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春昼渐暖,院子里的花苞悄然绽放,小雨淅淅沥沥,水汽在日光中氤氲。
林知雀终于做好荷包,捧在掌心看了又看,满意地露出贝齿,笑得甜润期待。
仙鹤祥云栩栩如生,月白锦缎柔软丝滑,在阴雨天都闪着暗光,流苏末端缀着南红珠子,与鹤顶鲜红呼应,如同点睛之笔。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想等侯爷下次来时给他,可过了一旬仍不见身影。
日复一日,林知雀等得烦闷,亦不喜欢这么空等下去,打算主动去书房找他。
天色灰蒙蒙的,春雨细密斜织,她在屋内歪着脑袋发愣,雨一停就出了门。
侯爷书房离得远,要穿过连廊与小径,她并不熟悉,又天生记不得路,一路走一路打听,七弯八拐才来到门前。
林知雀舒出一口气,紧张地整理衣摆与鬓发,掌心攥着荷包,胆怯地靠近一步,伸手就想推门。
“姑娘且慢!”
千帆立刻在旁边阻拦,面露难色道:
“侯爷忙着呢,没时间见姑娘,不如您去廊下等等?”
“哦......好。”
林知雀懵懂地应声,乖巧退后等待。
过了一会儿,天色愈发阴沉,细小水珠飘落,眼瞧着就要下大雨,她怕淋在半路,再次上前道:
“我找侯爷有点事,你去通传一下吧。”
千帆还想找借口,但见她说得合情合理,实在推不掉,只能不耐烦地进屋。
门一打开,娇俏的笑声飘了出来,掺杂几道低沉宠溺的调笑,听着就让人浮想联翩,脑海中皆是相依相偎的温存画面。
林知雀愣怔良久,甚至怀疑是她的错觉,诧异地睁大双眸,心头忽而一紧。
她趁着门口无人,快步从廊下行至门前,却听到屋内抱怨几句,声音娇柔妩媚,似是缠着情郎不肯放手。
随后传来侯爷的温柔安慰,还有衣料摩挲的响动,脚步声逼近门口。
裴言昭冷着脸出来,衣衫齐整,发冠却有些歪斜,双颊泛着沉醉的薄红,不悦地质问道:
“谁允许你来的?”
说话间,他一步步逼近,眸中没有半点往日温润,烦躁地紧盯着她。
林知雀不得不往后退,一寸寸从门口挪开,退回到廊下的空地上,睫毛微微湿润,声音微弱道:
“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话音未落,天际传来一阵响亮的春雷,“轰隆隆”地在耳畔炸开,乌云遮天蔽日,光线黯淡得恍若长夜。
雨点挑衅般砸在头顶,见她毫无反抗之力,得寸进尺地打湿发髻与衣衫,最终倾盆而下。
连廊下,一袭粉衣的姑娘掩面逃离,脚步慌张凌乱,边跑边系着松垮的腰带。
雨点越来越密,千帆撑伞站在侯爷身边,不让他淋到一丝一毫,衣摆雪白洁净。
林知雀孤零零站在雨中,与裴言昭相隔一段距离,视线湿润模糊。
水珠顺着发丝滴落,浸透单薄的春衣,鼻尖酸涩发堵,一时间手足无措。
还记得刚到侯府时,领她进门的嬷嬷夸她长得美,侯爷肯定放在心上。
她以为这便是“心上人”,加之想履行婚约,也把侯爷当做“心上人”。
所以,那次撞见侯爷与殷惠儿,她只当是个意外。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一个事实——
侯爷的心上,简直站满了人!
兴许是骨子里的自尊,她攥紧了荷包,忽然不想送给他了。
毕竟为此耗费心血,送给一个不懂珍惜之人,还不如随便丢给一个讨厌鬼。
林知雀想扭头就走,可双腿定在原地,好似有其他想法。
其实她渐渐明白,真正想嫁的,只是侯爷的身份而已。
哪怕裴言昭再糟糕,她似乎都没有太大的触动,只怕婚约无法履行。
东西做了,人也来了,白跑一趟多不值得,还不如表示一下心意。
大不了,下次不干就是了。
她理清思路,压抑地憋着一口气,将荷包从掌心拿出来,想若无其事地给他。
谁知,还没拿稳,裴言昭似是没了耐心,潦草扫她一眼,冷声道:
“既然知道不该来,下次就别来。”
说罢,他不想在雨中待下去,根本没注意她手上拿着什么,快步从她身边走过。
甚至觉得她挡路,肩膀撞了一下,把她撞得摇摇晃晃。
林知雀轻呼一声,极力稳住身形,手上力道松开,荷包轻飘飘落在泥水中。
月白锦缎沾上污渍,泥垢星星点点,遮盖住精致细巧的仙鹤祥云。
到底是费心思做的东西,尽管没人喜欢,她还是有些心疼,下意识捡了起来,怨怪地瞪了一眼裴言昭。
不要就直说,何必糟蹋?
她明明做得很好,拿出去卖钱也能换不少银子呢!
恰在此时,几个侍女说笑着走过,不知是讲着什么趣事,还是在笑她。
林知雀忍无可忍,也不想纠缠,干脆转头跑了出去。
*
她闷头冲出雅致院落,浑身湿透,漫无目的,走累了就停下歇息,始终不敢抬头看人,心底仿佛压着一块石头,说不出的郁闷。
经过倚月阁时,她脚步一顿,终究没有进去。
那儿住着她不想见的人,与侯爷做过苟且之事。
哪怕是桂枝,也会问起今日的事,她并不想再回忆一遍。
林知雀任性地闭上双眸,视而不见地跑开了。
她不知还能去哪里,还有哪里能容身,索性把一切交给双腿,任由着它们奔跑。
直到小腿酸麻,再也走不动,才缓缓停下脚步。
雨丝细密朦胧,如烟如雾,西风也大了起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雨滴坠在她衣领中。
林知雀恍然抬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然又到了竹风院。
她望着寂寂墨竹,颓败围墙,还有沉静院落,忽而觉得安静下来。
方才充斥心间的凌乱缓缓褪去,呼吸归于平稳,愣怔地伫立门前。
要进去吗?
她问着自己,还没回答,双腿就先行一步。
尽管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来这里,若是进去,可就又要见到那个家伙了。
踌躇之时,院内传来脚步声,似是有人听到动静,过来一探究竟。
裴言渊撑着油纸伞,容色淡漠防备,一推门却发现是她,茫然无助地站着不动。
他抿着薄唇,幽深眸光中闪过几分犹豫,立在阶前俯视她,终究一言不发地侧身让路。
林知雀窘迫地搓着衣角,埋头进了院门,筋疲力尽地蹲在地上,逃避般躲闪他的打量。
“你来做什么?”
裴言渊从未见过她这么失落狼狈的模样,声音缓和几分。
记忆之中,无论何时,这姑娘都太阳般笑得乐观开朗,笨拙地与他接近。
林知雀懵懂地摇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心底泛上一股酸痛无力。
仿佛是浑身忽然放松,吊着的一口气也跟着松懈,失落与难过后知后觉地翻涌。
她眼圈泛红,小身板缩成一团,在雨中抱着膝盖低声抽泣。
裴言渊不解地凝眉,听到哭声下意识排斥,那句淡漠的“不许哭”欲言又止。
但这姑娘实在哭得伤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心实意,像是遇到天塌了一般的伤心事。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颀长身姿伫立在她身侧,平稳撑着油纸伞,将她罩在伞内。
良久,抽泣变为委屈的哽咽,好似在宣泄着不满与愤恨,不知不觉间贴着他的双腿。
他眸光一凛,想把她推开,但瞥见她满脸泪痕,始终没有动作。
油纸伞微微倾斜,彻底将她庇护,雨丝随风斜斜飘洒,打湿了他半边衣摆。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一如那夜上药,安静地听着雨滴落在伞面上。
滴答,滴答。
......
待到身侧之人平复些许,裴言渊才稍稍弯腰,冷静问道:
“为何要哭?”
林知雀抹着眼泪,吸着红彤彤的鼻尖,歪着脑袋思索这个问题。
其实她也不明白,方才在侯爷面前还好好的,一见他就绷不住。
难不成是这家伙总是气她,还最见不得她哭,所以有了下意识反应?
她兀自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这话云里雾里,这家伙肯定听不懂,换了个理由,支吾道:
“我、我突然发现,他可能不喜欢那个荷包。”
“嗯......就这样?”
裴言渊应了一声,眸中没有一丝波澜,湖面般风平浪静。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并不意外,而是有些困惑。
本以为这姑娘会把东西送给他,被拒后才会伤心落泪,现在大抵是从别处听说他不喜欢月白色,才会跑来宣泄。
但是,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至于如此难过吗?
毕竟之前他推拒那么多次,这姑娘都能锲而不舍,这回他甚至还未开口拒绝。
听到他反问,林知雀懊恼地斜睨一眼,轻哼一声不接话。
什么叫“就这样”?
婚约是爹娘的遗愿,也是她的指望,否则她就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家中变故后,身为女子的困境与烦恼,哪是这家伙能理解的?
林知雀想反驳几句,可忆起那晚他双手染血的身影,还是住了口。
见她难得如此沉默,裴言渊有些不适应,墨色双眸淡淡错开,看似漫不经心道:
“早说了,他......或许喜欢玄色。”
他话头一顿,目光随着雨丝飘散得更远了,辨不清真假般安慰道:
“你换成玄色,说不定......”
“不必了。”
林知雀打断他的话,不再计较侯爷的喜好,还有他是否在信口胡说捣乱,沮丧道:
“我不想再做了。”
闻言,裴言渊意外地收回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许久才很淡地“嗯”了一声。
他一直不想与这姑娘有任何关系,始终致力于打消她爱慕的心意。
今日如愿以偿,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
大概是不习惯她这副模样,他愈发觉得不对劲。
裴言渊还在思忖这种异样,究竟源自于哪里,身下那一团身影忽然起身,尴尬地咬着唇瓣,道:
“那个......我没什么事了,先走了。”
说完,林知雀窘迫地钻出他的油纸伞,因方才突如其来的冲动而双颊发热,想快些离开。
她加紧脚步,摆动双臂,袖口蓦然一松,轻飘飘落下一片月白锦缎。
裴言渊的目光跟随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拾起,从外形猜到这是做给他的荷包,唇角不觉间勾起。
只不过,翻一面,绣着仙鹤祥云的纹样。
......那是他的兄长最喜欢的样式。
原本平常的荷包,忽然变得刺眼起来。
他不禁上前几步,方才异样的直觉愈发强烈,刹那间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莺...莺”
眼看着她要走远,裴言渊不得不开口唤她。
本不想唤她的闺名,毕竟明知这是她的伎俩,可犹豫一瞬后,还是不太熟练地唤出口。
林知雀果然停下脚步,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瑟缩道:
“怎、怎么了?”
这家伙极少这么唤她,今日忽而开口,她险些没反应过来。
他从未挽留过她,该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裴言渊沉下气息,一步步靠近,缓缓将她逼到门边。
二人相距咫尺,她娇小身躯贴在门板上,眸光下意识躲闪。
他思忖良久,剑眉紧拧,气息微热,试探道: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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