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祭祀当日, 一重天几乎水泄不通,言立仙君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情绪高昂地念诵了一篇由他本人亲自书写的祭词。
大概意思是仙界众仙感念青衍庇佑的恩德,但如今仙界变故不断, 求生艰难。众仙愿真心祈愿,用愿力为他重塑仙体,恳请他放弃建木之躯,救仙界于水火。
言立仙君文采斐然, 且十分抓得住重点,大段内容都在描述仙界众仙处境之惨烈, 一段祭词念诵下来,几乎引起了在场大半仙人的共鸣。
在众仙的呼应声中, 言立仙君心情激荡, 他感觉自己同样是在拯救仙界, 天柱重立之日, 无人能抹杀他的功绩。
他并不知道, 宿月就在不远处看着祭台的方向。
看着众仙齐齐跪拜,口中诵念着青衍的功绩,然后求他为仙界为众仙放弃自己的肉身。
祈愿的声音汇聚在一起, 如山呼海啸, 直冲天际。
宿月就那么看着, 没有去阻止。
过了好一会儿,绯落的身影出现在她旁边, 低声对她说:“沉世渊的人把东西送来了。”
“嗯,分成两份,其中一份给你母亲。”宿月说。
在她与芙如夫人聊过之后, 便联系了在沉世渊的白魁,请他帮忙弄个东西回来, 他们的动作很快,这么短时间就把东西送来了。
“知道,我娘的那份已经送去了。”绯落将其中一个小瓶塞给宿月,然后看着远处热闹的祭台,冷笑一声,“南溟仙帝为我母亲精挑细选的,就是这种货色。”
宿月倒是难得说了句公道话:“文采斐然。”
“是啊,所以就能堂而皇之的说出让别人为自己去死这样的话,无耻!”什么以愿力为青衍重塑仙体,即便仙界的香火之力强于人间的,但走香火成神一道的,哪还有前途可言。
甚至都无法留在仙界,只能去原本的小世界成为一方神明。
青衍原本可是天地神树,他们怎么是有脸说出这种话的?
“凡间有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宿月异乎寻常的冷静,“在仙界一样适用。”
又看了一会儿,宿月才转身:“走吧。”
祭祀不会一日就结束,不然怎么能体现他们的诚心。
众仙祈求的声音,穿透了仙界壁垒,源源不断地传入青衍耳中。
此时的青衍却无暇顾及,数百头诸怀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在他本体周围盘桓不去,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卡在青衍的攻击范围外,它们比之前袭击他本体的凶兽都要理智,没有硬攻,而是在等待时机。
近来青衍时常会失神,这些诸怀看在眼里,便趁这个时候蜂拥而上。不仅如此,它们还会驱使弱小的凶兽,联合强大的凶兽,以至于聚集在附近的凶兽越来越多。
青衍身上有护身屏障,它们的攻击大多会被挡下,但架不住数量太多。
让他忧心的不止是围攻的凶兽,还有从混沌中刮出来的强风,从那天宿月离开之后,风就没有停止过,并且越来越强,稍微弱小一些的混沌凶兽,甚至没能逃离混沌,就已经被呼啸而过的风搅碎。
四处都弥漫着血腥气,让人仿佛置身尸山血海之中。
这种气味刺激着存活下来的凶兽,它们越发的嗜血凶悍,它们在围猎青衍。因为他阻碍了它们逃离的去路,它们想要清除掉他。
对于无法移动的青衍而言,他现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偏偏这个时候,仙界在祭祀他。
祭祀持续到第四十九日,青衍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但这样的祭祀,并非对他全无影响,一开始只是声音有些吵人,他可以选择屏蔽掉,到后来,那些声音开始无法屏蔽,变得无孔不入。
而且这些声音,带着庞大的香火愿力,试图与他神魂融合。
一旦接受了香火愿力,就产生了因果,必须回应他们的祈求。
青衍一直在抵抗这股庞大的愿力,如果是往日并不难,但是现在,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围攻他的凶兽比一开始少了一半还多,剩下的那些吞噬了死掉的同族的血肉,变得更加狂暴凶残,而青衍的护身屏障已经布满裂痕,在碎裂边缘。
如果没有了护身屏障,单靠无法移动的肉身,青衍无法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即便仙界所谓的祭祀让他觉得可笑,但青衍和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他们想要在仙界平安的活下去,青衍要的是仙界无恙。
所以,他没有接受他们的祭祀,也没有拒绝。
或许,是时候该做出决定了。
祭祀的第八十一天。
祭台上的言立仙君比起之前,越发的消瘦,脸上的颧骨都凸了起来。
但他双眼泛红,带着一股狂热。
今日就是祭祀的最后一日,青衍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他们的祭祀,如今他今天依旧没有拒绝,大祭之后就等同于他默认了,这个结果天道也会承认。
他就要成功了。
汐月宫,芙如夫人正在花园中泡茶,她姿态娴熟优雅,路过的仙娥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眼中满是羡慕。
羡慕南溟仙帝待她格外的与众不同。
这些时日言立仙君没有下过祭祀台,作为妻子的芙如却没有踏出过汐月宫半步,仿佛外面的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
南溟今日心情极好,芙如昨日约她在花园中饮茶下棋,她便随口应了。
她到的时候,芙如刚刚沏好茶,她将茶杯轻巧推到南溟面前:“您尝尝,我前些时日制的花茶。”
“你倒是有闲心。”南溟随意端起茶杯轻嗅,里面混杂着多重花香,沁人心脾。
“奴婢不能为您做什么,但至少不会这时候为您惹麻烦。”芙如微微笑着,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
“祭祀的事,言立功不可没,今日之后你便好好与他过下去,日子还长。”这已经算是一句保证了。
“奴婢知道,您对我最好。”芙如看向南溟,眼中满是情真意切。
南溟摇头笑笑,喝了一口杯中花茶,花香味瞬间侵入口腔。
“你这茶香味太重了。”她随意点评一句。
“奴婢下次改进就是。”
两人随意聊着,直至原本明亮的天空突然变得暗沉下来。
并非只有十八重天,这种昏暗似乎笼罩了整个仙界。
汐月宫中的仙娥们似乎有些惊慌,但是南溟却没有,她站起身仰头看着天空,似乎透过天空,看向更远的方向。
她双眸明亮,带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时机要到了。
“您要出去?”芙如的声音响起。
“嗯,留在这里,不要乱走。”南溟随意吩咐了一句。
“奴婢明白。”芙如目送着南溟仙帝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她坐回石凳上,看着少了一半茶的茶杯,微微垂下头,嘴角勾起一抹笑。
茶当然很香,不够香怎么藏得住并蒂莲的味道。
一重天此时已经被浓重的黑云笼罩,黑云之中,雷声翻滚。
并非是雷劫降临,而是对仙界有巨大影响的存在发生变故,或即将发生变故,天道做出的反应。
从刚才起,言立仙君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很艰难,就像是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在阻止他继续。
玉极仙帝不知何时出现在祭台旁,他将手中宿世镜抛向空中,在宿世镜的笼罩下,言立仙君感觉身体一松,那股阻碍他的力量消失了。
他手持祭文,大声诵念起来。
空中的雷声越来越响,玉极微微眯着眼,唇角上扬。
就在言立念到最后一段祭文的时候,祭台突然炸开,那里扎眼之间长出了一棵黑色的树,只有干枯的躯干而没有枝叶,树干最上方,还有一个瘤子,像是人头。
如果那天言立没有逃走,就应该认出来,这棵树就是他的岳丈大人。言立仙君像是一串糖葫芦,被黑色的枝干当胸穿透。
那棵树在宿世镜的照耀下逐渐萎缩,枝干存存断裂,为了存活,它在疯狂吸收言立仙君的血肉。
言立仙君睁着眼,嘴里吐出黑血,手里还死死抓着祭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他在众仙惊骇的注视下,被吸干了全部仙元,连带血肉,甚至仙骨。
就这样,在玉极仙帝的面前,灰飞烟灭。
玉极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他的手猛地一握,咬牙挤出两个字:“宿月!”
宿月着一袭红衣,一步一步走下一重天。
玉极突然大喝一声:“宿月,打断祭祀,你是想与整个仙界为敌吗?”
“我说是,你又能奈我何?”宿月立于空中,居高临下地望向他。
“找死。”玉极挥手将宿世镜打了出去,空隙间,他看了眼祭台下的一人,低声吩咐,“完成这次祭祀。”
那人冲上前将祭文从地上捡起来,无视了两位仙帝的交手,重头开始大声诵念起来。
宿月挡下宿世镜,身后却陡然又多出一道身影,南溟悄无声息地朝她拍出一掌,身前玉极已至。
宿月避之不及,硬生生挨了南溟一掌,随后身影在空中接连闪烁,玉极和南溟仿若附骨之疽,寸寸紧逼。
两人眼中满是势在必得,今日青衍不死,宿月也要死!
就在这时,一声叹息响起,原本紧逼宿月的玉极猛地后退,他周身出现了数道密密麻麻的锁链,将他困住。
“东辰,你要帮她?”玉极又惊又怒,他十分忌惮那些散发着氤氲紫气的锁链,尽量让自己不去触碰它们。
“并非帮她,只是在帮自己罢了。”说话声中,东辰仙帝降临,与玉极隔空对视。
“你是在助纣为虐。”
东辰仙帝摇摇头:“我只是在纠正错误。”
第132章
“错误?我哪里错了?”玉极一字一句地问, “是我维持仙界秩序错了,还是我为仙界的安危考虑错了?”
他面露讥笑之色:“你不妨问问众仙,他们觉得我所做的一切, 是对是错,你敢问吗?”
东辰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摇,只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的道是规则与秩序,而现在的仙界, 没有这种东西。
一切的规矩,都来自于仙帝的喜好, 善恶对错成了笑话。四位仙帝执掌仙界,就有四种不同的规矩, 飞升的仙人必须则其一效忠, 即便东辰是受益者, 也从来不认为这是对的。
“所以你选中了宿月?”玉极一脸失望, “东辰, 我一直以为你眼光独到,是我高估你了。”
他虽然被困于天道枷锁中无法挣脱,却并不显焦虑, 因为宿月根本不可能赢。被天道钟爱的天地神树又怎么样, 她和南溟差的是十几万年的光阴。
而此时, 南溟已经与宿月隔空过了数百招,两人的仙元再一次在空中相撞, 悄无声息地炸开,下方的宫殿楼阁寸寸碎裂,一重天转瞬间就被毁了大半。
南溟周身仙力磅礴, 却带着锋锐无比的威势,她五掌张开, 五道通天风柱与无数道小风柱凭空生出,呈包围之势朝宿月卷了过去。
风柱所过之处,所有东西都被卷进风中,化为齑粉。
冷冽的声音穿透狂风,清楚地传入宿月耳中:“宿月,我之前几次饶过你,让你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区区新晋仙帝,整个仙界十几万年来,我见了不知多少,只有你最自以为是。”
宿月的身形在空中数次闪烁,都没能突破风阵,心知躲不过,便落在地面,脚尖刚一点地,不死树的虚影便自身后舒展开来,她也在狂风中岿然不动,只有裙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宿月微微仰头看向空中的南溟:“是不是妄想,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宿月一手突然攥紧,仙界三十六重天的生机开始疯狂朝着她掌心汇聚,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原本还在祭台上兢兢业业念祭文的那名仙者脚下一歪,突然栽倒在地,身上生机全无。
此刻,已经无人顾及他了,南溟猜到宿月要做什么,厉声呵斥:“大胆,你竟敢摄取仙界生机。”
“我敢做的事多了。”庞大的生机被不死树吸收,又通过根系四散出去,已经连成的风阵被生机冲得七零八落。
南溟见状,迅速变阵,风柱开始互相融合,形成一道巨大的龙卷,没来得及躲藏的仙者无法挡住狂暴的风力,被卷入其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龙卷周围的空间被撕裂,连仙界壁垒都裂出了一道道缝隙。
就在那道龙卷风朝宿月扫过去的时候,突然一道金色箭光穿过风柱射向宿月,那道箭光极快,宿月只堪堪来得及避开要害,箭光穿透她的胸口,又洞穿了不死树本体。
这一幕让东辰面色陡然凝重起来,困着玉极的天道枷锁剧烈颤抖,似乎想要抽身,但最终还是稳住了。
玉极正与他无声对抗,见状哈哈大笑:“东辰,现在你还认为她会赢吗?”
他向来喜欢做实做绝,既然南溟一个人对付宿月总是出意外,那就再叫一个。
仙界壁垒之外,隐隐约约可见一道黑色身影,手持弓箭,身上气息强大,俨然也是一位仙帝。
从天柱出现问题,几位无法入主仙界的仙帝们便行踪成谜,不肯轻易露面,也不愿意掺和进仙界争端之中。
而今突然出来一位,显然是玉极用了相当大的代价请过来的。
南溟面色并不好看,她看了一眼那人,来人她认识,是五万年前进阶的仙帝境强者,名叫罗椎,是天生天养的金灵成仙。
金克木,难怪要找他。
然而这个帮手的存在,玉极却没有和她提过一句。
玉极……果然需要多加防备。
很快南溟收回念头,就算要找玉极讨说法,也是在一切结束后,此刻,她的首要目的是除去宿月。
南溟再次出手,有罗椎的的帮助,宿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她应付南溟尚且勉强,何况如今还多了一人。
不过片刻,身上便多了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些金色箭矢上附着的仙元与她体内生机相斥,伤口无法消除,反而越发严重。
南溟更是见缝插针,宿月为了避开金箭硬挨了她几掌,浑身气血翻涌,胸口闷痛不止。
她一手捂着胸口处,身上气息逐渐衰弱,看起来似乎已是强弩之末。然而她的指尖却泛起丝丝银色光芒,但只是闪烁了几息就被她掐灭,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还不是时候。
宿月分神看了眼天外,她要赌一把,赌她被逼入绝境,青衍究竟会不会回来帮她。
就在宿月被两人夹击,情况危机的时候,被玉极扔出去的宿世镜却已经破开虚空,来到了天外。
宿世镜的速度极快,只是一道暗光闪烁,便冲向那道混沌裂隙,随后轰的一声炸了。
宿世镜炸裂的同时,玉极嘴角溢出一丝血痕,眼中闪过厉色。
他连伴生灵器都毁了,此次,不成功便成仁!他倒要看看,到了仙界存亡的地步,青衍究竟是会放弃他的道,还是放弃宿月。
在这一点上,玉极和宿月倒是难得的心有灵犀,只是目的截然不同。
玉极自认了解青衍,他不信连仙帝之位都能轻易放弃的青衍,会为了宿月做出改变。
仙帝对自身道的选择向来谨慎,一旦定下就不能轻易更改。
道并不只是一种信念,还是他们对未来方向的选择,进阶仙帝之后,单纯的修炼对修为的提升十分有限,他们必须要融入此方天地,择一道而行,天地一旦认可了他们的道,会给予相当的反馈。
就像东辰身上无数条的天道枷锁,既是对他的束缚,也是天道的保护。
而青衍走的那条庇佑众生的道,在玉极眼里虽然很蠢,但也不得不承认,巨大的牺牲,绝对会给对方带来更多的好处。
一旦青衍带着本体建木回归仙界,天道绝对会给予他无与伦比的回馈。但天柱的问题无法解决,青衍就无法归来,这是一个死循环。
除非他放弃自己的道,而这样,青衍的力量会被削弱,甚至可能会遭受天道反噬。
到时候就算他和宿月联手,也不会是南溟与罗椎的对手。
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在宿世镜中窥探过玄苍一瞬,可以肯定,玄苍此刻自身难保,绝无可能再帮青衍。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有序进行,此番之后,仙界便尽在他掌控之中,些许损失,他还承受得住。
宿世镜的爆炸在一瞬间引燃了并不安宁的混沌,庞大的混沌原力如海水一样倾泻出来,青衍竭尽全力才能在冲击下稳住本体。
与此同时,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不死树的气息在飞速减弱,宿月遇到了生死危机。
如果他现在抽身,失去了建木的阻隔,在混沌的冲击下,仙界壁垒坚持不了片刻,届时就是仙界众生的浩劫。
可宿月,是他唯一的同族,她才刚刚醒来,都还没能真正好好地活着。
就在这时,混沌中涌来一股庞大的让青衍极度不舒服的魔息,充斥着邪恶与混乱。
魔息突兀地停在他周围,青衍正要驱散,却见它们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人的轮廓。
玄色长袍拖曳,袍角时而凝聚,时而逸散成魔息,青衍视线往上,是隐在宽大袖袍下的苍白指尖,再往上则对上了一双纯黑幽深的眸子。
青衍短暂沉默了片刻,才出声:“玄苍,你怎么来了?”
玄苍抬眼看向青衍,他脸上的魔纹不知为何尽数消退,看起来似乎恢复了正常,只是身上的气息略微有些不同而已。
“来帮你一把。”他微微抬起手,指尖轻弹,朝他们这里飞射过来的宿世镜碎片便化成了灰。
“帮我?”
玄苍垂眸看向仙界,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不回去,宿月会死。”
青衍一时无言,这些他都知道。
玄苍蓦地笑了一下,对他说:“回去吧,我替你守着这里。”
“你?”青衍错愕地看向玄苍。
玄苍并未看他,依旧望着仙界的方向:“去帮她得到她想要的,我在这等你回来。”
“可你的伤……”青衍依旧迟疑。
他不怀疑玄苍能否做到,但就算短暂撑起两界也不是简单的事,他的本体有天然的优势,而玄苍只能依靠修为来硬抗,青衍无法确定他能坚持多久。
“所以,快点回来。”
青衍并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仙界内,宿月的气息越发衰弱,而玄苍的提议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他终于还是咬牙应了。
“好,我尽快回来,一切小心。”
建木震动,它庞大的根系从虚空中逐渐收缩,天地因为它的挪动而发生轰响。
这时,玄苍体内释放出了磅礴的混沌魔息,一瞬间几乎充斥了天外。
邪恶又混乱的气息四处弥漫,而玄苍只是一手扶膝,随意地坐在虚空之地,因为青衍的本体撤离而震动的两界再度恢复了平静。
哪怕青衍对他的状况有再多疑问,也明白现在不是解惑的时候。
等到建木本体自天外完全抽离,青衍终于再度恢复人形,只是这一次,身上的气息变得无比强大。
“玄苍。”在即将进入仙界壁垒的时候,青衍又停下,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不放心。
“嗯。”玄苍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你多加小心。”他又重复了一遍。
玄苍轻笑,抬手摆了摆。
第133章
青衍的身体没入仙界壁垒之后, 虚空中终于只剩下玄苍。
来自两界的压力同时施加在玄苍身上,他屈指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几声。
手移开之后, 指节上染了一抹殷红。
而原本往外喷涌着混沌原力的混沌空洞,里面就好像生出一道无比巨大的漩涡,开始疯狂吸收他释放出的用以撑开两界的混沌魔息。
庞大的吸力,像是想要将他也一并吸收进去。
玄苍并不意外这种变化, 混沌失衡,以往只能靠漫长的时间慢慢恢复, 而今却可以靠吸收他释放出的混沌魔息快速恢复,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混沌和仙界的天道一样, 没有意识, 但是存在, 能够维系一界的规则运转。仙界尚且有仙帝承载天道, 但混沌没有。
只有渡过生死劫的混沌神魔才能主宰混沌, 然而混沌孕育出了混沌神魔,混沌神魔却因无法渡过生死劫选择封印修为转世重修,被带走的大量混沌原力无法填补使得混沌失衡, 导致如今再也没有新的混沌神魔诞生。
现在, 天地间最后的混沌神魔即将走向末路, 祂应该感觉到了,才想要吞掉玄苍, 做最后的补救。
玄苍没有制止,混沌魔息的流失对此时的他而言,已经不足挂齿。
源源不断的混沌魔息从他体内释放出来, 那是无法想象的,浩瀚的力量。
然而在永恒的寂静中, 无人得见。
仙界,一重天。
宿月大口地喘着气,哪怕她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可拖了这么久,她依旧顽强地站着。
南溟已经逐渐失去了耐性:“你还在坚持什么呢,你已经输了,没有人会帮你。”
她边说边对宿月出手,与此同时,数十道箭芒交织,同样朝宿月围剿过来。
宿月轻呼了口气,拖了这么久,青衍也没有出现,他大概不会回来了。
失望有一些,更多的是可惜,上次分别的时候,应该好好和他说一声再见。
计划出现了偏差,她小瞧了玉极,原本想着除掉南溟和玉极,重炼天柱,现在最好的结果,大概是维持原本的局面。
青衍那边,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宿月飞快收敛心神,她身后不死树的树枝上突然开始长出新叶,只是那些叶子竟然是银色的。
银色的叶片从抽芽到长成,只是眨眼时间,大片的叶子晃动着,簌簌作响。
那种声音,就连隔着仙界壁垒的罗椎都能够听见。
他只感觉到不死树的变化神异,南溟却霎时变了脸色。
长出来的并不是真的叶子,而是气运显化出来的,那上面的每一片子,都代表着仙界的气运。
她得到仙界气运十几万年,却始终无法将气运显化于本体之上,那意味着天道并不承认她,她即便承载了仙界气运,也得不到天道馈赠。
宿月才成为仙帝多久,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因为她原本是天道选出的承载气运之人吗?
凭什么!
南溟心中怨气难平,她自认得到气运的这些年,从未行差踏错,宿月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能够轻易得到天道承认,何其不公。
她没有错,分明是天道错了。
眼看着罗椎射向宿月的箭矢全都偏移了原本的轨迹,南溟突然冷笑一声。
就算得到了天道承认又能怎么样,只要断了根,天地神树也会死,谁也救不了!她就不信,在这种绝境,宿月还能翻盘。
宿月能操纵气运,她也能。
就在南溟试图将气运施加在那些箭矢上的时候,天地间突然震动起来,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震动便消失了。
下一瞬间,原本在仙界壁垒外一直放冷箭的罗椎突然被一股巨力击中,硬生生摔进了一重天。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罗椎正要起身,一只脚踩上了他的脊背,他挣扎了几下,又被硬生生踩了回去。
“青衍?”宿月看清罗椎身后的人时,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青衍朝她笑了一下:“抱歉,来迟了。”
青衍的出现,让原本一边倒的局势彻底逆转,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上的气息和往日截然不同,丝毫不弱于他们。
很显然,这一次来的是他的本体。
自诩算无遗策的玉极此时脸色阴沉无比,终于不顾形象地咒骂出声:“该死!”
青衍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他也再请不来第二个罗椎帮忙了。
东辰仙帝暗暗松了口气,果然等来了转机。
如今,他们都无暇分神去想青衍本体归来,天柱该怎么办,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仙界毁了,也得先分出胜负。
罗椎有青衍来处理,宿月面前终于只剩下南溟。
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南溟突然抢先出手。
不死树的虚影替宿月挡住了南溟的一击,随后消散回归宿月体内。
树上长出的银色叶片却没有一同消失,而是化成无数道银光尽数朝宿月掌心凝聚,她微微张开五指,掌心处隐约可见一个小瓶,叶片将小瓶搅碎,随后凝成了一把长刀。
瓶中殷红的液体混在刀身上,带着淡淡红痕。
宿月松开手,银光一闪而逝,破空声响起,长刀瞬息间来到南溟身前,朝她砍去。然而那把刀连碰都没碰到她,砍了个空。
南溟面上一哂,还未来得及嘲讽对方,她身上突然散发出了丝丝缕缕的银光,银光似不受控制地朝着长刀飞去,与它融合在一起。
南溟心头一跳,陡然反应过来,那把刀是在削她气运!
从来都是她剥夺别人的气运,第一次有人敢对她这样做,偏偏还成功了。
这就像是在嘲讽她,嘲讽她偷了别人的东西,等主人来要的那天,不得不拱手奉上。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拥有过,只不过是在替对方保管气运而已。
那些曾经被南溟取走的气运,被一刀刀削下。
曾经的南溟,就是以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剥夺别人的气运,冷眼看着她的对手走入绝境,如今同样的手段,全部加诸于她自己的身上。
曾经那些人有多绝望,如今的南溟就有多疯狂。
她不能认输,南溟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帝,主宰别人的生死,她决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可是,她渐渐发现,自己的攻击开始落空,到最后,甚至完全碰不到宿月。
“不应该是这样的,都是假的……”南溟喃喃低语,她看向游刃有余的宿月,双目赤红。
赢的人明明应该是她,宿月才是该死的那个!
对,宿月才该死。
此时,青衍已经解决了罗椎,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青衍如此轻易地除掉罗椎,让南溟无法再心存侥幸,玉极……帮不了她,也不会帮她。
终于,她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就算死,她也要拉着宿月一起。
她突然收敛周身仙元,瞬间出现在宿月身旁。宿月没有躲开,只耽搁了片刻,南溟就撑开了一个小型结界将两人都困在了方寸之间。
而她身上的仙元则开始急剧压缩,庞大的能量汇聚,青衍和东辰同时出声提醒:“小心!”
宿月好像终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想要逃走,但是逃不掉,渐渐的表情变得惊恐。
南溟很喜欢她这个表情,大笑出声。
下一刻,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结界碎裂。
她低下头,左肋下穿出了长刀银色的刀尖,刀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流入了她体内,在她体内灼烧。
凝聚的仙元不受控制的散去,灼烧的痛感越来越清晰,南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被刺破了命门。
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因为曾经亲手斩断了本体,哪怕成为仙帝,最终留下的伤痕也没能恢复。那道伤成了她的命门,被她藏了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南溟依旧不可置信地望着宿月。
此时宿月脸上哪还有惊恐,根本就是在骗她,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可现在明白这些,已经晚了。
她失去了气运,被破了命门,甚至还有不知名的东西在灼烧她的生机,体内仙元在疯狂外散,南溟清楚地意识到,她会死。
可她还是执着地想要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宿月眼神漠然地看着她,情绪没有丝毫起伏,“但是芙如夫人知道,她还告诉我,用暮回的血,可以找到你的命门。恰好,暮回很愿意帮我这个忙。”
宿月和暮回之间的关系可算不上友好,但暮回得知她要血做什么之后,毫不犹豫地给了,她甚至在自己的血液里下了咒,还立下誓言不对任何人提起。
南溟张开手,看着手上沾染着的自己的血,这里混着暮回的血。
难怪这么疼,暮回用她的血诅咒自己。
她是什么时候把暮回的血吞进去的?南溟回想着,然后想起来刚刚离开汐月宫的时候,芙如递给她的那杯茶。
“芙如……为什么背叛我?”
这十几万年,她对芙如不够好吗?
宿月没有回答她,她想到自己曾经听过的那些关于两人的过往,芙如算得上是南溟的恩人,但身份改变后,她成了南溟的仆人。
好或不好,两个人大概有不同的理解。
气运依旧不断从南溟体内流出,越来越少。她仰起头,星星点点的银光漫天飞舞,南溟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才刚生出意识没多久,她出生的地方,那口井里不时有银光冒出,很漂亮。
她得到了它们,又失去了它们。
南溟的身体轰然倒塌,宿月抬手,虚空一捏,将飘散出的神魂彻底捏碎。
南溟,死。
第134章
承载仙界的仙帝陨落, 天地同悲。
南溟魂魄消散的同时,仙界上空雷霆炸响,天地暗沉, 片刻后天降暴雨。
雨水沁凉,每一滴雨水都蕴含着浓郁的仙灵之气,仙帝陨落在仙界地域,散去的仙元会反哺仙界, 甚至连下界的三千小世界,也会受用无穷。
宿月站在雨中, 雨水丝毫没有沾身,只有漫天银光朝她汇聚, 在她头顶盘旋许久, 终于尽数没入她体内。
不死树的树影显现, 树身再次生长, 无数枝条抽芽, 银色的树叶挂满枝条。
仙界气运,终于尽数归于她一人之身,由不死树镇压, 直至纪元更迭。
曾经失去的, 都拿回来了。
雨渐渐变小, 南溟已除,只剩下玉极了。
玉极被三人围在中央, 四周还有天道枷锁的钳制,他终于不再一派淡然模样。
但比起轻易被逼入绝境的南溟,玉极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的目光缓缓从宿月脸上扫过, 如果不是她,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帮南溟除掉她。
可惜南溟陨落,为时已晚,但不意味着他今日会输。
玉极将目光移开,转向东辰仙帝:“东辰,你我相交十几万年,从前也并无龃龉,如今两具仙帝尸身已经聚齐,罗椎虽未能承载仙界,但实力不俗,已经达到炼制天柱的条件,你何苦再为难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东辰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如果你发下天道誓言,让出仙帝之位,从此退避仙界之外,我可以考虑。”
“不可能。”玉极面色一沉,斩钉截铁道。
三十六重天,只有九重天秩序井然,欣欣向荣,人世间的皇朝可以更迭,但是仙朝不会,他想要从来都是万仙来朝,执掌仙界,这才是他的道。
如果现在离开仙界,就等于前路断绝,玉极绝不会退让。
“那我们,就只能选择将你镇压了。”东辰同样不肯退让。
他们两个的道,从一开始就是相悖的,东辰早就知道玉极不会答应,也没想放他走。
东辰话音落下,三人同时出手。
然而玉极不闪不避,任由攻击落在他身上。
直至此时,他身上泛起一层金光,不但挡住了宿月他们的攻击,还反弹了部分伤害。
青衍轻啧了一声,搓了搓带着灼烧痛感的手掌,看向玉极的目光带上了探究。
宿月只以为玉极身上还有护身灵宝,倒是东辰看出了端倪。
他语气中带着些许惊异:“天道功德?”
玉极笑容得意:“不错。”
天道极少会降下功德,得到了天道功德,就等于得到了天道庇佑。
玉极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杀手锏,此前从来没人知道。
东辰回想了这些年玉极所做的一切,突然道:“是仙狱。”
在他眼中,玉极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样值得让天道降下功德,但是有一件事很特殊。
玉极曾经一力主张建造仙狱,后来仙狱空间开辟更是直接连通九重天,玉极坐镇九重天,同时也是在镇压仙狱。
如今看来,他之所以这么兢兢业业,是因为从中得到了足够的好处。
玉极并不否认:“我督建仙狱在先,又于千万罪仙有教化之功,天道降下功德,不是我应得的吗?”
“难怪你不肯让玄苍进入仙狱。”东辰了然,一次性降下大量功德必然会惊动他们,玉极的功德不是一次性降下,而是长时间积累所得。
以玄苍的见识,只要多去几次,应该就能发现端倪,所以一开始,玉极就堵死了这个可能。
宿月微微眯起眼,再一次凝聚出气运长刀想要削去玉极的气运,但同样没有成功。
长刀上的银光被覆盖在他身上的天道功德荡开,一丝气运都没能削掉。
“如何,现在可以谈了吗?”玉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但也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退路,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你想怎么谈?”东辰肃声问。
玉极笑了:“我不贪心,九重天以下,你们不得伸手,飞升仙者尽数由九重天接手,就这么简单,你觉得如何?”
“你想干什么?”
“呵呵,如今的仙界不过是一盘散沙,我想要将其一统,这些年你们不是也不愿意多沾手这些琐碎之事么,由我来接管岂不更好。”
到了这个地步,玉极已经不必再遮掩他的野心了。
这时候,宿月偏头看了眼东辰。
天外时间不多,青衍必须尽快回去,他们短时间内恐怕想要镇压玉极很难。
宿月自然不想让玉极活着,但是她低估了对方,现在的手段不足以对付玉极,只看东辰的意思。
如果东辰动摇……
东辰缓缓点了点头:“确实很好。”
他的态度格外平静,但身上,无数的天道枷锁一一显现,宿月与青衍赶忙后撤,远离了天道枷锁的范围。
玉极见状面色大变:“东辰,你要与我撕破脸吗?”
“老夫等了十几万年,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想在仙界建立俗世皇朝,本尊岂容你做梦!”东辰仙帝冷声呵斥。
宿月还是第一次见到东辰仙帝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那浓浓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哼,就凭你这些只能暂时困住我的天道枷锁?你尽可以试试。”玉极不屑,东辰实力确实不错,可惜走了弯路。
不提升自身实力,反而立下一道道无用的规则,迟早作茧自缚。
他身上天道功德的光芒闪烁,在与困住他的天道枷锁互相消磨,那些天道枷锁竟然有断裂的迹象。
东辰仙帝对他的嘲讽毫不在意,他仰头看向苍穹,朗声开口:“东辰在此向天道立誓,愿以此身修为为基,建秩序,立天条,重塑仙界之道!”
他声音不大,出口之后,却几乎贯穿整个仙界,此刻,仙界众仙全都听到了东辰发下的宏愿。
仙帝向天道发下宏愿,绝无可能是一句玩笑。
他声音落下许久,依旧是一片寂静,就在宿月以为天道不会回应他的时候,天空一道雷声炸响,与刚才的雷声不同,这道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就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宿月猛地扭头看向东辰,此时,他四肢都缠上了粗壮的黑色锁链。
原本的天道枷锁,比起那些锁链更像是项链。
它们融入了那些黑色锁链之中,宿月想要看清四道锁链的尽头,可惜它们最终没入了虚空中,不知来处。
但是,这四道锁链的出现,无疑证明了,天道接受了东辰宏愿,祂也想要一个不一样的仙界。
天道枷锁的融合,导致原本困住玉极的东西消失了,他却丝毫不觉喜悦。
东辰想让他死,甚至不惜放弃全部修为。天道承认了东辰,就意味着自己在道争中失败了。
他无暇思索,转身就逃,却见东辰抬手指向他,开口道:“仙帝玉极,破坏仙界秩序,弄权,滥杀,德不配位,请天道收回其功德。”
雷声轰响,似乎是天道在思考,然后他们看到玉极身上淡淡的金光散去,天道功德,竟然真的被撤去了。
天道功德消失的瞬间,宿月便接连挥刀,连斩他三次气运。
玉极和南溟不同,南溟偷了她的东西,她可以全部夺回来,但玉极的气运天生,宿月最多只能削他三次气运而已。
即便只有三次,也足够对他造成影响。
仙帝交手,只是毫厘之间,就足以决定生死。
眼见玉极破开一重天壁垒,想要逃之夭夭,但他的身形最终却固定了在了空中,胸口似乎被看不见的东西穿透了。
随着他的血滴滴落下,那看不见的攻击物终于显性。
那只是建木的一条枝杈,它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只是等在了那里。
“不——不——”玉极睁着眼,看着眼前浮现的建木,不知是不甘霸业未成,还是后悔算计落空。
直至神魂消散,他都没能闭上眼。
雨再一次落下,宿月站在雨中,最终还是他们赢了。
她在发愣的时候,青衍已经操控藤蔓将玉极、南溟、罗椎的尸体卷了过来,并排摆在一起。
东辰落到地上,身上的天道枷锁已经隐去,恢复了之前的仙风道骨,他笑呵呵对两人说:“竟然有三具仙帝之骨,将其一起炼成天柱,往后就不需要再担心此事了,事不宜迟,趁着天道还没收走我的修为,现在就开始吧。”
他话音才落,三人同时感觉到异样,看向三十六重天。
此时,镇压在三十六重天的玄元仙宫轰然坍塌,三十六重天几乎在瞬间被抹平。
青衍脸色大变:“玄苍恐怕坚持不住了,我得立刻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东辰立即出声制止:“不行。”
青衍看向他。
东辰飞快解释:“这里一共三具尸体,必须由你我来炼制,宿月才晋升,她体内仙元不够。”
“可是……”
青衍还想说话,却被宿月打断:“既然这样,我去天外吧。我虽然比不上你,但有气运护身,没那么不中用。”
青衍根本不是担心这个,他是怕宿月见到玄苍后,二话不说先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迟疑了一会儿,青衍拉着宿月的手腕走到一旁:“有件事我原本并不打算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
“什么?”
“你上次渡劫的时候,玄苍在天外替你挡了劫,他伤得很重,一直没有恢复……”
事实上,青衍怀疑,玄苍可能根本无法恢复。
宿月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她僵立在原地,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又怎么样?已经晚了。
无论玄苍想怎么补偿,她都已经不需要了。
青衍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他,但是……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好一会儿,宿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将嘴角扯出一抹弧度:“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她逼着青衍放弃责任回来帮她,怎么也不可能因自己的私事而毁了他要守护的仙界,她和玄苍的恩怨不会在今日清算。
宿月离开的时候,东辰已和青衍开始着手炼制天柱了,宿月通过天门上至三十五重天,并顺手将九重天以上的仙者都扔了下去。
现在还不知道天外情况,也不清楚仙界会不会继续坍塌,以防万一。
她还没来得及探查三十六重天的情况,一股庞大的魔息突兀地出现在三十五重天内,只是转眼间,充斥于天地间的仙灵之气就被魔息取代。
这些魔息对她影响不算大,只是吸入后觉得气血翻涌,但是继续蔓延下去,怕是要出事。
宿月没有耽搁,她在魔息中穿行,直接进入天外。
她刚一进入虚空中,就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让她差点没能稳住身形。除此之外,整片虚无空间中都充斥着同样恐怖的魔息,源源不断。
宿月一边抵抗着那股莫名的吸力,一边在魔息中穿行,直至寻到魔息的源头,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陡然止住脚步。
玄苍背对着宿月,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来自混沌的吸力甚至没能拂动他垂落的长发。
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并不是。
玄苍在释放体内的混沌魔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就好像它们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
继续下去,仙界可能不会毁于与混沌的碰撞,但会毁在玄苍手上。
宿月顶着魔息的压力一步步朝他走去,他好像完全没有发现。
直至她来到玄苍三丈之外,他缓缓转过头,那一瞬间,宿月心头一跳,她看到了他眼中满满的冰冷与暴戾。
但下一刻,他便恢复了正常,他的目光在宿月身上驻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你来了。”
第135章
玄苍的声音像是带了刺一般扎进宿月耳中, 她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了颤,强忍着转身离去的冲动。
玄苍定定地注视她半晌才转回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掌心中时而出现一道道裂痕, 愈合又再一次出现,没有血,只有伤口。
伤口愈合得越来越慢,留下的痕迹像是凡人的掌纹。
酷似命纹的那条线只在他掌心处留下一半痕迹便戛然而止, 仿佛在预示着他的命运。
他活了数十万载,历经纪元更迭, 目送同行道友接连陨落,道心从不更改。到如今道途崩毁, 万载成空, 竟然也只是瞬息之事。
明知道她是天道的算计, 是他的死劫, 却看不破也渡不过。
玄苍缓缓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周身魔息鼓荡,宿月体内仙元生生不息, 将魔息阻挡在外, 两人明明相隔不远, 却壁垒分明。
宿月看着他的背影,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我会留在这接替青衍, 你可以离开了。”
她的声音在空中消散,许久才听玄苍开口:“玉极死了?”
“……南溟和玉极都死了,魂飞魄散。”
宿月并不想在这里和他闲聊, 但出于一种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情绪,还是回答了玄苍的问题。
玄苍无声笑了笑:“你果然是天道的变数, 早知……”
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
早知道她的出现能改变仙界,就不挖走她的树心了吗?
宿月的心里像是被点了一把火,原本强压下去的情绪再度翻涌上来,她忍不住讥诮道:“早知什么呢?你现在后悔了?”
玄苍缓缓转过身,黑眸深不见底,他抬眸看向宿月,她眼底凝聚着对他浓浓的恨意。
“不,我不后悔。”
宿月冷冷看着他,外放的仙元似乎都沾染了她的情绪,变得暴戾起来,像是想把眼前的人撕碎。
玄苍恍若毫无所觉,继续道:“即便明知会走到今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为什么?”宿月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
她觉得,她可能无法完成对青衍的保证了,眼前这个男人,永远知道往她哪里戳才最痛。
他们两人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和解,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她心中所有不平。
玄苍的目光有些微的涣散,眼前明艳的容颜竟有一瞬间的模糊:“因为……”
他的话还没说完,宿月的神情却突然凝滞,眼中出现了一种名为惊惧的情绪。
玄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手,苍白的指尖轻触了一下脸侧,那里出现了一道伤痕。
不只是脸上,就连手上也出现了很多伤痕,它们愈合得很慢,而新的伤痕在不断增加。
玄苍放下手,继续未说完的话:“如果过去更改,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她会遇到青衍,真正与她有缘的人是青衍,而不是他。
说宿月是他的劫,其实却是被他强求来的一段缘分。
“你怎么了?”宿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好像根本没听到玄苍方才的话,只是死死盯着他的脸。
她其实知道,玄苍脸上的不仅仅是伤口,混沌魔神的身躯坚韧无比,怎么可能轻易出现伤口,那是他的身体正在崩溃的证明。
可是,怎么可能?
来自混沌的吸力越来越强,仿佛带着急迫,它迫切地想要将玄苍吞噬,以填补空洞。
即便青衍告诉过她,玄苍伤得很重,宿月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玄苍会以这种方式从她生命里消失。
那样的轻易又迅速。
在这种时候,她只却只能问一句“你怎么了?”
“我要死了。”玄苍语气平静,仿佛口中说的,是别人的生死。
“你在……骗我?”
玄苍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次,宿月没有避开。
他站在宿月面前,对她说:“是真的。”
“因为你替我挡下的雷劫吗?”
“或许是吧。”
玄苍没有告诉她,那道雷劫只是加速了他死亡的过程。只要他始终无法亲手抹除掉他的劫,结局就永远不会变。
他不想告诉宿月那么多,又不想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前告诉我,不要干涉别人的人生,为什么干涉我的?”
宿月还记得,那时她不平青衍的处境,也不解玄苍明明可以强行改变青衍的命运,为什么不肯出手。
玄苍对她说,他们不能替别人活着,也不能替他的人生做选择。
她从来都不认为玄苍是对的,所以她逼着青衍离开了天外,改变了一切。
玄苍呢?他又为什么做了他认为错误的事?
“你不一样。”
玄苍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密集,从体内逸散的魔息将他包裹住,宿月只能透过魔息,看到他模糊的脸。
“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宿月倔强地望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宿月听到了来自混沌中的雷鸣声,就像是在庆祝,庆祝天地间最后一尊混沌神魔的陨落。
眼前的魔息像是一缕风,吹向混沌,里面的那个人,已然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句话:“骗你的。阿月,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缱绻,恍若在说情话。
下一瞬,一切归于平静。没有天崩地裂也没有三界震动,一切都悄无声息。
混沌破开的空洞被通天伟力抚平,断绝了和外界的所有通路,魔息消失了,玄苍也消失了,虚空中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只有宿月自己清楚,玄苍死了。他没有选择转世重修,而是被混沌吞噬。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玄苍。
至死,他都不肯放过她。
宿月望着混沌的方向,然后缓缓闭上眼,化为本体。
虚空中,一棵树渐渐长成。
树干不算粗壮,却很坚韧,撑开了混沌于仙界之间的距离。
银色的树叶无风轻响,像是在奏响一曲哀歌,为谁送葬。
青衍与东辰将天柱送来的时候,天外一切安好。
三十二重天以上都被狂暴的魔息毁掉了,曾经伫立在三十六重天上的玄元仙宫,一夕之间沦为废墟。
就好像是天意,玄苍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掉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第136章
时光荏苒, 对凡人而言历经沧海桑田的那些年月,放到仙界也不过弹指一瞬。
两千三百年,转眼即逝。
那场彻底改变了仙界格局的仙帝混战, 到如今,已经成了一段传说。而传说里,简单的成王败寇的故事,到了旁人口中, 又仿佛有了许多阴谋算计。
一重天,天界河渡口。
又一艘接引仙舟靠岸, 刚刚飞升的两名仙者在接引仙官的带领下穿过热闹的街市前往令籍宫上户籍。
与昔年不同的是,如今的令籍宫只有发放户籍的权利, 一千年的强制工作分配早已被废除。
接引仙官等两人登记好户籍后, 又带着他们去了天道碑所在。
天道碑立在一重天中央之处, 碑石高耸入云端, 牵连数道肉眼不可见的天道枷锁, 最近两千年来飞升的仙者,都来过这里。
两名飞升仙者仰望天道碑,以他们的目力, 依稀看见碑身上似乎有字流转。
只听接引仙官对他们道:“这天道碑上面刻着的是天规, 类似于凡间的法律, 在离开一重天前,你们务必要将所有天规记下, 谨记不要触犯任何一条。”
两名仙者有些诧异,他们在人间都是顶尖战力,即便是所出门派定下的规矩对他们都没有任何约束力, 怎么到了天上,反而有了诸多规矩要守?
其中一人小心问道:“上仙, 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天规,会有什么后果?”
那接引仙者对回答这样的问题早已轻车熟路,他淡笑回道:“倒也没什么,经仙庭审判后,小罪送去仙狱服刑,大罪直接提上戮仙台,剔仙骨除仙籍,更严重的则打散魂魄,身死道消。”
说完,他对那两位脸色有些白的仙者道:“你们不用紧张,天规并不苛刻,是几位仙帝比照各处小世界人间法律结合仙界情况拟定,有天道监管,仙庭上面还有仙帝坐镇监察,断然不会出现冤假错案。”
接引仙官虽然这么说,两人也没放松多少,怎么如今仙界和他们认知的完全不同。
“上仙,我们族中也有长辈飞升,也曾传下只言片语,以往似乎没有这些规矩?”两人试探着询问。
接引仙官意外地看看两人,点点头:“这些规矩都是两千年前立下的,你们没听过也不奇怪。”
“为何突然就有了这些规矩?”他们当然是不喜欢这些规矩的,飞升成仙,图的不就是个肆意妄为逍遥自在么。
接引仙官轻描淡写道:“大概是因为不愿意守规矩的仙帝们都死了吧,据说被炼成了天柱,死后依旧可以为仙界做贡献。”
两名飞升仙者突然浑身一寒,再不敢多问。
与接引仙者道别后,两人又耗费了一些时间才与族中飞升多年的长辈见面。
长辈带他们去了附近的酒楼,此刻酒楼里还有仙者说书,讲的正是如今执掌仙庭的月帝。
连仙界都要遵守天条了,这里出现凡间的酒楼食肆似乎也不是多奇怪的事了。
那说书仙者正讲到月帝被贬沉世渊受上仙欺凌,最终忍辱负重夺取统帅之位一事。
两人听着赞叹连连,却不小心听到旁边有几位看不出修为的上仙小声交谈:“咱们这位月帝最近真是越发的苛刻了,听说镇守古族的文安仙君因看上了几个古族女仙被告上仙庭,如今不但被下了狱,连提拔他的仙尊都受到了牵连。”
“谁说不是呢,那文安仙君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几名不识好歹的古族女仙,至于这么狠么。”
两人不知,他们口中的月帝,此刻就坐在同一家酒楼,正听着他们的抱怨下酒。
二楼的雅间内,宿月与青衍正在对酌。
房间内酒香弥漫,且蕴含着浓郁仙气,偏偏没有逸散出半分。
楼下的两人无知无觉,还在发表见解。
“月帝短短几千年能稳坐仙帝的位置,可不就是靠着这等狠辣心性。”
“我之前隐约听说她飞升那会儿就与玄苍仙帝牵扯不清,直至玄苍仙帝失踪,她却坐上了仙帝之位……”说罢,那人还摇摇头,“也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
“这事儿我也听过,不过我听闻他似乎早已陨落而非失踪?”
听到这两个不怕死的提到了玄苍,甚至还讨论得有来有回,青衍忍不住看向宿月,宿月唇角微微翘起,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好笑的话,还是因为习惯做出这样的表情。
两千年过去了,仙界在朝着他们希望的方向改变,如今已经步入正轨。
玄苍的离开,似乎并没有对宿月产生影响,告知他们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始终表现得很平静。
后来,她带兵追杀玉极旧部,平定各处动乱,还坐镇沉世渊震慑魔族。
青衍一度以为,她已经释怀了。
直到她归来,久居三十二重天。那里是距离混沌最近的地方,就像是曾经的玄元仙宫。
宿月的居所同样的空旷冷清。
偶尔,青衍去拜访她,看到坐在高位上孤零零的宿月时,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玄苍。
他才意识到,在宿月这里,玄苍可能永远成为了她心底的伤疤,无法愈合。
“最近似乎有不少人在议论玄苍的事?”青衍开口。
“嗯,大概是有人想试探仙帝之位是否真有空缺,仙庭中也不乏同样的声音。”宿月淡声道。
玄苍的事只有他们三人知晓,再没有外传过。所以在众仙看来,玄苍也只是行踪不明,而非确定他已经陨落。
这些年,因为天柱之灾已解,倒是有不少仙帝境强者冒了出来。似乎是有人查到了些消息,起了心思。
这也难免,四方仙帝镇压仙界,是受天道承认的,若是位置真有空缺,谁不想争一争?
“那他们大概要失算了。”青衍和宿月碰了下酒杯,“东辰说他隐约感觉到第四位仙帝的所在了。”
这事儿说起来还有点奇怪,那次大战之后,四方仙帝只剩其一,天道会另选三位足以镇压仙界的仙帝,宿月与青衍就是这样被天道承认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第四位仙帝却迟迟没有出现。他们甚至查过所有仙界的仙帝境强者,结果都不是。
“在哪儿?”
“在凡间轮回。”
宿月吸了口气:“该不会这两千多年都在凡间吧,那该轮回多少世了?”
“谁知道呢,东辰希望你去看看,看这位道友何时才想回来与我们共担职责。”
说到共担职责,宿月终于来了点兴趣。
按照三人约定,仙庭每人掌管一千年,然后开始轮换。多一个人分担,她就能清闲一千年。
之前她还觉得一千年时间不长,直到她三百年前开始执掌仙庭,发现以前的想法过于天真。
多个人帮忙干活,这种好事,确实值得她亲自走一趟。
“行,给我个具体的小千世界方位,我这就去。”
青衍亲自送了宿月下界,这才去找东辰仙帝。
他并没有如往日一般去二十七重天,而是去了仙狱。
玉极虽然陨落,但仙狱还是原来的模样。
在仙狱最底层,一个封闭的特殊空间内,东辰仙帝背着手,仰头看着面前那道被锁链牢牢禁锢的黑色墓碑。
“来了。”
青衍的身形出现在他旁边,开口道:“刚把宿月支走,你的猜测到底靠不靠谱?”
东辰呵呵一笑:“趁她不在,我们验证一下。”
两人同时出手,以仙元撼动墓碑,墓碑在两人的联手下被稍稍抬离地面,随即,浓郁的混沌原力从墓碑下方逸散出来。
青衍心神一震,因为失神片刻,被擎起的墓碑又重重落回原地。整个仙狱跟着震动起来,幸好宿月下界,察觉不到异常。
“如何?”青衍强压情绪询问东辰。
“当初被吸收进来的魔息全部变成了混沌原力。”东辰看向青衍,“我不觉得,只凭一块墓碑就能做到。”
青衍的手陡然攥紧。
这是玄苍最初为了以防万一立下的墓碑,用以镇压他逸散出的魔息。而事实上,在他归于混沌之后,残留的魔息也确实尽数被镇压在墓碑之下。
只是时隔两千年,魔息却全都变成了混沌原力。
这个变化似乎指向一个惊人的答案——
“怎么可能?”青衍喃喃自语,他的理智告诉他神魔劫下无人生还,可眼前的一切,又给了他莫大的希望。
一缕混沌原力自东辰掌心拂过,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玄苍最后这一道劫,是天道为他备好的情劫,情劫难过,却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你是说……”
“天道把选择的权利给了宿月,宿月懵懂不知,最后那一刻,她大约是心软了吧。”
第137章
大夏皇朝, 京城。
时逢雨季,京城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十来天。
叶太傅府邸,年轻英挺的男人站在门口, 朱红大门将他拦在外面。
许久,角门打开,一名管事走出来,冷着脸对年轻男人说:“徐小将军, 我家老爷说了,叶徐两家的婚事早在两年前就已作罢, 请回吧。”
“我与阿若并未退婚。”
那管事嗤笑一声:“徐小将军若是不满,尽可去上告, 小姐可是被太后赐婚给承恩侯世子的。”
说完, 那人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府。
天越来越暗, 雨也越来越大。
年轻男人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走过街市, 他看不见持伞站在街边注视他的宿月。
宿月来到凡间已有几日, 按照青衍给的信息顺利找到了那位在凡间轮回的道友,本以为对方只是沉沦人间不愿离开,只需要点醒宿慧即可, 谁知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她从那轮回了千百世, 千疮百孔的魂魄中认出了故人。
墟空。
她与墟空有数面之缘, 又亲手将若叶托付给对方,本以为凭借墟空佛子的身份给若叶一份庇护绰绰有余, 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处小世界重逢。
墟空与若叶,不知道在人间轮回了多久,在宿月追溯的过往中, 他们几乎每一世都是情深缘浅,不得善终。
他们并非沉沦人间, 而是深陷轮回,无法挣脱。
这一世的墟空,也就是如今的镇远将军徐空,因其父兄在战场失利,家中爵位被夺。
他好容易在老皇帝面前求得一线生机,去西北战场替父兄赎罪,离开京城两年,当初去城门送别他,发誓等他归来的未婚妻却被太后赐婚即将另嫁旁人。
他如今,是一个被皇帝忌惮的将军,无处去讨说法。
而这些,都还只是一场悲剧的开端。根据宿月对因果的追溯,徐空不久后被救命恩人的女儿逼迫,不得已娶了对方,再然后新帝因叶家进言而对他不满,派他常年驻守西北。
又几年,他驻守的边城被围困,守城二十余日苦等援军始终不到,最后城破人亡,却被皇帝认为护城不利,将徐家其余人等尽数流放。
他的心上人,得知他的死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侯府后院。
这样的悲剧,不知墟空经历了多少世,哪怕每一次轮回都会忘记,怨气却越积越多。
原为佛子的他魂魄中不带半点佛光,只有冲天怨气,几乎要他自己的魂魄撑碎。
他的魂魄经不起外力加身,也再经不起下次轮回,如果这一世结束他还不能觉醒宿慧,那就只能魂飞魄散。
如果墟空是自然轮回,以他修佛这些年所得功德,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每一世都死于非命。
这里,自然另有隐情。
宿月如何看不出来,这源头恐怕在于墟空动了情,佛子动情,等于背弃了他的信仰,佛界怎么可能容他。
若非自己成了仙帝,而若叶又是她亲手托付给墟空的,怕是佛界连若叶都不会放过。
宿月叹了口气,她怀疑东辰就是知道事情麻烦,才会把她支过来。
除去一开始的惊讶外,她对天道这次的选择倒是十分认同。墟空身为佛子,如果成了仙帝,必然会削减佛界气运,此消彼长,对于镇压仙界气运的宿月来说,利大于弊。
而且,她与墟空相熟,知道对方人品性格,他比仙界那些仙帝境强者要可靠得多。
她得想办法保全对方。
既然无法强行点醒宿慧,那就只能干涉墟空这一世的人生,使他此生圆满,才有可能消解怨气,让他还有觉醒的机会。
但外力干涉因果,还是天道选定的仙帝的因果,是会造成严重反噬的,最好的办法,是以凡人之身更改此世。
与徐空息息相关,又能拨动他因果线的凡人,就只剩下——
“我父亲是徐将军的救命恩人,你好大胆子,竟敢拦我!”徐府门前,破旧的马车里,女子尖利的声音传出。
徐空在见到那辆马车时脚步微顿,随即迈步向前。
徐府管家见到主子回来,连忙行礼,车里的女人看到了走来的徐空,脸上浮出喜色,却在下一刻,目光又是一凝。
她看到了徐空身后,站着一个穿红色裙衫的女子,她看不清对方容貌,却看清了对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目光相对,下一刻,她的意识消失。
宿月微动了动手指,果然在进入这具身体后,她的修为被尽数压制,变得和凡人无异,这是天道制约,不允许她使用非常规手段更改徐空的未来。
这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她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只是短暂失神片刻,徐空已经走到马车前。
他看向马车内突然沉默下来的女子,开口道:“许久不见,顾姑娘这一路可平安?”
宿月抬眸,朝徐空笑了下:“徐将军将西北路上的山匪都清了一遍,自是平安的。”
她只用须臾便将这女子过往看了一遍。
此女名顾素月,西北人,她父亲曾救过身受重伤的徐空,徐空回营后对顾家十分照顾,却不想这位顾姑娘更有野心,她不稀罕身外物,她想要成为将军夫人。
所以,顾家二老亡故不到一月,她就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上京了。
徐空闻言嘴角扯动了一下,看了眼顾素月头上簪的那两朵有些打蔫的白花:“那便好,听闻顾大叔与大娘亡故,顾姑娘还请节哀。”
“爹娘临终前不放心我,要我上京来投奔徐将军,实在是打扰了。”
人已经来到了徐家门口,这句打扰也不知道有多少真心。又想起刚才这位姑娘嚣张的模样,徐管家不禁有些忧心。
倒是徐空,神色如常:“往后顾姑娘就在将军府住下吧,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我一女子,无名无分住在这里怕是不太合适。”
徐管家心头一紧,徐空微垂下眼,声音发沉:“那顾姑娘是想?”
原本的顾素月自然是想以救命恩人之女的身份迫使徐空娶她,来之前,她已经想好了种种说法,若是对方拒绝,她就去告御状,不信拿捏不了徐家。
她手中还握着徐空离开西北时送来顾家的书信,信中所言,若是将来有难,尽可寻他帮忙,定万死不辞。
既然万死不辞了,娶她不是更好。
宿月偏头想了想,才道:“我生辰比将军早了几月,我爹又救过将军的命,不如……将军就认我做义姐吧。”
“啊……啊?”徐空茫然抬头,浑身的沉郁气息竟然因为这突如起来的变故散了大半。
“不行?”宿月微一挑眉。
“……行。”
在旁边看了全程的徐府管家没明白,她不是来攀附将军的吗,谁家攀附权贵还要当权贵义姐的?
一名年轻女子进了将军府,这消息很快就被盯着徐家的人传了出去,以至于顾素月尚未在京中露面,不少勋贵家的后宅女眷就知道了她。
当年名震京城的徐国公家小公子,虽然落魄了,到底也是自己拼出了个四品将军衔,如今竟然迎了个乡野丫头进门,怕不是被叶家退婚后,破罐子破摔了?
短短几日,徐家收到了好些帖子,不是邀请徐空,就是邀他带女眷同往的。
这些帖子徐家当然不会应,但人总是要出门的。
顾素月父母亡故不久,又是徐空救命恩人,他特地提出要去佛寺为二老点两盏长明灯。
宿月没有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他们去的寺庙叫安若寺,虽然与京中鼎鼎有名的安佛寺只差一字,香众却少了不止一星半点。
安若寺地处偏僻,山路难行,车架只能行至半山腰,后半程的路需要步行攀爬,前前后后花了三个时辰才堪堪见到庙门。
宿月这身体虽然比普通女子强些,但爬山这么久也着实不轻松,站在庙门前感受着山中凉风,她一边擦汗一边对身旁的徐空道:“早知道路这么难走,就换一家寺庙了。”
“山路难行才见虔诚。”
宿月觉得好笑,她斜睨徐空:“虔诚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期待那些泥塑佛像会帮你完成心愿?”
徐空沉默半晌,忽而道:“你说得对,京中信佛人众多,又有几个是真的相信,不过是因为太后虔诚,其余人从众。”
这话听着还算顺耳,看来轮回的时候没忘记带脑子。
两人至庙门前,就有寺庙主持迎了出来,主持年纪不小,似乎与徐空早就相识,听说他要来供奉两盏长明灯,便热情地引他进寺。
几人在前面走得快,宿月只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很快就见不到他们背影了。
她走在略显空旷的古寺中,入眼墙壁都带着斑驳的时光印记,一棵需三人环抱的金钱树种在寺院石阶下,虽历经百年风雨,却依旧枝繁叶茂。
宿月在树下驻足片刻,仰头看着大片带金边的叶片堆叠,像是许多金钱串在一起,喜庆又富贵。
想到当初在仙界,她在那棵金钱树上挂的许愿签,求的是来年仙玉满筐,可惜没有实现。
可能是看她在树下站得太久,竟有僧人上前询问是否要花几个钱在树上挂个许愿签,可保来年风调雨顺,家人身体安康。
看起来这间佛寺还挺开放,虽然他们供佛,但也没放弃发展其他信仰。
宿月摸出几枚铜钱交给僧人,然后去一旁的矮桌上写签子了。
她这人向来专一,无论在仙界还是凡间,都求财。来年不求坐拥金山银山,财源广进就行。
旁边递笔的僧人也是识字的,大约是没见过谁家的姑娘会许这么俗气的愿望,一时都惊住了。
宿月不但写了财源广进,还画了许多的元宝,末了满意地拿起来欣赏一番,随后让僧人帮忙挂上。
那僧人将许愿签的细绳虚虚夹在竹竿上,打算用竹竿将许愿签挂到树枝上,谁知不知从哪边刮来一股山风,那许愿签竟然脱离了竹竿自己飞走了。
宿月看着空中起起落落的许愿签哭笑不得,她今年的财运就这样迎风飞走了?
许愿签随着一阵疾风到了庙门口,像一只翩跹蝴蝶上下飞舞,就在它即将飞出庙门的时候,恰好一行护卫簇拥一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那许愿签就像是找准了目标,跌落正中间那人的肩头。
只是还没落下,就对方抬手接住。
修长的手指夹住细绳,喜庆的红色许愿签来回摇晃,上面的字清晰可见——愿来年财源广进。
那人看过签文,抬眼看向目光正追随着许愿签的宿月。
宿月与对方目光相交时,脸上带着的些许笑意僵住了。
看着那张乍然出现在视线中的熟悉面容,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男人双眉入鬓,黑眸中尽是漫不经心,鼻梁高挺,薄唇微翘,俊美而带着凉薄。
他看着宿月的眼神,只有陌生。
第138章
人总是很奇怪, 玄苍活着的时候,宿月每每想起他,想起一些过往, 就像是对自己的背叛,会觉得那是一种耻辱。
他死了,反而像是少了什么禁锢。
记得有一次,青衍提了一壶酒送来, 也不说是从哪儿来的,只说那酒醉人。
其实她知道酒是谁酿的, 只是没说。
她喝了之后,果然大醉一场, 在那些断断续续的醉梦里, 她频繁地想起玄苍, 想起他们的相遇、重逢、决裂还有他的死亡。
听青衍说, 她在醉酒的半个多月中, 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像突然诈尸一样跳起来骂玄苍。
如果青衍不是她的至交好友,她当时一定会选择灭口。
凡人总喜欢说人死如灯灭,恩怨两清, 可她放不下。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玄苍像是一个懦夫一样避开了她所有的怨恨, 因为他轻描淡写地选择用死亡来终结他们的恩怨。
他活了那么久, 见证过那么多神魔的陨落,用尽手段, 不就是为了走出与他们不同的结局吗?为什么放弃的时候那么轻易?
她想不通,也不愿意接受他给的这个“交代”。
因为她,整个仙界对玄苍讳莫如深, 渐渐地,他成了不可说之人。
宿月想过, 再过千万年,他就会被人彻底遗忘,他的名字也会被仙界抹去。
而她,或许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遗忘这个人。
她觉得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做到,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两千年过去了,她再没有喝醉过,也没有那么深刻地去想他,却在凡间见到了他。
这世上不会出现另一个和玄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即便他的魂魄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常,即便他现在只是凡人,什么记忆都没有,他也不会是别人。
这些念头在脑中闪过的时候,宿月觉得自己这些年确实有了不小的长进,她竟然能冷静地站在这里思考,而不是冲过去扇他两巴掌。
那个人缓步行至宿月面前,目光自上而下,从她身上拂过,既不冒犯也不轻佻,可宿月仍旧觉得皮肉像是被针扎过一样。
他朝她伸出手,红色的细线仍旧勾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下面连接着的许愿签随风轻摇。
宿月已经不想要那个许愿签了,对方却固执地不肯收手。两人静默着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先妥协了。
她捏住许愿签,往上抬了抬,勾在他指节上的红线圈就松开了,就在线圈即将脱开的时候,他突然再次勾起食指,又将线圈勾了回来。
宿月蹙起眉头,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人正微微低着头,眼中满是兴味地看着她。
两人身侧的那棵高大的金钱树上,飘下几片落叶。
“你……”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匆匆赶来的主持,以及跟在主持身后的徐空打断了。
徐空在看清宿月身边站着的男人时面色微变,先主持一步上前行大礼:“徐空拜见明亲王。”
宿月略思索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明亲王,被老皇帝请进京城的三位待选皇位继承人之一。
只是这个人在她的因果推演中并不存在,也就是说如果一切正常,皇位必然与他无关,他会很快离开京城,和这辈子的徐空毫无牵扯。
本该是这样的。
宿月按下心中那一丝不安,总觉得事情会脱离掌控。
那天在安若寺和明亲王短暂的相见并没有让徐空觉察出异常,他父亲还在的时候,国公府和明亲王府没有私下走动过,现如今他区区四品将军,想来更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
他是这么想的,事情却不是这么发展的。
徐空一直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已经足够跌宕起伏,家破人亡他都能活着爬回京城,再没什么能震惊到他了。
直到明亲王府的人带着聘礼登门,说明亲王对他义姐一见倾心,愿求娶为亲王妃。
有那么一瞬间,徐空想去把躺在祖坟里的亲爹摇起来问问该怎么办?
最终,徐空非常没有待客之道的让管家把人拦在门口,他去找宿月。
正在用早饭的宿月表现得十分冷静,只对徐空说了一句话:“承蒙厚爱,不嫁。”
人被支走后,宿月深吸了口气,最终忍无可忍将手中筷子拍到了桌子上。
这世上一定没人比她更倒霉,死掉的前夫接连诈尸两次!他不但诈尸,还给她搞事。
她很确定,明亲王没有玄苍的记忆,他的魂魄或许和玄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确实只是一个凡人。
所以他为什么会来招惹自己?
没人知道原因,徐国公不在了,徐家早就已经从京城的权力中心除名,就算明亲王不自量力地想要争皇位,也不该选那么一个联姻对象。
不只是徐空,很多家族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都觉得明亲王走了一招昏棋。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却觉得明亲王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不想争皇位的态度。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把宿月推到了京城众多权贵的视线中。
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少,甚至有说她擅妖媚之术,先是迷惑了徐国公的小儿子,再是明亲王,传着传着消息就进了太后的耳中。
太后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每逢生辰都要亲自去安佛寺敬香,若是有幸能得太后钦点随行,便是天大的恩典。
如今,这恩典不知怎地就落在了徐家,太后非但要徐空随行护卫,还点名要他带上家中女眷。
太后能毫不顾忌叶、徐两家婚约而为叶家和自己母族小辈赐婚,可见并不是个守礼之人,也非良善之辈,此次怕是来者不善。
但没人能违抗太后的命令。
太后生辰当日,凤辇自皇宫中驶出,往年的随行者都是各权贵世家的嫡公子和小姐们,今年也不例外,但又多了几人。
三位亲王以及他们家中女眷也在随行之列。
徐家的马车在众多奢华的车架中毫不显眼,又位于车队最末,宿月还以为她能安稳地度过这一程,却在行至半路的时候,马车被拦住了。
挡在前面的是叶太傅家的马车。
宿月将窗帘掀开一角,见叶家小姐推开阻拦的丫鬟径直朝她这边走过来。
她很久都没有见过若叶了,比起狼狈不堪的墟空,若叶意外的很好。
两人同时陷入轮回,一人却毫发无伤,这当然不可能是运气好。
在那种情况下,墟空大概是用尽全力护住了她。
她想,就算深陷轮回,若叶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叶小姐并没能走到徐家的马车前就被拦住了,出来阻拦她的除了随行的丫鬟嬷嬷,还有闻讯赶过来的徐空。
自两年前分别后,这是两人第一次再见。
叶若其实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但是她没别的办法。
爹娘不允许她再和徐空见面,却偏偏又让丫鬟告诉她,徐空在退亲后迎了一名女子进家门,据说那女子的父亲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要为家族着想,徐空根本不值得。
不管值不值得,她也要听徐空亲口对她说。
她不再朝徐家的马车走,身旁阻拦她的丫鬟嬷嬷稍微放松了些,却又警惕地盯着出现在这里的徐空,生怕两人再有牵扯。
自家小姐可是和太后母族有婚约,要是出了差错她们都难逃一死。
索性叶若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只是转身面向徐空,直接了当地问:“马车里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徐空微怔了一下,答道:“是我义姐。”
“以后呢?”
“以后也是。”
听到他的答案,叶若笑了一下:“那我……”
她的话还没问完,不知谁喊了一声:“承恩侯世子。”
承恩侯世子驱马停在两人中间,看都没看徐空一眼,只问叶若:“这是怎么了,都聚在这儿?”
叶若脸上浅淡的笑意散去,一旁的老嬷嬷赶忙打圆场:“马车颠簸,小姐想下来歇歇,不巧遇到了徐将军。”
承恩侯世子嗤笑一声:“那确实不巧,徐将军以后还是少往女眷多的地方去才是。”
说罢,他瞟了眼毫无动静的徐家马车,意有所指道:“听闻徐将军好事将近,恭喜了。”
不等徐空反驳,他又语气强硬地对叶若道:“走吧,我送你回马车上。”
叶若僵硬地被丫鬟扶着往回走,承恩侯世子也跟了上去,徐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缰绳死死勒住掌心。
很快,叶家的马车在承恩侯世子的护送下继续向前,宿月掀开帘子对外面的徐空招招手。
徐空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宿月暗暗叹息,这大概就是古佛想要达成的目的。
让徐空套上凡人的枷锁,一次次感受无力与绝望,将他重视的一切夺走,循环往复。他最终或许会“醒悟”,又或许会一直沉沦至死。
徐空策马上前,宿月探头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再无旁人,才开口:“那位就是你原来的未婚妻吧?”
“嗯。”徐空并不想和宿月说起这个话题,反应很是冷淡。
宿月却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说道:“我想她家里应该不会再一次让她悔婚嫁给你,你没想过用些别的办法吗?”
徐空现在已经有些习惯这位义姐与众不同的想法了,听到她的话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没有那么简单,如果阿若名节有失,叶太傅恐怕会直接让她病逝。”
世家大族的女儿,如果不能为家族带来利益,那就会被家族毫不犹豫地舍弃,叶家就是如此。
叶家为了攀附太后,或者说为了攀附太后即将扶持的未来新君,是铁了心的要将叶家女嫁入承恩侯府。
这个时候,但凡有半点差错,叶太傅都会使出雷霆手段。
宿月只是不够了解凡间王朝,却并非懵懂无知,仙界不也是如此错综复杂,只要有人的地方,人性从来都不会变。
原本只是两家婚事,现在却关系到争权夺利,偏偏徐空背后已无家族支持,他已经被排挤出了权贵的圈子。
“既然不能走小道,想必只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什么?”徐空有些不懂她所谓的根源。
宿月笑了下,没有再说下去。
当你能够掌控力量和权利的时候,你才能够制定规则,不再受人摆弄。
哪怕那些东西并不会让你更开心,你也要得到它们。
宿月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但她想,自小接受忠君爱国的教育,一直到生命结束,都还在保家卫国的徐空恐怕并不能接受她的想法。
贸然开口,只会让两人不算亲密的关系出现裂痕,她需要时间慢慢改变他。
或许不能说改变他,而是让他挣脱世俗套在他身上的那层枷锁。真正的墟空,原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第139章
幸好徐空不知道宿月在想什么, 两人才能相安无事到安佛寺。
安佛寺是先皇为太后扩建的,寺庙修建得宏伟壮观,主持携僧众早已在庙门外等候迎接凤辇。
太后下了凤辇, 由三位亲王及其家眷一起陪着她去佛前进第一炷香,其余人只能在外等候。
宿月依旧站在人群最末,连太后背影都看不到。
太后进香之后,有随侍宫女走出, 请了几位贵女进去陪太后听主持讲经,叶若也是其中之一。
其余人看着几位被请进去的贵女, 面上难掩艳羡之色。
那宫女进去没多久,不知为何又走了出来, 目光扫视一圈, 最后来到宿月面前, 开口道:“顾姑娘, 太后请你也进去一同听经。”
宿月感受到周遭传来的或惊异或不善的目光, 温顺地朝那宫女颔首,随她一起进殿。
殿内主持已经开始讲经,太后坐在最前面的蒲团上, 手中拿着一串佛珠, 听得十分认真。
宿月的到来惊动了几位看似正在认真听经的小姐, 她们似乎对她这张陌生的面孔很是好奇,只有叶若, 看向宿月的目光带着几分担忧。
她方才听到了太后的吩咐,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徐空的义姐。
宿月看向叶若,朝她笑了笑。
主持一卷经书讲完, 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和太后行礼后先行离开, 太后则被身边伺候的宫女与两位亲王妃扶着起身。
其余人等,依旧跪坐在蒲团上,在太后经过的时候便磕头行礼。
只有宿月,动作比别人慢,太后走到跟前,她的脖子都没弯下去。
太后在她旁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宿月,旁若无人地问身边的宫女:“她是哪个?”
“禀太后娘娘,这位就是徐将军府上的顾姑娘。”
“是么。抬头,让哀家看看。”
宿月抬起头,眼睛微垂,并不直视太后。
太后打量了她一番:“哀家听闻,你父亲曾救过徐将军的命?”
“是。”
“你如今住在徐将军府上?”
“徐将军念及家父往日恩情,给了民女一处栖身之所。”
宿月话音才落,太后左侧那位年轻贵妇捂嘴轻笑了一声,说道:“皇祖母,这倒也算上一桩佳话了。”
说话的是睿亲王妃,她出自太后母族旁支,因着这层关系,三位亲王中,太后最看重的就是睿亲王。
太后嗯了一声:“也算登对,不若哀家给你二人赐婚,也算是全了你们的情谊。”
她看似在询问宿月,话里话外却都是命令的意味。
所有人都在看宿月,睿亲王妃扫了一眼不远处低垂着头的叶若,勾起唇。
她只是动动嘴就拔掉了了承恩侯世子和叶太傅心里的刺,换来他们对王爷的鼎力相助,不亏。
太后金口玉言,她的话既然说出口,自然是尘埃落定。
谁也没想到,一直沉默着的宿月突然开口了:“还请太后收回成命,民女已与徐将军结拜,认他为义弟,若是成婚,有悖人伦。”
“哦?这么说,你要违抗哀家?”
“还望太后恕罪。”
“你拒了哀家的赐婚,究竟是怕乱了人伦,还是说你想嫁的是明亲王?”拐弯抹角半天,终于说到了重点。
“民女不敢高攀。”
“不敢最好。”太后丝毫不打算给宿月留脸面,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在表现出对宿月的鄙夷与厌恶,“记住你的身份,若是让哀家再听到你攀扯明亲王,就不会像今天这般宽容了。”
“皇祖母快别生气了,她出身卑贱,哪里知晓您的良苦用心。”睿亲王妃赶忙劝说,还不忘贬低宿月。
“罢了,你也别出去碍眼了,留在这里自省吧。”对宿月说完这句话后,一行人簇拥着太后离开。
太后不允许她离开,宿月就只能呆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她毕竟不是十几岁的闺阁女子,不至于因为太后几句话就觉得没了活路,但换成其他人,可就不好说了。
这是来自皇权的,张狂的恶意。
明亲王的横插一脚,让她的处境变得越发糟糕,甚至可能连累到徐空。
宿月正在沉思,突然听到了开门声,她转身四下打量,发现有人从外面打开了大殿角落的一处小门。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明亲王。
“拜见王爷。”宿月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神情警惕。
明亲王并未应声,他走到宿月几步之外停下,这个距离,对于只见过一面的男女来说,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在此刻,无人在意。
“听说顾姑娘被罚在此处自省?”
“王爷的消息可真灵通。”宿月语气中不乏嘲讽,面对明亲王这张脸,她发现维持住最基本的礼貌都是在为难自己。
明亲王笑了一下:“顾姑娘对太后方才那番话有什么想法?”
“太后金口玉言,民女不敢有想法。”
明亲王看着面前微垂着头,看似恭顺的女子。
他让人去徐府提亲的时候,下属甚至以为他中了巫蛊。
他不喜欢事情失去掌控,只有这件事是个例外。他也知道自己不对劲,却根本不愿意去纠正。他要留下她,拥有她,不论代价。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这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却好像已经很了解她。
就像现在,她嘴里说着不敢,眼中却没有分毫对皇权的敬畏。
嗯,她可能还在心里骂他。
“我以为你不肯嫁给我,是对徐将军情真意切,看来是我想多了?”
宿月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民女与徐将军清清白白。”
“是个好消息,至少我不需要悄无声息地除掉他了。”
宿月简直要窒息,如果墟空这一世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死掉,她一定跟玄苍拼命!
稍稍控制了一下沸腾的怒意,宿月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承蒙王爷错爱,民女此生并无嫁人的意愿。”
再一次被拒绝,明亲王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甩袖走人,他凝视了宿月好一会儿,才开口:“既然这样,本王换个说法,顾姑娘有什么想要做,却做不到的事吗?”
宿月并未轻易开口,而是抬眼看他,静待他的下文。
“比如说,徐将军已经陷入死局的婚事?”
“这与民女又有什么关系呢?”宿月答得轻描淡写,任谁都看不出她的在意。
“是么。”明亲王笑了,“如果本王愿意为你解决这件小事,顾姑娘肯嫁给我吗?”
宿月不语,他该死的敏锐!
“若是民女不愿意呢?”话一出口宿月就后悔了,她失言了。
“如果徐将军都没办法让你动摇,那他最后的价值也没有了。”明亲王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笑。
宿月抬眼,他眼中确实还残留着笑意,以及明确的杀机。
明亲王抛给宿月一个难题,并且断了她所有的退路,而她不敢赌。
他带来的威胁,更甚于造成徐空一世悲剧的皇帝和太后。
这才是真的前有狼后有虎。
一直到晚霞漫天,太后凤辇离开安佛寺,宿月才从殿中缓步走出来。
徐空靠站在墙边,手里把玩着一个有些旧的香囊,神色暗淡。
他听到声音转头看见宿月,脸上挤出了一抹笑。
“今日……”
宿月话还未出口,徐空已经抢先开口了:“是我连累你了。”
“徐空,你想娶叶姑娘吗?”宿月问他。
徐空有些颓然:“你是不是也觉得,还是放弃更好?”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的执着对所有人都是一种伤害。
太后姿态强硬地要给他和顾素月赐婚,被拒之后,叶若担心他被迁怒,差人去通知他。
却不知派出的丫鬟并没有找上徐空,而是找了承恩侯世子。
最后是承恩侯世子来见的他。
他说,他会将此事告知叶太傅,并亲眼看着叶若受罚。而徐空,什么都做不了。
宿月找了个石阶坐下,然后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徐空也过来坐。
徐空坐到她身旁,才听见宿月开口。
“我以前一直认为,被情爱困住的人,很愚蠢。”
宿月仰头看着红了半边天的晚霞,不知道是在说徐空,还是在说她自己。
徐空侧头看向宿月。
“后来,我又觉得,能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至少足够勇敢,哪怕失败了,哪怕万劫不复,也不会后悔。”
“你爱过什么人吗?”徐空突然问,他觉得此刻的宿月很难过。
宿月好久才回答:“我和你不一样,我在可以爱的时候,放弃了,在不能爱的时候……又觉得遗憾。”
徐空并不理解宿月这番话真正的意思,但他还是朝宿月伸出了手。
宿月不解地看他,只见徐空用力握住她的手然后松开。
“我把勇气分你一点,我觉得你说得对,爱情嘛,没什么该不该的,只有想不想。”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阿若还没放弃,我也不能放弃。”
宿月半晌无语,最后失笑。
也不知道他们俩,是谁劝动了谁。
她收回手,撑着下巴,偏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徐空:“都说情爱是最莫测的东西,你现在爱得死去活来,可时间久了爱情淡去,将来会不会后悔?”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我总不能为了一种可能就选择放弃。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勇敢点。”他弯腰拍拍宿月的脑袋。
宿月拍开了他不安分的手,她从石阶上站起来,往前走去:“明亲王今天又向我提亲了。”
“什么?”
宿月轻描淡写地说:“我决定答应他。”
“啊?”
宿月觉得徐空活得比她透彻。
她决定放弃之前的计划,既然有捷径,那就走吧。
就当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机会。虽然她始终觉得,就算在一起,他们也并不合适,但谁知道呢,等这一世终了,就能看到结局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