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局促逼仄,车帘又塞得严严实实,二人呼吸急促燥热,空气很快变得沉闷,清甜花香与冷淡竹节香交织碰撞,不觉间融为一体。
林知雀睫毛濡湿,晶亮杏眸泪光点点,胆怯地扭过脑袋,飞快瞥了裴言渊一眼。
这家伙虽然正襟危坐,但眸光幽若深潭,拧眉俯视着她,不知思忖着什么禽兽不如的念头!
她慌张地屏住呼吸,手脚坚持不懈地挣扎,仍收效甚微,只好绝望阖上双眸,决然握紧拳头,心底狠狠捏一把汗。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亏她当初一片善意,以为裴言渊只是有些奇怪和冷漠,并没什么坏心眼。
现在看来,简直是大错特错!
还有嬷嬷也是,瞧着面善心软,多次帮她说话,谁知在这紧要关头,竟把她撇下了。
好好好,她算是看懂了,他们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还助纣为虐!
林知雀吸了吸通红酸涩的鼻尖,宁死不屈地咬紧牙根,悲哀地转动眼珠,环视四周。
......这家伙该不会真想做什么吧?这还在马车上啊!
幸好马车停在大街上,实在不行,她就大声喊人。
思及此,她凌乱如麻的心绪稍稍安定,绷紧了每一丝神经,时刻留意这家伙的动静。
然而,见她久久没有动弹,裴言渊脸色更为阴沉了,烦躁地错开目光。
双腿压得发麻,他想颠簸几下示意这姑娘下去,可顾及到刚才的事儿,他不便轻举妄动,只好克制地攥紧指节,缓缓向后倾仰,尽量与她拉开距离。
如此,萦绕鼻翼的清甜花香,也能淡去几分。
其实他刚刚并非有意,只是想让她别再纠缠,亦不知触碰到了什么。
直到这姑娘双颊骤然涨红,身躯敏感地颤抖,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不经意碰到的,似乎不止是心口......
裴言渊向来淡漠清冷的眸光,难得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与混乱,随后不动声色地挪向陈旧车壁,极快调整着被打断的心绪。
他脊梁挺得笔直,似是极力撇清什么,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将气息归于平和,眉头却仍未舒展。
时而侧眸扫过挂在腿上的姑娘,薄唇抿成一条线。
她怎么还不起开?
甚至身子愈发绵软无力,呼吸焦急灼热,隔着衣料喷洒在他身上,双腿的酸麻之中,又添几分酥痒。
裴言渊烦闷地转头,耐心消磨大半,目光落在她绯红耳根与发烫身躯上。
这姑娘对他有爱慕之心,方才还刻意接近。
这样一来,她该不会以为他是故意为之,是对她的回应,想要深入发展吧?
他眉心拧得更紧了,骨节压抑地“咯吱”作响,煞有其事地弯起唇角。
兴许他应该解释清楚,但寻遍脑海,终究无话可说。
此事私密晦涩,难以言喻,而且越是解释,似乎就越是刻意。
再者,他忽而想到,为何要解释辩白?
分明是这姑娘先挂在他身上,还赖着不肯起身。
既然她不开口,他亦不想戳破她的心思,权当什么都没发生罢了。
裴言渊烦闷至极,不想让沉默怪异的氛围继续下去,忍无可忍地呼一口气,毫不留情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冷声道:
“下去。”
“呜,轻......轻点!”
林知雀紧闭双眼,尚未从忧惧中缓过神来,冷不丁后脖子一凉,被人提溜着下了马车,险些惊得喊出声来。
奈何这家伙力道实在太大,她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只能气恼地小声抗议。
待到双脚落地,彻底从裴言渊的大腿上抽离,那股清冷的竹节香也消散之时,她才懵懂的甩甩脑瓜,抬手抹去眼角泪珠,蹙眉看着周围。
马车上,裴言渊冷着脸探出身形,望向她的目光疏离冷淡。
他孤傲地弯腰下车,远远与她保持距离,一言不发地相对而立。
林知雀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困惑且诧异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抚着心口顺气。
这家伙什么态度?再次拎她就算了,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甚至,还用防狼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被占了便宜。
拜托,她才是受到侵犯之人!
哪怕他是无心之失,也及时打住狂野放浪的念头,起码应该有个解释吧?
否则,她真要怀疑这人是居心叵测了。
林知雀不悦地叉着腰,正想着如何质问这家伙,却见他若无其事地从身旁经过,淡淡道:
“到了,还不进去?”
闻言,她抬头看了看布料铺子,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正事儿。
这回求他帮忙出来,是要买布料给侯爷做荷包,以此期盼婚约有所转机。
来路几经波折,她身心俱疲,都快分不清主次了。
与讨厌鬼赌气事小,耽误她的人生大事就得不偿失了!
林知雀轻哼一声,顾不上再与这家伙纠缠,揣着钱袋跑进去。
*
另一边,裴言渊沿着人迹较少的街道前行,暗中四下观察,终于看到张嬷嬷的身影。
她蹲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与马车相距甚远,生怕打扰似的。
......确实是哪凉快去哪里了。
“公子,这么快?”
张嬷嬷看着地面发愣,蓦然见他过来,眨巴着苍老双目,含糊不清地说出这句话。
十分平常,又别有深意。
“嬷嬷,她与我素不相识,刚才故意倒在我身上。”
裴言渊话头一顿,头疼地扶额,不明白她到底误会了什么。
如此显著的事实,嬷嬷历经风浪,怎可能看不出来?
他刚恢复平和的心绪又掀起波澜,沉声道:
“下回不要......”
“不必多言。”
嬷嬷颇为理解地颔首,欣慰又关切地看着裴言渊,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踌躇良久,似是有话难以启齿,到底红着老脸,轻咳道:
“下回不要在马车内,被外人看见不好,不要一味地图新鲜。
还有,女孩子家娇贵,你记得轻点,仔细弄疼了人家姑娘......”
裴言渊听到笑话般欲言又止,俊美冰冷的面容如同裂开的冰面,荒谬地勾起唇角,却不知从何处矫正如此离谱的论调。
看来这半年,嬷嬷是老糊涂了。
幸而嬷嬷是他的至亲之人,不然,他在这种事上极其忌讳,不会给嘴碎之人开口的机会。
“......我还是去铺子走走吧。”
他无可奈何地出声,转身朝着反方向快步离开。
起初不陪那姑娘去布料铺子,是因为他早已清楚,她是给自己做定情信物,应当避嫌才是。
除此之外,他如今的身份不宜露面,以免引来诸多麻烦。
但铺子偏僻,相较而言,倒也没那么危机四伏。
这儿当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冒险离开。
*
时节尚有些寒凉,京城未到裁制春衣的旺季,铺子顾客稀少。
掌柜殷勤招呼林知雀,先含蓄问了预算和需求,转眼找来两匹颜色不同的料子,笑道:
“姑娘要做荷包,锦缎丝绸最佳。这些都是江南细丝,您摸摸这质感,到哪儿都拿得出手!”
林知雀亲自上手,果然细软丝滑,丝质柔亮,若是做成荷包戴在身上,阳光下还会泛柔光。
她长在金陵,那儿桑蚕纺织比京城繁茂,自幼司空见惯,一摸就有分寸,知道掌柜并未诓她。
“那就......要这匹月白锦缎吧。”
她回忆起殷惠儿的话,侯爷喜欢浅色,其中最爱月白色。
这两匹料子,正是一黑一白,所以她犯不着纠结。
恰在此时,裴言渊躲避嬷嬷而来,闻声走到她身旁,盯着月白锦缎看了一会儿,忽而弯起唇角,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你知道你的......心上人,”
他顿了顿,剑眉微微皱起,很是不习惯这个称呼。
想来也是可笑,他明知真相,还要陪着她演戏,但也只能如此,轻叹一声继续道:
“他,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和纹样吗?”
林知雀走向柜台,正数着碎银付账,不大想理会这家伙,信口道:
“我当然......”
还未说完,她迟疑地停滞一下,歪着凌乱的脑袋,较真地思索起来。
目前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殷惠儿告诉她的。
其实她也清楚,她与殷惠儿关系微妙,并非同路人,甚至还有过节。
殷惠儿确实有可能说假话,故意让她做成侯爷不喜欢的模样。
只不过,她太过心急,听着觉得有道理,下意识选择了相信。
林知雀一时拿不定主意,但不想在这个讨厌鬼面前示弱,心底鼓了把劲,一本正经道:
“我当然知道了,不必公子费心。”
听了这话,裴言渊并未反驳,笑意却愈发深沉,眸色盖过眼底嘲讽。
先前他还有些好奇,外人不知他的喜好,这姑娘或许有别的办法能够探听。
看来,终究还是高估她了。
月白是裴言昭最偏爱的颜色,纯洁无瑕,光风霁月,不染纤尘。
仿佛云端雪鹤,傲立昭昭朗日之下,此生都高高在上,无疾无苦。
然而,这却是他最厌弃的颜色。
高洁的背后是肮脏暴虐,以他亲人的尸骨为梯、血肉为桥,轻易登上权力之巅。
殊不知,黑白颠倒,撕开虚伪的外表,终有取代对方的一天。
他忆及往事,目光随着心绪一起变得冰冷,垂眸望着仅到他心口、一粒粒数着碎银的姑娘,从她手中抽过月白锦缎,转而拿起另一匹,错开目光道:
“兴许......他会更喜欢玄色。”
说罢,裴言渊缄口不言,不觉间有些后悔。
他本不该多说的。
毕竟,他知道不该再与这姑娘有来往,无论她做成什么样,他都不会收下。
可他忽而想到,她打探成兄长的喜好不足为奇,因为侯府只认嫡长子,从不知废院中囚着另一个人。
裴言昭众星捧月,有太多姑娘打探他的喜好。
尽管这位姑娘或许是阴差阳错,却也成了其中一员。
但从之前种种来看,送饭也好,马车也好,这姑娘爱慕之人,明明就是他。
想必是她问起二公子之时,所有人都觉得荒谬可笑,默认是她记错了家中排行,想打探的定是裴言昭。
这让他倍感不适,甚至说不上缘由。
分明是极为寻常的事情。
因为这姑娘笨拙迟钝,不会循序渐进地表达爱意,碰巧弄混了人是情理之中。
不过,裴言渊很快将这份异样的不悦压下去,抑制住蔓延的心绪,再不多言。
“玄色?不......不会吧?”
林知雀眼见着手中锦缎被抽走,愣了一瞬,直觉感知不对劲,立即夺了回来。
纵使她对侯爷一无所知,对殷惠儿也有所怀疑,可不至于没有脑筋呀!
侯爷日常穿戴皆是浅色,喜欢浅色定是真的,怎可能莫名佩戴玄色荷包?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十分违和。
她迷惑地蹙眉,斜睨着裴言渊,总觉得这家伙在捣乱。
上回她去竹风院旁敲侧击,他说的是墨青,亦是显然错误的颜色。
好不容易有了眉目,走到现在这一步,这家伙还信口胡诌。
她现在可清醒了,才不会被误导呢!
“我就要月白,掌柜的包起来吧!”
林知雀坚定原本的选择,刚好数完最后一点碎银,依依不舍地再看最后一眼,全部交到掌柜手里。
*
出了铺子,天色已是不早,他们不得不加紧动身。
有了来时的经验,林知雀灵光许多,抢先坐了没有漏风的位置。
如此,既能远离那个孟浪的登徒子,又能不再挪动,以免闹剧重演。
暖阳透过缝隙,洒落在光滑细腻的锦缎上,看得人忍不住一摸再摸。
她渐渐平和下来,端详着布料出神,唇角扬起乐观纯澈的笑意。
仿佛已经看到锦缎做成荷包,送给侯爷,一切都变得顺利,婚约风光履行。
裴言渊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幽深眸光闪过一丝顾虑。
她如此固执却用心良苦,到时候受到挫折,不会又要拽他袖子落泪吧?
“你别有太大指望,他.....你心上人,他不一定喜欢。”
他斟酌着开口,看在她实在天真的份上,没有说得太残忍。
林知雀幽怨地怼他一眼,转过头捂住耳朵。
不中听,不爱听,乌鸦嘴!
她正在兴头上,很难想象上好的锦缎配上刺绣,还有她的那份心意,侯爷会狠心回绝,信誓旦旦道:
“他肯定受用,走着瞧吧!”
裴言渊不以为然地收回目光,但笑不语,任由她去。
原本还在想,此后不再见她,既然这么说,那就瞧最后一回吧。
反正,连拒绝的理由,都明摆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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