走下来,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昂和愉悦,不住地拍掌道:“好!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地骁勇善战,不愧于皇阿玛嘉许的‘壮勇巴图鲁’称号。”
出乎意外的胜利消息很快打破寂静沉沉的紫禁城,喜庆的欢闹声重归这平静如湖水的深宫,炽热非凡的气氛犹若回到了炎热的夏季时分。
历时半年的僵持战争,各府地的军需物品源源不断地被运往东北战场上,甚至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这场战事将会消耗完所有物资,最后以失败告终,毕竟那些毛子都龟缩在城里,就是不与清军直接对峙。
没想到此次作战不仅有直亲王的威勇,还有廉郡王的心机谋略,他用阴险的计策让罗刹国首领们互相猜疑,分化瓦解他们的军心,并采用声东击西法,诱骗敌人,让他们以为要先攻打他们的后方,再派长得很像毛子的士兵,暗中混入城里躲藏起来,最后里外夹击攻破城门,获得了胜利。
欢天喜地的余韵难消,时间一晃而过,没过几日便到了中秋佳节,虽有战事告捷的喜悦,但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宫中,皇帝下旨今年的中秋筵席取消,只大大厚赏了后宫的妃嫔们。
翌日在朝堂上,皇帝当即下了圣旨,加封直亲王为超勇大将军,并赐予直亲王的爵位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廉郡王晋升为廉亲王,另恩赏一座皇家园子。皇上还宣了旨意,待大军凯旋,于午门举行献俘礼,以庆祝战争的胜利,彰显大清的军事威力,震慑其他有侵略之心的国家。
得胜回朝的大军在经历遥远的路途后,终于在九月十六日这天踏进了京城的城门,当晚就在太和殿举办了隆重的宴会,给众将士接风洗尘,第二日便是更震撼人心的献俘礼。
此时明月悬空,清寒的月光摇曳入窗,不觉盈满一室,深秋的夜晚从窗外扑进的凉风,将舒舒心底的烦躁略略吹散了些,舒舒摸了摸肚子,一阵馋意突如其来,她突然好想吃一碗馄饨啊。
顺嫔娘娘想吃东西还不容易,两位生养嬷嬷接到指令,立即快手快脚地煮了一碗馄饨汤,还煎了胡萝卜鸡蛋饼和奶香玉米烙。娘娘难得开怀想吃东西,嬷嬷们也不叫小宫女了,自己提着食盒给娘娘送去。
舒舒走进花厅,看着圆桌上精心准备好的几道食物,笑道:“两位嬷嬷辛苦了。”
都鲁嬷嬷和邢嬷嬷连忙表示:“这是奴婢的份内之事。”
舒舒在圆桌旁坐下,端起一碗不大的瓷碗,里面的薄皮小馄饨一个个乖巧地浮着,碗里放着切着碎碎的紫菜、小葱、辣椒,还有小虾米,汤是很简单质朴的面汤,还加了些许香醋。
舒舒用勺子舀了一个馄饨连汤吃进嘴里,爽口对胃,喝下去暖暖的,实在是有滋有味。吃完一碗馄饨汤,舒舒赏脸地吃了一块玉米烙,两位嬷嬷看到都松了一口气,娘娘能多吃一点是一点。
用膳后,舒舒忽然有了交谈的兴致,她想起明天要去午门观看献俘礼,便向两位嬷嬷问道:“嬷嬷,你们有看过献俘礼吗?”
都鲁嬷嬷摇了摇头,回道:“奴婢没有亲眼见过,圣祖爷年间虽说举行了好几次献俘礼,但当时的后宫妃嫔都不能去观礼,那时候啊,各宫娘娘们便派了许多小太监,在午门和宫殿来回奔波,实时禀报午门献俘的场景,奴婢跟着太后娘娘也听了好几回热闹的画面。”
“当时后宫里的人,都以为这些俘虏要在午门直接斩首示众呢,没想到有些俘虏还峰回路转,不仅保全了性命,有的还封官职赐豪宅,荣享后半辈子。”
锦年听着听着微微张开嘴巴,露出惊讶的神态,疑惑道:“还有这样的奇事?嬷嬷你说笑的吧?这些罪大恶极的俘虏不用砍头,还能封官?”
都鲁嬷嬷斩钉截铁道:“那还有假,真到不能再真了。”在一旁的邢嬷嬷也跟着点点头,表示都鲁嬷嬷说得对。
都鲁嬷嬷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据说有一个俘虏,原来的身份是叛军里的台吉,相当于郡王爷的身份,他啊,一被押解到午门,就对着圣祖爷行五体投地,磕了好几个响头,把头都磕流血了,一直山呼万万岁,赞扬圣祖爷是慈爱英明的圣君,是天神下凡,来解救百姓的,最是宽宏大量。”
“圣祖爷听了大笑不已,当场赦免了他。不过还是有其他俘虏不肯低头伏输,圣祖爷就直接判定斩立决了。”
“啊……那他们要砍头了是吗?”锦年问道,定定地看着都鲁嬷嬷等着她的下文,舒舒和锦思也跟着一同盯着都鲁嬷嬷,她们没想到献俘礼不单单只是俘虏受罚,还可以特赦做官。
都鲁嬷嬷摆摆手,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低声说道:“午门那可是神圣的地方啊,哪能拿来砍头,俘虏是要被推出午门,押赴西城区的菜市口进行问斩,一刀下去,喀嚓一声,立马人头落地,死无全尸。”都鲁嬷嬷边说着,边作出挥手的姿势,好似她正是那个满脸凶神恶煞的刽子手。
邢嬷嬷也兴冲冲道:“奴婢还听说过有些小县城的刽子手,没有掌握好技术要领,那鬼头刀磨得也不够锋利,就不能一气呵成地砍下死刑犯的头颅,需要砍下数十下才能砍断藕断丝连的头颅,犯人直到尸首分离,那颗滚落在地上的血糊糊的头颅还在凄厉地惨叫着。”
“没错,奴婢也听说过刽子手还分等级,有些地方就攒着死刑犯,等到秋后去请来技术高的刽子手,一起让刽子手斩首。当然我们京城的刽子手肯定是最厉害的,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当场毙命,给犯人一个痛快。”都鲁嬷嬷补充道,脸上露出亢奋的神态。
锦思看两位嬷嬷越说越起劲,根本停不下来这个血腥可怕的话题,说得主子都变了脸色,她急忙打断道:“时辰不早了,主子已用完膳食,该去安寝了。”
舒舒脑补着那些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的头颅,吓得脸色发白,她听到锦思的话,忙下意识道:“是啊,两位嬷嬷辛苦了,都下去歇息吧。”
第55章 寡恩薄情
紫禁城的午门又有“五凤楼”之称,因午门建造有五座高低错落的红墙城楼,其整体宛似一只金碧荧煌、翩翩起舞的朱雀,正中一座大楼矗立,由廊庑相连另四座城楼,两翼形若朱雀展翅,巍然高耸的三面城楼合围,就形成了一个庄严肃穆、威武森严的广场。
献俘礼就于九月十七日在这个广场举行,献俘礼本属于军礼,后宫妃嫔是不能参与的,但此次献俘礼办得非常隆重盛大,各外邦藩国都派了使者纷至大清拜谒朝贺,还有西方国家的领事馆公使表明会携夫人同来庆贺,遂皇上前两日又下令后宫妃嫔们都可到午门观礼,以贵妃为首同各公使夫人交际应酬。
旭日缓缓升起,不到辰时,启祥宫里。
舒舒刚刚用完早膳,正懒懒地坐在带底座的靠背椅上消食,椅子上铺了两层厚厚的松软坐垫,她舒了一口气,轻柔地摸了摸肚子,五个月左右的肚子像西瓜一样圆鼓鼓的,这时候肚子里的小东西估计还在安睡,还没醒来跟她互动。
上个月她的肚子冷不丁地颤动了下,就像有一只蝴蝶轻轻拍动下翅膀,非常轻,若有若无,舒舒细细品会了好久,才知道是女儿在跟她打招呼,新奇的体验让她倍感兴奋,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小生命赋予她的感动是无与伦比的。
“娘娘,虽说献俘礼没有想象中那么血腥,但总归是有些残酷晦气的场面,我们就不要去参加了吧?”锦思手上抱着一件非常厚实暖和的冬袍,还想再劝几句,让主子不要去午门。
“不,我就去要。”舒舒任性地摇摇头,好不容易有个另类稀罕的活动,她当然要去见识见识。
锦思无奈地叹了声,只能侍候着主子换了一身冬天的衣物,虽然还是深秋季节,今日的气温老天也特别赏脸,晴好温暖的天气,即使有凉风掠过,也是更让人清旷舒适,但主子是孕妇可是一点都不能受寒。
舒舒不想穿这么厚,但看着锦思一脸的不妥协,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张开双臂,任由锦思和彩星给自己裹成熊样,穿上一身浅粉色缎绣兰花草纹冬装,领边镶着软绒绒的白狐毛,衬托着舒舒的脸更稚气粉润。
今日彩星给娘娘梳得也是较松泛的钿子头,箍上金累丝镶淡粉玛瑙钿子,斜斜点缀着一支鱼穿荷莲银步摇,越发显得舒舒甜美乖巧、娇嫩可人,而且舒舒虽然非常显怀,但还是纤细的窈窕淑女一枚,没有臃肿不堪。
锦思给娘娘穿上攒珠金莲纹平底软鞋,就扶着娘娘出了启祥宫的大门。因舒舒不喜欢坐步辇,所以这次主仆几人还是步行前往午门,就这样缓缓走了两刻钟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午门正楼下。
午门的角楼下已侍立着数十个宫人,看见顺嫔娘娘驾临,一名太监总管立即躬身上前,“奴才叩见顺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他边说着,边扬起拂尘指着门阙口,脸上笑得分外谄媚:“娘娘,观礼台设置在二楼,要劳累您从台阶走上去了。”
舒舒微微颔首,便在锦思和彩星的搀扶下拾级而上,到了午门楼上,舒舒一眼就看到正中央高矗着一顶曲柄黄龙华盖,华盖下摆设着一张雕龙髹金宝座,富丽堂皇的宝座上此刻还无主人光顾。
明黄的华盖后方则是一色的紫红华盖,下面则按倒八字形摆放着十多把紫檀雕八宝云蝠纹圈椅。此时其她妃嫔都已到场,座位上几乎坐满,舒舒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没有行礼,她扫了一圈,走向在第二排空着的椅子,身后的彩星立即把手中带来的软垫铺上。
舒舒慢慢地坐下,刚往前头望了一眼,就看到坐在前排的齐妃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淡淡地瞥了舒舒一眼,又狠狠地盯了舒舒肚子两眼,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回身。
舒舒无辜地眨了眨眼,心里暗暗吐槽道:这齐妃怎么总是这么无聊!
没过一会儿,左右两侧阙亭中倏地传来一阵咚咚的钟鼓声,唱礼太监高昂的通报声响起:“皇上驾到——”。
只见皇上穿着一身黄色纱绣四团金龙衮服,头戴金云龙嵌大东珠朝冠,脚踩青缎羊皮里皂靴,信步走上台阶。温煦的阳光勾勒出皇上威严俊美的轮廓,浑身彰显着凛然的上位者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妃嫔们都袅袅站起身,露出小女儿情态的微笑迎接皇上,舒舒本不想行礼的,但就她一个人坐着实在太突兀了,她只能扶着椅子站起来,恭顺地低垂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个身影。
众妃嫔福了福身,娇呼声响起:“臣妾(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略一抬手,浅笑道:“起身。”话落,他随意地撩了一下衣摆,在宝座上坐定,扬声吩咐道:“苏培盛,你去通知鸿胪寺吕大人,典礼可以开始了。”
“是,皇上,奴才这就去传达。”苏培盛躬身应道,旋即告退离开。
顷刻后,鸿胪寺吕大人奏响金鼓,清脆有力的静鞭声落在汉白玉石台上如雷贯耳,丹陛大乐队也奏起气势磅礴的《云开靖和之章》。司礼校尉打开左右掖门,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皇室宗亲和朝廷大臣按品级有次序地步入,接着是前来共贺的外邦使臣和领事馆公使等紧随其后。
在震撼人心的奏乐声中,鸿胪寺官员高声呼道:“俘虏进场——”,只见数百个兵部校尉们押解着用白绳紧缚、戴上枷锁的罗刹国俘虏,面色肃然地一步步推着俘虏走至广场,广场中是密密麻麻、坚实的矮树墩。当然捉获的战俘不止数百个,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被挑选出献礼的。
每棵树墩上都竖着一根木棍,俘虏们双腿叉开跪于树墩上,校尉又用绳索把木棍和俘虏戴着的枷锁套在一起,让俘虏们只能仰着头露出恐慌畏惧的表情。
接着护军统领率领佩刀侍卫浩浩荡荡地环立于午门楼下,銮仪卫也在阙下设好卤簿仪仗,一切就绪后,礼部王尚书走到台阶下,高声呼道:“献俘典礼已布设完毕,有请圣驾恭临城楼前。”
皇帝龙行虎步地走至城楼最前面,妃嫔们则排在他一步外的位置分站在两旁,雄浑峙立的高大城楼让人由衷地感到震撼和敬畏,皇帝大声宣布道:“献俘开始——”
午门独特的三面合拢的设计,使广场上方形成了声震如雷的聚音效果,在一片庄严肃穆中,广场上静候的所有人都清楚听到城楼上的旨意,鸿胪寺官员当即发出洪亮的声音:“有请露布。”
露布是通报四方大战捷报的檄文,只见有四名勇猛壮实的带刀士兵高举着帛制方旗,大踏步走向广场前面,口中齐声喝道:“唯我大清,战无不胜。”
接着由兵部秦尚书致献俘大典的贺词,贺词主要是声色俱厉地陈诉出罗刹国贼匪的罪行,然后表述大清的军事威力一定能打败驱逐任何侵犯者,展大清之繁盛,国力之强大,如若有再犯大清者,当如今日生致敌酋于阙下。
几百字的致辞,字字铿锵顿挫,宏亮震响,数百个跪地颓然的俘虏面面栗色,强烈的压迫感让这些俘虏几近窒息,没有一个人这时候还会是个硬骨头,不怕流血、不怕死亡。
兵部秦尚书念完贺词,即刻跪倒在午门御道前,他双目炯炯有神,声如洪磬地向午门之上的皇帝请示道:“微臣请旨,所获战俘按律当斩,还是宽赦其罪?”
皇上并没有如圣祖爷那样仁慈地饶恕这些罪犯,有凛然的杀气凝在他墨色的眸底,他抬起手霍然挥下,没有半分迟疑、冷酷无情地下令道:“俱斩立决!”
秦尚书随之附吼道:“皇上有旨,所获俘囚判斩立决,押赴西市执刑。”
鸿胪寺官员迅即高声呼道:“惩俘虏,砍活首,毙其命。”
这时咚咚的钟声又响起,兵部校尉们一个个都铁面无情,粗暴地抓起吓得魂不附体、瘫倒在树墩上的所有俘虏押出午门,赶赴西市刑场进行斩首。
钟声停止,丹陛大乐队再次奏响起礼乐,鸿胪寺官员高声赞唱:“行跪拜礼——”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和外邦使者们等就位,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如山呼海啸般大声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在城楼上扬声道:“平身。”
鸿胪寺官员听到后立即跪奏道:“礼毕!”礼乐声停止,献俘大典终于在这刻结束了。最后在太和殿安排了筵席,来宴请今日到场的外邦使臣和领事馆公使们。
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又称“金銮殿”,此时最上首的宝座前,已设好皇帝专用的御宴桌,左侧摆设的是后宫妃嫔的宴桌,右侧则是坐着此次来参加典礼的外邦使臣及领事馆公使、公使夫人。
皇帝升座后,殿内立即奏响中和韶乐的《万象清宁之章》,体态轻盈的妖娆舞女们在乐曲伴奏下款款入殿,绚丽婉曼广袖裙在舞女的舞动中,她们腰间佩戴的玉链叮当作响,看得那些使臣们是目眩神迷。
直到最上首皇帝清朗的声音传来:“各位使者从僻壤之地,来我们大清参加献俘礼,辛苦了,朕敬大家一杯。”话落,他举起金嵌宝石酒爵向大家遥遥表示敬意,然后喝下一整杯酒水。
使臣们连忙站起身,捧起酒杯面向皇上,也跟着喝下整杯酒水。
第56章 积惭成忌
歌舞升平,舞女的衣袖飘荡中,太和殿中右列长长的酒席上,早已经是一片杯觥交错,酒酣耳热的气氛。
只见金色台基之上,是四鼎高大华丽的鎏金掐丝珐琅三足香炉,炉上镂空的间隙里缓缓地吐出袅袅的白烟,绵延出浓郁而奢靡的龙涎香。
芳润的幽香经久不散,使庄严肃穆的太和殿更加平添了几分旖旎的风致,殿内之人也深深沉浸在这金迷纸醉的情致中。
舒舒抬头望向髹金漆云龙纹楠木宝座上睥睨众人的皇帝,在香烟飘拂缭绕中,年轻皇帝的英挺俊美面孔显得是格外的朦胧而邈远。
这一刻,高高在上的他,在舒舒眼里是那么的疏离冷漠,仿佛他们两人之间已是天悬地隔、形同陌路。
恍恍惚惚中,舒舒想起一句曾经看过的诗: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是啊,为什么要将他时刻牵挂在心中,如果能回到最初不相识的时候多好……
舒舒的眸中渐渐泛起一层薄薄的雾翳,凝着一丝幽怨的深情。
她低低垂首,半阖上略有些湿漉漉的迷蒙双眼,随后舒舒拾起祥云筷夹了一块玫瑰茄果脯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霎时甜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压下了心头那不停涌动的酸涩。
高高端坐的皇帝蓦然转向前方莺莺燕燕的一侧,他深沉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一个位置,很快就收回视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公使们循着皇帝的目光望向紫檀木嵌万紫千红图屏风后的娘娘们,虽然不能窥探到这些娘娘风姿绰约的全貌,但若隐若现中,更能感受到东方美人的迷人气息。
而有些醉酒、脑子不甚清醒的男人们,不禁在脑海中暗暗心驰荡漾起来。
其中一个醋意翻滚的公使夫人看到丈夫迷离的眼神,在这隆盛的场合上不管不顾,用略带生涩怪异的口音说道:“皇帝陛下,听说你们国家女子,都很柔弱,就会讨好男人这个…这个技能,在我们大彻斯列帝国,女人不仅要端庄优雅,还是…独立的,能骑马,还能上战场,这样的女人比你们国家的女人有魅力多了。”
这番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霎时变得僵冷起来,众人一时间陷入静默。
舒舒沉浸在自己黯然的思绪中,她略听了几句,呃……没怎么听懂这个金发碧眼的女人一大串不连贯话语的意思。
忽地,舒舒听到旁边一人发出冷冷地嗤笑声,接着对面公使们等一众人也听到了这清越流畅的声音,穿透那一扇扇屏风凌空破来。
[你们国家不是信奉基督教吗?难道没读明白《圣经》中的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第七根肋骨”,你们的上帝只会创造男人,再由男人创造女人,女人就该是男人的附属品,这样的国家只会把女人教导的,跟被驯服的小羊羔一样。]
舒舒诧异地转过身,看向一脸自信从容、澹然微笑的贵妃娘娘,她说的是英文吗?
很快就有鸿胪寺的外事官站起身,当场把贵妃娘娘的这段让众人震惊的异国语言翻译出来,当然更让众人震惊的是翻译出来的内容,简直比打一巴掌在那个长得怪模怪样的女人脸上,还要来得称心快意。
那位公使夫人恼羞成怒地喘着粗气,又想不出驳斥贵妃娘娘嘲弄的话,一时间有些气急败坏地抓起酒杯。
顿时那酒杯在她的愤怒下,重重地划过宴桌,又“砰”的一声放倒在桌子上,发出的大动静引起众人的侧目。
有攀附大彻斯列帝国的其他国家公使夫人看到这情景,眼珠子一转,言语刺耳尖刻地说道:“你们国家也有一句话,说你们经常是一只百灵鸟,说的比唱的好听。”
贵妃娘娘露出一抹虚情假意的微笑,淡然道:“那就见真章,来一场比赛,较量较量你们所谓的能上战场的骑马技术。”
高坐在宝座上的皇帝一直优哉游哉地看着女人们的你来我往,听到贵妃娘娘的提议,隔着一缕缕薄烟,皇帝的声音低沉浑厚,“那就依贵妃所言,两国贵女一决雌雄。”话落,皇上就吩咐御前侍卫首领先去箭亭做好比赛前的相关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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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亭原本只是一座位于景运门外的普通宫殿,雍正帝登基后,为告诫子孙,不忘游猎民族的骁勇善战本领。特意改造了箭亭,建造了宽敞开阔的平地,作为平日里皇子们的练习骑马射箭之所。
不到片刻,众人便在皇帝的带领下来到箭亭,只见空旷的平地上已站立等候着十匹左右通体深棕、体态中等的骏马,这些马匹是侍卫特地挑选出来的,虽然不甚高大昂扬,但温驯稳健,适合女子们骑乘。
平地的前方则竖起了两架麋鹿皮五环靶,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性,皇帝也让公使那边派了几个人做裁判,一同审判这次比赛的胜负。
在走出太和殿前,宫女们就先送来幂篱,舒舒戴上这顶覆盖着皂纱的帽子,掩盖住自己的面目,她透过薄薄的黑纱更加肆无忌惮地观察每个人,偶尔会不由自主地瞄一眼那个男人。
让舒舒没想到的是,除了贵妃,惠常在也换了一身英姿飒爽的骑装,她们两人没有戴可障蔽全身、会妨碍行动的幂篱,而是戴了蒙住下半张脸的精致面具。
很快御前侍卫就吹响哨子,箭亭四周当即安静下来,侍卫挥动起一面三角旗帜,随着旗帜高高扬起,他发号施令道:“开始——”
刹那间,贵妃娘娘身下的骏马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奔腾的骏马就已冲到终点,贵妃旋即勒马停驻,她随意地拈起一只羽箭,娴熟地勾弦、推弓,对准前方的靶子,只听“嗖”的一声锐响,离弦之箭迅捷精准地射向靶心。
没过一会儿,惠常在所骑的骏马也飞奔到终点,她的箭术虽没有贵妃娘娘那般霸气侧漏,但她亦是十分驾轻就熟地搭弓射箭,箭矢也是稳稳地射中靶心。
围观的众人包括那些外邦使者都不禁大声喝起彩来,纷纷鼓起掌来,对她们的厉害骑射技术表示欢呼赞扬。这场比赛的胜负不言而喻,自然是大清的娘娘们胜利了。
而另外两位公使夫人则跟只战败的公鸡一样,已没有比赛开始前傲慢自大的气势,两人慢吞吞地骑到终点,所射之箭连靶子都没有触碰上,更何况靶心。
两位公使夫人灰溜溜地走回丈夫身边,彻斯列帝国的公使夫人觉得自己丢近了脸,一直忿然不平地跟丈夫小声抱怨:这对我们不公平,大清的马我们骑不惯,他们的马太糟糕了。
彻斯列帝国的公使黑着脸,眼睛里溢满不耐烦之色,他骤然打断公使夫人:“黛尔菲娜,如果你还想要那串红宝石项链,现在就给我闭嘴。”
闻言,脸色难看的公使夫人,总算乖乖闭上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两人的动静虽然不小,但却没有几个人关注。舒舒望向皇上,见他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贵妃,此刻的贵妃娘娘谁人能不注目呢?遮住半张脸的美人更显神秘,那水波盈动的明眸,自信艳逸的瑰姿,眩目夺神的风仪,哪个男人能抵抗地住诱惑?
舒舒神色黯然,一脸郁郁寡欢地把手中攥的绢帕揉搓成一团,又展开满是皱褶的绢帕,就这样无聊又单调的行为,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舒舒没有注意到皇上的视线曾转瞬到她身上好几次。
就在这时,猛不丁地有太监慌张焦急的声音传来,“皇上!皇上!禀告皇上,谦贵人要生了——”
皇上还没作声,齐妃先咋咋呼呼道:“啊?这么快就要生了,前几日太医还诊断说,谦贵人还要再过十多日才会生产呢。”
皇上思量了下,当即指派道:“吕少卿,这些外宾就由你来招呼了,好生送他们出宫。”话音刚落,他就大踏步离开箭亭,往承乾宫方向走去。
鸿胪寺吕少卿连忙躬身应道:“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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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西暖阁内,传来一阵又一阵痛不欲生的凄厉叫喊声,在这深秋寒冷的天气里,谦贵人惨白着张脸,浑身汗如雨下,她仰躺在床榻上,要生生承受着胎儿降世的钻痛之苦。
宫女们进进出出忙碌着,端来一壶壶热水和一叠叠巾帕,百年人参也已切片准备好,一个穿着华丽的中年夫人坐在床头旁的绣墩上,不住地给谦贵人打气:“琼儿,不怕,闯过这一难关,只要能生下阿哥,你就是娘娘了。”
中年夫人就是谦贵人的额娘,后宫妃嫔在怀胎八个月后,就可恩准其母亲进宫陪护女儿生产,毕竟很多妃嫔都没有生产经验,有母亲陪伴在侧,不仅能传授经验,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安心放心地生产。
谦贵人疼得直抽气,心里还惦念着皇上有没有来,她颤抖地抬起手,有气无力地问道:“派人去通知皇上了吗?皇上怎么还没来?”
刘夫人握住她的手,宽慰道:“皇上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现在不要浪费力气说话了,专心用力地生下阿哥,来,快听接生嬷嬷的话,深呼吸。”
此时两个接生嬷嬷正跪坐在床脚,一个推着谦贵人的肚子,一个有条不紊地帮助谦贵人生下孩子。
前往承乾宫的御道上,皇上的步伐匆匆,紧跟其后的妃嫔很快就被他拉开距离。远远缀后的舒舒不慌不忙地走在一从人身后,她身旁的锦思还在努力劝阻着:“主子,我们回启祥宫吧,生孩子的场面可恐怖了,你听了保准害怕。”
舒舒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我就去看一眼,再说悠悠也想第一时间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
锦思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扶着主子去往承乾宫。
等舒舒主仆踏进承乾宫时,皇上他们都已落座在外厅,等待着里头的消息传出来。舒舒找了一个末尾的位置刚缓缓坐下,忽然一声拔高的尖利痛呼声响起,吓得舒舒直接从椅子上蹦跳了起来。
呼叫声戛然而止,皇上阔步走到舒舒面前,铁青着一张脸,厉声道:“你怎么在这?快回你宫里好好待着。”说着,他叫来苏培盛:“你好生护送顺嫔回启祥宫。”
舒舒怔了怔,感到有一丝难堪,她勉强露出笑容:“那臣妾回去了,祝皇上能喜得麟儿。”话落,她扶着锦思的手小心地迈过门槛,离开这承乾宫。
一阵冷清清冰凉凉的萧萧秋风吹过,卷起树上刚掉落的一片残叶,吹至半空中,又默默地落在地面,染上了灰蒙蒙的尘埃,让这片枯叶更加地暗淡无光。
直到日落时分,乌云沉沉,正在用晚膳的舒舒被打断用餐,有个太监喜气洋洋地跑到启祥宫,要向顺嫔娘娘报喜讯,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变了调,嘶哑地回道:“奴才小春子给顺嫔娘娘请安,替承乾宫谦贵人报喜,谦贵人于天黑之前诞下了一名皇子。”
“本宫知道了,锦思,赏他几两银子。”舒舒淡淡地说道,随即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低低呢喃道:你听,你又有个哥哥了。
皇子诞生后,就由钦天监选了第三天的吉时给皇子举行沐浴仪式,所谓“三日洗儿,谓之洗三”。皇帝下了旨意,命令由承乾宫的齐妃娘娘来主持办理皇子的洗三礼。
第57章 云屯雾散
很快就到了洗三礼这天,皇帝的旨意遍传六宫:谦贵人因诞下麟儿有功,晋封谦贵人为谦嫔,赐居咸福宫主位,所诞阿哥序齿排行为七阿哥,择选吉日计入皇家玉牒,取名为爱新觉罗·弘曕。
“曕”字取自《康熙字典》,字典的集韵篇中释义“曕”以瞻切,音同艳字,有光照、瞻望的寓意,寄托了无限的厚望之意,希望七阿哥成为一个有远见、有智谋之人。
今日七阿哥举行洗三的仪式,所有宫里的妃嫔和谦嫔的娘家女人都会到场,一则是见证新生儿洗去污秽,消厄灾免,二则是大家一起给阿哥的洗盆添上吉物聚福。
七阿哥的洗三礼被安排在太阳高照的正午时分。
启祥宫里,舒舒正准备着出发,就听到都鲁嬷嬷和邢嬷嬷在外头求见,舒舒连忙允道:“锦思,快请两位嬷嬷进来。”
都鲁嬷嬷和邢嬷嬷严肃着脸走了进来,和顺嫔娘娘表明她们两人也要跟着去承乾宫,这种人多杂乱的场合很容易出现意外,她们在侍候还是德妃的太后时,可是见过了不少推倒孕妇等种种让人防不胜防的鬼蜮伎俩。
于是两位嬷嬷俨然同护法金刚一样站在舒舒的左右,舒舒就这样带领着嬷嬷、宫女们,大张旗鼓地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承乾宫,谦嫔虽已被赐居咸福宫,但由于刚生产不宜搬迁,所以齐妃娘娘难得大度地安排在正殿大厅,举办七阿哥的洗三礼。
待到正午时分,日光最是耀眼时,洗三礼便正式开始了。
舒舒坐在靠背椅子里,就瞧见一位戴满金首饰,身材有些丰腴、穿着富贵逼人的中年妇女,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
只见中年妇女那粗壮的两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大红的襁褓,身旁围着几个同样是富贵打扮的妇人。舒舒思量着:这应该就是谦嫔的额娘还有娘家嫂子等。
殿前最上首设了楠木香案,案上供奉着十几尊神像,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痘疹娘娘等和生产、育儿有关的神。
神像前面摆放着三鼎黄花梨螭龙香炉,接着是由最有身份之人进行点香仪式,檀香被点燃,徐徐飘溢出气味沉郁的袅袅白烟。
皇上、太后、皇后娘娘都没有到场参加,只是赏赐了许多物品,又派底下的人前来参加七阿哥的洗三礼,所以在场的人以贵妃娘娘的地位最高,但齐妃娘娘自恃主人的身份,直接越过贵妃,由她来作为点香第一人。
齐妃点香后,中年妇女刘夫人在儿媳妇的搀扶下,抱着襁褓对着神像进行叩首三拜,口中念诵着各位神仙保佑七阿哥的祈祷话语。
接下来真正的“洗三”开始了,殿内最中央已放置着一个黄金制造的精美浴盆,四周角落摆放了好几个燃烧着银霜炭的火盆,两扇殿门大大敞开,隔着屏风,炭火烘得殿内温暖如春,又能通风透气。
金盆内盛了一半的用槐叶、艾草煮过的水,两位接生嬷嬷接过刘夫人手中的大红襁褓,小心地打开襁褓,刚出生三天的小婴儿就和众人“坦诚相见”了。
接生嬷嬷轻手轻脚地把尊贵脆弱的皇子放到水盆里,一边轻轻把水拨洒在七阿哥身上,一边高声念叨着吉祥话:“洗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洗脚,身体健康不食药……”,另一个接生嬷嬷则拿着一根长长的葱白,在七阿哥的头上、身上、脚上分别各打三下,边打边念诵着“一打聪敏,二打伶俐,三打邪魔”等祝福赞语。
七阿哥一看就是个结实的婴儿,非常的健康活泼,他的小脚丫一蹬一蹬的,看得出他很喜欢水,居然不哭。
接生嬷嬷又用软帕沾上盆里的水,给七阿哥擦拭嘴巴和耳朵,小婴儿挥了挥手,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很响,俗称“响盆”,是个吉兆。
最后便是按照身份的尊卑、由低到高往水盆里撒金银物什等贺礼,这就是“添盆”了。
贵人以下都纷纷围了过来,把带来的银锁等贺礼投进盆里。轮到舒舒时,她接过都鲁嬷嬷递过来的两锭黄金扔进盆中,她没有准备那个精巧物什,听都鲁嬷嬷说最值钱的就是黄金了,于是她就拿了两锭金元宝当贺礼。
两锭金元宝约合二十两左右,这可比那些常在贵人扔的平安银锁、青玉牌、鎏金镯子值钱多了,两位接生嬷嬷笑得跟朵花似的,合不拢嘴,好话一句接一句地冒出,毕竟洗三礼结束,这一盆子金银物什都归她们所属。
在“添盆”中,洗三礼热热闹闹地又持续了半晌,殿内氤氲着炭气和人气,闻着这些浓郁的气味,舒舒微微有些胸闷起来,看着仪式差不多完成了,她站起身准备告辞。
“刘夫人,本宫身子不便,就不凑热闹,先回宫去了。”舒舒挺着一个大肚子,确实是有些乏累了。
“呦,娘娘再待会呗,沾沾我们七阿哥的福气。”刘夫人急急走上前笑吟吟地说道,可话语中带着不友善之意,她边说着,那双眼睛就溜溜地瞥了顺嫔的肚子一圈。
这话说得,好似顺嫔就是来专门蹭七阿哥的喜气一样,祈盼也能生下一个阿哥。都鲁嬷嬷首先就不爱听了,她上前一步,语气很冲地说道:“我们娘娘都说累了,要回去歇息了,这位夫人是听不懂吗?”
“你——”刘夫人刚想驳斥这个以下犯上的卑贱奴才,她身后的儿媳妇慌不迭地扯了扯婆婆的袖子,小声嘟囔道:太后、太后。
刘夫人不悦地转过头怒瞪儿媳妇,儿媳妇立马低声道:“这位嬷嬷是太后派到顺嫔身边的。”
“哼。”都鲁嬷嬷对着刘夫人翻了一个白眼,就扶着舒舒走出正殿。
刘夫人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嘴角紧紧抿着,一脸悻悻,硬生生憋着口闷气,看着顺嫔主仆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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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扫落叶,凛冬飞雪花,时间一晃眼就到了十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夜里更是寒浸浸寂萧萧。这日,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宣告:十月里,万寿节正逢颁金节,二节一同庆祝。
远在避暑山庄的太后娘娘,已没有暑热可避,又因皇帝登基元年的万寿节没有大办,今年的万寿节就得隆重举办了,于是太后娘娘一声令下,打道回紫禁城。
数九寒冬的畅春园也没有了夏日里的江南秀雅风光,皇后娘娘来了之后住在永萱堂内,而没有听太后娘娘的指示住到她的凝春堂。
夜里,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看着来自京城的书信,她的丈夫——高高在上的皇帝写了一封家书寄给她,难得的温情话语,让皇后娘娘一时不敢相信。皇帝在信中还写到,皇后在畅春园高兴待多久就多久,如果想回紫禁城,他会再派士兵来护送皇后回宫。
致行握着梳子站在娘娘身后,一绺绺地把手中的墨发梳顺,倏地梳齿间银辉一闪,十多根白发突兀地呈现在致行的眼前,她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地梳着头发,把那撮白发梳到最里头覆盖住。
就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皇后娘娘透过镜子望着她,淡然说道:“不用掩饰了,拔掉吧。”
致行踌躇地揪下其中一根较短的头发,放到娘娘手中,轻描淡写地道:“娘娘,这根头发在最外头,估计是被太阳照得褪了色。”
皇后扑哧笑了声,转过身来轻轻用手指点了下致行的额头:“你这丫头,当本宫不知道,太阳晒多了头发是变黄嘛。”说罢,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致行。
“当初你这丫头性格最是跳脱,本宫希望你行稳致远,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还有格容,那丫头长得实在貌美,本宫不希望她仗着美貌,就心高气傲惹人憎,哪想到……”
致行半蹙眉尖,恨恨地说道:“是她心生歪念,妄想成为皇上的嫔妃,作了那等害人害己的事,娘娘留她全尸,已是宽宏大度了。”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格容怨恨自己没有把她举荐给皇上,为何要报复到弘晖身上,她宁愿自己来承受千刀万剐的痛,也不愿她的孩儿离开这世间。
“娘娘……”致行扑通跪下,双眼含泪望着皇后,哽咽道:“娘娘不要伤心了,大阿哥最喜欢看到他额娘的微笑了,娘娘如此痛苦,在九泉之下的大阿哥也不能安心去投胎啊。”
皇后凄凉地叹了声,看着仰着头一脸忧虑的致行,她柔声道:“格言她们本宫都已安排良善之家嫁出去了,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小夫妻更能一辈子琴瑟和鸣、相誓白首。趁着本宫还有精力,致行你也挑户好人家嫁了吧。”
致行使劲地摇了摇头,哀求道:“奴婢不嫁,娘娘就让奴婢一直服侍着你,不要赶我走。”
“也好,这世道要求女子一定要嫁人,谁知女子嫁错了郎,便是一辈子的受苦受难。致行,我不再勉强你嫁人了,但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本宫定会给你安排好的。”皇后露出浅浅的笑容,这一刻在致行眼里,不施脂粉的皇后是那么的美好,焕发出的光彩震撼致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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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祥宫殿内,舒舒坐在小炕桌旁用完了一顿简单的孕妇早膳,就让人把膳桌撤下去,然后在炕席上堆放了高枕,又放了好几个汤婆子,暖洋洋地歪躺在炕床上,好不惬意。
舒舒闭上眼微微眯了会,就起身打开炕床头的矮脚柜子,拿出昨日未看完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继续翻看起来,这话本的作者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坎坷,写出的故事又是缠绵悱恻又是高潮迭起的。
今日舒舒看的故事很是俗套,是两个少年男女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祁家二姑娘女扮男装去茶楼听书,她挑了个楼上临窗的位置,恰巧崔家四郎也来到这家茶楼,因座无虚席,两人就被店小二凑成一桌坐在了一起。
茶楼非常热闹喧嚣,说书人也说得有声有色,让人不由自主地入神倾听,可崔家四郎却鬼使神差地辨认出旁边人不是个男儿郎,而是个女娇娥,还是个灵俏貌美的女子,于是他全程都痴痴盯着祁家二姑娘。
崔家四郎的长相俊秀斯文,富有书生气,祁家二姑娘和他深情的目光相对,两人居然看对眼了,相互产生爱慕之心,从此两人经常相约出去游玩,渐渐情根深种,两人私定终身,愿永结同好。
按说是个小清新的美好爱情故事,崔家和祁家都是当地的富贵官宦之家,两人是门当户对、万分匹配。当然故事不可能这么水到渠成地发展下去,双方的父母居然是狗血的四角恋,因此造就了两对怨侣,在多年前两家就已恩断义绝,不再来往。
后面就开启神展开模式,超乎舒舒的想象,作者不再满足于在人间虐恋,崔家四郎和祁家二姑娘在反抗父母不成后,悲愤而暴死,成了对鬼鸳鸯,然后……
“娘娘,万寿节就快到了,我们还没准备好给皇上的生辰礼物呢,娘娘这么聪慧的一个人,花个一时半刻的时间想想就行。”锦思迟疑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她正伴在娘娘身边,手捧着一碗温好的果肉,随时用银叉子戳一块苹果再小心翼翼地送进舒舒嘴中。
舒舒嚼着甜滋滋的果肉,阖上了手中的话本扔到旁边,好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万寿节,万寿无疆,你说皇帝活成跟万年王八一样有什么意思?”
“娘娘……”锦思苦着张脸,皱着眉头紧张地看了看门口,娘娘又说些大不敬的话,还好这室内就她们两个人,不会传到别人耳中。
“好吧,我现在马上想。”舒舒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万寿节啊,随便送他个礼物就好了,反正再怎么精心准备,他估计连看都不看,就扔到库房里呢。
书画、珠宝、绫罗绸缎……舒舒列了一通,发现她私库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基本都是皇上赏赐的。呃…这可怎么办,舒舒突然没了头绪,她绞尽脑汁想了想,还是想不出要送什么不出差错、又不失体面的生辰礼物。
舒舒捧过茶盏喝了口热茶顺顺心,纠结了一会儿,望了望殿内四周,看到一物她灵机一动,琢磨了会就下定决心,她吩咐道:“锦思,你去请陈总管来一趟。”
“是。”锦思应了声,便赶紧去呼叫陈总管,她脚步欢快,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娘娘今天总算没有提到皇上这两个字,就大发脾气了。
这段时日,明明外头是凛冽寒风呼啸,冻得人都发不起火了。娘娘却是心浮气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尤其是听到有关皇帝的事,更是又急又怒,摔摔打打,启祥宫里,凡是娘娘能轻易抓起的花瓶等摆件,都惨遭娘娘毒手,无一不落得摔碎地四分五裂的下场。
更令锦思担忧得是,娘娘见了来诊平安脉的李太医亦是一脸不耐烦,不等李太医静心诊断好,就甩开手,恣意地拂掉脉枕,斥骂李太医让他快滚出去。直面几次怒火后,李太医也渐渐不上心了,他不再把脉,只随意地望闻问切一番,就当完成任务,然后火急火燎地离开启祥宫。
陈海文来得时候也有些战战兢兢,他愈发恭敬地跪下行礼道:“奴才叩见娘娘,祝娘娘万福金安。”
“陈总管不必多礼,快起身。”舒舒难得温和地说道。
“谢娘娘。”陈总管嘴角泛着僵硬的微笑,有些忐忑地站起身,垂首等待娘娘的吩咐。
舒舒含笑道:“陈总管,听说你每月都有出宫的机会?”
陈总管心里打鼓,听着娘娘这话音,难道是知道他在宫外每月逍遥地度过两日,可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娘娘的事儿啊,只不过在宫外自己的私宅里放松放松,偶尔抱怨几句坏话。
他顿时惴惴不安起来,斟酌了片刻,双手拍着袖子,掀起袍角又跪下道:“娘娘,奴才这些年靠着积蓄买了一座小宅子,每月两天的休沐假都是回到宅子里,奴才虽然这辈子不能娶妻生子,但收养了两个贫苦无依的孤儿,也享受享受父子的天伦之乐。”
闻言,舒舒倒是高看了陈总管一眼,“喔,看不出陈总管还有一颗仁善之心,你不必害怕,本宫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本宫做一件小事。”
陈总管旋即满脸堆笑道:“娘娘说笑了,奴才给娘娘做事怎么是帮忙呢?再者莫说是一件小事,就是娘娘现在让我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是决不推辞。”
舒舒笑道:“不是大事,你就趁休沐的闲暇时分,替本宫买一个带寿字的花瓶。”话落,舒舒指着花架旁的斗彩荷莲图绣墩,继续说道:“呵,就跟这绣墩差不多的样式和大小就可以。”
她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锦思,你去取五百两银票来交给陈总管。陈总管,要是银两不够,你再来回话。”
陈海文下意识地连声道:“够了,够了。”五百两银子够买上百个花瓶了,娘娘说一个,那就是要用这五百两买个做工高超的名贵花瓶了。
舒舒微微颔首,总算解决一件事了,她面带轻松的笑意,温言道:“那你退下吧,这事情不着急,半个月内把花瓶交给锦思就行。”
陈海文弓着身子恭声道:“是,奴才定尽心尽力,买一个巧夺天工、精妙绝伦的花瓶。”
等陈海文把五百两小心谨慎地揣进怀里时,转身离开正殿时,蓦然一激灵,他一拍脑袋,懊悔道:寿字!莫不是娘娘要献给皇上的万寿节贺礼,他就说嘛,宫廷造办处那么多精巧华贵的花瓶,娘娘还非要在宫外买。
唉,陈海文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下他定要买个不同凡响的花瓶,五百两银子要是不够,他就自掏腰包补上,务必让皇上看到这礼物龙颜大悦。
锦思看着陈总管消失的背影,望了望高照的太阳,快到平昼时分,日光最是温煦暖和,便开口道:“主子,这天气晴好,奴婢现在让人去预备沐濯的物品,给您沐浴好吗?”锦思就怕主子白昼不洗,到了夜深人静时,心血来潮要沐浴一番,劝都劝不住。
“嗯嗯,麻烦你安排下了。”舒舒无所谓地点点头。
第58章 傲雪凌霜
舒舒在启祥宫西暖阁内有专门一间屋子当洗澡间,但自从舒舒怀孕后,便将洗澡间设在了寝宫的内室里。
寝宫的地板下还铺设了地龙,加上热气腾腾的浴汤,暖烘烘地把整个内室都氤氲得春意盎然。
只见隔着屏风,摆了两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香柏木浴桶,一个浴桶里装着浸满药汁的热水。
辛夷花、金银花、刺蒺藜等可温肺通窍、祛风散寒、消除疲惫的药草被裹在纱布里头,药材封在纱布里既能很好地渗出药性,又不会在水面上飘浮得满是药屑。
另一个浴桶里则只盛装着烧得滚烫的热水,上面盖着折叠盖板用以保温,待舒舒浸泡好药汤后,再进到此浴桶里进行清洁身体。
舒舒整个身体浸在暖洋洋的药汤中,因为她还是不习惯在其他人面前赤身露体,因此会身披一件遮体的薄纱的大浴巾。
造办处亦是别具匠心地在浴桶里凿出符合孕妇躺卧的带弧度的靠板,舒舒浑身放松地仰躺浴桶里的卧具上,别提多惬意了。
沐浴所用之水散逸着浓郁又不失清雅的气味,身体的疲乏和躁郁的心绪在这一刻得到松缓和疏散,站在浴桶旁的锦思将主子的发髻解开,一头绸缎般的墨发瞬间倾泻铺开。
洗干净主子的乌发后,锦思用热巾帕一缕一缕地擦拭干水珠,柔声问道:“主子今天还是用白山茶花香膏吗?”
白山茶花香膏自从内务府每月送来后,就独得舒舒的喜爱。此香膏散发着清冽淡雅的茶香,不仅可以滋润亮发,头发使用后还变得更加丝滑柔顺,让人摸上去爱不释手。
舒舒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同服侍主子洗浴的小玲闻言,急急巴巴地从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瓷罐,也不知是罐子太滑,还是小玲有点紧张,只听“咚”的一声,瓷罐咕噜咕噜地滚落到地面上。
椭圆形的硬实瓷罐没有摔破,但旋着的封盖离了罐子,恰巧地面上有一小滩水渍,露出的洁净香膏沾染上了那滩水。
小玲立刻蹲下把罐子捡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把盖子拧上,随即趴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求饶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不小心,不…奴婢不是故意的。”
锦思觑了眼主子的神色,见主子面无表情,于是厉声道:“毛手毛脚的像什么话?快出去,这里不用你侍候了。”说罢,她挥了挥手,示意小玲退下。
“等等。”淡然的声音响起,舒舒看向小玲。
刚准备要起身的小玲听到主子冷淡如霜的声音,颓丧无力地跪倒在自己脚跟上,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似乎要蹦出胸口,惶惶不安地听候主子发落。
舒舒扬起手,指着那罐香膏,说道:“这个赏给你了。”
小玲微微一怔,茫然地抬头看了锦思姐姐一眼,嗫嚅道:“给我吗?”
锦思则直接拿过瓷罐递到她手中,语气和缓道:“主子赏赐你,还不赶快谢恩。”
“奴婢多谢主子恩典。”小玲乍惊乍喜,连连跪拜磕头谢恩不已。
“好了,磕的额头都红肿了,你先退下吧,这里有我和彩星就行。”锦思边说着,边伸手一把将小玲拉了起来。
小玲呼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走出寝殿的步伐变得轻快起来。
等小玲走后,锦思重新拿过一罐护发香膏,问道:“主子,今天用这款茉莉花制成的香膏可好,它的香味闻起来更心爽神怡。”
舒舒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锦思随即把香膏均匀地涂抹在发丝末尾,再轻轻按摩一番,最后用熏热好的巾帕包裹起来,让膏体停留滋养片刻。
**********
这厢走到外头的小玲爱若珍宝地触摸着手中精美的瓷罐,不知不觉中走到游廊上漫步起来,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玲姐姐,你在笑什么啊?”一个俏丽活泼的小宫女突地跑到小玲身边,围着她转来转去,打量着她身上是不是藏着什么好东西。
小宫女看玲姐姐脸上那掩不住的那缕笑意,想着绝对是好东西。
“来,给你闻闻,香不香?”小玲打开盖子,给名字叫乐妮的小宫女展示里面的香膏。
乐妮双眼发亮地看着罐子中胜雪般洁白的膏体,它兀自四溢出清冽脱俗的茶花香,她一脸惊叹地问:“这是什么啊?好特别的香味啊?”
“是护发香膏,娘娘赏赐给我的。”小玲眉开眼笑地回道。
“娘娘赏赐的啊。”乐妮歆羡地说道,随后她挽着小玲的手臂不停撒娇卖痴着:“好姐姐,好姐姐,你也赏点给我吧。”
小玲面上微微掠过一丝迟疑,不过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嗯……看你是好妹妹的份上,我就匀一点点给你。”小玲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出一小圈,再多她就不想给了。
乐妮憋着嘴,看着那一点点,不依不饶地摇晃着小玲的身子:“姐姐你最是大方啦,匀一半才是常理啊,再说妹妹我也没有这么小的空罐子装啊。”
“哎呀,不要晃我了,我答应你就是,再多给你一点点。”小玲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此时,快到午时,李太医正带着自己的小徒弟,磨磨蹭蹭地来到启祥宫给顺嫔娘娘诊平安脉。
本应该是清晨就要到启祥宫的,因一日之计在于晨,经过一个晚上充足的休息,人在早上的状态是最佳。
且早起时分,是还未劳于事,也未进于食,气血尚未被扰乱,络脉之气最是平和的时刻,这时候诊脉才能诊察出相对准确的脉象。
但顺嫔娘娘见了他就一副横眉竖眼、讳疾忌医的样子,李太医也就不再用心用意了,好在他观娘娘面相,除了脾气变得易躁些,其余并没有什么不妥,甚至连呕吐、嗜睡等孕期症状都已过去,因此李太医就更加心安理得地敷衍了事了。
他和徒弟走进了启祥宫,刚踏进正殿庭院,就看到游廊台阶前有两个小宫女在嘻嘻哈哈互相打闹,两人见到李太医,连忙收敛表情低垂下头,走上前福了福身:“李太医安好。”
小铃抬眸看了看李太医,知道他是来给娘娘诊平安脉的。她想了想娘娘还在沐浴,不便可客,遂忙不迭道:“李太医,娘娘这会儿有事在忙,您先在偏厅稍作歇会,喝喝热茶。”
“也好,那请姑娘在前面带路。”李太医温和道,一派的儒雅风范。
“请……”小铃伸出左手掌指引着,另一只手抓着瓷罐打算悄悄往身后藏。
拂动间,一缕清新的茶花香袅袅散开,飘至李太医的身边,这香气让李太医边走边忍不住深深嗅闻。
蓦地,李太医豁然刹住脚步,这是……是天仙子花的香味吗?他不太肯定地思忖着。
小铃看着皱眉停驻的李太医,有些不安地问道:“李太医,有什么不对劲吗?”
“姑娘,你身上是否有含着花香的物什?”李太医一脸严肃地问道。
“花香?李太医您说的是这个吗?”小玲伸出右手,将瓷罐呈现在李太医面前。
李太医立即接过瓷罐,霎时间有一股茶花香味直扑鼻端。
李太医伸出手指蘸了一点罐子里的香膏,仔细辨认其中的多种气味,有寻常的椰油、蜂蜜等味道,但还有一股天仙子花的香味。
如若不仔细嗅闻的话,天仙子花的香气夹杂在其中,是很难闻得到的。
而碰巧前两日,李太医得了一瓶用天仙子花瓣萃取的毒液,其液体是无色淡雅的清爽气味,闻之和银丹草沁凉微辛的气味很相似。
但两者可谓是大相径庭,银丹草的味道闻起来感到通体舒坦,清利头目,天仙子花却是一种毒物,闻之会胸闷气短、心浮气躁。李太医起了兴趣,还特地花时间进行研究了。
李太医摩挲着手中莹润细腻的月华青瓷罐,这等上好的素瓷虽无华美的雕饰,但它类冰似玉,胜似翡翠,比之黄金还要来得奢贵,不像是普通宫女所用之物。
他脸色凝重地向小玲问道:“请问姑娘,此为何物?又是从何得来?”
小玲这时也看出了香膏有不对劲的地方,她旋即应道:“是护发香膏,刚刚顺嫔娘娘赏赐给奴婢的。”
瓷罐里的膏体还是满满的,李太医怀着一丝希望问道:“那…此物,娘娘没用过?”
小玲摇摇头,答道:“娘娘已经用了好几罐。”
闻言,李太医脸色愈来愈沉重,他忐忑地问道:“你可知娘娘用此物多久了?”
小玲回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应道:“大约是几个月前,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了。”她停顿低吟了下:“呃……我想起来了,是六月初,内务府送来的份例。”
“六月到现在,四个月左右的时间,还好,还好,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李太医叹了声,再多用两个月,毒性就很难拔除了,他继续道:“你快去通报娘娘,我有要紧事要回禀。”
看着面色发青的李太医,小玲这下也彻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
接着,小玲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至寝殿,她使劲拍着门,高声呼叫道:“娘娘,娘娘,李太医有非常要紧的急事要禀告给娘娘。”
在内室听到呼喊的锦思蹙了蹙眉,李太医一向是不慌不忙的,从没有主动烦扰过娘娘,她瞅了瞅也同样听到呼喊的娘娘。
舒舒这时已沐浴好,但头发还是湿漉漉地未擦干,她想了想说道:“让李太医在花厅等候一会儿,我随后就过去。”
李太医和小徒弟被带至花厅,他刚喝了半盏的武夷岩茶,就见顺嫔娘娘穿着一身藕荷色家常棉袍,头上裹着厚厚的巾帕,出现在他面前。
李太医连忙起身,难得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微臣给娘娘请安,祝娘娘万福金安!”
“请坐。”舒舒指了指座位说道,就走到厅中最上首的位置坐下,一旁的小玲当即奉上一杯温热的枸杞红枣茶。
舒舒端起茶杯,徐徐啜饮了两口,才看向李太医,语气平平地问道:“李太医,你有何事要向本宫禀告?”
李太医没有坐下,他接过徒弟递过来的瓷罐,一脸沉重、直截了当地抛出一句:“娘娘,此物有毒!”
“啊?这是……”锦思看着那眼熟的瓷罐,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没错,正是娘娘使用的护发香膏,里面含有天仙子花,此花有着美丽的名字,汁液里却暗藏有毒素,毒性虽不致命,但使用者一旦长期受它浸入,轻则性情变得极易暴躁愤激,严重者将会神志不清,犹如癫狂的疯子。”
这话一出,震惊到花厅内的所有人,锦思面露骇然,不敢置信道:“太医,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你……不要胡言乱语。”
李太医低垂着头,哀声叹气道:“唉,微臣也希望是假的。”话落,他抬起头,踟躇道:“娘娘可否解开巾帕,让微臣用银针验证一下。”
舒舒亦是一脸惧怕,她愣愣地点点头,同意用银针扎头部来验证是否中毒。
一刻钟后,天不遂人愿,舒舒的身体内已被天仙子花的毒素浸透,唯有一丝的安慰的是,毒素没有蔓延至全身,虽难以根除,但太医院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还有取之不竭的灵丹妙药,顺嫔娘娘的身体还是能恢复正常,就是娘娘如今怀有身孕,药物就必须反复斟酌了。
李太医连忙从带来的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性温和的解毒丹,说道:“快去将这个丹药化开六颗,给娘娘服用。”锦思立即接过,用热水化开后端给娘娘。
“娘娘,微臣先告退,此物微臣已取了一小罐,带回太医院后,微臣会尽快开具方子,煎药后派人给娘娘送来。”李太医拱手道。
“你退下吧。”舒舒挥了挥手,一脸悲哀地阖上晦暗的双眼,似乎不想面对这乌糟糟的世界。
“娘娘。”锦思拿过瓷罐,脸上也露出了哀伤之色,她咬了咬牙,让自己振奋起精神,娘娘现在还有身孕,必然是后宫那些嫉恨的妃嫔暗中下毒手。
她愤怒十足道:“娘娘,一定是其她妃嫔使了这等伤害人的狠毒手段,还有这护发香膏是内务府进供的,他们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舒舒抚着头思量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神色凛若冰霜,语气坚定森然道:“你让陈总管来见本宫。”
第59章 若明若暗
翌日清晨,天色才刚放亮,鹭夏脚步匆匆地从宫道外走进永寿宫,她表面上虽力持镇定,但眼神中溢出慌乱不安之色,表明了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俄顷间,鹭夏就走到了贵妃的寝宫外,瞧着殿内一片亮堂,贵妃已醒来正在洗漱。
“娘娘,奴婢鹭夏有事求见。”鹭夏在寝殿外轻声唤了一句。
殿内的小宫女掀开银红掐金撒花门帘,笑道:“鹭夏姐姐,娘娘刚刚起身,正在洗漱呢,娘娘说了让你在花厅先等候着。”
鹭夏朝里头望了望,贵妃娘娘正由鹭春伺候着梳妆,她只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先去花厅给娘娘摆早膳。
片刻后,贵妃娘娘款款走进花厅,圆桌上已布置好贵妃家乡的早食,有金黄松软的满煎糕、萝卜糕、碗仔粿、花生蛋花汤、鲜虾干贝粥等。
鹭夏深悉娘娘的喜好,给娘娘盛了半碗鲜虾干贝粥,便静静候在一旁。贵妃慢条斯理地喝完半碗粥,放下碗勺后,才温婉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鹭夏上前一步,走近娘娘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贵妃听言,倒是一脸淡定,完全没有自己暗下毒手被识破的担忧。但她随即想到顺嫔不能按常理来看待,贵妃皱了皱精心描摹的弦月眉,还是要想个法子善始善终啊。
贵妃欣赏着着自己的纤纤玉手,她不爱带那些尖尖长长的护甲套,手指甲修剪地莹润圆滑,只用蔻丹染成半透明的粉红色,再是素净不过。
沉吟了少顷,贵妃轻轻叹了一声,晃了晃如水葱似的手指,脸色漠然道:“看来本宫今天要亲自下厨一番了。鹭夏,本宫准备个折子,你待会交给周显安,让他去养心殿呈给皇上。”
“是。”鹭夏一头雾水地退下。
***
午后静谧岑寂的养心殿西暖阁内,没有温度的冬日阳光从窗格子里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墁地上,反射出澄亮亮、明晃晃的浮光,将殿内照得一片灿烂辉煌。
御前宫人们静悄悄地侍立在殿堂的角落之处,只有殿中摆设的青玉雕荷叶鹭鸶熏炉里缓缓透出杜松香的轻烟,可通窍辟秽、怡神舒心,丝丝缕缕地散入幽雅清静的四周。
皇帝背着手静静地站于窗前,难得辜负这空闲的午后,没有去批阅御案上堆积的奏折。他望向窗外,凝视着屋顶垂脊上的琉璃釉小狮子,威风凛凛的小狮子正怒目圆瞪,举着利爪仿佛随时要扑咬人。
在落针可闻中,轻轻的脚步声打破这一室肃寂,出神的皇帝被这一阵动静打扰到,他收回视线转过身看向来人,语气低沉道:“何事?”
来人是太监副总管梁永新,他躬着腰走了进来,眼角余光瞟到皇上严肃的表情,他迅即行了礼,咽了口唾沫,口中飞快地说道:“回皇上,永寿宫娘娘送来一封折子。”
话落,梁永新双手高举起折子,那折子的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和大臣所用的双龙纹黄绫奏折不一样,素黄的折子封面连纹饰都没有。
“放桌上去。”皇上淡淡抛下一句,似乎不打算批阅这道不寻常的奏折。
梁永新微微一滞,想起刚到手尚有余温的银票,他大着胆子恭恭敬敬说道:“贵妃娘娘有言,希望皇上能在晚膳前批示她的折子,给予她一个批复。”
“拿过来吧。”皇上英眉轻蹙,淡然吩咐道。他走到紫檀木宝座旁,坐下后拿起饱蘸了朱砂墨汁的御笔,煞有其事地准备批阅这本来自后宫的密折。
梁永新应了一声,将折子放到御案中间。
皇上慢慢地展开这封折子,里面只装帧有一折本,共计四面素纸,前后两面是空白的,中间两面是两幅简笔画,笔触非常简单却活灵活现。
皇上的目光停留在第一面的画作上,他深深陷入了往日的回忆里。那也是一个午后,他刚踏进语蓉的青澜院,便听到小女儿切切的娇哭声,他顿时心慌,火急火燎地冲进屋子里。
只见语蓉倚靠在炕桌上,不到两岁的悦悦,小小的一团蜷缩在额娘的怀里,白嫩的小手捧着额娘的手掌,很可怜地抽泣不已,嘴里嘟囔着:“额娘,好痛啊,悦悦呼呼,就不痛了。”
但语蓉脸上却不见一丝痛苦,只有嘴角憋不住的笑意,促狭地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四爷大踏步走至炕边,问道:“怎么了?悦悦怎么哭了?”
听见四爷的问话,语蓉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她伸出手指,轻柔地给女儿擦拭脸上的泪珠子,柔声道:“悦悦真棒,额娘呼呼就好了,你看不痛了。”说着,她使劲摇摆着自己的十根手指。
“不痛了?”悦悦抬起湿漉漉的澄澈纯净双眼望着额娘,见额娘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才呼了一口气:“额娘,小心,门不碰。”
稚言稚语的话仿若一汪暖融融的热流流淌过语蓉的全身,让她欣慰不已。悦悦上个月玩耍捉迷藏时,躲在门缝后面,手指被不小心夹到,粉嫩嫩的手指霎时变成紫红色,悦悦当场嚎啕大哭起来,过了好几天才消了这疼痛,因此悦悦深深记住了这次的夹门事件。
这日午后,语蓉尝试着用石榴花染指甲的颜色,本以为是淡红色,没想到染成了有些浅浅的紫红色,这淡雅的紫色倒是更合语蓉的审美。只是悦悦一看到,误以为额娘也被门夹到了,而且还是十根手指,那额娘的疼痛更是扩大了好多倍。
语蓉默认了女儿关心的误解,等女儿回到自己房间后,才和四爷解释了这一场乌龙,四爷听后忍俊不禁,还出馊主意,调笑道:“你的手指既然受了重伤,就应该包扎起来。”
闻言,语蓉翻了一个白眼,不理四爷了。
折子上的第一个画面就记录了这样一个场景:悦悦的大眼睛里泛着晶莹的泪珠,她的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额娘的纤细手指,对着紫色的指甲努力地呼走痛痛。
第二个画面则是他和语蓉、悦悦、弘景在冬日的夜晚聚在一起用晚膳,彼时外头寒风凛冽,但屋内温暖如春,满室的其乐融融、温馨美好。
皇上将脑海中不断飘往过去的思绪拨了回来,注视着眼前的折子,静默半晌后,才用朱笔在画作底下写了批语:准奏。
“送到永寿宫。”皇上吩咐道。
等候了许久的梁永新连忙疾步上前,将摊开的折子重新折叠回原样,告退离开后,将折子递给在养心殿门外伫立了有些许时辰的周显安。
待到近酉正时分,时隔一年多的漫长光阴,圣驾终于又来到了永寿宫。刚踏进永寿宫的皇上,就听到孩子们雀跃的吵闹声,三公主和六阿哥虽然有被召至养心殿和皇阿玛用膳,但很久没有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用膳。他们四岁的幼小年龄,还是能体会到一丝落寞。
此时正值傍晚黄昏的时候,冬日里的白昼格外短暂,夜幕已暗沉沉落了下来。永寿宫殿外一盏盏明亮的宫灯已然点亮,驱逐了乌黑的夜色,照亮了通往永寿宫殿中的道路。
“皇阿玛,皇阿玛。”悦悦第一时间感知到皇阿玛的到来,她欢呼地跑出去迎接,跟个小炮弹似的冲到皇阿玛面前,两只小胖手紧紧攥着皇阿玛的衣服,吃力地攀爬到皇阿玛伸出的手臂上。
悦悦在皇阿玛坚实的手臂上乖乖坐好,两手环抱住皇阿玛的脖子,在他耳边奶声奶气地撒娇道:“皇阿玛,悦悦想吃一块萨其马。”
皇上笑着看着女儿嘴边的萨其马碎屑,用拇指抹干净,满眼皆是和煦的笑意:“小馋猫,阿玛这就让人给你一整盘萨其马,任你畅快地吃。”
“你刚吃完一块又半个,可不能再吃了。”香香甜甜的萨其马最近是悦悦的新宠,但就是因为太甜腻了,于是贵妃规定她一天只能吃一块。
刚刚悦悦吃完了,悄悄走到弘景身边,把他手里的半块抢走吃掉了,于是两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吵吵闹闹的,乱哄哄一堂。
“嗯……额娘。”悦悦嘟着嘴巴,小脸鼓鼓地一脸不高兴,随即想到皇阿玛说的话,她不依地拽了拽皇阿玛的衣袖,两眼泛光地看着皇阿玛,皇阿玛都同意她能吃一大盘了。
“贵妃……”望着婀娜多姿漫步向他走近的女子,皇上的笑容慢慢凝在嘴角,一年多流逝的岁月仿若一道沟堑横隔在他们中间,在莹然的宫灯下,贵妃的容颜依旧美玉无瑕,如孤枝上傲雪凌霜的梅花,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高傲。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贵妃盈盈福身道,脸上是柔情的笑意,但眼角眉稍却还是流露出一丝矜贵和不屑来。
皇上眼里有着惆怅,凝视着眼前浸浴在柔和温暖灯光下的女子,她的样貌、她的穿着还是一如往昔,但朦胧的晕黄光线中,若明若暗中,女子身上像是添了一层缥缈的薄雾,只觉得贵妃是那么的遥远和陌生。
贵妃看着皇上静默的样子,淡然一笑道:“皇上,臣妾已置了一桌佳肴,一起用膳吧。”她说着,走上前贴近皇上的身子,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胸膛。
“来,悦悦,额娘抱你。”
悦悦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样了,皇阿玛老半天不吭声,她的萨其马只能明天再吃一块了。想着想着,悦悦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犹如乳燕投林般,投进她最爱的额娘的怀抱。
第60章 百念皆灰
永寿宫殿内极其安静,没有了三公主和六阿哥的嬉闹声,只剩下碗勺相互碰撞的清脆瓷器声,皇上和贵妃各据圆桌两边,贵妃看着眼前的帝王兴致索然的样子,莞尔一笑道:“看来臣妾的手艺终究是一如既往,没有一点进步。”
皇上放下碗筷,瞄了贵妃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哦……居然是贵妃娘娘亲自下厨,这味道还是可以的。”虽是肯定的话语,但他的语气淡然,听不出话语中有对贵妃厨艺的赞美。
贵妃默不作声地望着皇上,直到宫女们撤下膳桌,给二位主子奉上大红袍冲泡的茶水后,两人才开始交谈。皇上抬手端起方桌上放着的银白点珠流霞茶盏,凝视着杯中袅袅散溢的馥郁茶香,他悠然喝了一口,叹道:“茶是好茶,难得你用这茶来招待朕。”
贵妃也跟轻轻啜了一口,听到皇上感叹,嫣然一笑道:“皇上难道还在记怨臣妾,以前只让侍女泡普通的茶水给你喝?”
皇上点点头,十分坦然道:“无论谁在你这里,都讨不了好。喝你这一杯茶,不知要朕怎么回报?”
贵妃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浅笑:“皇上错了,不止是一杯大红袍茶水,臣妾还给皇上准备了一壶黄柑酿,只可惜皇上您不赏脸。”
皇上看向圆桌中间,桌上已没有了杯碗盘碟,只孤单单的白釉青刻花酒壶和两只酒杯被留下。贵妃盈盈起身,执起酒壶在白釉青刻花酒杯中倒入色如琥珀、清澈纯净的黄柑酿,顿时醇厚悠长的酒香弥漫于一室。
“皇上,请。”贵妃捧着酒杯递给皇上,见皇上不接,自己也斟了一杯举在手中,她的目光依旧清冷如霜雪,只唇边漾起一抹媚笑:“也对,没有丝竹歌舞助兴,再好的酒也是无滋无味的。皇上可知道臣妾最爱弹的是哪一首琴曲,皇上如若答对,那臣妾就弹奏一曲,为皇上助助兴。”
皇上站起身,恍若未闻她话中之意,神色带着疏离的客气,淡薄一笑道:“喝酒伤身,贵妃有兴致的话,倒是可以对月独酌一番。朕先回去了,就不打扰贵妃了。”话落,皇上吩咐苏培盛,摆驾回养心殿。
“四爷……”贵妃轻轻唤了一声,皇上的身体微微一震,身后沁香的温香软玉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贵妃的声音含着难以宣之于口的失落和委屈。
候在门外的苏培盛诺诺应道,旋即躬腰飞速奔进了殿内,哪里能想到看到帝妃亲密相拥的一幕,他的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尴尬神情,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儿,苏培盛默默低垂着头,蹑手蹑脚地退下了,并贴心地把两扇门阖上。
皇上的手覆住女子肤如凝脂的玉手,那只手灵活地掠过他的腰身,又离开了,没等皇上回过神,女子的手和男人的大掌十指相扣,在男人手心滑过一圈后,留下了两颗圆润的珠子。
那是两颗刻着字的金丝楠木珠子,仔细一看是佛家六字箴言中的“叭”和“咪”二字。皇上不觉有些失神,他的眼底露出几分怅惘,轻声说道:“语蓉,今日不是你的生辰,怎送我这两颗珠子?”
这一刻,他们俨然是雍亲王府的四爷和侧福晋,皇上回到过去,情不自禁地唤起贵妃的名字,习惯自然的以我自称,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阂并不存在。
“我没有忘记我和四爷的约定,这两颗是我弥补给四爷的生辰礼物。”贵妃喃喃细语道,她宛若柔弱无骨地依偎在皇帝宽厚的肩背上,美好的画面是那么的温情脉脉!
***
启祥宫内,舒舒冷然问道:“皇上不在养心殿,那在何处?”当舒舒知道香膏有问题且和贵妃有干系之后,她思虑了良久,还是决定向皇上和盘托出,至于皇上相不相信那就无所谓了。
锦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但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她略微踌躇了下,还是实话告知:“丁来福去了养心殿,御前的人知会他,说皇上今晚在永寿宫用膳。”
闻言,舒舒轻嗤了声,射出的清冽目光宛似此刻冬日里的数九寒冰,站在她身旁的锦思锦年不由地感到浑身冒冷、栗栗发颤,两人都一脸担忧地望着主子。
“走吧,去永寿宫。”话音刚落,舒舒就如同即将要上战场的勇士,毅然决然地踏上那条通往永寿宫的路,那条有着渺茫未定战果的道路。
主仆三人很快就来到了永寿宫门前。
“顺嫔娘娘,圣驾在此,我们贵主子不便接待您,请恕奴婢阻拦您进去。”鹭夏这一晚都在宫门前驻守着,就是为了不让启祥宫的顺嫔打扰到贵妃和皇上的相处。
不出所料,还没迈进永寿宫,舒舒她们就被拦住了,舒舒蹙了蹙眉心,轻哼一声,敞开身上穿着的斗篷,两手抚摸着高耸的孕肚,犀利的视线直勾勾盯着眼前拦路的宫女,不管不顾地扶着锦思的手,没两步就走近鹭夏身边。
鹭夏一惊,愕然地看着顺嫔娘娘那快要撑破衣服的诡异腹部,直愣愣地看着顺嫔离她越来越近,在孕肚即将要撞向她时,鹭夏慌忙地后退,“哎呀”鹭夏大叫一声,她扭伤了脚腕,狼狈地摔倒在地。
“鹭夏姐姐,鹭夏姐姐。”在她身后的小宫女小太监连忙走上前搀扶起鹭夏,鹭夏蹒跚地站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顺嫔主仆三人扬长而去,走进永寿宫里。
没过一会儿,在殿外候着的苏培盛也看见了顺嫔娘娘,不过苏培盛到底是御前大总管,只见他不慌不忙,满脸笑眯眯地迎上前,高声呼喊道:“奴才给顺嫔娘娘请安。”
特地放大的呼喊声传到了安谧温馨的殿内,皇上和贵妃刚刚酝酿的缱绻情意霎时被这声动静打破,皇上不觉眉头一皱,那握着贵妃的手迅即松开,他阔步走到门口打开殿门。
舒舒的身影映入皇上眼前,她娉娉婷婷立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只见她披着一件黛紫洒金梅花纹连帽斗篷,将她的身形全部隐藏起来,只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白皙脸庞。
“夜深露重,你何故到此?”皇上柔声问道,他的声音既然带着一丝胆怯,幽晦的眼神紧紧凝望着面前的舒舒,见她晶莹清澈的双眸中,微微有怨愤的情绪在激荡。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看清楚舒舒此时的面容,他抬起手刚要贴近舒舒的侧脸,“啪”的一声,舒舒冷漠地拍掉靠近她身边的手,不留情面地重重甩开。
“皇上,臣妾有要事向您禀告。”舒舒冷飕飕地吐出一句话,说罢她低垂下着头,敛去眸中闪过的一丝戾气,对离她就一指距离的皇上视而不见。
皇上一怔,急忙说道:“先进屋子,外头太寒了。”
走进屋内,的确是温暖如阳春,一股暖烘烘的氤氲热气扑面而来。但端坐在圈椅里的贵妃,却和这煦暖格格不入,她灿烂如玫瑰的容颜此时蒙上了一层凛凛肃冷的冰霜。
看着走进来的皇上和顺嫔,贵妃傲然地微仰起头,扬起美眸望向皇上,那双眸中噙着一丝孤高和不屑之色,她暗暗念道:雍正,你果然是性情不定、难以捉摸。
舒舒瞟了贵妃一眼,也不和她寒暄,单刀直入地质问道:“贵妃,你为何要下毒害我?”
刚落座的皇上霍然站起身,讶然问道:“下毒?”
没等舒舒回复,他就大步走到舒舒身边,掀开她的斗篷风帽,流光瞬息间,一头乌黑顺滑如绸缎般的长发丝丝缕缕飘逸开来。
殿内通明辉煌,舒舒脸上泛着红润健康的气色,她有些不适地眨了眨如鸦翅般的睫毛。皇上细细打量了下她的脸,刚想松口气,就被舒舒那显眼怪异的肚子吓到。
舒舒望着皇上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还是好心地告诉他:“我身体没事,只是怕女儿冷,多加了一层软垫遮挡在前面。”好吧,其实真相是舒舒怕有人故意撞她的肚子,在肚子上套了一个藤条簸箕,也多亏有了它,让她们进到了永寿宫。
“你刚刚说贵妃下毒害你,是怎么一回事?”说着,皇上质疑的眼神看向贵妃。
贵妃同样露出疑惑的表情望着顺嫔,迷茫地问道:“顺嫔,本宫可没做这等下三滥的事情,你莫不是一孕傻三年,在皇上面前胡编乱造,想引他关怀?”
这时锦思走上前,先向皇上福了福身:“奴婢锦思,参见皇上。奴婢现在代替我们主子,向皇上说明贵妃毒害我们主子一事。”
皇上挥手示意她起身,立即道:“你速速禀来。”
锦思拿出一瓷罐,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地说道:“这瓷罐里装的是护发香膏,里面含有天仙子花瓣萃取的毒液。幸亏昨日李太医偶然发现,不然我们主子将会中毒深重,变成一个疯子。”
听到这话,皇上的眼神如利刃般剜了贵妃一眼,现在还没有证据表明贵妃是下毒之人,但皇上一想到舒舒有可能变成疯子,内心就不能淡定了。
锦思继续说道:“护发香膏是六月初由内务府进供的份例,在这之前内务府每月送至启祥宫的香膏有五罐。自从贵妃掌宫权后,内务府就送来六罐不同的香膏。”
锦思打开瓷罐盖子,“这香膏是名叫王永财的皇商置备购办的,而同意采办的文书就是贵妃签字盖印,贵妃就是用了这卑鄙的手段来毒害我们的主子。”
斩钉截铁的话语并没有让贵妃心惊害怕,她面上神色不变,只紧紧盯着皇上,看着皇上眼中的愤然,似乎对锦思的话将信不疑,贵妃的心里刹那间涌上无尽波澜澎湃的灰暗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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