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帝王侧 > 120-130
    第121章

    沈霁抬眸看向青檀扯唇轻笑了声, 冷嗤道:“我爬得太快,又拿到协理后宫之权,看不惯我的人可太多了。”

    “但有胆子也有能耐在我身边下手的, 可没几个。”

    青檀低头颔首:“娘娘故意延缓了搬进宸佑宫的时间,假装渡玉轩物件太多搬不完,正好给了他们寻到机会下手的机会。陛下看重娘娘,这几日每日都有人进来洒扫更换摆件,来来回回的人实在不少, 若想找出进来的这些人里哪些有问题很难。”

    沈霁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直起身子淡淡道:“说说吧, 都发现了哪些问题?”

    青檀低声道:“今日搬进来后, 霜惢就以您和三皇子才迁宫不习惯为由, 将宫里的每处角落都重新打扫了一边,又将寝宫和库房的大部分物件细细盘查,还一一调教了新来的宫女太监们。其中宫女下房后的墙上有一块砖有完整取下来的痕迹, 十分不易察觉,应该是有人故意开出来备用的。”

    “库房里的东西摆放的很杂, 时间上来不及一一开箱看,只看了新送来的贺礼,暂时没有问题。但奴婢觉得奇怪的是,库房常年不见日光, 按理说应该微微有些潮霉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陛下派人细致的收拾过,不知哪里总传来一阵异香,仿佛在哪里闻过,但又想不起来了。”

    “宸佑宫陛下赐给您一人居住,所以新来的宫女太监数量不算少, 加上您位份里应有的,足足有三十余人。其中虽然有些是在偏殿和厢房打扫的,可毕竟是在一个宫里,总还是要小心些。初来乍到虽然表现的都还算本分,不怎么抬起头乱看,但奴婢和青沉看得出来,有几人并不老实。这些宫女太监们霜惢已经分好了,那些瞧着有问题的没有放到偏殿厢房去,都在奴婢们的眼皮子底下盯着,一有动静,立马就能发现。”

    这么算下来,隐藏的祸患还真不算少,都潜伏在暗处盯着她呢。

    沈霁舒了一口气,温声道:“我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但多亏了你们几个忠心的,一直跟在身边。渡玉轩咱们是住久了的,一草一木都熟悉,但宸佑宫是个陌生的地方,许多事情你们得多帮我留意着,尤其是子昭那边,他还年幼,务必要事事上心。”

    青檀点点头,应道:“娘娘不说奴婢也明白的。”

    交代完这些,沈霁心里头的不安也算落下来了一点。

    人人都渴望帝王恩宠,可只有得宠的人知道,集宠于一身也是积怨于一身。这世间的事总不会是只有好而没有坏的,她既然选择了通天路,就要承受。

    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沈霁压低了声音问:“这几天林氏那边如何了?”

    青檀:“自从林夫人前阵子入宫找太后以后,回到家中似乎一直心情不佳,和林尚书彼此针锋相对,争吵不断。林尚书外头养的那个外室又上门闹过一回,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将夫人气得够呛,但林尚书上回将林太傅气晕过去以后遭到许多人弹劾,陛下不悦,也就没再动过想让外室进门的念头,对那外室就口头安抚罢了。目前这几天,府里府外,都还算安生。”

    沈霁冷笑了声:“那林太傅呢?近来身子如何?”

    “林太傅上次气晕过去以后气血攻心,一直卧床休息,这几日才开始下床走动,重新管理林氏事宜,父子俩——并不怎么说话。”

    “貌合神离,利益当前,亲生父子也不过如此。”沈霁幽幽道,“告诉安插在外室身边的人,让她找机会再挑拨一次林尚书。”

    “这次,必须要闹得更大。”

    青檀仰头看向自家娘娘,犹豫着将心中的念头说了出来:“娘娘,您是想……利用林尚书,除了林太傅?”

    沈霁顿了顿,垂眸看向青檀,倏地笑了:“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心狠手辣?”

    青檀低下头:“奴婢不敢。”

    “林尚书浸淫官场数年,什么貌美风情的女子没见过,什么阿谀奉承没听过?若是林尚书自己不动这个念头,你觉得,凭那伶人三言两句,林尚书可会真的拿自己的仕途作赌,硬要把她带回家中做良妾?若林尚书不是自己打这个主意,那外室再怎么挑拨离间也是无用。”

    沈霁斜斜睨向外头,勾唇冷嗤:“他不过是需要有人给他一个理由,给他一个‘不是故意的’原因罢了。纵使他真的对那外室有几分喜欢,也抵不过林氏家族大权的诱惑。正因为林尚书有此心,我才能推波助澜。”

    “林太傅一生清廉正直,是个好官不假,可他也纵出了自私自利的儿子,不知是非分明的孙女,害了不少人命。与其说是我想害他,倒不如说是他的亲生儿子林尚书想害他,全是自己亲子的一念之间罢了。”

    青檀立刻跪下去,叩首道:“奴婢刚刚失言,还请娘娘恕罪。”

    沈霁笑了,伸手去扶青檀的胳膊:“你跟在我身边时间也不短了,应当是第一次见我想要去害一个人,觉得意外也是有的。”

    她笑着,眼睛却牢牢看向青檀的眼睛:“我记得你和青沉都是陛下拨来的人,陛下可跟你们说过什么吗?”

    青檀垂眸不语,半晌才低声道:“陛下将奴婢和青沉拨来那日,同奴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

    “‘玉贵人性情柔顺温良,温婉可人,宫中虎豹豺狼环伺,朕不放心她孤身一人,你们一人日夜侍奉在侧,以保她平安’”青檀顿了顿,续道,“陛下曾说您性子纯善温良,奴婢一直谨记于心,这才问出口。还请娘娘放心,奴婢和青沉待您绝无一心,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沈霁听罢,反而笑了起来:“宫里的女人,哪个是真的纯良无害的,你们两个如此聪明,应该早就知道才是。”

    青檀抬起头,缓缓摇了摇:“宫里有几分地位的主子,哪个都不简单,可却哪个都和您不一样,正因您不一样,奴婢才觉得意外。但现在想想,却又不意外了。”

    “能跟了您,是奴婢之幸。”

    看着青檀的模样,沈霁原本想问问她为何会这么说的,可紧接着,青檀便换了话锋,眼神愈发沉稳坚定:“这段日子奴婢和青沉会在夜间轮流上值陪在您身侧,就不打扰您歇息了。”

    沈霁展颜一笑:“那就有劳你们了。”-

    搬进宸佑宫后,一连将近半个月都相安无事,沈霁和子昭也渐渐适应了住在宸佑宫里的日子。

    随着时光推移,天气越来越暖,宸佑宫内移植的珍贵花草日益繁茂,花骨朵绽开的美丽花朵绚丽如霞,芳香扑鼻,墙角的梧桐树也生得郁郁葱葱。

    子昭仿佛比喜欢渡玉轩更喜欢宸佑宫,时常让筠雪带着他在院子里玩耍,扑蝴蝶,陛下也比从前更喜欢来看望她和孩子,无事就会来宸佑宫坐坐,夜间也基本上都歇在宸佑宫,几乎不去别的嫔妃处。

    日子过得充实而安宁,却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沈霁每日晨起就去凤仪宫和宜德妃一起研习宫务,这段时间下来,六局一十四司基本已经烂熟于心。前几日,皇后娘娘将尚食局和尚寝局分给了宜德妃,将尚服局和尚功局分给了沈霁,让她们从最熟悉的事务开始上手。

    尚服局掌管着宫内服装纹饰的规格和等级,一并还带着珍玩,尚功局则是管着做工和添物,譬如衣衫首饰、布料材料,既然领了这份差事,沈霁也不能不上心,今日从娘娘那出来就去了一趟尚服局和尚功局,临近午膳时分才出来。

    正午的太阳虽不炙热却还是有些晒,沈霁撑了一把六骨墨梅伞,支额靠在椅子上,步辇正要载着她回宸佑宫去。

    从六局一十四司回宸佑宫的路上要经过一段不短的路,路过一处小径时,远远听见有几个小宫女,端着东西正要往相反的方向走,边走嘴里低声说着什么。

    “最近玉贵嫔真真是荣宠无双了,陛下日日都去宸佑宫,几乎是要独宠的架势了,真是令人羡慕啊。”

    “是啊是啊,不光陛下宠爱,连最好的宸佑宫都赐给她一个人住,听说现在协理后宫之权也学的十分上心,天资很高,恐怕再过些时日,这宫里许多事情都要听玉贵嫔的了。”

    “除了皇后娘娘,也还有宜德妃,自然不会是玉贵嫔一人说了算了。”

    “你们懂什么,宜德妃不得宠,陛下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去碧霄宫一回。皇后娘娘身子弱,同样两个人,当然是更得宠的人说了算了。”

    ……

    步辇停下,霜惢在旁边听得皱了眉,她仰头看向自家娘娘,请示着:“娘娘,要不要奴婢派人将她们带来好生训斥?”

    沈霁朝那个方向看过去,神色却很冷淡,抬手道:“不必了,如今都这么说了,若是本宫真的训斥她们,岂非回去后更是要传疯了。”

    “走吧。”

    在凤仪宫的时候,她分明已经十分小心,处处都表现出资质平平的模样了,无论如何也不会传出天资很高,学得很好这种话,何况当时宫里只有她们三人和各自的心腹,旁人不会知道。

    这是宜德妃故意派人散播的流言。

    对于宜德妃,其实沈霁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现在已经位居从一品,皇后之下她就是最大,林氏不成气候,她如今想要的都已经有了,便是后宫大权也尽在掌握,自己就算再得宠,可也碍不着宜德妃的事,何况两人无冤无仇,她没有理由针对自己。

    入夜,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稀薄的月光,将宸佑宫内照耀得犹如沉睡的月宫。

    青沉就躺在屏风后面为她守夜,安静地只有呼吸声。

    沈霁躺在床上许久,一直思索着宜德妃的动机,却始终没有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翻来覆去到半夜,连半分困意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朦胧几分睡意,沈霁合上眼睛准备安寝,却突然听见一声极为细微的窸窣声响从不远处传来,像是纸张破开的声音。

    第122章

    宸佑宫宽敞华丽,又一应都是新修缮过的,屋内并无杂物,且沈霁从不会在寝殿使用笔墨纸砚,屋内绝不会有风吹纸张的哗啦声。

    搬进来这半个月,乍一看的确风平浪静,可沈霁心中清楚,所有这些在暗中潜藏的危险不过是在等一个契机。

    夜深人静突响异动能有什么好事,电闪雷鸣前的风雨罢了。

    宫中想要除了一个人的手段太多,此人半夜闯入,恐怕来势汹汹,且早就摸清了进来和逃走的路线。

    若是她现在叫人,外面守夜的太监即刻去追,再喊侍卫,极有可能抓不住人,还会打草惊蛇,使得背后之人更加谨慎小心。

    如若可以,最好能抓活的。

    沈霁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被窝里沉了沉,用锦被掩住口鼻,幽幽月色中,只留一双眼睛谨慎地窥视着外头。

    此时夜已经深了,不知青沉究竟睡着没有,一想到离自己一墙之隔的外面正站着一个想要谋害自己的人,沈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全身紧绷,时刻准备起身。

    窗纸被戳破一个小眼儿后,那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似乎十分谨慎,窗子上的影子左右摇晃了好几回,应当是在观察周遭,直到待确认无误后,才拿出一个物什,朝着刚刚戳破的洞吹了几口气。

    不出一会儿,殿内便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烟。

    夜间视线本就昏暗,沈霁的眼前一开始模糊起来,就立刻屏气凝神,让自己的呼吸更加延缓。

    好在现在是二月底,天气已经不那么冷,每晚都会开着一扇小窗来透气,这些烟雾会随着微风慢慢散去,她和青沉吸不进去多少。

    这人如此小心,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下毒或者栽赃,这两种目的都有许多方法可以达成,没必要如此冒险潜入宸佑宫。

    沈霁浑身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被子。

    他是想迷晕自己,再直接一刀致命取了性命,既吵不到外面的人,也能全身而退。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危险,惊得身上出了一身的汗,浑身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沈霁在被窝里的手缓缓上移,摸上枕边的一柄玉如意,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那人在窗边等待了片刻,先是扔了一颗小石子试探,见无人醒来,紧接着便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翻身进了寝殿内。

    冰冷的匕首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瞬雪白的亮光,沈霁小心地眯上了眼睛,只见那人先看了一眼室内,然后发觉屋内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白雾缭绕,动作猛地一顿。

    “不好!”

    那人低低咒骂了一声,嗓音竟然是个女子。只见她快步走到对面,发觉竟然有一扇窗子开着,便知道药效并没有发作,若是她速度再慢一些,恐怕就要被人发现了。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打算趁还未有人被惊醒时径直刺死玉贵嫔然后逃走,轻步走到床边以后,看准玉贵嫔躺着的姿势和位置,抬手就朝着心脏刺了下去。

    谁知就

    在刀刃要划破锦被扎入心口的一瞬间,床上的人立刻向里滚去,

    并掀开被子盖在了自己的头上。她心中大惊,心道不好,刚要将被子从身上取走准备再次动手,肩膀处又传来一阵被硬物殴打的剧痛。

    “来人——!!!”

    玉如意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沈霁丝毫不敢耽搁,赤足飞快地跑下床榻,嗓音几乎开裂:“快来人!有刺客!”

    她正欲打开殿门,可身后的刺客已经甩开了被子,手握匕首快肃朝她刺过来。那刺客的速度极快,带着必杀她的决心,电光火石之间,沈霁几乎都听到了匕首划破空气的声音。

    谁知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沈霁回头一看,就见到青沉正死死抓着刺客的手腕,与刺客僵持对峙了起来。

    “娘娘速速离去!”

    青沉话音甫落,那刺客手腕一折化解了青沉的力道,再次转了攻势。沈霁心中大骇,唯恐青沉会被刺客伤害,谁知青沉抬腿就将刺客再次刺来的胳膊踢开,一个旋身和她打了起来。

    “青沉!”沈霁惊呼一声,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转头便打开殿门奔了出来:“快来人啊!”

    她的第一声惊呼已经引来了宸佑宫侯在门外的侍卫,大门刚一打开,两列侍卫正齐齐跑向寝殿的方向。

    见人救兵来了,沈霁疾步走下台阶,高声道:“刺客就在殿内!”

    “是!”

    待侍卫们拔出长剑冲进殿内,门口值守的太监也吓了一大跳,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看着只着寝衣乌发凌乱的娘娘,浑身抖如筛糠。

    不出一会儿,领头的侍卫出来单膝跪地,沉声道:“娘娘放心,刺客已经已经被微臣等制服了。”

    听到危险解除,沈霁才喘着粗气怔怔地转过来,通红的眼眶下挂着豆大的泪珠,缓缓滑落下来。

    她还没完全从刚刚的惊惶和害怕中走出来,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侍卫许久,破碎的呼吸才渐渐找回了该有的样子。

    沈霁的身子还在微微的颤抖,她抱上自己的肩膀,勉力让自己的嗓音平静下来,可才从生死一线逃出来,一开口便是颤音。

    “派人通知陛下和皇后娘娘。”

    “是!”

    宫里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醒了下房里的宫人,霜惢等人刚一穿好衣服便冲了过来,个个吓得肝胆欲裂:“娘娘!”

    霜惢和筠雪吓坏了,哭着跪在她脚边:“奴婢来迟了,还请娘娘责罚!”

    青檀倒还算镇定,跟着一起跪在了旁边,问道:“娘娘,青沉如何了?”

    提起青沉,沈霁抬手抹去了眼泪,虚扶了她们一把,说道:“都起来吧,青沉无碍。”

    寝殿内的烛火已经全部点燃,深夜的宸佑宫此时亮如白昼。

    沈霁在几人的簇拥下回到殿内,披上披风坐在了主位上,行刺的宫女被两个侍卫用长剑一左一右架住脖颈跪在她跟前,行刺用的那把匕首也被捡了起来,用帕子包着放到了她的旁边。

    刺

    客的面罩已经被取了下来,露出一张约莫二十岁左右的脸,看起来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为了防止她自尽,她的嘴里被塞进去了一团布,沈霁本想问问她是何人派来的,但为了保险只好作罢。

    遭遇了刺杀后,偌大的宸佑宫内处处亮着灯光,殿内乌泱泱站了一片人,却无一人敢在这时候发出半点声响,殿内安静地可怕。

    沈霁喝下筠雪奉上来的温茶,足足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镇定。

    她拿起那把刀刃上带着血的匕首观察,模样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装饰和刻字,但刀柄却有磨损的痕迹,看得出来这把匕首并不是新锻造出来的。

    沈霁用帕子将匕首上的血慢慢擦拭干净,让霜惢拿着托盘,将它放了上去。

    这血不是沈霁的,是青沉的。

    青沉为了救她在黑灯瞎火中和刺客搏命,抵挡招式的时候胳膊不慎被划了一道,此时在屏风后让青檀给上药。

    这刺客带着武器,也有些身手,青沉一个年轻的内闱宫女,在手无寸铁又黑灯瞎火的情况下竟然和她不分上下,只是胳膊受了一道皮外伤,而方才青沉的表现也比旁人镇定许多。

    当初她怀着子昭时从步辇上跌下来险些滑胎,陛下就将青檀和青沉赐给她,只说是不放心。

    对她们,沈霁怀疑过,惊讶过,再到器重和相信,却从未想过青檀和青沉并非只是简单的宫女。

    她记得,御前宫女里其中有十人是青字辈,她们是最忠诚寡言的宫女,也是守护在陛下身侧的一道防线。

    陛下竟然在当初就将其中的两人给了她。

    一想到这些,沈霁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难名。

    “陛下驾到——!”

    宫门口传开高声唱礼的声音,沈霁抬起头看向宫门的方向,陛下正从龙辇下走下来。

    分明已经冷静了许多,可不知为何,在看到陛下为了她深夜赶到,又早就在她身边藏了暗卫的时候,沈霁的眼泪不受控一般唰地落了下来。

    她起身朝陛下走去,先是快走,最后又变成了小跑。

    深夜的春风料峭,吹起她散落的一头墨发,秦渊定定看着沈霁带着泪朝自己奔来,如一只惊惶的小兔,先是怔了一瞬,而后眸色极沉,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可秦渊都能明白。

    “簌簌不怕,朕来了。”

    他径直将沈霁打横抱起,迈步走向了宸佑宫正殿的方向,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朕倒是要看看,是谁有这个胆子,敢在后宫行刺。”

    秦渊带着沈霁前脚才进宸佑宫,皇后娘娘的凤辇后脚就到了。

    浓重夜色里,她带着满脸疲惫和倦色,静静地看着陛下抱着沈霁迈进了宸佑宫门槛,默了须臾,才伸手让云岚扶着自己走下步辇,温柔的声音散在了春风里:“走吧,今日之事,务必得查个水落石出。”!

    第123章

    春夜凉如水,弯月高悬的夜里,灯火通明的宸佑宫主殿内人影绰绰。

    秦渊抱着沈霁迈进殿内,才一放下,沈霁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殿内人跪了一片,秦渊侧目看着她,有几分意外于她的主动。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茫然无措,需要人依靠的样子,连在人前也顾不得了。

    秦渊心疼她此刻的害怕,同时也欣慰她肯多信任自己,心中升起许多爱怜,可一想这份柔弱是因为生死危机带来的,却又不免震怒。

    掌中的柔荑冰凉得仿佛一丝血气也无,她受了惊吓,又穿的少,秦渊摩挲着她的指尖,让人先侍奉着他去内室添衣。

    “臣妾给陛下请安。”

    身后传来皇后轻柔的嗓音,秦渊转眸看过去,温声道:“皇后不必多礼。”

    帝后二人一同落座于主位上,殿中央被押着的刺客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低下头的她下意识瞪大了眼睛,满眼都是临死前的慌张和畏惧。

    若不是那个宫女,她早该得手的!

    ……

    霜惢端着那把匕首呈上前,福身道:“陛下,这便是刺客所用的凶器。”

    张浦上前接过来,躬身呈在陛下跟前,说道:“宫内进出对武器刀刃管控向来严格,奴才瞧着并非是宫内之物,倒像自制的。”

    寻常宫女,谁会在宫内费心做这些玩意,便是想害一个人,也多的是法子。

    拂手让张浦退下,秦渊垂眸看着她,嗓音极冷:“抬起头来。”

    那刺客本还不想抬头,侍卫猛然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皇后娘娘轻轻抽了一口凉气,盯着刺客的脸,惊疑未定。

    云岚跟在皇后娘娘身后,也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惊呼道:“陛下、娘娘!她从前是在林贵嫔宫里做粗使宫女的!”

    粗使宫女近不得主子的身,寻常都是做些干粗活,只偶尔才会去庭院内干活,所以对她,也只是偶尔会瞥见一眼,除了熟悉,根本想不起来这号人。

    她是林贵嫔从前宫里的粗使,既然是粗使宫女,哪儿来的这身本事?

    听到林贵嫔的名字,秦渊的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嘴里的布取出来后,侍卫细细检查了一番并没有藏匿毒药,这才放开她。

    刺客浑身颤抖着,盯着陛下却突然冷笑起来:“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杀她!”

    秦渊睨着她,如同看一只蝼蚁:“说实话,朕可以给你一个全尸,若你不说实话,你以为,凭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会没有蛛丝马迹可循?若是等朕查出来,必定严惩不贷。”

    闻言,刺客周身一震,有些动摇,可还是咬牙沉默着。

    见她是个硬骨头,秦渊也懒得跟她废话,指尖规律地敲击着扶手,下了令:“想杀玉贵嫔,又能深夜不惊动任何人过来,定是提前踩了点的,她这几日来过。去将宸佑宫

    里的所有宫人都带到院子里挨个盘问,

    从朕赐居那日开始,

    来往过宸佑宫的人一个个去查,朕就不信查不出来。”

    “是!”

    门外候着的两列侍卫立刻前去带人,不出片刻,偌大的庭院里就站满了人。

    外面的夜色正浓,一眼看过去,看不到半分光亮。

    此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离陛下上朝的时辰也还有一段时间,皇后忧心忡忡地看向外头,恐怕等一一盘问下来也要许久的时候,便开口说道:“陛下,调查恐怕一时半刻也结束不了,不如您先回去歇着,臣妾在此盯着便是。”

    话音甫落,沈霁穿戴整齐后走了出来,柔柔向皇后娘娘福身行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深夜还要叨扰陛下和娘娘为臣妾主持公道,臣妾万分感激。”

    缓和了这么一段时间,沈霁的心情也从刚刚的危机中平复了许多,但她刚刚哭过,眼角还有些泛红,虽然是微微颔首的姿势,可皇后还是看出了她的不安。

    她朝沈霁招手,温声道:“来本宫这儿坐。”

    秦渊素来知道沈霁和皇后关系要好,可没想到,皇后一招呼,她就真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乖乖坐到了皇后身边。

    一个是自己的发妻,一个是自己的嫔妃,她们和平共处本是一桩美事,可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好像自己才是多余的。

    但这感觉只一瞬便过去了,他并未多想,而是皱眉看向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头,沉声道:“敢在宫中刺杀嫔妃,此事极为恶劣,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皇后缓缓点头,说道:“她是林贵嫔从前的宫女,林贵嫔那边也要细细查问。”

    这时候,沈霁突然开口道:“此人颇有身手,恐怕不是简单的宫女。她一直是林贵嫔的人,林贵嫔脱不开干系。但臣妾觉得奇怪,自从林贵嫔御前失仪被陛下处罚,身边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柊梅。况且长信宫门口也有人守卫,不会放人进去,若是查出来真是林贵嫔,那她又是如何跟林贵嫔联系上的?”

    “皇宫大内守卫森严,无人授意她绝不敢这么做。”

    秦渊淡嗯一声,沉声道:“这件事朕一定会追查下去,还你一个公道。”

    这刺客宁死不肯说,便已经存了死志,看来短时间内是结束不了了,沈霁看一眼皇后娘娘,也柔声劝着:“陛下还是回建章殿歇息吧,您明日还要早朝,切不可因为臣妾的事而损害龙体,刺客已经抓到,想来不会再有下次了。”

    秦渊思衬片刻,叫张浦留下协助皇后,起身道:“自明日起,朕会加派人手守卫宸佑宫,你可安心。”

    待陛下走后,皇后才说道:“来人,去掖庭将此人的来历和信息都查出来,平时和谁走得近,最近接触过谁,可曾去过长信宫,要查得清清楚楚。再将她拖下去施以刑罚,一定要提防,不许她自尽。”

    云岚福身领命,带着底下人匆忙出去办理此事,刺客则重新被塞住了嘴,在侍卫的看押下被拖走,渐渐消失在了黑夜中。

    殿外胆小的

    宫女有些被吓的小声啜泣,密密麻麻站成一片,人一个个被带走,审问声不绝于耳。

    皇后轻叹了一声,看向沈霁:“你觉得,会是谁想杀你?”

    沈霁自嘲一笑:“想要臣妾死的人太多了。”

    “可臣妾才搬入宸佑宫,用这么极端的法子想要臣妾一击毙命而不选择别的更隐蔽的法子的,应该只有林贵嫔了。”

    “何况她本就是林贵嫔身边的宫女,说不定是林氏早年送进来的一枚棋子,若能牺牲一个线人换来臣妾的死,那可是赚了。”

    皇后轻抚沈霁的手背,温柔宽慰:“林贵嫔恨你入骨,以她如今情形,想要杀你的确合情合理。此事里不少蹊跷,这几日就能一一查明的。不过——依本宫看,你宫里应该有人和她里应外合,若不是家贼难防,宫中守卫如此森严,她便是有点身手也到不了你跟前。”

    “你不用怕,事情已经过去了,有本宫在你身边陪着你。陛下也这样看重你,一定会查出是谁的。”

    皇后温柔,沈霁心中温暖。她缓缓点头,轻声说:“有娘娘在身边,就如同姐姐在,臣妾好多了。”

    说这会儿话的功夫,外头负责审讯的女官走了进来,躬身道:“启禀皇后娘娘,玉贵嫔娘娘,门外已经有人招供,说昨天傍晚曾见过刺客。”

    皇后点点头,门外被拎进来一个哭哭啼啼身形瘦小的宫女,她哭着说:“娘娘饶命!奴婢是新分进宸佑宫的宫女紫佩,昨日傍晚在霜惢姐姐的命令下擦拭侧门,宸佑宫规矩森严,奴婢不敢耽搁,一直尽心尽力,直到快到晚膳时在门口遇见了她。她说自己腹痛难止,想借宫人们的厕房一用,用完即刻出来,绝不添麻烦,还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保证。”

    “奴婢在她再三游说之下动了恻隐之心,想着宫人们的厕房在最角落,离娘娘住的主殿还有很远,冲撞不到娘娘,就将她带去了厕房。谁知奴婢一出来就被人叫走做别的活了,奴婢想着她用完应该就会离去,又不敢耽误活计,唯恐犹豫不决被人发觉自己多管闲事,所以不敢声张,待奴婢急匆匆去看的时候,已经没人了,这才放下些心。”

    她痛哭流涕地扑在地上求饶,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还请皇后娘娘饶命,奴婢真的不知她是何人,更不曾想她是利用了奴婢想要刺杀贵嫔娘娘。还请娘娘看在奴婢毫不知情的份上饶了奴婢一命吧!”

    此时,张浦带着一队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先是瞧了一眼跪地的宫女,这才说道:“启禀皇后娘娘,奴才带人细细搜查,发现了刺客藏匿的痕迹。”

    “宸佑宫宽敞,一主殿二侧殿四厢房,只住了娘娘一人,因此许多房子都是无人居住的状态。宫人们有自己的地方住,除了日常打扫,不会有人敢在屋子里长久逗留。昨日她溜进宸佑宫后,趁无人时,从窗子翻进了其中一间厢房,藏到了床底下,一直呆到深夜才走窗户出去。”

    沈霁:“这么说,她是昨日溜进来以后就一直不曾出去过,趁夜深了,才悄悄绕到了本宫的寝殿处。”

    “目前

    来看,正是如此,”张浦说道,“此人身上颇有一些功夫,走路声音极轻,行动也十分谨慎,应当是从厢房一路摸到主殿的。”

    此时,包扎好伤口从里面走出来的青檀和青沉皱了皱眉:“宫中殿宇虽规格一样,但实际上的面积摆设各不相同,若是仅凭昨晚第一次过来就想不惊动任何人找到娘娘的寝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光屋内有奴婢在守着,屋外也有上夜的太监。”

    青檀颔首道:“奴婢也如此觉得,她定是提前就知道娘娘在哪儿住,还精心准备了迷烟和匕首这般周全。”

    沈霁疲累地摁了摁眉心,又听张浦说道:“娘娘迁入宸佑宫前,进出宸佑宫的工匠乃至宫人都不在少数,若是有心想知道里头的布局,并非难事。”

    这么说来,也未必就是宸佑宫内部的人递出去的消息了。

    审讯到这个时候,又是深夜,殿内众人都觉得十分疲累,足足安静了好一会儿。

    紫佩跪在地上,满头满身皆是狼藉,看着两位娘娘的神色,吓得半点声音也不敢出,生怕惹了不快直接拉出去砍头。

    堂堂陛下宠妃,三皇子生母,竟然在自己的宫中遇到行刺,如此恶事若不能尽快解决,宫内必定人心惶惶。

    默了半晌,皇后娘娘看着紫佩,说道:“将紫佩拉下去关押,待查清她和刺客的关系以后再做打算。”

    “娘娘!奴婢真的不认识她!娘娘……!”

    紫佩大哭大喊,沈霁皱眉看着她,冷声道:“深更半夜扰人成何体统,塞住她的嘴。”

    “就算你不是和刺客勾结,犯下错事险些害死本宫也是板上钉钉,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待人被拉走以后,沈霁又对着皇后娘娘说道:“娘娘,看见她,臣妾还想到另一件事。其实并非是臣妾自夸,而是臣妾封位、迁宫、赐协理后宫之权,在宫中风头极大这是事实。若是有心的,自然会将调/教出来最好的宫人送入宸佑宫以此来讨臣妾欢心,怎么会送来这样蠢笨的?”

    “虽然幕后凶手是谁昭然若揭,可这样多的疑点和不合理之处却像重重迷雾,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恐怕暗中另有勾结。”

    皇后叹一口气,安抚道:“本宫明白你的担忧。”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本宫会细细查清楚,你不必太多忧心。至于宸佑宫里那些新送进来的宫人,你若有不放心的便迁回去,让信得过的人去挑选,再加上陛下为你增添人手守卫宫苑,会安全无虞的。”

    该说的都说了,沈霁再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她站起身后错一步,深深的福了下去:“多谢娘娘体恤,臣妾不胜感激。”

    庭院内的宫人们都已经一一审问过,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调查出刺客平时的往来之人和背后主使了,调查证据需要时间,天色太晚,也不能一直在宸佑宫守着。

    沈霁看向皇后娘娘,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今日为了刺客之事让娘娘不得安寝,臣妾心中愧疚,眼下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娘娘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您身子不好,春夜寒冷,别再着凉了。”

    皇后微笑着点点头,搭着云岚的腕缓缓站起身来,柔声道:“本宫的确是有些疲乏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恭送皇后娘娘。”

    宸佑宫诸人随着沈霁的动作一道下跪恭送皇后娘娘起驾,待娘娘走出大门,坐上凤辇,沈霁才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

    霜惢指挥着宫人都散了各自回去休息,此时殿内就只有自己人。

    青檀和青沉一并跪在了娘娘跟前,伏身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想起她们被送来自己身边的那日,沈霁神色不免有些复杂,但这份复杂的情绪并不来自于她们,而是陛下。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陛下早在从前对她就如此舍得。

    难怪青檀和青沉见多识广,能力极佳,也难怪她们八面玲珑,心思聪慧,原来她们根本就不是简单的宫女。

    她抬手将二人扶起来,对青沉温声道:“你今日救了我的命,该是我感谢你才是,何来罪过。”

    “你们的身份特殊,是该好好保密,我不怪你们。”

    御前青字辈的十个宫女都是孤儿出身,终生以陛下的安危为己任。

    从小就要训练武器、身手、骑射,乃至读书识字,各州风土、药草、膳食等,凡是同陛下生活息息相关的,都要学习。

    她们所会的东西广而不精,比不上各领域专业之人,但却是为了在方方面面为陛下排除危险,更是为了在紧要关头能够派上用场。

    柔弱无力的宫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也恰好是这份不在意,是她们最大的优势。

    这十人,便是太后和皇后身边也没有,却独独分给了她两个。

    当初陛下总说她极看重子昭,她笑笑,可心底从来没有真的信过,如今再回首看,果真是极看重的。

    虽然沈霁并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可青沉还是十分懊恼,不肯抬头:“娘娘仁慈,可奴婢却不能不认错。若非奴婢一时不察吸入了些许迷烟,也不会出手晚了让娘娘受到惊吓。”

    “若娘娘有个什么好歹,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沈霁笑着摇摇头:“若非是你,我活不到这个时候。”

    说罢,她看向殿内其余人:“今日青沉救我的始末以及青檀青沉的身份,都不许告知旁人。只说是青沉忠心护主,加之及时发觉,这才化险为夷。”

    “若让我知道是谁泄露,我绝不轻饶。”

    说罢,沈霁一直绷着的情绪才松弛下来:“从明日开始,将宸佑宫内所有无人居住的房屋全部门窗锁死,不许人进。再重新排查宸佑宫,细细地查,翻个天翻地覆也不可错漏。今晚的刺客刚好给了我由头,务必要将危险隔绝在宫门外,不可再出这样的事情。”

    霜惢等人屈膝应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细细翻看,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宸佑宫到凤仪宫的路很近很近,可不知为何,在这样寒冷漆黑的夜里,

    好像又很远很远,分明只是短短一条直线,却好像走了许久都看不见尽头。

    皇后身子弱,这段日子每天都要传授宜德妃和沈霁宫务之事,又要打理宫中,夜间每每失眠心悸,难以安寝,喝安神药也无济于事。

    今日半夜从睡眠中惊醒,又消耗心力调查刺客,安抚沈霁,熬到这个时间,胸口又慌又闷,心悸难忍。

    她眉头微蹙,紧紧闭着眼睛靠在凤辇上,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寒冷卷过宫道,发出浅浅的呼啸声,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云岚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看着娘娘合眸不适的模样,忍不住说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和玉贵嫔要好,奴婢也感谢玉贵嫔娘娘真心待您。可方才在宸佑宫,看着陛下这样紧张玉贵嫔,这样待她好,种种特殊实在从未见过,连当着您的面毫不避讳。您可是当今皇后,陛下的发妻,奴婢的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难受……”

    她低下头,小声抱怨:“为您不值得。”

    云岚跟了她许多年,和她相伴的时间,甚至胜过父母手足,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近的人。

    连她这样了解自己的人都这样觉得,更别提旁人会怎么想了。

    皇后的眼睛缓缓睁开,一向温柔的声音十分虚弱无力,带着些看透一切的淡泊:“就算不是玉贵嫔,也会是其他不同的女人,本宫若是日日在意陛下待旁人的好,可还活的到今日吗?”

    “陛下和本宫从来都不是寻常的夫妻,而是帝王与国母,一开始就并非因爱结合,能够互敬互重便很好。”

    “玉贵嫔是个极好的女子,本宫喜欢,陛下自然也有一双慧眼。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她这一生背负家族责任,国母重担,未曾享受过一日真正的自由,可她生来便是这般,纵使向往天上的鸟儿,却终其一生都长不出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

    虽然今年才二十余岁,可魏宜窈的一生一眼看得到头。

    她就像被藤蔓包裹的一颗大树,生来便是为了旁人遮风挡雨,提供庇荫,就算喜欢的是蓝天白云,繁春似锦,也走不出去一步。

    自己已经无奈至此,难道还要艳羡旁人的真情吗?

    陛下高处不胜寒,沈霁一生凄苦。

    若能在这寒冷刺骨的深宫中有一份真心,便能度过漫漫长夜,这是很好的事。

    旁边的云岚闷声应下,不再提起此事,皇后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本宫身子不适,快些回去吧。”-

    长信宫内,弯月如弦凉如水,满庭的破败荒芜。

    林贵嫔怔怔地坐在院内,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柊梅,你听到了吗?隔壁刚刚有好大的动静。”

    “沈霁那个贱人是不是已经死了?他们是去给她收尸的,是不是?”

    柊梅看着娘娘近乎疯狂的神色,浑身微微颤抖起来:“娘娘……奴婢听到里头说……”

    “刺客已伏……”!

    第124章

    夜里宸佑宫进刺客意图谋害玉贵嫔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一大早便阖宫皆知了。

    宫里出了刺客这么大的事,一时流言纷纷。陛下和皇后派去调查刺客的人不敢耽搁,连夜调查审问,追根溯源,三日后就有了详尽的结果。

    刺客名沐晴,年二十三岁,入宫受训后不久就分去了林贵嫔的长信宫做粗使,一做就是七年。

    她平时话不多,人还算稳重,在宫里交好的人大多都是长信宫的宫女,外面的宫女虽多有面熟却没有要好之人,自从林贵嫔被禁足降位后,被分去了尚食局做烧火丫头。

    林贵嫔的膳食每日都有人专程送过去,不管吃或不吃,一日三餐从不会断,送膳食的也多是尚食局的宫女或太监,前些日子,沐晴被被派去给林贵嫔送膳食,遇上了柊梅,柊梅认出这是沐晴,带她见了林贵嫔。

    据守门的侍卫回忆,旁的宫女送膳食大多都是进去一下就出来了,要么被直接赶出来,沐晴进去的时间比旁人都多些,出来的神情也不似旁人那般避之不及和畏惧,只是低着头脚步很匆忙,但她只去过这一次,后面想必是为了避嫌,再也没有来送过。

    而尚食局与她共事的宫女也正是从那日后开始才发觉沐晴行踪不定的,她偷拿了尚食局里一把断尖的切肉刀,每晚偷偷出来磨。后面的行踪便和紫佩交代的一样,是她借如厕之名藏匿在宸佑宫内,夜半时分摸到了寝殿处。

    至于迷药从何而来,又如何知道宸佑宫内部地形,沐晴死都不肯开口,陛下和皇后的人多番查问,也未能寻到蛛丝马迹。

    虽说不能完全还原沐晴刺杀的过程,可尚食局的口供和人证,都说明她是从去过长信宫后开始策划的谋害,那这一切就和林贵嫔脱不开干系了。

    兜兜转转一圈,幕后黑手还是落在了林贵嫔的头上。

    汇报之人在皇后的示意下躬身退出凤仪宫主殿,秦渊的面色阴沉,黑眸中蕴满了怒火。

    “来人,去将林氏带过来。”

    他本以为让林贵嫔禁足在自己的宫中,既是惩罚,对她亦是好事。

    没有长乐需要照顾,也没有旁人屡进谗言,这么多天,她总能冷静下来,好好静思己过。不要再总是挑战他的底线,更不要一再做出逾矩之事,让自己变得疯疯癫癫不像话。

    不曾想,事已至此她还不认为自己有错,从头到尾她心中都只知怨恨旁人,认为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全是旁人害的。

    剥去荣华,独身一人,仍然不知悔改,实在是愚不可及。

    *

    凤仪宫内,沈霁坐在下首,抬眸看向陛下和皇后,欲言又止半晌,最终没开口。

    其实对她而言,林贵嫔固然可恨,可这件事背后定然还有一只手在推动。

    一个烧火丫头怎么会让她去膳食,迷药是哪儿来的,地形又是如何得知?

    怎么偏偏就这么巧,让林氏送进宫帮林贵嫔的人和林氏见了面?

    林贵嫔恨沈

    霁入骨,也没有能力筹备更周密稳妥的陷害方式,所以牺牲沐晴这个棋子一击毙命才痛快。但此举虽然行迹好查,可最关键的刺杀却只需沐晴一人就可完成,能调查的线索便少之又少。

    这三日里,沐晴所认识的、接触的人都反复询问了个遍,均不能查出有效的信息,可见这一计让那人藏得很好。

    若是沈霁成功身死,林贵嫔也会死,她坐享渔翁之利,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沈霁虽然怀疑是宜德妃,也的确是她最有可能,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她和宜德妃并无结怨,加之宫中如今对她不满的人也有许多,会不会有人在背后偷偷推波助澜也未可知,沈霁不能百分百确认。

    但她不再向陛下和皇后娘娘提起的原因,最要紧的还是因为她这次遇刺,陛下和皇后娘娘重视之程度已经到了前朝后宫无人不知的地步。

    她遇刺固然可怜,但到底平安无事,陛下如此看重,简直要把后宫翻个遍,已经有不少人不满因她而闹得后宫不宁,流言纷纷,后宫都如此,前朝更不用提了。

    被捧的太高,太过引人注意不是件好事,沈霁心中始终不安,有坠落之危。

    陛下和皇后派这么多人查都没查出结果,她再揪着不放只会更加惹人不满,既如此,便将这件事停在林贵嫔这里才最好。

    *

    长信宫离凤仪宫只隔着宸佑宫,不出半个时辰,林贵嫔便被带到了。

    她从门口缓缓走来,仍穿着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华美宫裙,乌发高挽,满头珠翠,走路的时候脖颈挺直,下巴微微扬起,神情充满了高傲和尊贵。

    可同样的打扮和同样的神情,落在如今林贵嫔的身上,却让人觉得既可怜又唏嘘,既讽刺又悲哀。

    她原本的身材苗条匀称,如今却消瘦憔悴,像一朵快要开败的花朵,她的头发曾经乌黑浓密,现在却干燥如草,就连身上那件华贵的宫裙,也色泽黯淡。

    相比沈霁如今的美貌逼人,仪态万千,不可谓不讽刺。

    她缓缓走来,停在了陛下的跟前,原本高傲的神色逐渐变得哀伤、自嘲和绝望。

    秦渊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半分再无怜悯。

    林贵嫔垂下眼睛,向陛下行礼,跪在了地上。

    见她行径,秦渊冷笑了一声:“朕本想亲自问问你,这件事可是你授意的,看你现在这情形,朕也不必再问了。”

    他嗓音沉了下去,厉声道:“沐晴就是你,派去刺杀玉贵嫔的。”

    林贵嫔缓缓抬起头看向陛下,又看向沈霁,突然大笑起来,笑了许久,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正是臣妾派人做的,如何,陛下可满意了吗?”

    她言语无状,行迹疯魔,哪儿还有个嫔妃的样子?

    秦渊看得眉头紧皱,沉声斥责道:“林贵嫔,你成何体统!”

    “残害嫔妃,在宫中行刺,你可知是怎样的大罪!朕让你禁足是为了让你反思自己的过错,你却不知悔改一错再错,分毫不改,只知怨恨旁人,你

    是连长乐都不顾了吗!”

    说罢,秦渊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彻底失了所有同她说话的念头:“朕对你一再忍耐,不成想,你早已不是从前的林璇玑了。”

    林贵妃的眼睛渐渐红了,癫狂地笑着反问:“我何错之有?我没错!错的是沈霁那个贱人!”

    “若不是沈霁夺走了您的欢心,您怎么会

    不再喜欢臣妾了?若不是沈霁狐媚勾引,吹耳旁风,臣妾又怎么会失宠!”

    她指着沈霁放声吼道:“从前再过火的事情您都可以不过问,可自从她来了,就一切都变了!降位,禁足,连长乐您都能狠心夺走,臣妾已经因为她失去了一切,您要臣妾如何才能不恨!怎么才能咽的下这口气!”

    林贵嫔的眼泪汩汩而出,双眼通红,充满了对沈霁的恨意和不甘:“陛下,是臣妾先认识的您,是臣妾和您青梅竹马!纵使皇后不是臣妾,可只要有您的爱,臣妾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可凭什么,凭什么她抢走了一切,凭什么她来了以后您来长信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她一个平民出身,怎么比得上我和陛下的情谊!”

    “我想尽一切办法补救,可您呢!可曾看过我一眼!我要她死!我要她死!我林璇玑得不到的,她沈霁也休想得到!”

    “我林家满门荣耀,我林璇玑一生骄傲,绝不容许沈霁这贱人踩在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秦渊皱着眉重重拍向桌面,巨大的响声和杯盏碎地的声音连皇后和沈霁都吓了一跳,可见陛下的怒火已经升至了顶峰。

    “来人,将她拖下去!”

    门口候着的侍卫立刻将林贵嫔一左一右架出凤仪宫内,她却仍然疯狂的大笑,状若疯魔,没有任何的理智可言。

    沈霁看着林贵嫔被人拖着越走越远的身影,心中并无什么波澜。

    她会一步步走到今日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是她不满自己得宠步步紧逼,也是她被身份荣宠和陛下的宠爱蒙蔽了双眼,不知害了多少人。

    爱慕陛下被困一生是可怜,可她更可恨,不值得同情。

    陛下定定地看着林氏被拖下去的方向,心中的怒火仍然未平。

    他厉声道:“贵嫔林氏,意欲行刺,残害宫嫔,又屡次犯上,冒犯天颜,不可饶恕,念其生育大公主仍年幼,自今日起降为庶人,永生幽居长信宫。”

    “刺客沐晴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林氏早年勾结林庶人,证据确凿,罪不可恕,传旨下去,林氏尚书罚俸三年,林氏子弟三年不得入仕。”

    “是!”

    陛下圣旨已下,此事暂且就算尘埃落定。林氏贬为庶人,永生幽居长信宫,虽还活着,可对她来说还不如死了。

    至于陛下为什么会留林氏一命,沈霁并不觉得意外。

    林氏一族、林太傅的情分,和陛下从前一起长大的情谊,就算如今全都面目全非了,却不至于赶尽杀绝。

    何况林氏虽受牵连,却没有动到根基,这一切还不是终点。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活着就是隐患。

    但在她死前,她还有最后一点用处。

    处理完林氏的事以后,陛下便满脸不虞地离开了凤仪宫,皇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适,沈霁服侍她睡下,也轻步退了出去。

    谁知还没等她回到宸佑宫,便看见太后身边的梅英姑姑来了,说太后请她过去一趟。!

    第125章

    听到太后名讳,沈霁的心头突然一跳,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太后几乎从不过问后宫之事,可一旦过问了,就代表着一定要有个结果,从她一开始入宫的时候她就明白,这宫里最不能得罪的不是旁人,就是太后。

    沈霁不会蠢到以为太后这会儿传唤她过去,只是为了关心她遇刺的事情怎么样了。

    作为陛下的生母,先帝后宫中唯一一个笑到最后的赢家,她的眼界和能力毋庸置疑。

    如今宫里嫔妃们使过的手段,太后哪个是没见过的,在太后面前,不管再口舌如簧,耍再多心机都是无用的。

    沈霁本以为,在她晋至主位又协理后宫的时候太后就会传她过去训话,毕竟她爬得太快太高,已经打破了宫中原本的平衡,谁知这么多天一直都没有。

    可虽然没有,她的心里却一直隐隐担忧,每每想起都会心惊肉跳。

    宫中人人都认为太后喜欢她,陛下喜欢她,连皇后娘娘也喜欢她,认为她是极有福气之人。可沈霁却知道,太后对她从来都称不上是喜爱,顶多有几分欣赏,更多是想让她来权衡林贵嫔罢了。

    当初在长寿宫时,她曾经答应过太后。

    一不可动后宫子嗣,二不可独占皇恩。

    子嗣她不曾动过,可这第二条若说她不曾触及,便是沈霁自己都有些心虚。

    陛下待她的情分在未明说时还算有所遮掩,可自从上次在建章殿以后愈发明目张胆,几乎再没去过旁人处,这样行径,不是独占皇恩又是什么?

    沈霁怔了一瞬,虽心中忐忑,却万没有抗旨不去的道理,她抿唇浅笑了一下,规规矩矩道:“劳烦姑姑亲自跑一趟,我这就跟您去。”

    梅英颔首笑着引她前去长寿宫,一路上都未曾开口。

    快到地方时,沈霁忍不住开口问:“梅英姑姑可知太后是为何事叫我?”

    说罢,她觉得梅英应当不会告诉她,紧接着换了个折中的问法:“姑姑,太后今日心情如何?”

    梅英回头看她一眼,安抚着笑了笑:“娘娘去了就知。”

    见姑姑不愿意多说,沈霁也只好作罢。

    长寿宫门口一到,梅英便欠了欠身,温声道:“奴婢就送到这,太后已经在殿内候着了,娘娘去吧。”

    沈霁颔首示意,独自一人走进了长寿宫的主殿内,太后就坐在主位上,看向她。

    她不敢耽搁,微微低头走上前,恭谨道:“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长乐无极。”

    话音落地,却一直不曾听到太后免礼的声音,沈霁不敢妄动,保持行礼的姿势站着,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直到沈霁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心中的压迫感越来越重的时候,才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

    殿内两边候着的宫女们一齐福身后轻步退出去,梅英姑姑一人走了进来,关上了殿门。

    梅英为太后奉上一杯新茶,太后的视线从沈霁身上挪开,端起杯盏,掀盖品茗。 薄瓷剐蹭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格外清脆抓耳。

    沈霁刚想抬起头,太后淡漠的眉眼倏然变得凌厉了几分。

    “跪下。”

    她的语气平静,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沈霁心中一颤,连忙跪了下去。

    “臣妾知错,还请太后莫要动气以免伤身。”

    “知错?”太后放下杯盏,“你有何错?”

    沈霁不敢造次,跪地叩首,诚恳道:“臣妾曾答应过您,一不残害子嗣,二不独占皇恩,可近来陛下时常来臣妾宫中,臣妾却从未劝过陛下雨露均沾,此为一错,臣妾出身低微,入宫年份尚短却晋封过快,又因受宠得协理后宫之权,致使后宫不宁,此为二错。”

    “臣妾自知一路走来受您教导颇多,又得您庇护,深感自责,还请太后惩处臣妾,臣妾绝无二话。”

    太后盯着沈霁伏地不起的动作许久,面上的凌厉逐渐缓和,眼中的淡漠也多了几分复杂。

    旁边的梅英姑姑见状笑起来,却不作答,只管去替太后添热茶。

    太后:“哀家还以为你不知。”

    太后:“孰料你心中倒是清楚的很。”

    沈霁再度叩下去:“太后教导,臣妾从不敢忘,臣妾自知过错良多,盼您消气,再给臣妾重新改过的机会。”

    太后看她半晌,视线重归平静。

    “皇帝的哀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哀家心中清楚。从你刚入宫开始,哀家就知道皇帝会喜欢你,但哀家从未想过,这份喜欢会不仅仅是喜欢,会到了让皇帝这般自小自持稳重的人都乱了阵脚的地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怎么在后宫里生存下去,更知道该如何讨皇帝皇后的欢心,乃至哀家的欢心。这都是你生存的本领,你也做得很好,不负哀家当日的指点,走到今日这一步,这本无可厚非。”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妄想皇帝只宠你一人。”

    “皇帝是这天下的君主,第一要务不是做后宫任何一个人的夫君,而是守护天下黎民百姓,前朝后宫息息相关,乱了哪一步都会出现内乱。”

    太后垂眸看着沈霁:“世人皆以为坐到皇帝这个位置便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都任凭心意,是大自在。连你也这么以为?”

    沈霁不敢置喙。

    “想做一个明君,最要紧便是知人善任,御下平衡。前朝大大小小的官员数百上千,彼此联姻交好,暗中勾结不在少数,皇帝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前朝。”

    “后宫如今嫔妃四十余人,官家女儿有不少,虽说是送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可没能力留住皇帝是一回事,皇帝专宠一人空置后宫却是另一回事。”

    “一旦有朝臣不满,必会激起千层浪,你作为皇帝的枕边人,难道就从未想过为何不能专宠?”

    “何况皇家子嗣稀薄,更是后患无穷。”

    太后捏着手捻,缓缓拨动翡翠珠:“独占皇恩不懂规劝皇帝,此为一错。”

    沈霁额上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至于你出身低微,入宫时间尚短德不配位,哀家从未如此觉得。”

    听罢,沈霁有些意外,下意识抬起头。

    只听太后说道:“当初宫里林氏一人纵横后宫,压得后宫人人自危,喘不上气,是哀家想让你站稳脚跟,与她分庭抗礼,你也做得的确很好。”

    “得到皇帝的喜欢,生下聪明伶俐的三皇子,又对皇后悉心照顾,凭你的能力,一宫主位自然坐得。在你近日独占皇恩前,你爬得再快再让人不满,哀家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耳边翡翠手捻不轻不重的拨动着,沈霁屏气凝神,等着太后接下来的话。

    “但你可知,哀家为何非得今日让你过来?”

    沈霁摇摇头:“臣妾愚昧,还请您不吝告知。”

    “你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哀家虽不过问后宫之事,却并非眼瞎耳聋。你遇刺的始末,皇后也告知了哀家。”

    “林氏气候已尽,狗急跳墙,变为庶人已经是皇帝念着旧情了。但此事仅凭仍在禁足的林氏,做不出来。”

    太后问:“她背后之人,你可猜到了?”

    无凭无据的事,沈霁就算猜到了也不能乱说,只能伏地不起,不出声音。

    “不辨局势,不识人心,皇帝的宠爱让你如今一叶障目,只顾眼前而不顾后,这才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闹得阖宫不宁,此为二错。”

    太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沈霁辩无可辩。

    须臾,只听太后又说道:“起身坐下,不必再拘着了。”

    梅英姑姑笑着亲自上前将沈霁扶起来:“娘娘坐,奴婢给您沏茶。”

    梅英的亲昵,让沈霁心中稍稍宽慰了些。

    “近来宫中流言纷纷,有几声落在哀家耳朵里,不大中听。”

    “哀家派人暗中去寻流言的源头,想看看是谁这么不老实,你觉得会是谁?”

    沈霁低头:“想必就是林氏背后之人。”

    “倒不算太蠢,”太后觑她一眼,“哀家费心思让你走到今日这一步,就算你做错了事,却也不是让旁人将你陷害了去做踏脚石的。”

    听到这句,沈霁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后。

    站在太后身边的梅英姑姑仍然看着她笑,眼中有几分慈爱。

    本以为太后今日来只是为了惩处训诫她,不成想,太后虽不满她独占皇帝,却并非只是对她不满,还有这一层用意。

    也正是因为太后对她寄予良多期望,才会失望,才会不满,更不愿意看着她陷入对面精心设计的圈套。

    对太后,沈霁从无怨怼,今日也是来诚心认错,不曾想太后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暖流。

    她低声辩解道:“臣妾知道林氏想陷害臣妾,这才想诱敌深入,不料那人藏得隐蔽,这才牵连不到。”

    “这么说,哀家倒是白替你操心了?”

    沈霁忙低下头:“臣妾失言,臣妾不敢。”

    太后合上眼睛,淡声道:“皇后身子不好,近日多去照顾陪伴照顾皇后,更要多劝皇帝,雨露均沾,尤其是皇后那里。若前朝后宫再因你独宠而生出不满,哀家绝不轻饶。”

    “臣妾明白。”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许久后,太后方淡淡道:“宜德妃这孩子不容易,心思也深,你要当心。”

    “梅英,送玉贵嫔回去,再让小厨房做几道皇帝皇后爱吃的菜,今晚请他们过来。”!

    第126章

    沈霁闻言,脚步稍稍一顿,走了出去。

    梅英送走她以后,转头进了内殿,笑着说:“太后今日对玉贵嫔如此疾言厉色,玉贵嫔一开口,奴婢就知您心软了。”

    “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又在您跟下尽孝过许多天,犯了再多错也不忍心真的苛责。只是奴婢瞧着玉贵嫔一开始可吓得不轻呢。”

    “后宫之事纷争不断,谁又能真的干干净净,如宜德妃之事,太后原本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今日借故说出来,可见还是心疼玉贵嫔的。”

    被梅英戳破心事,太后淡淡睨她一眼:“再心软也是她做错事辜负了哀家,若跟她嬉皮笑脸,她怎会真心知错?恐怕更加变本加厉了。便是要宽严相济,让她知道自己的错处,日后才会改。”

    说罢,太后微微合上眼睛,叹了口气:“独占皇恩这件事,哀家何尝不知并非是她一人之错。帝王恩宠,嫔妃素来只有接受,从无选择的权利。这件事说来说去还是皇帝想这么做,她最多是个不加以规劝的罪名罢了。”

    “哀家本以为皇帝是明白这些的,不曾想,登基七载多,皇帝也会因一个女子意乱情迷。”

    “罢了,待皇帝和皇后今夜来了,哀家再好生说说他。”

    *

    从长寿宫回宸佑宫这一路上,沈霁都没什么说话。

    并非是因为太后对她的训诫和教导让她不悦,而是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近日这段时间她表面看起来一如往常的清醒,实则在陛下对她的特殊和疼爱里渐渐沉浸。

    她虽然清楚的知道这些恩典会招致祸患,但她从未想过要劝陛下雨露均沾,从未想过推开。

    好像从上次在建章殿和陛下敞开心扉地聊过以后,他们就真的能够有一个新的开始。

    陛下待她比从前更好,好到令阖宫侧目,甚至只待她一人柔情蜜意,后宫恍若空悬,唯她才是心尖上的一人,她也在这份特殊里逐渐有了心动的感觉,有了依赖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上走。

    但今日太后的一番话就像一盆冷水一般泼在了她被蒙蔽的头脑上,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彻骨。

    陛下终究是陛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佳人无数,纵使他现在独宠自己一人,可不会长久,更不能将目光只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是这段日子陛下待她太特别也太好,好到让她这颗冷硬薄情的心都在逐渐融化,以为他们能真的一直这样好下去。

    沈霁就在想,若她迷失自己彻底爱上了陛下,那日后陛下不来她这里,去别的女人宫中时,想着自己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巫山云雨,她该作何滋味?

    也和林庶人一般,独坐到天明,然后失去理智杀了那些得宠之人吗?

    显然是自欺欺人罢了。

    当初陛下向她袒露心意,她说自己需要时间,想慢慢来。

    可沈霁差点忘了,他们之间的身份,从来就没有慢慢来。

    在这宫里,爱上陛下要

    吃太多苦头,她过去已经过得够苦了,不愿意再苦一辈子。所以她从来就没有和陛下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的可能性,想在这宫里安安稳稳地生活得够久,抚养子昭长大,她只能做贤妃。

    这一路上神情恍惚,沈霁甚至忘记了她是什么时候坐在了凳子上的。

    桌面上摆了不少锦盒,琳琅满目的,霜惢捧着其中一盒玉镯,笑着问:“娘娘,这些都是陛下今早派人送来的,想来是为了安抚娘娘遇刺受惊,其中这对玉镯成色最好,是极难寻的好料子,奴婢给您带上吧?待下回陛下来时,定也会欢喜的。”

    沈霁仍未出神,半晌没回复,霜惢看着娘娘神色,想到今日从长寿宫回来就神思恍惚,不由得有些担心:“娘娘?您可是身子不适吗?”

    沈霁从思绪中挣脱,看着霜惢挪开了视线:“不必了,都收进库房去吧。”

    霜惢犹豫着:“这些……”

    她摆摆手,不愿意再多看:“陛下送来的东西够多了,何须样样都戴在身上。”

    “收起来。”

    见娘娘心意已决,霜惢只好将锦盒重新收起来,让殿内侍奉的宫女跟她一起将东西搬进库房去。

    想起库房,霜惢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道:“娘娘,这几日奴婢派人搜查宸佑宫,已经将缺口都堵上了,底下的宫女太监也换了一批,但还有一点奴婢一直觉得奇怪,连青檀和青沉也琢磨不出为什么。”

    “当初咱们刚来那日库房里便有一阵淡淡的异香,但一直找不到根由,这两天细细查来,发现异香的根源像是不见了,反而整个库房里都是这般似有若无的味道,搬开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找到异常。”

    “您看该如何处置?”

    沈霁抬起头:“异香?”

    前些日子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宫里想害人的东西往往都在无形之中,香料也是其中一项。但查不到根源也找不出根由的,的确令人费解

    库房常年不见光,门窗紧闭,所以多多少少会不透气。许是谁送来的贺礼提前熏了香也为可知,既然是香气,总能散干净。

    “库房门窗打开通风几日,开门窗的时候多派几个人盯着就是了。”

    说罢,沈霁扶额揉揉眉心:“我累了,扶我去休息会儿吧。”

    *

    晚膳时分,长寿宫内人来人往,鲜少这么热闹。

    帝后二人陪着太后围坐一桌,桌面上满是珍馐美味,足可见今日晚膳用心。

    但太后是抱着什么心思安排的晚宴,其实秦渊和皇后都心知肚明,但二人一个身子不适勉力支撑,另一个心思也不在此处,虽是三人合坐,也称不上其乐融融。

    张浦亲自来为三人布菜,低眉顺眼的不作声,太后看在眼里,先瞧一眼皇帝,话锋却是对着皇后说的:“哀家记得皇后这几日身子都不爽快,今日可有好些吗?”

    皇后刚要开口,谁知太后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又说了句:“皇后身子不适,皇帝理应多去陪伴,怎么反而还要哀家先问。”

    此话一处,秦渊和皇后均怔了一瞬。!

    第127章

    秦渊举箸的动作一顿,微垂的眼皮子掀起来些,将一双银箸重新搁在了旁边,轻咳了声:“母后教训的是,是儿子的不是。”

    他转向皇后:“听闻梓潼心悸不适,太医看得如何?近来服药可有好些吗?”

    皇后的动作亦是一僵。

    太后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帝后之间能够和谐,就算达不到伉俪情深,也得有几分情谊,这样才好尽快生下嫡子。

    但自从嫁给陛下后,她和陛下之间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的状态,许多事尽在不言中,陛下不必说她也懂得,从不会拿到明面上用嘴去说。

    更别提“梓潼”这样的专称,还得在太后跟前特意提起来让太后满意。

    但为遵孝道,陛下都要如此,皇后尽管心中感到怪异不适,也得装作配合的模样,如此才能应付得过去。

    她微微颔首,柔声笑道:“多谢陛下关怀,休养几日已经觉得好多了。”

    一来一回说罢,秦渊才重新拿起银箸。

    看他们这敷衍模样,太后蹙了眉头:“皇后是你的发妻,温柔贤惠,为你管理后宫。便是政务再忙,也得多抽空去瞧瞧。既是彰显帝后情深,也是为了镇住后宫,免得生不良之气。皇帝登基七年,难道这点小事还要哀家提醒你?”

    “有些话皇后不便说,哀家却得让你知道,要时刻记得祖宗留下的规矩。集宠于一身便是积怨于一身,这么浅显的道理,哀家不信你不知道。”

    秦渊动筷的姿势再度顿住。

    但他神色并未有半分不悦,亲自夹了一筷子鸭肉到太后碗中:“母后,春日天干物燥,儿子看这鸭肉炖的极好,益气补虚、滋阴去火,您多用一些。”

    太后不作声。

    秦渊见状,不紧不慢地收筷,又给皇后夹了一筷子参片乌鸡,淡声道:“母后教训得极是,儿子受教。”

    “听说母后今日才见了玉贵嫔,想来也是因为此事吧。”

    太后这才舒缓了眉头:“哀家就知道你是明白的。只是你分明明白,却还要这般专宠,落在旁人眼里,可能不妒不怨吗?身为帝王,你政务得心应手,如今在后宫却失了平衡。近来前朝后宫因为玉贵嫔流言不断,多少人心生不满,便是如此,玉贵嫔才会屡次遇险。”

    “懂节制,不偏爱,才能长久。哀家知道你喜欢玉贵嫔,可以她的身份,越是细水长流才越稳妥。待她再生下一个皇嗣,入宫时日再久一些,你如今给她的,必不会有这么多怨言。”

    太后甚少和陛下说起后宫之事,可一旦说起,就意味着不满。亲生母子之间说话不必那么忌讳,自然可以直来直去,但皇后在他们之间始终是一个外人,陛下受训,她只能装聋作哑,底下头不作声。

    陛下宠爱沈霁招致后宫流言之事,她并非不知情,也有许多嫔妃明里暗里抱怨陛下偏爱一人而空置后宫。

    但这些事,她身为皇后只能规劝,却不能左右,何况陛下对沈霁的心意她也知晓,便是连规劝

    都张不开口。

    于情于理,左右为难。

    今日太后将她不能说的话都说了,皇后心中既是松了一口气,却也提了一口气。

    松在尽了皇后职责,提在为陛下和沈霁忧心。

    她这个皇后做的,从来都称不上称职。

    忽而一阵晕眩袭来,皇后抬手扶了扶额头,却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发觉自己的不适,只是默默忍耐着。

    身子尚未好全,今日又出来吹了些冷风,难免有些不适。现在虽然一直在调养身子,可她受不得劳累只能静养,累倒以后,这阵子的所有努力都算是白费了。

    秦渊收起银箸,不疾不徐道:“儿子二十登基,到今年二十七岁。再过三年,便是而立之年了。”

    “这些年,儿子一直勤勉于政事,不敢有半分懈怠,到如今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但身居这个位置,儿子时常觉得高处不胜寒。”

    太后紧蹙的眉头渐渐舒缓了几分,看向皇帝,等着他的后文。

    秦渊淡淡道:“母后良苦用心,朕都明白。但也请母后能体谅,后宫诸人中,唯有玉贵嫔最衬心。”

    “后宫纷争不断,不论朕宠谁,都会有人不满。玉贵嫔无依无靠,出身低微,若是朕同她细水长流旁人并无不同,那便人人都觉得她软弱可欺,可随意拿捏,更是置于危险境地。”

    “朕明目张胆些,就是让她们知道朕对她的看重,让那些心思不纯之人都得掂量掂量,能否承受得住帝王之怒。若有人仍敢动手,那便说明此人胆大包天,包藏祸心,不论朕待她是寻常还是超出,都会暗下毒手,既如此,朕愿意护一护她。”

    提起沈霁,秦渊淡漠的神色难得显露一丝温柔:“有她和三皇子在身边,朕也能闻一闻人间烟火气。”

    太后未曾预料到皇帝对玉贵嫔的心思竟到了如此地步,一时又惊又怒,眉头紧皱,可真的张开可了口,却又说不出严厉斥责之语。

    皇帝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们母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的,其中诸多惊心动魄和生死一线不必再提,皇帝做少年太子,又年少登基,这些年是如何殚精竭虑,如何辛苦。她身为亲母,日日看在眼中,虽不明说,却不可谓不心疼。

    七年,他如今对朝政的把握终于好转起来,能有一个知心人在身边,她身为母亲,其实应当觉得是好事。

    但作为太后,她的儿子又是一国之君,在这样的关头为了一个女子闹得朝野内外流言纷纷,却是不值。

    在这个节骨眼,一旦以此为由闹出什么事来,君威有损,更是大大的不利。

    太后定定地看他半晌,沉声道:“哀家从不反对你宠爱玉贵嫔,但若宠爱太过,便会坏事。”

    “后宫嫔妃不少,除了平民出身的嫔妃以外,官家女儿亦有十几人,这其中许多人,恐怕你连名字都不记得了,更别提能偶尔分一点恩宠。”

    “就连才入宫不久的功臣之女恪美人,你又有多久不曾去看过了?”

    “你开

    府五年登基七年,宫里只有三个皇子一个公主,子嗣已经算是稀薄。皇家要开枝散叶,后宫更要雨露均沾,这条路才能走得稳,走得顺。”

    话音甫落,殿内的气氛已经称得上是凝重。

    前朝后宫,事关陛下,任何一件拿出来都是极严肃的。别说张浦这些在跟前伺候的都不敢听,只盼着没长耳朵,便是皇后,同样听得心惊肉跳。

    太后和陛下虽没有吵面上难看,可这也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见到太后和陛下之间不是母慈子孝的样子。

    殿内安静了许久,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好一会儿后,秦渊才淡淡挪了视线,温声道:“母后教导,儿子都知道了,日后定会多加注意,让后宫安宁。”

    皇帝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人,就算作为他的亲生母亲,也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来加以劝诫,不能为他决定什么。

    太后没想到的是,玉贵嫔在他心中的地位竟然有这般重要,甚至不惜为了她和自己发生争执也要护着她。

    罢了,只要皇帝不独宠一人,能够平衡后宫,便是多宠着点自己喜欢的女子也不是要紧事。

    只是——

    看着皇帝如今的模样,总觉得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岁月匆匆,她已经不能清晰地记起他的模样了,可看到皇帝和他相似的眉眼,还能依稀记得几分从前。

    当初的先帝也曾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甚至不惜力排众议要让她做皇后,要封她的儿子做太子,不知羡煞多少人。

    可积怨于一身能有什么好下场,她最终被人害死,儿子也死于一场大火。先帝痛失所爱积郁成疾,短短几年就撒手人寰,最终带着年少的皇帝杀到今日这一步的人不是别人,是她。

    但曾几何时,她也羡慕过那个女子能得到夫君全部的喜欢。

    太后深深舒一口气,缓缓点头:“你能明白就是最好,也不枉哀家今日安排。”

    她伸出手,搭着梅英的手腕站起身来:“哀家有些乏了,你们用完膳便回凤仪宫歇息吧,不必向哀家请安了。”

    回凤仪宫,就是要秦渊今日陪皇后歇息的意思了。秦渊和皇后都听出了话里的言外之意,起身向太后行礼:“恭送母后。”

    太后走出门外,背对着他们抬起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然而在迈出门槛的时候,淡淡落了句。

    “中宫正统,哀家还等着抱嫡孙。”

    太后一走,殿内的压迫感顿时轻了些许,可皇后看着陛下隐忍不发的神色,头次心中觉得惴惴,一顿晚膳如此煎熬。

    皇后分明没做错什么,可在这样的情形下硬是要陛下来亲近自己,陛下心中怎能愉快,她就算没做错也是坐立难安。

    强扭的瓜不甜,此情此景,便是她自己也觉得不适。

    匆匆用过晚膳后,陛下和她走出长寿宫的宫门,一同去往凤仪宫。

    皇后登步辇时,陛下还伸手扶了一把,待皇后坐稳后才回龙辇上。陛下待她一直不错,对她十分敬重,皇后该有的体面和礼节从

    未少过,今日这般情形,皇后心中更是觉得愧疚难当。

    两人沉默着进了主殿内,云岚示意殿内的宫女退到门外去候着,留下帝后二人说话的时间,自己则去耳房将皇后娘娘早就熬着的药端了过来。

    漆黑的药汁温度正好,皇后稍稍侧了侧身,皱着眉头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碗重新放回了托盘里。

    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皇后忍不住拿帕子捂着轻咳了两声。

    看她不适的模样,秦渊这才深感自己对她平素的关心太少,皇后贤德温良,他实在不该。

    “太医给你把脉如何说了?朕记得你一直调理着身子,之前也有些起色,怎么如今反而愈发严重了。”

    云岚端着托盘本想替娘娘开口,可转念一想,还是带着东西轻步退了出去。

    除了初一十五陛下会例行过来以外,平时哪里见得到陛下陪娘娘,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这些话该娘娘自己说才是。

    门被轻轻合上,皇后看在眼里,却摇了摇头:“春来天气反复无常,加之宫务繁杂,这才不慎累倒,陛下不必担心。

    秦渊温声道:“你身子不好,独自一人料理宫务是太费心力,好在现在宜德妃和玉贵嫔能帮衬你,你大可放心地将一些费事的活交给她们,身子要紧,你要好好将养着。”

    皇后颔首应下,柔声道:“多谢陛下关心,宜德妃和玉贵嫔都是聪慧之人,学得很好,臣妾日后也能轻松了。”

    说罢,她缓缓抬起头,斟酌着说:“陛下……今日之事,陛下不必太过忧心,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从未想过争宠,更不想令陛下左右为难,您不必为了臣妾勉强自己。”

    “皇后贤惠,朕一直明白,你不必忧心,”秦渊淡淡道,“母后从不会多事之人,今日训诫自然也有道理,朕近日对玉贵嫔格外宠爱,招致前朝后宫不满,确实是朕思虑不周。”

    “这件事朕心中有数,你就无须介怀了。”

    皇后:“是。”

    秦渊起身说道:“朕近日也乏了,早些安置吧。”

    太后希望早日生出中宫嫡子,这才设宴让陛下今日歇在凤仪宫,可皇后也看得出,陛下虽人在凤仪宫,心却不在,眉宇间的淡然和疲倦写满了将就。

    她和陛下相敬如宾十年,彼此互敬互爱,各司其职,到如今却要一个被迫承受,一个勉强应付,生拉硬扯,毫无尊严。

    皇后不喜欢如此,也不愿意如此。

    她起身欠身,低头道:“臣妾身子不适,夜间时常心悸,辗转反侧难以安枕,恐怕不能伴驾。”

    “若您在凤仪宫歇息不佳影响龙体,那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秦渊垂下眸,静静地看着皇后。

    半晌,才扶皇后起来,温声道:“宜窈,得你为后,是朕之幸。”

    “亦是朕负你。”

    皇后笑意恬淡,眼中浓浓的疲累和倦怠却一闪而过,她不再开口,低下头福身恭送:“臣妾恭送陛下。”

    离开凤仪宫后,秦渊坐上龙辇,思及今日种种,心绪一时纷杂难言。

    张浦跟在陛下身侧,试探着:“陛下这会儿是要回建章殿,还是——”

    秦渊觑他一眼,淡淡道:“宸佑宫。”!

    第128章

    听到宸佑宫三个字,张浦怔了怔。

    刚刚在长寿宫的时候,太后字字句句都是要陛下雨露均沾,不可独宠一人,陛下今日就算不在凤仪宫留寝,怎么也不能去宸佑宫才是啊。

    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他还是猜不透陛下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但君令难违,张浦不敢看陛下脸色,立马甩一把拂尘,喊道:“摆驾宸佑宫——”

    *

    自从今日在长寿宫听到太后今晚的安排后,沈霁就知道陛下今夜是会歇在凤仪宫的了,所以她压根就没指望今夜陛下会来,用过膳以后就盥洗更衣,只穿着寝衣在寝殿内陪子昭玩拨浪鼓。

    经过一个白天,其实她已经想开了,能不能和陛下两情相悦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事,她从前入宫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一切都是陛下待她太好也太直白,这才让自己渐渐生了妄念。

    既是荒唐的妄念,不去想,不去盼,也就了了。

    日子这么长,她总能在陛下想要的和她能给的之间找到一个平衡,既不会祸国殃民,也不会误了自己。

    自始至终,她想要的都是荣华富贵,身份权利,如今都有了,还有个如此聪明伶俐的儿子,她早该知足才是。

    看着子昭日渐长开的眉眼,他的眼睛和陛下越来越像,每次想到子昭是她和陛下两个人的骨血,都觉得生命真是奇妙。

    沈霁晃着拨浪鼓逗子昭,看着他精神十足咯咯笑的样子,情不自禁温柔一笑。

    秦渊独自迈步走到寝殿门口,正看到她们母子其乐融融的一幕。

    沈霁逗弄着子昭一直没抬头,忽而感觉殿内有些过于安静了,抬起头一看,才发觉陛下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殿内侍奉的宫女早就已经悄悄退下,留下等着抱回子昭的乳母也低着头。

    太后苦心安排,这会儿陛下应当在凤仪宫陪伴皇后才是,怎么会来宸佑宫?

    按理说沈霁这会儿应当高兴,可她心里并无半点愉悦,只有一抹淡淡的涩意。

    她神色如常地笑起来,让乳母将子昭带给陛下看,温声道:“陛下瞧瞧,子昭今日格外高兴呢。”

    秦渊上前将子昭抱在怀里,掂量了一番:“嗯,仿佛又沉了。”

    他抱着孩子迈步朝沈霁走来,嗓音柔和:“稚子难养,你辛苦了。”

    沈霁低眉一笑。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秦渊也知今日母后将她叫了过去,想必说了什么。他将怀中的子昭递给乳母,让人将他带下去照顾,殿内很快只剩他们两个人。

    沈霁牵唇浅笑,自若地问:“陛下今日不是应当在皇后娘娘宫里歇息吗?怎么出来了?”

    “太后一番苦心,其实陛下不该这样纵着簌簌。”

    晚夜烛光幽幽,她眉眼温婉如画,哪怕只着丝缎寝衣,也美得不可方物。

    但秦渊瞧着她温柔神色,不知怎么总让他觉得易碎。

    他情不自禁抬起头抚上她的乌发,

    淡沉好听的嗓音低低的:“皇后身子不适,不宜伴君。”

    秦渊垂眸定定地看着她有些躲闪的眼睛:“朕来你这,不欢喜?”

    沈霁笑笑,抬手捧住他的手:“陛下能来,簌簌当然欢喜。”

    “只是近日陛下来簌簌这儿的次数的确太多了些,宫中难免有怨言。簌簌身为后妃,理应贤德,不能不顾大局。”

    秦渊淡声问:“是母后同你说的?”

    沈霁点点头。

    “这些事朕心中有数,你不必忧心,”秦渊收了手,不疾不徐地举杯饮茶,嗓音平静无波,“母后良苦用心,朕明白是出于什么。”

    “但这段日子,朕就是想宠着你。”

    秦渊将随手将杯盏放下,朝她轻敲食指,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沈霁被陛下这句话说得一怔,刚起身走到陛下身边,就被他不容拒绝地带到膝上。

    “你同朕说过,你自小不受重视,无人可依,活得很是艰难,所以谁也不信,谁也不听,只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朕给你位份,给你权利,给你偏爱,就是为了让众人都知道,你在朕心里的分量,哪怕朕日后忙于国事,顾不得你,你也一样护得住自己。有了朕在你身后,这后宫里再无人敢欺你辱你。”秦渊抱着沈霁纤细的腰肢,淡声道,“你说你自小缺乏依靠,朕愿意做你的支撑。”

    沈霁的心头猛然一颤。

    她从未想过,陛下真的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原本以为陛下待她这样好,仅仅是因为心悦她,喜欢她,所以才头脑发热,想让一切最好的都给她来讨她欢心。

    不曾想,那日陛下说给她时间慢慢来,从来都不只是因为对她心软才不再计较,从来都不是因为可怜她。

    陛下真的有将她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

    沈霁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人视若珍宝。

    但——

    就算陛下待她这样的好,这深宫内闱,三宫六院,陛下也从不会是只属于她的。

    正如今日,若非是皇后娘娘身子不适,陛下是该歇在凤仪宫的。

    既没办法只属于她,待她越好就会越折磨,沈霁害怕爱上一个人后的心痛,她不敢细想。

    感动和割舍的痛苦交织交缠,不知何时开始,沈霁的眼圈慢慢红了。

    她揽住陛下的脖颈,有些哽咽,但心思千回百转,只笑着说:“陛下真好。”

    秦渊以为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这才如此感动落下泪水,不禁心中愉悦,轻轻捏一把她腰间软肉,漫声:“知道朕好便要学着相信朕,朕定会护好你和孩子的。”

    沈霁搂着陛下的脖子支起身子,轻声道:“陛下的心意簌簌都明白,如今宫里就数簌簌风头最盛了。但太后所言亦有道理,一枝独放不是春,后宫还是要春色满园才好。”

    “何况……簌簌也不想陛下因为簌簌有任何的为难和困扰。”

    说罢,她勉强笑起来,柔声道:“今日听说大

    皇子的功课学得很好,陛下可去柔福宫瞧瞧大皇子和庄妃姐姐,也可以多去凤仪宫陪伴皇后娘娘,还有恪美人,她尚年幼,又是功臣之女,陛下也许久不见了,再还有容婉仪、常贵人……”

    话未说完,秦渊便眉头轻蹙,用手指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这些话太后已经说过一次了,你就算乖觉,也不必这样为她人盘算。其余女人朕心中自有考量,你还替朕操心起来了,是真不知醋字怎么写吗?”

    沈霁伏在陛下颈窝,像是在同陛下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不醋不好吗?”

    免得心中平生些许不自在。

    秦渊抬手打在她的臀上,不轻不重一下:“当然不好。”

    “朕喜欢你醋。”

    为别的女人吃醋,便说明在乎陛下,陛下当然欢喜。可为别的女人吃醋,在沈霁眼里却是大大的悲哀,她不喜欢,也不愿意。

    她笑笑,自然地说道:“陛下有三宫六院,簌簌若人人都醋,岂不是成醋罐子了?”

    秦渊挑眉,抬指点点她鼻尖:“三宫六院亦不得朕心,朕心意如何,你最清楚。”

    “你只要记得,朕所爱之人只有你一个,旁的女人不过尔尔罢了。只是朕身为帝王,身上总有许多不得已。若非如此,朕宁愿同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沈霁红着眼笑了:“只有簌簌一个人也可以?”

    秦渊不假思索:“自然可以。”

    沈霁闭上眼睛主动去吻他的唇,两人缠绵悱恻许久,共度春宵-

    此后大半个月里,陛下终于不再独宠玉贵嫔一人。

    虽说玉贵嫔依然盛宠,但陛下也去了宜德妃宫里一次,庄妃宫里一次,娆贵嫔宫里一次,恪美人宫里一次,白日得闲也会去看望皇后娘娘和宫中子嗣,陛下雨露不再只滋润一人,宫内外的流言和不满也随之少了许多。

    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宫中大权便都交给了宜德妃和沈霁,繁杂的宫务突然压在身上,又临近太后的圣寿节,许多账目要对,还要和宜德妃一起操持圣寿节,沈霁便更加忙碌了,连和陛下两人相处好好说话的时间都越来越少。

    当初太后曾提醒她,让她小心宜德妃,那便说明太后已经查到了蛛丝马迹,那些事多多少少和宜德妃有关。

    她原本还打算去见一次林庶人来确认自己心中的猜测,有了太后的提醒,也就不必再去见她了。

    宜德妃此人心思深沉,当初在林氏手下也是阴谋诡计频出,还不漏把柄,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

    与她一起共事须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被坑害到。

    幸好宫外的线人传来消息,说林太傅因为林庶人被废的消息再度病倒,林氏大乱,林尚书听了外室的挑拨,愈发坐不住,准备出手,想来不出多久,林氏就会彻底崩盘。

    待林氏没了,那林庶人最后的防线被打破,自然会绝望自裁。

    可她当初和宜德妃做过这么多坏事,她一无所有,宜德妃却节节攀升,她怎么甘心?

    只需稍加挑拨,林氏必不会那么好心放过宜德妃。

    宜德妃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不留把柄,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等林氏一倒,她一定会害怕留下林氏这个活口,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碍了她的路。

    等宜德妃坐不住的时候,沈霁刚好抓她一个现行。

    便真以为她沈霁是吃素的,能任人拿捏不成吗。!

    第129章

    太后原本的诞辰是三月十七,但司天监言今年的三月十七乃凶日,不宜过寿,所以今年的圣寿节便定在了四月初十。

    宫中逢五逢十是为吉,今年太后恰逢四十五岁寿诞,又是冲晦日,陛下的意思是想好好操办,所以这场家宴务必要操办得格外隆重漂亮。

    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一直在凤仪宫修养,这些活就都落在了宜德妃和沈霁头上。

    她初次学着执掌宫务,还没出师就赶鸭子上架,许多事情没有头绪,只能隔三差五就去凤仪宫请教皇后。

    好在重压之下能激发潜力,眼见圣寿节一日比一日近,她没日没夜地琢磨,还真融会贯通了八九分,除了经验还欠缺了些,已经似模似样了。

    这回家宴,嫔妃们里有不少人是要为太后献艺祝贺的,那些名单报备、膳食酒水之类的体面活都给了宜德妃,沈霁则是督办整修家具,装潢殿内的布置这般的累活。

    倒不是沈霁不知哪些活容易讨人喜欢,是宜德妃亲自在皇后面前分领的差事,说沈霁年轻,心思又细,适合做这些。

    皇后娘娘本就不适,再在她面前争执这些也只是徒增烦恼,沈霁便没说什么,揽下了这活计。

    从前在林氏手下的时候,宜德妃的风头都被盖住,人人都只知她温柔、可怜、善解人意,从不与人争锋算计。现在大权在握,再也没人能压住她一头,这诸多小心思和本性就渐渐浮到了脸上。

    除了沈霁,宫中自然也有不少人发觉出她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不比从前那么平易近人,温柔婉约,反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高高在上,说话的时候也不似从前让人心里舒坦,带着上位者的疏离和盘算。

    但不一样了又如何,人家现在是从一品的四妃之一,膝下有皇子,又掌握着宫权,只要她稳稳当当走下去,便不是底下那群人可以企及的。

    就算私下再怎么议论,明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低眉顺眼唤一声宜德妃娘娘。

    这就是爬到高处的好处了-

    四月初九,正午。

    明日就是太后的圣寿节了,今日最后还要再检查一遍两仪殿内的安排布置,免得出什么纰漏。

    皇后身边的云岚受命过来帮衬着沈霁一同做最后的收尾,最后检查都没什么问题,沈霁这才回宸佑宫准备去用午膳。

    用午膳的时候,青檀屏退了殿内诸人,轻步走到沈霁身边,附耳低声道:“宫外线人传来消息,林尚书前日在府中再次提起外室入门一事,将原本就卧床不起的林太傅和林夫人都气晕了过去。奴婢以为,林尚书恐怕是即刻就要动手,这才故意激怒林太傅,让众人都知道是林太傅气急伤身才骤然离世。”

    沈霁手中的动作一停,继续垂眸用膳:“知道了,加紧盯着些林尚书那边,等林太傅仙逝,立刻将消息散布给林氏里不服林尚书的那些人,他们一旦知道老太傅死因不宁明,绝不会善罢甘休,亦不会让林尚书顺顺利利

    的接管林氏。”

    “届时——林氏上下大乱,林太傅和林尚书都没了,我高兴,陛下也会高兴的。”

    青檀福福身:“娘娘英明。”

    沈霁嗯一声,又问道:“长信宫那边安排的怎么样?”

    “林庶人被废后,连柊梅都被调去做苦役了,长信宫里如今形同冷宫,只有林庶人一个。每日的饭菜都是尚食局专门有人送去的,只送到门口,不得入内,周围还有侍卫轮值。奴婢听说林庶人几乎不动那些吃食,宜德妃就算想在膳食中做手脚,恐怕也不会得逞,”青檀轻声道,“奴婢已经交代过门口的侍卫,务必要盯紧了长信宫,绝不能有丝毫闪失,就算他们不明白缘由,可您的命令,他们不敢不听。”

    沈霁搁筷揉了揉涨涩的额角,只觉得这段日子以来日劳心劳力,浑身都乏得很:“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氏出事后,以宜德妃的心机,一定猜得出林庶人会主动求死,死前还会见一见陛下,为求保全自己,她一定得再林庶人乱说话之前杀了她。

    可长信宫如今虽荒凉,却称得上是铜墙铁壁,她该用什么法子,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林庶人?

    若她是宜德妃,在这种紧要时候,她又该如何做?

    宜德妃生性谨慎,凡事喜欢给自己留后路,她一定会未雨绸缪,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可明日就是太后的圣寿节了——

    想到万圣节,沈霁眼睛倏然微微一亮-

    四月初十当日,沈霁一大清早起来就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说话声。

    早膳刚用罢,南四宫门前的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便络绎不绝,放眼过去都是精心装扮后出来给太后送贺礼以表孝心的。

    太后乃是陛下亲母,母子之间的关系自不必再提,若能得了太后欢心,就算一直不得陛下的宠爱,在这宫里也是多了一层保障,自然人人趋之若鹜。

    之前每逢圣寿节,底下的人都要在家宴开始前将贺礼送到两仪殿,再由宫人高声诵读出来贺礼明细,让众人知晓送礼之人的诚心,以示对太后恭敬。

    虽场面大,但过程冗长,事后整理也太麻烦。太后是个喜欢清净的人,年年如此烦不胜烦,今年便改了规矩,直接将贺礼送到长寿宫去,在长寿宫清点请安直接入库,也免得家宴的时候听得头疼。

    宫内宫外要孝敬太后的人何其多,恐怕得一直到忙碌到家宴前了。

    她不愿意今日去烦扰太后,昨儿晚膳的时候就已经去给太后送过贺礼了,暖玉如意两柄,蜀绣屏风一幅,加上她亲手抄录的又有僧人开过光的佛经,不格外出挑,也不错了规矩。

    近来陛下不再独宠她一人,太后显然十分满意,同她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些许,还关心了一番执掌宫权的细节,对她还算认可-

    四月上旬的天气不冷不热,春光正好。忙忙碌碌到晚宴时分,恰逢华灯初上,天际仍有薄暮余晖,晚霞如火,烧得色彩纷呈。

    前去两仪殿赴太后圣寿节的嫔妃们纷纷仰头看过去,驾此景赴宴,也算吉相。

    沈霁到得早,殿内只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低阶的嫔妃,见她进来,急忙起身向她行礼,嘘寒问暖,极尽阿谀。

    她微笑着应了两句,款款坐下后,抬头环顾了一番两仪殿内的装潢。

    今日点灯以后,那些奇巧的布置愈发衬得殿内华丽端庄,金碧辉煌,令人眼前一亮。效果不错,也不枉她费心安排。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内的空着的位置被嫔妃命妇和大臣们陆陆续续填满,陛下连同太后、皇后,也一起到了。

    诸人一齐起身请安,高声道:“参见陛下、太后、皇后娘娘。”

    “太后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今日是圣寿节,一切以向太后尽孝为主,秦渊轻轻扶着太后,笑着说:“母后,当心脚下。”

    太后微微一笑,朗声道:“今日都是自家人,就不必拘礼了。”

    待众人落座后,陛下率先起身为太后念祝寿词以表孝心,再有君臣之间客套寒暄几句,便有歌乐舞入内助兴。

    沈霁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果然未见林氏有人前来,就连林夫人也不在,想必是病中未起,向宫里递了告假帖。

    如今整个长安都在为太后的圣寿节庆祝,便是宫外也有粥棚施粥,惠泽天下,夜间还会燃放烟火。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圣寿节上,那其余事情都可以往后放一放,就算谁家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太引人注意。

    林尚书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今日必定是不宁夜。

    她都能在林氏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线人,宜德妃和林氏从前也算关系匪浅,恐怕对林府的动静亦有把握。

    沈霁看向左前方端坐的宜德妃,面上盈盈笑意未改。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件惹眼的华丽宫裙,十分尊贵端庄的紫色,流云髻上的金钗步摇在宫灯下熠熠生光,乌发如云,华贵又温婉。

    现在宫中,皇后之下便是她最大,她理所应当地坐在了陛太后下首第一个,成功替代了从前林氏的位置。

    如今看来,颇觉讽刺。

    一曲欢快的贺寿飞天舞结束,宜德妃起身笑着说,底下的嫔妃们大多都备了才艺,打算献给太后以示祝贺,宫中的孩子们也各有小小的贺词要说。

    嫔妃和皇嗣们都是太后的子孙辈,家宴之上,她自然是愿意看才艺的。

    太后淡笑着开了口:“既如此,那便先让哀家瞧瞧,孩子们都给哀家备了什么好东西吧。”

    宜德妃福身道:“是。”

    “皇嗣之中,唯子稷最长,也研学最久,不如就让子稷来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吧。”

    太后笑着点头,宜德妃缓缓落座。

    就在大皇子从庄妃身边起身时,张浦忽而快步从侧殿内走了进来,到陛下身边站定,低声说了什么。

    一句落,陛下和太后均脸色微变。!

    第130章

    林氏越来越不安分,变故频生,林太傅年事已高,会有今日也是早有预料。太后面色镇定,并不算多意外,但今日毕竟是她的圣寿节,听到此般消息始终算不上什么好事。

    她半垂着眼睛不作声,手中的手捻不疾不徐地拨动着。

    旁边的秦渊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朕知道了,一切都等家宴结束后再说。”

    宫外传来消息,说林太傅气血攻心,今日在家中不治薨逝,林氏满门哀痛,在家中守灵,但因今日是太后的圣寿节,所以不能下葬也不能披麻戴孝,待停尸一晚后,次日便下葬。为了避免冲撞太后,故不再大操大办葬礼,还请他允准。

    太后的圣寿节固然重要,但林太傅是两朝天子之师,身份尊贵,更有师恩,在朝中也名声极好,匆忙下葬还是不妥。

    此事需再细细斟酌,不急于一时。

    张浦俯首称是,出去同殿门口候着的人交代了几声,重新站回了陛下身后。

    这一小插曲虽很快就过去了,但在场的都是人精,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沈霁猜得出,坐在离陛下更近位置的宜德妃,想必也猜得出。

    沈霁不露声色地看过去一眼,果然看见宜德妃身边的文纾俯身低声说了什么,宜德妃的眼中随即闪过了一丝既快意又警惕的神色。

    但她掩饰的极好,抬起头的时候仍然笑意盈盈,温柔又熨帖。

    殿内的舞姬和乐师退下去后,大皇子走到了殿中央。大皇子今年已经八岁,如庄妃一般,是个文静内敛的孩子。他个子长得很快,才八岁多就有半人多高,许是开蒙早读书也勤奋的缘故,隐隐瞧着,很是沉静稳重。

    他稽首拜下去,小大人一般开口道:“孙儿贺皇祖母长寿安康,福祚绵延。”

    “孙儿近日在国子监研学,新背得一首祝寿词,还请皇祖母笑纳。”

    太后慈爱一笑,点点头。

    “青松亘古流芳久……”

    大皇子开口流利,声线平稳,一字不错,大臣们满意地点点头,低声交谈,目露赞赏。虽然才八岁,但子稷身为陛下皇长子的气度却拿捏的甚好,可见平时在国子监十分刻苦。

    皇嗣兴旺,博学多才乃是皇室之幸,陛下江山后继有人也能使朝纲稳固,大皇子今日的表现十分不错。

    大皇子一首祝寿词念得很好,陛下和太后都十分满意,秦渊夸庄妃教子有方,太后则招了招手,示意大皇子上前来。

    这便说明太后对大皇子的喜爱了,庄妃难得这么高兴,连着喝了好几杯的酒,宜德妃看了一眼身边的子戎,面上虽笑着,却未达眼底。

    从来只知道大皇子和庄妃一般文静不爱说话,平时也甚少出门,应当是十分中庸才对,没想到今日却一鸣惊人,藏得倒是深。

    大皇子是陛下仍是太子时府中的唯一一个孩子,就连她的子戎也是陛下登基后第二年的年底才出生,中间差了好几年。大皇子长得快,读书也多,如今初初长成,正是

    讨人喜欢的时候。

    可惜她的子戎非嫡非长,

    现在也才四岁多,

    若非是先天不占优势,她的戎儿一定会是最优秀的。

    她笑着去摸子戎的头,面色自若。

    没关系,时日长了戎儿会长大,身世不够母妃也可以去争,她已经受够了受制于人看人眼色的日子,绝不要自己的孩子也活的和她从前一样悲哀。

    若想过得尊贵体面,就要胜过所有人将权利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上,仰人鼻息就只能活得像狗一样。

    她花了好几年才搬走林氏这颗大石头,未来这条路,一定要给子戎铺得稳稳当当。等子戎坐上帝位,她就是皇太后,届时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便是他们母子,从此就可高枕无忧了。

    大皇子走到太后身边,仍然稚嫩的嗓音开口喊了一声皇祖母,太后搭着他的肩膀,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点头笑着说:“真是好孩子,你母妃养育你用心了。”

    她转而将大皇子面朝皇帝:“你瞧瞧,这孩子的眼睛鼻子现在越发像你了。”

    秦渊拍拍他的肩膀,赞许道:“是很好。”

    大皇子退下后,二皇子也上前喊了句吉祥话。长乐公主才两岁多,三皇子也尚不足一岁,便不再上前,后面就是嫔妃们的献艺时间了。

    沈霁从来是不参加这种献艺的,所以乐得自在,打发打发时间罢了,她真正在意的,是宜德妃的动向。

    为增添趣味,宜德妃将众人的才艺都写在纸上,让太后亲自抓阄排顺序,第一个出场的就是方美人的抚琴,一曲罢,照例夸两句便退下了。

    宫中嫔妃虽多,但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出身,身上有才艺的其实不多,余下的官家女子也都是琴棋书画舞乐这类,年年看年年如此,并无太多的新意。

    但今年的才艺都是报备给了宜德妃的,她才握宫权,这样可以笼络人心增添自己在宫中势力的好事,沈霁觉得她应该不会放过。

    现在宫里能分得陛下恩宠的人不多,她定是想扶持自己的势力,若分得走自己的宠爱自然更好。

    但现在宫里的嫔妃除了掖庭的一些良家子,其余的都不是新面孔了,陛下从前就不喜欢的人,失宠久了再见,难道就会喜欢了?

    还是说,宜德妃从掖庭里找了有潜质的新人培养,准备在今日一鸣惊人吗?

    沈霁夹了两口水晶虾仁,刚搁下筷子,就看见太后新抓了阄,上面写着赵才人飞天舞。

    赵才人她有印象,是和娆贵嫔同一年礼聘入宫的,家世不高,父亲官职是正六品,一直不怎么得宠爱。

    执掌宫权后,她就看了过去几年陛下临幸嫔妃的档,约莫有点印象,她只在刚入宫的时候得幸过几次,这些年都寂寂无闻。

    但飞天舞——

    沈霁记得这是难度颇高的舞,要借助一根绸带飘动,从前并未见她跳过。

    难道她就是宜德妃暗中调/教的那个?

    沈霁掀眸看了过去,只见赵才人已经换好了舞衣,从侧门缓缓走了出来。

    今日赵才人画了相当用心的妆,原本的七分美貌也成了八分,加上一身红绸衣妖娆灵动,细腰款摆,十分赏心悦目。

    她这样盛装出席,包括沈霁在内的嫔妃们都耳目一新,更别提陛下了。

    这样一个几年都没怎么见过的女子突然以全新的面貌出现,自然会惊喜,宜德妃倒是想得透。

    一想到陛下会被赵才人吸引目光,沈霁原本波澜不惊的心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堵。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陛下,却看见陛下正看向自己,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似的。

    沈霁匆忙挪开了目光,秦渊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又很快压了下去,恢复了沉稳淡然的模样。

    赵才人盈盈一拜后,乐师们奏起飞天舞的乐曲,琵琶铮铮,长笛悠扬,她在殿中舒展身姿起舞,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看得出精心练习了多次。

    乐曲到高/潮的部分,旋律愈发轻缓,从殿内横梁上落下一根湖蓝色的绸带后,倏然激昂起来。

    她抓住绸带在殿中起舞,灵活转圈,又长腿绕绸,玉足勾起,雪白的手臂展开,手中丝带如彩绦飞舞,脚环上的银铃哗哗作响。

    这一曲飞天舞难度太大,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舞姿赏心悦目,色彩也浓烈喜庆,俨然将家宴的气氛推至了顶峰。

    赵才人察觉出众人的眼光,眼中终于露出自信的笑容,她再次抓紧绸带准备绕圈降落,无人听到的角落,却有布料被撕裂的声音。

    就在她转起来准备缓缓落地的时候,手中的绸带却嘶啦一声裂开成了两半,电光火石之间,赵才人就重重跌落在了地上。

    赵才人痛得惊呼一声,乐声也戛然而止。圣寿节上出此变故,赵才人吓得流出眼泪,连忙忍痛起来跪地道:“还请陛下恕罪,太后恕罪!妾身绝非有意,实在是不知道为何这绸带就断裂了,妾身从前练习时绸带从未断裂过啊陛下!”

    好好一舞出了这样的变故,秦渊的神色也冷了几分。

    他朝张浦招了招手,张浦即刻走下去察看,细细端详后,说道:“启禀陛下,这绸带是新的,并无磨损痕迹,但断裂处却有许多毛边和割裂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割断了,所以——”

    秦渊了然,淡声道:“朕知道了。”

    张浦躬身后回到原处,秦渊说道:“叫太医和医女过来给赵才人看伤,好生照顾。”

    “今日是太后的圣寿节,朕不欲碍了太后的兴致,但偏偏有人要扫朕的兴。”

    赵才人含着泪被人带了下去,宜德妃看看她刚刚吊绸带的地方,若有所思道:“两仪殿建成多年,横梁有所磨损也未可知,但若不是自然磨损,便是有人蓄意陷害了。”

    她看向沈霁,微笑着问:“本宫记得负责两仪殿整修的是玉贵嫔,玉贵嫔可知近日进出来往的人都有谁?可真的处处都检查过了吗?”!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