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放晴,明亮天光穿透层云,越过高墙,照进阴暗潮湿的胡同里,迎面落在林知雀瓷白细腻的面容上,衬得眸光愈发晶亮闪烁。
她垂着小脑袋,两弯细眉蹙在一起,努力摆出弱小无助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裴言渊的袖子,脑海中不断默念厨房大娘的秘诀——
说话做事和软些,二公子应当会松口。
之前试了一次,这家伙果然带她从小门出来了。
如今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否则半夜做梦都要喊一句可惜。
然而,裴言渊侧眸扫了她一眼,没有半分心软,冷脸就要将袖子拽回去。
林知雀气恼地咬紧后槽牙,暗道这家伙真是不配合,看不出她很努力了嘛?
若非现在没别的办法,只有一根救命稻草,她才不乐意求裴言渊帮忙呢!
但是事已至此,她无可奈何,只好再努力些。
林知雀委屈可怜地低下头,鬓边墨发垂落,遮住大半侧颜,娇小肩膀微微耸动,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你......不许哭。”
裴言渊深吸一口气,缓了许久才忍住不甩开这姑娘,警告般命令道。
“呜呜,我才没有!”
林知雀实话实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瞄着他,小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尾音都在发颤。
恰在此时,张嬷嬷驾着马车前来,关切地看着二人,“啧”了一声道:
“哎呦,公子怎的欺负人家姑娘?快上车吧,车马显眼,不宜在侯府附近久留。”
裴言渊仍是不想答应,责怪地看着张嬷嬷,她却环视四周,理所当然地摊手。
胡同周围行人寥寥,忽然多出一辆马车,十分惹人注目。
尽管裴言昭对他有所松懈,那些眼线亦是如此,但不至于到不管不顾的地步。
再磨蹭下去,确实太过危险,得不偿失。
他忍耐地阖上双眸,骨节紧紧攥在一起,发出“咯吱”脆响,俯视着那团身影,冷若寒冰道: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抽回衣袖,不悦地兀自登上马车。
林知雀心头一喜,眉头瞬间舒展,差点欢欣地笑出来。
好在她没有得意忘形,感激地朝嬷嬷点头,抹泪跑到马车前。
*
待到二人坐定,车帘拉紧,张嬷嬷才轻呼一声,驾着老马上路。
林知雀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在与裴言渊相距最远的对角处,局促地搓着衣料,褐色眼珠不断转悠,皆是一言不发。
其实算起来,男女大防,裴言渊是外男,她未与侯爷履行婚约,不宜与他同坐一车。
但事情紧急,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反正以后是一家人,只盼着早些下车。
兴许越是心急,越是容易不顺利,这一路颠簸摇晃就罢了,还时不时有行人拦路,摊贩叱骂,嘈杂得让人头疼。
最要命的是,马车较为破旧,车身好几处漏风,正好有一处对着她的腰眼。
虽然已经开春,但天气尚有些凉,凉风嗖嗖倒灌而入,全部吹在她的腰背上,不一会儿就酸痛发麻。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难受好几天。
林知雀想开口反应,但她知道这回是人家帮自己,不想再添麻烦,只能问嬷嬷还要多久。
“挑布料要去南街集市,侯府在北街,约莫还要半个时辰吧。”
嬷嬷一边驾车,一边客气地回眸看她,淳朴笑道:
“姑娘,这马车有些年头了,还是夫人的东西。夫人过世后,没银钱修缮得太好,只能缝缝补补将就用,您多担待些。”
听了这话,林知雀心尖一酸,惭愧骤然翻涌而来,立刻柔声道:
“哪里的话,真是麻烦嬷嬷了。”
说着,她心底愈发愧疚,为方才的计较深感抱歉,眨巴着眼睛望着裴言渊,眸光闪烁地错开目光。
大抵是这家伙冷漠孤傲,总给她似有似无的压迫,让她渐渐忘了,他们是同病相怜之人。
她想咬牙忍忍,反正不至于吹坏了,可后腰的疼痛像是时刻提醒她似的,实在是太过折磨。
林知雀用手揉了揉,还是没有缓解,索性往旁边挪了挪。
一个风口而已,受不了可以躲开嘛,小事罢了。
但马车狭小,她刚才只小心翼翼挪了一寸,仍旧能吹到大半身子。
动都动了,干脆全部避开吧。
林知雀拿定主意,心口憋着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往旁边靠去。
她又挪了几寸,终于完美躲开风口,后腰也舒服多了,终于满意地弯起唇角,身子向后靠,双腿放松地搭在一起。
但她刚松了口气,抬起小腿,忽而碰到了一个人。
“你在干什么?”
裴言渊缓缓掀起眼帘,绷着脊梁,正襟危坐,斜睨着紧贴着他的姑娘,沉声质问。
自从见了她就头疼,方才马车上得闲,他正闭目养神。
不经意睁开眼,却发现这姑娘竟趁他不备,悄然朝他靠近。
他故作不知,继续装睡,她却得寸进尺,靠得越来越近,甚至把腿抬了起来。
马车这么小,还拉着车帘无人看见,若想做些不可言喻的事情,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姑娘一步步试探,最终下定决心加速贴近,很难不让人怀疑。
“啊?你......你怎么在这儿!”
林知雀猛然回过神,惊诧地循声回头,却差点撞上裴言渊的鼻梁。
二人贴得极近,她的鬓发拂过他的面容,似有似无撩起轻痒,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她吓了一跳,紧张得气息凝滞,视线慌张地扫视,手指扣紧残破坐垫。
这时候,她才发现是地方太小,刚才只顾着避开风口,一不留神挪到了裴言渊身边。
抬腿只是为了双腿交叠,可以更加闲散舒适,未曾想踢了这家伙一脚。
可是......她动作不大,力道就更小了,不可能弄疼他吧?
为什么这家伙眼神幽深得可怕,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看着她?
难不成,她还能在马车内把他吃了吗?
就算是这个说法,她一个弱女子,该害怕的人是她自己吧......
这人真是,敏感警惕得让人难以理解。
他们都快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怎还怀疑安危上的问题?
“没什么,我、我过去就是了。”
林知雀懒得狡辩,这家伙成日不知想什么,恐怕她解释了,他还要有一大堆问题。
更何况,今日说到底是他们在帮她,不太好起争执,不然怎么着都是她没道理。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甘地撇撇嘴,心里不断犯嘀咕。
要不是风吹得实在难受,她才不想靠近这家伙呢。
没看见刚上车的时候,她坐在最远的地方嘛?
他怕她踢人,她还怕这外表冷漠、内心孟浪的登徒子,饥不择食对自己行不轨之事呢!
想到这些,林知雀恨不得快点远离裴言渊,嫌弃一点点摩挲过去太慢了。
于是,她手掌撑着坐垫,稍一用力,臀部凌空,想一口气把所有距离都跨过去。
就在这时,马车狠狠颠簸几下,猝然减速,猛地停了下来。
林知雀还没来得及坐下,整个人仅靠着双手支撑,低低悬在半空,身形不可控制地随着马车晃荡。
她手忙脚乱地扶着车厢内壁,想抓住什么来稳住身子,奈何实在太过破旧,摸过去只有粗糙的陈木内沿,手指虚无地擦过去,磨破了一片油皮。
“嘶——”
林知雀吃痛地倒吸凉气,原本绷紧的手臂骤然一松,整个人重心失衡,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刹那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
有向前扑到,直接甩出马车的;有一头撞在车上,头晕眼花的;有摔个狗啃泥,缺了大门牙的......
无论是哪种,都极其难看!
她一种都不想体会!
情急之下,她所有气血和精力都涌向脑瓜,余光瞥见裴言渊稳稳当当的身形,突然间灵机一动。
快要摔倒之际,她迅疾地伸出手,扶了那家伙的肩膀一把,稳住脚跟没有离地,人也免于随着马车扑出去。
只可惜,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做反应,上半身没及时端住,眼前一黑地摇晃几下,失控地向下倒去。
林知雀绝望地闭上眼睛,小脸都皱在一起,吓得眼角濡湿。
她已经竭尽全力挽救,可从未想过躲过了飞扑,没躲过摔倒的命运!
这么脸着地摔下去,岂不是鼻子都要断了?
哪怕运气好点,也免不了破相,不知会不会留疤?
......
她急得双颊通红,眼泪顺着睫毛滴下来,哀怨地在心底呐喊。
这不能全怪她粗心大意,明明都快到了,那家伙还凶巴巴瞪她,她才一片混乱地想快点离他远点。
令人伤心的是,这人比她还穷,摔伤了都赔不起。
林知雀认命地呜咽一声,等待着疼痛与伤疤的来临。
谁知,思绪高速运转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痛感,也没有预想中的满面尘土与血腥。
一切似乎都好好的,除了心口压瘪了有点疼,像是有什么东西顶着她上半身。
她呼吸愈发急促,几乎喘不上气,劫后余生地睁开双眸。
身子倒扣,眼前是陈旧木板,身下是......
裴言渊的双腿?
林知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惊惧环视一圈,才发现自己挂在了裴言渊并拢的大腿上,这才幸免于难。
只不过......这家伙脸色难堪至极,目光像是已经想好怎么掐死她了。
“二公子,真巧......”
她尴尬窘迫地扯起嘴角,浑身都吓得发软,忽而觉得这话不对,说得好像自己故意的一样,立刻改口道:
“不是......多谢二公子!”
裴言渊沉着脸,容色冷得能冰封春光,平日的从容似是出现了裂痕,指节都忍到极限般轻微颤动。
他低头看她,与她侥幸纯澈的杏眸四目相对,心口不易察觉地起伏,不知从哪句开始谴责。
在马车内摔倒,还真是闻所未闻。
就算一不留神才摔倒,怎么恰好摔在他的身上?
......这就罢了,还是上半身挂在上面。
裴言渊冷笑出声,顿时觉得荒谬至极,只怪他自始至终,都小看了这位姑娘。
先前以为她羞涩懵懂,爱得含蓄;后来以为她笨拙接近,执着坚定;
现在看来,是她的技巧太过高超,连他都防不胜防,措手不及。
“还不起开?”
他声音中带着气音,略显虚无缥缈,但愠怒已然十分显著。
林知雀不再废话,瘫软虚脱地加了把劲,努力支起身子。
但刚才惊吓过度,还未完全缓过来,又倒挂了一会儿,稍一动弹就两眼发黑,竟是使不上劲。
裴言渊凝眉垂眸,以为她故意不动拖延时间,一句话不想多说。
他轻而易举地抬了抬腿,示意她不要磨蹭。
然而,他刚动了一下,似乎就撞在了棉花上。
......比寻常还要弹软些。
一时间,二人都怔住了,谨慎地停下动作。
林知雀心口被挤压得更厉害了,震惊地盯着裴言渊,连瞳孔都在震颤。
他他他......竟然顶她的......?!
苍天呐,简直是登徒子、死流氓、衣冠禽兽!
面上看着沉着冷静,一脸嫌弃,甚至她靠近一点,都要避讳地躲开,谁知道看不见的地方竟然做这种事情?!
她算是看明白了,彻底看明白了,他就是毫无人性!
之前各种推拒,都是残存的一点善念,怕兽性大发,把她这个单纯的好心人吞了!
林知雀羞恼愤恨得无法忍受,整个人好似吹满气的球,恨不得原地炸开。
“姑娘,到......”
此时,张嬷嬷掀开车帘,想提醒她下车采买,冷不丁看到这一幕,惊得下巴下坠。
天爷呀,她老婆子活了几十年,夫人和老侯爷的什么事儿没见过?
但是车上,确实......
她老脸一黄,想训斥裴言渊几句,但碍于姑娘还在,又说不出口,更听不下去他们还在支吾的解释,无地自容地丢下车帘,咬牙塞紧缝隙,抚着心口道:
“公子,你们继续,我老婆子无妨,去凉快地儿歇歇就好了......”
“嬷嬷,回来!”
林知雀在车内无力呐喊,双手双腿扑棱着,额角渗出冷汗。
怎么就走了?别把她和这个登徒子放一起啊!
她深感悲凉,含着泪抬头,与裴言渊吃人般的目光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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