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二更合一

    我这样的夫郎也就你稀罕

    一个蛋两人让了半天, 期间温二妞的馒头都吃完一个了。

    眼看最后还是她大哥败下阵来,乖乖夹了一半的鸡蛋吃掉,哪里还有半点不情愿?

    鸡蛋营养丰富, 是乡下最容易得到的补品。

    但凡家里条件尚可,都会养几只母鸡, 既可以吃蛋,等年纪大了宰了后还可以开个荤。

    家里新买的鸭子自然长大了也能下蛋,可距离那天还有一阵子。

    喻商枝提议道:“不如再抱一只母鸡回来养?”

    那日去镇上只见到卖鸭雏的, 没见到鸡雏, 更别提买回来就能下蛋的母鸡了。

    温野菜有心让喻商枝以后不用和自己分蛋吃, 于是痛快地答应下来。

    “等我打听打听,有没有谁家卖能下蛋的母鸡的, 若是没有,就去多买几只鸡雏。”

    过去不敢养多,是因为压根顾不上。

    现在家里多了一口人, 温三伢也逐渐可以帮忙做些喂鸡这样的琐事了,多养几只不算什么。

    鸡窝最早做的就不算小,至于喂鸡的草料和谷子,家里也供得上。

    吃饱喝足,收拾了碗筷, 四人散开,各忙各的。

    喻商枝已打算先在家里把看诊的地方收拾出来, 虽说眼睛还没好,但若有人愿意上门请他看诊, 他也不会推辞。

    家里四张嘴, 每日睁眼就要花钱。

    他已在温家白吃白喝这么多日了, 属实不能继续“吃软饭”。

    温三伢陪他一道, 把搬回家的那些炮制药材的工具都搬出来,用水刷了一遍,拿软布擦干。

    温野菜见不需要自己帮忙,便给鸡剁了鸡草,拌了些谷糠成了鸡食后,拿到后院喂了。

    转头看到大黄牛的两只小眼睛盯着自己,发出“哞哞”的叫声,他便凑过去摸了摸牛脑袋。

    “别着急,一会儿就带你出去吃草。”

    这遭抱回来的鸭雏,再过两日也可以下水了,他想着还是先让它们在家里两日,熟悉熟悉环境。

    放鸭子的池塘离得不远,到时候可以让二妞带着三伢一起去。

    村子里不止一家人养鸭,但鸭子聪明,会认主,也会认家门,轻易不会走丢。

    等到太阳升得高一些,温野菜例行要去地里看看,温二妞给家里的几畦菜陇浇了水后带着大黄牛出去吃草,以防万一,她还带了大旺一起。

    有大旺在,村里那些爱说闲话的都不敢上前。

    放牛的时候二妞也能干点别的事,比如摘点野菜、打点鸡草,有狗看着也不怕牛走丢。

    三伢眼巴巴地也想去,可喻商枝觉得今日多少有些风,便还是让他留了下来。

    三伢虽乖巧,到底留下后心情有些低落。

    过去他身体差,从不惦记出门,现在好些了,孩子的天性就显出来。

    喻商枝看在眼里,有心给他找些事干。

    遂让他拿过笔墨,帮自己绘图,规划日后在家看诊用的屋子。

    他和温野菜从镇上回来的路上就商量过,堂屋拿来做这件事不合适,既然以后两人一起睡正屋的卧房,不如就把以前温野菜住的东屋改造成诊室。

    温三伢一听可以画画,一下子提起劲来,磨好墨后用笔蘸饱了墨,依着喻商枝的指示,在纸上仔细地落下笔画。

    因为笔墨价贵,读书人都晓得要敬惜字纸,故而温三伢从没在纸上乱描乱画过。

    一开始不太得章法,后来顺手了些,画出来的线终于不再歪歪扭扭了。

    起初他还不懂这一条一条的线是什么意思,等到得了喻商枝的提示,才知道这东西叫“平面图”。

    东屋就巴掌大,几条线就画完了。

    又用笔加了一些小字注释,写明哪里摆桌哪里放凳。

    温三伢写完后意犹未尽,又找出鲁班锁拼着玩儿。

    院子里只剩二旺,无聊地到处转圈。

    它似乎是瞧见喻商枝在屋里坐着,手头没事,就大着胆子叼了个藤球过来冲喻商枝摇尾巴。

    喻商枝听见了狗子的吐气声,知晓它到了自己跟前,遂伸出手去摸到了藤球。

    二旺只咬住了一点位置,不至于都是口水。

    “是想玩球么?”他掂了掂球,发现这球不是空心的,估计是因此才耐得住狗咬。

    喻商枝于是信手向远处一抛,院子大,只要避开水缸和菜地方向,就不怕砸到东西。

    二旺“汪汪”叫了一声,跳着扑了出去,很快把球叼了回来,喻商枝再扔出去。

    如此几个来回,乐此不疲。

    等到即将日上三竿,温野菜终于从地里回来了。

    喻商枝早就给他凉好了水,里面稍微放了一点点盐。

    温野菜接过,喝了个一滴不剩,末了抬手抹抹嘴,砸吧了一下,“这水怎么咸丝丝的?”

    喻商枝道:“你出了一头汗,喝点盐水力气恢复得快。”

    温野菜一饮而尽后觉得没喝够,自己又去倒了一碗。

    “地里都挺好,过阵子水田就能插秧了。我想着今年夏收割了麦子,除了玉米之外,咱们再种一点豆子。”

    斜柳村偏北,一年地里就种一茬冬小麦。

    大抵是秋耕的时候下种,来年四五月时收获。

    中间旱田会有几个月的空闲,大部分农户会趁此机会种上玉米和大豆。

    相比之下,种玉米的多于种大豆的,因为玉米能当成主食,人和牲口都能吃,玉米叶子和玉米杆还能当柴火烧。

    原本温野菜还是想和往年一样,照常把地里全都种上玉米的,但那日喻商枝提到澡豆的事情后,他就改了主意。

    “你不是说澡豆就是用大豆粉做的么,既然如此,咱们家今年也种些豆子,玉米少种些就罢。到时候磨成豆粉,省了出去买。做了澡豆换成银子,什么粮食买不着?不指着地里的玉米填肚子。”

    能从原料上节省成本,当然是好事。

    喻商枝又想到买地的事,他对这些一知半解,遂问道:“家里的钱够买地的,不再置办几亩么?”

    温野菜放下水碗,说出自己的打算。

    “银钱是够,可买田也是看运气的事。既然要买,肯定要买良田、肥田。但谁家手里把着这种好田,愿意轻易往外卖的?除非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况且地多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要雇人,又多一份花销。不如先打听着,真要有好田地再说。”

    “也好,家里不缺吃喝,还是看准了再置办。至于下地的事,这不还有我么?”

    喻商枝心道,自己虽然不太会做农事,但可以学。

    温野菜不太舍得让细皮嫩肉的小郎中下地,大热天的都不好意思打赤膊,可别太阳一升起来就中暑了。

    因而嘴上泛泛道:“嗯,等你眼睛好了,到时候再说。”

    喻商枝听出温野菜在这件事上对自己的敷衍,却也没什么办法。

    不妨自己从明日就开始练八段锦,体力跟上了,到时候就能帮着温野菜分担。

    两人聊完地里的事,喻商枝转身,叫温三伢把画好的图纸拿出来,给温野菜瞧。

    “这么一看,还有模有样的。”

    温野菜低头看纸上的画,啧啧称奇。

    只见不大的屋子被分为三个区域,分别是看诊的桌子、供病患躺卧的床铺以及存放药材的地方。

    然而有一个点,喻商枝较为顾虑。

    “按理说屋里有现成的床,可到底是你过去睡的,以后若是变成病床,想必就会有忌讳。”

    那个屋子有许多温野菜儿时的回忆,其实但凡家里能空出其他地方来用,喻商枝都不想占用温野菜的屋子。

    温野菜得知喻商枝的担忧后,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

    “我不在意,况且以后我也没什么机会再睡那张床了。还不如担心以后家里添了人口,屋子就不够用了呢,不过到时再做打算就是。”

    家里攒钱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买田地、盖新房。

    温野菜坚信,这个家有了喻商枝,他们一起努力,往后家里肯定不止这几间土坯房的。

    “这样的话,桌椅和床都有了。我想着垂一张布帘子,把床和桌子两边隔开,脏了也方便拆下来清洗。再做几个存放药材的架子,两个煎药的泥炉,配上药罐子,如此就差不多了。”

    温野菜盘算一番后说道:“这些容易,水磨村有木匠,我去找他打几个简单的木架子。那头也有一家是卖陶器的,家里的药罐子和泥炉就是在那买的,我顺道提溜两套回来。”

    他说罢,思索着还有没有遗漏,最后记起两日后便是清明了。

    这种日子村子间都会有货郎奔走,遇见了就得买些香烛纸钱。

    “这事我来。”

    喻商枝察觉到温三伢回屋后,才对温野菜道:“毕竟是头一回去见爹娘,总不好空着手,要不要再买坛酒?”

    “往常都是我一人去,除了香烛纸钱,一般就买点糕饼。我爹倒是能喝酒,但我娘不爱让他喝,所以我从来不买。不过你是新姑爷,去的话,买坛酒倒是可以。货郎是不卖酒的,且等我去水磨村时沽些来。”

    说罢自己也感慨。

    “我现在想起这事,还觉得和做梦一样。”

    喻商枝笑道:“这话合该我说才对,若非有这么个际遇,该去哪里找你这样的夫郎?”

    温野菜有些脸热,“我这样的夫郎也就你稀罕。”

    隔了两天,一大早温野菜就牵了牛车预备去水磨村。

    天气晴好,温二妞约了虎妞一起去挖野菜、打鸡草。

    家里上回抱回来的鸭雏还没带去下水,因温野菜问了村里养过鸭的人家,说是不能直接带去大水塘里,得先在家里让它们学一学,等着学会了自己下水,带出去才省心。

    温野菜便征用了家里的大木盆,把外头打来的水倒进去,派温三伢在木盆旁看着鸭子。

    喻商枝则坐在院子里编笸箩,上辈子他除了专业之外,也学过不少东西打发时间,其中就包括竹编和草编。

    家里少不得晾晒和炮制药材,原本的笸箩根本不够用,他便让温野菜闲暇时削了很多竹片备着,自己摸索着也能编,最多就是不太好看,可毕竟不是拿出去卖,家用也够了。

    期间偶尔被竹片的毛刺刮到手,他也只是皱皱眉。

    干活难免受点小伤,在这个家里,就连温二妞都比他来的辛苦,没什么可喊累的。

    歇了这两日,脑后的伤也基本大好了。

    淤血散去,只好不用力碰就不疼。

    大旺和二旺今日都被留在了家里,一个在门口站岗,一个陪着三伢看鸭子。

    不用说看鸭子的肯定是二旺,看着看着还抬起脑袋企图用鼻子去拱,三伢把它的大脑袋推开,它以为三伢是和自己玩闹,使了力气不肯退让。

    喻商枝一边编笸箩,一边听三伢煞有介事地教训二旺,唇角挂了一抹笑。

    片刻后他竖起耳朵,遥遥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拨浪鼓的声音。

    喻商枝听不太真切,便问三伢道:“三伢,你有没有听见拨浪鼓的声音?”

    三伢赶紧侧耳去听,等到声音更近了,他才一下子站起来,“喻大哥,是拨浪鼓,货郎到咱们村来了!”

    乡下可没有什么“小卖部”,想买东西只能等货郎挑着担子来。

    他们走街串巷时都会摇一张小鼓,俗称“货郎鼓”,其实就是小孩子玩的拨浪鼓。

    远远听见鼓声,村里人就知道货郎过门前了,会赶紧拿着铜板出门。

    若是没有铜板,米面鸡蛋也能当成钱用,以物易物,毕竟货郎家也是要吃饭的。

    喻商枝连忙起身,撑着竹竿回屋拿钱,顺便同温三伢道:“你去门口等着,若是货郎路过就叫他等等,咱家要买些东西。”

    温野菜说过,这附近几个村只有一个货郎,走的路线是固定的,所以若是来了斜柳村,一般下午才能到水磨村,他是遇不上的,东西不会买重复。

    喻商枝揣了半吊钱出来,货郎已经放下担子在家门口的空地上了,可是离得很远。

    温三伢拽着大旺和二旺的绳子,“喻大哥,那货郎怕狗,不敢过来,我把狗往里牵,你让他上前些来。”

    温三伢没什么力气,全靠两条狗对温家人的信任。

    它俩不依不饶地回头叫了两声,随后才紧挨着温三伢的腿坐下。

    喻商枝出去前问:“三伢,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温三伢摇摇头,“我没有想要的,不过二姐前阵子念叨,说货郎来了她想买根新头绳,结果这会儿她又不在。”

    喻商枝了然,“没事,我帮她买了就是。”

    货郎时常在这几个村子逛,是知道温家人的。

    这户养了两条站起来快赶上人高的黑背恶狗,当家的只有一个哥儿,带着两个半大崽子。

    他见狗退了,才有胆子挑起货物往前走了几步。

    眼下朝外的小郎君,看着很面生。

    手里还攥了根竹竿探路,竟还是个瞎子。

    货郎很快收回探究的视线,“小兄弟,要点什么?我这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大人用的,小孩玩的,什么都有。”

    喻商枝知道货郎的担子包罗万象,别看担子只有半人高,里面却能装得下几十样货品。

    “来两刀黄烧纸,一包纸钱,再来两根蜡烛、一捆香。”

    原是买东西清明上坟,这一路货郎已经卖了许多,熟练地给他分出来,蜡烛也用油纸卷好。

    “黄烧纸五文钱两刀,香火五文一扎,蜡烛二十文一根,一共是五十文。”

    黄烧纸不值钱,平常都是一文一刀,线香两文钱一扎,原主先前买这些祭奠秦老大夫时就是这个价格,这赶上过节竟也涨了。

    不过这类祭祀逝者用的东西,不好讲价钱,货郎小贩无非也看重这点才敢要价。

    至于蜡烛,更向来是金贵东西,村户人家断断用不起,也就是祭祀时才舍得点上。

    喻商枝摸了摸几样东西,没察觉出什么错处,便掏出兜里的铜板。

    方才来的路上他点过,大约是六十文。

    “头绳有没有,怎么卖的?”

    货郎弯腰抓出一把,“这些都是两文钱一根,颜色好看也结实,村里的哥儿姐儿都从我这买头绳。”

    喻商枝预备多买两根,家里不仅有温二妞,温野菜也用得上。

    “给我拿四根,要两个不一样的颜色。”

    货郎抽出四根道:“给郎君您拿两根红色,两根鹅黄色如何,这两个色卖得好。”

    见喻商枝点了头,他便道:“这样就是五十八文。”

    “有没有什么孩子喜欢的玩具,便宜些的,我凑个整。”

    方才过来时喻商枝数了抓的半吊钱,一共是六十文。

    眼下给温野菜和温二妞都买了东□□独漏下温三伢便不好。

    货郎眼睛一转,拿出几根竹蜻蜓。

    “这个怎么样,两文钱一个,能飞老高。”

    这东西做起来简单,价钱不能卖贵了,再加上容易丢,玩一玩就不见了,所以好卖得很。

    喻商枝点点头,满意地给出六十文钱。

    回到院子里,喻商枝把竹蜻蜓给了温三伢。

    这东西搓一下就能拔地而飞,要紧的是别打到手和脸,不然被快速旋转的竹片子打一下还是怪疼的。

    等到温二妞回来,见了竹蜻蜓当场把竹篮往地上一丢,非要缠着温三伢给她也玩玩。

    正巧温三伢玩累了,出了好些汗,开始不住地咳嗽。

    喻商枝赶紧把人叫过来,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听到他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粗,脉搏也跳乱了。

    “三伢,累了就回去躺一会儿,吃过午食,下午日头过了再出来玩。”

    三伢又咳了两声,虽然头上和领口的汗被擦掉了,可微风吹过来还是觉得有些冷。

    他听话地把竹蜻蜓给了温二妞,“二姐,你先玩,我回屋看书。”

    温二妞见他这样也有点担心,跟着把人送进屋才出来,嘴里还念叨,“那两本开蒙的书都快翻烂了,真不知道书有什么好看的。”

    她说完抬头看到喻商枝,想到她这喻大哥也大小算个读书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嗐,大哥说过,温家祖祖辈辈泥腿子,能出三伢一个爱读书的就不错,已经属于歹竹里头出好笋。现在喻大哥你也来了,这好笋岂不又多一个!”

    一番话说得喻商枝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道:“不求一定要会读多少书,但学会认字总没有坏处。”

    温二妞生怕喻商枝想教她念书,竹蜻蜓也不玩了,又想起她带回来的一篮子野菜。

    “大哥估计快回来了,我先把灰灰菜洗出来过水,等他回来了直接上锅蒸。”

    喻商枝刚从怀里掏出头绳,就听见小丫头跑远的脚步声,只好扬声道:“二妞,别急,我还给你买了头绳!”

    两根头绳挽回了温二妞的心,她拿走了鹅黄色的,还不忘指点喻商枝,“这两根红色的,喻大哥你留着给我大哥,他喜欢。”

    喻商枝把红头绳在手上缠了缠,好似无意识地问道:“你大哥还喜欢什么?”

    温二妞正翻来覆去地看新头绳,这个颜色好看,她还从来没戴过。

    听到喻商枝的话,她也没多想,脱口而出道:“我大哥啊,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可能喜欢钱?”

    喻商枝:“……”

    看来在温二妞这里是得不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了。

    不过得知温野菜喜欢红色,姑且算是个有价值的收获。

    温野菜进门时浑然不知自己在亲妹的眼里,就是个实打实的钱串子。

    他牵着大黄牛到院子中央,把板车卸了下来,上面堆放了不少东西。

    温二妞上去帮忙,温三伢没动静,多半是在屋里睡着了。

    喻商枝上前摸了一把大黄牛的脑袋,问温野菜都买了什么。

    “张木匠那里有些现成的木架,不过一般都只有两三层。我想着你要放药材,层数要多些才使用。药柜打不起,木架还买不起么?就在他那定了五个六层的,一个三百文,过几天去取。”

    温野菜财大气粗地说完,搬下来几个叠着放的木盆。

    “不过他那里箍的木盆不错,我买了四个,以后咱们一人一个,算上家里以前有的,泡脚擦身的盆都分开。哦对,我还新定了一个浴桶。”

    温二妞不解,“咱家不是有浴桶么?”

    温野菜看她一眼,“那是你和三伢用的,太小。”

    他看出来喻商枝不习惯用木盆洗澡,家里也不缺再多买一个浴桶的钱。

    而且他专门挑了个大号的,比划一下,能同时进去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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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二更合一

    下一刻他的唇就贴上了一片温温软软

    木盆沉甸甸的, 搬下来后车上还有泥炉、药罐,从屠户家买的肉,此外另有两小坛酒。

    温二妞探头去看放了猪肉的篮子, 欢喜道:“大哥,你还买了肥膘和大棒骨, 咦,这块是什么?下水?”

    她想伸手去拨拉,被温野菜叫停。

    “别乱碰, 蹭一手油。”

    说完又道:“今日去得早才赶上买这块肥膘, 不然早就被人抢走了, 正好炼点荤油出来,大棒骨炖汤, 挑两根给大旺和二旺磨牙。你说的那块是猪肝,给你喻大哥买的。”

    喻商枝本来在研究新买的药罐,屈起手指敲了一遍,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偏过头,“给我的?”

    温野菜得意道:“猪肝明目,我今天看见就想起来了,没记错吧?”

    这之后他甚至还摸出一小包枸杞子, 递给喻商枝看。

    “你瞅瞅怎么样,我只能看出挺红的, 个头也不小。我想好了,晚上炖一锅猪肝枸杞汤, 给你好好补补!”

    喻商枝先是凑上去闻了闻枸杞的味道, 继而拈了一粒嚼。

    肉厚甘甜, 品质比他预料得还要好。

    “这枸杞应该是去年的秋枸杞, 你从哪里得的?这么一点想必也不便宜。”

    温野菜发现这东西原来可以干嚼,索性抓了一把打算去洗一洗,给喻商枝当零嘴吃。

    “说来也是巧,我赶车回来的时候碰巧看见一个婶子在晒枸杞,一整个笸箩呢,问了一句才知道是她娘家人送来的,她儿媳刚生了孩子,寻思补补气血。我让她卖我一点,她说是娘家人从山上采的,价格还算公道,这一小包十文,到了镇上得要二三十文。”

    说话间他也往嘴里塞了一个,枸杞的甜里也带着一股子药味,温野菜撇撇嘴,不是很喜欢。

    “我知道后山深处有几棵野枸杞树,少有人去,今年夏天咱们去采头茬。”

    什么东西都是头茬的最好,温野菜向喻商枝求证,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一时心情更好。

    买回来的东西都放到了该放的地方,温野菜总算能在堂屋坐下喝口水歇歇脚。

    “我回来的时候又看见大树哥在咱家地里帮忙除杂草,里面可以喂鸡鸭的还专门分出来,今天让二妞带回来不少,我说了不用,他非说是顺手的事。”

    胡大树这般做,自然还是因为先前帮小蝶哥儿治病的人情。

    “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哪知大树哥两口子的这人情还不完了。”

    喻商枝上一世便是如此,常常有那病人与家属痊愈后来医馆感谢的,他却不知怎么面对。

    幸而喻家有规定,除了锦旗,其它的财物、礼品一概不许收,能省去许多烦恼。

    温野菜却没有把这事想得很复杂,“你别为这事烦心,大树哥和屏哥儿帮咱,一是我本就和屏哥儿关系好,二是他俩宝贝小蝶哥儿,人情这码事不就是有来有往?下回我去山上猎了野物,给他家送点东西。”

    喻商枝朝着温野菜的方向偏了偏头,大约是无意识的,目光竟好似落在了对方脸上一般。

    后者哪怕知道喻商枝什么也看不见,心头仍旧无端地多跳了两下。

    “怎么突然那样看我?”

    喻商枝哽了一下,“哪样?”

    温野菜心想,喻商枝真是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模样的。

    这还是眼睛没好的时候,一个晃神间都看得出几分深情的意味,以后要是彻底好了……这还了得?

    温野菜搔了搔额角,“没,我就是想说,你别把大树哥和咱家的来往当成负担就好。他那人就是热心肠,谁家有事都愿意帮一把,没有小蝶哥儿的事八成也和现在差不离。”

    喻商枝明白温野菜的意思,顿了顿还是把方才想说的话说出了口。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发现你这样很好,与人交往,其实就是真心换真心,那些不真心待人的,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去维系关系。”

    一个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扎根在此,加上姻亲来往,五服之内怕是都沾亲带故,若想每一头都顾上,累都累死了。

    况且温野菜过去在村子里不受待见,怕是吃了不少闲气。

    可真正跟他走得近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足以可见这人的品性。

    温野菜被喻商枝说得一愣,半晌才道:“你这……算是夸我?”

    喻商枝唇角轻扬,正要说什么,路过堂屋门口的温二妞突然来了一嗓子,“大哥,喻大哥给你买了头绳呢,你瞧见没呀?”

    ……

    刚刚酝酿出的一丝能称得上氛围的东西,就像鱼吐的泡泡,一下子就破了。

    喻商枝只好换了话茬,拿出了两根红头绳。

    “今天货郎来咱们村了,你嘱咐的那些我都买了,二妞说要头绳,我就拿了四根,连上一个给他俩玩的竹蜻蜓凑了整,一共六十文。”

    家里不论谁挣的钱,往后都要放在一起支取,他今日花了多少,也该和温野菜说一声。

    温野菜一听黄烧纸卖到五文钱两刀,直呼货郎黑心,可看到红头绳,笑容又亮起来。

    “你给二妞买两根就是了,没想到还想着我。”

    喻商枝见两根最便宜的头绳都能让温野菜这么乐呵,更打定主意日后挣了银钱,要去给他淘换更好的东西。

    温野菜喜滋滋地进屋放好头绳,出来后看见喻商枝坐在那里泡野菊花茶,也上前又要了一杯。

    喝了半杯,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说起来我今天出村时还碰见唐文了,就是那个和王小玉定亲的书生。奇怪了,这天也不冷,他带了块布把脸包得可严实,要不是一阵风过来把布吹掉了一半,我都没认出是他。”

    温野菜纯粹当个闲话和喻商枝聊,“那布一掉,我瞥见他脸上长了些红疹子,怪不得要挡住。我听说读书人考科举,不仅要看学问,还要看品貌。歪瓜裂枣的不要,残废的不要,皮肤上有明显疤痕的也不要。”

    喻商枝出于职业病,本能地道:“脸上起疹子,可能是吃错东西了,这要是不料理好,兴许会留疤的。”

    但唐文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管他留不留疤。

    ***

    唐文的事只是个小插曲,无论是喻商枝还是温野菜,都不爱在背后总拿别人家的事磕牙。

    说过一嘴,也就抛到脑后了。

    因买的东西多,有菜有肉,温家的今日的饭桌格外丰盛。

    野菜上裹了面上锅蒸,沾着料汁吃别有滋味。

    后院掐来的一把菜豆,用荤油炒猪肉,最后加上清酱,加水炖了好半天,连最后一点菜汤都被用杂面馒头擦了个干净。

    棒骨煮了两根,上面的碎肉没剔掉,直接全都给了大旺和二旺。

    算起来已经有日子没带他俩上山,两条狗捉不了兔子之类的开小灶,再不给点肉短了嘴,未免有些亏待了它俩。

    猪肝和枸杞炖成了汤,按理说应该再加点枸杞叶,但家里没有,只得暂时凑合。

    出锅后的味道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猪肝的味道也特别,有人爱吃,有人嫌弃地闻一下都不愿。

    喻商枝听兄妹三个的意思是不怎么爱喝,但在他的要求下还是一人吃了一碗。

    这道汤称得上是一道药膳,滋阴补肝肾,而清明时节恰好应该注意养肝气。

    现在温野菜也不说喻商枝讲究多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在这个家里想必是常态,喻商枝总不会害家里人。说着听了就是,况且他不嫌弃吃猪肝,香着呢。

    别说做成汤,就是白水煮了切片,再蘸醋吃,他都能连吃好几片。

    晚间。

    拾掇完后院牲口后,温野菜端着药进门,正好看见喻商枝在给自己把脉。

    他当即放轻步子,不敢打扰。

    喻商枝如今耳力见长,其实早就听见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

    “阿野。”

    温野菜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巴巴地凑上去。

    喻商枝喝药时他也不消停,顺手握上喻商枝的腕子,学着找脉搏。

    一次两次的,不得其法,然而挠得喻商枝一阵痒。

    “来,我教你。”

    喻商枝放下漱口的杯子,抓过他的手指,告诉他应该按哪里。

    指腹下脉搏富有规则地跳动,温野菜完全被吸引进去。

    直到瞅见喻商枝发红的指尖才皱起眉,“你指头怎么了?”

    喻商枝本来都忘了,闻言动了动手指道:“没什么,白日里编笸箩,被竹片刮了两下。”

    “哪里叫没什么,我把灯拿过来看看,别是竹刺扎进去了,到时候若是长进肉了,许久都好不了。”

    温野菜扶着喻商枝坐去桌子旁边,把油灯凑得近些,又拿了一根绣花针过了火。

    对着灯光,他两只眼珠子都快对到一起去,好歹是找到了一截竹刺的头。

    “你忍着点,我要挑了。”

    说罢他就将针尖刺了进去,将不起眼的竹刺给清掉。

    喻商枝的指尖因此冒出两滴血珠,温野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是下意识地用嘴帮他抿了一下。

    喻商枝只觉得指头尖上一热,烫得他都觉不出疼来,心头上像是被什么挠了挠,痒得发颤。

    温野菜方才纯属一时上头了,回过神来后也有些害臊。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自家相公,生怕这面皮薄的小郎中生自己的气。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喻商枝发火,只是说道:“不早了,咱们熄灯上床歇了吧。”

    温野菜放下心来,再度把喻商枝扶到床边后便熄了油灯。

    哪知弗一上床,自己就被揽进一个怀抱里。

    喻商枝可从未如此主动过,温野菜反而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商枝……?”

    他唤了一声,却也只唤了这一声。

    因为下一刻他的唇就贴上了一片温温软软,再也出不了动静。

    喻商枝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子冲动,大抵他总是个健康的成年男人,喜欢同性不说,且早已对温野菜动了心。

    虽理智的弦好似有崩断的意思,可喻商枝依旧克制着,只是以唇压着唇肆意了一通。

    眼前的黑暗放大了其它的感官,却意识到好一会儿没听到温野菜的呼吸声了。

    他心中一惊,赶紧放开了温野菜,这才听到小哥儿大口喘气的声音,搞得他哭笑不得。

    “你这哥儿,素日没少占我便宜,这会儿怎么连喘气都忘了?”

    温野菜感觉自己刚刚差点死了,暗夜里他把眼睛睁得好大,觉得浑身上下的热气都集中在了脑袋上……Yǔēliaйgwāи笃加。

    唇瓣上残存着濡湿的感觉,哪怕是第一次经历,他也恍惚知道,这就是夫夫之间会做的事,一时心砰砰直跳。

    即使如此,却是嘴硬。

    “你和我亲嘴也不打个招呼,我被你吓了一跳。”

    说罢他一把抓住想要翻身躺回去的喻商枝,把脑袋埋在对方的胸膛里。

    身体里仿佛有簇小火苗还在烧,潜意识告诉他,不能就这么放喻商枝走。

    于是下一刻,喻商枝就感受到了来自温野菜笨拙的回应。

    然而比起“亲”,更像是“咬”。

    牙齿磨着喻商枝的唇瓣,像是打定主意要在上面留下印记。

    这厢和小狗一样啃来啃去,出于本能地两只手也到处乱摸。

    喻商枝忍了又忍,本来压下去的火,轰地一下烧得更旺。

    就算是衣服再宽松,但因为两人贴得近,身体上的反应却做不了假。

    温野菜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一停,居然下意识地想从喻商枝的怀抱里滑出去。

    然而事态到了这地步,喻商枝是断不会令他“得逞”了。

    “阿野。”

    他们在被衾间耳鬓厮磨,热意逐渐升腾。

    ……

    一夜雨疏风骤。

    喻商枝睁开眼时,身旁的哥儿兀自睡着。

    脑袋压在他的肩头,被子里,小腿也压在他身上。

    喻商枝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却维持着当下的姿势没有乱动。

    昨夜终究没有做到最后,二人未曾正式拜堂过,哪怕已经日日睡在一张床了,喻商枝还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的。

    加之今日又是要去山上扫墓的日子,自己还没拜祭过温野菜的爹娘,就把人家的宝贝哥儿据为己有了,实在是万万不妥。

    因温野菜没醒,喻商枝也推测不出时辰。

    窗外雨声淅沥 ,雨势应当不大。

    既然下了雨,温野菜就不必起早去下地干农活,可以多睡一阵子。

    喻商枝本有意再睡个回笼觉,可试了试总也睡不着。

    索性就搂着自家夫郎听雨声,等到雨终于停下来,院子里传来二妞与大旺和二旺说话的声音,他便知道至少已是卯时末了。

    温野菜若是偷懒赖床,大多也就是这会儿睁眼。

    今日果然也如此,怀里的人打了个呵欠,像小动物似的揉了揉脸,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虽是在人家怀里睡了一夜,可经过昨晚那档子事,温野菜还是多看了喻商枝几眼。

    只能说,没想到小郎中看起来温文尔雅,真到了生猛的时候,办法还是挺多的。

    喻商枝自不晓得温野菜心里头在想什么,两人依次起了床,都感到身上有些粘腻。

    昨晚温野菜不想动弹,喻商枝也行动不便,最后是拿帕子简单擦了擦就作罢。

    拖到今早,不得不打了两盆水到屋里,处理清爽后换了套干净的外衣。

    温二妞自不知道屋里的两人在折腾什么,今早按习俗要吃枣糕,一早她见大哥没动静,就把灶火烧上,糕也蒸上了。

    等温野菜端着木盆出来预备泼水,喻商枝也紧随其后,三人才打了个照面。

    温二妞一声惊呼,令喻商枝顿住步子。

    “二妞,出什么事了?”

    只见温二妞上前几步,仰起头认真地看了看,才指着喻商枝的嘴角道:“喻大哥,你是昨个肉吃多了,上火了不成,嘴角都破了!”

    喻商枝本能地抬手碰了碰,倒是不疼,破的应该不严重。

    “怕是昨晚被什么虫儿咬了。”

    他意有所指地笑着说了一句,未曾看见走在前头的“虫儿”一个趔趄,险些把水泼在院子里。

    辰时末。

    一切准备停当,喻商枝拿起竹竿,和温野菜各挎了一个竹篮,带着两个小的往后山的方向去。

    竹篮里放的是香烛纸钱,充作贡品的枣糕和先前买的酒。

    清明节前几日也可上坟前扫墓,但需是三年内的新丧,所以终究是赶在正日子去的人多。

    斜柳村人家的祖坟都在后山上,去的方向也相同。

    这一路上碰见了不少人,见温野菜要领着喻商枝去拜祭温老三夫妇两个,便知这外来的小郎中此后是彻底被这又丑又悍的菜哥儿栓紧了。

    真是各人有各命。

    没走几步温三伢就累了,温野菜弯下腰,让他到自己背上来。

    村里赁了家中旧屋子给胡大树夫夫的李老太,佝偻着腰和儿子媳妇一行走在另一侧,她眼睛早就花了,眯起来看了好半天才道:“菜哥儿,今年怎么带着三伢子来了,他身子弱,可别上山冲撞咯。”

    这是老说法了,病人不能去扫墓,坟地里阴气重,会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回来。

    何况过去温野菜想带也不成,年年清明都是雨季,温三伢必定会大病一场,别说上山了,床都下不来。

    李老太的话一出口,前后左右的好几户人家都看了过来。

    先前他们还怕打量多了惹了温野菜不快,再惹起这哥儿的暴脾气,如今有了缘由,尽数多看了几眼。

    有人见喻商枝的眼睛还瞎着,咂咂嘴露出不屑的神色。

    有人见温三伢仍然瘦瘦弱弱,趴在温野菜的背上,便感慨家里有郎中又怎样?

    这娘胎里的弱症,哪里是这么好治的,这孩子八成依旧是养不大。

    其中刘大娘和苏翠芬走得近,对温家也亲厚。

    她从人群里出来,凑上来离近了逗温三伢,稀罕地摸了一把这娃娃的脸,笑道:“有日子没见三伢了,这气色可比以前好多了,瞧瞧这小脸上也有肉了。”

    温野菜顺势开口,也是为了说给旁的人听。

    “今年是我娘走的第三年了,因为商枝来了,三伢的病也见好,便想着都带去给我爹娘磕个头。”

    三年过去,新坟也变成了老坟,确实该去一趟。

    刘大娘唏嘘不已,“是这个道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也让你爹娘在下头放心。”

    说起这个,各家也没了议论人的心思。

    各个长吁短叹的,进了山后因着方向不同,也就各自散开。

    这里的山路不算太难走,温三伢执意要下来,温野菜便让温二妞小心护着他向前。

    自己则接过了喻商枝手中此刻变得有些碍事的竹竿,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

    “这地上有些拌脚的树根草藤,你别走急了,我带你避开。”

    一路上虽走慢些了,好在有惊无险地到了地方。

    眼见不远处已能隐约看见坟包,温野菜叹口气,边向前去,边同喻商枝讲道:“据说以前斜柳村的温姓也是大姓,可惜后来就子嗣单薄了,从我太爷爷那辈开始算,到三伢就是四代单传。”

    这么说是因为,姐儿和哥儿嫁出去后是不能葬在自家祖坟的。

    如今放眼望去,近年新起的坟茔只有温永福和乔梅。

    到了坟前,不急着跪下磕头。

    上次来还是过年的时候,这回再看,坟茔四周长出了许多新的杂草。

    温野菜带着温二妞弯腰拔草,喻商枝则和温三伢一起,把竹篮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好。

    等到温野菜用随身带来的铁锹给两个坟头都添了新土后,他拍拍手上的灰,领着喻商枝和一双弟妹,在父母的坟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点烛火、燃线香、上贡品、烧纸钱……

    温野菜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套流程,唯一的不同在于今年一家人都到齐了。

    但好像每一回都是如此,温野菜想。

    本来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到了这里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喻商枝察觉到了温野菜不寻常的沉默,摸索着探到了他的掌心,轻轻握住。

    熟悉的干燥温暖传递而来,温野菜如同获得了力量一般,喉咙里的酸涩褪去了些许。

    半晌之后,他整理好心情,终于开了口。

    “爹娘,今年我带着新相公和二妞三伢一起来看你们了。”

    说罢他没有松开喻商枝手的同时,又侧身揽过温二妞和温三伢。

    “咱们给爹娘磕个头吧。”

    于是四人齐齐面对着坟包,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再起身时,喻商枝听见另一侧的温二妞和温三伢都哭出了声。

    “呜呜,爹、娘,我好想你们……”温二妞哭出了第一声,很快温三伢也抽抽噎噎地流起眼泪。

    他对爹的印象几近于无,对娘的印象也只有模糊的一点,可是一想到自己永远都不会有爹有娘了,又有几个孩子能忍得住?

    姐弟俩挨着哭了一阵,又转而投到温野菜的怀里哭。

    温野菜再坚强也不过虚岁双九而已,喻商枝听到他吸鼻子的声响,就知道小哥儿的眼眶怕是早就红了。

    温野菜怀中搂着二妞和三伢,也许是今年人齐了的缘故,他反而觉得泪意更浓。

    只觉得过去数年的种种酸楚几乎要从心口溢出来,收都收不住。

    可就在他想要努力憋回眼泪时,向来空荡荡的背后却蓦地一暖。

    并不多么结实但着实宽大的臂膀将他们兄妹三个牢牢环住,温野菜一阵恍惚。

    仿佛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是有相公的人了,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抬起了头。

    喻商枝的眼神空无而没有依处,其中的情绪却骗不了人。

    那里面像是有一簇令人暖洋洋的火苗,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进其中,一辈子都不想出来。

    如果说他先前还想忍一忍,好歹在爹娘面前保持一个可靠的大哥形象,让爹娘放心。

    此刻却意识到,自己也有了可以依赖的对象。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和二妞和三伢一样任性一次,当一回“孩子”?

    喻商枝的肩头一沉,不知道是不是憋闷了太久,温野菜这一回的哭同样是有声音的。

    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眨眼的工夫就打湿了一大片衣衫。

    后来更是演变成了三兄妹和母鸡仔一样,全都钻在喻商枝的怀中哭了个痛快。

    四人里只有喻商枝会随身带手帕,擦完大的擦小的。

    一张小小的布帕叠了好几叠,连最后一点干净地方都用掉了,好不容易哭完的三人才勉强把脸上收拾干净。

    过后他们看到喻商枝饱受摧残的衣服时,不约而同地傻了眼。

    只见那布料变得皱巴巴好似腌咸菜不说,还这里湿一块,那里湿一块。

    温野菜用力捂了一下肿胀的眼睛,慢半拍地难为情起来。

    喻商枝何尝不知自己的衣服定是脏得不能看了,以至于风吹过来都有点冷嗖嗖的。

    他伸出手打算要回帕子,温野菜低头一看那手帕,赶紧团成一团塞进自己的衣襟里。

    “等我回去洗洗再给你。”

    喻商枝听到他嗓子还哑着,手没收回,转而向上移去。

    因为看不见,他的动作没有那么精准,一开始摸到了手臂,继而肩头,后来贴到了脖子,再后来……

    终于摸到了脑袋。

    温野菜觉得喻商枝摸自己头顶的动作和摸大旺、二旺没有区别,可他竟然很是受用。

    安抚好了兄妹三个,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喻商枝没急着起身,而是保持着跪在坟前的姿势,向温野菜要了一个碗。

    碗里斟满祭奠专门用的素酒,他双手擎起缓缓上举,郑重一拜后,才将酒水倾入坟前的土壤。

    语调清泠,掷地有声。

    “爹、娘,这杯酒我作为温家儿婿敬二老的,也在此请二老见证,我喻商枝此生定不辜负阿野。”

    回答他的是坟前几株斜柳,随风依依摇摆。

    作者有话说:

    芜湖,质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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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二更合一

    那姓喻的竟然在你们村?

    拜祭过温野菜的爹娘后, 喻商枝的心仿佛就踏实了下来。

    哪怕那只是两座坟茔,他也觉得对二老有了承诺和交代。

    身旁的小哥儿前二十年里大半都实在过的辛苦,而今这个接力棒交到了自己手上, 他必定会担起责任,好好待温野菜, 且照顾好二妞和三伢。

    当务之急就是在村子里开始看诊一事,届时无论进项多少,总能为温野菜分担些许。

    至于采药、做澡豆等事, 也都在喻商枝的脑子里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但这两件事, 想来还是眼睛恢复后做起来效率更高, 如今也只好暂且延后。

    这日天气晴好,温野菜一早忙完就搬出好几个破瓦罐, 预备种姜。

    清明前后正是种姜的季节,第一道工序就是把将封进罐子中的土里,等待发芽后再移栽到地里。

    喻商枝原来对这些一窍不通, 原主更是个四体不勤的,记忆也指望不上。

    但以后居家过日子,既是农户,哪能继续五谷不分下去?

    所以温野菜做事时,他就陪在一旁, 认真请教。

    温野菜在村里是小辈,这些事情都是跟老一辈学的, 素来只有他请教别人的份,除了家里的一双弟妹, 什么时候指教过别人?

    但眼下小郎中的请教, 却让他十分受用。

    “一般过了立夏, 这里头的姜就发芽了, 到时候翻翻后院的土种进去。我一般就种一垄,够吃就行。”

    姜就是个调味的食材,素日做菜加一点进去罢了,用得不多,可没有却万万不可。

    尤其是温家常吃野味,需要烧姜去腥。

    温野菜说完就把一头姜埋进土里,听得一旁的喻商枝开口道:“不知后院里空地多不多,若是地方够久就多种一些吧,生姜亦是药材,不少方子用得上。”

    生姜味辛、性温,可解表散寒,温中止呕,温肺止咳。*

    除此之外,还能解一些药物和食物的中毒。

    温野菜一听来劲了,“那就多种,后院大得很,待我一起翻出来。除了姜,今年各种菜也多种上些。”

    家里多了一口人,二妞和三伢也眼见得长大了,多花些力气种菜,等成熟采摘的时候就能发现好处。

    喻商枝却想得更远一些。

    “暂且别都种上菜,余些地方出来,留给草药。一些罕见的药材,在山上生得不多,但若是有种子,我说不准能种出来。”

    他小时候泡在书房和药田两个地方长大,熟悉各类药材的种植、培育乃至病虫害的解决方法。

    这会儿的“说不准”,也是因为暂且没摸清斜柳村的气候与土壤,才在话里留了些余地。

    温野菜遂想起喻商枝说,半坡村的秦大夫家里还有一亩药田。

    不知道种药的田地对肥力要求高不高,如果不太高的话,说不定可以先置办一亩用着。

    他把这想法同喻商枝说了后,喻商枝道:“对肥力要求不高,可田地也不能太贫瘠。”

    “那就好说,等着和村长打个招呼,若有合适的田,让他帮咱们留意着。”

    既要多种,姜种就要多封一些。

    喻商枝也挽起袖子加入进来,温野菜怕破瓦罐割了他的手,专门寻了两三个完好的来用。

    到了最后,家里的瓦罐全都上阵,很快在身前排成一列。

    大旺和二旺既好奇,又不喜欢生姜的味,时不时地走近又跑远。

    杨红儿从院子外探进身子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温野菜用袖子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刚好和杨红儿对上眼。

    “嫂子来了,快进来坐,我洗洗手。”

    杨红儿客气地笑了笑,进了院子,但没往里走。

    “喻郎中也在呢。”

    他一开口,喻商枝就听出是杨红儿,循着声音的来源开口问好。

    打完招呼,杨红儿冲端着水盆出来的温野菜道:“我就不坐了,就是路过,想起有件事跟你们两口子说。”

    说罢他看向喻商枝,“喻郎中上回不是提了一嘴,说我这头疼的毛病可以熏艾,但是做艾条得用陈艾,不能用新的。巧的是我家前些日子收拾院子,从个旧柴房里翻出一大捆艾草,干得一碰就碎,不知道放了几年了,估计是以前采来熏蝇子,后来东西越堆越多就忘了,不知道这样的能不能用,要是能用我就给你们送来。等做出艾条,我照价买。”

    杨红儿知道就算是照价买,喻商枝卖的肯定比镇上便宜,因此才愿意跑这一趟。

    温野菜看了一眼喻商枝,见喻商枝道:“只要不是放了五年以上的,就能用。”

    杨红儿笑了笑,“我寻思五年不至于,两三年该有了。”

    有了陈艾就能做艾条,家里人也能用。

    温野菜当即道:“谢谢嫂子,回头做出来给你送些就是。你要不忙,我跟你过去一趟拿来,正好我有事找村长。”

    得知温野菜是因为想置办田地,杨红儿不禁称赞道:“你看你们小两口,日子过得多红火。牛车买了,如今又要买地了。”

    对于村户人来说,有手艺就比只会种地强。

    喻商枝懂医术,温野菜会打猎,杨红儿忖着再过几年,怕是温家就会是村里数得上的富户了。

    闲话说罢,温野菜去柴房捡了个筐背上,杨红儿却说一个筐恐怕不够。

    喻商枝听在耳朵里,站了起来,“嫂子,阿野,我和你们一道去。”

    总不能光在家当闲汉。

    杨红儿瞅见喻商枝拿起筐子背上,不由地侧首看向温野菜,低声问道:“喻郎中的眼睛如何了?”

    温野菜知道杨红儿问这个问题,也不是想打听别人家的事。

    单纯是自己之前放出了话,等喻商枝眼睛好了才会让病人上门,不少人都盼着。

    喻商枝恰好走近了,听见后抬了抬唇角答道:“还没好全,不过借着竹竿不耽误走路,也能干点活帮帮阿野。”

    温野菜见喻商枝说什么话都要捎带上自己,又是当着杨红儿的面,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头。

    神情虽如此,动作上确实十分熟练地搀住了喻商枝的胳膊。

    杨红儿是生养过的哥儿了,哪能看不透这点夫夫之间的小九九?

    把那点忍俊不禁按下去,他说道:“这就好,等眼睛好了,什么事都不耽误,你会医术,菜哥儿会打猎,别说起新屋,再过两年青砖大瓦房都能盖上。”

    既话说到这里,喻商枝就顺道提了一句。

    “我和阿野商量着,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不等了,最近就收拾出一间屋子来看诊用。乡亲们若是不嫌弃我眼睛还没好,尽管上门,什么病都能瞧。唯独有一点,家里药材不齐全,怕是抓药还得去镇上。”

    杨红儿闻言欣喜道:“这是好事,咱们村以后可算是有福了。过去看病都要去外村找那个姓吴的郎中,要么就是去镇上。一会儿到了家里,我也跟阿爷说一声,让他帮你在村里宣扬宣扬。”

    再次听到吴郎中的名字,喻商枝和温野菜都变了变脸色,但没说什么。

    他们和杨红儿没熟到那个份上,说出来倒容易显得是同行相轻。

    要出门前温野菜同二妞与三伢说了一声,又把大旺和二旺都留下看家。

    就在村子里,不走远路,犯不着带狗。

    况且猎狗凶悍,要是跟过去,不仅杨红儿害怕,村长家其他人也害怕。

    一路上村里人见喻商枝和温野菜跟在杨红儿身后,眼神里便多了几丝探究。

    要说这温家也是运气好,好巧不巧地和许鹏家是邻居,如今眼看着在村长面前也说得上话,还和杨红儿来往起来。

    以后必定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了。

    很快到了许百富家门口,他家人丁兴旺,四代同堂,家境也殷实。

    虽未分家,可因老屋实在住不下,各房都安置在各自的跨院里,院子相互连通,放在村子里已算是十分气派。

    “前头就到了,你俩稍等,我去喊阿爷,再去院子里把艾草抱来。本来想抖抖灰的,一抖叶子就掉了,就单纯重新捆了一遍,旁的没动。”

    杨红儿把两人安顿在门口就去找人了,家里男人都还在地里,不到饭点是脱不开身的。

    但他阿爷年纪大了,家里儿子孝顺,轻易不用他下地。

    况且当村长也不轻松,成日睁眼就是一堆大事小情。

    不多时许百富背着手出来,温野菜拽了拽喻商枝的袖子提醒他,两人齐齐喊“村长好”。

    许百富点点头,示意两人跟着他进屋。

    “我听红哥儿说喻小子要开始在村里头看诊了?”

    喻商枝遂把自己的考量简单讲了讲,大家都在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也未说什么漂亮话。

    乡村草医多半也没有什么济世救人的大宏愿,无非和木匠、屠子等一样,有个本事养家糊口罢了。

    许百富是办实事的人,听喻商枝有往后踏踏实实在村里做郎中的意思,当即难掩一脸欣慰。

    “好啊,这是好事情。你能在咱们村当草医,全村的人都该谢谢你。”

    喻商枝忙道:“村长您老人家哪里的话,称不上谢不谢的,也是为了赚口饭吃罢了。”

    眼前的后生有礼有节还知进退,许百富自觉斜柳村这些年风水愈发好了。

    甭管是嫁进来的姐儿哥儿,又或是像喻商枝这样入赘的,都是本本分分的人。

    他勉励道:“你和菜哥儿都还年轻,只要肯上进,日子定是越过越好的。只是你这眼睛的毛病还未好,注意着歇息,别太劳累。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

    温野菜听到这,赶紧顺杆爬道:“村长,正巧还真有事麻烦您。我们家往后还想多买几亩地,想劳驾您帮忙留意着。”

    温家只有三亩地,阖村无人不知。

    过去也是数得上的富户,焉知一朝家里灾殃接连不断,田产变卖了大半。

    当初卖出去的十几亩肥田,而今也收在村里好几户人家的名下,每年收成喜人。

    但许百富看向温家哥儿和上门的年轻相公,觉得这小两口未必等不到苦尽甘来。

    他很快答应下来,“是该再置办几亩,不然打的粮食都不够自家吃。就是肥田不多,难得有的也都紧着自家种,少有往外卖的。”

    温野菜便又道:“差一些的也成,总比没有的好。我们家还想辟一亩药田出来,商枝想种些药材。”

    许百富不太懂种植草药一事,但既然对田地要求不高,说不定好办些。

    “既如此,村里若是有人折卖田产,我头一个告诉你们。”

    待与村长将置办田地的事情说妥,许家那些陈年艾草也收拾到了前院里。

    杨红儿一个人一次搬不动那么多,他婆母许韩氏听过这些艾草还能送给喻郎中换艾条,就也过来帮忙。

    许清水家的大郎还小,今年不到两岁,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手里也拿了根艾条,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温野菜觉着这孩子可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杨红儿一把将孩子抱起来,看喻商枝弯腰检查艾草。

    只见他揪了一些揉碎,凑近了闻。

    “这该是三年的陈艾了,拿来做艾条刚好。”

    许韩氏在一旁听着,很是惊讶。

    “这样就能分出来是放了几年的?”

    喻商枝拍掉手上的碎叶与灰尘,由温野菜扶着起身,谦虚道:“因见得多些,久而久之也就能识得。”

    两人把艾草装筐收走,临走时说好,等艾条做成就送些来。

    回家的路上有村人见他们背着干草,便顺嘴问了一句。

    之前温野菜也在村里打听过谁家有陈艾,没什么结果。

    都说这家里一捆草好几年还不理出去的,那不得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懒汉?

    今日借着从村长家出来,好些人注意到的工夫,温野菜索性放话,谁家能找到放了三年的艾草,他按两文钱一捆收。

    放了几年的破草居然还能值一个鸡蛋,这消息一出来,各家人都纷纷回家一通翻找,没想到这一收拾,还真有几户人家收拾出来了些陈艾。

    晚些时候,陆陆续续就有人提了艾草上温家的门。

    其中有一人带来的艾草是一年多的,被喻商枝辨认了出来,摆手说不要。

    其余还有三人的都收下了,三家各有一捆,统共给出去六文钱铜板。

    本以为这就到头了,温野菜正打算关了院门,余光看见远处有个半大丫头提着一大捆艾草往这边走。

    他眯了眯眼,认出这是孔瘫子家的闺女。

    孔瘫子本名孔意,年岁不大不说,还是个读书人。

    虽说一直没考上童生,可也是通晓文墨的,因此在镇上谋了个铺子账房的活计。

    家里原本日子过得还行,可意外受伤瘫了以后,夫郎就抱着小儿子改嫁了,留下一个闺女和瘫子爹相依为命。

    但他夫郎改嫁也是无奈之举,那会儿孔意就剩一口气,听说是买了人参才吊住,家里不仅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十几两的外债,是咬了牙卖地还的。

    他夫郎若不走,小儿子怕是早晚也要饿死。

    若走了,家里还少两张嘴吃饭,未尝不能熬过去。

    只是苦了孔麦芽这个丫头。

    “温大哥,我听说你家收干艾草,你看这捆成不?”

    低下头,便见着空麦芽穿了一身旧得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裤腿都短了好长一截。

    算起来就比温二妞小两岁,还真和个麦秆似的又细又瘦,温野菜在心里叹气。

    他扬声叫了喻商枝过来检查艾草,得知年份也够,就说回屋去掏钱。

    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套温二妞的旧衣服,洗得发白了,但都是完好的。

    孔麦芽看出温野菜的意思,却只接过了两个铜板。

    “我爹不让我随便拿别人家东西,谢谢温大哥,我先走了!”

    说完就撒开脚板子跑了,温野菜喊了两声也没把人喊住,只好回过身来。

    喻商枝弯下腰伸出手,摸到地上的艾草后试着提起来。

    其实这一捆的分量比前面几捆都少一些,但温野菜还是依言给了两文钱。

    进屋把孔麦芽送来的艾草和先前的丢在一处,地上难免激起一些浮土。

    温野菜拉起喻商枝的手,两人齐齐往后避了一下。

    “说来也快两年了,他瘫了的那年小儿子刚出生,他想着出去多做点活计,也给儿子攒点家底,于是冬日里从铺子做完活,又去码头帮人扛大包。哪知后来赶上一场雪,听说是推板车的人脚一滑手松了,落下的齐人高的麻袋直接把他压在了下面,胸口以下都瘫了。他家如今全然靠着当初孔意夫郎改嫁时留下几两银子,和孔麦芽偶尔上山采些山货,去镇上卖了换来的银钱勉强糊口。”

    温野菜虽然以前不常和村里人打交道,可孔瘫子家这事情当初闹得大,他就是不刻意打听也知道了个完全。

    何况他自己也有过和孔麦芽一样,小小年纪就要为养家犯愁的经历,平日总会多留意几分。

    “那会儿孔麦芽才多大?听说她小爹带着小弟改嫁那天,她追出好几里地。”

    喻商枝听罢,一阵唏嘘。

    胸口以下截瘫,肯定是当初被重物砸伤了脊髓,又过去三四年,想也不能完全好了。

    不过具体境况还不知如何,若是

    第二章 臂、手指还有些行动能力,自己说不准可以帮上忙。

    喻商枝想到这里,就问了温野菜,温野菜却也不知道孔意的实际病情。

    “他自从瘫了后就再也没出过门,说实话,村里人都说,他这般活着,也是纯然在世上受苦。”

    喻商枝听了这么个故事,也是心有不忍。

    加之听温野菜说,他悄悄地接济过孔家好几次。

    因孔意不愿接受旁人的施舍,他只得每次把东西放下就走。

    “但我每每去放的都是些猎货,要么是野鸟蛋之类的,八成孔麦芽也猜出是我。但凡过上几天,家门口就会多些鸡草、柴火,有时还有菌子。”

    喻商枝知道温野菜有心帮孔麦芽一把,便道:“回头有空,我去帮他瞧一眼吧。”

    孔麦芽还小,若是哪天亲爹也撒手去了,可就彻底没人护着了。

    艾草既收进来,又不需再行晾晒,喻商枝的意思是趁早收拾出来,做成艾条,也好存放。

    一家人齐上阵,把艾叶都捋了下来放进麻袋,手上皆是沾满了尘灰,温野菜打了水来各自都用皂角搓了好几遍。

    “桩子叔家有个淘汰下来的小石磨,村里人若是想磨个什么东西,就去他家借用,只要走时割块豆腐就成。先前路过时我碰见桩子婶,还同她提过一嘴。”

    既这么方便,下午又没旁的事,算着上午过了桩子家卖豆腐最忙的时候,夫夫两个便提着艾草一起去借石磨。

    去时先在院门外等着,温野菜扯着嗓子喊人。

    桩子媳妇很快出来,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笑模样。

    在说明来意后温野菜注意到,她的笑容在看到喻商枝时明显僵了僵,愣了一下后又恢复原样。

    “石磨在后院,菜哥儿你是知道的,尽管去用。”

    喻商枝听着温野菜同桩子媳妇的寒暄,没有多想。

    他本就与人不熟,对桩子家的唯二印象,就是上回胡金氏闹事时桩子媳妇站出来替自己说了话,以及他们家是卖豆腐的,豆腐做得确实不错。

    来到后院后,两人没有耽搁,很快把艾草放进磨盘,开始研磨。

    这个石磨比较小,全靠温野菜人力推动,速度倒也尚可。

    磨完一部分,温野菜就拈一撮放在喻商枝的掌心里让他检查一下,确定细度可以后,便由喻商枝举着口袋,将艾绒尽数扫进去。

    两大筐冒尖的艾草,足足从午后磨到傍晚,温野菜愣是在三月天里出了一头汗,两人身上沾满了浓郁的艾草味。

    收了工,温野菜从后院的水缸里舀了水,把磨盘仔细地冲洗干净。

    村里人来这里磨什么的都有,若不打扫,下一个来的就要骂娘了。

    喻商枝则在一旁掂量着手里艾绒的分量,按照上一世的经验,一斤艾绒可以卷成大约二十根的艾条。

    艾绒的出产量不高,从前喻氏医馆只用最上等和略微次一等的黄金绒,取绒比例分别在五十比一和三十比一,也就是每五十斤、三十斤艾草才能出一斤艾绒。

    而这回带来的陈艾,加上杨红儿给的那部分,把叶子打下来后也就剩三十斤。

    如果追求这个品质,一大筐艾草才能得二十几根艾条,着实太不划算,也太奢侈。

    所以喻商枝选的是五比一的比例,这个品质的艾条算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水平。

    这么算来,眼前的一口袋艾绒能出一百二十根艾条,足够用上好长一阵子。

    医馆将这东西卖到十文钱一根,也是情有可原。

    因为虽然艾草本身易得,但难在陈放、储存以及制作过程。

    两人把装艾绒的口袋用草绳系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筐里。

    温野菜已经听过喻商枝算的账,这些艾条若是拿去医馆,能卖一两多银子,可不能大意。

    而从桩子家走时,依着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自然也没空着手,两人割了一块豆腐。

    一家四口吃,炖一锅来上五文钱的就够。

    温野菜数了五个铜板,把钱给桩子媳妇时却又发现她在盯着喻商枝看。

    这要是换成年轻的姐儿或是哥儿,温野菜都要怀疑对方对他家小郎中图谋不轨了。

    但桩子媳妇孩子都给桩子生俩了,实在是不至于。

    “婶子?”

    温野菜把手里的铜钱晃得叮铃哐当地响,桩子媳妇倏地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她显然也尴尬极了,收钱和切豆腐的动作都带上了几分慌乱。

    温野菜嘴上道没事,转身时脸色却是一下子变了。

    两人走后,身后的桩子媳妇却是神思不属地立在原地,反复在裙子上擦着手。

    过了一会儿,桩子从里屋走了出来,见媳妇还在那里发愣,一眼就看出了关窍。

    “菜哥儿两口子走了?”

    桩子媳妇应了声,“走了。”

    说罢又叹口气,苦恼地摇摇头。

    “我总觉得喻郎中不该是那样的人,可杏姐儿也没必要诓我不是。”

    杏姐儿便是桩子媳妇从前说的,自家那嫁去梧桐镇半坡村的小妹。

    清明前两天她正巧和家里那口子路过斜柳村,机会难得,她相公又是个疼媳妇的,便答应她拎了些东西,过来探望娘家人。

    回了娘家一起唠家常时,桩子媳妇提起了喻商枝,又说到秦老郎中给杏姐儿公爹治腰伤那事。

    哪知杏姐儿当即炒豆子也不吃了,一下子从床上直起身子。

    “姐,你说什么,那姓喻的竟然在你们村?”

    桩子媳妇疑惑于小妹的反应,便道:“是啊,喻郎中入赘给了我们村的菜哥儿,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哥儿。还说往后要在我们村行医看诊,以后村里可算有个草医郎中了。”

    杏姐儿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肃起脸皮说道:“姐,这人可不是什么好货,你们村的人可得留起神,尤其是别找他瞧病,我那会儿刚嫁过去不清楚,如今可是门儿清,那姓喻的气死了秦老郎中,不治死人就不错了,浑是个庸医白眼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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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二更合一

    谁要想找我相公的茬,先问过我答不答应

    自从桩子媳妇从自家小妹那里听到了关于喻商枝的事, 直到现在,送走杏姐儿都好几日了,还是魂不守舍。

    桩子看不惯她这副样子, “要我说,你就别再惦记这事, 如今连村长都高看他一眼,又有温野菜那个悍哥儿护着,这两家哪个是你惹得起的?别听了些风言风语, 就要上赶着去触霉头。”

    桩子媳妇自是不爱听这话, 回头瞪了桩子一眼。

    “这叫触霉头么?我看你才是个怂癞头!我担心的是杏姐儿说那姓喻的压根不懂什么医术, 那点本事撑死也就糊弄糊弄人,回头他要是真在村里开门看诊, 害了咱们村的人,怎么办?”

    桩子正在泡新的豆子,闻言头也不抬, “他不是治好了大树家的那个小哥儿么?你还帮着说话了,你忘了不成?现在村里谁都说喻郎中的不是,就你不能说,谁让你上回替人出头了,你若是说了, 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村里人怎么看你?”

    桩子媳妇的满口话登时噎住, 气不打一处来,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我真是多余长这张嘴, 当初强出头, 充什么善心人。”

    可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 孩子他爹说的有道理。

    要不想在村里成个笑话, 这件事在喻商枝真的露出马脚之前只能烂在肚子里。

    “总之你要是不信人家,别的人管不了,咱们家的人长了病暂且不去找他瞧就是了。”

    桩子说话间提起水桶,看了一眼媳妇,“还愣着干什么,进屋干活了。”

    家里的小儿子这时路过,弯下腰就在地上玩起土来,还从地上抓了一把泥要往嘴里送。

    桩子媳妇赶紧上去把孩子抱起来,焦头烂额道:“这又是个什么毛病,最近但凡一会儿看不住就要把土往嘴里塞!”

    家里是卖吃食的,可容不得孩子这么邋遢。

    她当即就把儿子拎到水缸旁边,预备打水给他好好涮涮。

    ***

    另一边走在回家路上的温野菜,也将桩子媳妇的奇怪举动同喻商枝说了。

    “奇怪了,往日和他们两口子打照面,向来是乐呵的。前两日我路过时提了一嘴,说赶明说不准需要来借石磨,桩子婶答应得更是痛快,今日不知是怎么了。那眼神我说不上来,倒像是……”

    温野菜思考了半晌,企图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有点怕你?”

    喻商枝听罢之后,很快生出一个猜测。

    “上回桩子婶帮我作证时,提及她有个小妹嫁去了半坡村,会不会是这个人同桩子婶说了什么?”

    要说喻商枝现今还有什么担忧,那便是半坡村人人都清楚原主的品性。

    他当初借由这个方式,令温野菜打消了怀疑,可那些隐秘的真相注定不可能为外人道。

    温野菜经喻商枝的提醒,一下子反应过来,冷汗爬了满背。

    他下意识抓紧了喻商枝的手,“那怎么办,若真是你猜的这样……”

    到时候惹起全村的怀疑,有些事就不好收场了。

    喻商枝自也忧虑,本以为这个麻烦会来得更晚一些,哪知这么快就逼近眼前。

    他反握住温野菜的手,安抚似地揉了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人就在这里,到时总有办法解决。给我些时间,我好好想一想。”

    温野菜缓缓点头,可他清楚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我也找机会去打听打听,最近桩子婶的小妹有没有来走亲戚。”

    村里少有外人来,冷不丁的来一个,还是嫁出去的姐儿,不会没有人知道。

    如此说着,回了家他就坐不住,去隔壁找了苏翠芬。

    苏翠芬应下这事,说会帮他问,果然晚食后就来敲门递了信,说是桩子媳妇家的小妹前几日确实来村里走动过,在娘家和桩子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

    至于温野菜为什么打听这事,苏翠芬也没多问。

    喻商枝得知这事后,更是觉得桩子媳妇奇怪的举动,九成与此脱不了干系。

    入了夜,两人坐在一起泡脚,顺道商量这事。

    奈何涉及神神鬼鬼的,喻商枝又来路不明,实在难有万全之策。

    想到后面,温野菜索性朝后仰倒,往床上一躺。

    “要我说,不如别想那么多。你的医术在那摆着,往后在村里行医,大家都要承你的情。等你治好几户人家的病,他们感谢还来不及。若是有外村的来说你的不是,不用咱们家人张口,明事理的乡亲多半就会帮着骂回去。”

    温野菜向来洒脱,被他这么一讲,喻商枝似也觉得事态豁然开朗了些。

    “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

    村里人是爱论东家长李家短,可要紧还有一点,就是团结。

    如今大家既知喻商枝是温家跑不了的儿婿了,自会把他算进斜柳村人的范畴里。

    加上又是难得的草医郎中,真遇到什么事,说不定还真像温野菜说的一样,能指望他们站在自家这边。

    温野菜侧过脸,玩似的摆弄喻商枝的手指,顺嘴继续道:“所以说,学学我,凡事想开了些。过去那个喻商枝所作所为在那里摆着,那么多双眼睛看见过,你可是不知道,当初我去半坡村提起那人,村里人一个个都恨得牙痒痒。那些事想抹去是不可能的,还不妨就做好自己,行端坐正,谁能挑出错?且在斜柳村,这可是我的地盘,谁要想找我相公的茬,先问过我答不答应!”

    眼看温野菜越说越没边了,喻商枝忙道:“是了是了,谁不知道温家菜哥儿的厉害,有你在,我着实没什么好怕的。”

    温野菜翘起唇角,“你知道就好,你是我纳来的相公,自是不是让你来村子里的受委屈的,咱们往后是要吃香喝辣的。”

    两人聊得起劲,回过神来时水都快凉了。

    温野菜因是躺着,愈发觉得困倦得很,打了个哈欠,就要起身去倒水。

    怎料兴许是躺下的姿势不对,又或者是起得急了,总之他有旧伤的膝盖在他起身的刹那,突然针扎似的疼起来。

    温野菜径直又跌了回去,吓了喻商枝一跳。

    “阿野?”

    喻商枝伸手来扶,温野菜不想让他担心,可又属实吃痛,努力了两下竟也咬牙起不来。

    喻商枝见惯了各类病患,听着身边的倒吸气声就知道不对,定是哪里不舒服。

    在他的追问下,温野菜只得坦白道:“不知怎的,膝盖的老毛病突然犯了,兴许是最近多雨。”

    喻商枝知晓温野菜膝盖的旧伤,可平日从没见他提起过,便以为不太严重。

    可今日竟能疼得起不来,令他顿时拧紧了眉头。

    一时间水也不急着倒了,他摸到布巾替温野菜和自己擦干后,就试着把温野菜挪到床上平躺。

    期间温野菜没喊疼,但喻商枝能感受得到对方身体的紧绷。

    触诊的手指隔着亵裤薄薄的布料,触到膝盖骨的位置。

    那股又酸又痛又麻的感觉,随着喻商枝的动作蔓延开来,温野菜的心头一阵刺挠,就像是有蚂蚁再爬。

    “你……你别碰了,我受不住。”

    声音都变了调,一点没了平日里的要强。

    按理说这声调颇有些欲语还休的意味,然而喻商枝却丝毫不为所动。

    因为越诊断越觉得温野菜膝盖的毛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

    “你膝盖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先前温二妞说得含糊,彼时喻商枝没打算在此久留,也未曾细问。

    温野菜揪着床单,觉得喻商枝手也太狠,指头一下下都戳在要命的地方,疼得他倒吸凉气。

    “去……嗯,好像不对,大概是前年冬天?”

    冬天山上食物匮乏,常在深山里的野猪会因此扩大活动范围,甚至下山冲击村舍觅食,乃至伤人。

    前年那回温野菜本来是想上山捉一只玄狐,这种狐狸夏天的毛色是黑的,到了冬天下了雪后就会变白,一张能卖到百两高价。

    奈何他运气不好,没找到玄狐就算了,反而和一头饿极了的野猪相遇。

    野猪皮糙肉厚,他的弓箭都射不穿,更不可能近身肉搏。

    一路光顾着跑了,就跌下了山沟,摔坏了膝盖。

    关节受伤,很容易产生关节积液。

    若当初没有治疗妥当,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加重。

    喻商枝算了算,前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满打满算一年半的时间。

    他摸到温野菜的膝盖已经有点微微的肿,也不知这哥儿是心大还是怎样,到这程度了居然还能忍。

    按理说已经不只是雨天会不适的程度,平日走多了路膝盖定也不好受。

    再想想他动辄去镇子上,来回走两三个时辰,或是上山一整天才下来。

    长此以往,哪还能有好?

    而今日更是推着石磨辛苦了一下午,怪不得即使没下雨,还用热水泡了脚,毛病还是找上来了。

    如此想着,脸色自然就沉了下去。

    温野菜不经意间看向喻商枝,就见到素来开口之前三分笑的小郎中满面寒意,冷得他一哆嗦。

    “商枝?”

    他咽了下口水,心道,这人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喻商枝的确是生气了,但比起生温野菜的气,更多的是气自己。

    气自己明明是个郎中,却不清楚夫郎的身体状况,害他劳累受罪。

    也气这哥儿对自己的身体半点不上心,情形如此严重了,还成天没事人一般的全然隐瞒。

    一时间眸子阖上又睁开,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你老实告诉我,膝盖近几月来,都是什么时候疼,每次疼多久,有没有疼得走不了路,或者睡不着觉的时候。”

    一串问题砸到温野菜的脸上,他逞强惯了,以至于这会儿脱口而出就是,“也不是经常……”

    剩下的“疼”字还没说出口,喻商枝就面无表情地按下膝盖外侧靠下一点的阳陵泉穴。

    于是单字的“疼”变成了一长溜的“疼疼疼疼疼”。

    温野菜半边脸埋进枕头里,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喻商枝。

    有话好好说就是,别动手行不行!

    偏偏这人还要继续扮演冷面阎罗,“我是郎中,你骗不过我,所以趁早实话实说。”

    温野菜这回不敢再编谎,回忆了一下,乖乖道:“前一年还好,只有走多了路和雨雪天、冬天难受些,最近半年有时候挑完一缸水都要疼一阵。”

    喻商枝捏了捏眉心,努力平复着情绪的波动。

    上一世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发现来求诊的病患因为讳疾忌医,生生把普通的症状拖成难以根治的痼疾时,登时便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而当这个对象变成温野菜时,愤懑之外就掺杂了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一时的百感交集,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你这膝盖若是再耽搁,以后连久站都受不住。你还这么年轻,总不想早早地就废了一条腿。”

    温野菜白了脸,“这么严重?”

    他本来以为膝盖既然伤过,偶尔疼一下也是正常的。

    喻商枝吐出一口浊气,“你以为呢?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总之以后若是疼了就要告诉我。我给你准备些内服和外用的药,你要坚持用。”

    温野菜缩了缩膝盖,“都听你的。”

    喻商枝见状,终于将语气放软。

    “今晚我给你针灸一下,能睡得好些。”

    这次温野菜没再拒绝,他下床帮喻商枝拿来了药箱,又将银针过了火消毒。

    喻商枝听着他一瘸一拐的动静,心里的那股躁郁又生出来,开始责怪自己的眼睛为何这么久还不好。

    不过当温野菜重新在床上躺好时,他已经看起来波澜不惊了。

    温野菜本以为既然是膝盖有伤,那自然就要往膝盖上扎针。

    哪知喻商枝却让自己背对着他侧卧,除了膝盖周围之外,还掀了自己的上衣,扎了后背。

    如果是这样就算了,怎么还有一针要扎在屁股上!

    原本宽松的裤腿已经从下头往上挽,大半条腿都露在外面了。

    这回扎屁股,则要从亵裤的腰绳开始解。

    温野菜捂着屁股,从未觉得如此无助,偏着头试图打商量。

    “能不能少扎一针?”

    他都快被银针扎成刺猬了,就算是少一根针也不为过吧?

    然而在治病这件事面前,喻商枝是半点都不好说话。

    “少一个穴位都不行,把手拿开。”

    温野菜好生不满,一边咬着嘴唇一点点往下褪裤子,一边道:“最早还不愿和我睡一个房呢,现在屁股都给你看了。”

    喻商枝执着针在一旁等待,哭笑不得。

    口中哄道:“针灸不会疼,最多是穴位处有些酸胀。”

    温野菜不愿意也得愿意,左右裤子都脱了,只能任由对方施展。

    但喻商枝目不能视,依旧只能靠手指丈量寻找穴位,如此一来,就难免多些接触。

    两人的心跳都因而乱了一拍。

    ……

    针在几个穴位上停了一阵便撤去,温野菜惊讶地发现膝盖真的不疼了。

    他迫不及待地弯了弯,活动了好几下,只觉得这条腿从未如此轻盈过。

    “当真是神了!”

    喻商枝在一旁把针一根根地收回针囊。

    “只一次而已,只能救急,治不了本。事已至此,我不和你计较太多,但往后你务必听我的,好生把膝盖的伤养好。”

    温野菜自知理亏,讷讷地应了。

    晚些时候,两人终于熄灯睡下。

    喻商枝眨了眨眼,他这两日虽依旧是看不见,眼睛却有些酸涩发干。

    正思忖着上回开的药恰好喝完,合该换一个新方子时,发觉被子里温野菜窸窸窣窣地忙活什么。

    他在被子里抓住温野菜的手,不许他作乱。

    哪知按住了上面,按不住下面,大约是膝盖不疼了,竟是屈着向前,碰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你累了一天,还犯了腿疼,怎么还不消停?”

    温野菜借着月光看喻商枝的眉眼,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算什么,我们庄稼人一年到头都是劳碌命,若白日累了,夜里就不干活了,那各家的崽子从哪里来?”

    这用词太过直白,令喻商枝一时哽住。

    想着哥儿怕不是上回食髓知味了,但那比起正餐,不过是开胃的小菜。

    而且说实话,他不太清楚哥儿的身体构造,需不需要什么旁的东西做辅助,若是伤了温野菜可就不好了。

    他在这边千头万绪,温野菜可没给他多余思考的时间。

    衣襟一松,紧接着温野菜的唇就贴了上来,学着上回的样子,又是一顿乱啃。

    喻商枝感受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终于还是一个旋身,反客为主了。

    他到底年岁长一些,上一世社会上声色犬马的熏陶又远胜此地,哪怕自己也不甚熟练,对付一个小哥儿却是足够。

    温野菜很快又被喻商枝亲得七荤八素,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抱紧了对方的脖颈。

    耳畔只余下小动物似的喘息,声声没入暗夜里。

    ***

    清明过后,村里迎来新一茬的农忙。

    如今南北都种稻,只要不是极北的苦寒之地,便能像斜柳村这样种一茬早稻。

    清明前下种,待秧苗长成后便可以移栽至水田里,也就是俗话说的插秧。

    温家只有一亩孤零零的水田,算不上肥田,但也是中上等的田地。

    不遭天灾,料理得当,一茬下来大约可以收比一石还多一半的稻子。

    可怜是可怜了点,但不得不说干活时轻省多了。

    当然这份轻省并不是庄稼人想要的。

    温野菜头着清明前就来排了水田里的水,这一步叫蹲苗,保持秧苗干燥但不枯死,移栽后的根就长得壮。

    插秧这日,村里人全都赶早挽起裤腿下水田。

    比起别家的全家上阵,温家这边只有温野菜领着温二妞。

    好在温二妞从七八岁时就已经下地干活了,论熟练程度不输大人。

    两人先是花时间拔了秧苗,又一棵棵地依次栽进水田,两棵苗之间的距离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

    插秧需得一直弯着腰,哥儿和姐儿的体力到底不比男子,哪怕是温野菜也一样。

    干了一会儿,他和温二妞就得歇一歇,走到田边喝口水。

    很快到了晌午,家里的秧苗还余下一半没插。

    “二妞,你回家做点吃食,和你喻大哥还有三伢吃罢再回来,来时给我捎个馒头,我留下多干些,晚上就能早回家。”

    温野菜擦了把汗,冲不远处的温二妞喊道。

    邻近田地里的人听见了都不禁摇头,别家下地都有家里人送饭,温家的家里却是两个病号。

    好不容易多了个成年的汉子过门,也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

    蔡百草向来是村里除了王小玉母子俩之外最爱说温家风凉话的,只因她儿子天生六指,都说这样的汉子命苦,没有人愿意嫁。

    后来蔡百草无奈之下,选了温野菜这丑哥儿,找了媒人上门提亲,本以为十拿九稳,哪知却被温野菜直接拒了。

    说是看不上她儿子长得矮,性子也糯了吧唧。

    这可气坏了蔡百草,加上他们两家田又离得近,这会儿又斜着眼珠子说开了。

    “累了半日,不还是得回家伺候人,这哪是找了个相公,怕不是找了个大爷。”

    谁料温家人像是擎等着打她脸一样,话音刚落,那头就听温二妞欣喜道:“大哥你瞧,那边好像是喻大哥来了!”

    温野菜听了这话,压根顾不得去搭理什么蔡百草。

    他当即从水田里出去,急急忙忙地涮了涮手上的泥,便忙不迭地朝前迎。

    喻商枝把二旺当导盲犬,一路都在盘算着不知何时到地方,此刻听见了温家兄妹的声音,心一下落回肚子里。

    “阿野。”

    他的手被温野菜一把握住,因在水田里泡了几个时辰,冰冰凉凉。

    温野菜见喻商枝提了个竹篮来,里头好似是水罐和饭,心下惊异,嘴上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过来了?还只带着二旺,也不怕它把你往沟里领!”

    二旺仿佛听懂了温野菜说的话一般,不满地叫了两声,被温野菜伸手往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两句话间,温二妞也从田地里出来了。

    她叫了声“喻大哥”,就上前掀开竹篮上盖的布。

    “大哥,是菜粥和馒头!”

    温野菜低头去看,可不是一罐热乎乎的菜粥,里面还能看见零星的肉末,馒头也是热好的,看起来就暄软可口,此外还装了一小碟子酱菜。

    他看了看篮子又看了看喻商枝,就听对方道:“快别愣着了,我都听见二妞肚子叫了,快些找个地方,把饭吃了。”

    作者有话说:

    后背的穴位:肾俞穴;屁股上的穴位:环跳穴

    以上针灸方案来自于网络查询,绝不是作者的恶趣味(肯定)

    &

    采纳评论区小天使建议,把前文的“女婿”改成了“儿婿”,以示区分(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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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二更合一

    阿野一定是我喜欢的样子

    喻商枝在家给温三伢留了饭, 所以没急着回去。

    他预备等着兄妹两个吃完,再直接把竹篮碗筷拿走。

    三人找了一个靠近温家水田的树下,在几块大石头上坐好。

    “我手艺一般, 也做不了什么像样的东西,好在煮粥和热馒头, 再出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上一世喻商枝的厨艺仅止于能做熟的水平,色香味那是一概没有的,甚至琳琅满目的调料都认不全。

    这会儿由温三伢帮忙做出来的菜粥, 他在家也尝过了, 不太好吃, 但能吃。

    即使如此,温野菜和温二妞也都是一脸的惊喜, 加上干了一上午的活,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什么都香得不行。

    温二妞一边吃, 还一边分出心思看刚刚说风凉话的蔡百草,笑嘻嘻道:“大哥,你刚刚和喻大哥说话,是没看见蔡百草的样子,气得胖脸都涨红了!”

    喻商枝不解其意, 问了两句,得知缘由后道:“我不能下地帮忙, 已是大大的偷闲了,好在送饭这点小事勉强能做。”

    温二妞咬了一口馒头, 嘴里含混道:“喻大哥, 你不知道, 那蔡百草是因为大哥没当成她的儿夫郎, 气得牙痒痒才成日四处乱讲。”

    喻商枝头一回听这事,少不得问道:“那是为何没成?”

    温二妞口快道:“还能是因为啥,那韩六子性格窝窝囊囊的,而且我大哥嫌他丑。”

    喻商枝因此挑了挑眉,温野菜忍不住看了温二妞一眼,“吃粥吃馍都堵不住你的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说!”

    然而却还是听到了喻商枝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我早知你大哥定是看中我的模样,否则怕是早就被他赶出门去了。”

    温二妞当场咯咯乱笑,差点被馒头噎着。

    三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时不时也有干完活寻地方吃饭或是回家的人从面前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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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商枝这两日就要在村里开始看诊的事,已从村长家传出来,好些人都知道。

    此刻见了喻商枝,不少人都打听问具体何时能上门。

    喻商枝一一应道:“诸位若不嫌弃,随时都可以。”

    又有人打听看诊的诊金。

    “无论男女老少,一应是十五文,若是出村看诊,依着距离加减,至多不过三十文。现下家中还没有备下足够的药材,但若是往后在我这里抓药,别的不敢说,比镇上还是实惠些的。”

    十五文的价格不贵,莫说相较镇上,就是比那个吴郎中也要低一些。

    而且要请吴郎中,还要找人跑腿去邻村,如今有个头疼脑热,抬腿走几步就到温家了,方便得很。

    等打听的人散去,温野菜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喻商枝把碗筷收回竹篮,牵起二旺往回走。

    这次温野菜不放心,索性直接一道把人送进家门。

    ***

    午后。

    喻商枝在堂屋里和温三伢一起裁桑皮纸,一张桑皮纸对折两次,再裁成四半,这样的宽度差不多可以卷成一根艾条。

    这么一看,上回的桑皮纸买少了,不过这东西价贱,下次多拎几刀回来也不碍事。

    裁出大约一百张后,就把上回磨好的艾绒端了出来。

    卷艾条的工具是昨晚温野菜用家里现成的东西,在喻商枝的指点下做好的。

    上一世喻商枝学卷艾条的时候,用的都是专门的工具。

    类似于一个木制的底座,上头连接着一个手柄。

    这会儿肯定是没有这个条件,单独定做一个工具费时费钱,还不如先做一个简易的凑合用。

    实际的成品即是把略有厚度的油纸裁剪成适当尺寸的长方形,铺在桌上。

    一块院子里的石头擦干净后,压住其中一头。

    另一头则和木棍固定在一起,用草绳缠紧。

    喻商枝摸了摸工具的位置,觉得做来应该不难。

    遂在温三伢的注视下拿了一张桑皮纸,压在油纸的一端。

    用手抓取了足量的艾绒洒在上面,继而开始滚动木棍。

    油纸包裹住了桑皮纸,借由木棍的作用,很快形成了一个纸棒。

    卷到最后,喻商枝反复前后移动着木棍,将艾条收紧。

    温三伢见状连忙端起准备好的浆糊和一根筷子,小心地蘸了浆糊抹上去,最后用手指按紧粘好,一根艾条便做成了。

    初时因为眼睛看不见,又是第一次用这简易的工具,喻商枝不算熟练。

    再做了大约十几根后,速度就逐渐快起来。

    温三伢在一旁给他打下手,等到日头开始西斜,笸箩里已整整齐齐码放了一百二十根的艾条。

    而温野菜也和温二妞从地里回来了。

    一进堂屋,两人就闻到了浓烈的艾草味,待上前看到满当当的艾条后,稀罕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

    “我瞧着和过去在镇上医馆买的没什么不同。”

    喻商枝给兄妹俩一人倒了一碗水,推向前后道:“本就是寻常的东西,难在艾草要陈放得当,以及配比拿捏清楚罢了。”

    温野菜放下手中的艾条,征询喻商枝的意思。

    “我寻思拿个十几根给许家送去就成,多余的若是还想要,就来咱们这买算了。”

    艾草收一大捆才两文钱,一根艾条镇上卖十文,十根就是一钱银子了,能送这么多也是看在杨红儿送陈艾和他是许家人的面子。

    对此喻商枝自是没什么异议,温野菜拿出十根放在竹篮里盖上布,随手搁在堂屋角落。

    余下的收进家里一口闲置的竹箱,依着喻商枝的叮嘱,存在阴凉通风的地方。

    不过近来是雨季,温野菜思索着入夏之前应当搞些生石灰放进去吸潮。

    温野菜在地里一整天,吃晚食时还不觉得什么。

    直到把自己洗涮干净,躺到床上后,就一下子都动弹不得了。

    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似的,自上次针灸后消停下来的膝盖也重新开始闹腾,从骨头缝里往外泛凉。

    若是以往他必定就咬牙忍了,干农活哪有不累的,大被一裹睡一觉,第二日也就好了。

    可如今有喻商枝在侧,别说他不敢再不讲,就算是想说谎,也必定骗不过一个资深的郎中。

    其实喻商枝压根没去想温野菜心里的小九九,他早就做好了温野菜今晚会犯腿疾的准备。

    水田里头那么深的水,除非是盛夏,水都晒透了,不然踩在里面一整日,就算是好腿回来也要难受一阵,何况是温野菜?

    而且今日刚做好的艾条,眼下刚好派上用场。

    一回生二回熟,温野菜这回已经可以熟练地脱裤子。

    艾灸的穴位和针灸不太一样,皆分布在膝盖周围。

    一个穴位一刻钟,三个穴位便是三刻钟。

    喻商枝举着燃烧的艾条,悬在穴位上方的固定距离,远了没作用,近了会灼伤皮肤。

    温野菜看着都替他觉得累,却不得不承认艾灸比针灸舒服很多。

    温热的感觉自患处蔓延开去,驱散了仿佛深入骨髓的寒意。

    久而久之,困意袭来,他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待三个穴位依次温炙完毕,温野菜翻过身,见喻商枝慢条斯理地把艾条投入水中熄灭。

    动作不疾不徐,目不能视也不影响其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优雅。

    “我已给你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内服的汤药,一个是外敷的膏药。下回去镇上时抓了回来,我给你配。不过里头有些药材这个时节的山上应当有,待我眼睛好了,采些回来,日后就不需要再花钱。此外针灸、艾灸都是辅助的手段,依着日子来,也不能停,先治上一个月看看。”

    温野菜长这么大就没喝过几口药,何况是一个月起步的,闻言顿时苦了脸。

    还有什么膏药,想想就头大。

    明明没有出声,喻商枝却好似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

    “也别觉得一个月就到头了,你这腿疾若是想治本,少说也要按半年算。”

    见喻商枝又有冷脸的趋势,温野菜飞快认怂。

    “我喝,我喝就是了,别说一个月,一年也能喝。”

    说到底这都是喻商枝为了他的腿忙前忙后,不喜欢喝药归不喜欢,他温野菜也不是不知好歹的。

    喻商枝闻言嘴角扬了扬,神情染上些许的无奈与妥协。

    “你知道就好。”

    今日事毕,温野菜下床帮着熄了灯,两人躺回床上,温野菜一边帮喻商枝揉着手腕,一边扒拉着指头算日子。

    “地里的事暂且可以放放,明日若天气好我上一趟山,打些猎货和山货去镇上卖,再把咱们三个的药都买回来。”

    说罢瘪了嘴,“这下好了,上回去水磨村买的药罐子都能用上,家里一个也别跑。”

    喻商枝知道温野菜不爱喝药,可说实话,小毛病不治早晚拖成大毛病,村里怕是许多人都是如此。

    加上光有出账没有进账,心里也不踏实。

    “这两天我开始看诊的消息放出去,估摸着就要有人开始上门了。虽说银钱不多,可到底能贴补家里点。另外你若去镇上,我给自己和三伢都换了个新方子,你记得同百济堂的伙计说好。”

    温野菜奇道:“三伢的方子你说过要换,我是知道的,你的方子又是怎么回事?”

    喻商枝自是没说嫌药效太慢,微调了几味药材,如此副作用或许大一点,但好得快。

    当着温野菜的面,他轻描淡写道:“寻常的调整罢了,再喝一个疗程,应当就该好了。”

    温野菜听了这话,登时睡意四散。

    “你说真的?”

    方才因长期举起不动而酸胀的腕子,这会儿被夫郎揉得温热,喻商枝捏了捏温野菜的手道:“还能骗你不成。”

    温野菜咧嘴笑开,情不自禁地往喻商枝怀里贴了贴。

    “太好了,我日夜都盼着你眼睛能好,现在这样太不方便。我总是既想让你别总闷在屋子里,能出去转转最好,可你出去了,我又怕你磕了碰了。”

    喻商枝这些日子靠着记忆力和竹竿,乃至二旺的辅助,实则在家里和村子里也能做到畅行无阻,可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变成了瞎子,换了谁也不能完全平静。

    每当这时他都很是感慨,幸而自己遇见的是温野菜和温家兄妹,不然哪家农户乐意供养着一个什么活都干不成的汉子。

    “等眼睛好了,我就随你上山去,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去山溪里捉鱼?”

    温野菜只觉得心里一热,“你还记着。”

    喻商枝当然记得,想当初温野菜简单的一句话,可是曾在他心里埋下过种子。

    后来的心动,未尝不是从此处开出的花。

    温野菜清楚喻商枝不会说空话,如此想来,最多再过上□□日,他家小郎中就能看见了。

    能看见山,能看见水,能看见村子,能看见花草。

    最要紧的,是能看见自己了。

    “商枝。”他突然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我长什么样子?”

    喻商枝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想过。”

    毕竟是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人,怎么会没有些许想象,但那想象只是个朦胧模糊的影子。

    温野菜在枕头上挪了挪,思来想去还是道:“总之我不是人们喜欢的哥儿样子,大家都说我长得像男人,硬邦邦的,不讨人喜欢。但你就算是不喜欢也跑不掉了,这辈子你就是嫌我丑,也得和我过。”

    喻商枝不禁笑了笑,“在你眼里我是那等看重皮相的人么?”

    温野菜倒是也坦荡。

    “说不看重皮相的,那是没有皮相可以看。真遇到美人,甭管老的少的肯定都会多瞧几眼。”

    说罢他突然觉得脸颊一热,是喻商枝抬手摸了上来。

    “我不是此间的人,喜欢的自也不会这里的人一样。”

    喻商枝的掌心干燥温暖,温野菜任由他又捏了捏自己的脸肉。

    本以为这般就到头了,哪知很快,喻商枝又将唇贴了上来。

    温软的触感一寸寸地拂过温野菜的面容,从额头到眉骨,由眼周至山根,最后自唇峰滑向下颌。

    尚且还没说什么,已能感受到怀里的哥儿傻了。

    喻商枝突然难得起了些逗弄的意思,慢条斯理,好半天才收了手。

    温野菜觉得自己脖子以上好像被蒸熟的馒头,呼呼冒着热气。

    “你方才……做什么?”

    说话都断了一茬,仿佛脑子都烧干了。

    喻商枝的回答紧随而至。

    “阿野,你可知人皆有骨相?”

    常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

    一个人的外貌,虽是骨相与皮相的结合,可骨相若佳,皮相定也差不了。

    温野菜的面部线条是明朗立体的,三庭五眼,标准得不行。

    眼睛不小,山根也挺拔,下颌骨微微收尖,摸到口唇时因为抿了嘴,喻商枝还发现他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这些加在一起,用现代的词语来形容,怎么想都该是能在娱乐圈出道的水平。

    但先前亲历了两次被误认了性别,加上原主的记忆,喻商枝也清楚这个时代对哥儿的审美尤其走偏。

    哥儿的模样需要阴柔秀美,身量瘦窄削薄。

    打扮上则是极力向女子靠拢,朱唇粉面、穿红着绿。

    这是世人偏爱的,却不是喻商枝喜欢的。

    总而言之,喻商枝笃定道:“阿野一定是我喜欢的样子。”

    温野菜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夸过,心道,无论喻商枝是不是在哄自己,能听到这样的话也值当了。

    ***

    因要尽快去镇上给家里人还有自己抓药,温野菜翌日就领着大旺上了山。

    喻商枝则一早提着药箱去了东屋,把常用的东西各自摆好。

    温三伢也抱来了笔墨纸砚,方便随时写药方。

    本以为开门看诊的消息虽是传出去了,但不会那么快就有人上门。

    但整日下来,虽说没什么急症和重症,喻商枝竟也没彻底闲下来过。

    来的最多的就是村里成了亲的姐儿或是哥儿,交了十五文的诊金就干一件事:请脉。

    至于目的,自然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症状,想问问是不是怀了身孕。

    往常为了这事还得走去别的村子,现下几步路就到了,因是生育的大事,各家也基本舍得出这些钱。

    其中有的确实是有了喜事,有些只是误判。

    往往是前者欢欣,后者失落,还有一对夫夫来时婆母也跟着一道,得知那小哥儿没有怀上,第一反应却是质疑起喻商枝来。

    “你这瞎郎中看得准不准?果哥儿最近爱吃酸的不说,还总是白日打盹,我怀我儿子时就是这般,怎会不是有了?”

    喻商枝颇有耐心地解释道:“爱吃酸亦或是嗜睡、无力,不一定就是怀了身子。方才看脉象,哥儿如今的体质有些虚热,这样的人就是会爱吃酸些。”

    说罢问果哥儿道:“近来可是时常觉得口干舌燥,手心脚掌也容易出汗?”

    然而果哥儿却指了指嘴又摆了摆手,喻商枝惊觉他似乎是个哑巴。

    一旁果哥儿的相公接过话茬,“他手脚确实爱出汗些,喝水也多。”

    果哥儿点点头,比划着手势。

    汉子看罢后道:“他说他打小就容易这样。”

    那妇人一听,语气又变了。

    “虚热是个什么东西?那耽不耽误他怀身子?”

    喻商枝见这当婆婆的张口闭口就惦记人家的肚皮,浑然不担心儿夫郎,语气凉了凉。

    “人的体质殊异,诸如虚热、虚寒、实热、实寒,人吃五谷杂粮,很难说完全健康,或多或少都有些小毛病。但除此之外,果哥儿的身子康健,顺其自然,早晚会有的。”

    妇人冷哼一声,“回头我再带他去镇上瞧一次,你这瞎郎中最好说得不假。”

    说罢又对自己儿子道:“我早就说直接去镇上就是,你非巴巴地带果哥儿上这处来。”

    喻商枝被她念叨地头疼,叮嘱了果哥儿几句便以后头还有人等着为由送了客。

    而这家人朝外走时,这妇人竟还在喋喋不休,“还以为好不容易肚子有了动静,早上我儿子还塞给你一个鸡蛋,合着只会吃蛋不会下蛋。”

    随着声音渐远,喻商枝无奈地摇摇头。

    下一个被扶着进来的是傅家老太太,也就是傅老四的阿奶。

    前两年办了七十大寿,在如今的村子里已经算是格外长寿了。

    家里条件不差,子孙也孝顺,近日听傅老太总念叨心口不舒服,又逢村里有了郎中,便扶着来看看。

    虽说傅家人对喻商枝实则不甚信任,但老太太年纪大了,去镇子上折腾颠簸不说,老太太本人也不乐意。

    一说要去看郎中,便改口非说自己没毛病,好得很,说到底还是怕花钱。

    傅老太太进门后,仍在用漏风的牙说着:“我硬朗着呢,看什么郎中,不看!”

    好说歹说地把人劝着坐下,傅老太又眯着一双早就花了的眼瞧喻商枝。

    “这小郎中面皮忒嫩了些,去喊你师父来。”

    傅老四在一旁解释道:“喻郎中您多担待,我阿奶年纪大了,有点糊涂了。前个还跟她提过菜哥儿的事,这转头又忘了。”

    傅老太太眼睛不好使,耳朵倒挺灵光。

    “谁糊涂了?我可没糊涂,我早上还能喝两碗稀粥!”

    傅老四的娘也跟着来了,闻言笑道:“可不是,您老现在还能吃肥肉呢!”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傅老太的几句话,倒是驱掉了先前那个妇人留下的不快。

    等到傅老太被哄着让喻商枝把了脉,屋里才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之后两只手的脉象看毕,又问了几个问题。

    “只是心口憋闷,可有心口疼的症状?素日咳不咳嗽,痰多不多?”

    得到答案后,复询了大小便等问题,方得出结论。

    其实傅老太比起这个时代的许多老年人来说,已经算是很健康,奈何人的老去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此乃痰浊闭阻导致胸痹症,上了年纪的人常见,往后注意保养,至于汤药,需用瓜蒌薤白半夏汤合涤痰汤,我写下来,你们去镇上抓药,回来后先吃上十天看看。”

    温三伢依言写下各类药材与重量,趁等墨干时,喻商枝继续道:“此外饮食上也需得注意,过于油腻的就不要吃了,不然反而助湿生痰,更不舒服,寒性的东西也要少吃。如果有条件,可以买些薏苡仁熬粥喝,陈皮也可。”

    傅家人一听,就知道老太太日后的肥肉是甭想碰了。

    就说那东西香是香,吃多了能不烧心么。

    “多谢喻郎中,赶明我们就去镇上抓药。”

    傅老四上前收了药方,他们一家人没出一个认字的,但也没关系,药铺伙计认得就成。

    那头傅老太太才刚反应过来,“要喝药?我不喝药,别花那冤枉钱,你们就是买回来我也不喝。”

    傅老四的娘见状赶紧给傅老四夫妻使眼色,傅老太太一直偏爱傅老四这个幺孙儿,傅老四说些什么,老太太还能听。

    临走前又朝喻商枝抱歉地笑笑,但笑完想起人家还瞎着,看不见,一时也觉得怪尴尬。

    等到傅老四重新把老太太领出门,温二妞提了壶水走进来,给喻商枝和温三伢都倒了一杯。

    “喻大哥,外头暂且没有等的人了。”

    喻商枝点点头,“什么时辰了?”

    温二妞道:“快申时了,估计大哥也快回来了。”

    话音落下,她又往前凑了凑,故作神秘道:“喻大哥,你知道今日跟着儿子和夫郎一道来的,那个多嘴的大娘是谁么?”

    之后喻商枝还没来得及问,她就自行说下去。

    “就是插秧那日提起过的,爱说酸话的蔡百草!”

    作者有话说:

    小喻复明倒计时了!

    制作艾条的简易工具,参考了网上视频。

    ——

    再次说明,本文所涉医学相关均来自或许不可靠的网络资料,及为剧情服务的捏造,不可作为任何现实参考。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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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二更合一

    这的确是小儿常见的时疫

    赶着温野菜不在, 喻商枝得以从温二妞这里听了个完整的版本。

    原来蔡百草当初给儿子说不上亲,最后不情不愿地把目光落在温野菜的头上。

    八成是想着温野菜千不好万不好,好歹也是个哥儿。

    哪怕是娶个丑八怪过门, 也好过儿子一直在家打光棍。

    因着温野菜上头没有爹娘了,蔡百草又不舍得花银子找媒婆, 便在村子里寻了个温家的族亲,算来温野菜应该叫姑婆的,上门去说合。

    本以为有人愿意娶, 温野菜就该烧高香了, 说亲的人又是家中长辈, 谅他也不敢不应。

    谁知温野菜还真当场拒了这就没见过几回的姑婆,直言说是不合适。

    若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 村人都晓得温家菜哥儿模样和性子都不怎么样,唯独眼光高,不成也就不成。

    这么个悍哥儿娶回家还不知是福是祸。

    偏生蔡百草不服气, 在背后没少嚼温家的舌头。

    “后来某日下地时,赶上蔡百草也在,她故意起哄架秧子,嫌我大哥嫁不出去,眼看着就要缴婚税。我大哥也不给她留面子, 直接说她家儿子的个子才到自己的肩膀头子,脸上还有痦子, 他不想找个要低头看,还不养眼的相公。”

    温二妞说到这里时笑得肩头直抖, 一旁的温三伢也憋不住地笑了。

    喻商枝也弯了眸。

    “你大哥这张嘴啊……”

    话说一半, 屋外居然有人接茬。

    “我这张嘴怎么了?你们又趁我不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大哥!”

    温二妞最是反应快的, 明明刚才还讲得眉飞色舞, 这会儿第一个扑过去接过温野菜手里东西的也是她。

    “回来了。”喻商枝扶着桌沿站起来,温野菜想伸手扶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我先去洗个手,今日运气一般,山上没遇着什么东西,就带大旺掏了几个兔子窝,还打了好些鲜鱼,放木盆里能养一夜,明天去镇上卖了就成。挑上三条,一条今晚做了吃,两条分别给翠芬婶子家和屏哥儿送去。”

    温野菜这一去山上就是将近一整日,喻商枝蹙眉道:“你在山上跑上跑下的,膝盖可有不舒坦?”

    温野菜摆摆手,“好着呢。”

    当晚喻商枝不放心,又给他做了一回艾灸。

    屋里的味道久久不散,最早温野菜还不太习惯,但现在不闻好似还不习惯了。

    “我想着这东西夏天用也好,不仅能治病,还能驱蚊子。”

    这说法提醒了喻商枝,他想了想道:“上回不是说再过一阵可以去山上采些茵陈蒿,再配些别的草药熏牲口棚。直接烧药草不仅烟大,还很快就烧没了,其实可以像这般将几味草药一起磨成粉末,卷成条状用。”

    温野菜翻了个身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这药烟里不止艾草和茵陈蒿,还有别的?若是如此,效果又的确好,咱们做来卖也是行的,这东西还不需要用什么放了三年五年的陈艾。”

    喻商枝给了温野菜一个肯定,自家夫郎的脑子转得着实快。

    “我也有这个打算,这东西一根可以切成好几节用,若是家里牲口棚不大,一夜点上一节就够。如此卖个两文一根,想必村里也有人要。”

    而原料几乎是白得的,都不用喻商枝上手,哪怕是温二妞和温三伢在家也能做。

    也不指望赚大钱,给两个孩子当个零花就成。

    眼看温二妞也渐渐大了,小姑娘家家的偶尔也想从货郎那里买个头花。

    “定是有的,而且眼看天快热了,蝇虫更多。又不是家家都能和村长家似的,能把牲口棚单独修在外头。那等到时候咱们就做起来,多备一些,足够卖一阵的。”

    如此一想,家里实则多了许多进账的名目。

    临睡前,温野菜还没忘了问,“我听二妞说今日来家里看诊的人不少,没人找你麻烦吧?”

    喻商枝隐去了蔡百草的事,摇摇头,“人家是上门看病的,平白无故找我麻烦做什么,况且二旺还在家呢,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比什么都管用。”

    诸事顺利得很,两人这晚睡得都比从前更加踏实。

    ***

    一晃三日过去,喻商枝喝上了新药,行医的事也渐入正轨。

    虽说还是有些过来看诊的,即使得了结果和方子,还是有些迟疑着不敢全然相信喻商枝,但对此喻商枝也不会多说什么。

    莫说他现在看着面嫩脸生了,病患一个毛病跑好几家医院,寻好几个大夫综合着看,本也是人之常情。

    无非是这里的村民大多没有这个条件,往往只能指着一个草医郎中,再不济就是多掏点钱去镇上再瞧瞧。

    因而当人这么说时,他也会应和。

    “左右要去镇上抓药,多寻几个大夫看看也是好的。”

    他自然对自己的医术和开的药方有信心,但这么说了,本来怀疑的人反而会变了想法。

    “嗐,哪里有那闲工夫。去镇上寻了大夫,到时复诊也还要去镇上跑,不如就在村里找你。”

    每当此时喻商枝便也就沉默着笑笑,对方自讨没趣,话题到此为止。

    如此到了第三日的晚上,两人夜里关起门来数钱,三日加起来,诊金共挣了二百二十五文。

    若是再加上零零散散卖出去的,先前秦郎中留下的丸药与家里的艾条,一共是六百一十文,六钱多银子。

    这之外,还有不久前温野菜去镇上那回卖猎货的收入。

    减去药费,余下二两左右。

    几日内光行医便入账六钱多,统共是二两六钱,虽因温野菜是猎户,一有进账必是大的,看起来仿佛很寻常,可若是放在其余农户人家,这可是想都想不到的速度了。

    两人拿草绳又串出十几吊钱,之后温野菜又抓了一百个铜板分成两份,放进两个钱袋里。

    这些散钱是放在身边随时花用的,而两个钱袋里的其中一个,被温野菜拍到喻商枝手里。

    手中多了个东西,喻商枝仔细摸了摸,惊奇道:“莫不是你做的那个钱袋?”

    温野菜看着那努力了好几回,最终也惨不忍睹的绣工,这便是他趁着喻商枝眼睛还没好,就着急忙慌给出去的理由。

    “自然是了,我用的是麻灰的料子,和你几套衣服都配得上。”

    喻商枝的手指很快挪到刺绣图案的上头,他的动作很是轻柔,像是怕碰坏了一样。

    手指滑过图案的边缘轮廓,他努力猜测,“这是绣的……草?”

    他记忆里,钱袋上要么绣花,要么绣草,因汉子的钱袋要么是家里媳妇或是夫郎做的,要么是娘亲缝的,左右都会装饰点东西。

    但温野菜绣的这个,摸着也不像花,他只好猜测是草。

    “什么草,那是叶子,桑叶!”

    温野菜没想到自己头回欺负喻商枝看不见,竟是为了这一手无可挽救的针线活。

    喻商枝得了答案,一脸恍然。

    “原是如此,阿野你费心了。”

    他先前给温野菜解释过自己的名字与桑枝有关,看来对方始终记在心里,这才绣了桑叶。

    把钱袋握在掌心里,很快连布料都染上体温。

    “你先替我收着,回头出了门,我便带上。”

    温野菜见喻商枝的喜欢似乎不作假,稍微松了口气,嘴上却不忘给自己留后路。

    “我的针线活有些生疏了,回头等我再练练,给你用好料子做新的。”

    实则喻商枝虽不懂针线,还是或多或少摸得出针脚的粗糙,可他并不在意。

    只要是温野菜做的,不用多精美,能缝结实了别让钱漏了就好。

    当然这话他是没提的,不然被温野菜听去,倒成了自己嫌弃他做的东西。

    晚上喻商枝睡得不太安稳,换了新药方后药性更烈,加上解毒的方子常见以毒攻毒的药材。

    再一次半夜心悸醒来,他给自己把了个脉,发现没什么大碍后就径自调整着呼吸。

    身边的人原本是背对他的,这会儿仿佛似有所觉一般地翻过身。

    手臂相贴,喻商枝就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遇上了海面上的浮木。

    那种独自面对黑暗时空无所依的感觉,刹那间烟消云散。

    ***

    隔日。

    或许是村里人过去一段时间积攒的不爽利都陆续来瞧过了,温家的门前这两天冷清下来。

    喻商枝一早起来就怏怏的,早食都未吃。

    看起来还不如这些日子乖乖吃药,早睡早起的温三伢精神。

    温野菜担心地不轻,匆匆去地里巡了一圈就回来,把人按在床上歇息。

    “先前那方子吃了许多日,也没见有什么反应,这回的才吃了几副就这样了,你这个当郎中的也是,给自己开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子作甚?”

    温野菜已经知道这是新方子的缘故,追问了半天,才知道是喻商枝想要眼睛快些好,方出了这么个计策,顿时有些气结。

    “你眼睛早好一日,晚好一日,也不碍着什么。这下好了,饭也吃不下,人怎么受得了?”

    喻商枝不仅吃不下饭,还有些发低热。

    被温野菜拧了帕子敷在额头上,凉丝丝的,舒服许多。

    “我知错了还不成,但药已经吃下去了,现在换方子便是半途而废,再忍几天就好了。实在是这具身子底子虚了些,不然也不至于如此。”

    每天八段锦没少打,但提升体质并非一日之功,喻商枝也是有苦说不出。

    “我哪敢说你有错。”温野菜别别扭扭地撂下一句,“我去灶房看看锅,给你做了些玉米面糊糊,你就当水喝,总比肚子里空荡荡地强。”

    说实话温野菜心里还有些窝火,气喻商枝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可人家就是郎中,又哪里有自己说话的份。

    这般想着,连烧火的动作都重起来。

    不多时,温二妞从外面冒冒失失地跑回来,顶着一脑门子汗。

    “你不是去放牛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温野菜提着烧火棍出灶房,看到大黄牛好端端地在院子里,大旺也在牛跟前转,好歹是松了口气。

    紧接着就听温二妞说道:“大哥,不是我,是村长家的清水哥让我来找喻大哥,说是村里好些小娃娃闹起了怪病,连清水哥的儿子连小子也中了招!”、

    “怪病?”

    喻商枝从温野菜和温二妞熊没来嘴里听到这话,直接扶着额头上的布巾,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两日看诊的人都少了,怎么还突然冒出什么怪病来?”

    喻商枝心下紧张,既是不止一个孩子生了病,若是什么传染病可就遭了。

    “那些孩子都有什么症状,你可知道?”

    温二妞说不出个章程,喻商枝遂也坐不住了。

    “我去清水哥家看看,村里户数多,孩子更是不少,若真是什么棘手的病症,得赶在蔓延开来之前就遏制住。”

    他好似突然多了一股子精气神,把额头上的布巾拿下来放到一旁就要下床。

    温野菜连忙上前扶了一把,“你自己还病着呢,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赶紧同温二妞道:“去锅里盛一碗糊糊来,多少垫垫肚子再出去,不然怕是站都站不住。”

    温二妞当即就去了,喻商枝紧握着温野菜的手。

    “虽还不知情况,但要紧看着三伢,别让他随意出门,也先别接触大旺和二旺了。”

    温三伢年纪小,身体还弱。

    普通的风寒一不小心都能要了他的小命,遑论别的。

    因家里有病患,温野菜倒是素来注意卫生,可大旺和二旺成日满村里转悠,还吃生食,非常时期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温野菜被他说得也紧张起来,喻商枝转而又宽慰道:“眼下有我在,村里出不了乱子。”

    最后喝了点东西填肚子,喻商枝走之前又想起什么,让温野菜在家找了两块大小合适的布头出来。

    一会儿看诊前,戴上能挡一挡口鼻。

    “有些小儿的传染病也会传给大人,家里有三伢,你我还需小心着些。”

    若不是村里路太近,温野菜真是恨不得赶着牛车去。

    等到喻商枝走到许家门口,已是有些气短。

    许清水在门口焦急地候着,见人来了便赶忙跑上前。

    “喻郎中,你可算来了。”

    温野菜朝前一看,只见许家门口围着好几家的人。

    见了喻商枝,齐齐眼前一亮,围了上来。

    喻商枝被温野菜扶着朝里面走,闻言道:“对不住,今日起来后有些不舒服,所以来得慢了些。”

    许清水心道,怪不得喻商枝今日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登时有些过意不去。

    “真是对不住,实在是我家大郎的病来得急且怪异,不止如此,村里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是一样的病症,就是昨夜开始,一遭尽数都病了!我阿爷也慌起来,生怕是什么会传染小娃娃的疫病。”

    话音落下,另几家的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我家二瓜也病了,和连小子一模一样,都是起热,嘴里全是泡!”

    “我家梅姐儿也是,这会儿烧得脸都红了,却不出汗,怪得很!”

    “我家两个孩子都病了,大的是小子,还壮实些,小的哥儿长了些疹子,直哭个没完。”

    听到这些人的话,喻商枝不禁停下步子,转身问道:“你们各家孩子的症状,可都是发热、起疹?”

    一群人包括许清水在内,全都应是。

    许清水道:“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赶紧请喻郎中你过来,咱们庄户人家的孩子素来身子结实,会走路后就少有生病的,更别提像这次一样,好几家的孩子一起病了,病的模样还都差不离。”

    而且之所以都聚在许家,一是村里人心惶惶,好些怀疑是疫病,都来寻村长这个主心骨,二是许连年纪最小,症状最重。

    喻商枝沉吟片刻,又问:“这几个病了的孩子,今年都几岁了?”

    有时间有说三岁的,有说四岁的,最大一个也不过六岁。

    喻商枝叹口气,心下有了数,“且让我先进去为清水哥家的小子看一看,诸位莫急,一会儿我挨家挨户地去问诊,必不会遗漏了。”

    几户人得了喻商枝的承诺,心下稍定。

    这几家人家里都没有生病的,前两日里也没去过温家找郎中,对于喻商枝,因暂时用不着,也说不上信不信任。

    如今可好,孩子病了后才发现,村里有个郎中是多方便。

    既如此,他们也不必继续在许家等。

    各自都回家去,把消息告诉家里人,等着郎中上门便是。

    另一边,一行人很快到了里屋门口,喻商枝行动不便,温野菜需得扶着他进去。

    进去前两人都戴上了布巾,只留下两双眼睛在外面。

    杨红儿正和婆母许韩氏一起守着许连,喻商枝进门时,不知许连怎么了,杨红儿蓦地又哭起来。

    “连儿,你可别吓你小爹!”

    许清水骇了一跳,赶紧上前去看,发现许连竟是歪着脑袋,流了好些涎水出来。

    这会儿正被杨红儿抱着,胳膊腿软趴趴地垂着,看起来再可怜不过。

    “喻郎中,你快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杨红儿和许韩氏见喻郎中来了,松口气的同时,心转瞬间又提到嗓子眼。

    温野菜把药箱放在一旁,喻商枝已经代替了杨红儿的位置,坐在了许连的一侧。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体温,热得烫手,八成已烧到了四十度。

    “赶紧拿酒来,越多越好,给孩子降温。”

    温野菜经过小蝶哥儿那次已经熟练,问道:“可要施针?”

    喻商枝点点头,温野菜便去借东西给针消毒。

    情况紧急,喻商枝问杨红儿,“孩子可是口中有口疮,身上也生了斑丘疹,以手足上最多?”

    杨红儿一愣,迅速道:“正是,这口疮昨晚吃饭时还没有呢,就是一晚上,全都冒出来了!”

    “告诉我孩子的舌头和舌苔什么颜色,舌苔厚不厚,是否发粘?”

    许韩氏听了这话,把孩子抱起,杨红儿凑近了仔细查看。

    “舌头很红,舌苔是黄色的……看起来,我也说不准是不是发粘。”

    到了这一步,喻商枝不需要找人帮着望指纹,也可以下诊断了。

    “这的确是小儿常见的时疫。”

    这种病症在旧时候没有确切的名称,而到了现代,则就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手足口病。

    年年爆发,累及无数孩子,医院儿科因此人满为患。

    而眼下这个年代的人们,更是视疫病为洪水猛兽。

    一听这病沾了“疫”字,顿时都慌了神。

    正好这时许清水拿了一坛子酒进屋,就听见了上一句话,汉子的声音当场变了调。

    “喻郎中,那这疫病能治不?”

    旁边的杨红儿和许韩氏手握着手,都忍不住地往下淌眼泪。

    手足口病是小儿常见的传染病,早就有了成熟的治疗方式。

    故而喻商枝道:“虽名为时疫,却并非什么无端而起的疫病,我这里有现成的方子可以用。”

    三个大人初听时还不太相信,直到温野菜匆匆送了消毒过的银针进来,喻商枝接过来给许连下针,他们便把注意力又挪回了孩子身上。

    照例是放血退热,一通忙活下来,喻商枝也出了一身汗。

    沾了血的帕子被收走,他指挥着杨红儿和许韩氏婆媳两个给许连擦手脚降温。

    “注意着些,别碰到疹子。”

    一听这话,两个大人赶紧放慢动作。

    喻商枝接过水喝了一口,缓了口气,问许清水道:“清水哥,家里可有识文断字的,可代我写方子?”

    “我来写!”

    听到熟悉的声音,喻商枝蓦地抬头。

    许清水也惊讶道:“阿爷,您怎么也过来了!”

    许百富沉声道:“自是来看我的小曾孙,我看外头的人都散了,连小子如何了?”

    得知真是时疫后,许百富也变了脸色。

    但他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又是一村之长,还是比年轻人稳重许多。

    “这样,晚些时候等喻小子把孩子们都看过,开出方子来,清水,你就和各家汉子一起,赶着咱家的牛车去镇上抓药。”

    许清水点点头,家里人也很快送来纸笔。

    许百富坐下后摊开笔墨,一笔一划地写下喻商枝念出的药方。

    因许连的病症较重,喻商枝在成方的基础上做了加减,随后又道:“村长,此病既称之为‘疫’,便是极容易蔓延的意思,眼下村里只有四家的孩子发病,但往后定是不止这些。镇上离得远,抓药不容易,我想着我出银子,劳烦清水哥多抓些药回来备用,若是再有孩子病了,直接就能有药吃。届时我依着原价卖给村里人,不会在这上面谋利。”

    许百富对此深以为然,吩咐了许清水后,起身拍了拍喻商枝的肩膀。

    “村里幸而有你这么个草医郎中在,不然这下真不知如何是好。”

    从许家走后,喻商枝又去了另外三家。

    这几家孩子都年岁长一些,可以把脉诊断了。

    症状果然雷同,确实是手足口病不假。

    全都发着高热,有些现下只是嘴里长疮,还有些身上也出了疹子。

    不过好在都没有许连来得厉害,吃些清热化湿的药便可慢慢地好。

    这几户人家得知孩子性命无碍后,都纷纷谢过喻商枝,往外掏了诊金。

    其中有一家还去后院折了好多菜,非要塞到温野菜怀里,温野菜不收,那家媳妇便道:“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东西,菜哥儿你也别嫌弃,拿回家晚上加个菜,也是我们家的一番心意。”

    如此温野菜问了喻商枝的意见,便收了下来。

    这边四家都得了诊断,接下来便是熬时间。

    有了喻商枝施针退热,加上吃了抓回来的药后,病情都稳定下来。

    然而事实确如喻商枝所料,眼下只是个开始。

    因为仅仅一夜之间,村里的患儿竟又多了十几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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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二更合一

    相遇至今,他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人

    事态紧急, 喻商枝拜托许百富召集村里人,讲了一下这病的来由与需注意的地方。

    村里集会的地方在打谷场,铜锣敲响就是各家至少出一人去听讲话的意思。

    桩子家是桩子去了一趟, 两刻钟后才回来。

    他进了家门后,桩子媳妇连忙把院门关紧, 仿佛这般疫病就进不来似的。

    “村长说什么了?可与村里病了的孩子有关?”

    “自是有关,就是为这事叫大家伙去的。”

    桩子去水缸旁舀了水洗手,一顿叹气, “村长说了, 这次的病是时疫, 症状就是发热、嘴里长疮、身上发疹子,六岁以下的小娃娃最容易得, 再往上,大孩子和大人也都有可能染上。”

    桩子媳妇白了脸,他们两口子有三个孩子。

    老大是个姐儿, 年后刚出嫁,老二和老三都是小子,老二十一,老三却才四岁。

    因着当初生了老二伤了身子,本以为再也怀不上了, 哪知过了好些年又突然有了。

    小儿子来之不易,家里宝贝得紧。

    就是不知是不是生得晚, 比起同样四岁的别的孩子,自家老幺不太机灵。

    “这些都是村长说的?”

    桩子看了媳妇一眼, “虽说是村长告诉大家的, 但肯定是喻郎中告诉村长的, 这几日都是喻郎中挨家挨户地给孩子看诊开药。”

    桩子媳妇自也知道, 两只手握在一起绞了绞。

    “我听说了,但说是看诊,不也还没治好?”

    桩子放下手里舀水的葫芦瓢,“你也别太不依不饶,反正你信你那小妹说的,我只信我眼睛看见的。况且如今这疫病闹腾得这么厉害,咱家孩子要是真得了,你难不成还不找喻郎中看了?”

    “呸呸呸,快别说那不吉利的!”桩子媳妇扭身回屋,抛下一句,“咱家幺儿养得精细着呢,怎么就还能染上那毛病了?我还不信了!”

    桩子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自家媳妇心不坏,加上喻商枝的事因是娘家人说的,倒也不能怪她。

    转念又想,村长嘱咐各家要勤洗手,勤收拾牲畜的粪便,这些他家因是做豆腐卖的,素来注意着,或许这回还真轮不到幺儿。

    可有些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由于宠老幺的缘故,孩子都四岁了也是跟着爹娘睡。

    夜里桩子媳妇一翻身,碰到孩子后发现烧得滚烫,赶紧把桩子摇醒。

    “孩他爹,快看看幺儿!”

    一刻钟后,桩子背着小儿子,和媳妇一道匆匆往温家赶。

    本以为都快过了亥时了,喻商枝必定也已经歇下了,哪知到了温家才发现,用作看诊的东屋竟是灯火通明。

    “你们若是不放心,就在这等上半个时辰,退热了再回去。这药一次煎出来,分两次喝。”

    刚说完一家,另一家又凑上来,细听是说家里没有药罐子,能不能借用这里的。

    “家里有是有,但自家人也要用,救急用上一次倒是可以。水磨村有卖药罐子的,价格不贵,明日最好还是让家里人去一趟,买一个回来。”

    温野菜从外头打了一盆水回来,一进来就看见自家相公被好几人围在中间,左右支绌。

    “都让让都让让,只要和孩子的病没关系的问题都来问我。”

    说罢接上进门前听到的一句话茬,“我说庞五哥,一个药罐子才几个钱,你平日里抠就抠了,如今孩子都病了就快别再省那几个铜子了成不成?”

    被叫做庞五的汉子,吝啬是在村里出了名了。

    明明有屋有田,身上一件衣服补丁摞补丁,实在穿不成了还要剪了做双鞋。

    倒是能生,孩子满地跑,越是如此越舍不得花钱,听说只有过年炒菜才舍得用荤油,还是买一点肥膘在锅上抹一抹的那种。

    这回若不是孩子病得实在厉害,怕是也不舍得出这个诊金和药钱。

    一下子几百文没了,简直是要他命了。

    这不好歹买了药,竟又不舍得买药罐子了。

    温野菜还真不信他家连药罐子都没有,想了想,说不准是想借此省点柴火。

    他话一出,屋里的其他村人也附和。

    “庞五,我们都是为了孩子的病大半夜来这的,喻郎中看诊尚且看不过来,你非得弄个药罐子的事还说个没完。”

    “就是,这会儿的疫病可是凶险,你家又不是掏不起这个钱!”

    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说到庞五脸上,他那媳妇是个少言寡语的,在一旁沉默着不开口。

    可庞五若是脸皮薄,也不至于如此,最后还是死乞白赖地非要用温家的药罐,温野菜只好领着他媳妇过去,心里暗叹,好好一人怎么就嫁了这么个汉子。

    这一出门,恰好遇上匆匆而来的桩子夫妇。

    “桩子叔?”

    院子里没有灯,温野菜看不太真切,等离近了才认出来。

    “是我,菜哥儿,我家幺儿好像也生了疫病,发起热来,我想着赶紧寻喻郎中瞧瞧。”

    得,又是一个。

    温野菜指了指身后的屋门,“商枝在里头呢,你们进去就是。”

    与桩子媳妇擦肩而过时,他看了妇人一眼。

    桩子媳妇飞快地低下头,追着孩子爹的步子朝前走去。

    桩子家的小儿子烧得也厉害,喻商枝一摸就皱了眉。

    这是个重症,比屋里头的几个都厉害。

    “你们不该带孩子来我这里的,该我上门去看。”

    这样的一时半会走不了,他赶紧让把孩子放到后面的床上去。

    屋里就一张床,幸而孩子们身形都不大,横着也能躺下几个。

    很快温野菜回来了,在一旁帮喻商枝递针。

    桩子媳妇亲眼见到喻商枝盲着眼刺穴位,动作一点迟疑都没有。

    等了好半天,终于结束时桩子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媳妇掐青了,疼得他只敢倒吸凉气。

    “这孩子的症状重一些,过一会儿若是热还不退,我再施一回针。”

    喻商枝看起来很是疲惫,可还是强撑着支应。

    后来屋里实在人太多,他表示一家只能留一个人在屋里。

    温野菜起身去往外赶人,不出意外,留下的都是孩子的娘或是小爹。

    桩子媳妇坐在了一个叫季乐的小哥儿旁边,乐哥儿的孩子也是个小哥儿,生得偏瘦,这会儿正被乐哥儿揽在怀里,似是有些难受,时不时动动胳膊腿,但总体还是乖顺。

    桩子媳妇摸了摸自家儿子的额头,另一头有个小子在扁着嘴哭,还有一个姐儿也抱着娘亲的手臂不撒手。

    她低声跟乐哥儿搭话,“哥儿就是比小子好带,可惜我没生个小哥儿。”

    村里人都去桩子家买过豆腐,所以都算和桩子媳妇熟识。

    乐哥儿抿了抿唇,面色忧色不减,“我们当哥儿的有孕不易,生下的孩子也总是不如姐儿生的健壮,我这几个时辰真是提心吊胆的,亏得喻郎中医术高明。”

    桩子媳妇一听,便忍不住问道:“我这还是头回找喻郎中看病,他当真那么厉害?”

    乐哥儿性子软和,面对桩子媳妇这么个长辈本也还些拘谨,可提起喻商枝,他却打开了话匣子。

    “可不是么?婶子你是不知道,我家恬哥儿不仅烧得厉害,还上吐下泻,把我吓得手脚发软,后来倒是不拉肚子了,可吐个不停,喝水都吐。我相公本想请喻郎中去家里的,奈何这边人太多,他被拖着迟迟走不开,我们只好咬牙把孩子抱了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乐哥儿说到这里不禁浅笑道:“喻郎中一针下去,恬哥儿直接就不吐了,后来喝了点水,又喝了点米汤,还是菜哥儿帮忙备下的。喻郎中说了,再等两刻钟,若是没吐没拉,就能带着孩子回家了。”

    桩子媳妇听得愣了神,这个自己今晚见到的喻商枝,和旁人口中的喻商枝,实在与小妹所说的判若两人。

    可小妹的为人她是清楚的,就是不知这说法是怎么传出来的。

    难不成是喻商枝在半坡村得罪了人?

    乐哥儿见桩子媳妇一脸凝重,以为她是担心孩子。

    村里人都知道桩子家这个幺儿生得晚,不然也不会上头大姐都出嫁了,下头这个还在玩泥巴。

    “婶子也别太发愁,既来了喻郎中这,孩子就保管没事。你没听说村长家那个小曾孙,两岁多的娃娃,病得床都起不来了,如今不也好多了,能吃能喝了。”

    桩子媳妇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乐哥儿见状,便也没再多说,又宽慰了几句,便低头继续哄自家的孩子。

    家里乱糟糟的,人来人往,转眼间就入了子夜。

    早前抱孩子来的,陆陆续续都带着孩子走了,最后只剩下桩子一家。

    喻商枝最后替孩子把了个脉,用说了一天话,已然哑了的嗓子道:“带回去时盖一下头,别见了风,记得按时喝药,你们送来的及时,虽然发病急一些,最少六七日,最多不过十日就能好了。”

    桩子媳妇这会儿似乎全然对喻商枝没什么偏见了,头一个道:“多谢喻郎中,这么晚了还麻烦你。”

    喻商枝虽是浑身倦意,却还是勉强起身,扶着温野菜的胳膊,把人往外送了送。

    “我虽是个郎中,靠行医挣钱,可实则也盼着大家都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最好。夜深了,快带着孩子回去歇息吧。”

    桩子抱着半睡半醒的孩子,一路千恩万谢,直到院门前。

    眼看一家三口走远了,喻商枝撑着的那口气好似也散了。

    回屋的最初几步路像是踩在棉花上,随后身子一软,猛地朝下倒去。

    “商枝!”

    ……

    喻商枝骤然倒下,就显示出温野菜一个哥儿力气大的好处。

    他直接把人就地背回了屋里,脱去外衣塞进被窝。

    喻商枝并未失去意识,只是浑身像是虚脱一般的使不出力气。

    温野菜想着喻商枝这一晚上忙得连水都没喝几口,就去兑了点温水,里面加了些糖喂给他。

    温热的糖水进肚,喻商枝阖眸休息了片刻,觉得头晕似乎好了些。

    “我没事,就是累着了,睡一觉就好。”

    他捏了捏眉心,声音低低的,也就温野菜能听清。

    温野菜弯下腰,趴在了喻商枝的身上。

    喻商枝摸着哥儿的发顶,听他说道:“你换了新方子,本就难受,偏生赶上村里出这档子事。就是好人也得熬干了,何况是你?”

    “做郎中的就是如此,生病的人也不会商量着,挑你有空的时候生病不是?”

    温野菜嘟囔道:“我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可挡不住我心疼你。”

    他抬眼看向喻商枝,感觉小郎中这两天又瘦了好些,下巴颏尖尖的,脸上的肉也薄下去,衬得一双眼睛更大了。

    “等这事过去,我给你好好补补。”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喻商枝便渐渐没了声音。

    温野菜轻手轻脚地起身,自行去洗漱后换了衣服,悄悄钻进被窝。

    喻商枝如今哪怕是在睡梦中,也有所觉一般地翻了个身,把温野菜半揽在怀里。

    温野菜偷偷伸手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家相公的腰简直盈盈一握,比村里最窈窕的姐儿还细。

    看来还是得多吃肉。

    喻商枝这一倒下,比他预想中的严重些。

    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睛快好了,余毒清到了最后的阶段,第二日午后他硬撑着又看了两个孩子,便又头晕得坐都坐不住。

    幸好村里如今发病的孩子,全都尽数看过一遍,药也开了,只要按部就班地在家将养着,应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不过出乎喻商枝意料的是,村里生病的孩子家,听说他病倒了,竟挨个提着东西上门探望。

    村里人过日子也不容易,这次孩子生病吃药,少说也都花了几百文,所以他跟温野菜讲,万万不可再收大家送的东西。

    眼见一个人拿来的东西没送出去,被温野菜利落拒绝,桩子媳妇从温家的院墙一侧探出头来,默默叹气。

    她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捆住翅膀的老母鸡,这鸡已经好些日子不下蛋了,到了该宰了吃肉的时候,原本打算自家留着吃,可她听说喻商枝病倒后第一反应就是抓了拿来。

    想到自己先前因为小妹的说辞,而对喻商枝怀有的偏见,桩子媳妇觉得自己真怪不是东西的。

    这只老母鸡大约能算是自己的赔礼,以及喻商枝治好自己幺儿的感谢,不过她是万万没脸上去送的。

    如此又等了片刻,前头没了说话的声音,大约是温野菜进屋了。

    桩子媳妇心生一计,小跑过去看了一眼,见院子口果然没人,当即把母鸡放下就跑。

    有了这只母鸡开头,后面的也学聪明了。

    都听说了温家不收礼的事,但若是大家一股脑地送上,也就分不出谁是谁的。

    等到温二妞赶牛放鸭回来,一时都不敢进门了。

    只见院门下堆着不少菜、米,还有布包的鸡蛋。

    甚至还有一只捆了翅膀的老母鸡,蔫头耷脑地窝在那里,看起来已经快被留着口水的大旺和二旺的吓死了。

    “大哥!你快出来看!”

    她扯着嗓子喊人,温野菜忙不迭地出来,随后兄妹两个就齐齐傻了眼。

    “这可真是……”温野菜扯了扯头发,“都不知是谁给的,这怎么还?”

    说话间,村路另一头又来了人。

    不是别人,却是村长许百富,一旁陪着的是许清水。

    “村长,您老怎么过来了?连小子怎么样?”

    温野菜第一反应就是问许连,许百富背着手笑道:“连小子好着呢,就是这几日身上疹子痒,听了喻小子说的,煮了艾草给他擦洗,已是好多了。我是听说喻小子为着给村里孩子看病,自个也病了,就来看看。”

    温野菜没想到村长还念着这事,“他可是把我吓得够呛,眼下还在屋里头睡着。”

    许百富看了一眼院子里,便道:“既如此我就不进去瞧了,你家这两日被这些事牵绊着,估计也没空开火,我拿了些家里蒸的包子,你们正好凑合一顿。

    果然许清水手里的篮子一掀开盖布,就飘出来一股香味,温野菜看过去,竟还是白面包的。

    白面包子,村里人一年到头舍不得吃几顿,就算是许家,也是一两个月里做来一次解解馋罢了。

    村长特地来送的,也实在推不掉,温野菜接过来,就见许百富望向了地上堆放的东西。

    “这是?”

    温野菜解释道,这是村里人送来的。

    “商枝特地和我嘱咐过,不能收乡亲们的东西,他给各家孩子看病,也不是没收诊金,哪还有再收旁的东西的道理。只是这些是趁我照顾商枝时放在门口了,我这也不知是谁给的,更不知怎么还回去。”

    许百富见状便道:“也是乡亲们的一番心意,既如此就收着吧。”

    有了村长发话,温野菜便和温二妞一起,把东西收进家里,又送了送许百富和许清水。

    那只老母鸡果然没撑过太久,傍晚就咽气了。

    温野菜直接放了血拔了毛,炖了一锅浓浓的鸡汤,还放了些先前给喻商枝补眼睛的枸杞子。

    喻商枝睡到晚食时起了身,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倒是唤起了他的一丁点食欲。

    靠在床头,温野菜一勺一勺把鸡汤味喂到他嘴边,鸡肉炖烂了,骨头都被撇去,不上手也不耽误吃。

    “我算是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了。”

    喻商枝感慨道。

    温野菜吹着鸡汤,“若是让你如此就能快些好,让我不睡觉伺候你都成。”

    他舀出一勺子鸡肉,添了两粒枸杞,“快,再吃一口。”

    知道后面喻商枝觉得有些腻,实在吃不下了,温野菜才罢休。

    也不嫌弃喻商枝用过的碗勺,直接接过来把剩下的吃光了。

    “三伢最近两日可还好?”

    喻商枝吃完后用盐水漱了漱口,转而问道。

    “好着呢,若换了二妞,不让她出门她可要憋死了,但三伢打小性子就安静,加上以前身体不好,时常好些天不出门的。”

    喻商枝松口气,“那就好,虽说咱家向来注意卫生,可也难保三伢不会被传染。二妞年纪大了,体格也结实,倒是不太需要担心。”

    温野菜把碗放下后道:“这遭过去,想必村里人也都得了警醒,日后可不敢再喝没煮开的生水,也不敢让孩子动辄到处疯玩,沾一身脏污回来还不及时洗涮。”

    实则这个时代,莫说是乡下了,就算是城里也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所以疫病才容易蔓延。

    喻商枝想了想道:“其实最要紧的是旱厕不干净,等我好了,我琢磨琢磨怎么改一改茅厕。”

    温野菜起身给他掖被角,“你既休息了,就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还茅厕呢,一会儿喝了药赶紧给我睡觉。”

    小哥儿的声调凶巴巴的,喻商枝听话得缩回被子,“好好好,听你的。”

    片刻后,喻商枝喝了最后一碗治眼睛的药,却也摸不太准会不会起效。

    或许明日一起来就能看见了,或许这几日的操劳又拖累了身体,结果与先前所料的并不一样。

    说来他与原主搞出的这奇特的毒药方子,也算是来往了几个回合,如今称得上是决战了。

    这般想着,便还是安静地躺会床上,依偎着自家夫郎,期盼能睡个好觉。

    ***

    温野菜惊醒时,察觉到身边的喻商枝都快要烧成一块炭。

    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发都浸在了冷汗中。

    至于接下来做的事,似乎全凭本能。

    过去照顾家中病患时积累的经验尽数派上了用场,温野菜不断地往回提井水,打湿了布巾后敷在喻商枝的额头降温。

    后来又觉得这样也不够,便去灶房里抱来了家里剩的一坛酒。

    这坛酒是上次去水磨村带回来的两坛子之一,原本是温野菜想留到两人成亲那日,喝交杯酒用的,他特地买了最好的纯酿,味道正,度数也高,谁知正好派上用场。

    温野菜将酒水启封,倒在手心,不断搓着喻商枝的脖子、腋窝、手掌、脚掌这些地方。

    这土办法终究是有用,熬到中夜里,他伸手去试对方的体温,终于没有先前那么烫了。

    而对于喻商枝来说,过去的几个时辰难熬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一时如在烈火上炙烤,一时又似在冰窟中游走,呼吸艰难地需要张嘴喘气,而吐出的每一口气又仿佛要灼伤喉咙。

    意识朦胧间,他隐约知晓温野菜一直在帮自己降温。

    小哥儿像是不知疲惫一般,手上的动作就没有停过。

    每一次新的布巾挨到额头,喻商枝都会短暂地放松一刻,但很快布巾又会被体温蒸热。

    而等到体温勉强褪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又是遍布全身的刺骨疼痛。

    就像是有人拿着锥子和锤子,坚定不移地把他浑身每一根骨头都砸了一个遍。

    他疼得发抖,无意识地在被子里打起摆子,这模样显然吓坏了温野菜,恍惚间他像是被人拥进了怀里,一双手笨拙地替他抚着背。

    煎熬漫长如炼狱,喻商枝感觉在鬼门关上游走了一遭。

    后来疼痛渐渐消弭,他体力不支,比起睡过去,更该说是昏过去。

    复醒来时,已然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光,从四面八方来的光争先恐后地挤进视线,过去许多天里熟悉的如墨黑暗变成了耀眼刺目的白芒。

    再之后,白芒渐渐坍缩,聚拢,而白芒消失后显露出的地方,是一片全然陌生又熟悉的景象。

    是他用步子丈量过的屋子,是他用手摸索,努力记住位置的桌椅、床榻、衣箱。

    或许是眼睛一时受不住强光的刺激,喻商枝有意识的时候,才发现滑落了好几滴生理性的眼泪。

    他刚想抬起手去擦,就有一道人影撞进了视线里,下一秒,泪水被仔细小心地揩去。

    喻商枝心跳如雷,缓缓抬眸。

    相遇至今,他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人。

    面容朗朗,眉目如星。

    是他的阿野。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开文一个月,终于到这里啦,为了庆祝小喻复明,搞个抽奖!

    详情见文案,明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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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二更合一

    现今喻郎中可是咱们村的大恩人

    “你离近些, 让我好好看看。”

    喻商枝的目光,简直是一瞬也不舍得从温野菜的脸上离开。

    这人是如何做到的,无论是脾气性子还是外表长相, 齐齐都生在他的心坎上。

    温野菜则还没有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来,他见喻商枝的视线半点不错地回望着自己, 喉咙发紧又发涩,好半晌才问:“你能看见了?是不是?”

    得到喻商枝肯定的答复后,温野菜只觉得鼻子刹那间酸得厉害, 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他艰难地忍着, 可即使偏过头去, 泪珠还是噼里啪啦地朝下砸。

    一见温野菜落了泪,慌乱的人换成了喻商枝。

    他有些艰难地从床上撑起身来, 把眼前的人拽到怀里。

    两具身躯贴在一起,各有各的百感交集,如此沉默着靠了片刻, 温野菜才动了动,扶着喻商枝的肩头坐直身子。

    四目相对,喻商枝望见温野菜的眼眶红红的,不只是哭的缘故,还有过去几日因为熬夜而攒下的血丝。

    一想到昨夜自家夫郎为了照顾自己, 定是又一夜未眠,喻商枝心下酸涩难当, 哑着嗓子道:“辛苦你了,阿野。”

    温野菜哭过了那一阵, 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

    喻商枝有心给他递的帕子, 可左右都没有, 只好举起自己的袖子帮他拭去。

    后来你擦一下, 我擦一下,温野菜泪痕遍布的脸几乎变成了只小花猫。

    看得喻商枝怜惜更甚,凑上前去,在他的眼角轻轻印下一个吻。

    泪水咸涩,被他尝了个遍。

    “明明是喜事,怎的哭成这样,一会儿眼睛该肿了。”

    喻商枝低声哄着温野菜,后者吸了吸鼻子,又使力气揩了揩眼泪。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兴许是太高兴,也可能是被你气的。”

    这下喻商枝可是闹不明白了,“我何时给你气生了?”

    温野菜顶着通红的眼眶,皱眉道:“你说呢?你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昨晚更是那般凶险,我都想好若是天亮了你还不退热,就用牛车拉你去镇上找郎中了!”

    喻商枝知晓温野菜是被自己这两日的状况吓出阴影,赶忙道:“我认错还不行,以后再也不会了。”

    温野菜皱着鼻子,他自不是真的同喻商枝生气,见喻商枝如此快的认错,顿了片刻不讲话。

    喻商枝莞尔着又亲了他两口,眼见小哥儿破涕为笑。

    总算是哄好了。

    喻商枝的眼睛恢复了,这两日因他病倒而盘旋在温家上方的阴霾便尽数消散。

    好消息很快传到温二妞和温三伢那里,两个小的手拉着手,屁颠屁颠地跑进两人的卧房。

    温野菜不想让他俩看见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在此之前就说要出去洗脸。

    屋里只剩下喻商枝,他虽还有些虚弱,但因心情好,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快过来,让喻大哥瞧瞧你们。”

    温三伢爬上了床,挨着喻商枝坐下,温二妞则靠在床边,眼睛发亮。

    “喻大哥,你的眼睛全好了吗?”

    喻商枝点点头,摸了一下身边三伢的脑袋道:“全好了,咱们二妞是个美人坯子呢,三伢也可爱得很。”

    虽说温三伢的脸颊上只有薄薄一层软肉,但他还是犯了所有长辈都会犯的错误,忍不住上手轻轻捏了捏。

    温二妞听了喻商枝的话,得意地摇头晃脑。

    “那可是,我娘就是大美人,我以后肯定也是斜柳村的一枝花!”

    喻商枝笑着听罢,竟全然没觉得温二妞的话哪里夸张。

    这一家子的确生得都极好,可见他早逝的岳父岳母定也是容貌出挑。

    两个孩子围着喻商枝稀罕了一阵,才在温野菜端着水和粥回来时依依不舍地跳下床。

    到底是夜里遭了那么大的罪,精神还需要多休息些时候才能养回,喻商枝没有再逞强,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又躺下,只是这回他亦强行拽上了温野菜一起。

    “地里的事耽误一天也没什么,你陪我熬了好几日,也该好好睡一觉。”

    温野菜也是强弩之末,见喻商枝这般说了,就听话地脱掉外衣上了床,挨在喻商枝的身边躺好。

    两人的姿势与昨晚没什么区别,可心情却截然不同了。

    一场好眠,直睡到快傍晚两人才醒来。

    闻声进门的温二妞拍着胸口道:“大哥,喻大哥,你们也太能睡了,我探头看了好几次,生怕你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这几日先是村里的孩子们一个个的病倒,后来又是喻商枝积劳成疾,温二妞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和他大哥一样,事都藏在心里。

    温野菜长这么大,还没在白日里睡这么久过。

    但睡觉确实是养精神最好的方式,睡前他觉得自己走路都快打摆子了,这会儿却仿佛精神百倍。

    他从被窝里爬起来,拢了拢睡乱的头发。

    “我去准备晚食,今晚咱们好好做一顿饭,庆祝庆祝。”

    喻商枝也觉得好多了,在床上待不住,便也穿好衣服去了堂屋。

    清明过后还有十来天的倒春寒,他心里有数,没到院子里去吹风,免得受凉。

    不过堂屋的门是敞开半扇的,透过门扉他看向温家的小院,简陋但处处透着温馨。

    还有大旺和二旺,也悠闲地趴在地上,时不时四处张望。

    喻商枝因此发现,这两条猎狗原来都是四眼铁包金。

    直背长腿,看起来很是威风。

    晚食果然如温野菜所说,丰盛地好像过年。

    之前各家各户送来不少东西,有菜有蛋,最值钱的是那只老母鸡,此外还有一条腊肉。

    老母鸡先前已经炖了,这会儿把腊肉也加上春韭菜炒了一盘。

    不仅如此,温野菜还全用白米,蒸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白米饭。

    米香四溢,米粒晶莹剔透,就连食量和鸟儿差不多的温三伢都吃得头都不抬,喻商枝也胃口大开。

    四人吃了一顿好饭,收尾时各自坐在椅子上,温二妞更是揉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白米饭真好吃,要是天天能吃就好了。”

    温野菜刮了温二妞的鼻头一下,“成日吃白米饭,你当你是地主家的小姐不成?”

    喻商枝挽起袖子,帮着一道收拾碗筷。

    心道不如先定一个小目标——让家里人顿顿都舍得吃白米饭。

    村里有个大事小情的向来瞒不住,很快喻商枝眼睛好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各家各户。

    喻商枝第二日背着药箱,去先前生了病的各户复诊时,受到了乡亲们的热烈围观,简直谁见了都要招呼两句。

    期间路过王小玉家时,常金莲等人走了才从院子里探出了头,把手心里吃过的花生壳随手丢在地上,愤愤道:“瞎子治好又怎样,成天对着温家哥儿那张脸,怕是还不如继续瞎着。”

    这回他们王家运道不错,虽说老大和老二都有孩子在容易染病的年纪,可却都逃过了一劫。

    常金莲直说是过年时去观音寺求的平安符管用,等下个月十五合该带着孩子去还愿。

    因孩子没病,用不上喻商枝,他们一家对温家的态度照旧一如既往。

    只是常金莲明显感觉到,自己像往常一样提起温家并揶揄几句时,附和的人全然没有以前多了。

    不仅如此,还有人听了常金莲的话,直接回敬道:“我说金莲,现今喻郎中可是咱们村的大恩人,人家入赘了温家,就是温家儿婿了,你这张嘴日后也留一线,莫说得太过分的好。”

    常金莲闻言,一把扔了手里的洗衣盆,冷笑道:“我说成哥儿,你也别在这跟我充大尾巴狼,让我留一线,你当你以前还少说了不成?现在你们一个个承了喻商枝的情,倒转头来挑我的错处?”

    那成哥儿撇撇嘴,用手里的棒槌敲打着衣服,“这人得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我们过去是议论过菜哥儿不假,可喻郎中的好我们也记在心里。倒是金莲你,与其成日里盯着温家,还不如发愁你们家小玉哥儿的婚事,眼看三月过一半,离秋收不过半年光景,若是玉哥儿还出不了嫁,今年村里要交婚税的哥儿可就剩他一个咯。”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常金莲当即衣服也不洗了,胡乱收拾了就塞回盆里,临走时还故意溅起好些水,打湿了成哥儿的大片衣裳,连带周围几个看她笑话的妇人与哥儿也没能幸免。

    回到家后,常金莲看着盆里的脏衣服,是越想越气。

    王小玉的婚事原本是吹嘘炫耀的资本,如今被温野菜衬的,倒好像成了扎在他们王家的一根刺。

    她这般想着,就冲进了王小玉的屋。

    常金莲素来偏疼这个幺哥儿,脏活累活都不舍得他搭手,只让他专心致志地练习厨艺、针线等。

    可大约是也是宠得太过,最近这哥儿是越来越懒,成日躲在屋里不出来。

    进屋后,她见桌旁没人,床上鼓起了一块。

    谁家好人这个时辰还在床上睡大觉?

    常金莲憋了一口气,上前一把掀开王小玉的被子,随即看到一张惊恐的脸。

    “娘?”

    王小玉赶紧爬起来,又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常金莲瞥了一眼,只当王小玉贪睡,松开了杯子,不疼不痒地斥了他两句,随后道:“玉儿,我且问你,前些日子你不是去了水磨村一趟,见了唐文那小子。他上回过了县试,下个月就得参加府试,到底有几成把握?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必须赶在秋收之前,给我把事办了。”

    童生试虽是科举入门的考试,可却要考两次,总共八场。

    唐文前几次都是通过了县试,败在了府试,因而一直没拿到童生的身份。

    这样的事经了好几回,搞得常金莲这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也对考童生的流程了如指掌了。

    见王小玉支支吾吾不言语,常金莲一屁股坐在他床边道:“我知在婚事上,咱家这头太热络不好,可你眼看着都要双九了,那唐文若是始终考不出名堂,岂不是把你白白耽误?况且咱家这些年给了他家多少好处,你尽可给我把腰杆子挺直了,你就是嫁过去,他们家也得好声好气地待你。”

    然而往日里,一提起和唐文的婚事,王小玉必是喋喋不休,今日却一反常态,始终不发一言。

    知子莫若母,常金莲很快察觉到王小玉的不对劲。

    且仔细一想,王小玉的反常就是从上回,自水磨村回来开始的。

    她打量了自家哥儿一眼,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玉儿,你告诉我,那唐文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谁也不知王小玉在家里同常金莲说了什么,只知过了这日,村里头又有了围绕着王家的谈资。

    说是常金莲破天荒头一回地对王小玉动了怒,举着扫帚狠狠抽了她家细皮嫩肉的哥儿几下,把孩子打得哭爹喊娘,连带左邻右舍都听了个分明。

    后来连续好几日,都没见王小玉出家门。

    于是乎猜什么的都有,可到底也没有打听明白,王家到底出了什么事的。

    但王家的这点鸡飞狗跳,放在村子里属实称不上什么大事。

    大家更关注的,还是先前害了一群娃娃的时疫究竟如何了。

    值得庆幸的是,确如喻商枝所说,自头一个孩子发病后七八日,轻症的患儿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几个当初重症的也没什么大碍,喻商枝各自依照情况开了新方子,再喝个三四日就能停药。

    村里的孩子忙着养病,大人也没闲着。

    因听喻商枝说起,这病要紧的原因就是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或是秽物污染了水源,许百富日日在村里转悠,勒令以后各家都要及时清扫家里的人畜粪便。

    虽庄稼人都指着这些东西肥地,可也分那拾掇利索的和邋里邋遢的。

    除此之外,也宣扬了一番要喝熟水不能喝生水,饭前便后勤洗手之类的常识。

    这些话放在先前,说出来定是没几个人听,可现在就不同了,有了喻商枝和村长的双重加持,大家都将其奉为圭臬。

    短短几天,村里人就感受到了随之到来的变化。

    走在村路上,好像连空气里那股牲畜常有的味道都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艾草味。

    大家现今都发现艾草是好东西,家里孩子疹子没好的,烧来煮水洗澡,平日里可以拿来泡脚,点着了亦可以除味除虫。

    亏得艾草这东西生得遍地都是,不然怕是要被斜柳村的人采光了。

    伴随着时疫危机的解除,喻商枝也养好了身体,可以出门了。

    这日晨间,夫夫两个套上了牛车,预备一起去一趟水磨村。

    算来从张木匠那里定做的木架早该做好了,且喻商枝从秦老郎中那里继承的药箱,也有两个抽屉不太好用,他预备拿过去一道让张木匠看看。

    “家里没肉吃了,得去水磨村的屠子那里割两斤。”

    其实温野菜一个人也去得,可喻商枝这几日把村子里看遍了,也有心去外头转一转。

    留了大旺和二旺看家,牛车很快驶出斜柳村。

    大黄牛走得快,以前步行要三刻多钟的路,现在少了一半。

    不过快到水磨村时有一个大上坡,为了减轻牛的负担,两人都从车上跳下来,在一旁步行。

    很快,喻商枝就被道旁的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吸引了目光。

    这场面太过壮观,饶是每年这时节都会看一茬油菜花的温野菜也停下了步子。

    花朵吸引来许多白色的菜粉蝶,三三两两,蹁跹其上。

    “这应当是水磨村的田地了,他们村多种油菜么?”

    油菜这种经济类作物,在喻商枝的认知里,当下种的人并不多。

    大部分村户人还是会种植小麦、水稻、玉米这些粮食,种油菜确实能买钱,可同样的,买粮也要花钱。

    “也不单是水磨村,最远的那一片算是咱们村的地盘。不过统共加在一起,都是钱员外家的地。他们家是凉溪镇是最大的地主,因是从水磨村发家的,在水磨村的田地最多。现下一家老小早就搬到镇上的大宅子住了,村里的农庄住了好几个管事,他们手底下光佃户就有几百口人。你来得时间短,怕是不知道,其实咱们村子的外围住了好些钱家的佃户,平日里很少和咱们打交道罢了。”

    佃户相当于贱民,普通农户多半是瞧不起他们的。

    果然这年头只有地主才有这么多额外的土地种油菜,一时间这片好风景落在看客的眼里,多少染上了些佃户的血泪。

    喻商枝收回视线,两人继续朝前走,爬过了上坡,就到了水磨村的地界。

    水磨村比斜柳村大一些,且因为住着好些手艺人,外村也时常过来采买东西,故而颇为热闹。

    喻商枝注意到从坡顶可以瞧见远处山脚下农庄的高大水车,不消说他也料到,应当是那位钱员外的庄子了。

    这年头若是没有什么大志向,安居一隅做个地主豪绅,可以说再快活不过。

    牛车停在张木匠家门口,魁梧的汉子帮着把木架和浴桶搬出来。

    那浴桶着实比喻商枝想象中的还大,浑然不是一个人的尺寸,帮着拴草绳固定时,他总觉得张木匠看向他和温野菜的眼神别有深意。

    以至于他趁对方转身时,悄声问温野菜:“怎么买了一个这么大的浴桶,得不少银子吧?”

    温野菜摸摸鼻子,“买一个咱俩一起用,不是省了一份钱么?”

    喻商枝失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小算盘。”

    这哥儿也不知都是跟谁学的,路子怪野。

    很快到了掏钱结账的时候,木架五个,一个三百文,一共是一两五钱,上回温野菜已经付了五钱的定钱,这回只需给一两。

    而浴桶一个就八百文,上回给了三百文,这回则要补上剩下的五百文。

    加起来刚好是二两银子。

    张木匠收了银子,点算无误,乐呵呵地揣进怀里,随后道:“我刚听你们说的话,二位可是从斜柳村过来的?前几日听货郎说那边闹时疫,一群娃娃都病倒了,现在如何了?我家婆娘的娘家就是斜柳村,她有一对侄孙侄孙女,才五岁的光景,挂心好几日了。”

    喻商枝闻言道:“时疫已基本过去,先前患病的那些孩子也都没什么大事了。不知大娘的娘家是哪一户,我应当有印象。”

    见张木匠面露不解,温野菜适时补充道:“我相公就是草医郎中,斜柳村的时疫就是他治的。”

    村里人大多敬重草医,张木匠见状忙道:“我那婆娘的娘家姓刘,住在村西边,她大哥叫刘黑子。”

    这么一说,喻商枝就记了起来。

    “原是黑子伯一家,那两个孩子确实也都染了疫病,但症状都较轻,现在已是大好了。”

    张木匠听了放下心,才敢高声喊自家媳妇出来,又问了喻商枝几个问题。

    最后两人道了谢,口中还不住感慨道:“这下好了,咱们两个村子离得近,以后若是看病,走不了片刻就到了。”

    大约因为这个缘故,当喻商枝拿出药箱,想让张木匠帮忙修一修时,他捣鼓了一番便修好了,一文钱也没收。

    从张木匠家离开,温野菜慢悠悠地赶着牛朝前走,朝喻商枝道:“做草医的,口碑就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这下水磨村也知道你的本事了,怕不是过几日,就有他们村的人去咱家瞧病。”

    喻商枝分出一只手扶着牛车上的东西,免得倾倒砸了人,听到温野菜的话,颔首道:“八成会渐渐忙起来,如此家里还是不能不多备些药材,过两日你不是要上山,到时我和你一起。”

    温野菜从木架子后面探出头,笑道:“好,到时咱们赶早去,中午也不下来,带点干粮,我给你抓鱼烤了吃。”

    一边又看了看天色道:“若是上山前一天能下场雨最好,这样还能采菌子,去镇上能换不少钱呢。”

    喻商枝一听也上了心,倒不是为了采菌子的收入,而是惦记上了菌子里不能吃的那些。

    他有配些捕猎大型猎物所用麻药的计划,既如此,毒菌子也可以采一些。

    这般日日都有事做的生活着实有奔头,况且他们当下还走在去屠子家的路上。

    “今日去的还算早,若有好五花咱们割上一条,回去做红烧肉。”

    自从喻商枝好起来,温野菜就每日变着花样的做菜,顿顿米饭馒头,看来非要让喻商枝快些把掉下去的几斤肉补回来。

    水磨村的屠子姓姜,家住的离张木匠不远。

    他平日的营生就是走街串巷,帮人杀猪和劁猪。

    离摊位还有一段距离,温野菜就注意到了案板上的一块好五花。

    上秤一称,足足两斤,五花价贵,别的部位卖二十五文左右,五花却可以卖到三十文。

    温野菜数出六十文铜板,闻着猪肉的腥味,又想起上回温二妞说想在家里养头猪崽的事。

    这阵子忙忙乱乱的,都忘在脑后了,还有能下蛋的母鸡,他也得想着去再打听打听。

    这边姜屠子用绳子串了肉,温野菜接过来放进油纸垫的竹篮子里,正要走,却见喻商枝一本正经地盯着案板一侧的猪下水。

    猪下水一般指的是猪的内脏,诸如心肝肚肺肠。

    此外猪头、猪耳朵、猪蹄子这些也叫硬下水。

    “咱都买上五花了,看这些作甚?”

    猪下水都是买不起猪肉的人家回去打牙祭的,亦或是有些人就好这口,也会特地做着吃,实际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喻商枝自是清楚这些东西在这个年代价格低贱,因好些人家就算买得起下水,也买不起让下水变好吃的调料。

    他对这些没什么口腹之欲,唯独指了指两对猪蹄。

    “我瞧着猪蹄怪肥的,不如咱们拿一对,小孩多吃可以长个,哥儿姐儿的吃了可以美容养颜。”

    温野菜对此闻所未闻,当即皱起眉。

    “这猪的蹄子……可以养颜?不都说以形补形么,这是怎么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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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二更合一

    你想死,对么?

    在温野菜的记忆中, 家里没怎么吃过猪蹄。

    依稀想起小时候乔梅买过一次,费柴火不说,明明吃之前已经刮了半天毛了, 等入了口还是被扎了嘴。

    从那时开始,温野菜就觉得猪蹄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喻商枝莞尔道:“以形补形只是个说法, 不过你若不爱吃就算了。”

    他自己只是看到了随口一说,这会儿以为温野菜这么说是嫌弃猪蹄,因为很多人确实不吃这些部位的肉。

    可温野菜却觉得喻商枝既然提了, 就是爱吃的意思。

    何况这美容养颜……也确实戳中了他自己的一些隐秘小心思, 当即道:“叔, 给我拿两只猪蹄。”

    这东西要两个大的也花不了几个钱,到时候骨头还能给大旺和二旺油油嘴。

    姜屠子却早在一旁听进去了, 他杀了这么多年猪,还头一次知道猪蹄有这好处。

    若以后不买肉时都这么添上两句,哪里还用愁这些部位的肉卖不出去?

    于是他看向喻商枝的眼神, 顿时变得热切起来。

    “小兄弟,你如何知道这猪蹄可以养颜的?”

    喻商枝谦虚道:“只因是个草医郎中罢了。”

    姜屠子心里打鼓,现在的草医郎中都这么年轻了不成?

    但草医难得,他还是道:“原来是郎中,怪不得。像我们粗人, 原先只知道猪腰子适合男人吃,原来这猪蹄适合姐儿和哥儿吃。”

    说罢他扫了一眼剩下的一对, 当即决定道:“这对我不卖了,回去让我家夫郎烧了去。”

    顺便他也提醒喻商枝和温野菜道:“这猪毛坚硬, 不好去掉, 你们可以用火烧, 这样猪毛就变成了灰, 一刮就掉。”

    喻商枝见这屠子是个实在人,也颇为热情,来时路上温野菜也说过,姜屠子手艺好,从不缺斤短两,便就着这些猪下水,和他多讲了一句。

    “方才我夫郎也说了,以形补形,简单来记的话的确如此。譬如这猪脑花益肾补脑,可以治头晕、健忘,猪肺补肺润燥,可以治肺虚久咳,猪心安神定惊,可以治失眠多梦,猪肚健脾,可以治消瘦少食,猪肠性寒味甘,可以润肠治燥,去下焦风热。”

    听喻商枝说完,姜屠子看向猪下水的眼神都不同了,也不再质疑喻商枝的水平。

    “乖乖,合着这些没人要的都是好东西。”

    话音刚落,才发现摊子旁已经团团围了好些个人,显然都听见了喻商枝方才的一席话。

    于是乎,素来无人问津,都要半卖半送才能给出去的猪下水,一时成了香饽饽。

    “他姜叔,我

    要那叶猪肺!”

    “姜大哥,一会儿给我称称那猪肚。”

    “姜小子,那猪心我要了,最近我家老头子正念叨着心口不舒服。”

    “猪大肠都没人要?那我要了,回去拿辣子炒一炒,下酒得很!”

    没多久,放猪下水的案板就被一扫而空,只剩下姜屠子要拿回家的一对猪蹄,以及给自家兄弟预留的一对腰子。

    而且买下水的人,也有顺道割一些猪肉走的,姜屠子这一会儿收钱收到手软,再看向喻商枝,态度都好了许多。

    “这位小兄弟,敢问贵姓?”

    得到答案后,他笑着把猪蹄用油纸包好。

    “喻郎中,这猪蹄不要钱,送给你们吃,回头常来,我给你们实在价。”

    姜屠子已经可以想见,以后宰了猪,怕是猪下水都不够卖的。

    如此眼前的小郎中可是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白送一对猪蹄罢了,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走远后,温野菜还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篮子里的肉,脸上的笑都藏不住。

    现在他已不嫌弃猪蹄了,这可是好东西,大家抢着要呢。

    “我都来这么多回了,还是头一回白饶东西,看来以后来买肉,铁定能便宜些了。”

    虽说温野菜可以上山打猎,可野物到底也不能常吃,是要留着换钱的,所以他平日里猪肉也没少买。

    “家里若还有黄豆,可以加点清酱烧来吃,猪蹄炖熟了会出一层胶,吃的就是那个东西。”

    温野菜咽了下口水,“被你说的我都馋了,我回家就烧火燎猪毛。”

    来水磨村要办的事都办完了,两人有说有笑地赶着车往出村的方向走。

    不成想,竟走着走着,遇见一个熟人从一户人家里出来,正是当初要拿假人参骗人的吴郎中。

    温野菜有意吓吓他,故意赶着牛车从他跟前路过,然后朝半空中甩了一鞭子。

    只听啪地一下,吴郎中直接原地跳了起来。

    但见他刚想开口申斥,就认出了温野菜,顿时酝酿到一半的怒火也偃旗息鼓。

    吴郎中左看右看,琢磨着怎么溜走,这一抬眼,恰好和喻商枝四目相对。

    “你……你没死?”

    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喻商枝,好似见了鬼一般。

    喻商枝挑了挑眉,就见前头的温野菜已经握着鞭子上前,“你这老匹夫,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吴郎中却还在难以置信地打量喻商枝,口中喃喃道:“那般脉象都能绝处逢生,当真是不寻常。”

    对此喻商枝没有多说什么,的确当初原主已死,他才借势穿了过来。

    将死之人的脉象,但凡医术凑合的郎中都能摸出来,这吴郎中的恶劣之处在于胆小怕事和贪婪成性。

    两人和这老骗子没什么可说的,日后各行各的医,希望也别再碰到一块去。

    不过在吴郎中撒腿跑了以后,温野菜又回头瞄了一眼对方走出来的那户人家,是规规整整的青砖瓦房。

    “若我没记错,头前几次来这边买东西时听人提起过,那似乎是唐文家。”

    也不知是唐家的谁这么倒霉,落在吴郎中的手里。

    唐家家境不错,怕是要被这人好好地敲一笔。

    回到家,温野菜便开始上手做猪蹄。

    自从喻商枝眼睛好了,温野菜就发现,这人在下厨一事上,是个纯纯只会说不会做的。

    让他说吃法、说菜谱,他头头是道,然而真的把灶房交给他,也就勉强把火升起来,蒸个馒头热热菜罢了。

    所以温野菜也只能自己琢磨这黄豆炖猪蹄怎么做,当他坐在院子里如临大敌地燎猪毛时,又有人上门问诊了。

    来人出乎意料,却是孔瘫子家的孔麦芽。

    她从打了补丁的钱袋里数出十五个铜板,每一枚仿佛都被攥了好久,拿出来时还带着体温。

    “喻郎中,这是诊金,求你去我家看看我爹。”

    温野菜早就放下了猪蹄过来瞧,一听这个,也紧张起来。

    “麦芽,你爹可是出什么事了?”

    “我爹已经两天不吃饭了,怕是……快不行了。”

    小姑娘仰起脸,满眼都是绝望的悲戚。

    喻商枝和温野菜半点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地跟着赶到了孔家。

    到了地方后,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异味。

    可除了这股难以避免的味道之外,破旧的小院和土坯屋里都收拾地干干净净。

    到了门口,孔麦芽指了指黑洞洞的门内。

    “我爹就在里头。”

    喻商枝朝里浅浅看了一眼,随即道:“阿野,你陪麦芽在外头坐坐,我进去。”

    虽不知喻商枝的打算,但温野菜仍旧点点头,揽过孔麦芽瘦弱的肩头。

    “麦芽,听你喻叔的,咱们在院子里等等。”

    孔麦芽一路都在无声地流泪,这会儿也依旧含着眼泪点点头。

    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喻商枝是她最后的希望。

    而那十五文,也是自己的全部家当了。

    温野菜兀自长叹一声,张望了一圈,简直想不到这么个小丫头是怎么撑起这个家的。

    另一边,喻商枝已经进到了门内,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男人几乎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身上盖得被子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可喻商枝却仿佛浑然未觉,搬了个瘸腿的凳子,勉强在床边坐下。

    他拿出脉枕,伸手去握男人的手腕,对方有了直觉,缓缓地睁开眼,动了动眼珠子。

    “你是……谁?”

    本就是瘫痪在床的病人,又两天水米不进,喻商枝看出来他已经一脸死气。

    自己若再晚来一点,必定回天乏术。

    “我叫喻商枝,是温家菜哥儿的相公,村里的草医郎中。”

    喻商枝简略地说完自我介绍,看了孔意一眼,不顾对方眼神里的抗拒,他的手指搭上手腕内侧,不多时就得出了结论。

    目光闪动,他收回了诊脉的手。

    “你女儿麦芽拿了家里仅有的钱去请我出诊,说你两天吃不下饭,疑心你生了病。”

    他说完,见孔意移开了目光,怔怔地望着房梁。

    那一双眼睛里空空如也,早就没了光。

    喻商枝缓缓阖眸又睁开,突然沉声叫出对方的名字。

    “孔意,可我知道你并非因病而不能进食,你是故意绝食。”

    ……

    “你想死,对么?”

    床上被瘫痪折磨至今的男人,乍看之下几乎不成人形。

    他干瘪的脸动了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一声叹息没入这个不见天日的破屋。

    “是,喻郎中。”

    他轻声道:“我……活够了啊。”

    喻商枝见过形形色色的病患,有的人求生意志无比强烈,哪怕病魔缠身也要想尽办法四处寻医,只为求到一线生机,也有的人失望了太多次,认定了自己迟早会死,反而宁愿痛痛快快地走,如此可以少受许多罪。

    而孔意显然是最苦的那一类,瘫痪这等病症,哪怕家财万贯也很难治好,在这样的一个乡村里,家里穷得每日都揭不开锅,易地而处,喻商枝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知道你觉得这般活着没有尊严,活一天就是一天的折磨,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麦芽怎么办?”

    喻商枝的眼前闪过孔麦芽望向自己的眼神,她好像也隐隐对孔意不吃饭的真相有所猜测,可她却不愿去相信。

    孔意眨了眨眼睛,两日滴水未饮,似乎连泪水都流不出了。

    “旁人总会这么劝我,可是你们为何想不到,我走了才是对麦芽好。”

    他艰难地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着心里话。

    “有我这么一个瘫子爹,我活着一天,她就一天要被拴死在这个家里。好不容易换点粮食和银钱,转头就成了我的药费。”

    孔意转过干涩的眼珠,直直地看向喻商枝。

    “她以前也是我和她小爹的宝贝,如今呢,身上穿的甚至是我以前的旧衣裳,一年到头吃不到一口肉,还要给她爹把屎把尿。”

    他说完,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半晌才道:“喻郎中,我知道你,上回麦芽去你家卖了一捆艾草,你们给了她两文钱,她去邻居家换了一个鸡蛋,她说你和菜哥儿都是好人。”

    至此,他几乎是用了哀求的语气。

    “喻郎中,你就成全我吧,我走了,族亲也好,乡亲也好,看在我家还有这几栋破屋的份上,也会关照麦芽,给她一口饭吃。”

    “等她再长几岁,许个人家,总好过被我拖累到死。”

    喻商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片刻后,他从怀里拿出钱袋,数出十五文,塞到孔意的枕头下面。

    “这是麦芽给我的十五文诊金,我现在退给你。”

    孔意的眼底突然迸出一丝光来。

    就在他以为,喻商枝退了诊金的意思就是成全他,不治了时,却听喻商枝道:“我之所以不收麦芽的钱,是因为先前麦芽去我家里卖艾草那回,我已听过阿野讲到你的事。阿野怜惜麦芽,因为他觉得麦芽的身世与自己相似。甚至他还不如麦芽,起码你还活着,能说能笑,而我那岳父岳母早就长眠地下了。”

    孔意似有所动,而喻商枝继续道:“那一次我就想着,要寻个机会帮你瞧瞧,看看有什么是我力所能及,能帮上忙的。”

    孔意摇了摇头,“喻郎中,你心善,可是我已经这样了,又还能有什么指望,怕是除非大罗金仙在这里。”

    喻商枝垂眸道:“我自不是什么大罗金仙,只是个普通郎中,但我方才探了你的脉象,若非你这两日心存死志,故意糟蹋自己,其实你的情形比我想的要好上许多。”

    他把视线挪到孔意的一双手上,上前将其抓握起来,问道:“你有几根手指能动,能动到什么程度,给我瞧瞧。”

    孔意见喻商枝是铁了心的要替自己医治,也没有力气继续反驳。

    左右自己只要继续绝食,早晚有死的一天。

    他依言动了动手指,喻商枝又摸了摸他身上其它的部位,复坐回原处。

    “孔意,假若我说,我有办法让你的手部功能恢复到和以前差不多的水平,你愿不愿意继续好好活着?”

    孔意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喻商枝看在眼里,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想说,只有一双手能动又有什么用,可是一双手能做的事多了。到时你就可以自己吃饭,自己撑着东西挪动身体,若你有心,还能编些草鞋、竹器,想办法做点手工活拿出去换钱。”

    喻商枝之所以说这几个营生,是因为编草鞋也好竹器也好,都是村里汉子人人都会的东西。

    原本各家就常趁着闲暇时候做来,数量少就自家留着用,数量多就带去镇上,或是赶大集的时候卖掉。

    孔意这次没再反驳,也没看向自己。

    但喻商枝却能意识到,对方心动了。

    又过了许久,孔意才从漫长的沉默里回转过来。

    “喻郎中,你说的是真的?我这双手,真能恢复到能撑起身子,拿起碗勺,乃至编东西的程度?”

    要知道,现在他的手指虽然能动,可软的和面条一样,根本使不上力气,连一根草都举不起来。

    喻商枝肯定道:“我从不说大话,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给病患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为医者的大忌。”

    孔意无力的手指微微颤抖,整个人张开嘴,好似在无声地哭嚎。

    喻商枝静静在一旁等待,他已将能说的都说了,但想不想活,还是一个需要孔意做出的决定。

    好在或许是世上还有孔麦芽这个牵绊,孔意最终道:“喻郎中,你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孔意怕是还不清了,等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喻商枝心中一定,知道孔意是想开了。

    哪怕是暂时的,但一旦脱离了那股想死的冲动,再给他指一条有希望的路,人就有办法慢慢缓过来。

    他拍了拍孔意的手,“好好活着,你活着一天,麦芽就不是孤身一个人。日后等她许了人家,她也有爹在身后,永远在等她回家。”

    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急于一时,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孔意吃点东西。

    喻商枝没拿药箱,独自出了门,屋里太暗了,出来后他被光晃得眯了眯眼。

    一见他现身,温野菜和孔麦芽赶紧跑过来。

    喻商枝摸了摸孔麦芽的脑袋,朝屋里扭头示意道:“你爹叫你进去呢,放心,没事了。”

    孔麦芽重重点了点头,慌乱地说了声“谢谢喻郎中”,就抹着眼泪往屋里冲。

    刹那之后,里面传来父女俩一起哭的声音。

    温野菜唏嘘了一瞬,赶忙拉住喻商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喻商枝牵着他,走得远了些,低声将前因后果同他讲明。

    温野菜听得面色几经变换,最后长舒一口气。

    “万幸万幸,这孔瘫子……”说到这里温野菜觉得不合适,改了称呼又道:“这孔意怎么舍得抛下麦芽一个人走!只要他活着,无论是怎么样,他就是麦芽的爹!”

    喻商枝微微颔首,“我也告诉他了这个道理,无论如何,若他以后发现自己如我所说,至少手上的力气会慢慢回来,有了盼头,估计就不会再像眼下这样想不开了。”

    帮人帮到底,孔家连一粒米都没有,温野菜回自家装了一升来,够这父女俩吃上几日了。

    他俩用了人家的灶房,烧上火后熬了点稀稀的米粥,随后将上层的米汤舀了一小碗出来,放凉了后让孔麦芽喂给孔意喝。

    剩下的粥和从家里带来的馒头,温野菜都热好了放在锅里,晚些时候孔麦芽就能拿了直接吃。

    等孔麦芽端着空碗出来,又打了些水进去,大约是帮孔意擦洗。

    结束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喻商枝面前,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连忙闪开,一左一右把小姑娘扶起来。

    “麦芽,你这是做什么!”

    喻商枝看不得人动不动就跪,不由地说了她一句。

    孔麦芽抹了一把脸,严肃道:“喻郎中,我爹都跟我说了,你有办法给他治病,让他以后手能动弹,我们家出不起诊金和药费,但我可以先欠着,到时候,你一笔一笔地记好了,我慢慢地还,一定能还上。我们去村长家里签条子,这样以后,你们就不用怕我赖账。”

    没成想这小丫头还怪有主意,连签条子都说出来了。

    喻商枝看了一眼温野菜,温野菜到底与孔麦芽熟悉些,赶忙道:“麦芽,现在先不说这个,等你爹好了再论也不迟。”

    孔麦芽却坚定地摇摇头,“温叔 ,你和喻郎中是好人,越是好人,我们就越不能占你们便宜。咱们去签条子,不然我爹就不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没办法。

    于是三人便去了许百富家,说明了来意。

    许百富听完,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看了看三人才道:“喻小子,你是说,你有办法治好孔麦芽他爹?”

    喻商枝摇头道:“治是肯定治不好了,但总会比现在好,到时候一双手能动了,也就能干点营生补贴家用,麦芽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他们一致隐去了孔意想要寻死的事情,而许百富听完已是连连点头。

    “确是如此,这人最要紧的不就是一个脑子和一双手么!”

    语罢他就赶紧铺开纸笔,依着孔麦芽的说法写了张条子。

    在他的见证下,喻商枝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意外的是,孔麦芽居然也会写自己的名字。

    许百富惊讶地看了这不声不响的苦命丫头一眼。

    “你会写字?”

    孔麦芽面对村长,拘谨地点点头。

    “会写一些,都是我爹教我的。”

    听到这里,谁不要说一声可惜。

    许百富也不会在小孩子的心口上撒盐,面上不动声色,把条子给了喻商枝。

    喻商枝又转手给了温野菜,当温野菜把纸条收好后,孔麦芽肉眼可见地神情一松。

    给孔麦芽吃了定心丸,三人一道又去了孔家。

    喻商枝还需要对孔意做个更加细致的检查,好决定接下来如何治疗。

    作者有话说:

    猪下水的功效来自网络查询,仅供参考~

    写完这章,想吃蹄花。感谢在2023-07-27 12:20:44~2023-07-28 11:3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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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二更合一

    我有个办法可以抓到这条蛇

    喻商枝与孔麦芽说定, 每三天上门给孔意针灸一次。

    此外又开了方子,给了她一瓶抹褥疮的药膏。

    孔麦芽力气小,白日里又要干活, 很难定期给孔意翻身,所以无可避免地生了褥疮, 好在发现得及时。

    有了这些前提,余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

    第二次上门给孔意针灸时,喻商枝就发现屋里起了变化。

    窗户支开, 孔意也换了一个方向躺, 这样白天里会有一小段时间能晒到太阳。

    那条看不出颜色的被子被拆掉做成了褥子, 身上盖的则换了一条。

    外面的院子里晒了好些块布,都是用布头拼接而成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昨日村长让家里人来了一趟, 给送了一条旧被子还有一些旧衣裳,还有些粮食和菜。”

    许百富这个村长当得称职,时常拿出家用接济村里的贫苦人家, 谁说起来都不得不夸一句,所以村长这头衔才能在他们许家代代相传。

    喻商枝见孔意的眼神也不再似乎前几日那般灰暗无光,稍稍放心下来。

    施针结束后他没在孔家久留,现下时不时就有人上门寻他看病,一日下来, 少则一两个,多则四五个。

    病患多了, 抱怨抓药还要去镇上的也多,喻商枝便和温野菜商量着, 趁早选一天上山。

    何况算来, 距离他们要摆酒的日子也不远了, 家里做席面, 若是食材都去外头买可是一笔好大的支出,像温野菜这样的猎户,自然会上山打点野物。

    转眼间到了三月廿六,前一晚下了场不小的雨,从上半夜开始下,到了后半夜方停。

    一早起来,温野菜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看到了外面湿了的泥地,就趿拉着鞋又回到床边,顺手给正在穿衣服的喻商枝递上外衣。

    “咱们今日上山吧,菌子肯定都冒出来了。雨后的山溪水也盛,拿个鱼篓去抓鱼,带回来在木盆里能养两天。那溪水里还有不少螺蛳,虽说过了清明就没有那么肥,可尝个味道也不差。”

    他掰着手指算,“这就能在席面充三个菜了,这回人少,咱们做六大碗热菜就成。再拌个豆腐皮,熬个甜汤。”

    这席面不如上一回成亲时铺张,可放在村子里已经很不错了。

    加上这次只请村里熟悉亲近的人,多不过四五桌,花不了太多银钱。

    温野菜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听一听苏翠芬的话,既结了亲,也该学着过日子。

    得知喻商枝和温野菜要上山,温二妞吵着要一起去,温野菜自然是不答应。

    “雨后山上湿滑,危险不说,我和你喻大哥也是上去干正事的,不止慢悠悠地采菌子和野菜。你陪着三伢在家,下来时我给你带三月泡。”

    一听三月泡,温二妞就笑弯了眼。

    “那敢情好,上回我瞧见的那株三月泡生得隐蔽,估摸着还没人发现,大哥你多采些来!”

    “眼看十来岁了,就长了个吃心眼。”

    温野菜无奈地笑笑,转头见喻商枝已经背上了竹筐。

    他们这回拿了不少东西,包括温野菜打猎的家伙事,和采药能用上的小锄头、剪刀等。

    因谷雨都过了,天气渐暖,山上蛇虫怕是会更多,喻商枝拿出装了雄黄和干姜的药囊,两人一人带了一个。

    又将里面的药粉倒出来一些,洒在裤腿和鞋面上。

    两人准备停当,温野菜打了声呼哨,大旺和二旺就摇着尾巴跟上来,朝着伏虎山走去

    最近田里没什么要事,村里上山的人也多。

    尤其昨晚那场雨,不少人都惦记着捡菌子。

    村户人干什么都爱赶早,吃过早食,就全在上山的半道上相遇。

    喻商枝和温野菜最惹眼,个子高不说,还带着两条大猎狗。

    村里人大多知道,温野菜一般上山只带一条狗,另一条留在家里看家。

    今日居然带了两条,怕是要打不少东西下来。

    期间还遇到了白屏,他和许家的福哥儿,还有另外一个哥儿一起结伴。

    喻商枝看了一眼,认出是蔡百草家的果哥儿。

    “菜哥儿,喻郎中,你们也上山?”

    白屏见了他们,赶紧快两步迎上来。

    福哥儿也打了个招呼,旁边的果哥儿点头示意,随后好奇地看向两条大狗,想伸手摸。

    白屏看见了,连忙叫住他。

    “果哥儿,别上手就摸,你若真稀罕,就先伸出手让狗闻闻味儿。”

    果哥儿吓了一跳,缩回手后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不敢再动。

    这小哥儿虽不会说话,但看起来和白屏颇为亲近。

    一行人进山后就分开了,大部分人只会在山脚下活动,最多大着胆子往上走到山腰,而温野菜则要带着喻商枝往深了走。

    他打猎向来在老林子的边缘以及稍微往里一点的区域,在这块下陷阱也好,用弓箭也罢,都不容易误伤到人,而且猎物也多。

    只是温野菜本来还想照顾一下初次上山的喻商枝,好显示出自己这个老猎户的可靠之处,结果发现喻商枝一路熟练得很。

    眼看喻商枝熟练地用木棍戳脚下的草丛,甚至当毛虫突然从树上掉下来,也面不改色地踏过去继续走,温野菜不禁道:“你从前也经常爬山?”

    喻商枝一边留意着两侧有没有什么能用上的植物,一边道:“从前我祖父经常带我上山采药,教我在野外分辨草药,我还上过系统的野外生存课程和急救课程。后来长大能独立坐诊了,下乡义诊时更是走过不少山路,什么情况都见过。一开始不适应,后来走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很久没有说起过这些事了,见温野菜的脸上还有几分兴味,忍不住又找些故事说给他听。

    “记得又一次去一个村子,那村子不仅在大山里,要进去还没有路,更没有桥,只有江水上的一截溜索。”

    温野菜不由地问:“溜索是什么?”

    喻商枝比划道:“就是在两边的山上架一根竹篾扭的大索,上面挂一个木制的滑轮,下面连着绳索。人挂上去以后,因为江两岸有高度差,所以会顺着一路滑过去。”

    温野菜听完,觉得心惊肉跳。

    斜柳村附近只有河,甚至是小河,喻商枝描述中的那种波涛汹涌的大江他从来没有见过,想都想不到。

    “我的天老爷,这么吓人,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岂不是找都找不见?”

    正好面前走到了一个陡坡,他旋身把手递给喻商枝,一把将人拉了上来。

    “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伏虎山挺安生的。”

    虽然也有猛兽和毒蛇,但都有办法躲避,且还有猎狗跟着,能救主,也能示警。

    可人在溜索上,若真是出了什么意外,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喻商枝注意到温野菜这之后就一直攥着自己,好半天没撒手。

    林子没辜负两人走了好半晌费的工夫,两人很快就有了发现。

    “是老人头!”温野菜叫了一声,喻商枝很快跟上来,用木棍拨开一丛碍事的草叶。

    老人头是一种长得矮矮胖胖的菌子,口感非常厚实,切成厚片用清酱烧,能吃出肉味来。

    两人赶忙弯腰把眼前的都采了,一共将近二十朵,其中最大的大过了人的拳头。

    大旺和二旺穿行在草丛之间,时不时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再往前几步,又遇上一片木耳。

    只见层层叠叠的落叶上横亘着一根腐朽的树干,因为日子久了,清明时节又多雨,上面已经有了滑腻的青苔。

    木耳挤挤挨挨地生在一侧,喻商枝上前捏了捏,肉质很厚。

    果然此间深山里的好东西,不是现代可以比的。

    “我采的木耳从来不卖,晒干了能放很久,吃的时候放进水里,又变成一大捧。”

    喻商枝听了后提醒道:“木耳最好是吃干木耳,新鲜木耳反而不一定好。”

    温野菜没想到还有这个说法,拍拍胸口道:“幸好木耳少见,往年采了后也都舍不得吃,都存了起来,反而歪打正着了。”

    这些木耳自也不舍得拿来待客或是出去卖,此等晒干了耐放的东西,等入了冬就是难得的佳肴。

    这之后,两人一路上又采了不少菌子,包括黄赖头、青头菌、鸡冠蘑、油蘑。

    这几样生得多,不值什么钱,正好婚宴那日做菜,加点油水清炒,鲜美可口。

    而少见的牛肝菌、羊肚菌、竹荪和红头菇各一捧,温野菜都分开放了,这些等着攒一攒倒是可以拿去镇上换钱,一斤能卖到几十文。

    至于另一个口袋里,全是喻商枝采的毒蘑菇。

    #月亮湾笃加#

    有些毒蘑菇长得颜色艳丽,一看就不是能吃的,但又一些却长得十分低调,连温野菜都险些看错。

    幸而有喻商枝在,谁都能认错,他是认错不了的。

    温野菜把一朵土话叫毛锈伞的毒蘑菇丢进喻商枝手里的袋子,悻悻道:“每一年菌子季,村里都有人吃错了菌子中毒。咱们村还算幸运的,最多上吐下泻几日,至于别村,年年都有吃死人的。”

    喻商枝闻言,扶着膝盖直起身。

    “你倒是提醒我了,一会儿咱们去采些凤尾草和连钱草,这都是可以解菌子中毒的。”

    等到这边区域的菌子采得差不多,两人相携着继续往山上走。

    越走林子越密,显示出一片全然没有人类打扰过的原生态的模样。

    一棵棵树木参天,仰起头,树冠之间各自保持着一截距离,泄下一丝天光。

    树干上缠着藤蔓,上头的叶子时不时就动一动,意味着里面有活物经过。

    耳边能听见啁啾鸟鸣,偶尔头顶窜过黑影,定睛一看,多半是抱着食物的松鼠。

    路过几棵大树时,喻商枝注意到附生在上面的植物,借了温野菜的小刀去砍。

    这种草药叫桑寄生,卖到药铺去价格不错,带着叶子太占地方,温野菜得知后就接过去,顺手薅掉。

    喻商枝见状,在附近转悠一圈,又找到几丛,尽数砍了。

    寄生的植物在树干上扒久了,会吸干树的营养,故而采这种东西也算是为树除害了。

    除了桑寄生,还有一种会长在树干上的草药叫骨碎补。

    深山老林里,这些东西都长得茂盛无比,喻商枝砍了一簇,足足一大把。

    骨碎补比桑寄生常见多了,不太值钱,他决定这些炮制好了就留下用,数量不需要太多,哪天用完了再上山采。

    走走停停,身后的筐子满了一大半,采到的草药足足已经有十几种。

    喻商枝摘下来看了眼,正打算往下压一压,就听大旺和二旺突然朝一个地方弓起身子,缓慢地向前靠近。

    “有野物!”

    温野菜立刻精神起来,喻商枝循声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你不用跟着去?”喻商枝见温野菜还停在原地,没有上去出手的意思,不解道。

    温野菜摆摆手,“这就是养猎狗的好处,大旺和二旺摆出这个架势,定是小型的野物,兔子、竹鼠或是竹鸡。它们就能逮,叼住了不会咬死,回去养几天,吃或是卖的时候现杀。若是人出手,不用陷阱的话,就只能用弹弓或是弓箭,林子草密,弹弓瞄不准,弓箭的话,一下子就射死了。”

    果不其然,眨眼的工夫大旺和二旺就猛地扑了出去。

    喻商枝发现这对狗兄弟居然不是单打独斗的,而是懂包抄战术。

    二旺跑到另一侧堵住了猎物的去路,大旺则上前一击即中。

    很快,大旺叼着只东西跑了过来,一松口放到两人的脚边。

    “是只竹鸡。”

    温野菜拎起来看了一眼,竹鸡比家养的鸡还小,一只没多少肉,但肉质不是家禽可以比的。

    手里这只打眼看没什么伤,大旺比二旺还懂分寸,这会儿不敢动多半是受了惊吓。

    “还是只母的,兴许附近有竹鸡窝,咱们去找一找,把它的蛋也端了。”

    猎户上山打猎,不打母兽和幼崽,但是这种小型的野物数量多,生得也多,所以没那么多禁忌。

    最后还是大旺找到了竹鸡的窝,走过去一看,果然里面有五枚小小的蛋。

    温野菜小心把蛋拿出来,不敢放在筐里,就包好揣进怀里。

    喻商枝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你说若是把竹鸡放在家里养,它能不能孵出小竹鸡?”

    温野菜猜到喻商枝在想什么,说道:“以前我爹也打过这个主意,后来发现驯化野物没那么简单。这东西胆子太小,且养在家里也不吃不喝,很快就死了。”

    喻商枝点点头,隔行如隔山,在这方面他属实是个门外汉,帮不上什么忙。

    愈往山里行进,路就越难走,背后的筐也越沉。

    温野菜还好,而喻商枝大病初愈,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温野菜见状便从他的筐里拿出些东西放到自己这边,“再走差不多一炷香,就是我说的那条山溪了,溪水旁是一片草地,等到了咱们就在那里歇一歇,我给你烤鱼吃。”

    喻商枝笑着说好,惊喜的是在去山溪旁的路上,两人发现了一个蘑菇圈。

    不仅如此,旁边还有一小片丹参,夹杂着点地梅。

    两人很快分头行动,温野菜采菌子,喻商枝挖草药。

    丹参和点地梅都到了花季,开的是紫色、粉色和白色的小花。

    喻商枝欣赏了两秒,便开始辣手摧花。

    片刻后,不远处传来温野菜的声音。

    “商枝,你快来看,这片菌子好多!”

    喻商枝抓紧采完了这片的草药,筐子太沉,他一时懒得动了,就留在原地,走去找温野菜。

    到了地方,小哥儿指了指身边的一堆蘑菇,又指了指蘑菇圈的另一半。

    “我采了半天,还有那么多呢。”

    喻商枝放眼望去,这一片蘑菇圈多是最普通的白蘑,也就是俗称的口蘑,还有少量的黑蘑。

    这两种蘑菇时常生在一起,但黑蘑更加稀有。

    因此他见温野菜也把黑蘑单独放到了一旁。

    “其实这两种菌子味道都差不多,但是黑蘑不常有,那些城里人就更稀罕。”

    小两口很快将蘑菇圈也一扫而空,这下背篓里的蘑菇确确实实是够了。

    除了要拿去卖的,其余的足够做一次席面,再晒干了自家慢慢吃。

    “差不多了,前面就是山溪,咱们去那好好歇歇再下山。”

    温野菜蹲太久,腿都麻了,他龇牙咧嘴地活动了半天,最后还是喻商枝帮他按了按穴位才缓解。

    他拽着自家夫郎的手将人拉起来,两人看着沉甸甸的筐子都不禁露出了笑容。

    所谓靠山吃山,只要肯下力气,且有行走深山的底气,这座大山能带来的财富是源源不断的。

    “我过去把你的筐子也拿来,两边的东西匀一匀。”

    竹鸡因为是活的,单独关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笼子里,但之后未必没有别的野物。

    温野菜打算把将一个筐子尽可能地多空出些地方,先给喻商枝背着。

    小郎中看起来不常背重物,别再把人压坏了。

    他小跑着过去拿竹筐,筐子虽没有满,但好些草叶子都支棱着。

    眼见温野菜正要伸手,视线一直追着对方跑的喻商枝瞳孔忽地一缩。

    “阿野,等等!”

    温野菜整个人瞬间僵住,默默咽了下口水。

    “怎么了?”

    大旺和二旺都不在身边,自两人在此处停下采集,它们就得了温野菜的首肯,到附近转悠去了。

    没有了猎狗的示警,人的敏锐性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喻商枝示意温野菜慢慢后退,然后看了一圈,在蘑菇圈附近的树下找到一根偏长的树枝。

    他上前牵过温野菜的手,把人挡在身后,然后道:“你先把药囊解开,抓一把雄黄粉在手里。”

    温野菜声音发紧,“这里头有蛇?”

    自从上回被烙铁头咬过以后,他就变得有点怕蛇,还做过一次被毒蛇追的噩梦。

    喻商枝皱着眉,拿着树枝往前探,“一闪而过,我不确定看没看清,若不是蛇,也是什么长虫。”

    老林子里很多虫子一样有毒,准备好雄黄粉没有坏处,这东西撒出去,蛇虫就会因讨厌味道而不肯向前。

    然而当树枝伸出去,挑起上方的一丛枝叶后,就见到了一条蛇尾正耷拉在竹筐外面。

    温野菜顿时觉得汗毛倒竖,下意识地贴紧了喻商枝的后背。

    “这是什么蛇,有没有毒?”

    蛇背对着他们,似乎暂时没有转身的意思。

    喻商枝仔细打量了一下蛇尾的花纹,眉尾轻动。

    “看这红红绿绿的,好似是条赤链,若真是的就没有毒。”

    温野菜本来崩起的肩膀因此一松,“没毒?我怎么记得以前我爹说,这种火链子也有毒。”

    喻商枝解释道:“古时医书有记载,赤楝,红黑节节相间,俨如赤楝、桑根之状,不甚毒,说的就是赤链蛇。这种蛇虽有分泌毒液的地方,可是不与毒牙相连,所以被咬了也没事。”

    既是如此,手上又有雄黄粉,他们更加不怕了。

    只需要等赤链蛇巡视完了筐子,自己跑远也就算了。

    夫妇二人屏息在一旁等待,喻商枝偶然间想起什么,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在一处。

    温野菜不解其意,“你找什么呢?”

    喻商枝指了指远处的一丛草,“我知道为什么这条蛇会出现在咱们的筐子里了,那里生了好些半夏,是蛇最厌恶的东西,多半是为了绕道躲开那些半夏,才行到了咱们的活动区域,又被竹筐里的东西吸引了。”

    喻商枝凝视着半夏,突然道:“我有个办法可以抓到这条蛇。”

    赤链蛇虽牙齿里没有毒液,可身体里依旧有毒腺,蛇胆可以和其他毒蛇卖到一个价钱。

    原本温野菜还有些犹豫,一听这是足足五两银子,顿时来了干劲。

    “不怕,有什么可怕的,反正被咬了也不碍事。”

    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鼓起勇气道:“你说吧,咱们怎么抓?”

    山里有专门的捕蛇人,以此为生,温野菜虽是个猎户,可素来遇到毒蛇也都是绕着走,还从没主动抓过蛇。

    喻商枝亦是赶鸭子上架,半晌后,用现有的材料做了一个简易的捕蛇工具。

    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他们空出了一个竹筐,在上面连接了一根草绳,由温野菜牵着绳子,在不远处蹲守。

    而喻商枝则打开药囊,用里面的雄黄粉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这个圈限制死了蛇的路线,它若想躲开雄黄粉,势必要进入竹筐的范围。

    “到时咱们把它扣在筐下面,再把这些半夏的汁液挤进去。”

    半夏的汁液可以令蛇的皮肤生出麻痹感,只要数量足够多,它就会动弹不得。

    “到时再掀开筐子,打它七寸。”

    不得不说,喻商枝的计划听起来十分万全。

    温野菜摩拳擦掌,只觉得蛇胆的五两银子已经进了自家的钱罐。

    作者有话说:

    1、“赤楝,红黑节节相间,俨如赤楝、桑根之状,不甚毒。”——《本草纲目》

    2、本文出现的一些植物,可能与现实生长、采收的季节不相符,问就是架空(?)

    3、再次说明,捕猎食用野生动物均属违法行为,现实中请勿模仿哦(还有很多植物也是保护植物,不可以乱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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