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姐姐, 哥哥。”

    就在萧逸鸿和宁星玥面面相觑之时,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望着脚边笑容甜美的小团子。

    萧逸鸿眸光熠熠, 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

    他或是先前没有认出眼前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就是那日在难民收容院的豆豆。

    今日豆豆穿上了宁星玥特地命人准备的粉色的高腰襦裙,裙边过着一圈好看的绣花丝带, 衬着她皮肤白皙,脸色红润。

    豆豆抬起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瘪着红彤彤的小嘴, 一手攥着宁星玥的食指, 一手拉着萧逸鸿的袖管:“姐姐, 哥哥, 豆豆就要回去了。”

    宁星玥转头蹲下身,凑近伸出双手捧着小姑娘粉嘟嘟的小脸蛋,“豆豆, 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豆豆将哭未哭的小模样实在惹人疼惜。

    她用衣角飞快拭去眼角的泪珠,吸溜了几下鼻涕,强撑着笑容,俯身紧紧搂住宁星玥的纤细的脖颈:

    “豆豆也很舍不得姐姐,但奶奶只有豆豆一个亲人了, 等姐姐有时间了,就来陕原找豆豆玩, 好吗?”

    宁星玥揉了揉毛茸茸的小脑袋,破涕为笑, “好啦, 姐姐说笑的, 豆豆回家后要记得好好照顾奶奶,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给姐姐写信呀。”

    豆豆狠狠点了几下头:“嗯嗯,豆豆会乖乖的,会想念姐姐的。”

    得到小女孩肯定的回答,宁星玥缓缓起身,轻拍了一下豆豆有些硌手的肩膀:“去吧。”

    豆豆每走几步又回头朝着宁星玥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

    宁星玥笑容欣慰,眼中满是不舍,

    她一直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上了车,眸光又随着车队渐行渐远。

    一直到车架队伍被峡谷吞没,宁星玥还痴痴地朝着空荡荡的远方望着。

    “他们已经走远了,我送你回去吧。”

    萧逸鸿一步上前,一阵白檀木的香气萦绕在宁星玥的身侧,他视线划过宁星玥布满泪痕的面颊,手指在身侧缱绻又慢慢松开。

    到底有多久未认真看过宁星玥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此时,她蛾眉轻挑,眉心染上了鲜红的花钿甚是妩媚撩人,齐腰的长发随意垂在鬓角,微风轻拂发丝,一缕乌发随风飘散,显露出若有似无的慵懒娇态。

    萧逸鸿心中一动,喉结随之上下滑动。

    只见,宁星玥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浅,在萧逸鸿出声时,那道笑容彻底归于平淡。

    “不必。”

    声音淡淡,听不出她的情绪。

    萧逸鸿脑中闪过宁星玥刚刚跟豆豆亲昵的神态,从来不多言的他,却是鬼使神差想去安慰一句:

    “公主无须太难过,豆豆只有生活在自己的亲人身边才会更加的幸福,反正过几年公主总归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时方知母亲的不易……”

    此话一出,宁星玥瞳仁一怔,转头木讷地望着萧逸鸿,眼神中闪过毫无掩饰的鄙夷。

    “孩子?!”

    宁星玥脸色煞白,抬手按住胸口的手指越收越紧,将前襟握得褶皱不堪。

    随后她轻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萧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在风雅居与刘永兴大人闲聊之事,可还记得……”

    “什么?”

    萧逸鸿瞠目,几月前的记忆突然涌进脑中。

    风雅居。

    思绪回溯,萧逸鸿模糊记起刘永兴曾与他提起过宁星玥的事情,可那时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萧逸鸿仔细在脑中搜寻那日刘永兴伏在他耳边说过的话,依稀记得那时他说:

    “首辅大人,早前听闻您与那位不合,本以为是谣传,今日坊间疯传,那位今后都不得孕,您还能与尔等把酒言欢,看来所言非虚啊!”

    难道先前房间传言宁星玥不得孕的事情,是真的?!

    怎会……

    萧逸鸿一直崩在心中的那根弦“铮——”的一声——

    断了。

    来这里之前,萧逸鸿本是一直心怀着这几日憋在心中的怨怼,如今只剩下无尽的自责。

    阴霾的天色,笼罩着僻静的乡野,这里本就人迹罕至,此时只余着远处袅袅孤烟缓缓笔直升起。

    萧逸鸿抬起头痴痴望着宁星玥,却忘记自己早已失去了她关切的目光。

    宁星玥现在的表情是如此陌生。

    萧逸鸿只觉呼吸一滞,火热的胸口一抽一抽的绞痛,彷佛有人将一支箭插入他的心中反复翻搅……

    “不记得也无碍,萧大人不必介怀。”

    宁星玥颔首,语气平淡,眸光空洞,那双深邃如墨的眼中早已映出他的身影。

    她的脸上爬满不耐,转过身正四下寻找翠竹的身影。

    萧逸鸿望着宁星玥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他此刻是头一回真实的感受到宁星玥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伸手也再也触不到她。

    耳边只觉嗡嗡作响,眼前天地也瞬间一片灰白。

    “公主,臣介怀。”

    萧逸鸿愣愣伸出一只手死死拽住宁星玥的长袖,目光切切,纤长的睫毛挂着水汽轻轻颤动。

    “放手。”

    宁星玥手臂向后奋力一甩,成功挣脱了萧逸鸿的束缚,随后上前走了几步,刻意与萧逸鸿空出一段距离。

    她眉头凝住,朝着空无一人的旷野大喊一声:“翠竹,回宫。”

    和刘理一直躲在草堆中的翠竹,眼下惧怕地抬起头,答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公主,我在这儿呢,来了来了!”

    翠竹将宁星玥扶到车边,放下马扎,将她送上了车。

    马车随即而走,没有丝毫留恋。

    萧逸鸿原本拉着宁星玥袖口的手恍惚地悬在原地。

    指尖的被抽离的疼痛渐渐消逝,宁星玥也渐渐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他脚下却是有千斤重,硬是没有挪脚追过去。

    他声音微弱,目光涣散,思绪确是有条不紊:“一定要确保将公主安全护送回宫。”

    宁星玥回宫的路上思绪万千。

    近日发生的事情,几乎颠覆了她过去十年的日子。

    最后那次梦到萧逸鸿的场景,这时重新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闪着寒光的冷剑。

    瑟缩在龙椅中的皇帝。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历历在目。

    加之此前萧将军的秘信,今日萧逸鸿的车架队伍,无一不在昭示着萧逸鸿暗暗部署多年的心思,难不成他近日真会伺机而动。

    不行。

    只要她活着,没有人能动皇上分毫。

    宁星玥的思绪还在飘散,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长公主,你可让我好等啊!”

    车外传完女子娇嗔的声音。

    宁星玥起身,脸上重新漾起笑意。

    “素心妹妹,姐姐这不就回来了吗?”

    宁星玥扶着翠竹急急跳下车来,两个好姐妹挽着手嘻嘻笑笑朝着院子中走去。

    明明送走豆豆的时候,天上还布满阴霾,现下两人刚刚迈入院子,一道刺眼的光芒透过树荫散落了一地的光斑,明明灭灭,随风摇摆。

    宁星玥亲热地将邱素心按坐在院中凉亭的石凳上:“妹妹你瞧,今儿你来了,这天气都变好了呢。”

    邱素心被宁星玥夸得一脸得意:“那是因为妹妹来给姐姐送礼了。”

    “送礼?”

    宁星玥疑惑地望着邱素心似笑非笑的神情:“姐姐该不是忘了再过几日便是姐姐的生辰了吧?”

    “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还是妹妹最心疼姐姐,时时都记得。”

    想起往昔,先皇还在位时,哪次宁星玥的生日不是提前半年就开始准备,每次都筹办得盛大豪华。婚后,因萧逸鸿不喜人多,之后的生辰她也未再兴办,只是盼着能单独跟萧逸鸿呆上一天,并亲手为夫君做上一桌饭菜,这便是她最大的生辰心愿了。

    现今,她是无法再实现曾经的生辰愿望了。

    不过,她也早已释然。

    邱素心怕触及宁星玥的伤心事,试探地问了一句:“姐姐今年的生辰宴要操办吗?”

    宁星玥开怀一笑:“办啊,为何不办,本宫还要将京城中的青年才俊统统请来,顺便也能瞧瞧妹妹未来的夫婿。”

    邱素心闻言将脸埋进臂弯,耳朵烧得绯红,“姐姐说什么呢,我和关越泽八字都没一撇呢。”

    忽而,邱素心偏头靠在手臂上,“确实,姐姐这么优秀,咱们就把青年才俊都请了来,妹妹也帮姐姐挑挑,定能从中找到一个更好的如意郎君。”

    第二日。

    城内的王公贵胄都纷纷收到了宁星玥生辰宴的邀请。

    宁星玥作为长公主,自小便艳压群芳,这十年的后宅生活,不但没有削弱她的美貌,反而给她增添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妩媚。

    自她和离之后,已经有许多公子都送来请柬,表面是看似是邀请她到府赏花赏月,实则都是为了相看。

    宁星玥让翠竹替她都一一回绝了。

    虽然萧逸鸿伤透了宁星玥的心,但她并没有孤独一声的打算。

    可当务之急保护皇上不受伤害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翠竹一面翻看着名册,一面清点着手上剩余的请柬,面露难色,有些不解地步入宁星玥的房中:

    “公主,咱们这次的生日宴将京城中所有的王孙公子都请了个遍,但刚刚奴婢在核对名单的时候发现,这请柬独独少了萧大人,这……”

    夏日闷热的天气,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宁星玥此时正斜倚在榻上打盹,眼睛半眯着,语气懒散像是在说梦话一般:

    “本就没有打算请他。”

    第32章

    刘理回来复命的时候, 已是傍晚。

    夕阳西斜,西边的天际出现了一亘绵延不断嫣红的流云,绚烂至极, 院中侍女们都纷纷停下脚步,结伴驻足欣赏。

    唯有萧逸鸿黑着灯,独坐书房。

    “吱呀——”

    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萧逸鸿没有抬头。

    房中的烛火被依次点亮,摇曳的灯火投在萧逸鸿冷峻的侧脸,映着他眸子殷红。

    熟悉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大人,公主已回宫。”

    话音落, 刘理却没有马上离开, 他直直立在黑暗之中, 脚步踟躇。

    辗转片刻, 刘理又接着开了口:

    “大人……属下先前送公主回宫时,碰巧在明月殿门前听到了长公主和平阳郡主的对话,过几日便是公主的生辰了, 大人可需要属下准备生辰礼?”

    烛心发出一声“啪”的响动,一滴石蜡似是泪花,涌了一下来,无声低落在桌面。

    刘理说话的声音很轻,却让圈椅中稳如磐石之人, 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而后缓缓抬起头。

    “生辰啊。”

    刘理顿了顿, 先前他不太明白萧逸鸿对宁星玥的态度,现在似是有了些头绪, “四月初三是公主生辰。”

    刘理一直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四月初三。

    那时萧大人与公主刚刚成婚没几日, 他们正在去往与北国边境相交小镇的路上。

    刘理虽然跟萧逸鸿相处不足半月, 但从他素日里的举止言谈,能清晰感受到,主子是个性子淡雅得体之人。

    可就在那年的四月初三,萧逸鸿独自躲在驿馆的房中喝得酩酊大醉。

    萧逸鸿的伤尚未痊愈,每日的亥时还需用药。

    那日刘理如往常一般端着药推开他房间时,眼前的情形确实把他惊了一跳。

    萧逸鸿有爱洁之症,每日都会让小厮擦上几回,可就是那晚一反常态,刘理进门时房中满是狼藉,桌案上的书籍笔墨散落了一滴,桌上仅余下几个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坛。

    萧逸鸿一手把着一个空酒坛,嘴角挂着笑,目光呆滞趴在案上。

    他瞥了一眼愣在门前的刘理,缓缓立起来,微眯着眼,伸出食指冲着刘理。

    “小子,你说我是不是活该?”

    说话的声音满是笑意,脸上的表情却陡然冷了几分。

    萧逸鸿另一只手的指尖反复婆娑着一颗红宝石。

    他喉头不自觉上下滚动,眸色黯淡,声音喑哑:“现在的我不过是皇上安定萧家军的棋子,留我不过是为了显示他那浩荡的皇恩,让萧家军能继续安于为他做事而已!”

    此话一出确实将刘理吓得够呛,他凑了过去,伏在萧逸鸿耳边,“大人此话可勿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哈?”萧逸鸿大笑着提高了音量,“这有何说不得,皇家没有一个好人,皇上如此,长公主亦是如此……亏我……”

    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萧逸鸿咬着牙,将红宝石捏入掌心,握拳重重捶在桌案,一股猩红从指缝慢慢溢出。

    刘理本是上前关切萧逸鸿流血的手,却反而被他一把拉住了身前的衣襟,一双狭长的凤眼洇满血色。

    “这条贱命,他们要便拿去,我倒也落得个清闲。”

    说着说着,萧逸鸿松开了手,偏头彻底倒在了桌上。

    他面颊烧得绯红,口中细细呢喃。

    “宁星玥,慧慧……”

    “你竟也如此……”

    “慧慧……”

    此事刘理一直记忆犹新,这是十年来,萧大人在他面前极少的失态。

    现下书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萧逸鸿凝着眉。

    “下去吧。”

    刘理愣怔望着萧逸鸿重新低下的头。

    近日来,萧逸鸿看似跟往日无异,可刘理早已察觉到了异样。

    萧逸鸿以前只是性子冷,心还是热的,但现在桌前那人,从身到心都凉了个透。

    刘理壮了壮胆,开了口:“那生辰礼……”

    “滚。”

    刘理彻底怂了,赶紧领命退下。

    今日下早朝后,萧逸鸿回府换了件常服,若有所思踱步从卧房出来。

    “大人,可是要出门,我这就去准备车架。”

    萧逸鸿目光移开,转身躲开了刘理投来的目光。

    “嗯……本官觉今日早膳用得过多了,想去城中转转,消消食。”

    刘理绕道萧逸鸿身侧,点点头,“好的大人,不知大人想去哪条街转转,属下给大人引路。”

    萧逸鸿没有回话,直接迈步出了门。

    今日天气着实闷热得紧,萧逸鸿阔步走在前面,刘理巴巴跟在身后一步的位置。

    不一会儿,刘理只觉额边汗涔涔,他有些不明白萧大人这消食为何不在自家庭院转转,偏生步行绕了小半个京城,就为来这东大街。

    这边有几家首饰铺子,是平日里京城贵女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萧逸鸿脚步在那铺子门前突然顿住。

    刘理大惊,转而低头一笑,大人这是开窍了。

    他没敢多言,就静静跟在身后。

    东大街本就是京城有名的商业街,本就熙熙攘攘,加之萧逸鸿本就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颀长气派的身量,惹得无数的女子回首瞭望。

    刘理被周围的人望得背脊发凉,汗毛竖起,“大人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萧逸鸿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望了一眼前方的额匾——白玉堂。

    刘理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白玉堂是宁星玥最喜欢的首饰铺子,公主还住在府上时,他曾几次来这里取过公主定制的首饰。

    正当刘理发愣的时候,萧逸鸿已经抬脚上了台阶,还未进门一位巧笑嫣然的姑娘凑到了萧逸鸿身边。

    “公子,是要给心仪的姑娘挑选礼物吗?”

    一股甜腻的脂粉香味冲得刘理头晕,他讪笑着上前,巧妙地隔在那姑娘和萧逸鸿之间。

    “姑娘,我家公子就是随便瞧瞧,就不打扰您忙了。”

    谁知身后的萧逸鸿却兀自出了声:“想给心仪的姑娘挑生辰礼。”

    刘理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姑娘直接越过刘理,重新回到了萧逸鸿的身侧。

    “可惜了……啊,不是……公子心仪之人素日里都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

    萧逸鸿木然,陷入沉思,嘴唇微张,却始终没有出声。

    “公子不知?那奴婢给公子挑一个寻常姑娘都喜爱的款式吧!”

    说着姑娘抬手正要去打开前方的盒子,一个声音响起。

    “她不是寻常姑娘。”

    刘理垂头叹了口长气,萧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聊天。

    “姑娘,我家公子心仪之人颜色喜爱朱红,款式步摇最佳,要简单一点的,不要过于累赘。”

    刘理说完后,感到一道凛冽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后,怯怯转过身,“属下曾经代翠竹来帮小姐取过几次首饰,看多了自是知道小姐喜好……”

    大人原来从未留心,不知也是自然。

    当然刘理还不想死,这后半句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但是还是免不了挨了萧逸鸿一记刀眼。

    那姑娘“哦”了一声之后,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就入了后堂。

    此时刘理和萧逸鸿面面相觑。

    刘理徐徐挪开了脸,干笑了几声:“呵呵,这里的首饰当真好看,公子太有眼光了……”

    刚刚进门的两位公子的对话引起了刘理兴趣。

    “你是不是也收到长公主的请柬了?”红衣公子打趣着。

    “是啊,我听说这城内所有的未婚公子都收到了吧,”说着那位蓝衣公子压低了声量,“传闻这长公主明面上是办生辰宴,暗地里或是要重选驸马。”

    “这我也听说了,听闻今年的探花郎张大人也去,那位大人才情和相貌一点不输前驸马萧大人,哪里能轮到我们哦!”红衣公子瘪了下嘴,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两人渐行渐远,刘理不敢回首去看萧逸鸿此时的面色。

    “他们所说之事,你可知晓?”

    该来的总会来。

    “知、知晓。”

    刘理缓缓转过身去,虚着眼睛偷瞄了萧逸鸿的表情,刚刚干燥的额边,此时又重新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来。

    萧逸鸿怒目瞪视着刘理。

    如果不是在外怕暴露萧逸鸿身份,这是刘理真的很想跪下求饶。

    “此前公子上朝之事,属下已经到明月殿找翠竹讨过请柬了,但公主说、说……”

    刘理正在琢磨,这话要怎么说出口,才能在不伤害萧逸鸿的面子的情况下,还原公主本来的意思。

    他不敢去看萧逸鸿几近爆发的神色,心中暗暗嗔怪,如果平日里多看些书,此时也不至于任凭他绞尽脑汁,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转述公主的意思。

    “说。”

    萧逸鸿耐心已达到极限,刘理索性脚一跺心一横,“公主说,从未打算请您。”

    当刘理再抬头时,眼前的萧逸鸿脸色已涨得通红。

    “你把珠钗带回府,不必跟来。”

    说完,他拂袖转身,快步冲出了店门。

    萧逸鸿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明月殿门前。

    正值晌午,烈日当头。

    他穿着常服,门前的侍卫是新换的一时未认出他来,见来人要往里冲,毫无犹豫将长戟抵在了他的胸前:

    “来者何人,可知这里是长公主的寝宫。”

    正巧为魏公公从明月殿出来,一巴掌拍在那侍卫脑袋上:“你是痴傻了吗?首辅萧大人认不得?”

    萧逸鸿朝魏公公微笑颔首。

    那侍卫面色有些为难。

    “两位大人,属下今日是当值的第一日,萧大人不是属下要拦您,可先前长公主下了死令,说……哎呀,反正就是说您不准入内,如果属下违反,属下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萧逸鸿眼神沉了一下,“原话是什么?”

    侍卫咽了咽唾沫,为难得望着萧逸鸿,祈求道:“大人可能保证,听了不杀小的。”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公主说,萧大人和……狗概不准入内。”

    第33章

    偌大的明月殿此时未见人影, 倒是先听见殿门前传来“咯咯”的笑声。

    声音过于熟悉,以至于宁星玥用不着抬眼也能知道来的人是翠竹。

    方才魏公公带了些皇上赏赐的各国贡品,临别时, 宁星玥便命翠竹好生将魏公公送出去。

    这出去不过一刻的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这一回来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翠竹前脚刚踏入门内, 她就朝着宁星玥的方向小跑了几步,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音故作深沉:

    “公主,您有所不知, 就在方才奴婢送魏公公出门之时, 正巧碰到萧大人被侍卫拦在了门口。”

    天气炎热, 又是在自己的寝宫, 宁星玥只是身着薄纱,笔直修长的双腿懒懒交叠在一起,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软榻之上。

    此时, 她面前搁着几个各种材质和样式的器具,听到翠竹的声音,头也没抬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那只白玉羽觞,隔了许久才漫不经心地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翠竹见宁星玥兴致缺缺,也就不卖关子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语气中的笑意,“噗”的笑出了声:

    “今日新来的侍卫还真是个愣头青, 您白日里吩咐的那句戏言,他竟也当了真, 适才用长戟抵在萧大人的胸口, 生生将人拦在门外, 当着魏公公的面,一字不差地将那句话转述给了萧大人……奴婢刚刚瞧着萧大人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萧大人被气得七窍生烟,那场面实在是太滑稽了。”

    话音刚落,翠竹或是又想起刚刚萧大人被气得噎住的模样,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宁星玥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器皿,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面前花枝烂颤的翠竹身上,见小姑娘笑得如此开怀,自己也止不住莞尔一笑,缓缓开口道:

    “你啊,就是平日里被我惯的,萧大人是朝廷命官,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随意揶揄的?”

    被宁星玥教育了一番,此时的翠竹垂着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错了。”

    今年的初夏比起往年更是闷热得很,就连平日里整天嘶鸣的蝉都被热得销了声。

    宁星玥伸出手指将琉璃碗中的雪花酪,舀了一勺优雅地送入口中,一阵冰凉之意从舌尖传到了心底,这才堪堪压住今日她心底泛起的那股不安的躁动。

    当下,寝殿内仅余下宁星玥拿起放下碗盏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适才被宁星玥说教了的翠竹,也安分了些,她低头往自己是手中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手中的酒壶,这才想起自己来到寝殿的正事,福身之后说道:“皇上赏赐的生辰宴所用的美酒,已经悉数送到了尚膳监,奴婢特地留下了一壶请公主品鉴。”

    说着翠竹正举着酒壶和羽觞,准备它们送到宁星玥身侧的小几之上。

    宁星玥本是不经意地抬眼,但下一刻却骤然从软榻上翻身坐起,连鞋都未来得及穿,光着脚,就朝翠竹的方向奔去。

    与翠竹仅一步之遥时,宁星玥却陡然顿足,颤抖着伸出食指,不偏不倚地指着翠竹手中握着的酒壶,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她声音哆哆嗦嗦道:“这、这壶是哪来的?!”

    翠竹不解的望着宁星玥,眼中满是惶恐,“这就是皇上赐的北国太子进贡的美酒,壶自是北国特制用于进贡用的酒壶。”

    话音刚落,宁星玥一把将翠竹手中的酒壶拍到了地上,她声音几近嘶吼:

    “将这些酒统统送到尚膳监锁起来,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

    宁星玥目光移到洒落一地的酒水之上,她光着脚立在原地没有动,脸色惨白,目光凶煞地盯着那古铜色的酒壶,周身散发的寒凉之气,震得翠竹瑟瑟不敢上前。

    见翠竹一直愣在原地没有动作,宁星玥几乎是耗尽周身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翠竹大吼了一声:

    “快去办!”

    “是、是。”

    翠竹明显是被宁星玥突如其来的变化唬住了,小姑娘紧紧握住手中仅剩的羽觞,慌忙埋下头,甚至都忘了福身,就匆忙朝着尚膳监方向冲了出去。

    当翠竹的身影从宁星玥的视线中消失之后,她屏退了身边所有的侍女,静静的望着地上孤零零躺着的酒壶。

    这时的寝宫空无一人,寂若死灰。

    她也不知在那里站多久,只觉双腿有些酸软,本想退回到软榻上。

    这才刚一抬腿,脚底好似踩在虚无缥缈的棉花之上,整个身子随即跟着一歪,两个膝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此时她早已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

    只觉自己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有些喘不过气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之后又被宁星玥硬是憋了回去,她口中轻轻呢喃着:

    “终究还是来了。”

    这个酒壶宁星玥记忆犹新,它正是宁星玥先前梦到过的,萧逸鸿刺杀皇上的宫宴上所用的酒壶。

    此前她明明已经派人举国上下去警示过各大官窑,以及国内大大小小的器具制作的铺子,一定不能制作这种样式的酒壶。

    谁知还是未能躲过,这酒壶依旧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果梦中之事是因宫宴而起,那她现在必定要将这生辰宴作罢才行。

    思及此,宁星玥没有半点犹豫自行换上宫服,独自出了明月殿,朝着皇上的寝宫而去。

    这三日后就是生辰宴了,现下她已然是顾不得什么礼仪。

    去的路上,宁星玥早已汗流浃背,如此闷热的天气,此去皇上寝宫的路上却见不着一缕阳光,愁云漫天,黑压压的连成一片,本就闷湿的空气中还夹杂着泥土的浑浊之气。

    不多时,宁星玥就来到了皇上寝宫门前。

    魏公公将来人是宁星玥,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但最终还是将她拦在了门外:“公主,先前咱们不是才见过吗?”

    宁星玥耐住性子回了魏公公一句:“本宫是来找皇上的。”

    “皇上正在歇息,有什么事请公主稍后再来吧。”

    “让开。”

    敬酒不吃吃罚酒,宁星玥周身散发的寒栗之气,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魏公公都望而生畏,不禁向后退了几步,他依旧面带笑容福了福身:

    “还望公主不要让老奴为难……”

    只见宁星玥斜睨着眼前这个满脸堆笑,但丝毫未有让步之意的魏公公,她没有任何犹疑,一把拉开拦在门前之人。

    因为服侍了多年的圣上,脊背已是佝偻的魏公公,哪里是宁星玥的对手。

    只见,宁星玥单手一挥,魏公公便被她轻而易举就推到了一丈之外。

    “哎哟哟……”

    宁星玥直接推开了寝宫的大门。

    “皇上,本宫有事求见。”

    宽敞的龙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侧卧着,似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舒展了一下手臂,而后缓缓转过身来。

    皇上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阿姐。”

    他意识还不太清醒。

    但皇上的这声阿姐唤醒了宁星玥内心深处的回忆。

    母亲走时,宁星玥曾答应过她,即使拼尽全力也一定会护裕儿周全。

    后来虽然没了母亲,但先皇还健时,两姐弟一直被牢牢护在父皇宽大的羽翼之下,他们从未担心过是否有外敌入侵,是否有民愤民怨,他们唯一担心的只是今日的点心是否可口,太傅布置的作业是否能准时做完。

    那时天真无邪的姐弟俩,偶尔也会逃课躲在皇宫的某个角落,一起躺在树荫密布的草坪上打盹儿,小裕儿总是紧紧抓住宁星玥的手,这样一睁眼就能瞧见阿姐。

    就像现在这般。

    此时,宁星玥也下意识地回应了他一声:

    “裕儿……”

    知道自己并非做梦,皇上微笑着伸出了一只手,似是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抓住阿姐,一刻也不想松开。

    此时的宁星玥耳边还在回响着方才那声阿姐。

    望着眼前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皇上,这更是坚定了宁星玥要保护皇上的决心,她表情严肃走到龙榻之前:

    “皇上,本宫想取消此次的宫宴。”

    宁星玥的这一声称呼才将榻上半梦半醒的皇上彻底唤回了现实,他偏着头,表情有些为难:

    “阿姐,你来晚了一步。一个时辰前,萧大人来了一趟朕这里,说此次治理旱灾平复灾民,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出了力,希望能举办一场宫宴犒劳一下大家。朕想着长公主不是马上寿宴就要到了吗,正好邀请百官一起同乐,便通知了百官,现下临时取消,那百官岂不将朕的话当作儿戏?”

    本以为只是自己的生辰宴,取消也就是来跟皇上说一声的事,岂能料到自己故意不邀请萧逸鸿,本是未了戏耍他,现在反倒是为难了自己。

    如今这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萧逸鸿参加,只要他不出现在宫宴上,那梦中之事定然就不会成真。

    想到这,宁星玥唇边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宁星玥心中暗道:萧逸鸿如果你不仁,可怪不得本宫不义了。

    第34章

    今日是宁星玥的生辰宴的日子。

    天刚擦亮, 鸡都未啼。

    “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萧府晨间的宁静。

    刘理从床上起身,一边揉了揉迷糊的双眼,一边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一封信。

    当他目光在扫过封面字迹之时, 震惊的心情早已占据了他的理智,此时他双腿发软,原本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

    没有任何迟疑, 他夺门而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仅是一身中衣便出了门。

    “萧大人,萧大人, 公主给您送信来了!”

    刘理脸上写满了掩饰不住的喜悦, 全然不顾府中下人们诧异的目光, 手握信封, 飞快地朝着萧逸鸿卧房奔去。

    到了门前他清了清嗓,敲了几声,没等里面的人唤他, 就自顾自地推开了门,快步走了进去,看到床上侧卧的身影,他声音放低了些,哈着气声, 心虚地探了一声:

    “萧大人……”

    虽然声音很小,但萧逸鸿素来睡眠很轻, 他早就闻见门边声响,手指稍微挪动了一下。

    萧逸鸿缓缓坐起身来, 刚从睡梦中清醒, 他的嗓音还有些喑哑, “何事?”

    “大人,这是长公主派人送来的信!”

    这会儿刘理的声音中,充斥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萧逸鸿竟是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所说之事。

    他迟迟未肯伸手,刘理的手就在空中这么僵持着。

    指尖传来的酸软,让刘理手臂不经打了个颤,他抬头目光疑惑地望着床上之人,而后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将信呈到萧逸鸿手中。

    萧逸鸿接过之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宁星玥会给他送信?

    当他目光落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体,打破了他心中的疑惑。

    是的,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在萧逸鸿外出打仗的五年间,几乎每月他都能收到宁星玥特地跨马加鞭送来的家书。

    那时战火连连,他根本无暇去思虑儿女私情,每每抬笔,最后只得作罢。

    那时候他身边之事传回京中也只是让她徒增烦恼而已。

    如今在收到宁星玥的信,萧逸鸿的心中更是思绪万千。

    眼下,他将信封战战兢兢的放在掌心之中,正准备拆开之时,手指却堪堪顿在空中,许久不愿挪动。

    因为他犹豫了。

    回想起自己现在于宁星玥心中的地位,这信中之言定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屋中沉寂了一会儿。

    “大人?”刘理从旁递了一盏茶水送到萧逸鸿手边。

    或是心不在焉,萧逸鸿半晌才抬手接过,将茶水缓缓送到嘴边。

    温热的茶水,顺着舌尖滑入咽喉,苦涩在唇齿间绽开,他心中陡然一悸。

    曾经在战场上向来生死无畏的萧逸鸿,当下竟也有了胆怯之事。

    他将信重新交到了刘理的手中,语气蔫蔫地道,“你读。”

    那一瞬刘理似是怀疑自己听力出现了问题,“我读?”

    萧逸鸿乜了他一眼,眸中布满血丝。

    刘理没有再多问,将信封拆开,取出薄薄的一张信纸,展信后,目光匆匆扫过,随即将信纸折回原样,最后对着萧逸鸿展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此,萧逸鸿悬着的心,霎时着了陆。

    之后,刘理声音悠缓将信上所说之事,转述给了萧逸鸿:

    “长公主来信说,今日巳时约您到城外别院回雁亭一叙。”

    回雁亭。

    这是成亲的第一年,那时萧逸鸿外出打仗,宁星玥专程从平江雇来的巧匠修筑的。

    墨色的亭阶上支撑起一座朱红的八角凉亭,从亭中望出的景色恰巧是从北国回京的必经之路。亭顶的八个角上各立着一只白玉雕刻的鸿雁,它们切切瞭望着远方,似是在盼着何人归来。

    当时这座亭子竣工之后,宁星玥还特地找来画师将回雁亭秀雅的风景画予萧逸鸿瞧,画上题了一句诗: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思及此,萧逸鸿尽管神色依然平淡,却不似先前那边寒凉。

    他起身,行至屋内的黄花梨雕花万历柜前,思忖片刻,从中取出一件崭新的墨绿色衮金边的交领长袍。

    这是宁星玥今年送给他的生辰礼。

    她曾经说过,他穿墨绿色最是好看。

    此前没有机会穿上给她看,今日便是遂了她的心意。

    在刘理的服侍下,萧逸鸿换好外袍,又自行对镜整理了好一阵。

    这才好似满意的转过身,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那日在东大街买的步摇。

    萧逸鸿紧紧地将装着步摇的锦盒捏在手中。

    刘理从未见过大人出门时会对衣着如此谨慎,忍不住打趣着说道:

    “大人可是紧张了?”

    萧逸鸿苍白的面颊泛起一丝血色。

    他正欲开口,却隐约听见敲击木头的声响。

    “笃笃笃,笃笃——”

    显然刘理也同时听见了此声,刹那间他立刻收起脸上的笑意,作揖后迅速退出了房门。

    待屋内只剩下萧逸鸿一人,他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沉稳道:

    “进来。”

    一道黑影闪入房中。

    紧接着,黑影屈膝跪下,“大人,李副将今日出现在城内,属下已经派出影卫时刻关注他的动向。”

    萧逸鸿瞳仁一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黑影继续道:“大人现在是否要与属下一同前往李副将所在之处?”

    萧逸鸿蹙眉凝着梳妆台上铜镜倒映出来的身影,身上墨绿色的长袍尺寸恰到好处,此时的萧逸鸿脸上闪过为难的神色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扫过桌上的信封。

    心里浮现出宁星玥赠画上题的那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他辜负了宁星玥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和离之后她第一次主动约他,这一回他定然不能让她再是一个人痴痴等候。

    “你们先过去,我当下有事,处理完之后自会联系你。”

    黑影显然是被萧逸鸿异于常态的举动所震撼。

    他沉默须臾,回答道:“遵命。”

    黑影离开之后,萧逸鸿也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马车,朝着别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萧逸鸿上车之后一直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明显感觉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车外传来刘理的声音:

    “萧大人,别院到了。”

    萧逸鸿未等到刘理放下马扎,就径直从车上跳了下来,阔步朝着大门的方向飞驰而入。

    上一次在难民收容院匆匆一见不欢而散,如此算来他大致已有半月未见到宁星玥了。

    如今能与她见上一面已成了奢望。

    今日,她竟是主动约他,思及此,一路上萧逸鸿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

    灼热的烈日炙烤着大地,由于别院四水环抱,此时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蒸屉,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逸鸿全然不在意这炎热的天气,他脚程很快,额边早已是热汗涔涔。

    抵达回雁亭时,他失落地发现亭中空空如也,宁星玥还未至此。

    萧逸鸿满怀期盼地四处张望。

    时间渐渐过去,宁星玥的身影却一直没能出现在廊边。

    那一刻,萧逸鸿只觉着自己心中空落落的。

    原来等待是如此漫长而煎熬。

    遽然,朦朦胧胧的水雾从凉亭四周升起,萧逸鸿有些惘然,而后当水雾钻进他的鼻腔之时,怪异的味道令他倏然反应过来——

    这水汽是迷烟。

    他迅速捂住口鼻,一个起落离开了回雁亭。

    可是,这迷烟的剂量远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大上好几倍,现下他只觉浑身酸软,随即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摊倒在地。

    明月殿。

    宁星玥身着嫣红的蟒袍,乌黑的长发被翠竹绾成飞云髻,发髻的两侧簪着母后送给她的一对金步摇。

    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扉落在了她的发梢,整个人像是蕴上了圈金光。

    但是,现在这些统统的勾不起她的兴趣。

    宁星玥起身,坐到正对大门的圈椅之中,此时她心不在焉地频频抬头,望向明月殿正门的方向。

    忽而一道俊朗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公主。”

    乐承声音很轻,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快步进入房中。

    宁星玥没有迟疑,迅速起身,“结果如何?”

    “如公主所料,萧大人准时赴约,迷烟顺利将他迷倒。现在已经将萧大人送入了别院的暗室之中,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出不来了。”

    听完乐承的话之后,宁星玥抚了抚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她口中絮絮呢喃:“只要他不出现在宫宴之上,那个梦就应该能顺利解了吧!”

    这时,翠竹也走了进来,她伏在宁星玥的耳边提醒道,“公主,还有半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了,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宁星玥紧缩的眉心舒展开来,点了点头。

    行至门前。

    宁星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跟乐承确认了一句:“确定门已经关好了?多派些人把守,一有变化一定要立刻派人通知我。”

    乐承不知宁星玥为何要将萧逸鸿关起来,但看着宁星玥一脸紧张的神态,向来她必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许是从未见过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长公主也有惧怕之时,乐承眼中带着笑,宽慰道:“公主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宁星玥才放心转身,在翠竹的掺扶下上了轿子,朝着宫宴的方向行进。

    第35章

    今日的筵席被设在了御花园。

    举国上下收集来的奇花异草齐聚于此,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香甜。

    各家的女眷聚在侧边的小榭之中,时不时偏头去看聚在廊桥对面的公子哥们。

    而这边的公子们今日到此只为了一个目的,便是一睹长公主芳容, 如果有幸能被长公主相中,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更是享之不尽。

    终于,这场宴会的主角款款而来。

    宁星玥目不斜视地迈上金漆龙纹的廊桥, 白皙的脸颊略施粉黛便胜却在场的所有女眷,身披金丝轻烟罗纱,步态婀娜,轻盈不自持。

    走到桥正中时, 宁星玥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一一掠过岸边的公子哥, 引得小榭中的姑娘们心生妒意。

    一旁的翠竹, 低头含笑, 轻声道:“公主,今日可有相中的公子?”

    宁星玥收敛了唇边的笑意,严肃道:“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

    宁星玥从小便喜欢看戏, 为了今日的生辰宴御花园中还特地搭了个戏台。

    此时,台上正唱着一出热闹的贺寿的戏文。

    戏曲在宁星玥来时正好进入高/潮。

    京胡的声音犹如穿云裂帛般慷慨激昂,与月琴的清扬相融合,意气飞扬好不热闹。

    在场的宾客们见到宁星玥的身影之后无不起身作揖。

    宁星玥正朝着四周微笑着颔首示意之际,一回眸便撞上宁星雨一脸诡诈的笑容。

    不一会儿, 宁星雨带着四位面首,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 阴阳怪气地瞥了一眼宁星玥,“大皇姐, 今年的生辰宴为何独自一人, 难不成萧大人又翻脸不认人了?”

    看得出宁星雨为了来参加生辰宴是做足了准备, 她今日的穿戴格外招摇,火红的曳尾长裙逶迤拖地,同样也是梳的飞云髻,发饰上也是满满的珠光宝气,光是金钗就足足簪了三支,看那架势似是欲将整个梳妆匣都穿戴在身上。

    夸张的装扮惹得宁星玥掩嘴憋笑,随后轻咳一声,“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妹妹是前日才从禁室里出来的吧,怎的才隔两日就又开始想念禁室的阴暗屋子了?”

    闻言,宁星雨双目一顿,或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下意识稍稍缩了缩脖颈,转而虚张声势地瞪了宁星玥,悻悻退了两步,不服气道:“姐姐的萧大人,妹妹问一句都问不得了,难不成是勾起了姐姐的伤心事?”

    宁星玥无意与宁星雨继续纠缠,她转身对着湖边投来的一片灼热的目光福了福身,就引得无数公子赞叹。

    “隔得太远本宫有些瞧不清,方才对本宫挥手的那位是不是去年坚持要与你退婚的李公子?噢,还有那位穿靛蓝色衣服的,是不是前年以死相逼也不愿娶你的王公子?还有……”

    宁星玥一脸无辜的表情,正准备继续数下去,就听见宁星雨恼羞成怒地大吼了一声:

    “够了!”

    其实自宁星玥和离之后,想要来嘲讽她的人又何止宁星雨一个,可是这些人她从未在意,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们。

    如果说及这世界上是否还有能牵动她心弦之人,那便唯有堂上的那位了。

    宁星玥转身,朝着皇上的方向而去。

    这时皇上恰好也将目光投向宁星玥。

    两人四目相交之际,皇上收起了脸上庄重肃穆的神色,转而一喜,他此时就像个偷吃糖怕被发现的孩童,悄悄瞥了眼太傅的方向,见其正与大臣们寒暄,无暇顾及他,这才彻底放下心防。

    皇上对宁星玥使了个眼色,将一只手放在桌案之下,从桌底的空隙中朝着宁星玥稍稍招了招手。

    见此,宁星玥勾唇绽开温暖的笑容。

    他不过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在寻常人家原本应该恣意放肆的年岁,可奈何他偏偏生在了皇家,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不得不担起家国兴盛的重任。

    尽管如此,他依旧是那个喜欢在阿姐怀里撒娇的小裕儿。

    是她视如珍宝的手足。

    见到皇帝之后,她太阳穴猛的一跳,心头悬着的那丝不安,愈发沉重。

    虽说她来之前已经跟乐承确认了许多遍,今日宫宴那个最大的危险——萧逸鸿,已经被牢牢关在别院,但不知为何,她心现在的心跳极快,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

    来的路上,她还一直宽慰自己,想着或许是昨夜一直念着萧逸鸿去别院的事,翻来覆去未曾休息好,此时才隐隐觉着心中有些发闷。

    如此宽慰,宁星玥也就放下心中的惴惴不安,一步一步买上台阶,朝着龙椅的方向靠近。

    看着宁星玥来到面前,皇上忍不住小声唤了句“阿姐生辰快乐”之后,像是恶作剧得逞般,他迅速将茶盏端在唇边,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宁星玥宠溺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经意间,宁星玥瞥见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画廊边一闪而过。

    萧逸鸿?!

    不、不可能,他现在定然身处别院的暗室,怎会出现在皇宫之中。

    宁星玥这边才强行平息了内心的惶恐。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宁星玥便看见乐承携着两名侍卫穿过长廊朝着她的方向奔来。

    宁星玥心跳滞了一拍。

    糟了!

    一愣神的功夫,乐承已然出现在她的身侧,他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

    “公主,大事不好了。”

    只觉眼前一花,宁星玥身形彻底不稳地顺势向后偏倒。

    幸亏乐承眼疾手快,瞬间出手托住了宁星玥的后背。

    半晌,宁星玥才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双手死死按住乐承的肩膀,抑制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

    “不是都安排妥当了吗,怎会出如此纰漏?!”

    乐承屈膝双腿跪地,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属下的失误,请公主降罪。此前我们并未发现暗室另外出了入口之外,竟然还有其他的暗道……当小的送午膳时,已经发现萧大人已经消失无踪,现下已经派了重兵在城门外把守,并派出了无数的暗卫在城中搜寻萧大人的踪迹……”

    沉默片刻,乐承又说了一件今日在城中碰见的怪异之事:

    “公主,属下先前在城中搜寻萧大人之时,路过拈春时隐约看到了北国太子的身影,但是一晃而过,不是太真切。”

    现在宁星玥的心思全部都在殿上之人身上,全然没有听进乐承后面所说的话。

    此时,宁星玥心下一横,早已顾不得什么宫宴礼仪,直立着就要起身朝龙椅的方向冲过去。

    奇怪的是,她猛的一起身,一阵眩晕之感席卷而来。

    宁星玥只觉自己脚底踏在云朵之上,如梦如幻,飘飘若仙。

    “嘭、嘭——”

    正在宁星玥诧异之际,她骤然听见身后几声重物抨击大地的坠落的声响,这才发现刚刚还立在身侧的乐承和侍卫不知何时已摊到在地,纹丝不动。

    她目光落在了御花园每个角落放置的驱赶蚊虫的檀香,现下细细嗅来,确实与平常相较是有些异样的。

    再环顾四周,先前看到大臣们东倒西歪,原以为只是醉酒,现在定睛一看,才发现,周围之人,无论是大臣还是侍卫,都统统绵软倒地,大家好似出现了幻觉一般,半瘫在地上,双手在空中挥舞。

    霎时,无数的身着夜行服,蒙着面的男子闯入殿内,他们手起刀落,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刀刀捅入大臣们的胸口。

    御花园陷入了一片死寂,有的只是刀剑穿入人身体时发出的闷响。

    鲜红的血液瞬间迸射而出。

    不多时,整个御花园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宁星玥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现在她浑身乏力,眼皮微耷,歇斯底里地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挣扎之时,倏地一个声音在提醒她:

    裕儿。

    如今,她使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一点一点地朝着龙椅的方向挪过去。

    熟悉的场景一点点在宁星玥的眼前铺开,原来即使她收走了酒瓶,却依旧挡不住萧逸鸿弑君的心。

    她早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现在宁星玥的满手满脸早已沾染了鲜血,也无法阻挡她朝着裕儿的方向奋力爬去。

    一阵清风拂过,香甜的花香中夹着浓烈的猩甜扑面而来,肆无忌惮的冲入鼻腔。

    平日里喧闹的鸟儿们也统统销声匿迹躲了起来,好似早已知道这皇宫中正在发生一场恐怖的屠杀。

    忽然,角落里一道剑峰的折射出寒光扫过宁星玥的眼睛。

    回头望去,入眼的是一个墨绿色的身影正背对她,朝着龙椅的方向疾步飞驰。

    萧逸鸿手握一把长剑,剑上的鲜血顺着刀刃滴入脚下的泥土,所到之处脚边都绽放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他步伐沉稳,正一点点向龙椅逼近。

    宁星玥绝望地双拳捶地,希望能引起萧逸鸿的注意。

    可惜,萧逸鸿并没有回头,发红的双眸死死盯着龙椅上摊倒之人,长靴一次次抬起最后落在龙椅的边上。

    龙椅近在咫尺。

    皇上也近在咫尺。

    当下,椅中的皇帝,绝望地盯着堂下的趴着的宁星玥,全身瑟瑟发抖,泪水爬满脸颊,他嘴唇微张,口型似是在说:

    “阿姐,就我!”

    幼小的皇帝被萧逸鸿逼到了龙椅的角落之中。

    蓦地,萧逸鸿冰冷的长剑高高扬起,下一秒就要穿入皇帝的身体之际。

    宁星玥兀然抬头,正要大吼一声不要。

    刹那间,只觉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骤然失去了意识。

    第36章

    一阵寒凉蓦地侵入骨髓。

    明明现下已是四月天, 今夜温度为何如此冷峭?

    宁星玥无意间缩了缩脖颈,这才发觉寝殿中的金丝软塌何时这般僵硬硌人。

    她纤细的手臂四下寻找素日里盖惯了的蚕丝薄衾,但在指尖触到身边之物, 却是一片粗粝的质感。

    现下宁星玥只觉自己浑身酸软使不上劲,没有上心周遭的异样,闭着眼, 朝着远处懒懒地叫了一句:

    “翠竹,关窗。”

    周遭一片寂静,宁星玥慵懒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久久无人回应。

    嗔怪之际, 忽而一个窸窸窣窣的动静, 近乎在贴宁星玥的耳边响起, 之后一个细小的东西拂过她的耳垂, 发出“吱吱——”细微的声音。

    宁星玥心烦意乱地在耳边挥了挥手,挣扎着撑起了沉重的眼皮,一转头恰巧对上一双黑如豆粒的鼠目近在咫尺。

    “啊!!!”

    混沌间, 宁星玥立刻弹坐而起,才将现在身处的环境瞧个真切。

    这里哪里是她熟悉的寝殿。

    黑漆漆的四壁上布满了沾染血迹的狰狞抓痕,竖直的木质栅栏将她困在了小小的一方隔间之中,周围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强烈的恶臭,宁星玥缓了好几次才慢慢抑制住胃中翻涌着想要冲出咽喉的躁动。

    这时之前的回忆统统涌入宁星玥的脑中。

    她是在御花园昏倒了。

    阖上双眼看到的最后一幕——

    萧逸鸿手握滴血冷剑, 抬手就向着皇上刺去!

    思及此,一息间宁星玥瞠目结舌, 那之后萧逸鸿到底对皇上做了什么,现下又作何将她囚禁于此?

    遽然, 宁星玥心中如凌迟一般, 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接连不断地无声落下。

    早已顾不得礼节, 宁星玥翻身从冰凉的地面起来,用沾染的污垢的双手拭去泪水,如果她就此认输,那她或许这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是死去。

    于是乎,宁星玥开始疯狂地拍打在门边的圆柱之上,全然不顾掌心生疼,与此同时朝着空荡荡的廊间大喊:

    “来人啊,凭甚将本宫圈禁于此,叫萧逸鸿来见我!”

    半晌无人应答,宁星月的掌心已经扎进了无数的木头茬子,鲜红的血水渗进木制栅栏之中,血滴顺着木柱子缓缓滴下。

    宁星玥正准备再次开口大喊:“来人……”

    陡然,长廊的尽头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嘀嗒、嘀嗒——”

    由远至近。

    皎洁的月色透过牢房顶部唯一的气窗,方方正正的映在走廊的地面。

    一位身着淡粉色的襦裙的少女亦步亦趋,款款而来。

    宁星玥借着微凉的月光终是看清来人的模样——

    是张佳叶。

    宁星玥骤然向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晃了晃,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心中疑惑,自己被逮,张佳叶为何能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

    脑中闪过的念头,使得宁星玥不禁浑身一震,一个不好的感觉席卷而来。

    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当张佳叶来到囚室门前时,她微笑着转过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宁星玥的身上。

    熟悉的声音在宁星玥的耳畔响起:“姐姐,怕是从来未受过这般苦楚吧。”

    语毕,张佳叶蛾眉轻挑,浅棕色的眸子觑着眼前之人,嘴角笑意淡淡。

    宁星玥看到张佳叶站在门前不曾挪动一步,她左手挽着一个朱漆金边食盒,此刻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接着,张佳叶拧着眉,一脸为难的神色,“姐姐这般灰头土脸,真是让妹妹好生心疼。”

    说着,张佳叶抬起手佯装拭了下眼角。

    宁星玥哪里容得她这般惺惺作态,轻笑一声,“别在此装模作样,再怎么说,我们也相处五载有余,你有何心思,我会看不透?”

    张佳叶将手帕向后一甩,脸上的温婉刹那间消失无踪,“姐姐还是这般趾高气昂,但你可知,宫宴那日宁宏裕早已是身首异处,你心爱的弟弟是死在了萧表哥的手中!哈哈哈哈……”

    说完,她兀自笑了起来。

    当张佳叶说到“身首异处”四个字时,宁星玥脚下先是一顿,随即一个箭步向着牢笼的门口冲了上去,隔着栅栏就要去撕张佳叶的嘴。

    宁星玥不但没有抓到张佳叶,还被她带来是的四个侍女紧紧抓住手脚动弹不得。

    宁星玥不甘手脚被侍女这般负得死死的,她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张佳叶的方向拼命挣扎着,“张佳叶,皇上的名讳,是你一个贱婢能随意胡叫的吗?!”

    张佳叶似是恍然大悟,伸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噢,瞧我这记性,公主殿下还不知道吧,如今啊,早已变了天,大兴国成了前朝,这天下,现在姓萧咯……”

    姓萧?

    原本奋力挣扎的双手,在听见这句的时候猛然一怔,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难道,萧逸鸿乖顺蛰伏这些年,一切都是为了这么一天?

    瞬间思绪万千,涨得宁星玥头痛欲裂。

    宁星玥转过视线,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言已至此,张佳叶全然不顾宁星玥眼中的惊诧,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哎,本来李伯伯是准备将你一起处决的,但是表哥说现在大兴余孽还未清除干净,留着你的命,关键时候或还有些用处。”

    李伯伯?

    宁星玥对她口中的这个称呼完全没有印象。

    难道,这次叛乱还有另外的参与之人?

    很多事都还未来得及深究,张佳叶已然将手中的食盒缓缓放到地上。

    “这地牢的条件不比姐姐从前居住的明月殿,未来的日子姐姐肯定睡不好也吃不好,妹妹也是念在往日恩情,今日亲自去御膳房挑了些菜肴,送予姐姐。”

    随后,张佳叶露出了阴鸷的笑容,她伸出食指点了一个宁星玥身后的侍女,“你,过来伺候长公主用膳。”

    “是。”

    话音刚落,宁星玥只觉自己被按住的后背稍稍松动了些。

    那个侍女,唯唯诺诺小步跑到张佳叶跟前,小心翼翼地掀开食盒的盖子。

    登时,一股食物腐败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囚室。

    就连那个开盖的侍女都被这味道熏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侧过头掩着嘴做干呕状。

    张佳叶见此也远远躲到了一旁,用脚尖踢了一下食盒旁侍女的后背,“愣着干嘛,还不快请长公主用膳!”

    食盒边的侍女憋着气,一脸厌恶地从食盒中端出了一盘堆积的黑色东西。

    那东西被侍女伸直了手背,侧着头端在胸前,腐臭味乘着一缕微风在室内迅速扩散。

    定睛一看,黑色东西上面还有无数白色的长条状细软的蛆虫蠕动。

    至此,宁星玥一边竭力地向后扭动着身子,一边破口大骂:“张佳叶,你这般辱我,即便死后化成厉鬼,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张佳叶冷哼一声,“那你也先得死!”

    宁星玥手脚已被三人钳住丝毫动弹不得。

    眼瞧着那个侍女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握住玉箸逐步靠近,她声音尖利刺耳,“长公主,噢不,宁星玥,我现在劝你自己乖乖张嘴吃进去,如果你不配合,等会儿让我们下手,就不是单单吃进去这么简单了。”

    此时,宁星玥努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眼下大兴皇室或只剩下她一人,现在她更不能慌,就算是螳臂当车,她也要最后殊死一搏。

    宁星玥紧紧咬住牙关,任凭按住她的三个侍女如何撬动,她打死都不愿松口。

    一旁的张佳叶见侍女一直磨磨蹭蹭,没有任何进展,不禁催促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她不张嘴就往她衣服里塞啊!”

    端着盘子的侍女瞬间顿悟,装作一脸无辜,用手背一丝一寸抚过宁星玥的脸颊,“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这可怪不得我了!”

    说着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抓住宁星玥手臂的收女,两个侍女立刻会意,一人用一只手扯开了宁星玥的衣领。

    “不要、不要……” 宁星玥做着最后的挣扎。

    正当那侍女将要把满盘的爬虫倒入宁星玥衣领之时……

    只听见“啊——”的一声尖叫。

    接着是“乒哩乓啷”铜盘落地的声响。

    先前还在宁星雨面前耀武扬威的端盘的侍女,这一刻直接扑倒在地,她吃痛的蜷缩在地,在场的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背后被印着一个巨大的鞋印上。

    低沉浑厚的声音在牢房门前响起,周身散发着冷涔涔的暴戾之气,“我倒要看看是谁今日如此胆大,竟然敢动我的人!”

    一股清雅厚重的白檀熏香接踵而至,淡淡的香气顷刻便驱散了牢中先前充盈着的满满恶臭。

    而在牢房内侧,押着宁星玥的三个侍女看清来人之后,立马松开了宁星玥。

    “噗通——”一声三人统统跪倒在地,头深深埋在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宁星玥只觉背后被狠力按住的肩胛,瞬间松开。

    突如其来的松懈,让她来不及稳住身形,整个身体都朝着前方倾倒,下一刻就要扑倒在地。

    蓦然,一只硕大的手掌,一把揽过宁星玥的肩膀,另一只手牢牢护在她的后脑勺,温热湿漉的气息,呼在她的颈侧。

    他声音轻柔且坚定:

    “慧慧,不怕,有我在。”

    宁星玥紧绷的精神猝然放松,一瞬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眼皮格外沉,却依旧倔强着要从萧逸鸿怀中爬起。

    脚刚沾地,宁星玥艰难地控制着有些颤抖的双腿,揉了揉模糊的双眼,目光呆滞的立在原地。

    萧逸鸿伸出手拽住了宁星玥刚被侍女抓得紫乌的手腕,她吃痛的“嘶”了一声,反感地推开他。

    之后宁星玥明明看到对面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但她耳中嗡嗡全然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宁星玥觑着萧逸鸿,试图看清眼前之人,却始终看到的都是虚影重影。她用力拍了拍昏涨的脑袋,左摇右晃地朝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随即只感到自己的双脚腾空而起。

    至于,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没有印象了。

    第37章

    近日发生的事情太急。

    很多细枝末节萧逸鸿自己都来不及思索到底是对是错。

    但在宫宴那日, 他将宁星玥抛于身后,拿剑冲宁宏裕的时候,他便知这一生与宁星玥的缘分在那一刻已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宫宴之后萧逸鸿被诸多事宜缠得脱不开身, 一个时辰前刚刚回到皇宫。

    迈入宫门,他心中记得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明月殿。

    只愿偷偷看一眼宁星玥是否安好。

    可当他走到明月殿门前时,发现大门冰冷的铁链无情的锁上。

    这一刻, 萧逸鸿心中彻底慌了。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刻意不去看她,不去与她亲近,能让自己在如今这样的日子来临之时,坦然面对。

    可当真来到的时候, 他依旧放不下, 现在只是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明月殿, 他都已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用刀生生剜走了一块, 血淋淋的,空落落的。

    更别提当真放宁星玥离开了。

    他舍不得,他放不下。

    萧逸鸿强压住胸中的怒气, 对身边的侍卫低吼了一声:“立马把刘理叫到御书房。”

    接到指令后,侍卫踉踉跄跄射了出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一盏茶的工夫,刘理出现了御书房之中。

    萧逸鸿怒不可遏地盯着眼前之人,大吼了一声:

    “跪下。”

    下一秒, 只听见“噗通”一声,刘理已是双膝着地, 端端跪在了桌案之前。

    萧逸鸿双眼布满殷红的血丝,猛然起身跨步上前, 一把揪住了刘理的前襟, 横眉怒目的瞪着他, “宁星玥现下到底在何处?!”

    刘理垂眼避开了萧逸鸿狠厉的目光,周身战栗着,嘴唇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皇上,属下不知。”

    听到刘理的回答,萧逸鸿眸色凄黯,刹那间松开扯住刘理衣襟的手,语气缓和道:“去找。”

    刘理没有一息的停留,飞速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退出御书房。

    一刻钟后,刘理再度来报。

    “皇上,人找找了,被李大人关在了地牢之中。”

    当听到宁星玥被李思亮关进了地牢的时候,萧逸鸿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身体的本能牵动着他的双腿,朝着地牢狂奔而去。

    萧逸鸿并不信天。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忠肝义胆的父亲背上叛乱的千古骂名?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留在这世上?

    但在去地牢的这一路上,他心中却一直在暗暗祈祷: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祈求你保佑宁星玥一切平安,不要再受到任何的苦难。

    为此,即使让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再所不辞。

    想到宁星玥独自瑟缩在暗无天日的地牢,萧逸鸿心口一阵阵收紧,闷得喘不过气。

    曾经他在地牢待过一段时间,那里就是人间炼狱。

    每日都会被他们严刑拷打,直到晕厥。

    萧逸鸿现在甚至都不敢想,宁星玥是否会被他们虐待,被打到皮开肉绽。

    直到他出现在牢房的门前,握着宁星玥的手,被她固执得抽回后,萧逸鸿冷冷得对着身后的侍卫说了句:

    “将张佳叶和刚刚碰到宁星玥的人,统统拉出去斩了,挂到城门上示众五日。”

    萧逸鸿话音刚落,宁星玥毫无预兆直直栽进萧逸鸿怀中,他箭步上前,将人紧紧拥在怀中。

    他死死盯着宁星玥微颤的睫毛,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宁星玥的颈窝,他宽阔的肩膀微耸,一滴无声的泪水划过他冰冷的面颊。

    对不起。

    是他无能。

    没能好好保护她。

    萧逸鸿全然不顾周围人诡异的目光,单膝跪地,躬身将人横抱而起。

    这是宁星玥似是被梦魇住了,蹙着眉,抿着发白的唇,往他怀中缩了缩。

    见此,萧逸鸿紧绷的面颊瞬间柔和,他自己用轮廓分明的下巴蹭了蹭宁星玥的额头,声音很轻,生怕扰了睡梦中的人。

    用极低近乎气音的语调,抚慰着怀中之人:

    “慧慧,不怕,我们回家。”

    这一刻什么复仇,什么筹谋,都抵不过他怀中这一袭温软。

    萧逸鸿乘着马车一路将宁星玥抱回了明月殿。

    哪怕时间长了手臂发麻,他都不愿跟周围的侍女换手。

    生怕现在他怀中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旦自己松手,就再也回不到这依恋的梦境。

    即便是到了明月殿,萧逸鸿依旧是抱着宁星玥坐在她的软塌之上。

    当马太医踏进熟悉的明月殿时,再次看到萧逸鸿和宁星玥,他的神色透着说不出的凝重。

    马太医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他悄悄抬眼瞄了一眼萧逸鸿,斟酌再三,“萧……皇上,请把宁姑娘放下吧,臣替她好好把把脉。”

    萧逸鸿顿了顿,才缓缓将人放在了床上,为她认真掖了掖被脚,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到了马太医身后。

    “劳烦马太医了。”

    马太医朝萧逸鸿颔首,拿出红线搭在宁星玥的手腕,探了一会儿之后,轻点一下头。

    “皇上,您放心,姑娘就是受了些惊吓,现下有些低热,但皇上不必太过忧虑,姑娘身体本身并无大碍,稍后发热的话,陛下将臣开的药给姑娘服下即可,再好好休息几日,必能痊愈。”

    萧逸鸿轻声“嗯”了一声,眸子一直定定落在宁星玥的身上,半点都不愿挪开。

    室内的众人也纷纷退下,仅余下萧逸鸿呆呆靠坐在宁星玥的床边。

    熹微的烛光,洒在萧逸鸿的侧脸,他一动不动,双眸死死凝着宁星玥平静的睡颜。

    睡着的她,表情平和,没有蹙眉,没有怒视。

    想到着,萧逸鸿几不可察地眼角溢出了丝丝暖意。

    他屈着食指,用指背轻轻抚过她略微发红的脸颊。

    发热了。

    萧逸鸿端起床榻边小几上早就准备好的汤药。

    他用手试了一下碗盏传来的温度,现在不冷不热,正好合适。

    一手揽着宁星玥单薄的肩膀,将她的头慢慢靠在自己的怀中,伏在她耳边轻声说:“慧慧,喝药了。”

    此时宁星玥已经烧糊涂了,她听到有人跟她说话,温顺地“嗯”了一声。

    萧逸鸿将药碗送到她唇边。

    宁星玥轻啄了一口,皱了皱眉,褐色的汤药顺着她的嘴角悉数流了出来。

    她紧抿着嘴,嘟囔着,“苦……”

    “你再喝一口,我就拿一块山楂糕给你可好?”

    萧逸鸿微笑着将她散乱的发丝撩起,轻轻挂在她的耳后,指尖轻柔,宁星玥敏感的缩了缩被他拂过的脖颈。

    他又重新将药端起来,送到了她的嘴边。

    这次宁星玥虽然表情依然很难受,但并没有抗拒,她绯红的薄唇微张,喉头滑动,缓慢的向下吞咽着。

    “咕噜,咕噜——”

    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萧逸鸿重新将宁星玥的头轻轻放在绵枕之上,走到桌边取回了一块山楂糕,掰下一小块,送到宁星玥的舌尖。

    粉粉软软的舌尖,划过萧逸鸿的指腹。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底。

    她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为了块山楂糕就能哭上半日的小女孩,。

    不知怎的,萧逸鸿眼前浮现出幼时的记忆。

    在他六岁的时候,一个红红的小姑娘随着一位看起来跟父亲相熟的伯伯一起来漓园避暑,因为两人年龄相仿,父亲就让他带着小姑娘玩,离开前伯伯嘱咐萧逸鸿,看着玥儿不要让她在吃山楂糕了,她的牙都已经开始有黑点了。

    小萧逸鸿听完长辈的话,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人刚刚离开,小姑娘贼头贼脑地从怀中摸出来一块山楂糕。

    小萧逸鸿一脸严肃的看着她,“伯伯说了,你不能吃山楂糕。”

    “哼,我偏要。”小姑娘嘟着嘴,说完就要将山楂糕往嘴里放。

    小萧逸鸿一时着急,原本只是想将山楂糕抢夺过来,结果一不小心一把拍掉了小姑娘手中的山楂糕。

    一块小小的山楂糕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两个小小的人儿面面相觑。

    忽然就听到小姑娘“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大颗大颗的珍珠从小姑娘的眼角牵线顷刻落地。

    小萧逸鸿手足无措,怔怔定在原地。

    思索片刻,忽然小萧逸鸿转身转身跑开。

    小姑娘见碰掉了她山楂糕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跑掉了,哭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待他再回来时,手里紧紧握着一块完好的山楂糕。

    小萧逸鸿捂着耳朵,大喊道:“我将这个还你,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姑娘睁开一只眼偷偷瞥见萧逸鸿手中的山楂糕,她这才渐渐止住眼泪,可怜兮兮地抽泣着。

    哭声渐渐平息,小小的人儿眼角噙着泪,直勾勾盯着萧逸鸿手中的山楂糕,“嗯嗯。”

    小萧逸鸿本是准备将一整块山楂糕放在小姑娘的掌心,但是当她伸出一双满是黑泥的掌心时,她明显听到了小哥哥轻轻的叹息。

    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从手中的山楂糕掰下一小块,示意小姑娘长大嘴。

    小姑娘吸溜了一下鼻涕,而后张大了嘴,“啊……”

    露出了两排歪歪斜斜的黑牙。

    眼前的情形,将小萧逸鸿逗笑,他轻咳一声,瞬间恢复了往常的沉稳,这才将山楂糕放到小姑娘的口中。

    岁月静好,微风和煦。

    漓园的后院中,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排着坐在大树下,小男孩慢慢一块一块的将山楂糕塞到小姑娘的嘴中,小姑娘晃荡着小脚,心满意足的给小男孩唱着一首又一首不成调的歌。

    第二年萧逸鸿听到侍女们叫小姑娘长公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经常来家里的伯伯是当今的圣上,而他每次都会带来的小姑娘是长公主宁星玥。

    第38章

    曾经年少时的回忆此时让萧逸鸿紧蹙的眉心稍稍松开, 眼角染上了些许暖意。

    吃下了山楂糕之后的宁星玥,表情慢慢舒展,又重新沉沉进入美梦之中。

    这一晚萧逸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像是要将她的所有的细枝末节统统嵌入自己的脑海之中。

    天色将明。

    萧逸鸿伸出手背去探了探宁星玥的额温。

    烫手之感已渐渐逝去。

    他轻轻从床沿起身,又为宁星玥认真掖了掖被角。

    表情凝重地转头看向门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一夜好梦。

    宁星玥侧过身来,嘴里还回味着梦里吃着的那块山楂糕, 口中若有似无的甜味,男人覆着薄茧的指尖,这些都让她对昨夜发生之事心中一片恍惚。

    她伸手探了探四周,这熟悉的丝滑质感, 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金丝软榻, 轻盈的蚕丝锦被此时正好好的覆在她的身上。

    她依然有些胆怯, 不敢轻易睁开眼。

    但是最终还是未能抵抗过心中强烈的好奇心, 宁星玥将眼皮掀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眼前熟悉的一切让她彻底安心。

    原来先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如今梦醒时分,所有的事情依旧, 这不禁让她长舒了口气。

    庆幸不足一息。

    门外男人轻声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两人所处的位置与宁星玥相隔较远,她只能依稀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至于对话的内容,她却听得并不真切。

    宁星玥望了望周围,早已日上三竿, 寝殿中竟然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怀着怒气起身,想去门口瞧瞧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竟敢在明月殿公然偷懒。

    宁星玥光着脚走到与两人仅有一门之隔的位置,她双手趴在门上, 侧过头, 将耳朵紧紧贴着槅门, 仔细聆听着两人对话的内容。

    这时有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屑与讽刺:

    “皇上,微臣经过了十年蛰伏,今日终于借助旱灾的契机,说服了陕原的十万百姓,为拥护您做皇帝而起义。属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萧将军报仇,如今您什么都有了,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起义?!

    那人所说之话犹如当头棒喝,狠狠将宁星玥敲醒。

    所以先前她所经历的一切根本不是梦。

    宁星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有些发懵,一时间竟是忘了自己到此来的目的。

    另一边,萧逸鸿并没有被激怒,语气淡淡说道:“那你想我做何?”

    中年男人轻笑了一声,“臣自当不敢对皇上所做之事指手画脚,你我都明白,害死萧将军的罪魁祸首一共有两人,一个是前朝的皇帝,另一个是北国的皇帝。五年前,我已经派人用慢性毒药让前朝皇帝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现今还助您一举拿下了大兴国的政权,就目前看来,咱们的大仇得报那就是迟早的事。但恕属下直言,现在您对大兴余孽的态度,还有对北国的态度,让微臣在内的所有为您开疆辟土的属下,都觉得无比的寒心。”

    男人的话语中明明满是痛心之情,但门内的宁星玥却是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那人每字每句好似都透着对萧逸鸿的威胁之感?

    男人顿了顿接着说:“希望皇上不要优柔寡断,咱们就应该乘胜追击,一举将北国一起拿下!”

    萧逸鸿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再议。”

    见萧逸鸿始终不表态,中年男人的声音逐渐迫切,说话的语气都透露着他此时非常不满的情绪。

    “皇上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到底孰轻孰重,希望明日您能给属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萧逸鸿始终沉默没有搭话。

    沉默少顷之后,一道突如其来尖利的蝉鸣声打破了门外两人对话之后的死寂,一抹朝晕透过窗棂慢慢斜上了宁星玥的脸颊,然后再缓缓移到了她的双目。

    宁星玥被耀眼的阳光射得睁不开眼后,这才回了神。

    正当她准备踮起脚尖,透过门缝看清与萧逸鸿对话之人时。

    只听见萧逸鸿拔高了语量,声音中无法遏制的寒意满溢,“李明亮,希望你明白,我才是皇上,而你只是区区国师。”

    门外传来鞋底摩擦地面而发出的“咯吱”声响,似是那个叫李明亮的男人正欲离开,听到萧逸鸿的话后,趾高气扬的调转脚尖。

    沉默片刻之后,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噢,皇上也希望您明白,有些事情微臣说到做到,烦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之后便是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这也预示着李明亮已渐渐远去。

    宁星玥攀上窗棂,却并未看清那人的样貌。

    但通过那个名字,让她想起在地牢时张佳叶口中的李伯伯。

    此前从未听说萧逸鸿身边有这样一个手下,这人究竟是如何冒出来的,又跟那日宫宴刺杀到底有何干系?

    他与萧逸鸿之间,也定然不会是像刚刚他们聊天中的君臣关系这么简单。

    思及此,宁星玥心中的恨意愈发深重,但此次她却不似从前那般,遇到这种事只会哭闹。

    现在她竟是一滴泪水都流不出。

    从这一刻开始,宁家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软弱。

    伤害父兄之人,她也必定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当萧逸鸿推开房门之时,迎面便撞上宁星玥身着单薄的中衣,光着发乌的双脚,面色煞白的立在门边。

    她抬起猩红的双眼,凝着萧逸鸿,“你为什么要杀了裕儿?你明知……”

    还未等萧逸鸿开口,宁星玥突然发疯似地扑上前去,双手竭尽全力扼住萧逸鸿的咽喉,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给裕儿偿命,你给裕儿偿命……”

    萧逸鸿定在原地,并未挣扎,也未曾呼救,双脚坚定并未挪动半分。

    他就这样任凭宁星玥握着他脖颈的双手越收越紧。

    萧逸鸿脸上渐渐失了血色,喉头呜咽,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慧慧……”

    他刚刚被人威胁都丝毫不曾露怯,但现在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却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

    两人凝着对方。

    一边的眼神满是杀气。

    一边的眼神充满歉意。

    门外飞奔而来的两个身影,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

    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宁星玥掐着萧逸鸿咽喉的双手分开。

    翠竹挡在宁星玥的身前,乜了一眼身后的萧逸鸿和刘理,扯着嗓子说:“主子,咱们犯不着为了杀这种人,脏了手,天道好轮回,有些人造出如此多的杀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刘理在一旁有些不服气,刚要上前,却被翠竹一眼瞪了回去,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让周围人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姐姐,说话为何如此歹毒,一朝的兴盛衰亡都有自己的定数,更何况造就今日局面的根本就不是…… ”

    “够了!”

    萧逸鸿嗓音嘶哑的,立即出言呵斥住了刘理接下来的话。

    并行两排乌青的指印还伴随着月牙形状的指甲血痕,此时在萧逸鸿白皙的脖颈上异常清晰。

    他并未在意,转身背过去,对宁星玥身侧的翠竹吩咐了一句:“照顾好你家主子。”

    说完后,萧逸鸿没有任何停滞,朝着明月殿的大门大步前行。

    刘理巴巴跟在身后,临出门前,气愤得转头对着翠竹“哼”了一声。

    翠竹当然也不甘示弱,对着刘理瞪着眼,比划了一下拳头。

    明月殿内再次恢复往日的宁静。

    萧逸鸿和刘理走后,翠竹一直埋着头,一直等待着主子对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可等待良久,却始终未听见宁星玥发出半点声响。

    她承受不住内心的谴责,倏地跪倒在地。

    “是翠竹没有护好主子,都是翠竹的错……”

    翠竹双眼簌簌落着泪珠,两只手不停的“啪啪”扇着自己耳光。

    须臾间。

    目光呆滞的宁星玥,出手拉住翠竹挥舞的双手,声音喑哑道:

    “翠竹,我在这世上已是孤单一人了……”

    翠竹心痛地轻轻抚着宁星玥的后背,声音哽咽道:“小姐不是孤单一人,小姐还有翠竹啊!”

    “翠竹,我不要你了,你走!”

    宁星玥咬紧了牙关,起身便要将翠竹往门外推。

    翠竹“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她紧紧抱着宁星玥的小腿,拼命甩着头,“翠竹的命是小姐给的,这一生一世小姐也别想落得清净。”

    此话说得没错,翠竹的命确实是宁星玥给的。

    她从小家中贫寒,三岁时,父亲因为好赌,先是卖了她娘,最后连家中仅剩的被褥都当了,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换钱之后,他便要将翠竹拉到妓院去卖。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翠竹自小就乖巧懂事,以为只要自己做得好,爹爹终是舍不得她的。

    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小小的翠竹其实不懂妓院是做什么的,但她听隔壁的婶婶,那个地方是吃人地狱。

    当她得知爹爹要将她买到那处去时,她拔腿就跑。

    奈何三岁的小孩子哪里抵抗得过年富力强的父亲。

    翠竹朝着最热闹的东大街跑,还没有跑出去几步,就被父亲一把抓了回去,当街对她拳打脚踢。

    最后小姑娘一口鲜血喷到了宁星玥挂着珍珠的绣鞋上。

    一颗雪白的珍珠瞬间变成鲜红。

    第39章

    这是宁星玥第一次上街, 谁料想竟是遇到了这般情形。

    周围的随从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小公主哪见过此种场景,定是要吓得哇哇大哭。

    一群人赶紧涌了上去, 将宁星玥团团围住,小姐长小姐短的嘘寒问暖。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地上躺着的翠竹虚弱地抬眼, 看着眼前被众星捧月呵护在手心中的小姑娘,心底好生羡慕。

    谁知宁星玥不但没有被脚边吐血的小姑娘吓到,反倒是推开了围住她的众人,三两步就蹲在了翠竹身边, 问道:

    “需要我扶你吗?”

    宁星玥的声音很甜,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好像两道月牙。

    翠竹因为宁星玥突如其来的关心, 瞬间觉得委屈,泪珠开始啪哒啪哒地往下掉。

    这时翠竹的父亲走上前来,大吼了一声:“小姑娘走开点, 别挡着我教育女儿。”

    围观的群众早已议论纷纷——

    “这居然是小姑娘的父亲,自己的女儿能舍得这么打,真是太没有人性了!”

    “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这些非情非故的怎么能去指手画脚。”

    “哎,可怜的小丫头哦, 遇上了这么个爹……”

    宁星玥从容镇定地从周围的议论声中抬起头,凝视着不远处翠竹的父亲, 她的目光中没有幼童的天真和稚气,而是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威慑与压迫感。

    翠竹的父亲明知现在望着他的不过是个三五岁的小女娃, 却在同她目光相触的瞬间, 做惯了亏心事的他, 此刻心中竟是止不住的有些发怵。

    现下翠竹父亲有些不敢向前,宁星玥转头注视这翠竹有些发红的眼睛,忽的眉头一蹙,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翠竹的父亲的方向,奶声奶气地哭起了鼻子,“他好可怕,他吓到我了……”

    不由分说,侍卫们赶紧上前,束缚住翠竹的父亲的双手,押到宁星玥的面前,“这个吓到小姐的罪人,小姐想如何处置呢?”

    宁星玥嘟着嘴思索了片刻,微眯的眼睛倏地一亮。

    “那就送他去尚衣监当差,就做专门扫洒冷宫的太监吧!”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这才猜出这位“小姐”的身份。

    也是因为这次肆意妄为的决定,之前传闻中“蛮横骄纵的长公主”也算是坐实了。

    这些对于宁星玥来说并不重要,她表情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被压着的男人,跟周围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身后的侍卫干脆利落地回了个“是”后,便将人拖走。

    热闹的市场顷刻鸦雀无声,仅余下男人哀嚎的声音划破长空。

    翠竹深深埋着头,腹中的刺痛,使得她直不起身,她挣扎着,双膝跪地,身体伏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以头抢地,喋喋说道:“谢谢小姐救命之恩,谢谢小姐救命之恩……”

    蓦地,翠竹耳边传来“哗哗啦啦”珠子碰在一起的细碎声响。

    片刻间,一双挂着珍珠的绣鞋俨然出现在眼前。

    宁星玥话语中带着亲昵的笑,“如果你无家可归,那以后到我家中给我做伴可好?”

    翠竹听到这话时,眸光一怔,本以为今日她即便不被父亲打死,也要被卖到妓馆中浑浑噩噩终其一生,没想到,竟会有此般境遇。

    翠竹正要再次将头磕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软乎乎的小手,垫在了她的额前。

    头顶上传来“哎哟”一声。

    翠竹这才瞧见眼前这只柔软的手,她立马将自己的手伸到中衣上擦了擦,尤为庄重的捧起那只粉嫩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手背上的尘土,怯怯问了句:“奴婢不是故意的,小姐的手现下可有哪里痛?”

    宁星玥嘻嘻笑了一声,“没碰着,骗你的,走咱们回家。”

    回家?

    母亲在时,她尚还有家,就在母亲被父亲卖掉之后,她每日栖息之所,只能称之为住所,如今这个认识不过一刻的小姑娘,先前义无反顾的为她阻挡了父亲的虐待,现下还要带她回家。

    也是在那一刻,翠竹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今后只要长公主用得到的地方,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她都必定毫无怨言。

    现在宁星玥遭了难,翠竹更加不能抛下她独活。

    周围的侍卫见宁星玥和翠竹抱头痛哭,觉得他们俩应该也翻不起什么浪,都渐渐退到了门外守着。

    翠竹见人都退了出去,又安抚了一会儿宁星玥,这才压低了声音,悄声道:“主子,先前奴婢在狱中是跟别宫的侍女关在一起的,期间有听到她们小声议论,说此次萧逸鸿叛乱,其中出力最大的是一个叫做李明亮的男人。”

    “李明亮此前是萧将军的副将,这次叛乱,起义军大多是来着陕原的难民,他们说先前大兴皇帝将他们打发回去,承诺救助的物资和款项迟迟没有兑现,眼瞧着身边的亲人即将活活饿死,他们起义也是被逼无奈,要怪也只能怪……”

    说到这,翠竹话音顿了顿,没有继续说。

    还是宁星玥开口问了句,“只能怪什么?”

    翠竹一咬牙,闭眼说道:“只能怪大兴皇帝昏庸无能。”

    宁星玥面色并无任何波澜,只是平淡的说了句,“还有别的么?”

    “噢,而且还听说,这个叫李明亮的,此前在萧将军的营中就曾在攻占城池之时滥杀无辜,就连妇孺和儿童都不肯放过,统统屠杀了个干净,这也惹得萧将军打了他三十军杖,并将他潜回了京城,让他在家思过,直至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才能重返军营。大家对此人的评价都是阴狠毒辣,现在他将主子留在宫中定然也是没安好心。”

    此时,宁星玥的寝宫外传来了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抬手覆在嘴唇之上。

    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翠竹这在缓缓靠近窗棂,向外望去。

    如今的明月殿的侍卫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

    翠竹拧着眉。

    之前她被放进来的时候,都还未有如此多的侍卫。

    或是萧逸鸿铁了心要将宁星玥困于这宫中。

    当下的状况还真是前有虎豹,后有豺狼。

    翠竹思索了片刻。

    “主子,现下这宫里的呆不得了,当务之急,是要将您送出宫去。”

    宁星玥一脸疑惑,“可现在你我,人单力薄,要如何才能出去呢?”

    翠竹靠近了宁星玥耳边,轻声说道:“现在奴婢有一计,主子是否愿意放手一搏?”

    宁星玥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反正坐以待毙也是等死,我们努力过,即使被抓住被赐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于是乎翠竹将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了宁星玥。

    结果却遭到了宁星玥的反对。

    “我不会同意你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我,如此你将我置于何处?”

    听到宁星玥的话,翠竹却是一反常态,她目光无比坚毅,就像宁星玥将她带回宫中的那日,她虽然身处险境,目光却是异常决绝。

    翠竹双手紧紧握住宁星玥的肩膀,“主子,我不是为了您,我是为了大兴,您现在是大兴唯一的希望,国仇未报,您不能止步于此!”

    宁星玥低着头没有应,一滴滴在她膝上绽开的泪花已说明一切。

    “主子不必替我担心,翠竹在三岁的之时,本就要命丧黄泉,是主子将我从忘川边拉了回来,翠竹此生已无憾。”

    说完,翠竹趴在门边,看到左边有一个落单的侍卫,她朝着他微微一笑,勾了勾食指。

    侍卫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姐姐,是有何事?”

    翠竹对着他眨了眨眼,“你再进来些嘛。”

    侍卫目不转睛地盯着翠竹,像是魂被勾走了一般,痴痴地跟着翠竹进了屋。

    他刚刚越过门槛,只听见“嘭”的一声。

    侍卫后颈一片嫣红漫开。

    此时宁星玥还躲在门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两人定了定神。

    翠竹跑了过去,直接上手将侍卫的衣服扒了下来。

    随后只听见她对宁星玥说了声,“主子,委屈你了。”

    不多时,宁星玥已经全服伪装在侍卫的戎装之下,翠竹也换上了宁星玥的常服。

    两人年龄身材相仿,不熟悉之人,看背影定是瞧不出破绽。

    “主子,我去了,你等会儿他们冲进来之后,看准时机马上就逃出去。”

    宁星玥眼角噙着了,从鼻腔发出“嗯”的一声,便不再说话。

    翠竹最后抱了一下宁星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会没事的。”

    屋内陷入片刻的沉寂。

    登时,翠竹向着后院的床边一跃而出。

    宁星玥遏抑住了哭腔,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大叫道:

    “快来人啊,不好了,宁星玥从后窗逃出去了!”

    随即有无数的侍卫冲了进来。

    宁星玥埋着头,趁机混入其中。

    只听见领头的侍卫吼了一声:“快跟上,让她跑了我们都得被砍头。”

    未等话音落下,乌泱泱的一群人便冲出了门,向着四面八方搜寻而去。

    宁星玥也随着人流冲了出去,在宫门交界的路口,见大家现下已是乱作一盘散沙,此时根本无暇顾及她。

    于是乎,她低着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便转身朝着宫门的方向奔去。

    但宁星玥转身之后还没跑几步,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侍卫队长的声音,“那个,你前面的路已经被堵死,你去那边看看吧。”

    侍卫队长的声音顿了顿,沉默片刻道:“你是哪个队的,怎么会如此瘦小?”

    猝然,周遭侍卫们的呼喊声已被宁星玥统统抛于脑后,现下她的心跳声愈发猛烈。

    “砰砰砰——”

    紧张之感,控制住了宁星玥全身的每一寸静脉,她只觉脚下千斤坠,一步都挪动不得。

    此后,她隐约听见,侍卫队长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贴近她耳后之时,宁星玥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挣脱了束缚,下意识地向前狂奔,死命逃窜。

    侍卫队长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大吼了一声,“这边、这边,她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一群人又风风火火地朝着宫门疾驰而去。

    宁星玥不敢回头,因为她能清晰的听见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要达到宫门之际,迎接她的却是禁闭的大门。

    在与自由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她却被死死阻挡在门之外。

    身后的嘈杂近在咫尺。

    她已无计可施。

    万念俱灰之间,宁星玥近乎放弃,呆呆立在原地。

    正当侍卫队仅剩一个转角的距离。

    突然,一股带着熟悉味道的清风将宁星玥包裹,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把揽住她的后腰,随后一跃而起,两人被墙角中那棵高大的黄葛树严严实实地隐匿了身形。

    第40章

    一群身披铠甲的侍卫火急火燎地在黄葛树下打转。

    “队长, 这里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人去哪里了呢?”

    被大家称作队长的男人性子暴躁,一巴掌朝着问话的侍卫后脑拍了过去, “你问我,我问谁?!她一个小姑娘,难不成还能飞了?”

    先前的侍卫被拍了一巴掌之后, 蔫蔫的,不敢轻易搭话,一脸为难的表情,看着队长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才鼓足勇气回了句:“属下不知。”

    队长震怒:“不知, 不知, 养你们做什么吃的, 既然这里没有,还不赶紧散开四下去寻啊?!”

    “是!”

    身后的侍卫们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声,而后四下散去。

    树上的两人, 眼看着火龙渐行渐远,胸中提着的那口气,这才缓缓从口中呼了出来。

    今晚夜色清明,朔月当空。

    蹲在树上的两人将这沉睡中的皇宫尽收眼底,朱墙青瓦, 飞檐长廊,每一砖每一瓦都承载着宁星玥或悲或喜的记忆。

    如今这皇宫早已易主, 亲人也一一逝去。

    明月依旧照宫墙,朱颜未改岁月不再。

    宁星玥没有急着从树上下来, 而是偏过头, 目光中带着些探究望向身后之人——

    “你当真如此恨大兴?”

    萧逸鸿揽着宁星玥肩头的手, 明显僵住。

    恨吗?

    的确是恨过的。

    当他调查后发现先皇一直知晓萧将军并未谋反,却为了权势的平衡,依旧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处决他们全家时,他是发自内心的憎恨大兴皇族的所有人。

    他们因为权势,而葬送了萧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

    这个恨意一直持续到五年前。

    宁星玥父皇驾崩前曾召见过萧逸鸿,可惜的是萧逸鸿赶到之时,皇上已经驾崩。皇帝在弥留之际,看似不经意的伸出了食指,萧逸鸿却从其中得到了启发。在魏公公从殿中出去处理后事的时候,萧逸鸿顺着皇上指的方向,在紫檀木雕龙纹顶竖柜的内侧,找到了一封萧将军写给皇上的密信。

    在信上萧将军提到,他发现大兴国皇宫中潜伏着北国的细作,具体为何人不得而知,但近期他得到一个消息,那细作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大兴国的四大开国将军的身上,他甘愿站出来做这个牺牲者,希望皇帝无论如何要保住萧逸鸿和另外三位将军的性命。同时也希望能通过此举让细作放松警惕从而露出马脚,以便尽快将细作捉拿。

    与此同时,萧逸鸿还意外得知李副将的存在,在萧将军被抓之后他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是敌是友暂时不能分辨,但他必定是知晓些什么,否则他为何要在发生此事之后就从此销声匿迹,查无此人。

    也是在那个时候,萧逸鸿察觉到一直以来他身后都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危险之中,可能还会祸及自己亲近之人。自那之后,萧逸鸿不敢动情,他害怕自己会像父亲一样有了软肋,从此束手束脚。

    后来萧逸鸿生日宴的那场刺杀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现在要做事太过于危险,现下与宁星玥多说一句,或都会将她卷入此次危机之中,他已经辜负了宁星玥的深情,现下他不敢让她在受到一丝威胁。

    纵使心中有诸多不舍,现在他也必须要跟宁星玥划清界限。

    于她于己,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思及此,萧逸鸿却还是不忍欺骗她,只道了句:

    “这些都已不重要。”

    一语答毕,萧逸鸿忍不住还是用余光偷偷看了宁星玥脸上的表情。

    此时的宁星玥眉尾轻佻,目光中流转着涔涔寒光。

    可事已至此,只有将宁星玥向外推,方为上策。

    侍卫们彻底放弃了搜查宫门后,宁星玥果断从树上跳了下来,似是跟眼前之人多呆一秒都令她心中作呕。

    宁星玥四下张望须臾之后,转身朝着另外的宫门前行。

    她还没有走出去几步,萧逸鸿在身后叫住了她:

    “慧慧,现在你出逃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必定所有出口之处都派了重兵把守,贸然前往,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他说话声顿了顿,仿佛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晌,终是劝了句:

    “放弃吧,你是逃不出去的。”

    宁星玥脚步停滞,随即脚尖已转,怒视着他:“我今日如此境地,是拜何人所赐,想必皇上比我更清楚。”

    其中“皇上”二字,她故意语速放缓,音调加重。

    萧逸鸿被她这么一唤,心揪得更紧。

    他深邃的黑眸死死的定在宁星玥的脸上,眸中的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上前一把抓过宁星玥纤细的手腕,郑重其事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之后便不由分说,将宁星玥生生拖回了宫中。

    不一会儿,两人依然立于“明月殿”宽大的牌匾之下,殿中的侍卫早已到处去搜寻,先前喧闹的明月殿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萧逸鸿一抬脚,只听见“嘭——”的一声震响,明月殿禁闭的朱门就这样被他生生踹开。

    他几乎的拖拽着将宁星玥带回了宫中。

    进屋后,他将宁星玥安坐于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倒了杯茶。

    “你们不该闹刚刚那么一出,你可曾考虑过,这样做或许会害了翠竹的性命。”

    此话一出,许久未动的宁星玥猛地抬头,狰狞的目光将萧逸鸿重重包围。

    顷刻间,她骤然起身,一把锃亮的匕首出现在她的手中,冲着他的胸口,正正刺了过去。

    “我要你为裕儿偿命!”

    电光火石之间,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稳稳地插在萧逸鸿的心口之上。

    宁星玥似乎也未曾预料到萧逸鸿明明武功高强,却在自己匕首冲破阻碍插入胸口之际,竟是没有一丁点儿躲闪。

    一朵猩红的如芙蓉的花朵在萧逸鸿胸前肆意氤氲开来。

    萧逸鸿低头看了一眼那把匕首,不禁轻勾了唇角。

    这把匕首是五年前他让刘理转交给宁星玥防身只用的,没想到今日却是用在了他的身上。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宁星玥毕竟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下刀,刀刃只插进去了一半,此伤尚不能危及性命。

    萧逸鸿的面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诧,他只是淡淡地说:“那日的决定,我并不后悔。”

    说完他一把从胸口拔出匕首,些许鲜血喷溅而出。

    萧逸鸿并未在意,他悠闲地撩起玄色长袍的下摆,仔细擦拭着匕首上的血污。

    待到收拾干净之后,他又重新将那把匕首摆在了宁星玥的面前。

    萧逸鸿语气平静,似是刚才的刺杀与他无关,“懂得用武器保护自己,很好。”

    随即,他便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明月殿的大门而去。

    空留宁星玥一人在黑暗中缓缓低下头,不安地反复扣着自己沾染了萧逸鸿鲜血的指甲缝。

    “吱呀——”

    银白的月光沿着飞檐静静泻进皇上的寝宫,一个玄色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边,

    刘理心中大喜,忙不迭迎了上去,“皇上,您总算是回来了!”

    萧逸鸿一手按在胸口,一手牢牢抓住门檐,有气无力地倚在门扉之上。

    “皇上,身体可是有碍?”

    萧逸鸿煞白的嘴唇亲启,半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的情形让刘理心中生了疑,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先前萧逸鸿背着月光他瞧得并不正切,现下走近之后,他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

    萧逸鸿的脚边已是积下了一滩不小的血迹。

    顺着滴在地上的血迹,刘理目光缓缓上移,玄色长袍虽能很好的隐藏住血色,却抑制不住萧逸鸿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如今他的面上也失了血色,鬓角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见此刘理大惊失色。

    他立马上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将止血的丹药塞进萧逸鸿的嘴中。

    确定丹药已经服下之后,刘理这才双手将萧逸鸿架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到了床边。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刘理眉头比先前锁得更紧了,“皇上,你先在床上稍事休息,属下这就去请马太医,很快就回!”

    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萧逸鸿虚弱地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道:“此事定要保密,切勿让旁人知晓。”

    刘理早已是六神无主,他愣愣地点了点头,转身便朝着太医院奔去。

    由于刘理走得太急,连寝宫的大门都忘了关。

    一股热风灌入室内。

    最近的温度已经渐渐攀升,“吱吱”的蝉鸣扰得人心头一阵烦躁。

    萧逸鸿本是爱洁之人,当下他外袍裹身,血液和汗液将中衣粘腻糅合在周身,他吃劲的用手指拎了拎衣衫,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种无力感,使他不由地皱了皱眉。

    无可奈何之际,萧逸鸿双目轻阖,不久他就开始意识模糊。

    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萧逸鸿听到从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背对着月光,一个黑影轮廓模模糊糊,萧逸鸿甩了甩有些发晕的脑袋,通过那人身上挂着的莹亮的螭龙纹玉带钩分辨出来人是身份。

    是大兴十三年的时候,萧家军成功抵御了外敌入侵,宁星玥的父亲的赏赐之物中,便有了这对世上仅此一对的玉带钩。

    如今这玉带钩还挂在腰间,却早已物是人非。

    当时这对玉带钩,萧将军将其中一个给了喻副将,另一个给了李副将。

    喻副将在得知萧将军逝世之后,隔日被人发现自缢于家中。

    所以这世上唯一拥有这玉带钩的人只有李副将李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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