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 偏僻院落万籁俱寂,唯有挺拔墨竹“沙沙”作响。
时而传来几声鸟雀嘤啾,伴着鹦鹉咿咿呀呀学舌之声, 在颓败院墙内回荡飘散。
三人相对而立,裴言渊双臂环着怀中的姑娘, 低沉的声音含着几分笑意,眸光却冷若寒冰,与划过她脸庞的指尖一样冰冷凌厉。
沈槐安伫立在不远处,青衫单薄,身形文弱,但脊梁挺得笔直, 双手紧紧攥着掌心,白净面容如临大敌般绷。
他端正的眉眼尽是警惕防备,不甘示弱地盯着裴言渊, 生怕他下一秒做什么出格之事, 伤害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林知雀在裴言渊怀中动弹不得, 焦急地转着褐色眼珠,目光在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身上变换, 额角渗出点点冷汗,挣扎几下示意裴言渊放开。
然而, 她越是不愿顺从,裴言渊环得越紧,双臂如藤蔓般彼此缠绕,直至没有任何逃离的余地。
他们就这样在外人面前紧密相贴, 偏偏事发突然, 她对这俩人皆有无可奈何的隐瞒,一时间不知如何调解, 只能羞恼地错开目光,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知雀心口被他压得微麻,想挺起胸脯喘气,可想到那日马车上,心口抵着他的双腿,又心有余悸地含胸,轻叹一声纾解。
在书房外偶遇沈槐安,属实是意料之外。
她已经尽力躲避,印象中沈哥哥亦是克己守礼之人,怎的今日如此固执,非要穷追不舍?
书房与竹风院一东一西,来路曲折复杂,小径蜿蜒纵横。
她自个儿都是走了好几回才认得,下意识往最偏远的地方跑,从未想过他会追上。
这也就罢了,原先以为她与裴言渊算是熟识,找个地方躲躲不成问题。
谁知,他今日不知想些什么,竟对她和沈槐安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说来也怪,这俩人素未谋面,毫无关系,为何初次见面就跟仇家似的,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林知雀垂眸凝视交叠在心口的修长双臂,眉头困惑地蹙起,思及过往与裴言渊共处的一幕幕,愈发不解其意。
若说男女大防,她与裴言渊确实不合规矩,传出去必定让人批判得体无完肤。
但依这家伙所言,她只是在“请教”,而他顺其自然地“教导”与“考验”,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
平日里,他们都循规蹈矩,除非意外,几乎不会靠近。
甚至他最初还对她谨慎防备,言行举止冷漠疏离,让她险些放弃走进竹风院的主意。
现在不是“教导”,也没有“考验”,他为何还要靠得这么近?
想到这儿,她蓦然抬眸,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紧张地望着沈槐安。
果不其然,他满目诧异,仿佛不相信她竟与人随意勾搭,身形都微微摇晃。
林知雀羞惭无力地抿唇,朝着他暗中摇头否认。
她都快忘了,兴许她对裴言渊的靠近习以为常,可于自幼恪守规矩的沈槐安来说,一切都含有别样的意味。
他该不会以为,她与裴言渊有些什么吧?
况且她这样的身份,还是在人心复杂的侯府。
稍微发散一下,会不会把她想成落魄后为了生存,用姿色迷惑郎君的姑娘?
林知雀心口一紧,睁大的杏眸中盛满潋滟水光,摇头摇得更卖力了。
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她与裴言渊清清白白,仅是拜师学艺,更没图谋过他什么。
非要算起来,至多他带她出门时,主动送过东西。
可她先前送饭也算是扯平了吧。
倏忽间,林知雀涌上一阵酸涩与失落,怔怔望着眼前熟悉的故人。
沈哥哥真的会把她想成那种人吗?
还是他义愤填膺,不忍见她羊入虎口,想凭一己之力救下她呢?
她眸光黯淡,思绪还在漫无止境地飘散,裴言渊却没了耐心,掰正她的脸庞,迫使她四目相对,冷声道:
“莺莺,我再问一遍,你们是否认得?”
说罢,他不禁加重了力道,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攥出一道浅淡红痕,眸光中闪过烦闷与责备。
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想听她亲口回应。
若是不认得,她为何要四处逃窜,为何会告诉这人闺名?
为何会深情款款看着他出神,连他的问话都能忽略?
裴言渊唇角的弧度一寸寸抚平,俯视她懵懂双眸,故作漫不经心地松开手,别过头。
他才不是计较这些,只是有些好奇,什么人那么重要罢了。
重要到,她能立刻抛下近在眼前的心上人,去深情注视青涩稚嫩的少年郎。
闻言,林知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迟钝地理清思绪,心虚道:
“不不认识。”
听了这话,裴言渊眸光尽是质疑,不远处的沈槐安失望又不解,目光灼灼地靠近一步,却生怕她不高兴,再次停在原地。
林知雀看得心堵,饶是如此,愣是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没有改口。
刚才灵光一闪,她忽然想到,一旦承认与沈槐安相识,裴言渊稍作联想,说不准很快就猜到,她是兄长指腹为婚的林家小姐。
到时候,真相昭然若揭,一切全都完了。
沈槐安也会知道裴言渊的身份,定会以为她还未过门,就同时勾搭裴家兄弟,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万一到了这种地步,她当真是百口莫辩,只有死路一条。
林知雀越想越惊惧,手脚渐渐变得冰凉,在裴言渊怀中瑟缩不已,抓住他的袖口拽了拽,低声求道:
“你先带我进去,好不好?”
她抬起头,眨巴几下湿润长睫,却见他好整以暇地伫立原地,仿佛没有半分动容,等着她给个合理的解释。
林知雀又使劲扯了几下,仍是没有打动他,只能狠下心瞥了沈槐安一眼,把脸埋在裴言渊的心口,无意间蹭了一下,小声道:
“我我不想见到他。”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颀长的身躯敏感地颤了一下,宽大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的脑袋,像是安慰,又像是给委屈的猫儿顺毛,俯身在她耳畔道:
“你最好永远这样。”
说罢,裴言渊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抱住膝弯,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轻而易举置于心口。
一低头,嫣红唇瓣与清丽面容近在咫尺。
沈槐安还想阻拦,三两步冲上前去,未开口就被他冷冷剜了一眼,连墨色眸中的冷厉与轻蔑,他都不屑隐藏。
未说一句话,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槐安泄了气,懊恼地欲言又止,与林知雀仅有一步之遥,眼睁睁看着大门阖上。
*
竹风院空无一人,裴言渊把怀中姑娘稳当地放在石凳上,反手把门锁死,半倚着挺拔墨竹,沉声道:
“他知道你的名字。”
语调并未上扬,更无半点怀疑,而是显而易见的肯定,幽深眸光似是要把她看穿,眼底藏着无处可逃的质问。
言下之意,连名字都知道,不可能不认得彼此。
她在说谎。
“仅此而已,我、我不知他是谁,真的不知!”
林知雀急得呼吸短促,连连摆手摇头,气血不受控制地上涌,双颊泛上血红。
她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偏偏此事特殊,绝不能说出真相,只能两眼一黑,胡编乱造道:
“今日在侯府与他相遇,他问我姓名,我只能随便搪塞过去,谁知他穷追不舍”
“搪塞?”
裴言渊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唇角勾起荒谬的弧度,步步紧逼道:
“那你告诉我时,也是搪塞?”
这姑娘的谎话张口就来,匆忙到胡诌的地步,连掩饰都来不及加上。
“莺莺”是她的闺名,并非谁人都可以告诉。
只有亲近的家人,未来的夫婿,和心上人才有权利知道。
纵使她说得是真的,那男子与她并无关系,她如此轻易就把闺名告诉旁人吗?
昨日是他,今日就变成了别的男人。
如此看来,她看似对他爱慕不已,说不准当初也是随意搪塞罢了。
林知雀不假思索,心中暗道一声“是啊”。
甚至被他逼得烦闷着急,还不忿地加了一句“不然呢”。
当时她手忙脚乱,满心只想把事儿办好,压根没想到要掩饰身份。
这家伙忽然问起,她想着“莺莺”这个小名无人知晓,顺口就拿来用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脸色阴沉地裴言渊,庆幸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窘迫道:
“当然不是!你你不同。”
你是侯爷的亲弟弟,那时候以为能帮衬美言几句,才在别处都费了不少心思。
换作别人,她反倒不必遮掩身份了呢。
“哪里不同?”
裴言渊盯着她柔嫩脸庞,亲眼看着脸颊逐渐变红,如同熟透红软的柿子,忽而觉得这话十分顺耳。
确实如此,她爱慕于他,自然会觉得他与别人不同。
他一时来了追根究底的兴致,想知道区别在何处。
特别是,与那个青衫书生的不同之处。
“你”
林知雀为难地哽住,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双颊愈发烧得厉害,趴在冰凉石桌上给脸蛋降温,嘀咕道:
“你别再问了,我不会再见他的。”
听罢,裴言渊唇角的弧度愈发大了,方才的阴云驱散不少,望向她的眸光柔和几分,轻飘飘道:
“我可没让你不见他。”
这话的确不是他说的,是这姑娘自觉领悟到的。
想必是他刨根问底,她不小心说出心里话,生怕他看出昭然若揭的爱慕之心,此刻羞怯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他在她心里,肯定有一席之地。
否则,她不会心生爱慕,以致于求他亲自“教导”。
“你既然有了心上人,就不许朝三暮四。”
裴言渊矜贵地掀起袍角,端正坐在她对面,语气看似不甚在意,却无端带着不可抗拒的训诫。
仿佛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理应好好悔过改正才对。
“我没有”
林知雀话说了一半,这才发现他似乎也误会了什么,耳根随之一红,执着道:
“只要他不负我,我此生唯他一人。”
反正她身在侯府,只有婚约这一个指望。
侯爷虽不是如意郎君,但只要能履行婚约,给她想要的一切,她绝不会做出不轨之事。
她说得坚定无比,眸光中像是有着某种信念,无论什么都无法撼动。
裴言渊十分满意地扫过她的面容,心情不免又舒畅几分。
大抵是他多虑了,这姑娘信誓旦旦,没有一丝犹豫。
说明对他的爱意一如从前,从未因别人而改变,亦无人可以撼动。
那个青衫男子,更是想都别想。
她只是担心被辜负,才会左顾右盼,摇摆不定罢了。
“放心,你心上人他不负你。”
裴言渊顿了一下,望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影,小声许诺道。
他的声音太过沉闷微弱,很快就飘散在春风中。
林知雀神思恍惚,根本没有听清,眸光纯澈地问道:
“二公子,你说什么?”
目光触及的那一瞬,裴言渊不禁错开,望着寂寂墨竹不说话。
林知雀以为错过了要紧事,这家伙嫌她反应慢,赌气不肯说,连忙较真地凑上去,围着他问个不停。
“告诉我嘛,方才没听到!”
裴言渊拧着眉心,莫名生出几分侥幸,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可笑,幽幽道:
“我说,上回教你的,现在可以考了吗?”
林知雀骤然噤声,支支吾吾半天,想尽法子拖延,却听他笑得深沉,道:
“拖得越久,罚得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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