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弱, 绣花针般的雨丝温柔绵软,斜穿过油纸伞,浸润着额前碎发与燥热面容, 顺着细腻肌理往下流淌。
雨声也悄然平息,周遭安宁静谧, 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起伏,还有从二人心口缝隙溜走的春风。
林知雀望着忽而贴近的身形,颀长清瘦压过她发顶,若是不抬头,只能看到坚实的胸膛。
她脑海中一片混乱,睫毛心虚地颤抖, 一步步向后退去。
但台阶到门板仅有几步之遥,裴言渊容色幽深,毫无停下的意思, 很快就将她抵在潮湿木门上。
雨水的湿寒浸透脊梁, 林知雀整颗心都提起来, 目光躲闪地盯着地面,皱着脸蛋道:
“你问这个作甚?”
她的声音微弱虚无, 刚开口就融入烟雨,飘散在阵阵微风之中, 手指紧张地藏在背后,反复揉搓袖口,衣料都满是褶皱。
仔细想来,她今日什么都没说, 只是失魂落魄地闯进来哭一场, 此刻正想离开。
没有像从前那样,送饭之时多次暗示, 指望他日后替自己说好话;
亦没有别有用心地旁敲侧击,想打听出侯爷的喜好;
更没有赖着他出门,非要买锦缎给“心上人”做荷包。
林知雀把方才的一言一行都迅速回忆一遍,还是没找到任何露馅的地方。
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会觉得她有事隐瞒呢?
然而,裴言渊并未回答她的反问,甚至直接忽视,眉眼比以往都要坚决,似是在探究什么,冷声道:
“到底是何事?”
说着,他余光扫过刚拾起的月白荷包,不觉间烦闷地攥紧,心底莫名腾起一阵错乱。
仿佛思绪中缺了一环,亦像是机括链条纠缠不清。
可平心而论,不该如此。
因为早在买下锦缎那日,他就看破这姑娘的消息是错的,打探成了兄长的喜好。
那么纹样做成裴言昭偏爱的模样,也无可厚非。
他自己都觉得此刻的逼问有些突然,但直觉使然,他宁可信其有。
毕竟在世二十余年,从未有哪次出错过。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温热呼吸喷洒,鼻翼咫尺之遥,林知雀愈发抬不起头。
她环视四周,焦急地蹙起眉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抑或是迅疾逃走,躲开这种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过按照以往经验,恐怕她还未迈步,裴言渊就把她提溜起来了
思及此,她为难地轻叹一声,小脸满是愁苦,心不在焉地数着发梢的水珠。
其实她心里明白,确实是她一直在隐瞒,但那是有难言之隐。
总不能告诉这家伙,起初她是为了侯爷才对他多加照拂,其次才是同病相怜的善意吧?
尽管现在看来,还是善意多一些,可这人肯定不会这样想。
以他的心性,定然把她的所有善举归为私心,觉得她别有目的,从此翻脸不认。
不仅之前的心思白费,指望不上他美言几句,还要被他猜忌防备。
更何况,如今她与侯爷的婚约希望渺茫,早就不好意思向旁人提起指腹为婚的事儿,更何况是侯爷的亲人?
若是侯爷娶了别人,她与其亲弟私交过密,传出去也有损清白。
林知雀越想越觉得不能说,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适从,硬着头皮扬起面容,讪讪道:
“没没什么事,谁还没难过的时候?”
“撒谎。”
裴言渊只扫了她一眼,就斩钉截铁地打断,双臂环于身前,上下审视她慌张的模样。
少女眼神躲闪,褐色瞳仁没有光彩,笑得苦恼万分,眼角都快耷拉下去了。
话还没说完,双颊先抑制不住地心虚泛红,较小身躯瑟瑟发抖,生怕别人看出来似的。
当真是,装也不知装得像一点。
林知雀弱小无助地撇撇嘴,索性彻底放弃,懒得再去狡辩。
只怪她自幼家教严苛,撒谎是极大的罪过,爹爹会狠下心打她手板,打到下回再不敢为止。
所以她从小到大,撒的谎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加起来还没在竹风院多呢!
见她杏眸满是倔强,愣是什么都不肯说,裴言渊愈发想要一探究竟,不经意间转了话头,声音缓和了几分,故意道:
“我随便一问,并非逼你开口,不必紧张。”
说罢,她身影果然放松了些,怀疑地偷瞄他几眼,确定他不再逼问,才长舒一口气,委屈巴巴地颔首。
裴言渊剑眉微挑,唇角勾起幽深的弧度,把她的注意力引开,安抚般后退几步,看似漫不经心地闲谈,悠悠道:
“方才你说今日难过,所为何事?”
林知雀心头一紧,歪着脑袋思忖片刻,总觉得这话问得,同之前好像区别不大。
但她抬首看去,裴言渊闲散地与她拉开距离,没有刚才那般步步紧逼,死死压迫,仿佛只是身为朋友的关心而已。
难得这家伙如此随和,竟还知道在意她的悲欢,若是再遮掩推拒,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她轻咳一声,想到侯爷的事儿就忍不住烦闷,更不可能说出口,犹豫片刻后,含糊道:
“不瞒你说,我想嫁给一个人,却不知如何讨他欢心。”
此话一出,林知雀羞惭地顿住,暗骂自己没骨气。
乍听起来很是别扭,像是痴恋情郎的少女,迟迟得不到回应而伤春悲秋一般。
况且,裴言渊是男子,这种闺阁密语更不该对他说。
林知雀懊恼地扶额,想缄口不言赶紧离开,可裴言渊紧盯着她不放,颇为好奇地等待下文。
说出去的话,亦如泼出去的水,哪还有收回的余地?
她无奈地轻叹一声,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说,尽力劝慰自己放宽心——
这家伙不知她说的是谁,更不知她是谁,权当听故事罢了。
再者,这段时日一来二去,他们勉强算是说得上话。
他让她得知小门的机密,她亲眼目睹他在灰烬中的伤口,或许总有些特别吧?
如此想着,林知雀多了几分心安理得,就当是找人诉苦,铺开帕子,席地而坐,絮絮叨叨道:
“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想让他注意到我;他不能来见我,我就想方设法去见他,可他从不接受;
后来我想依照他的喜好,给他送些东西,才知他并非对我所作所为不满,而是根本不会心悦于我。”
她边说边回忆点点滴滴,思来想去觉得憋屈,越说越是激愤。
给裴言渊送饭是为了让侯爷注意,但他连听她讲述此事的耐心都没有;
侯爷说公务繁忙,没空见她,她起初听不出深意,还傻傻地每天等,直到侯爷委婉劝她别来;
这回的荷包也是,无论她做得再好,侯爷都不愿多看。
不是做错了,而是因为是她做的,本身就错了。
其实每次被侯爷拒绝,她都会失望难过,但她自知无法抱怨裴言昭,只能隐忍不发。
这次阴差阳错,既然提起此事,那就不吐不快。
林知雀一口气说了许多,加之刚哭过一回,渐渐有些疲惫,抱着双腿趴在膝头休息。
她没听到裴言渊接话,也不在乎他会说什么。
反正她留意着没把身份说漏嘴,也不指望这家伙能明白她的苦楚,攥紧拳头,自言自语道:
“若非认定了他,只能嫁给他,我绝不愿如此费心!”
裴言渊沉默地听着,始终没有打断,幽深眸光在她身上打转。
迟疑地挪开不久后,又不禁端详她的眉眼,薄唇微张,欲言又止。
他一边听着,一边想起这姑娘见他以来的言行举止,仿佛刹那间找到了答案,可笑地弯起唇角
很显然,她说的是他。
之前从未注意到这位表小姐,可她那回打翻了下毒的吃食,他此后就注意到她的存在;
他囚于废院,不得在府中出面,她就三番五次来送吃食,借机与他见面说话;
她打探他的喜好,还执着地想做荷包,送给他当做定情信物,却得知他喜欢的是玄色,而非月白。
想着这儿,结合她方才的自白,裴言渊似乎有些理解,这姑娘为何如此难过了。
因为她终于明白,他不可能对她心生爱意,所做的努力也是白费。
现在所有的相处,皆是她有心或无意制造出来的,迟早有断绝的一天。
可他仍有怀疑,这些话,为何如此直白地同他说?
还说得心安理得,没有半分羞怯
真以为,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裴言渊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眸光忽的一沉,否定地从她身上移开,淡淡道:
“你可曾想过,哪怕再用心,办法不对也无用。”
他不想陪她装傻,也不愿继续演戏。
她的用心良苦,实则每回都带来困扰,担心她太过莽撞,被裴言昭得知后,拿住把柄陷害。
“哦哦?”
林知雀脑袋低垂,倦怠地闭目养神,听了这话无甚触动,下意识应了一声。
毕竟侯爷对她无心,她做什么都是不对,他也没说错。
不过,她大脑缓缓回过神,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别有深意。
什么叫办法不对?
这么说来,他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吗?
林知雀一下子来了精神,倏忽间睁开双眸,睫毛尚且湿润地粘在一起,一簇簇格外分明,扑闪道:
“那不如你教我,什么办法才有用?”
她与侯爷的事儿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抱希望,死马当活马医。
虽然这家伙不知她说的是谁,但他是侯爷的弟弟,说不准有几分心意相通呢?
再说了,她从未接触过男女之事,更别说一上来就谈婚论嫁。
他们男人的心思,她从来看不懂,裴言渊身为男子,总比她强多了。
“教你?”
裴言渊意外地回眸,如同听到了玩笑话,不动声色地压下眉间嘲讽。
他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恳求,这姑娘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明知爱慕之人无意于她,却故作不知主动靠近,还想以此让双方做出改变
是她的爱意深沉到忘却自我,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
他凝眉细思,忽而想起她方才说,想要嫁给一个人。
而且认定此人,非嫁不可,所以才甘愿用心良苦,哪怕受挫也勇往直前。
裴言渊思绪飘散,顺着这个思路想去,倒是觉得有些道理。
婚嫁乃人生大事,男女之间,没有比此事更加郑重的了。
她是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会改变,才想用尽办法达到目的。
哪怕,是让他亲自来“教导”。
思及此,他蓦然觉得一切变得有些陌生,朝着他从未想过的方向发展。
爱慕与婚嫁是两码事,他兴许有把握阻断她的爱慕,可后者却不知应该如何应付。
裴言渊垂眸凝视着目光执着的少女,好似她真的等着他开口,一步步教她如何做,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淡漠道:
“你明知他你想嫁之人,他不会心悦于你,那就打消这个念头。”
说罢,他怕这话不够分量,又补了一句,一本正经道:
“他并非良配,你另择他人吧。”
这回他没有生硬回绝,而是思及一切顾虑,有几分真切地劝阻。
囚禁废院,度日如年,苟且偷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给阿娘平冤昭雪,争权夺势。
所以他冒险选择四皇子,成王败寇,死生不惧。
往后的路,也注定是艰难险阻、惊心动魄。
兴许她知道这些,就不会如此执拗了。
但他不能说这种机密要事,只能隐晦劝她,权当对她这段时日照料的回馈。
“哎算了,不用你说。”
林知雀百无聊赖地叹息一声,略显敷衍地摆摆手,兀自摇着头起身。
这家伙根本不清楚她的处境,她亦是含糊不清地讲故事。
无论说给谁听,从旁观者来看,都会给她讲这种大道理。
现实如此残酷,她如今还有任性的权利吗?
还以为他能指点一二,让此事有所转机呢。
看来,还是她想多了。
雨势彻底停了,林知雀筋疲力尽,眼皮都有些睁不动,拍干净衣摆尘土,出声与裴言渊道别。
听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裴言渊容色沉重,终究没说什么,放她离开。
不用他说,言下之意,还是固执己见。
她如此坚韧不拔,连终身大事都认定了,实在是很难劝阻。
但愿她下回不要再来,否则,他唯有拒之门外了。
*
天色放晴,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让人浑身都绵软无力,恨不得倒地就睡。
不知是宣泄完了,还是天光明亮,林知雀狼狈走在路上,衣衫还未干,但已经不觉得那么湿寒,手脚甚至有了暖意。
她不想让人看到这副模样,咬牙提着一口气,疾步回到倚月阁,一头钻进屋子里。
桂枝吓了一跳,果不其然问起此事,林知雀删繁就简,竟是平静地陈述了一遍。
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因为下雨时不愿回倚月阁,就是怕她盘问,自己会抑制不住地哭泣和难过。
她有些好奇,为何从竹风院回来就好了许多,奈何累得趴下,根本没精神细想,沐浴梳洗的时候就睡着了。
听桂枝说,愣是摇都摇不醒,昏睡到第二日。
此后,日子一天天照常过,林知雀没有再刻意靠近侯爷,也没有再去过竹风院,心境淡定平和。
大抵是因为,没有希望,就不会有期待。
如此,亦能避免太多的失落。
有时候,她也会突然焦虑踱步,不知以后该怎么办,这世上还有哪里可以容身。
但眼前会不禁浮现竹风院,看着挺拔墨竹,颓败坚韧的围墙,听着“沙沙”风声,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转眼又过了二旬,春暖花开,天气干爽,万物生长,恰是高门贵族聚会交游的好时候。
宫里传来消息,六公主不日要来侯府办一场春日宴。
与此同时,京城的世家大族齐聚于此,听戏看曲,各自相看。
侯府众人又惊又喜,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皆是翘首以待。
众所周知,侯爷是五皇子的亲信,而六公主是五皇子的胞妹,最是喜欢热闹,每年都要出宫办筵席。
从前只有皇亲国戚才有此殊荣,今年轮到侯府,由此可见天家荣宠。
林知雀听闻后,仅是应了一声,再无反应,并未十分期待。
在金陵的时候,这种世家大族的筵席她见得多了,虽比不上京城,更没什么公主驾临,但早就习以为常。
况且,她如今的身份,哪怕出席也是忧虑更多一些。
翌日,嘉树得了机会,走出竹风院取些生活必要之物,到哪里都听到议论此事。
倏忽间,他灵光一闪,脸上阴云俱散,第一回 没有在外逗留,飞快跑回了竹风院。
“公子,筵席那日守备松懈,外人也不知您被明令囚禁,不如咱们出了院子,去府内厅上走走吧?”
说着,嘉树觉得这话不妥,大概表意不明确,特意加了一句,道:
“说不定,那位姑娘也在。”
话音未落,裴言渊就冷冷瞥了他一眼,不解质问道:
“为何要见她?”
“额这”
一时间,嘉树答不上来,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家公子,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那日他不在,回来后才得知,那位姑娘哭着来找公子,还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家公子。
甚至,想让公子亲自调哦不,是教导。
多好的姑娘啊,多好的机会啊,结果他家公子竟然——
劝人家别嫁,快跑。
不是哪有这种人啊?!
公子,再这样下去,人家姑娘真就不要你了!
那夜,他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后来那姑娘整整二旬没来,他又急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但是,公子一直睡得很好,甚至嫌他辗转反侧太吵
你怎么睡得着的?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在筵席上与那姑娘见面,怎么可以错过?
哪怕二人不能说话,不便独处,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属下只是想着,机会难得,公子应该出去透风。”
嘉树咽下满腹阴暗爬行的念头,笑得憨厚老实,挠头道:
“若是没什么事,公子还是去吧?”
“你怎知无事?”
裴言渊斜睨着他,淡漠看着他沉浸陶醉、无法自拔的模样,很想一棍子敲醒。
他嫌弃地别过头,不再多言,只递给他一张卷得极小的字条。
嘉树这才回过神,忙不迭正色接过,扫了一眼后惊讶抬眸,警惕四下环视,压低声音道:
“公子您要去见四皇子?”
“大摆筵席,人来人往,只怕有些人看花了眼,顾不上竹风院了。”
裴言渊意有所指,眸光渐渐冷下来,闪过凌厉寒光,修长手指交叠着叩击桌角,冷声道:
“确实是难得的机会,错不再来。”
圣上年迈,四皇子与五皇子争权夺位,早已是寻常事。
他暗中投靠四皇子,愿做他在侯府的棋子,至今助益颇多,已经取得信任。
但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今日可以重用,明日就可以舍弃。
他要做的不是棋子,而是袖手伫立棋局边的落子之人。
若是这回能更进一步,此后的侯府,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嘉树愣怔地捏着字条,后知后觉地销毁,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他一路陪着公子走来,知道这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只能郑重地俯身,道:
“属下会守好竹风院和侯府,祝公子心想事成。”
*
天气愈发温暖,寒意尽散,褪去厚重冬衣,取而代之的是绫罗轻衫。
小径清幽,庭院雅致,花香扑鼻,蜂鸟蝴蝶萦绕其间,美酒佳肴与戏台齐备。
六公主大驾光临,阖府上下出门远迎,裴言昭更是亲自跪接,说了许多场面话,听得公主心情颇佳,不仅打赏了众人,还开恩让后宅女眷也跟着热闹。
林知雀的生父是罪臣,算起身份,她本无资格共赴宴席,只能在外围陪侍。
她也不打算凑热闹,想多睡觉歇息,晚些再起床。
谁知,她尚且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外面锣鼓喧天,桂枝欣喜地跑进来,说是她能与侯爷去前厅了。
“小姐,咱们不稀罕那场面,要紧的是侯爷也在,一起多见见人也是好的。”
桂枝着急又激动,一边摇晃她的肩膀,一边扶着她起床。
林知雀睡得迷迷糊糊,任她折腾,懵懂地点点头。
上次的事情之后,她对侯爷的事儿已经不那么热衷,但正如桂枝所说,若是有机会,只要不太费力,她都愿意试试。
万一能成,岂不是柳暗花明?
反正这种场合,于她而言并不少见,唯一尴尬的是身份罢了。
不过无妨,跟着出去转一圈,总不会出什么意外。
林知雀配合地更衣梳妆,收拾齐整地出了门,一袭鹅黄轻纱襦裙,温婉端雅又不失灵动可爱。
若忽视面容上的局促与紧张,仿佛还是曾经的金陵千金。
她混在人群之中,安静地喝茶用饭,碰上和善行礼的公子小姐就回之以礼。
其余的时候,桂枝替她留神侯爷的动向,无人作陪时就默默跟着,起码让人知道还有她这么个人。
起初还因为脸皮薄,不大好意思硬凑上去,因为旁人得知她的身份时,哪怕极力掩饰,仍难免轻视与揣度。
可用桂枝的话说,知道此事的人越多,侯爷就越不敢怠慢,日后履行婚约就越名正言顺。
林知雀没做过这种事儿,仔细想想又觉得有道理,还是努力融入其中。
她们都出去后,倚月阁一下子空荡荡的,只剩殷惠儿和侍女檀香。
殷惠儿拢着披风,遥遥望着热闹的宴席,却始终无法前去,眸光愈发落寞,自嘲道:
“生在官家就是好啊,爹娘都不在了,还能恩准进入厅堂。”
言下之意,像她这般庄户出生的人,哪怕爹娘健在,无罪无责,也没资格与豪门贵族相交。
“姑娘,反正没人看着,咱们悄悄去前厅也行。”
檀香小声出主意,嘟哝道:
“侯爷也真是,这么快就忘了姑娘您了,更别提纳妾”
“别说了!”
殷惠儿烦躁地皱眉打断,顺手折下窗边牡丹,不悦地一点点揉碎,花汁染红指尖。
不提还好,说起来就满腹恼恨。
她本就没了出路,仗着侯爷对她特别一些,倒也过了一段滋润日子。
这也是唯一的指望,毕竟她这样的出身,不可能在侯府为人正室。
她只想要个归宿,若能让那个好拿捏的傻丫头做正,后半生也不用犯愁了。
未曾想,侯爷这几日来得愈发少了,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
再这样下去
殷惠儿不敢细想,恐慌与不甘充斥心间,咬咬牙狠下心,换了身艳丽的衣衫,决然踏出院门,道:
“走,去前厅!”
*
酒过三巡,筵席上推杯换盏,世家大族打趣说笑,十分热闹,三三两两出了前厅,去院子里赏花玩闹。
六公主坐在屏风后面,待到前厅人少些,才由宫女簇拥着出来,与裴言昭和太夫人客套几句,象征性地饮下一杯酒。
林知雀离得不远不近,能看清面容与身形,却又无法靠近说话,一时间进退两难。
桂枝在后面推她,比她还要着急,暗中指了指公主,示意她赶快上去。
六公主身份贵重,且不通朝堂之事,若让她知道指腹为婚之事,又觉得小姐与侯爷郎才女貌,婚约就多了一分把握。
她是个俗人,顾不得什么脸面,只想看着小姐顺利完婚,与从前那般富贵安乐。
待到小姐成了侯府夫人,那些人谁还敢看不起小姐?
林知雀明白桂枝的良苦用心,不想辜负一片好意,加之这段时日确实与侯爷太过生疏,终究鼓起勇气,攥着衣角走上前去。
她每走一步,就想好一句该说的话、该行的礼。
确保万无一失之时,才整理衣襟与鬓发,姿态端庄地想给公主请安。
恰在此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色身影,突兀地横在她与侯爷之间。
殷惠儿抢了她的位置,率先站在侯爷身边,但兴许是跑得太急,险些冲撞了六公主,被宫女威严地怒喝一声,冷不丁脚下一滑。
她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却落入一双臂弯之中。
裴言昭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几乎将她拥入怀中,半边身子紧紧相贴。
从身后看去,姿态十分暧昧,说是新婚夫妻也不为过。
“民女失态,还请公主恕罪!”
殷惠儿含泪从侯爷身上起来,娇娇弱弱跪在地上,妩媚脸庞缀着泪珠,看得裴言昭眼神发直。
“本宫无事,你是哪家的姑娘?”
六公主上下打量着殷惠儿,目光暧昧地在她与侯爷之间回转,打趣道:
“想来是本宫久居宫中,耳目闭塞,侯爷有了妻妾都不知道呢。”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皆是对着厅堂中央之人窃窃私语。
“殿下耳聪目明,臣从未有过妻妾,她只是寄住府中的表小姐。”
裴言昭云淡风轻地接话,视线却抑制不住地转向殷惠儿,从她娇媚的面容一路向下,划过宽松的衣襟,纤细的腰肢
暗中与她相视一笑,若无其事地恭敬跪在公主脚下。
六公主看出其中意味,本应训斥几句,但今个儿高兴,也不想多话,反倒随和地应声。
林知雀孤零零站在一旁,仿佛与她们不在同一世界,尴尬地一退再退,最终把位置让出来。
她所有想好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温柔笑意消失殆尽,小脸有些发僵。
桂枝气得直跺脚,在堂下骂了好几句,恨不得把殷惠儿扒拉下来。
不多时,宾客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回到厅堂喝酒歇息,瞧着场面不对,纷纷驻足观望。
其中有人知道林知雀的身份,隐约提起指腹为婚的事儿,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好似比戏台子还精彩。
桂枝想一不做二不休,那小蹄子得了脸面,她家小姐也不能白来一趟,还想撺掇小姐上前。
但林知雀神色恹恹,做不到公然争抢拉扯,更厌倦反复的期待与失落,倔强地冲她摇头,闷头离开了前厅。
*
她独自在倚月阁待着,不会再想落泪,只是有些烦闷。
在侯府的这段时日,她不管是努力靠近侯爷,还是老实本分过日子,都会有无穷无尽的事情等着她。
究其根源,还在于侯爷与她的婚约。
如果有一天,能把这桩心事了结就好了。
林知雀这样想着,愈发觉得昏沉无趣,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想换上寝衣去床上小憩。
她唤了几声桂枝,却没有人回应,生怕她压不住暴脾气,把事情闹大,赶忙出门寻找。
“小姐!”
刚推开门,就听见桂枝大声呼喊,远远挥舞着一个信封,满脸皆是惊喜,高声道:
“快看看这是什么!”
林知雀揉着朦胧睡眼,瞥见信封愣了一下,诧异道:
“是姑妈的信?”
她在金陵有位姑妈,家中出事后受到牵连,但还是把所有银两盘缠给了她,让她得以来到京城。
前些时日,姑妈来信说攒了些银钱,料理完金陵的事情,就来京城找她。
那时候,她高兴了一整晚,日夜等着姑妈的消息。
林知雀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还未进屋就拆开,借着大好春光,逐字逐句研读。
只是,越是看到后面,她眉心越是蹙起,苦恼地皱着小脸。
“小姐,怎么了吗?”
“姑妈说,想在京郊置办薄地几亩来安身立命,银子都准备好了,可庄头突然加了三成地租。”
林知雀边看边说,无奈地继续道:
“还说听闻那儿是侯府祖产,想让侯爷打声招呼,平息此事,否则无法安定。”
良久,二人相对无言。
“小姐,你要去找侯爷吗?”
林知雀不情愿地摇头,可摇了一半,又只能点头。
每点一下,脑袋就低一寸,最后不得不用掌心托着下颌。
姑妈不知她在这儿的处境,她亦希望姑妈能早日来京。
这个忙,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帮的。
若是从前,她与侯爷虽然生疏,但还算以礼相待,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然而事到如今,她自己都没有信心,因为侯爷根本不想见她。
前几次她都出现得不合时宜,恰好撞见侯爷做那种事儿,从他的态度来看,早已对她心有不满。
如今能留在侯府就应该知足,若是再贸然开口,肯定不会答应。
万一适得其反,侯爷觉得她拖家带口,就大事不妙了。
林知雀凝眉沉思,忽而忆起上次离开竹风院时,那家伙似是含糊不清地提到过什么“办法不对”。
既然能发现不对,肯定就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她那时还较真地问他,想让他指点一二。
因为她实在不懂男女之事,哪怕是告诉她应该如何相处,不让事情变糟,也是好事儿。
先前那段时日,她总有些逃避,觉得日子这么混下去也行。
如今事出突然,这才恍然明白,爹娘临终前非要她履行婚约的用意。
侯府可以依仗的权势与财力,是她个人远不能及的。
且不说终身大事,仅就是姑妈这一件事,于侯爷而言轻而易举,于她而言就举步维艰。
看来还是不得不把婚约继续下去。
倒也不指望侯爷一下子对她改观,能解燃眉之急就好。
“侯爷定是要见的,但在这之前,还要去一个地方。”
林知雀鼻尖发酸,声音沉闷,似是被气息堵住了。
说完,眼前浮现熟悉的那一片风景。
成群墨竹高大挺拔,院墙颓败,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许久未见那个家伙,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上回的事儿。
如果她非要让他指点,该不会又推拒吧?
*
侯府的春日宴办了好几日,散去后也时常听人提起,大半旬都津津乐道。
所说的趣事除了六公主,还有各家公子小姐之外,还多了一桩闻所未闻的——
倚月阁的表小姐殷惠儿,无意间在厅堂上摔了一跤,被侯爷温存地搀起来,二人当着那位未婚妻的面眉目传情,羞得她当场逃离。
嘉树躲在角落里听着,惊得掉了下巴,一路狂奔回竹风院,刚好碰见裴言渊从小门进来。
这几日无人留意竹风院,他索性与四皇子多加交涉,所获颇多。
再过一段时日,四皇子会有所动作,他亦有望踏出此地了。
见嘉树失魂落魄地闯进来,险些被台阶上的青苔绊倒,无奈问道:
“什么事儿?”
“公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嘉树伤心地捂着心口,望向公子的目光悲悯而关怀,循循善诱道:
“你还记得那位姑娘吗?她前段时日来过;
就是故意告诉您闺名是’莺莺‘的表小姐;
实则您知道的,她叫殷惠儿。”
裴言渊动作一滞,抬眸瞥了他一眼,不禁听得更仔细了,淡淡道:
“怎么了?”
“侯府都在传,春日筵席,她扑在侯爷怀里,与侯爷情投意合”
嘉树忐忑不安地说完,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心口起伏得愈发厉害,痛心疾首地掩面。
上回那姑娘还要嫁给公子来着,他家公子非要嘴硬,这下好了!
人家姑娘的又不是非你不可,侯爷虽然愚蠢,但瞧着还是很诱人的。
那姑娘那么好,稍微用些手段,侯爷就被迷死了,公子您就后悔一辈子吧!
“什么?”
裴言渊出神片刻,良久才明白其中含义,剑眉紧紧拧在一起,荒谬冷笑从唇间溢出。
对兄长投怀送抱的人,是她吗?
可分明前几日,她还隐晦暗示想嫁给他,因看不到希望而伤心落泪
他甚至担心她心意太过坚定,怎么变得这么快?
他蓦然有些凌乱,却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起,仿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永远只能被裴言昭夺走。
可笑的是,那姑娘其实选择过他,只不过亲手被他推远。
因为清醒地明白,他并非兄长那种放浪随性之人。
既然不会娶她,就不要糟践耽误她,放手让她另觅良人。
但他从未想过,那人会是他的兄长。
为什么,又是裴言昭呢?
从小到大,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裴言昭的,他不得染指半分。
因为兄长有着侯爷的身份,嫡长子的尊荣,如同云端仙鹤,任何人与之相较,都会黯然失色。
故而大多人都会选择裴言昭,哪怕坚定执着如那位姑娘,结果也不例外。
倏忽间,二人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仿佛在一遍遍提醒着他。
她兴冲冲送来吃食,笑得纯澈善良,期待他品尝的反应;
她在马车内主动靠近,不经意紧紧相贴,不愿起身;
她在深夜替他上药,指尖不禁靠近,酥痒发麻
明明这些事情不值一提,他曾经抗拒躲闪,如今却记得清晰无比。
甚至很难想象,若是这些点滴,她全部在兄长身上用一遍,是怎样的场景。
思及此,他忽而忆起,上回她说,想让他来“教导”。
当时他拒绝了,现在有几分后悔。
是不是他答应了,她就不会再接近兄长?
裴言渊向来平静的心绪泛起波澜,仿佛石子丢入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经久不散。
就在此时,院门“吱呀”打开,林知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还惦记着姑妈的事儿,却不知如何让侯爷回心转意,想再来请教裴言渊。
但她还未开口,裴言渊便脸色阴沉地走来,声音压抑道:
“上回所说那人,你还想嫁吗?”
林知雀懵懂地凝视他,轻轻点头。
“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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