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放缓了声音, “罚得更重”说得格外低沉清晰,林知雀连忽略的机会都没有,下颌被他攥得生疼, 眉心微微蹙起。
这家伙有教必要考,有考必有罚, 上回她算是见识到了。
否则,这次出门不会不能反抗,都是他奇奇怪怪的“惩罚”所致。
但她闻所未闻,惩罚竟会一次比一次重,仿佛这场暗中进行的“教导”,愈发正经到不可违背的地步。
纵使是学堂里的老学究, 也甚少有一两回做不好就加重惩罚的道理,他怎的如此严苛?
退一万步说,学究指望门生科考博取功名, 图个师门名望, 以免传出去被人耻笑。
她哪怕学不好, 至多就得不到心上人的喜欢罢了,与他毫无干系, 他为何看起来比她还着急?
难道他全心全意为她着想,也盼着她早日嫁给侯爷, 履行婚约?
这家伙,什么时候会如此热心,比媒婆还要尽职尽责?
林知雀困惑地望着裴言渊,甩甩脑袋从他掌中挣脱, 若有所思地登上马车, 托着小脸蛋长叹一口气。
且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眼下的问题都应付不过来呢。
虽然他教得认真负责, 这回以身试教的同时,把方法与道理也一并告知,她算是彻底明白了。
但是,她仍然无法设想,这些看似再寻常不过的触碰,发生在她与侯爷之间会是什么画面?
试都没试就觉得做不好,难不成还指望事到临头,她能突破自我吗?
林知雀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否认地摇摇头,暗道自己不争气。
如此看来,真不能怪裴言渊教得不好,而是她学不好,做不到学以致用。
仅是换了个人,她就手足无措,无论想什么都觉得为难又别扭了。
若她是教导之人,遇上这种学生定会恨铁不成钢,故而他要加重惩罚,似乎也没那么不合理。
思及此,林知雀还有一丝侥幸,不过眸光闪烁一瞬,立刻无奈地黯淡下去。
她本想着裴言渊不知内情,只考验她一人而已,考察之时装得好些就行了。
可转念一想,这家伙心思太深,考她的办法千变万化,大抵是逃不过的。
“你你当真不能轻一些吗?”
林知雀胡思乱想一通,终究是认命地低头,弱小无助地扯了扯他的袖口。
这次的“惩罚”听起来无甚特别,实则她不能挣扎,不能躲闪,连拒绝他任何行为的资格都没有。
方才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她不放,他在射箭时不许她推脱,他将她整个人裹在怀中
这还是他“轻一点”后的手笔,若是没有减轻惩罚,究竟会重到什么地步?
闻言,裴言渊颇为不满地凝眉,瞥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揉着额角道:
“这么浅显,学不会吗?”
无论什么惩罚,他都是为了让她尽早学会,并在他身上熟练运用。
这次他思忖良久,下定决心把原理都说清楚,已经是考虑到她反应迟钝,生怕她学不会了。
惩罚的轻或重,皆是督促她更加上心,不要学得懈怠敷衍,浪费他的一片苦心。
她倒好,永远只惦记惩罚。
甚至他都要怀疑,难不成她是期待受到惩罚吗?
“不、不是,我一定尽力!”
林知雀这才意识到,她这话听着不求上进,连忙改了口,信誓旦旦地挺直腰杆。
尽管她心里知道,在侯爷身上,大概这辈子是学不好了,试探道:
“我不懂这些,万一学不好,能不能”
“你说呢?”
裴言渊烦闷地打断,深沉眸光阴沉下来,眼底暗藏几分不断上涌的怨怪,眉峰微微一动,勾唇道:
“别忘了,惩罚还没结束。”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感受到有人再次牵住她的手,强迫她撑开指缝,十指严丝合缝地插进去时,才蓦然明白过来。
这次的惩罚是不许抗拒,还未回到侯府,就意味着惩罚依然在继续。
其中自然包括,他新提出的要求与新“惩罚”。
若是她违背,只能罚上加罚,直到她罚无可罚为止。
她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地想将他甩开,却被他攥得更紧,只能愤愤不平地夹紧骨节,捏的他指骨“咯吱”作响。
这家伙简直是滥用惩罚,偏偏她无法反驳,除了遵守之外毫无办法,气得双颊绯红,恨不得一拳把他锤死。
“是莺莺主动求我教导的,现在是罚不起吗?”
裴言渊的指节传来阵痛,可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死死夹住,享受般阖上双眸,笑意愈发幽深。
“谁谁说的?我问问而已。”
林知雀不愿承认,心虚地错开目光,掀起车帘透气,佯装看着窗外的风景,紧抿唇瓣才没让喉间的惊呼溢出来。
这人竟然趁她不备,报复似的夹她的指骨,还正中骨节,反复搓揉,弄得她指尖酸麻。
不让求情便罢了,怎么还这么记仇?
她越想越是气不过,干脆学着他的模样闭上眼睛,权当是眼不见为净。
幸好这家伙有事在身,眼瞧着时辰不早,张嬷嬷加速驱车,没多久就把她送到侯府外。
林知雀赌气般甩开他的手,轻哼一声戴好面纱,小跑着跟上侧门入府人群,不声不响回去了。
*
往后几日,她过得还算清净,每日安分待在屋内,无人再来打扰。
听闻侯爷在养伤,府中议论纷纷,皆在揣测究竟是谁胆大妄为,竟敢伤害侯爷。
偶尔她出门散步,听人闲谈说起这事,都会尴尬地闷头离开,不愿与人搭半句话。
她不擅长撒谎,不出三句话必定露馅。
总不能别人问起来,她直接说是自己干的好事儿吧?
不过说来也怪,她那日前脚进侯爷书房,后脚侯爷就烫伤了,很显然是她做的,附近的下人不可能猜不到。
除非侯爷刻意隐瞒,吩咐他们不要外传,默默咽下满腹苦楚。
想到这儿,林知雀懵懂地愣了一下,一本正经思忖起这事儿的可能性。
依照以往来看,侯爷待她算不上很好,特别是撞破他见不得人的事儿后,就差没赶她出府了。
那回她亲眼瞧见,烫伤有些严重,侯爷免去责罚就已经是开恩,怎会好心到替她遮掩的地步?
若是在从前,侯爷定要训斥一番,让她受到教训,长长记性才对。
为何侯爷忽然这么好?
她明明记得,上次烫到的是手,并不是脑子啊
思及此,林知雀立即打住思绪,暗道一声“罪过”,为上回的莽撞与侯爷的伤口默哀一瞬,在屋内踌躇不定。
无论如何,此事是她不对,侯爷宽仁也好,训斥也好,她都应该去探望一下。
尽管心底一千个不愿意,无数个声音申辩说,那日是侯爷先摸她手的,她还是不得安定。
毕竟,她可以不在乎这些,可姑妈京郊地租的事儿,终究要仰仗侯爷。
她一天不去求情,侯爷一天不答应,姑妈就一天不能进京。
林知雀权衡利弊,纠结了好几天,到底是下定决心,决定主动去侯爷那儿问好示意。
*
她自知伤药比不上侯爷好,也没银子买更好的,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打算做些补血养伤的汤羹送过去。
翌日,她利落地忙活完,换了身干净的衣衫,挎着食盒去了侯爷书房。
千帆依然门神般守着,一看是她,先是不屑地移开目光,后来似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弯腰,恭敬地行了一礼,赔笑道:
“林姑娘,侯爷吩咐过,您是可以进书房的。
但几位新科进士拜访,侯爷与他们相谈甚欢,还请您稍等。”
林知雀对他的态度受宠若惊,愈发觉得奇怪,迟疑道:
“哦好,我等着就是了。”
她心事重重,无暇顾及这种细枝末节的事儿,语气难免冷淡,听着像是不满和敷衍,如往常那样退到廊下。
谁知,千帆忙不迭搬来板凳,小心翼翼伺候她坐下,仍然弯着腰不肯起身。
林知雀不解其中缘故,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朝自己行礼不起,讪讪道:
“你先起开吧,仔细腰疼。”
千帆如获大赦,得了她的准许才低头退下,看得林知雀一头雾水。
他是侯爷的贴身侍从,抛开身份地位,论起侯府权势,他甚至比她大得多。
从前他不会这么毕恭毕敬,眼睛都要看到天上去了,如今态度这么好,莫非也是侯爷特意嘱咐的?
林知雀难以理解地撇撇嘴,真不知这滚烫的一盏茶,还把侯爷烫得在意起她来了?
她不至于自信到这么地步,亦猜不透侯爷的心思,满心满眼只有姑妈的事儿,焦急地晃荡腿脚,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书房的门终于打开,几位白面书生从屋内出来,边走边畅快地交谈着,时而回头辞谢侯爷的款待。
林知雀心下一喜,三两下抚平衣摆褶皱,脑海想好要说的话,绕过他们就要进书房。
恰在此时,一袭青衫的公子迟些出来,知礼地关上屋门,与她迎面撞了个正着。
林知雀埋头看路,亦知不能乱看这些陌生男子,并未注意身旁之人。
她伸出手,想推开屋门,却蓦然被人攥住手臂,声音熟悉且明朗,微微发颤道:
“林姑娘,是你吗?”
他喊得十分顺口,连一丝质疑都没有,后半句更是万分肯定。
瞥见她僵在原地的身形时,硬是尾音上扬,像是在配合她,变成了没有疑问的问句。
林知雀惊诧地睁大双眸,樱唇微张,瞳孔慌乱地颤动,刹那间眼眶酸涩泛红,唇齿间满是苦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此人青衫单薄,面容清俊白皙,眉眼舒朗,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儒雅的书卷气,透过姿容与身形,从骨子里沁出来——
一如她记忆中的沈槐安。
自幼时起,沈家与她家相邻,虽不是豪门勋爵,但是书香门第,清流门户,一家子彬彬有礼,时常相互来往做客。
爹爹与沈老爷谈书论道,阿娘与沈夫人闲话家常,她便与沈哥哥嬉笑玩闹。
沈槐安大她几岁,与她相伴着长大,像是体贴细心的兄长。
每回逃出去玩,他都会替她遮掩,再在外面处处关照,生怕她磕着碰着;
他记得她的生辰,记得她喜欢的东西,时不时给她惊喜,只为哄她一笑;
他会陪她去山上打枣,去草地抓兔子,去街上闲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金陵十余年,是她至今欢笑最多的光阴,总少不了沈槐安的影子。
她从小就知道,沈哥哥寒窗苦读,一路科考,心愿是一举中第,京城登科,光宗耀祖,让沈家走出金陵,跃入龙门。
春去秋来,她把沈槐安吃的苦看在眼里,一直记得春闱的日子,会为他烧香祈福,祝他得偿所愿。
到时候,两家人门当户对。
他每回见她时,不必恪守礼节地低头弯腰了。
但她从未想过,家中一朝出事,就此与所有旧友诀别,孤零零来到京城。
她的身份为人不齿,亦无容身之所,只盼着口说无凭的婚约能成,实在不知用什么面目来见沈槐安。
难道要告诉他,曾经笑吟吟命令他不许告密的姑娘,如今在侯府讨生活吗?
她不愿承认这样的自己,更不想让沈槐安把她想成那样的人。
“你、你认错了!”
林知雀磕磕巴巴地否认,甩开他就往前跑,哽咽着抹去眼角泪珠。
其实那日在门楼下,她隐约认出沈槐安的身影,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跑开了。
曾经的美好不堪回首,除此之外,登科新贵不该与罪臣之女扯上关系。
街边闲话都觉得,受教于爹爹门下是他的污点,更何况与她青梅竹马的过往?
金陵的那段光阴,她一直感念沈哥哥的悉心照料,如今不能为了一己私心害了他。
再说了,她自己的路自己走,哪怕再难,也不愿依附他人。
至于那些过往,就让他们永远停留在过去,珍藏在彼此的心底便好。
奈何沈槐安比她想的执着,不管不顾地追上来,一路绕开侍从与旁人,甚至舍弃风度,卷起衣袖,喃喃道:
“不会的不会认错!我一直在找你”
此话一出,林知雀泪意更甚,不忍再听下去,拐了弯朝西边奔跑,不知不觉跑到了竹风院。
她气喘吁吁,动静传到院内,腐朽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裴言渊亲自开门,不紧不慢地出来,沉静地望着她,唇角下意识似有似无地勾起。
林知雀抚着心口,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去拽住裴言渊的衣袖,拼命朝身后使眼色,仿佛有豺狼虎豹追赶,示意他到自己进去避一避。
然而,这家伙不仅没理会,还很是好奇地驻足眺望,像是要一探究竟。
林知雀急得满头大汗,拖住裴言渊就往门里拽,使劲浑身解数只挪动半寸,还被他一把按住脑袋,轻而易举拢在身前。
他宽大的肩膀压下来,阴翳将她严实遮盖,长臂在她身上交叠,下颌贴着发顶,让她顿时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沈槐安刚好追上来,气息不稳地一步步走向眼前的男女,干净的目光变得无比震惊。
他们紧贴着彼此,挽着手臂,牵着袖口,双手无意间扣在一起,亲密到若无旁人。
“莺莺,他是谁?”
沈槐安以为是他看错了,揉了好几下眼睛才敢认,诧异地摇着头,忍无可忍地问出了口。
情急之下,他顺着幼时的习惯,唤了她的小名。
一如她牙牙学语时,清脆响亮地唤他“沈哥哥”。
不过,不经意的称呼落在裴言渊耳朵里,忽而变得格外刺耳。
他脸色一沉,眉眼间笼罩阴云般冷厉,剑眉紧紧拧起,目光在怀中姑娘与青衫书生间打转。
若是没记错,他最初就猜到“莺莺”是她的闺名。
她心悦于他,满心爱慕,故而用闺名取代姓名,想让他此后都这么唤她。
而闺名,只有亲近的家人和夫婿才能知道。
为何一袭青衫的男子,竟会知道她的闺名?
他从未见过这人,莺莺在极力躲避他,很显然不会是家人。
那就只剩下后者
裴言渊眸光一凛,眼底闪过几分狠厉与厌弃,死死掐断发散的思路,攥得指节发出脆响。
他轻扣双臂,将她拥得更紧了,压低身形贴近她的脸庞,长睫从她滑腻的肌肤上扫过,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吐息如射箭那日般灼热起伏。
感受到怀中娇人儿的轻颤,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当着沈槐安的面,侵略般将她环得更紧。
他的剑眉微微挑起,嘲讽与轻蔑不言而喻。
沈槐安看不下去,以为莺莺定是为人所迫,气恼地冲了几步,想替她解围。
可还未上前,就听到她呜咽着摇头,满目皆是制止和焦急,示意他退到远处,不要冲动行事。
裴言渊紧盯着沈槐安不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指尖划过怀中姑娘嫣红的唇瓣,声音微哑道:
“莺莺,你认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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