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二更合一

    他预感若是去晚了,保不准就是一条人命

    喻商枝将半夏用石头捣出汁液, 收集到一张用宽大叶子折成的小碗里。

    没想到这味还不到采摘季节的草药,会以这种形式帮到他们。

    赤链蛇很快就看够了竹筐里的光景,窸窸窣窣地调转脑袋朝筐外爬去。

    哪知一出来, 就被药粉熏得整条身子都竖了起来。

    很快它意识到除了这些难闻的气味外,周遭没有其它威胁, 遂吐了吐蛇信子,试探性地沿着没有药粉的地方向前蜿蜒。

    深山里的蛇是孤独的捕猎者,少和人类打交道, 又哪里懂得什么计谋。

    在喻商枝和温野菜四只眼睛的注视下, 赤链很快依照他们的设想, 爬到了竹筐之下。

    温野菜眼疾手快地扯动草绳,成功将蛇扣在了下面。

    与此同时, 喻商枝迅速在竹筐上面压上石块,以免被蛇跑脱。

    紧接着,他端起半夏的汁液, 直接顺着竹筐的缝隙倒了下去。

    倒霉的赤链在里面冲撞了几下,不多时就没了动静。

    他们又寻了一支细树枝探进去戳,也没得到什么回应。

    “估计是成了。”

    喻商枝难掩笑意,示意温野菜可以进行下一步。

    温野菜见状,很快抽了一根打猎用的羽箭出来, 箭头都是生铁制的,尖锐无比。

    喻商枝则搬开石块, 小心翼翼地将竹筐挪走。

    里面的赤链蛇被半夏的汁液所折磨,果然再没了攻击的姿势, 也跑不快了, 温野菜得以轻而易举地用箭头刺穿了它的七寸。

    做完这些, 他长出一口气。

    低头一看, 又觉得赤链蛇的花纹着实瘆得慌,不由地两步跳远。

    这模样实在和刚才一下子戳中蛇七寸的气势相去甚远,喻商枝不由失笑,上前把蛇捡了起来,丢进放草药的筐里。

    “回了家我把蛇胆和蛇骨剖出来,蛇皮不能要了,蛇肉倒是可以,是留下还是拿去卖了?”

    蛇肉鲜美却不容易做好,上回胡大树留下的烙铁头就有点糟蹋了。

    温野菜想了想道:“蛇骨和蛇胆八成要卖给百济堂,不如蛇肉就当人情送给周掌柜,蛇肉就这么一点,换不来几个钱。”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喻商枝点点头,把草药重新放回筐子里,盖在蛇身上。

    另一个筐子本是装菌子的,虽沾了点半夏的汁液,可也不碍事。

    重新背上竹筐,温野菜吹了声口哨,大旺和二旺很快自远处飞奔而来。

    两条狗的嘴里都没空着,大旺抓了只肥兔子,二旺则又逮了只竹鸡。

    温野菜把这两只也装进竹笼,喻商枝弯腰摸了摸狗脑袋作为嘉奖。

    “一会儿到了溪边,给你俩烤鱼吃。”

    大旺和二旺不挑食,连生鱼都吃。

    而且它们好似听懂了喻商枝说的话,一听要去山溪,接下来就始终跑在前面带路。

    隔着一段距离,喻商枝就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穿过一小片树林,清澈的山溪便出现在眼前。

    狗子飞奔到溪边埋头喝水,两人放下沉重的筐子,在草坪上铺了块布,便直接坐了下来。

    温野菜犯了职业病,看到草坪上被踩踏的痕迹说道:“这里先前应该来了一群鹿或者野羊,不过听见咱们的声音就被惊走了。”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像这类食草的群居动物,除非落单,不然也很难猎得到。

    休息了半晌,两人就脱了鞋,挽起袖子和裤脚,预备下河捉鱼。

    山溪里大鱼不少,挺多都有些笨,不过对于喻商枝这样的新手,徒手抓鱼还是太难了。

    温野菜用匕首给他削了根树枝,比划了几回,叉到了一条做示范。

    喻商枝看得仔细,随即就提着树枝,自己上手试。

    鱼滑不溜手,但挡不住溪水里的鱼多。

    果然如温野菜所言,一场大雨后水位上涨,很多鱼都从上游顺流而下。

    忙活了好半天,功夫不负有心人,喻商枝也成功叉到了一条,个头还不小。

    温野菜拎起鱼在手里掂了掂,“不错,咱们一会儿就吃这个。”

    说话间,只听“扑通”两声响,竟是大旺和二旺跳进了溪水的下游。

    两条狗先是狗刨了一阵,随后居然也像模像样地开始抓鱼。

    期间二旺还大约是踩到了有青苔的石头,滑了脚,吓得它赶紧往水面上探头,四条腿各划拉各的。

    水花四溅,一旁的大旺本来按住的鱼也因此惊跑了,大旺气得回头冲它叫了一声,又把二旺往岸上拱。

    意思可能是:你快一边呆着去吧,别给我裹乱。

    喻商枝在旁边看着,满眼皆是藏不住的笑意。

    怪不得都说狗的智商高,相当于个小孩子,而大旺在喻商枝看来,八成都能直接送去上小学了。

    三月里的溪水站久了还是凉,在温野菜抓了四五条大鱼塞进鱼篓,且一起摸了好些螺蛳后,喻商枝就拽着他上了岸。

    两人直接赤足踩在草地上,用树枝和平坦的石头架起简单的烤架,用捡来的干柴点着了火。

    他们这次可不是空手来的,除了菜油之外还带了点盐。

    等火烧旺了,温野菜提过在溪水里去掉内脏,洗涮干净的鱼,端着让喻商枝在两面都撒上盐粒。

    除了撒盐,喻商枝还挤了一些三月泡的汁液在上面。

    三月泡的口感带着酸头,正好也祛一下鱼腥。

    结束后温野菜拿了一根干净树枝,从鱼嘴穿到鱼尾,放在火上开烤。

    旁边的大旺和二旺急得直哼哼,这开始喻商枝头一回看见它俩这么着急讨食。

    “是不是跑了一上午也饿了,先啃个馒头垫垫。”

    喻商枝从干粮口袋里拿出两个杂面馒头,给它们一人丢了一个。

    两条狗很快叼到一旁啃干净了,没过多久,第一条鱼也熟透了。

    “你先尝尝。”

    温野菜把穿鱼的树枝递给喻商枝,自己继续准备第二条。

    喻商枝先是凑近闻了闻,觉得味道不错,随后上手撕下来一块,吹凉了递到温野菜的嘴边。

    温野菜乐呵呵地张嘴咬住,在嘴里嚼了嚼。

    “味道还行,这种鱼的肉特别韧。”

    喻商枝闻言也吃了一块,心道果然如此。

    一刻钟后第二条鱼也烤好了,之后才是要给大旺和二旺填肚子的鱼。

    这回的什么也没加,也不必烤得太焦,断生了以后温野菜就拿去水里冲到可以入口的温度,给了两条大狗,让他们自己去咬。

    夫夫两个吃完了不少烤鱼,又烤了两个馒头。

    馒头变得脆脆的,掰开以后,分着一人吃了一个,再喝点水填缝,本来空瘪的肚皮一下子就饱了。

    午后吃饱了就犯困,看着太阳还不错,两人挪到了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没多久瞌睡虫就爬上了头。

    温野菜先打起盹,脑袋靠在喻商枝的肩头,一下下地好似小鸡啄米。

    喻商枝只得替他挪了个位置,又沉了沉自己的肩膀,等温野菜终于不乱晃了,他也打了个哈欠。

    几步路开外,大旺和二旺也摊在太阳地里晒毛。

    只是二旺闲不住,趴了一会儿又去扑蝴蝶,大旺瞥了它一下,又朝主人所在的位置看了看,才又安心地低下头,眯起了眼。

    一次小憩,睡过了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

    日头更高了,露在树荫外的腿脚晒得发烫,将下水积攒的寒意都一扫而空。

    喻商枝没急着叫醒温野菜,等小哥儿自己醒来后,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吃饱睡足,二人齐齐恢复了精神。

    只是接下来还不急着下山,山溪另一侧还有一片林子,温野菜在里面挖了几个陷阱。

    这种陷阱有一定深度,可以保证猎物掉进去就爬不上来,但最底下只是泥土而已,令猎物不至于摔死。

    以前他基本两天就上山查一遍陷阱,最近上来的次数少了,也不知有没有什么收获。

    喻商枝跟着他连看了两个,都是空的。

    “下面的草叶子都被啃光了,石头上还有血迹,应当是抓到了东西,但给跑掉了。”

    喻商枝学着温野菜,蹲在陷阱一侧往里瞅,发现石头表面的血还没凝固。

    “八成是刚跑不久,说不定还在附近?”

    温野菜点头,实际已经起身警醒地看向周围。

    两条狗依着他的指示,悄无声息地分两个方向窜了出去。

    片刻后,远处传来大旺的叫声,二旺随之迅速改道。

    温野菜把弓箭抓在手里,嘱咐了喻商枝一句,便也朝那处冲了出去。

    喻商枝在原地等待时也没闲着,这是一片阳坡疏林,植物繁多。

    他把附近树下和树上生的都扫了一个遍,惊喜地发现这里有柴胡。

    于是他飞快地拿出小锄头,东挖两棵西挖两棵,等到温野菜拖了一只半大的野山羊回来时,他已经满手都是土了。

    “运气好,是只公羊,不然就得放了。说起来若不是它伤了腿,还真不一定能追上。山羊会爬石头,速度可比人快多了。”

    温野菜刚刚跑了一阵,这会儿有些气喘吁吁地擦着汗。

    喻商枝倒出竹筒里的水简单洗洗手,掏出帕子递给他。

    温野菜却没接,而是把脑袋凑过来。

    “我手上一股羊膻味,你帮我。”

    喻商枝没戳穿他那点小心思,含着笑意,细细替他擦了汗。

    结束后,他蹲下来查看野山羊。

    野山羊长得比他想的体格要大一些,一对羊角十分惹眼。

    “羊肉是拿去卖还是留下吃?不过我看这对角可以摘下来卖给药铺。”

    这个时代养羊的人少,最常见的用于食用的家畜还是鸡鸭鹅与猪,所以羊角供不应求。

    “拿去卖,野的公羊味道膻,自家做费料不说,还做不出酒楼那个味道。”

    温野菜拿出草绳把羊蹄子捆住,“羊角你不留下?”

    喻商枝摇摇头,“羊角的用处没那么广,我也没什么收集药材的癖好。”

    就算是有,眼下家里还是以攒钱为首要的事,空放一堆药材家里,又不能吃。

    头疼的是野山羊很难捉活的,断了气的势必要今天带去镇上出手。

    喻商枝拎起羊尾巴一侧蹄子上的草绳,“那咱们这就下山,我把蛇处理好了,咱们带着一起,连着羊和鲜菌子去换钱。”

    虽说收获的时候心里头就足够畅快,可到底换成银子落了袋才心安。

    温野菜自是同意,小两口遂背起竹筐,一人一头地提起野山羊,卖力地朝山下走去。

    一头成年的野山羊,重量大约在七十斤左右。

    温野菜和喻商枝背着竹筐,手上又提着死沉的野羊,下山的一路比起来时,足足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

    到了山脚下,温野菜见喻商枝满头大汗,遂道:“你在这看着东西,我回去赶牛车过来。”

    喻商枝本想拒绝,看到野羊又改了主意。

    “你再拿张竹席子来,把羊盖上再赶路。”

    财不露白,还是仔细点为好。

    温野菜把大旺和二旺两条狗都留了下来,没了负重,他的步子又变得飞快。

    不多时喻商枝便听到了牛车轱辘声,一抬头,瞧见了自家的大黄牛。

    “方才可有人经过?”

    喻商枝摇摇头,他们在山上待得久,那批上山采菌子挖野菜的村人基本早就回家了。

    两人合力把山羊搬到车上,用竹席盖严实,上面胡乱扔了些稻草,又把两个竹筐垛好。

    在村里牛车走不快,喻商枝也没坐上去,而是和狗子一道跟着车。

    进到村路上,路两边开始见到三三两两的人,好奇地张望温家的牛车。

    “菜哥儿,又打了什么好东西?”

    “一些寻常的小玩意罢了。”

    温野菜随口敷衍着,一旁的喻商枝也只是温和地笑笑。

    现在村里人见了喻商枝都颇为敬重,见状也不多上前打听。

    只是等人走后难免要说道:“温家这日子当真是有起色了,这么一车不得卖十好几两银子?”

    另一人的目光一直跟着牛车走,闻言才转回来道:“没办法,谁让人家有本事,我现在倒是挺想让我家小子去学门手艺。”

    可惜打猎和医术不是谁都能学的。

    回了家,喻商枝就打了一盆水,准备剖蛇。

    时间已经不早了,若是不赶紧套车去镇上,东西就更卖不出去。

    长蛇一拎出来,就把温二妞吓得原地乱蹦。

    “喻大哥,哪来的蛇!”

    “还能是哪来的,自然是在山上捉的。”

    温野菜笑着看温二妞躲得远远的,把人招呼过来道:“别喊了,过来帮我分螺蛳,一会儿你拿两份给翠芬婶子和屏哥儿家送去,剩下的晚上炒了吃。”

    温二妞的尖叫引着温三伢从屋里出来,赤链蛇的花纹看起来实在太扎眼,也把他吓了一跳。

    他赶紧小跑着绕过喻商枝,蹲下去看笼子里关的蔫头巴脑的兔子和竹鸡。

    转眼的工夫螺蛳就分好了,温二妞一个人拿不了,就拽上了温三伢一起。

    两个小的去送东西,温野菜起身把活的野物和鱼找地方安置。

    喻商枝专心致志地对付赤链蛇,白皙的手指沾了蛇血,他浑不在意,一把揪出了蛇胆。

    拆蛇骨是个技术活,在此之前要先剥蛇皮,旋即用小刀一点点拆肉,同时要保证肉也完整。

    温野菜路过瞥了一眼,只觉得小郎中不像是在剖蛇,倒像是在干什么优雅的正经事。

    待一套蛇骨、蛇肉和蛇胆分门别类地摆好,喻商枝洗洗手,预备和温野菜继续往镇子上赶。

    温二妞和温三伢在家也闲不下,被安排拾掇蘑菇。

    喻商枝怕他俩弄混,也怕狗子误食,单独把装着毒蘑菇的口袋放到高处。

    温二妞不怕干活,何况还有三月泡吃。

    她洗了一把,坐在小板凳上,翘着脚和温三伢分。

    喻商枝临出门前问他俩,“想不想吃什么东西?回来给你们带。”

    温二妞看温三伢,拼命使眼色,温三伢目光飘了飘,“想吃糖葫芦。”

    一看就不是三伢想吃,两个大人对视一眼,笑了笑,也没拆穿。

    去镇上花了半个时辰,着实有点晚,街上的集市上摆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算着时间,大家都该回家起火烧饭了。

    “咱们拿来的东西值钱,索性不散卖了,你有没有相熟的酒楼,他们可能会收整只的野味,还有菌子。”

    温野菜听喻商枝这么说,想起来上回买麂子的酒楼。

    “有是有,不过镇上的饭馆规模都不甚大,上次是正赶上接了席面,这回不知能不能吃下这么大只的野羊。”

    话虽如此,还是得先去碰碰运气。

    酒楼叫聚贤饭庄,夫夫两个赶着车到了人家的后厨,喊了个学徒出来。

    “小兄弟,我是之前来卖过野味的猎户,这回得了一只野羊,不晓得你们收不收?”

    他让了让身子,身后的喻商枝适时揭开竹席,露出野羊的大脑袋。

    学徒是个毛头小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野山羊,好奇地多瞅了两眼。

    “你等等,我去喊大师傅。”

    大师傅就是酒楼的大厨,一般也有一定的话语权,当然最终决定是否掏钱的,还是酒店掌柜。

    等了片刻,膀大腰圆的大厨从门槛里迈出来,直接上手把竹席扯掉,拍了拍野羊。

    “摸着还没硬,今天刚猎的?”

    温野菜颔首,“您老好眼力,可不就是晌午后才捕的,两个时辰都没。”

    大厨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我去叫管事的来,你们且等等。”

    温野菜看出他心动,和喻商枝交换了个颜色,后者又拿出竹筐里的菌子。

    “大师傅,菌子要不要,都是今日刚采的。”

    大厨瞄了一眼喻商枝,狐疑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温野菜。

    他觉得自己眼神没问题,后面那个肩宽腰窄的猎户才是哥儿。

    “你们是两口子?”

    喻商枝不置可否,大厨笑了笑,心道还真是什么事都有。

    他扫了一眼菌子,又抓起来闻了闻。

    “菌子不错,我们按市价收,这个我就能做主。”

    于是抬手叫来刚才的小学徒,“去叫掌柜的来,顺道再拿个秤。”

    时令的菌子少,这么些还不够他们店里出几盘菜的。

    过了一会儿,学徒领着酒楼掌柜来了。

    他看了看菌子,没说什么,示意直接称重量,面对野山羊倒是犹豫起来。

    “这羊你怎么卖?”

    野山羊比麂子重,但远远不如麂子值钱。

    麂子贵在量少以及皮毛,而野山羊说到底,味道和家养的山羊区别不大,甚至更膻,而羊皮的价格更远远比不上麂皮。

    关于价格,来时的路上温野菜就和喻商枝商量过了。

    “我只要羊角,其余的都不要,你们一共给我十两银子就成。”

    酒楼掌柜抬了抬眼皮,“十两太贵,况且一对羊角还能卖好几钱呢,八两,若是肯卖,现在我就去支银子。”

    八两的价格温野菜实在不想买,他看向喻商枝,发觉对方也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掌柜偷摸觑着他们两个,说道:“现下已是这个时辰,你们若是不出手,怕是也没有别家能收。赶着回村,过了夜可就连五两银子都不值了。”

    上回的麂子他出手大方,是因为一年到头见不着一头麂子,刚好可以去钱员外面前讨个好,野山羊就不一样了。

    双方一时陷入僵局,喻商枝上前道:“掌柜的,既咱们双方都是诚心做生意,不妨各让一步,九两银子如何?”

    哪知今天这酒楼掌柜咬死了,就八两银子,分文不加。

    喻商枝无奈地看了一眼温野菜,两人正盘算着到底是折价出了,还是拉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突然听到离酒楼后厨不远处的巷子口,传来一阵吵闹声。

    因为距离颇近,在场几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个醉醺醺的锦衣少爷,正不耐烦地冲身后跟着的人道:“都别动!老子的脚脖子快疼死了,一会儿脚断了你们谁负责!”

    而旁边小厮打扮的人则一脸焦急,“少爷,那你更得让小的背您去医馆瞧瞧了啊!”

    然而少爷喝醉了,只一味摆手道:“我不去医馆!你去家里,给我抬轿子来!”

    小厮愁得脸都皱成一团,“我的好少爷,您忘了您本来就被老爷禁足了,咱们可是爬墙偷溜出来的,我若回去抬轿子,莫说您又要跪佛堂,连小的都要挨板子,打掉半条命啊!”

    当少爷的可不听小厮的抱怨,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着,没一会儿就一屁股跌坐到地。

    还没等坐稳,就开始对着墙根大口大口地吐起来。

    小厮急得团团转,此刻巷子口却又出现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掀开,一名年轻女子踩着马凳走下来。

    她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男子,用绣鞋踢了踢对方的腿道:“小弟,你再不回家,爹可就要提着棍子打来了,你若是识相,就赶紧给我上车。”

    小少爷坐着朝一边吐,直吐得脸色发白,但仍旧执意犯浑。

    “我不回!说都不要管老子!老子我……呕……”

    眼看此人再次吐起来,面对满地的秽物,女子简直忍无可忍。

    她当即命令车夫和小厮道:“你们两个等他吐完,给我把他抬上车。”

    说完就背过了身,站得远远的。

    车夫和小厮不敢不从,挽起袖子正要上手去搀扶小少爷,哪知这小少爷突然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嗓子一样,嘴巴张大,两只手用力地抓住了脖子。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大娘子,您快看看小少爷!”

    小厮哪里见过这阵仗,赶紧扯着嗓子朝远处的女子求助。

    而站在另一侧,将这一幕幕都看进眼里的喻商枝亦锁紧了眉头。

    下一刻,他没有犹豫地朝温野菜说了一声,便匆忙朝巷子口跑去。

    不祥的预感生起,他预感若是去晚了,保不准就是一条人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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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二更合一

    这镯子叫两世欢,寓意有情人一心一意,圆圆满满

    年轻女子正是凉溪镇钱家的大娘子钱云书, 她一回头就见着自家小弟钱云礼躺倒在秽物之中,一张脸飞快憋得发紫。

    她愣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来, 大声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最近的医馆请郎中!”

    说罢就不顾地面污秽, 蹲下来去想要把钱云礼扶起来。

    就在这时,面前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上前搭了把手。

    喻商枝一眼就看出此人是酒醉后呕吐时姿势不当, 导致呕吐物呛进了气管, 导致了窒息。

    哪怕是成年人, 窒息致死也只需要很短暂的时间,见周围几人都愣着, 他顾不得解释,迅速把手插进男子的腋下将其用力向上撑起,同时道:“他被自己吐的东西卡了气管, 喘不上气,你们若是想救他,就按我说的做!”

    三人都被他一嗓子喊懵了,转而见钱云礼情况危急,竟本能地依照喻商枝所说的去做。

    “把他扶起来, 让他坐在我的腿上。”

    喻商枝摆出前腿弓起,后腿蹬出的姿势。

    这种急救法在现代被称作“海姆立克急救法”, 实则在华夏古代也有类似的急救术,因为原理都差不多, 动作要点几乎相同, 唯有摆出的架势略有差别罢了。

    醉酒的人最是沉, 几人好不容易把小少爷扶正, 喻商枝维持着双手环绕其腋下的姿势,使其身体略向前倾。

    随后双手在腹部前方处交握,以虎口为中心,用力收紧双臂,一下下朝自己的方向施压冲击。

    钱云礼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晃动,喻商枝整个人全神贯注,额角冒出几滴汗珠。

    终于在多次努力之后,怀里的人终于猛地向前吐出了一口秽物,身子随之软下去,整个人大口地疯狂喘气。

    喻商枝赶紧叫人和自己一道,把对方扶到一旁干净的地面,然后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把了把脉。

    结束后方道:“并无大碍,只是醉酒后意识不清导致的,以后定要注意。回去喂点醒酒汤,令人在一旁看护。”

    同时他注意到钱云礼的脚踝有些不自然地弯折,上前摸了摸,见是崴了脚,便脱了对方的鞋子,两下就给将骨头复位。

    动作之快,其余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眼看自家少爷逃过一劫,车夫和小厮都傻了眼,愣了一下后才赶紧上去把人扶起,一左一右地架去车上。

    钱云书到底是大户出身的小姐,哪怕也脸色惨白,瞧着镇定许多。

    她定了定神,没急着离开,而是冲喻商枝福了福身。

    “小女代舍弟谢过阁下救命之恩,敢问阁下可是郎中?在镇上哪间医馆坐堂?”

    喻商枝礼貌地笑了笑,“不过是乡野草医罢了,未曾在医馆坐堂。”

    钱云书的眼里闪过讶异的神色,这会儿方看清对方十分年轻。

    可方才救人时却十分熟练,且镇定自若,不避脏污,令人不由地心生敬意。

    “阁下仁心仁术,着实令人钦佩。”

    她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了一枚装饰用的玉佩。

    “小女出门匆忙,没有带太多银两,而阁下的救命之恩,又岂是几十两银子能报答的,不如就以这枚玉佩为诊金。”

    说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式样或许与阁下不太匹配,便是去当铺折算成银两也可。”

    喻商枝上一世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这枚玉佩一看就至少价值数百两。

    他摇头拒绝道:“治病救人乃吾之本分,小娘子若要支付诊金,十五文足矣。”

    这下钱云书可犯了难,必是不能只给十五文,若要传出去,他们钱府岂不要遭人耻笑?

    短暂回忆一番,她想起面前的郎中是从巷子里出来的,而她若没记错,此处是聚贤饭庄的后厨。

    就在钱云书想要发问之时,巷子里跑出来一道身影。

    对方一身粗麻布衣,眼角下明晃晃生了一枚孕痣,可却比寻常哥儿要高大许多。

    钱云书在女子里也不算过于娇小的了,却也要仰头看他才行。

    “商枝。”

    喻商枝听到温野菜的声音,表情一下子变得柔软,随即想起什么,后退一步道:“我身上脏,你莫靠近。”

    钱云书正在推测二人的关系,就听那哥儿说道:“我方才见你救了个人,那人可是没事了?酒楼掌柜等急了,说咱们的野羊若是不卖,他可就要回去了。”

    听到这里,钱云书抬起头道:“二位是来卖野羊的?”

    温野菜转过身朝眼前的女子颔首致意,“我相公是郎中,我却是猎户,此番来镇上,是因为早些时候猎了头野羊。”

    他打量面前的女子一眼,客气道:“小娘子可是对野羊感兴趣?”

    钱云书还真点了点头。

    “家父今日在府中宴客,欲在院子里做炙羊肉,哪知原本说好要送肉的屠户出了岔子,我出门前正在家里发火呢。二位不如将这头养卖给小女,如此算是解了彼此的燃眉之急,岂不是两全其美?”

    虽说喻商枝怀疑,对方是想以这种迂回的方式给自己送诊金,但鉴于这说法有理有据,他们也确实急着将野羊出手,便道:“如此最好,小娘子家住何处,我们可赶着牛车直接送去。”

    钱云书笑道:“正好小女也要带着舍弟回家,二位不妨令牛车跟在后面即可。”

    她是个女子,车里又有个酒气熏天的混账弟弟,着实也不适合邀请恩人夫夫同乘。

    说罢,她周到地点了小厮跟着一起去帮忙赶车。

    话说到聚贤饭庄这一头,那掌柜和大厨枯等好久,眼看就要等出火气。

    这两个村户人不肯让价就罢了,竟还一个接一个地溜了!

    好不容易见人回来,掌柜憋着气正待发作,顺便借此继续压价时,眼珠子一错,却认出了跟在猎户两口子身边的小厮。

    若他没看错,这不是钱员外家小少爷的贴身小厮么?

    而此时,喻商枝和温野菜瞬间明白了钱云书派人跟过来的用意。

    但见那小厮上前和酒楼掌柜说了句——这头羊钱府要了,那两人便肉眼可见地灭了气焰。

    不仅如此,酒楼掌柜还飞快地给菌子结了账,且每一样都多给了些钱,好像生怕这些难得的山菌也被抢走似的。

    揣着卖菌子得的六钱碎银,喻商枝和温野菜赶着牛车,跟在了那辘辘前进的马车之后。

    但比起这个,喻商枝更在意那小厮说的话。

    “镇上用得起马车的人应当不多,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钱家?”

    之前温野菜曾经说过,凉溪镇有个地主员外姓钱,虽自水磨村发家,但现在已经搬到了凉溪镇住。

    温野菜本还不太确定,可毕竟常来镇上,对一些高门大院的方位还是有所耳闻的。

    眼见马车在前面拐进元宝巷,他终于肯定地开了口,“就是那个钱家了,这条巷子还是因为钱老爷才改的名。”

    钱老爷爱财,故而连自家住的巷子都要改名叫元宝。

    钱家称府,说明钱老爷不是白身,据说是花钱捐了个官,被镇上人称作员外也有这个缘故。

    牛车不宜去正门,小厮临到拐角处,引着喻商枝和温野菜往侧门行。

    马车上,钱云书挑帘颔首道:“今日府上有客,舍弟又人事不省,着实不方便请二位进去坐。还请二位稍待,我吩咐下去,令人出来结账。”

    钱府已经算是镇上最有头有脸的人家,其府上小姐能对村户人如此有礼有节,已经出乎意料了。

    就算是邀他们过府一叙,喻商枝也万万不敢答应,闻言便道:“小娘子自去安排家事,我们与府上人接洽即可。”

    钱云书浅浅一笑,落下了车帘。

    牛车最后停到了南小门,小厮往这处门房上吩咐了一声,就匆忙进去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靠着牛车等待,见左右无人了,温野菜凑近了些,低声道:“我问你,先前我没去的时候,你和那小娘子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前者无辜回望,“就说诊金的事而已,怎的了?”

    温野菜的目光悠悠往喻商枝身上落去,“别以为我没瞧见,那小娘子都解下玉佩要给你了。”

    喻商枝怔了一瞬,哑然失笑。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勾住了温野菜的一根指头。

    “阿野可是吃醋了?”

    温野菜像是听到了格外好笑的事一样,夸张地笑了笑。

    “我吃醋?怎么可能,我只是单纯问你问题罢了,顺便提醒你,别忘了自个如今是有夫之夫。”

    喻商枝的指尖一下下点着温野菜的掌心,“其实的确没说什么,无非是她想要拿玉佩充作诊金,我却没有收。且不说是人家的贴身饰物,那一枚玉佩动辄百两,也不是咱们消受得起的。”

    “百,百两?”

    温野菜险些被这个数字闪了舌头,随即看向钱府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幽怨。

    这富户家的日子,当真是非同凡响。

    大约是钱云书给府里的人打了招呼,很快小门里就出来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的料子也不差,看起来像是管事一类的角色。

    他指使着两个小厮搬走了野羊,甚至都没有称重,直接掏出一封银子递上来。

    不止如此,还有人抱出了几匹布料和一个木匣子。

    温野菜打开封银子的布一看,竟是足足三十两。

    喻商枝眉心蹙起,“老伯,这头羊至多值十两银子,三十两我们万万收不得。”

    对方一本正经地认真道:“哪里哪里,我们府上购置野山羊肉,素来是这个价格。”

    喻商枝刹那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给温野菜递了个眼神。

    管事见这村户人倒是颇明事理,态度更舒缓了一些,随即又差身后的随从将布料和木匣子呈上。

    几匹布料皆是素色或是提花的缎子,至于木匣子,也由小厮送上来前打开给他们看,里面静静躺着一株少说十几年往上的林下野生山参。

    “此外这是我们大娘子给二位备的些许薄礼,望二位一定笑纳。”

    喻商枝面露难色,“这……”

    眼前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快和那枚玉佩的价值差不多了。

    管事拱手道:“郎君,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收下,他们也不好交差。

    双方一时沉默,最后还是喻商枝退让了一步。

    “那就有劳诸位了,也请代我夫夫二人谢过钱娘子。”

    彼此行过礼,总算是结束了一场寒暄。

    钱府足足占据了大半个元宝巷,据说除此之外的铺面也都是钱家名下的产业。

    故而等牛车行出巷子,走上大路,温野菜才把盘桓心中好半天的问题问出口。

    “商枝,为何方才那管事老伯同你说,他们府上买羊肉素来是这个价格,然后你就收下了?”

    街上人来人往,喻商枝毫不羞赧,大摇大摆地牵着自家夫郎的手,闻言道:“他们这种大宅院,各自都有各自的小算盘,像采买东西,一向愿意把价格往高了记。多出来的部分,不就落入了经手之人的口袋?我推测,这回的三十两银子,是钱娘子指名要以野山羊的名义支取,因为怕换了名目,咱们就不肯收,而咱们自也不能坏了人家约定俗成的规矩,在钱府人眼里,买了一头野山羊,就该花三十两,仅此而已。”

    温野菜听得默默张了张嘴,“富人家的心眼子真多。”

    喻商枝对此深以为然,上一世他不就深受其害?

    哪怕成日钻进古籍文献里,也依旧不堪其扰,还是现在的日子简单快乐些。

    至于钱家的谢礼,他也想开了,钱家富庶,小少爷更是金尊玉贵。

    拿这些东西谢一次救命之恩,于人家而言,只是必要的礼数罢了。

    之前秦老郎中留下的麝香被他变卖了,如今得了这株山参,倒也算是压箱底的好东西。

    更别提还有三十两现银,和最为实用的布料。

    出来一趟,虽说过程有些出人意料,可野山羊和菌子也确确实实都换成了银钱,这下竹筐里就只余下了蛇。

    因野羊卖给了钱府,他们便没要羊角。

    两人照例去了百济堂,正巧周掌柜就在柜台后拨拉算盘,见了喻商枝和温野菜,便放下算盘招呼道:“二位来了,这回是抓药,还是有什么好东西要卖?”

    说罢注意到喻商枝的眼睛,惊奇道:“呦,喻小兄弟,你的眼睛好了?”

    “已好全了,今日一见,周掌柜果真是仪表堂堂。”

    周掌柜爽朗大笑。

    而在见到喻商枝拿出的蛇胆和蛇骨后,嘴角更是咧得合不拢了。

    “这蛇骨真漂亮,你们快来看看。”

    他仔细瞧过一遍,转手给了伙计们传看,随即冲喻商枝道:“也是巧了,昨个福禄布庄的掌柜还来问我,想寻一条活蛇泡酒,我给他上哪里找活蛇去?如今有了蛇胆和蛇骨也不差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若是能捉到活蛇,我能给这个价。”

    周掌柜比了个数字,喻商枝笑着摇摇头。

    “捕蛇太过危险,这次也是赶巧罢了。”

    周掌柜虽然遗憾,但也表示理解。

    有好些捕蛇为生的家族,爷爷被毒蛇咬死了,当爹的继续,当爹的又被咬死了,当儿子的继续,如此世世代代下来,就算是赚到了银子,又有什么意思?

    最后蛇胆和蛇骨加起来,一共卖了十两银子。

    温野菜见周掌柜钱给的大方,顺势直接把蛇肉送给了他。

    周掌柜看着新鲜的蛇肉,直咽口水,“实不相瞒,我就好这一口,做成蛇羹,鲜得能把舌头吞咯。”

    告别了周掌柜,小两口离开了药铺。

    大黄牛拉着变得轻快的板车,尾巴甩来甩去,看起来心情不错。

    喻商枝在心里算账,野山羊的三十两,加上卖蛇的十两、菌子的六钱,今日一共赚了四十两六钱。

    他倏忽有了底气,没走两步,看见了周掌柜提到的福禄布庄。

    扯了扯一味往前走的温野菜,喻商枝指了指布庄的招牌。

    “不忙着走,天还早,咱们先进这家店看看。”

    温野菜抬头见是布庄,懵懵懂懂地被喻商枝拽了进去。

    进门后,就听喻商枝问铺子伙计,“近来都时兴穿什么料子和花色,拿出来我们看看。”

    伙计见他二位穿得普通,甚至称得上穷酸,态度并不很热络。

    不过余光瞥见这两人是赶着牛车来的,既买得起牲口,说明还是有些家底,不是普通的庄稼人,便又打起些精神。

    他到柜台后,抽出两匹料子展开介绍道:“这都是咱们家专程从府城布号拿的货,像这水红、雪青、藤黄,哥儿们都喜欢。还有这边的黛色、菘蓝,公子哥们尤其爱穿,整个凉溪镇,独独我们这有。”

    喻商枝一眼望去,发觉那些所谓哥儿喜欢的颜色都亮得晃眼睛。

    转头看向一旁的温野菜,果然注意力也浑然不在这边。

    他循着温野菜的目光看去,瞥见了另一端的一匹檀褐料子,眼前一亮。

    “伙计,我们想看看那匹布。”

    料子一展开,喻商枝就觉得温野菜合该穿这么一身衣裳。

    檀褐虽名为褐,实则更像是红褐,比胭脂色、石榴色更低调日常些。

    他还记得温二妞说过,温野菜喜欢红色。

    “阿野,这料子你可喜欢?”

    温野菜这才意识到,喻商枝是要给自己裁布料。

    “我不缺衣裳,月前刚做了新的。”

    喻商枝自是早就打定主意,“今日我得了赏钱,你只管告诉我喜不喜欢。”

    温野菜见拒绝不过,又想及这还是喻商枝第一次给自己买东西,便也不再纠结,低头看了看料子道:“这颜色挺好看的,我觉得还成。”

    喻商枝便冲伙计道:“劳驾按我夫郎的身量,裁一套衣裳的布料。”

    温野菜的骨架比一般哥儿高大,将将要用掉半匹布。

    伙计很快拿起剪刀开始裁布,喻商枝遂领着温野菜转到另一头。

    “刚刚得的缎子好是好,可咱们在村子里,用那个裁衣裳未免太扎眼。我想着手里有现银,就裁好棉布,给你,还有二妞和三伢都做几件新衣裳。那缎子也别浪费,咱们做几身贴身的小褂或是夏衫,夏日里居家时穿着正好。”

    温野菜听着咋舌,“你可知好布要花多少银钱?再说了,我们不像你斯文,非要说的话,三伢到时能裁一身,你若给二妞,她成日和我一样上树下河的,我俩就全给糟蹋了,还不如穿点粗布衣裳就罢。”

    温野菜操的是老大哥的心,说了半天,喻商枝却依旧想一视同仁。

    “可以不穿,但不能没有,总有些场合能穿得上,不说你,二妞也大了,该有一两件拿得出手的衫裙。”

    因钱府的赏钱是喻商枝挣的,最后温野菜拗不过他。

    二人一道又选了一匹普通的缎子,两匹上等细棉布,单独给温二妞裁了够做一件裙子的鹅黄色料子。

    算下来,缎子一两半一匹,棉布八百文一匹,零散裁出来的两张料子加起来也是八百文,合计花了三两九钱。

    本以为买这些就足够,结果出了布庄,温野菜又被喻商枝带进了首饰铺。

    铺子里的东西称得上琳琅满目,温野菜除了上回给喻商枝买簪子,这还是第二回 进来。

    “二位客官,需要点什么?郎君是给自己添置,还是给……令夫郎添置?”

    伙计险些说岔了词,幸好最后关头他瞧见了面前哥儿的孕痣,以及二人亲昵的姿态。

    喻商枝不等温野菜开口,便说道:“给他买些东西,就要……”

    他扫过温野菜浑身不沾一点饰品的打扮,接上话茬:“要一只银镯子。”

    银镯子可不便宜,见对方出手大方,伙计满脸笑意。

    “都有都有,二位且随我来。”

    银镯子的样式不多,镇上多小门小户的,也不是没有戴得起银镯的,但大都是打一只光面的,越粗越证明家境殷实。

    喻商枝一眼扫过,从中拿出了一只坠有一朵半开的莲花以及一朵莲蓬的镯子。

    伙计赶忙道:“郎君好眼光,这镯子叫两世欢,寓意有情人一心一意,圆圆满满。”

    虽说寓意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喻商枝看好了这设计的巧思,他放在手心里递给温野菜。

    “瞧瞧,喜不喜欢?”

    温野菜接过镯子,一时情绪深沉。

    其实家里的匣子里,也有一只小的银镯,是他出生时爹娘给打的。

    因为若是家里生了哥儿或是姐儿,当爹娘的都会这么做,为的是以表宠爱。

    后来长大了,成亲时却没了母亲为自己添妆。

    他又一向活得像个汉子,恨不得头发用草绳一捆就草草了事,哪里戴过这么精细的东西

    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镯子上的吊坠,莲花与莲蓬缓缓摇动,他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喉咙。

    “你当真要给我买这个?”

    喻商枝握着镯子另一端,“还能是假的不成?过两日咱们就要摆酒了,到那天你就把它戴上。”

    温野菜难得笑得有些腼腆,思来想去还是点了点头。

    因要装饰吊坠,这类镯子都是闭口镯,伙计帮忙找了个温野菜能戴上的尺寸,以银子克重加工费算钱。

    一只银手镯花了三两银子,又买了两根末尾坠了银饰,以红线编成的头绳,一条一百文。

    转眼间又没了三两二钱,取而代之的则是自己手腕上沉甸甸的银镯子。

    温野菜只觉得手都有点不敢抬起来了。

    “回头还是收起来放好,谁家下地戴这个?”

    可嘴上虽这么说了,两颊的梨涡却暴露了他的好心情。

    在两家铺子耽搁了一阵,再不回村怕是就要天黑了。

    二人加紧又去买了些成亲那日用得上的东西,包括红纸红烛、干果喜糖喜酒等,以及镇上才有的糕点和两串糖葫芦,装好后赶着车,心满意足地踏上归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小两口要补上拜堂啦,到时会加更一章,明天见~感谢在2023-07-30 12:15:17~2023-07-31 20:2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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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三更合一

    喜结良缘,佳偶天成

    三月廿八, 春光如煦。

    临近黄昏时,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温家响起的鞭炮声。

    虽是第二回 摆酒,只邀请了走得近的几家人, 但其余该有的排面,温野菜是一样没省。

    不仅放了一挂大鞭炮, 且只要来门前说声吉祥话的孩子,都能分到一块糖。

    如今小两口在村里的面子够格,主婚人请的是村长许百富, 杨红儿的婆母许韩氏则被请来当全福人。

    许百富因是村长, 这辈子主持过的婚礼不知有多少。

    后来年纪大了, 能请得动他的人少之又少,这回愿意来温家, 已让村里不少人都羡慕极了。

    可人人都知这没什么不妥,上回爆发时疫,要不是喻商枝医术高明, 村长的小曾孙怕是早就没命了,村里的孩子也要夭折许多。

    至于许韩氏,她相公是许百富的大儿子,她是外村嫁来的,但双亲健在, 与兄弟姐妹也和睦,如今更是儿女双全, 再加上有村长家长媳这个光环,来当全福人再合适不过。

    因省了接亲的环节, 作为全福人许韩氏这回只帮忙铺了床, 又和苏翠芬一道, 给床上洒满了红枣、桂圆和花生。

    卧房准备停当后, 吉时也快到了。

    温家堂屋洒扫一新,正中的桌子上摆放了温永福和乔梅的牌位。

    但前头点燃的两根红烛,却驱散了牌位自带的森冷之气。

    此外家里所有能看得见的窗户上都贴了大红纸剪成的囍字,就连后院的大黄牛和大旺和二旺脖子上都系了红绳。

    平平无奇的农家小院如此一装扮,令人看了就不觉眉眼含笑,觉得沾上了喜气。

    眼看快要拜堂,堂屋里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今日请来吃席的全围着观礼。

    温二妞和温三伢穿上自己最新的一身衣服,笑嘻嘻地看向自家大哥与喻商枝。

    不得不说,这两人站在一处,着实登对。

    哪怕温野菜的模样不似寻常哥儿那般秀气,可一旦站在喻商枝的身边,倒像是多了一股子气质。

    很快,在众人的注视下,许百富高声唱出婚礼祝词。

    “一拜天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新人一拜,三叩首。

    “二拜高堂——在天之灵,佑儿家康——”

    新人二拜,三叩首。

    “夫夫对拜——喜结良缘,佳偶天成——”

    新人三拜,免叩首。

    力口君羊З76Ч八九贰㈢5

    夫夫二人再起身时,屋内屋外顿时再度热闹起来,好似炸开了锅。

    与上回迎亲截然不同,这一次温野菜是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牵起了喻商枝的手。

    这回摆酒,光是请来的许家人就坐满了四桌。

    除此之外,还有胡大树一家,上回来帮过忙的刘大娘等人在内,凑齐了六桌。

    拜完堂,温野菜就钻进了灶房预备往外端菜,喻商枝则在外头招待宾客,时不时瞅一眼灶房的位置。

    好些人看在眼里,忍不住打趣道:“没想到咱们喻郎中还是个黏夫郎的人呢,快瞧瞧,也不算是新婚了,这两口子才一会儿工夫不在一处,就牵挂上了。”

    一句话把喻商枝说的也有些脸热。

    这会儿席面上已经端上来两道菜,也上了酒。

    村里人吃席不讲究那么多,有菜了就能吃,更有心急的汉子已经喝开了酒,喻商枝的手里也难免端了一杯。

    不过也只是意思意思抿了几口,一会儿正儿八经地敬酒,还得和温野菜一起来。

    不多时,席面上的菜都上齐了,大半都是硬菜,舍得放油放酱,香味飘出老远。

    主食是一点粗面不掺的大白馒头,一桌也上了十个,很快就被人们瓜分一空。

    见气氛热烈,忙完的温野菜也赶紧端起一杯酒,和喻商枝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他今日如喻商枝所愿地戴上了银镯子,每一次抬手,腕上的那一圈银亮都落入旁人的眼里。

    苏翠芬把温野菜当半个亲哥儿,先前在屋里时就问过,得知是喻商枝拿自己的钱给他添置的。

    想到这里,她就越看越觉得欣慰。

    温野菜有一手烧菜的好手艺,尤其是做野味,席上碗筷声不住作响,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撇去许鹏这一家子,其实许百富家的人过去都和温家打交道不多,此次受邀过来吃酒,这才见识了猎户家的日子过得多么好。

    什么野兔,竹鸡,山里的大鱼,都在盆里堆得冒了尖,就算是自家日日都能吃到油水的孩子,这会儿也吃得停不下嘴。

    除了温野菜的厨艺,喻商枝的酒量也令人颇感意外。

    原本众人瞧这小郎中看着像个斯文书生,说话也不似村野汉子那般粗声粗气,身子骨还比不上温野菜硬朗,围着他吃酒时,想着估计喝不了几盅就该醉了。

    毕竟这回席面上的酒可不是便宜的浊酒,酒气要浓重许多。

    可等了又等,喻商枝敬了一圈酒,却是越喝眼睛越亮,其中毫无醺色。

    见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惊异神色,喻商枝淡淡挑眉。

    且不论他上一世酒量就不错,虽极少喝酒,可从未醉过,就说这个时代酿出来的酒,纯度也实在不够看。

    各家人见喝不倒喻商枝,便转而去寻温野菜。

    温野菜心情好,来者不拒,连干数杯,结果没多久就开始脸颊发红 ,身形也摇晃起来。

    喻商枝见状,连忙上前帮他挡酒。

    “我家阿野不胜酒力,大树哥,这杯我代他喝。”

    胡大树故意道:“若是代他喝酒,一杯可就不够了,你得喝两杯才成。”

    一旁的温野菜听了这话抬起头,“我还没醉,大树哥,还是我和你喝!”

    喝醉的人都爱说自己没醉,喻商枝哭笑不得地扶了身旁人一把。

    最后还是喻商枝替他喝了酒,满满两杯,眼都不眨一下。

    酒过三巡,天色已暗下来。

    从黄昏开始的酒席,也已经进入了尾声。

    温野菜早就被搀进了屋里,喻商枝独自在外头招待完宾客,又把酒足饭饱的人们一一送出门。

    大家出门前还少不得说几句诸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祝词,喻商枝挨个谢过。

    回到院子中,留下的都是来帮忙的妇人与哥儿。

    不仅要收起桌凳,还要刷干净碗筷,还给各家。

    喻商枝挽起袖子,打算上去帮把手,就被苏翠芬一把拦住。

    “哎呦,喻小子,这哪里有你上手的份,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忘了不成?还不快进去陪着菜哥儿,外头有我们呢,你什么都不用管。”

    后头的刘大娘和白屏也都噙着笑。

    喻商枝听出这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无奈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灶房里的温二妞也朝这边喊道:“喻大哥,按你说的,解酒汤煮好了。”

    苏翠芬拍了喻商枝的后背,“快去吧。”

    “那就麻烦诸位了。”喻商枝拱了拱手,礼数做足了才转身。

    温二妞把热腾腾的解酒汤端过来,后面的大锅里还烧着好些开水。

    大旺和二旺趴在屋角,心满意足地吃着剩菜剩馒头,今晚对与它们两个来说,也和过年差不多了。

    喻商枝端着解酒汤进了屋,嗅到屋里的酒气,他也不禁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裳,果然也有味道。

    摇了摇头,挑起门帘步入卧房,温野菜的外衣早前就被他脱了,这会儿正仰面躺在床上,一只小臂抬起来挡着眼睛。

    听见脚步声,他才睁开眼。

    可惜头晕得厉害,实在动弹不得。

    “相公?”

    他唤了一声,惹得喻商枝快走了两步。

    冒着热气的解酒汤放在桌上,喻商枝就着床边的一盆水,打湿了帕子帮温野菜擦了擦脸。

    “一会儿不见,怎么连称呼都改了?”

    喻商枝噙着笑,趁擦脸的时候揪了一下温野菜的鼻子。

    温野菜皱了皱脸,“今日算是你正式过门,怎么,不愿意听?”

    “我爱听得很。”喻商枝收起帕子,牵起温野菜的手帮他按止吐和止头晕的穴位,“一会儿等解酒汤凉了,你喝完歇一歇。我让二妞帮着烧了水,睡觉前洗个热水澡。”

    两人到底称不上新婚了,如此寻常的相处,在别家绝不会出现在洞房夜中。

    温野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手上的穴位被喻商枝按来按去好半晌,他觉得好些了,挣扎着坐了起来,软绵绵地朝前倒。

    喻商枝一把将人拥住,听着怀里人道:“洗完澡咱就睡觉?”

    “你还不想睡?”喻商枝垂了眸子。

    温野菜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肚子,“你个假正经,别给我装傻。”

    大号的浴桶虽是里面宽敞,可要倒满热水却要花好半天工夫。

    眼看喻商枝一趟趟地往里提热水,温野菜头一回有点后悔当初买了个这么大的桶。

    “我帮你一起。”

    他扶着床要起身,被喻商枝按回去。

    “你歇着,我来。”

    哪有成亲的晚上还让夫郎去装洗澡水的道理?

    喻商枝如此想着,提起空桶,又出了门。

    可是很快,温野菜就又觉出这浴桶的好来了。

    因为如他先前买时所想的,确实能盛得下两个人。

    水面随着动作轻轻荡出涟漪,但温野菜觉得自己身上比热水还烫。

    喻商枝望着面前湿漉漉的小夫郎,想也不想地将人抵在浴桶边缘,用力吻了上去。

    水渍落了一地,温野菜被挪到床上时还不甚清醒,恍惚间居然只有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喻商枝竟然抱得动自己?

    若喻商枝知道温野菜这种时候还有心想这个,定然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不过很快他就凭自己的本事,将温野菜卷入了新的起伏不定的浪潮之中,到了最后,这一向体力过人的小哥儿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先前的热水都凉透了,好在喻商枝早有准备,灶上的小火一直未灭。

    他出门重新提了一壶进来,兑了水将彼此都清理干净才躺下。

    这会儿的喻商枝可谓食髓知味,总算明白为何洞房花烛夜位列人生四大喜之一。

    那种你爱的人全然被自己所占有的感觉,如饮美酒,令人沉醉。

    只是第一次到底手忙脚乱些,他估摸着温野菜可能也没得到太多乐子,一边想着,一边把小夫郎卷入怀里。

    温野菜自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安安稳稳地贴着喻商枝入睡。

    这一觉于喻商枝而言,是从未想过的香甜,醒来时神清气爽。

    与他形成对比的是温野菜,不仅因为宿醉闹了头疼,还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难受。

    一大早和个海里的八爪鱼一样,扒在喻商枝身上,不让他起床。

    “你昨夜里把我翻来覆去地这样那样,莫不是把我腰给闪了?”

    他是有些醉了,可没断篇,隐约记得自己被喻商枝摆出了个奇怪的姿势,也记得最开始火辣辣地有些疼,不过到后面就不疼了。

    喻商枝有些理亏,把人往怀里紧了紧,手顺着摸到后腰处。

    “我都注意着,不会伤了你,我帮你按按就好。”

    温野菜索性翻了个身,由着喻商枝给自己推拿。

    他被揉得舒舒服服,脚趾头都抖了抖。

    抬起小腿,他拿脚心蹭了蹭喻商枝的肩头,“哎,是不是像昨晚那样,就能怀崽子了?”

    喻商枝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成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倒成了温野菜反过来替他拍背。

    “你不是郎中么!怎的还会为这种问题慌了神,昨晚可就数你卖力。”

    温野菜的爹娘走得早,成亲前也没个人教导,那一点一知半解的储备,还是过去自从白屏嫁人后,他总是厚脸皮地问人家知道的。

    所以昨天起初他还没搞明白是什么回事,后来想着喻商枝肯定比自己懂,就放心地尽数交给对方。

    喻商枝苦笑,他只是没想到自家夫郎上来的第一句就这么生猛罢了。

    不过既然温野菜看起来半懂不懂的,他确实也该给人讲明白。

    几句话后,温野菜盯着喻商枝眨了眨眼,片刻后,把手腕伸到了喻商枝的面前。

    “那你给把把脉。”

    喻商枝无奈地让他收回去,“哪能这么快,就算真是一次就怀上了,这会儿也诊不出来。”

    况且哥儿受孕不易,若是他俩本事这么大,怕是要在村里引起轰动了。

    “有个草医相公就是好。”温野菜喜滋滋地搂了下喻商枝的脖子,就利落地翻身下了床。

    喻商枝瞧他除了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外,像是没什么多余的不适,略放下心来,更衣后也忙紧随其后出了卧房。

    眼看都日上三竿了,若是再不起,家里的活就没人干了。

    温家的日子自一场喜酒后再度归于平淡,温野菜如今差不多隔三日上一次山,只要没有提前说好的要来看诊的病人,喻商枝便会跟他一道去。

    几次下来,家里已攒了不少种类的草药。

    现在像是温三伢和温野菜平日吃的方子,只需要去百济堂补上几味这个时节还没有成熟的药材即可。

    村里人有个简单的头疼脑热,也不必再去镇上,喻商枝这里就有药。

    若是来看诊的人手头拮据,喻商枝还会推荐一些土方子,虽说效果会打些折扣,但起码聊胜于无。

    喻商枝在定期给孔意针灸治病的消息,也不知如何长了腿的传遍村子,温野菜下地干活时也有人打听。

    主要是孔意瘫了太久,听说只有脑袋是好使的,这样的人喻商枝也能治?

    温野菜每每顺嘴替喻商枝解释,“商枝说了,若是刚伤了时遇见他,说不准还有治好的办法,可如今过了这么久,实在是做什么也晚了。他如今做的,是想办法让孔意的手变得灵光点,以后好歹能自己端碗吃饭,编个竹筐草鞋之类的换钱。”

    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

    “我就说么,既如此,那孔家也是好福气,我最近遇见麦芽那丫头,看她脸上也有点笑模样了。”

    “喻郎中真是心善,菜哥儿,那孔家给不起药钱,岂不是尽得你贴补?不是婶子我说,这可是个无底洞。”

    遇上说后头这种话的,且脸上还一脸的“我都是为你好”,温野菜自诩脾气比以前好太多。

    “什么你不你的,我和商枝一家人,两人的钱自是放一处花的,不是我说,我可没有他能挣。何况老话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孔意继续那般活下去,他们爷俩怎么过都是个问题,往后有了盼头,也算功德一件,就当是给我俩以后的崽子积德。”

    温野菜一番话说得敞亮,还不似以前夹枪带棒的,倒令周围的人都愣了愣。

    最后有人主动出来打圆场,“就是这么个理,再说了,以后孔瘫子要是真的能赚个仨瓜俩枣,慢慢攒着,说不准能还。”

    温野菜没再接茬,挥动锄头清掉田里的一丛草,弯腰捡起来顺手扔到一旁,留待拿回家剁碎了喂鸡鸭。

    地里料理干净后,他顺道拐去孔家接喻商枝。

    “比起上回,看起来有些起色。”

    温野菜进门时,喻商枝正在试验孔意手指的力量。

    他拿了一把勺子让孔意试着用手指固定住,虽说最后依旧掉了,可是能看出来,他有一个夹住的动作。

    “继续这样每日活动着,这种事急不得。”

    他嘱咐了两句,见孔意听进去了,也觉得欣慰。

    三天一施针,一次次眼见得这个曾经一心寻死的男人渐渐有了变化,如今都会在喻商枝来之前让孔麦芽帮他洗脸刮胡子了。

    听到外面温野菜叫自己,他收起针囊。

    “三日后我再来。”

    守在一旁的孔麦芽送喻商枝出门,出了屋子,听见喻商枝温声问自己:“麦芽,我看每次我施针时你都看的仔细,可看出什么来了?”

    孔麦芽一下子收住步子,低头看向脚尖。

    她以为自己做得不算明显,哪知喻郎中早就看出来了。

    喻商枝察觉到孔麦芽的紧张,忙道:“你别害怕,这又不是什么不传之秘,见不得人的,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是在记穴位,还是在学针法?”

    孔麦芽一听喻商枝竟不是要责备自己,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看对方。

    她的手指搅着衣角,小声道:“穴位我都记住了,想着以后说不定能用得着。”

    一听孔麦芽记住了穴位,喻商枝思索了半晌,转而道:“先前我给你爹开的方子,上面的字你可都认得?”

    孔麦芽略显茫然地答道:“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

    喻商枝闻言轻轻颔首,“你把那方子拿过来,哪些不认得,我这会儿就讲给你。”

    温野菜虽有些不解,为何喻商枝突然教起了孔麦芽功课,但对方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

    他在一旁等得无聊,又见孔家的水缸只剩一个底了,索性拿了扁担和水桶,帮着挑水去了。

    等到温野菜把水缸加满,孔麦芽不认识的字也都被喻商枝一一讲过了。

    除此之外,他还简单说了说这些药材的药性与药效。

    待到喻商枝离开后,孔麦芽把药方拿在手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久久没有动作。

    四月初,过了立夏,地里的小麦开始扬花灌浆,如此就说明快到收获的时候。

    入夏后,天气也渐渐热起来,温家四口人也等到了轻薄的夏衫。

    上回的料子,都由温野菜送去村里裁缝手艺好的刘家媳妇那里做衣裳。

    按理说这种事别家都是哥儿或是姐儿做的,奈何温家这一对兄妹,没有一个的针线活拿得出手。

    最后温野菜想了想,决定贴身的中衣亵裤自己缝,外衣还是交给擅长的人来,不然白白糟蹋料子。

    等到衣裳做好,刘家媳妇亲自送过来,直说尺寸若是不合适,她再拿回去改。

    不过她的手艺确实没话说,比划了一下都合适,四套衣裳得了一百五十文的工钱。

    刘家媳妇收进荷包,又从竹篮里拿出些碎布头。

    “这都是裁衣裳剩下的,你们留着,往后都用得上。”

    温野菜见状,没急着要,而是道:“嫂子你挑两块拿回去使。”

    “哎呦,这怎么使得,你买的可都是好料子。”

    后来见温野菜执意要求,她才选了一点布头。

    村户人俭省,哪怕是衣裳穿到补不了,都要留下做鞋子,何况是这些好料子的边角。

    刘家媳妇心满意足地走了,温二妞抱着新裙子连蹦带跳。

    “大哥,我想现在就穿上试试!”

    说完怕喻商枝不答应,还一把拉起温三伢的手,“三伢说他也想试试!”

    温三伢已经习惯被二姐拿出来当挡箭牌了,不过他摸了摸新褂子,确实和以前的都不一样,又软又滑。

    有新衣穿是好事,温野菜没拘着弟妹两个,嘱咐让他们小心穿戴,就拉着喻商枝的手进了屋。

    喻商枝和个竹竿子似的,被温野菜往卧房中央一戳,下一句话就是:“不是试衣裳么?快脱呀。”

    小两口的衣裳试了好久,好不容易出门时,温二妞头上现簪的野花都快蔫了。

    “喻大哥,大哥,你俩好慢。”

    温二妞抱怨地嘟囔,却在看到喻商枝时微微睁大眼睛。

    “喻大哥,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一旁的温野菜不爱听了,“什么叫喻大哥的衣裳真好看,我的衣裳就不好看?”

    温二妞左看右看,发觉两个大人的衣裳用的都是同一匹料子,只在样式上有些微的差别。

    可不得不承认,喻大哥穿起来,就是比自家大哥好看点。

    但这话她可不想说出口,“都好看,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夸么!”

    眼珠子一转,又把温三伢给推了出来。

    “三伢,你读过书,你会夸,快来几个读书人才会的词。”

    温三伢露出一个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会有的,很是无奈的神情,想了想道:“喻大哥看起来儒雅,大哥看起来潇洒。”

    这下连喻商枝都笑开,“好三伢,书没白读。”

    夏衫上了身,攀升的温度似乎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对于喻商枝一个现代人来说,习惯了空调乃至风扇的存在,来了这里,也只能安慰自己心静自然凉。

    这日隔壁的苏翠芬带着潘氏来看诊,说潘氏连续几日不愿意吃饭,吃了也说不消化。

    “我和大林也跟着上火,你看看,我这嘴上都起燎泡了。”

    喻商枝搭了脉后劝婆媳两个宽心,“嫂子只是有些苦夏,并无大碍,若没有胃口,可以试试用莴笋、丝瓜这些做点清淡的小菜,或是熬个汤。”

    说着他又想起来什么,起身到木架旁翻找,拿来一些晒干的药材。

    “这是前两日炮制好的夏枯草,泡水喝清热去火,婶子你和大林哥喝上几回就好了。”

    苏翠芬见状要掏钱,被喻商枝推拒了。

    “婶子别和我见外,都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出门就能采,这也是我给自家备的,哪能要你的钱。”

    说话间温野菜也回来了,他见苏翠芬和潘氏都在,笑着打了个招呼。

    得知潘氏安好后,便道:“婶子,我过来时听见有人议论,说福哥儿开始议亲了,这种好事你怎么也不跟我说。”

    苏翠芬笑道:“你还不知村里头那些个婆子夫郎的,个个舌头长的,听风就是雨。无非是刚开始议亲罢了,有什么可四处宣扬的,不过倒是有个不错的汉子,眼下你鹏叔在考量着。”

    几人说了些闲话,苏翠芬起身欲走,家里还一堆事等着她忙。

    温野菜一路送到院门外,见苏翠芬住下脚,示意潘氏先回去,转头对他道:“菜哥儿,你最近可有看见王家玉哥儿?”

    王小玉?

    温野菜乍一听这个名字,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这才意识到,确实有阵子没在村里见到这个讨厌鬼。

    “最近忙得很,婶子你一说我才想起,确实有日子没见他。”

    苏翠芬叹口气,低声道:“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自从上回有人听见常金莲在家打玉哥儿,往后更是好似拘着他不让他出门。有回住在他家隔壁的你棠花婶子,夜里看见王小玉爬上两家中间的墙头,神神叨叨地寻死觅活,险些吓背过气去。最近常金莲更是和个疯婆娘一样,一点就炸,到处和人干仗。你家向来和他家不对付,以后看见了,你也别非要争那口气,能绕着走就绕着走,不然让她攀咬上了,属实晦气。”

    温野菜点头,他现在有了相公,过自家小日子还忙不过来了,实在没空搭理什么王家母子。

    可苏翠芬能来叮嘱温野菜,显然是对于王家的事有什么预感。

    到底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见得多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日,王家就出了件大事——

    王小玉跳河了。

    虽说跳下去后不久,就被他两个大哥给救了上来。

    可王小玉不会泅水,短短的一会儿已经喝了一肚子河水,看着还有意识,但眼神却发直。

    这种危急关头,王家人那还顾得上什么和温家的龃龉,王家两兄弟当即就背着王小玉一路狂奔到温家门口,求喻商枝救救自家幺哥儿。

    喻商枝让人赶紧把他翻过来拍背,拍了好多下后,王小玉又吐出两大口喝水,随即身子一软,跌回了王大的怀里。

    王大和王二虽从小不喜这个幺哥儿被娘亲宠得骄纵无比,可到底是血脉至亲。

    眼看他捡回一条命,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喻商枝也感到庆幸,幸而救上来得及时,若是已经没了呼吸,少不得要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必定惹来许多唾沫星子。

    一旁的温野菜从未见过王小玉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正在困惑他为何跳河的时候,余光瞥见院子外有几个闲汉在朝里探头探脑,目光所及之处,正是浑身湿透的王小玉。

    温野菜看穿他们的心思,当即和温二妞一起去屋里抱了张竹席出来,两人一人一头地将其竖起,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所有不怀好意的视线。

    王小玉脱离了危险,状态却怎么看都依旧不太对。

    喻商枝令王家兄弟将其平放在地上的另一张竹席上,牵过其手腕去搭脉。

    这一下倒是出乎意料,摸过脉搏,他又去看王小玉的舌头。

    加在一起就是舌红苔腻,脉象滑数,此乃湿毒内结。

    喻商枝一时陷入沉思,正待询问王家兄弟,常金莲却慢半拍地赶来了。

    以村里人对常金莲的了解,她家玉哥儿险些丧命,她必定要进来哭天抢地一通,哪知常金莲见王小玉醒着,当即上来一把扯住王小玉的手腕,将人往外拽。

    “我就是一会儿不在家,你就跑出来出这番洋相,赶紧给我回家去!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这一巴掌属实把在场的人都惹愣了,连王大和王二都道:“娘,玉哥儿是跌进了河里……”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目击的人都知道,那不是跌,而是主动跳的。

    常金莲却打断了儿子的话,继续去扯王小玉的胳膊。

    “走,赶紧跟我回家!”

    王小玉就这么被常金莲连拖带拽地弄走了,王大讪讪地付了十五文的诊金,因为觉得自家丢了大人而涨红了发黑的面皮,很快也匆匆跟了出去。

    院子外看热闹的人散去,喻商枝和温野菜打了水冲洗竹席。

    温野菜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心中的话。

    “其实上回翠芬婶子就同我说,王家的邻居半夜看见王小玉爬在墙头上寻死觅活,没想到这次他真的跳了河。他往日是遭人恨,可若是就这么没了一条命,也怪可惜的。”

    他和王小玉的矛盾,到底是一些口角之争,犯不上为此盼着人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常金莲的态度更惹人疑虑,好像王小玉出来露了面,他们王家的脸面就被按在地上踩了一样。

    这场跳河的风波看似过去,实则村里的流言蜚语已经止不住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出一趟门,就能听到十个八个的版本。

    其中最通行的版本,是说王小玉做了对不起唐文的事,被唐家退婚了,所以才没了念想,恨不得一死了之。

    王小玉多半又被关进了家里,甚至连王大和王二两房的人出来,都极力避免提到王小玉。

    有一回不小心打了个照面,喻商枝甚至在王大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厌恶表情,与那日对王小玉劫后余生的庆幸大相径庭。

    本以为王家的事就足够怪异,怎料又过两日,更是有一个完全想不到的人上了门。

    “你这老匹夫,来我家做什么?”

    温野菜一眼瞧见吴郎中,还以为见鬼了,当即把两条狗叫来,一左一右,如临大敌。

    吴郎中上回被狗追着咬的阴影还在,哪里敢寻温家的晦气,只见他整个人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却还要抻着脖子同温野菜道:“小哥儿,我晓得你那相公现今在当草医郎中,我有个病患可以介绍给他,那家出的诊金足足有十两!”

    喻商枝早已闻声出门,发现来者居然是吴郎中后,也无比意外。

    至于听到他说的话,更是一脸莫名其妙。

    “你的病患,你自去救治便是,为何要介绍给我?难不成不想赚这十两银子?”

    吴郎中都快被呲牙的猎狗吓尿裤子了,好说歹说才让温野菜冷哼一声,令狗后退了几步。

    不然若是吴郎中真的尿裤子,骚的可是自家门口。

    见狗终于消停了些,吴郎中和他下巴上随风飘摇的花白胡子一起凑上前,努力挤出一副靠谱的态度。

    “我都在水磨村听说了,先前斜柳村出了专门染小娃娃的疹症,就是你治好的。我这不是学艺不精,人命关天,哪敢托大?至于这诊金……”

    他搓搓手,“你如果是真拿到了,不用多,分我个五钱就成。”

    温野菜一个眼刀飞过来,吴郎中腿肚子一抖。

    “三钱!三钱就行!不不不,两钱也成!也不枉我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不是?”

    喻商枝着实不想和这个滑不留手的老油子打交道,然而人命关天四个字,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说的病患在何处,生了什么病症?”

    作者有话说:

    拜堂时候的祝词参考了网上内容,自己凑的~

    今天加更一章,大家吃好喝好!(递喜酒)

    ——

    以及因为八月想拿全勤,第一天怕绿江抽风,所以提前更新了一下,明天还是21点哈

    话说昨天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忘记给追的文投营养液,结果今天发现过期了……怎么就次次不长记性(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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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三更合一

    你儿子得的病不是什么寻常疹症,而是花柳

    吴郎中支支吾吾, 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温野菜双手抱臂,眯着眼睛打量他,“我可警告你, 别看我相公好欺负,就想打他主意。不说明白, 我就让我家狗送你回家。”

    吴郎中连忙堆笑,“哪里哪里,我这不是在考虑怎么说才好。”

    另一旁喻商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已确定此事必有蹊跷。

    在两人的催促下, 吴郎中好半晌后, 终于硬着头皮说出了真相。

    “嗐,其实是这么回事, 那日水磨村一户人请我去看诊,到了那里见是个年轻后生,脸上起了好些个痘疹, 我问身上别的地方有没有,他们家人说没有,我便当普通的湿毒治了。哪知一来二去,不仅没好,反而看着更严重了, 我自知事情不妙,直到上一回, 那后生烧得浑浑噩噩,我趁着他家人不在屋里, 悄悄掀起他衣裳一看……”

    吴郎中说到这里, 突然打住了, 看向喻商枝和温野菜, 后者不耐烦地拧了眉。

    “卖什么关子,赶紧说,你掀开他衣裳看见什么了?”

    吴郎中一噎,心道这哥儿不愧是有名的悍哥儿,当着自家相公的面,还敢关心别家后生衣裳里头长什么样。

    然而这回没等吴郎中接着说,喻商枝已经推测到了结果。

    只听他冷不丁道:“若我没猜错,你怕是发现他浑身好些地方都长了丘疹或是脓包,甚至包括隐□□,是也不是?”

    喻商枝乍一提到隐□□这三个字,温野菜本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他意识到所指是何后,简直当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吴郎中被他抢了白,张大嘴像个傻子。

    “这你都猜得出?”

    喻商枝凉凉地看他一眼。

    “若只是面部乃至身体其他部位生疹,你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思来想去,能给你出到十两诊金,你却都不敢医治的病症,怕是只有那一个。”

    吴郎中苦笑一声,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

    他见喻商枝不打算避讳温野菜,便也就直言道:“你多半是猜对了,没错,那后生得的病……正是花柳。”

    “花柳?!”温野菜的眼珠子险些脱了框,“那那那,那不是……”

    他惊讶之外,快速和喻商枝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方才根据吴郎中的描述,他们已经差不多猜到,这个病患怕就是唐文。

    可唐文竟会得了花柳?

    吴郎中塌了塌肩膀,“还能是什么,脏病呗,我虽是学艺不精,可也探得出那后生的脉象早已是阳气亏虚,怕都是窑姐儿窑哥儿给掏空咯。”

    说罢,他迅速换了副面孔。

    “事情就是如此了,这不是我先是应了那家人,而今又治不明白,便想推脱掉,让他们再换别的郎中来。但这毛病摆在这里,那家人只怕传出去坏了名声,故而非要我找一个信得过的郎中一起,不然就要我还了银子,再喊族里人把我揍一顿!”

    喻商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不成人还没治好,你已把诊金拿走且花了?”

    这吴郎中怕是该和原主结个忘年交。

    “这不是我儿子急等着上姑娘家提亲去,就差这么一截彩礼么。”吴郎中扯出一个尴尬的笑来,“不过你放心,我只不过花了五两,那十两诊金还是作数的!”

    喻商枝摇摇头,实在对这吴郎中的所作所为感到无言以对。

    他甩了下袖子,背过手去,“名不正言不顺,我不想徒惹麻烦,若是那户人家想请我看诊,就令他们自己来。”

    吴郎中分明是得罪了唐家,又想扯一个冤大头上同一艘船。

    哪怕是人家吃肉,他跟着喝点汤也乐意,但喻商枝犯不着沾这门官司。

    就算是医者仁心,也不是听说哪里有病患就巴巴地主动上门的。

    吴郎中不甘心,仍旧拿那十两银子说事,喻商枝却道:“家中日子尚且能过得去,不会因为赚不到这十两就揭不开锅。”

    一旁的温野菜适时地让大旺和二旺往前走了几步,吴郎中咽了下口水,再不敢多话,忙不迭地

    跑了。

    喻商枝见他的背影在远处缩成一个点,听到温野菜在一旁感慨道:“当真是什么事都有,这人没头没脑地跑来,就为了说这些屁话?”

    又不是谁都是见钱眼开的,他是,以前的那个喻商枝是,但现在的喻商枝绝对不是。

    不过温野菜仍是有些忧心忡忡。

    “你如今因为治好了咱们村的时疫,也算是有些名声了,唐家人万一真的来了怎么办?我自不是要拦着你诊病,只是那唐家和王家怕是差不离,都不是省油的灯。”

    喻商枝却肯定地摇摇头,“若我是别村的草医,兴许会,但斜柳村,恐怕那唐家人是不会轻易来的。”

    在他心里,已经隐隐用一条线将已知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王小玉自从水磨村回来就闭门不出,之后更是同常金莲有了争吵。

    加上王小玉的跳河,常金莲吐露的斥责的话,最重要的是王小玉的脉象。

    湿毒内结,能与花柳对得上。

    喻商枝叹了口气,希望事情并不如自己设想的那般糟糕。

    不然可以想见,到时会在两个村子间掀起怎样的风浪。

    数天过去,并没有唐家的人来请喻商枝去看诊,温野菜放下心来,不再每次回家都很是戒备地四处张望。

    家里的小医馆开得如火如荼,虽唐家的人没现身,但外村的确开始零零散散有村民慕名而来。

    不止水磨村,还有离得更远的小沟村、井栏村等。

    有一名中年哥儿是被用家里的人用板车拉过来的,原本还看不出什么,直到盖在腿上的衣衫被掀起,喻商枝的神色才骤然凝重起来。

    只见哥儿的一双腿已经粗壮如象腿,皮肤也早已没了原本的模样,变得粗糙、坚硬。

    这种症状名为象皮肿,乡下又俗称“起瘤”,基本是被一种会在南方活跃的,现代称作丝虫的虫子寄生导致的,按理说凉溪镇附近应当不会有。

    一问才知,这哥儿果然是从南地嫁过来的。

    “过去我们村里有好些人都这样,我嫁过来时还没有。”

    他的因为双腿病变,已经走不动路,如今也是听说斜柳村出了个小神医,要的诊金不高,抓药也便宜,才让孩子推着自己过来碰碰运气。

    “你这毛病是一种小虫子导致的,要发展成这样需要时间。所以你出嫁前其实已经患了病,只不过没有意识到。”

    虫子?

    一听这个,不仅哥儿自己,连带身后的儿子和儿媳妇也都变了脸色。

    “难不成是虫子在我的肉里爬?”

    惊恐之下,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喻商枝用简单易懂的说辞解释了“寄生”,随即不得不无奈地说出事实。

    “你的腿因为耽搁太久,很难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但若是坚持治疗,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不过你们要考虑一下,这毛病需要每七日来我这里针灸一次。若要我上门也可以,不过诊金要多收一些。”

    这家人来自小沟村,喻商枝自不能白白跑腿。

    得知若要请郎中上门,每回的诊金就要多十文,哥儿的儿子当即道:“不就是七日一趟么,家里有板车,我们能来。”

    他媳妇似乎也没什么异议,中年哥儿忍不住用一条旧帕子拭了拭眼角。

    亏得自己当年有识人之明,不惜背井离乡,嫁了如今这个走南闯北的小行商。

    后来生了孝顺的一儿一女,给儿子讨的媳妇也懂事,不然落成这样子,还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

    “那今日来都来了,便先针灸一次。你们若是别人介绍来的,应当知道我这里药材不太齐全,这方子里有几味药你们得去镇上药铺抓。”

    哥儿被挪到东屋里的床榻上,喻商枝掏出针囊,当场开始施针。

    丝虫病会通过蚊子传播,在喻商枝上一世的记忆里,许多省份在历史上都曾大面积的爆发过。

    好在因为气候缘故,这种病症很难在偏北的地区流行。

    针疗结束后,放在桌子上的药方墨痕已干。

    “方子收好,主要是行瘀软坚,利湿消肿的。每隔几日来针灸时,刚好再把脉瞧瞧。”

    喻商枝嘱咐完后,告知对方要付的诊金和药钱,对方数好了铜板,在喻商枝的示意下给了一旁坐着的小孩。

    收钱的小孩子自然是温三伢,他现今不似从前一般,成日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除了继续翻那几本倒背如流的书,其余的时间就在东屋里帮喻商枝的忙。

    他数了一遍铜板,确认无误,还在桌子上找来一卷像是账本的东西,在上面记了一笔,除了收了多少钱,上面还写了病患的名字与病症。

    如此记录,也是喻商枝出于自己的经验考虑,避免遇上难缠的患者,回头来借着些由头找麻烦。

    幸而有能写会算的温三伢帮忙,不然他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

    送走中年哥儿一家,温三伢抱起钱罐给喻商枝看今日一天赚的诊金与药钱,里面大约有个三百文的样子。

    喻商枝称赞了温三伢一句,“你成日帮忙,喻大哥也该好好谢谢你。下回再去镇上,给你买本新书去。”

    温三伢欢喜地抱住喻商枝,嗓门响亮道:“谢谢喻大哥!”

    字纸昂贵,一就要几百文,过去他不好意思问大哥要。

    两人甚至拉了个勾,喻商枝保证,会亲自给他选一本好书。

    天色将晚,一般这个时辰家家都开始做饭了,除了急症,不会再有人上门。

    温野菜今日领着大旺去山上查看陷阱,尚未回来,喻商枝和温三伢洗了洗手进了灶房,帮着温二妞洗菜切菜,好让温野菜回来时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喻商枝把米倒进瓷碗里,端着走到院子水缸旁,预备舀水淘米。

    恰在此时,再次有人敲响了院门,大声叫着“喻郎中”三个字。

    喻商枝转手把装了米的大碗递给闻声出来的温二妞,甩了甩手上的水,自行走去开门。

    门一开,外头却是一个头发微微散乱的妇人,旁边还有个不敢睁眼往这看的熟人,不是吴郎中又是谁?

    喻商枝刚想质问吴郎中这回又是闹的哪一出,就被那妇人突然扑上前,一把紧紧攥住了胳膊。

    妇人好像是几夜没睡了一般,双眼布满血丝,乍看之下有些可怖。

    “你就是喻郎中是不是?喻郎中,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儿!”

    喻商枝后撤了一步,想要把自己的手臂从妇人手里挣脱出来。然而妇人的手指如钳子,竟是丝毫没有松的意思。

    不仅如此,还用颇为偏执的语气说道:“吴郎中说你是神医,那就定能治好我儿的病!我儿还年轻,还要考科举当秀才,他万万不能有事!”

    这些话加在一起,想不确定她是唐文的娘都难。

    喻商枝瞥了一眼吴郎中,吴郎中偷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之前来过一趟的事情,并未跟唐家提过。

    算此人还有点良心,喻商枝在心底哂笑一声,转而看向唐母。

    “大娘,你是哪村人士,令郎又所患何症?”

    唐母闻言猛地看向喻商枝,“我儿只是寻常的疹症罢了,你们村先前不是也闹过时疫,我瞧着就是那个!你既然能治好别人,就也能治好我儿!”

    喻商枝简直哭笑不得,吴郎中上回说了不少唐家的情况,唯独没提唐家连花柳这个事实都不愿面对。

    怪不得吴郎中想甩了这个烫手山芋,面对这样的家属,若是治不好唐文,怕不只是拿不到钱且被揍一顿的结果了。

    “大娘,上回斜柳村闹的时疫,多半只会传染幼儿,敢问令郎今年多大?”

    他耐着性子和唐母周旋,对方的状态看起来着实不太冷静。

    联想一下王家人的状态,真是不知道一个生活不检点的唐文,要逼疯几个人。

    “我儿今年弱冠,但你也说是多半,为何我儿就不可能得上,他先时也和你们斜柳村的人打过交道,你们斜柳村的孩子也去过我们村!”

    这莫非是要指责是斜柳村把疫病带去了水磨村不成?

    哪怕唐文所患并非时疫,喻商枝也冷下脸来。

    “大娘,我们村里的时疫已经过去,且当初村长也同附近几个村子的村长都通过气,要大家注意村里幼童的状况,如也有发病的,我自会也前去诊治。如今半月过去,你又来说这等会惹人误会的话,为了斜柳村的名声,我恐怕不得不去请村长过来一趟。”

    唐母名叫尤彩霞,她跟着吴郎中来找喻商枝,确实是存了一线希望。

    如今听喻商枝这么说,一双三角眼不禁眯了眯,可对唐文的担忧已经覆盖了她的理智。

    “我不管旁的,你就是把村长叫来又如何,你是个草医郎中,我只问你,现在我请你去我儿,你去还是不去!”

    ·她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掏银子。

    “只要你能治好我儿,且让他脸上不留瘢痕,这些钱都是你的!等我儿金榜题名,为官做宰,你就是他救命恩人,要什么都有!”

    喻商枝听在耳朵里,觉得眼前的妇人已经魔怔了。

    就唐文那三年考不上个童生,还花天酒地逛窑子的水平,金榜题名,为官做宰,怕是下辈子也不成。

    他把银子推回尤彩霞的手里。

    “我去水磨村出诊只需二十文,施针、正骨、抓药等另算。大娘,你既请我出诊,那就稍等片刻,我进去拿药箱。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只是个草医,不是大罗神仙,有些病得了,就不可能完全治好。”

    先时不去是因为吴郎中从中牵线,实属荒唐。

    如今既然唐家人求到了面前,喻商枝觉得自己有必要跑上一趟。

    为人医者,不该拒绝前来求诊的任何人。

    尤彩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盯着喻商枝。

    她儿的病症状腌臜,若是去了镇上寻医,一旦走漏消息传到学塾里去,前程可就尽毁了!

    可乡下郎中少之又少,既然吴郎中不中用,她如今只能指望眼前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年岁的小草医。

    喻商枝嘱咐了温二妞和温三伢两句,进屋背起了药箱。

    出门时他还忐忑,觉得自己这么去了水磨村必要惹得温野菜担心,哪成想巧就巧在他们在村路上碰见了。

    “相公?”

    温野菜领着大旺,身后背着弓箭,手里还拎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笼子,里头关着一些野物。

    乡下人一怕屠子二怕猎户,因为这两类都是会舞弄刀刃的狠人。

    尤彩霞警惕地看向温野菜,没成想他居然是这小郎中的夫郎。

    这等体格,又是个猎户,难不成……

    她蓦地想起王小玉曾经说起过的斜柳村老哥儿温野菜,倒是能和眼前的人对上号。

    然而一想起王小玉,她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她来过斜柳村,知道王家住在哪里,这会儿的视线冷飕飕地往那个方向飘。

    “阿野,我去一趟水磨村看诊,你们回去做好饭就吃,不必等我。”

    喻商枝迎上去,同温野菜解释。

    他背对着另外两人,给自家夫郎比口型,点明那个妇人是唐文的娘。

    温野菜瞳孔微微一缩,又扫了吴郎中一眼,把手里的竹笼子往上提了提。

    “你先别忙,我回去赶牛车,送你过去,不然这个时辰你来回一趟,回来都不知什么时候了。”

    半晌后,连带尤彩霞和吴郎中都坐上了温家的牛车。

    温野菜在前面赶车,时不时地转一下手里的鞭子。

    无人注意到,有一道单薄的身影在道旁的墙角一闪而过,期间温野菜被猎户的直觉驱使,回了下头,却也什么都没看见。

    到水磨村时,已经有好些人家的屋顶飘出炊烟。

    依照尤彩霞的指路,牛车被停在了唐家门前。

    唐文是独子,他爹是家中老三,阿爷阿奶都去世后,除了嫁出去的姐儿,家里兄弟就分了家。

    所以唐家不似许多门户那般热闹,只有唐文连上父母一家三口。

    青砖瓦房修得齐整,但在院子口,就能闻到了一股颇为浓郁的后院牲口味。

    朝内简单打量,前院里的农具也胡乱摆放着,有一个笸箩上晒了些菜干,已经晒过头,发蔫了也没人收起,足以可见最近唐家人已经没有心思过日子了。

    “你在外面等我。”喻商枝下牛车时同温野菜说到。

    后者自也懂得不能进去添乱,乖乖点头,但不妨碍他扯着手里赶车的鞭子,给了吴郎中一个警告的眼神。

    吴郎中见温野菜面对喻商枝和面对自己时,浑然两幅面孔,也只能有苦说不出,麻溜地跟在喻商枝后面进了唐家。

    唐文的房间远比一般庄稼人要雅致许多,靠墙有一套桌椅,上面放着文房四宝。

    旁边还有一个书架,零零散散放着二十几,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两朵早就枯萎的山花。

    不过喻商枝注意到,那书架上的书并非全都与科举有关。

    譬如里面有一本叫《红袖记》,还有一本叫《香梦亭》。

    看来唐文这浪荡子是欺负自家父母不识字,竟敢堂而皇之地把不入流的话本子摆在书架上,和圣贤书靠在一起。

    把喻商枝和吴郎中留下后,尤彩霞就神神叨叨地去到屋内的一个方位,对着那里的小神龛拜了又拜。

    而唐文一直在发热的状态下半梦半醒,嘴唇翕动,谁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吴郎中见温野菜神情复杂地看完唐文,又去看那袅袅冒烟的香炉,低声道:“别说拜佛了,前阵子还喊过一个神婆来叫魂。”

    吴郎中抖了抖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对此不屑一顾。

    他虽不算个多么高明的郎中,可也天然和这些装神弄鬼的事对立。

    若是神婆子来蹦两下就能治好病,还要他们做什么?

    喻商枝对他的回应只是,“往那边让让,别挡了光。”

    吴郎中赶紧后退,一点也不觉得喻商枝这么个小年轻对自己这么说话有何不对。

    他向来能屈能伸,谁的拳头硬就听谁。

    喻商枝虽然拳头不硬,可他家哥儿可不是能轻易招惹的。

    随后只见喻商枝撩了下衣摆,坐在了唐文的床边。

    如今唐文的一张脸已是不能看了,那疹子一路没进衣领,喻商枝皱起眉,直接掀开被子,又掀开衣裳。

    入目所及的画面着实太过有冲击力,哪怕吴郎中看过一次,都觉得十分辣眼睛。

    他皱着眉撇过头,顺便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风。

    唐家人像是觉得唐文在屋里也见不得人,成日把厚被子捂得严实。

    都快馊了。

    而尤彩霞拜完了佛,转身回来,一眼就看见自家儿子下半身的衣服都被扒了。

    “你们做什么!”

    她一声大叫,上来将喻商枝推开。

    喻商枝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侧腰撞上了一架方几。

    他疼得呼吸一滞,捂着腰喘了两口气才定下来,怒火直冲脑门。

    “你说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是郎中,自是在看诊!你若如此不配合,那这病不治也罢!”

    喻商枝抬高了嗓门,他温声讲话时声调和煦如春风,这会儿愠怒至极,恍若金石相撞。

    尤彩霞早就将被子再度盖回去,“看诊还需要掀被子脱衣服不成?我儿还在发热,若是着凉了又该如何是好!”

    “我是郎中还是你是郎中?”

    说实话,唐文的情况远比喻商枝想象中的更严重。

    按理说花柳,也就是梅毒的发展不该这么快。

    他无声地看了一眼吴郎中,可别是和这个庸医先前用错的药有关系。

    吴郎中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好似什么事都和他没关系。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上前把尤彩霞强行拽走。

    虽说尤彩霞是个庄户妇人,可喻商枝好歹是个比她高许多的汉子,这些力气还是有的。

    赶走尤彩霞,他再次坐回床边,一把握住唐文的手腕为其诊脉。

    几个瞬息后,喻商枝抬眸,不带多余一丝表情地看向尤彩霞。

    “我现在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你儿子得的病不是什么寻常疹症,而是花柳。第二,这病现在好好治还来得及,若是继续拖延,再过一两年,保不齐会眼瞎腿瘸,最终更是必定会没命!”

    他放下唐文的手腕,直直地站起身。

    “你们家人若继续如此逃避,不愿承认你们的儿子染上了这等病症,那恕我也无能为力。”

    说罢他就拿帕子擦了擦手后背起药箱,竟是要一走了之!

    “哎,喻郎中!喻郎中——”

    吴郎中傻了眼,没成想喻商枝这么大气性,说走就走。

    他赶紧对尤彩霞道:“大妹妹啊,你可不能糊涂,我跟你说,这小郎中着实有点本事在身上,你若放走了他,要么去镇上医馆,要么就得等死!”

    这两个结果尤彩霞哪个都不想接受,偏生这时唐文醒了过来。

    他伸出一只没有一块好皮的手,朝着半空中摸去。

    “阿文,娘在这呢!”

    尤彩霞哭着上前握住唐文的手,这时吴郎中才看见唐文的眼睛早已通红一片,怕是这花柳已经影响到了眼睛。

    他早年跟着自己的师父学医时,见过一个得花柳好几年的老汉,整个眼眶子都塌进去了,躺在破床上苟延残喘,已经无法称之为人。

    “娘,郎中来了么?我的病还有的治么?”

    唐文看东西的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他对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完全心知肚明。

    最早下面长东西时就已经觉得不对劲,初时更不敢找大夫,可现在连日的折磨,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死亡的阴影徐徐罩下。

    他开始怕了。

    无论丢不丢人,坏不坏名声,他只想有人能把自己治好!

    “来了,来了,能治,我儿的病定是能治的!”

    尤彩霞自家上空的感觉那层破破烂烂的遮羞布,已经彻底被扯去了。

    她望着独生儿子惨兮兮的模样,终究还是一扭身子,朝着门外追了出去。

    院子里,喻商枝的药箱刚刚被温野菜接过去,两人正打算出门上牛车。

    后面的尤彩霞出门时狠狠被门槛绊倒,遭这动静惊扰,夫夫两个齐齐回过头,

    尤彩霞撑着刺痛的膝盖爬起来,哭得眼泪一把泪一把。

    “喻郎中,我想通了,求你替我儿诊病,我不求别的,只求保住他一条命。”

    喻商枝的目光乍看有些漠然,细看才能意识到,里面闪烁着好几种情绪。

    最终他轻叹一声,把药箱从温野菜手里接了过来。

    再次进到屋内,唐文已经恢复了清醒。

    这时喻商枝也注意到了他眼睛的问题,凑上前仔细查看后神色凝重。

    实则花柳并非不治之症,但往往因为被病患本身视为难言之隐,而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现在唐文的状况,用现代医学的说法来讲,叫做梅毒二期,从染上病毒到发病,大约需要大半个月,而由初期发病发展到眼下的情形,则又需要两三个月,甚至更久。

    也就是说,此时距离唐文染上花柳,已经过去至少四个月了。

    “我给你开内服的方子和外用的药膏,务必都要坚持使用。药膏我随身就带着,方子的话,你们可以去镇子上抓。”

    说到后面,见尤彩霞面露难色,喻商枝还没说什么,吴郎中先抢白道:“若是不方便去镇上,我那里也有药,可以给你抓好送来。”

    喻商枝瞥他一眼,发觉这人真是无利不钻。

    这是见挣不到诊费了,还想挣药钱。

    不过这些喻郎中懒得理会,他打开药箱,拿出了一瓶药膏。

    “这是生肌散,涂抹在破溃的地方。”

    尤彩霞小心翼翼地接过药膏,随后喻商枝开出了方子,因唐家人是势必不可能去镇上抓药的,所以方子转眼就到了吴郎中的手里。

    他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迹,又看了一眼喻商枝。

    真不知道这小子是在哪里学的医,就是这笔字也不简单。

    看诊结束,喻商枝承诺几日后再来。

    尤彩霞忙给出诊金,除了二十文的出诊费外,还有一瓶生肌散的钱。

    喻商枝点算无误,放进了钱袋,又借了一盆水洗干净手后,才告别尤彩霞和吴郎中,跳上牛车,与温野菜一起踏上归程。

    傍晚的天色渐渐暗下去,那一大片路边的油菜花田里却还有佃农躬身劳作的身影。

    喻商枝坐在车板上,同温野菜讲了唐文的情形。

    当喻商枝提到常人如何会染上花柳时,温野菜一下子回过头来看他。

    喻商枝不禁问道:“怎么了?”

    温野菜犹豫了半晌才道:“那照你这么说,王小玉岂不也跑不了?”

    喻商枝虽也有过猜测,但到底没有实证。

    “可他们二人并未成亲,只是定亲而已,应当没发生过什么?”

    温野菜摇摇头,“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虽说规矩比天大,这种事教人发现了就是害全家人蒙羞的丑事,可也不是没人大着胆子做的。村里人不是传王小玉做了对不起唐文的事,我倒觉得,是唐文对不起王小玉。说实话,若不是这等和清白名声有关的事,那常金莲也犯不着气得把他关家里,他更犯不着溜出来跳河,一了百了。”

    这些道理,其实村里好多看客都已想明白了,只不过大约都是关起门来各自说。

    说完他不耐烦地把鞭子缠在手上,一圈又一圈。

    “这种感觉真是好生奇怪,以前他骂我和家里人的时候,我真是恨他到牙痒痒。现在听说他那么惨,按理说应该觉得他罪有应得,可也没有。”

    喻商枝向前坐了些,把脑袋搁在了小夫郎的肩窝。

    “因为他就算罪有应得,也罪不至此,你可知花柳是会传染给胎里的孩子的?也就是说,他们如果有了孩子,那这孩子生下来也患有花柳。”

    温野菜险些把手里的鞭子扔了。

    “这么吓人?这不就是父债子还!”

    说罢啐道:“唐文真是个人渣,亏他还是个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喻商枝心道,那得看唐文素日都读了些什么。

    兴许就是那些话本子里描写的故事,才让他生出种种花花肠子。

    牛车行了一路,两人的肚子都要饿得咕咕叫了。

    “早知道我回家赶牛车的时候揣两个馒头。”

    “再忍忍,马上到家就能吃饭了,总吃冷馒头对胃不好。”

    眼看前面快到村子,路也变的平坦许多。

    喻商枝前几日跟着温野菜赶车,不过只在家附近跑过。

    这会儿他有心练一练,就对温野菜道:“换我来赶车试试,你过来坐着。”

    温野菜把因为沾了体温而变得温热的鞭子递给喻商枝。

    “试试也行,这段路好走,就算偏了也不至于掉沟里。”

    因为左右压根没有沟可掉。

    喻商枝知道这事自家夫郎在揶揄自己烂到家的赶车技术,上回在家附近练手的时候,大黄牛在他的指示下可谓是昏了头,仿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两人换了位置,喻商枝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牛在你手底下那么听话,到了我这里就不一百个不乐意。”

    温野菜坐在后面抱着喻商枝的腰,闻言笑道:“那是因为它不怕你,别看黄牛温顺,可也会看人下菜碟,得像我这样一嗓子吆喝下去,时不时再给它一鞭子,它才知道紧起皮用心拉车。哪像你,鞭子都不敢往实在了抽。”

    这段路不远,即使是喻商枝慢吞吞地赶,也很快就到了。

    村里好些人已经吃完了晚食,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歪脖子柳树下说闲话。

    见了喻商枝赶车回来,小两口腻腻歪歪了一路,脸上都挂着笑。

    “喻郎中,菜哥儿,这是从哪回来?”

    “去别村看诊,紧赶慢赶地还是晚了。”

    老太点点头,“可不是晚了,还没吃饭吧,快些回家去,今天我还看你家二妞在水田里抓泥鳅,泥鳅可香得很呐!”

    说罢还咂咂没牙的嘴,好似很怀念那个味道。

    牛车行过,温野菜道:“这丫头肯定又弄了一身的泥,我说我回家的时候,怎么觉得她穿的不是早上那身衣服。”

    喻商枝都没意识到这点,想来估计是温二妞提着泥鳅回来时自己正在东屋里忙活。

    过了村口,路上就不怎么见人。

    只是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砰”地一声,有谁扔了块石头砸中了板车的车轮。

    “哪家熊孩子?”温野菜一拧眉毛,循着石头来的方向看去。

    没想到对方竟还有胆子扔了第二块,只是这次没有砸到车轮,而是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随后是第三块,第四块。

    几块石子连成了一条线,喻商枝看着它们,若有所思。

    “我怎么觉得不是熊孩子胡闹,而是想喊我们过去?”

    但是村里哪来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故弄玄虚。

    两人栓好了牛车,顺着那条偏僻的村路走进去,发现地上的小路直接通向了一片树林子。

    温野菜索性把随身的匕首都掏了出来,不过很快答案就出现在了眼前。

    是王小玉。

    明明听说常金莲把他看得很紧,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

    “怎么是你?”

    温野菜把匕首塞回腰间,但是手还扶着刀柄。

    毕竟他感觉现在的王家母子都有点疯疯癫癫的,以防万一,还是做好防身的准备。

    喻商枝打眼一看,发现短短几日,王小玉消瘦得厉害,不说有没有大病临头,起码精气神已经散了。

    王小玉没有上前,他隔着几步路,没有看温野菜,而是看向喻商枝,随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就是三个响头。

    “这是谢喻郎中上回的救命之恩。”

    不仅如此,他起身后还啪啪扇了自己几巴掌,左右开弓,一边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在他蜡黄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兀。

    “温野菜,我以前对不起你的地方许多,这是我向你道歉。当然,你可以不原谅。”

    一连串的操作,直接把喻商枝和温野菜看愣了。

    喻商枝不由抓紧了温野菜的手,把人往后挡了挡,这才说道:“王小玉,你将我夫夫二人叫到此处来,究竟为了何事?”

    王小玉脸上顶着巴掌印子,看过来时,空洞的眼神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焦点。

    “我今日看到唐文的娘来找你,是不是请你去给唐文治病?我只想知道,唐文得的是什么病。”

    作者有话说:

    暂定未来一周再加更一章,也就是每天三更,之后加不加看我的手速(疯狂搓键盘中)

    以及明天的更新临时提前到中午十二点,明天见啦感谢在2023-08-01 13:26:41~2023-08-02 12:4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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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三更合一

    心里头在想什么,跟你相公说说?

    原来眼前的哥儿已经察觉到了?

    喻商枝望着王小玉, 按理说他不该暴露病患的隐私,可眼前的人不是不相干的路人,而可以算是一个受害者。

    遥想唐文明知道他们是斜柳村来的郎中, 却从头到尾只关心自己的病能不能好,没有打听一句和王小玉有关的事, 足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负心汉。

    喻商枝短暂斟酌了一下,与温野菜对视一眼后答道:“我确是去了水磨村给唐文看诊,他所患之症……”

    不得不说, 要替人捅破这层真相是颇为残忍的事。

    但喻商枝最终还是决定将其告知王小玉, 不为别的, 他至少希望,如果王小玉真的和唐文发生过关系, 在这之后愿意接受治疗。

    “是花柳。”

    最终简短的三个字,击溃了王小玉抱有的最后希望。

    他虽是个村户家的哥儿,可也知道这病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唐文是脏的, 被唐文碰过的自己也是脏的。

    那个曾经如他梦里白月光一般的书生郎,现在比猪圈里沾了猪粪的泥还要恶心。

    自己好歹也是村中富户家的幺哥儿,家里住的也是砖瓦房,又比至今没个功名在身的唐文差到哪里去?

    早前刚定亲时,那些非卿不可的话, 那些自己听不懂,可是唐文说皆是表达爱慕之思的诗句, 对方又是否也和花柳巷里的相好念过?

    自己每一次去水磨村找他,都会在路上折一朵觉得最好看的山花, 插到对方书架上洁白如玉的白瓷花瓶里。

    后来也是某一天, 他没有抵得过唐文的甜言蜜语, 被他压倒在书架上, 做了一个哥儿出嫁前绝对不该做的事。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至于当他发现唐文不对劲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

    王小玉颓然地跌坐在地,先是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又哭又笑。

    这场景看得温野菜寒毛直竖,就在他想问喻商枝,王小玉是不是真的疯了时,王小玉霎时间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浑身是土,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温野菜后,王小玉转身走向了小树林。

    他中间又被地上的枯枝绊倒了一次,旋即飞快地爬起,到后来他不再用走的,而是用跑的。

    很快王小玉彻底消失在树林的深处,夫夫二人仿若如梦初醒。

    不知不觉间抬起头,才发现暮色已至,幽蓝色的天幕上已升起一捧闪烁的星子。

    “回家吧。”

    天一黑,连带着风都凉起来。

    喻商枝牵起温野菜的手,两人并肩回到了村中小路。

    大黄牛已经把树下的一圈草都啃秃了,见他们终于现身,发出了“哞哞”的叫声。

    “等急了?”温野菜笑了笑,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我来赶车。”

    喻商枝见温野菜情绪不高,主动继续坐在了前面。

    温野菜这回没多说什么,只安静地坐在了板车上。

    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大旺和二旺齐齐叫起来,屋里的温二妞和温三伢闻声出门。

    “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给你们留的饭怕是都要不好吃了。”

    青菜温在灶上就会变软,况且温二妞也清楚自己的厨艺本来就十分有限。

    “在那头花的时间久了一点,本以为天黑之前能回来的。”

    喻商枝和温野菜一起解了牛车,他把牛牵到后院关进牛棚,见食槽里的水都是干净的,便给他抓了把草。

    这是个顺手的动作,却忽略了方才大黄牛在外面吃草已经吃饱了,这会儿只闻了闻,便偏过了头。

    一旁的大竹笼子里分别关着几只野兔、竹鼠和竹鸡,是今天温野菜在山上的收获。

    喻商枝蹲下去看了看这几只野物的伤口,上面都糊了些止血的草药,看样子精神头也还行,遂放心地起了身。

    回到堂屋,饭菜已经从锅里热好端了出来。

    “怎么不见泥鳅?”

    喻商枝问了一句,看向温二妞时眼底含笑。

    “我来做肯定就糟蹋了,搁在鱼篓里养着呢。”

    温二妞也没问是谁把自己卖了,反正大哥管她不像别家管姐儿那样,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干的。

    再说了,弄脏的衣服她都洗干净晾上了。

    大约是因为出门有点久,两个小的有点黏他俩,虽是早就吃过饭了,这会儿也围在桌子旁问东问西。

    奈何今天发生的这一串事都不是能讲给小孩听的,只得扯了些旁的,应付了二妞和三伢几句。

    温三伢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大哥,扯了扯温二妞的袖子。

    “二姐,你那个帕子不是还没绣完?”

    “哎呀,我给忘了!”

    温二妞那天被玩伴虎妞嘲笑了绣工,遂决定发愤图强,用七天绣出一只蝴蝶,不然就帮虎妞打三天的鸡草。

    眼看都快到七日了,她那蝴蝶还连半边翅膀都没有。

    温二妞飞一般地冲回屋里找绣绷子,温三伢也跟着走了。

    喻商枝看在眼里,总觉得温三伢是瞧出了什么,故意支开二妞一样。

    这孩子太过早慧,或许正是如此才慧极必伤。

    “你快把这点米饭戳出洞了,若是没胃口就别逼自己吃。”

    今天的晚食是菜饭,还有一盘炒青菜,一盘炒鸡蛋。

    温野菜往里吃饭都是风卷残云,今天像是有心事一样,半天没吃下半碗。

    “那不行,不能浪费。”

    听了喻商枝这么说,他端起碗往嘴里扒拉,没多会儿还是全给吃光了。

    “吃这么快,当心晚上肚子疼。”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桌上盘里的菜和蛋都挑完了。

    随后喻商枝留在灶房刷碗,温野菜则烧了锅水,提进屋里泡脚。

    水里的艾草蒸腾出袅袅水汽,喻商枝浅浅打了个呵欠,转过头就见今晚话意外少的温野菜捂住了肚子。

    “果然积了食。”喻商枝上手一摸就摸出了缘由,过了一会儿他去倒了洗脚水,回来让温野菜在床上躺平,自己替他揉肚子。

    温野菜的肚子上有薄薄一层软肉,实际绷紧了能看出肌肉的线条。

    相比之下,喻商枝自己就是单纯的瘦弱。

    温野菜一开始疼得说不出话,不过在喻商枝的照顾下,没多久就觉得好多了。

    他拉着喻商枝一道躺下,翻身抱住对方的胳膊。

    “心里头在想什么,跟你相公说说?”

    喻商枝侧首亲了亲温野菜的头发,轻声问道。

    温野菜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也说不好,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讲……怎么说呢,世事无常?”

    喻商枝听罢,有点明白温野菜的意思。

    不管和王小玉过去的仇怨,毕竟也是村子里时常见到的,活生生的人。

    随便来一个认识的人遭了打击,变成如今这般样子,令人难免会生出几分唏嘘。

    不过比起已经发生的事实,他回忆起王小玉今天离开时的眼神,其实更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未知的事。

    两人各怀心事,但不耽误共盖一被,黏糊糊地搂在一起入了眠。

    次日起床后,喻商枝跟着温野菜去了镇上。

    温野菜的情绪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昨日那点怅惘被他尽数消化彻底。

    喻商枝觉得温野菜的性子很像是向日葵,金灿灿的,晓得永远对着太阳转。

    这回的野物卖得极为顺利,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刚好附近的猎户都没有什么收获的缘故,镇上打牙祭的人都突然变多了。

    结束后,喻商枝记得上回给温三伢的承诺,揣着自己先前挣的银子,领着温野菜去了一家书坊。

    这地方温野菜还是头一回来,现在温三伢手里那两本开蒙的书,都是当初交钱给学塾,学塾那头发的。

    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莽哥儿,一进到这种地方,他就连大气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喻商枝称得上从容。

    书坊里弥漫着一股颇具特色的纸墨香,伙计本来趴在书堆后面打瞌睡,直到喻商枝在柜台上敲了敲才一下子惊醒。

    “劳驾,我想看看童试备考用得上的书册。”

    大约是先入为主,伙计把喻商枝当成了村里的穷书生。

    这个岁数还没考上童生的,在整个凉溪镇里多了去,伙计没当回事,领着喻商枝去了科举用书的书架前。

    “能用上的都在这里了,看好了找我问价。”

    伙计清楚,村户人就是买书,也最多咬牙舍得买一本。

    还有好多穷书生掏不出钱,只能帮忙抄书抵书费,不过他看面前的这位似乎是没这个意思。

    而喻商枝正在对着架子上的书沉思,因为身处异世,面前的书看起来也是经史子集一类,可他却全无头绪。

    只得又叫来伙计,将三伢先前快翻烂的两名说了,换来伙计颇为意外的神色。

    “若是能将那两都倒背如流,倒是已经很不错了。”

    书坊的伙计因每日和书生们打交道,虽自己没有考科举的本事,但对于什么阶段用什么书颇有心得。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即踮起脚,拿下了书架上层的一。

    “这本贵些,不过是县城里青衿书院的夫子写的,那书院里考童生的学子人手一本,我们掌柜费尽口舌才借来原本,找人抄了几册。”

    听起来像是名师撰写的参考书一类,不过喻商枝也不知道这青衿书院的夫子是真是假,犹豫之时,又有两个书生接连过来寻这。

    眼看书架上剩下的两册都被买走,且书生走时还都是一脸如获至宝的神情,喻商枝当机立断对伙计道:“这最后一册我要了。”

    伙计心道还算这人识货,当即报出价格,“四百文。”

    这价格喻商枝方才就已清楚了,他掏出四钱银子,想了想却没递出去。

    “敢问还有没有幼儿开蒙的书?”

    伙计想也不想,就熟练地拎出了几本。

    “这些都是,一百文一册。”

    喻商枝挨个翻了翻,最后选了一本类似于《千字文》的。

    温野菜不懂喻商枝都买了些什么,只是两册薄薄的书就五百文,在他看来着实是抢钱一般。

    “承您盛惠,一共五钱银子。”

    伙计乐呵呵地称出碎银,划拉进了钱箱。

    “小郎君,我们这还有话本子、小人书,可要瞧一瞧?”

    喻商枝摆摆手表示不必了,有限的银钱还是花在刀刃上比较好。

    出了书坊,温野菜才拿过书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字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小蝌蚪,晃得人头皮发麻。

    “不成了,我可能天生晕字。”

    哪知刚说完,就听喻商枝悠悠说道:“这院夫子写的书册自然是给三伢的,至于另一本……”

    他轻轻用书敲了一下温野菜的脑壳。

    “从明日开始,你跟二妞也随我一起,每日学认五个大字。”

    “识字?”温野菜就像每个班里都有的那种不爱学习的孩子,一听这两个字仿佛就浑身不自在。

    “我又不当郎中,更不考科举,学识字做什么,我长这么大了都不认字,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把喻商枝手里的书快速抢过来,拿布小心包好。

    “我年纪大了,学不明白,你教教二妞,她成日野猴子一样的,若是识文断字,兴许性子能沉稳点。咱们家条件也不差,到时再给她说个好人家,我也就没心事了。”

    眼看温野菜顾左右而言它,喻商枝拿过包书的布包。

    “你年纪哪里大了,有的是五六十岁还跟孙子一起考童生的。识字不单是为了考科举,便是日常也能方便不少。以后买田买地,田契屋契自己就能看懂,也不怕被人诓骗。”

    温野菜在旁边抓耳挠腮,识字的好处他自然是懂的,不然为什么唐文一个没有功名的书生都能让人捧上天,为什么许家每一辈就算是哥儿姐儿,也会送去学塾上几年学。

    村户人家便是不走科举的路子,也能像当初的孔意那样去镇上谋个差事,一个月就能拿好几钱银子的工钱。

    但道理他都懂,就是一想到要坐在桌子前看书写字,屁股上便仿佛扎了刺。

    喻商枝看出温野菜的抗拒,温言道:“最早先从简单的学起,比如先学写自己的名字。”

    温野菜听到这里总算来了兴趣,“那你的名字我也要学。”

    喻商枝点点头,想了想道:“家里的桑皮纸都快用完了,正巧再去买一些。”

    去文房铺子的路上,两人说起温三伢的生辰。

    他的生辰是四月十九,但从他出生起就没庆祝过。

    虽说村户家过生辰,最多也就是早上能吃一个鸡蛋,条件更好的,晚上还能煮上一晚白面擀的长寿面。

    “他出生后身子弱,村里老人便都说这样的孩子养不大,要紧的是不能过生辰。所以每到那天,家里连提都不提。后来三伢大了,懂事了,我和二妞怕他心里别扭,索性我们两个的生辰也不过了。”

    之所以提起这个,是因为温野菜觉得如今温三伢的身体在喻商枝的看顾下,定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不如趁着今年这个机会,好好给他过上一个生辰,也算补上以前的遗憾。

    “我想着这会儿正好在镇上,不如给三伢挑份生辰礼。”

    喻商枝自是赞成,随后又道:“你和二妞的生辰今年也要过。”

    温野菜想到,以前爹娘还在时,只有他们会记得自己的生辰,好在如今他有相公了。

    “可惜今年你的生辰已经过了,明年给你补上。”

    原主的生辰在六月,喻商枝的生辰却在正月里。

    两人转头进了文房铺,桑皮纸这等不入流的纸都堆放在入门处的地上。

    因为赶着牛车来,这东西又用得快,喻商枝直接要了五刀。

    上好的宣纸他也要了一点,小时候练毛笔字时祖父就曾告诉过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说拿着树枝在沙地上也能写字,但只有用合适的纸笔,才是效率最高的。

    现今科举应试,学子们都要修习对应的“台阁体”,这种字体以方正清晰著称,乃是为了方便考官阅卷。

    喻商枝看过温三伢的字,已经隐隐有“台阁体”的雏形,于是便想趁着生辰这个机会,给他备一些好点的纸笔,这样在家多练一练,回头去了学塾也不算落下太多进度。

    在好的纸与糙的纸上写字,手感是不一样的。

    “那几杆笔可否拿出来看看?”

    喻商枝指了指柜台里的几根毛笔,伙计拿出来后,他拿近了仔细端详。

    半晌过后,他选中了其中一支竹杆兼毫笔,毫柔软度适中,介于羊毫与狼毫之间,更适合小孩子。

    温野菜不懂得如何挑毛笔和宣纸,但不耽误他看上了店里的一块木头镇纸。

    周遭一圈打磨地光滑,上面还刻着四个字。

    想到温三伢在家都是用石头当镇纸,温野菜便不假思索地将其拿了起来。

    “相公,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喻商枝垂眸看去,“君子慎独,含义倒是不错。”

    温野菜挠了挠头,哪怕喻商枝随后就解释了,他也听得半懂不懂。

    “既如此,我就买这个送给三伢当生辰礼。”

    两人买好东西,又花去六钱银子。

    其中最贵的甚至不是镇纸,更不是毛笔,而是那一小扎雪白的宣纸。

    如今的造纸业还不够发达,纸张里的杂质越少价格就越贵,不过这纸确实如同凝脂,温野菜看着自己手上的毛刺,都不敢上手摸。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纸找了地方放好,不然感觉折个角都是两文钱,够买一个鸡蛋。

    出门没走几步,又见到路边有个摊子,是一对姐弟在卖绢花。

    因弟弟是个哥儿,所以姐弟俩头上都插了一朵,瞧着很是抢眼。

    “咱们也过去给二妞买两朵。”

    温野菜知道喻商枝是怕只给三伢带东西,二妞心里不舒服。

    他这相公素来考虑周全,有时候比他这个亲大哥做得更好。

    绢花贵在绢布和手艺上,一朵就要三十文。

    选好颜色,那小哥儿听出夫夫两个的意思是买给家里的小妹,便说道:“哥儿不给自己挑一朵?”

    温野菜连忙摆手,他可想象不到自己顶一朵花在脑袋上的样子,说不准喻商枝簪花都比他像样点。

    得了三朵绢花,四处看了看,家里东西齐全,一时再没有多余还需要置办的。

    瞧着快到晌午,温野菜擦了擦头顶的细汗道:“这会儿顶着大太阳赶路晒得很,咱们要不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回?”

    想着喻商枝来了这里还没在镇上正经吃过东西,他赶着牛车转过一条街,指了指前面路旁的一家小食肆。

    “那家店口味不错,以前爹娘在的时候,我们一年总会来一两回,这么多年都还开着。”

    喻商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是个不大的小铺面,屋顶探出的招子上还写了个“酒”字。

    “那就去吃点,回去换我赶车。”

    温野菜喜滋滋地应了声,然而牛车刚转弯没多久,就出了个意外。

    原本街上的人与车都走得好好的,一个卖柴的老汉推着堆满干柴的板车,正佝偻着腰前进,哪成想突然冒出好几个男子,险些和这老汉撞到一起。

    老汉为了躲避,板车重心不稳,就此一歪,正好撞在他们的牛车上。

    “对不住对不住!”老汉对着喻商枝和温野菜连连道歉,哪知那一群男子里有一个却道:“不长眼的老东西,怎么不知道冲你爷爷我道歉!”

    说罢竟是抬脚一踹,将板车上的干柴大部分都踹落在地。

    此人的行径实在太过霸道,喻商枝当即拧紧了眉。

    温野菜比他更冲动些,作势就想往上冲,然而那卖柴的老汉却疯狂冲温野菜使眼色。

    温野菜也担心其中有诈,终究是忍了下来。

    等到男子们走远,老汉叹着气,再度道:“给郎君和哥儿添麻烦了。”

    “老伯哪里的话,分明是方才那几人找茬在先。”

    喻商枝弯腰替老汉一起抱起干柴,温野菜则抱了更大的一捆,一边往板车上垒一边道:“老伯,那群人你认识不成,怎么瞧着不敢得罪的样子。”

    卖柴老汉苦笑道:“二位不是镇上人士吧,看那群人的衣服就知道,他们都是钱员外府上的人。”

    说到这里,似乎就不必再多解释了。

    眼看柴火已经重新垒放好,老汉连连道谢,随即再度以先前的卑微姿态,缓缓拉着车离开。

    喻商枝摇头无言,他当是谁有那么大派头,原来只是富户家的恶奴。

    温野菜则道:“那日看钱家大娘子颇懂得礼数,没成想府上竟有这等货色。”

    喻商枝无奈道:“钱员外富甲一方,自阻挡不了有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这事多少有点影响了两人吃饭的心情,可既知那家食肆有温野菜过去的回忆,喻商枝依旧很想去试一试。

    很快牛车停到了店门口,找了棵大树栓好,又嘱咐店里的伙计帮他看着。

    进到店中,喻商枝却发觉铺子里角落的雅座,坐着几个熟悉的人。

    “怎么这般晦气,这帮人也刚好来这里吃饭?”

    只见那边半片屏风后面的,正是方才欺负老汉的钱府走狗。

    为首的那个似乎是要请客,直接一拍桌子喊小二过来。

    “你们这有什么有好酒好菜,通通给我端上来,若是我几个弟兄吃不好,可别怪爷爷我不客气!”

    侍奉跟前的小二当场腿肚子一转,心想这是来了一桌煞星,赶紧赔笑道:“小的这就去上菜,保管让几位爷吃好喝好。”

    喻商枝眼看温野菜快要气到鼻子冒烟,便问道:“咱们要么换一家?”

    温野菜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就吃这家。”

    来镇上一次不易,吃饭的机会就更是少。

    难得今天时间合适,他着实想带喻商枝尝尝这家店的口味。

    小二应付完那桌大爷,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又迎上来招呼,且没等他们说什么,就主动寻了个离那群人最远的位置。

    喻商枝意外于这份用心,转而一想,恐怕是谁都看得出那桌人不好相与,来这里的食客定是能避则避。

    好在一直到点菜,俱是平静无事。

    喻商枝打量四周,食肆看起来有些年头,墙上的木牌挂了几个招牌菜的名字,不过念在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还是得靠小二报菜名。

    而温野菜在听到辣炒鸡杂这个字时,明显吞了下口水。

    随即试探的小眼神就往对面飘,奈何喻商枝铁面无私。

    “你还在喝药,不能吃辣。”

    听到毫不意外的回答,温野菜眉眼耷拉下去,“那就要一道烩萝卜丸子。”

    说罢两只手一伸,趴在桌子上摆烂了,“其余的你点吧,咱俩要三个菜就成。”

    喻商枝又点了一道千张炖肉,一道素炒什锦,另外要了两碗白米饭,一碗红糖豆花。

    等菜上桌的时候,他安慰温野菜道:“你那药喝到月底,就该停上几天,到时候随便你吃辣过过瘾。”

    温野菜倏地抬起头,咧嘴笑道:“我就知道相公你最好。”

    说罢又舔了舔嘴唇,“那我今天能喝酒么?甜米酒就行!”

    答案自然是不能的。

    红糖豆花最先上来,喻商枝推到温野菜的面前。

    “别惦记你的甜米酒了,这个也是甜的,一样吃。”

    虽吃不了辣也喝不了酒,可有红糖豆花也不错。

    “小时候我就爱吃这个,这么多年了味道都没变。”

    温野菜舀了一勺,却没自己吃,而是送到喻商枝的唇边。

    “你也尝尝。”

    豆花丝滑有豆香,因入了夏,这家店的豆花是放在井水里湃过的,吃起来清凉爽口。

    不过喻商枝对甜的东西兴趣一般,除了喝药那阵子被温野菜喂了太多蜜饯,平日里不怎么碰糖。

    两人默默用餐,不多时菜都上齐了。

    到了饭点,食肆里又来了好几桌人,但也有人在门口瞧见钱府的衣裳,就冲小二摆摆手,连门都没进。

    要说那群恶奴喝酒吃饭也就罢了,偏生还闹出很大的动静,惹得其他客人都吃不安生。

    温野菜往那边瞥了一眼,面露厌烦。

    不过他看出这家店合喻商枝的口味,他家小郎中饭量小,今天来这里倒还添了碗饭。

    喻商枝好不容易吃完碗里的菜,转而去吃两口饭的工夫,温野菜又给了夹来了两筷子。

    “别总是顾着我,你快吃你自己的。”

    “怪我,先前都习惯了。”

    温野菜笑了笑,以前喻商枝眼睛看不见,他每顿饭都给喻商枝夹菜,快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不得不说,饭菜的味道确实不错,怪不得一个小店能在这里开这么多年。

    最后三盘菜都一扫而空,庄稼人最懂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做什么都不能剩菜剩饭。

    两人倒了杯粗茶漱口,正要起身去柜台结账,余光扫见屏风处吃酒的几人也起了身。

    意外的是,他们没有半点结账的意思,居然直接接二连三地往门外走。

    小二慌了神,频频看向柜台后的掌柜。

    最后掌柜叹口气,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几位爷,咱们这饭钱还没结……”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那领头的粗鲁汉子打断。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老子能不知道结账么?记我账上,月底来结。”

    说的好像是这家店的常客一般。

    但看掌柜的脸色,显然并非如此。

    “这位爷,我们小本经营,这……素来概不赊账。”

    一句话果然激怒了对方,只见那汉子狞笑道:“概不赊账?那这规矩今日就改了!”

    说罢他又微不可察地悄悄偏头,给身边一个年轻小子使了个颜色,那小子竟迅速哀叫一声,旋即捂住了肚子。

    这点小动作落入喻商枝的眼底,之后就见同他一起来的几人连忙上前查看,然而那小子只嚷嚷着肚子疼。

    粗鲁汉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把柄一般,指着地上打滚的小子对食肆掌柜道:“好啊,你个烂心肠的,吃坏了我兄弟的肚子,竟还有脸要我付账!”

    食肆外很快就围了一群人,对着这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其后更诡异的事发生了,在此之后,这群人,包括叫嚣着想赖账的汉子在内,居然都接二连三地捂着肚子倒地。

    一边一副疼极了的样子,一边嘴上还在继续喊道:“狗日的!定是你们店里的饭菜不干净!老子要你们赔钱!”

    这下食肆内外彻底炸了锅,除却已经吃完准备结账的喻商枝和温野菜外,余下的食客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面色紧张地看着桌上的菜。

    掌柜的看起来已经四十多了,被这突然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毕竟开门做了小十年生意 ,大约各类状况见得也多,当即强行镇定道:“我家食肆也算是凉溪镇上数得上的老字号,这么多年,街坊邻居都能见证,小店的饭菜从未出过问题!”

    外面的人群里,冷不丁冒出一个人起哄道:“那这些人是怎么解释,若是一个人坏了肚子还好说,一群人都坏了肚子,定是你们家的饭菜有问题!”

    不仅如此,他还冲铺子里的其他人道:“里头的食客,大家都快散了吧,这是个黑心店,以后可千万别再来!”

    在喻商枝看来,这些人行动有素,像是专门来砸场子的。

    可外面的路人们并不知前因后果,镇上难得有这么大的热闹可看,顿时一个个都驻足探头。

    连喻商枝都能看出的蹊跷,食肆掌柜又焉能看不出?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轻易让步,砸了自家铺子多年来的口碑与招牌。

    没过一会儿,就看他叫来店中小二,吩咐对方去附近医馆请个郎中来,好检查这群人腹痛的原因,和那些饭菜是否有问题。

    小二拔腿要走,可门口被这群闹事的人尽数堵死,他还被其中一个扯住了腿,拽了个踉跄。

    “谁敢跑?今日你要么赔钱,要么关店,不然我们就在这不走了!”

    既喊着难受,却又不许店中人去请郎中,演技太过拙劣,喻商枝几乎要笑出声来。

    联想到先前这群恶奴欺负老汉的嘴脸,喻商枝给了温野菜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果断扬声道:“掌柜的,在下不才,正是个郎中,若是出去请郎中不方便,在下可为这几位好汉诊治。”

    在场的所有人五一不震惊,而地上打滚的几个人,更是齐刷刷变了脸色。

    千算万算,居然没想到这店中的食客里竟有一个郎中!

    而且这郎中难不成没认出他们的身份,偌大的凉溪镇,难不成还有人敢招惹钱府中人?

    喻商枝丝毫不回避与那领头之人的对视,他没带药箱,不过出于行医的习惯,针囊都会随身携带。

    他掏出针囊,从里面拔出几根银闪闪的长针。

    随着喻商枝的越走越近,地上几人眼中的银针也就越来越清晰。

    不知是谁默默朝后挪了挪,总觉得这面生且年轻的小郎中,身上有一种不可小觑的气息。

    “几位好汉,我有家传的针刺之术,可为你们施针止痛,不知哪位先来?”

    其中一人似乎尤其怕针,见喻商枝穿着普通,遂道:“我们作何要信你这嘴上没毛的乡野草医,谁知你是不是和那掌柜串通好了!”

    喻商枝微微挑眉,“这位好汉,我见你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不像是吃坏肚子的样子,可要帮您把把脉,看下是否有其它隐疾?”

    “我呸!你才有隐疾!你全家都有隐疾!”

    一句话喊出,显得嗓门更大了。

    此时外面路上的镇民中,也有看出些名堂的,当即指出,“这吃坏肚子无非就是跑肚拉稀,这几人一直在这打滚,说是肚子疼,可也没见得有多疼,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就是,一群大汉光在这干嚎,若是饭菜有问题,为何店里别的食客都好好的?食肆的菜可都是一个锅出的。”

    眼看风向隐隐变幻,喻商枝冷冷注视着作乱的几人,揣测他们接下来还有什么行动。

    偏生这时,食肆外聚集的看客引来了镇上巡街的捕快。

    “都让让!何人在此闹事!”

    一听这话,百姓们纷纷退后,给两个挎着刀的捕快让出一条道。

    因上回喻商枝遭了李二和花媒婆的勒索,加上挨了花媒婆一棍子时,镇上的捕快手段麻利,后来的裁决也公道,温野菜看见眼前出现的人,原本有所期待。

    可转而见食肆掌柜一点没有遇见救星的样子,反而唉声叹气,仿佛大势已去。

    他心揪起来,不由地上前几步,站到了喻商枝的身旁。

    相比之下,钱府的几条走狗才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

    “刘爷,于爷,二位可要给小的几个讨公道。”

    奴才的嘴脸就是换得快,满脸横肉都变成了谄媚的辅助。

    “金虎,怎么是你们几个?”

    两个捕快快速扫了一眼屋内,又将目光落回名叫金虎的汉子身上。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这外头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你难道不知这里就离镇署衙门两条街,若是镇长问起来,我们都得吃挂落!”

    “是是是。”金虎忙着点头哈腰,一时间似乎都忘了捂肚子。

    然而眼看他与捕快老爷如此熟识,就是有心怀疑的也不敢再多言。

    金虎添油加醋,胡诌八扯,又把并不存在的事实渲染后讲了一遍。

    食肆掌柜在一旁,自是连连喊冤。

    姓于的捕快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可没空听你们各说各的理,既如此,就都到镇署衙门去问话!”

    说罢两个捕快就一道作势想要上来拿人。

    掌柜的真是不知为何生意做得好好的,骤然摊上这等天降横祸。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指向了喻商枝。

    “捕快老爷明鉴呐!这位郎君乃是郎中,他方才说过,这几位食客并不像是有疾的样子!小人只求请个郎中替他们诊断,还小人清白呐老爷!”

    捕快手上动作一顿,随即看向了喻商枝,把人上下端详了一遍,摸了摸下巴道:“你是郎中?”

    喻商枝虽面色凝重,但还是拱手行礼道:“小的正是。”

    本以为这捕快多少会听郎中说句话,没成想只换来了对方的恶声恶气。

    “既如此,你也要一并去衙门问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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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三更合一

    恩公在上,请受云礼一拜!

    喻商枝此刻无比想知道, 这金虎究竟是何方神圣。

    区区一个钱员外府上的家奴,竟在镇上捕快跟前这么有面子。

    将他一个过路郎中也带去问话,莫非是想屈打成招不成?

    没等喻商枝说什么, 一旁的温野菜已经气急了。

    他认出上回的捕快不是眼前的这两人,可是同在一个镇子上办事, 竟差距如此之大,实在是令人咋舌。

    “你们这般行事,不问清楚就拿人去衙门, 还有没有天理了!”

    温野菜无论如何也不想喻商枝被带走, 他挡在前面, 公然质问两个捕快。

    “此处哪有你一个哥儿说话的份!若是还不闭嘴,你们小两口就一起去牢里作伴!”

    这句话已经算是彻头彻尾的威胁, 温野菜咬住嘴唇,正在此时,手被一旁的喻商枝紧紧握住。

    诚然, 喻商枝此刻着实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冲动。

    是他忽略了这个时代的阶级差距就是如此真实,他们两个乡野出身的村户人,莫说在更大的地方,就是在一个小镇上,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被人碾过。

    不过……

    他的目光越过两个行事不公的捕快, 落在金虎与其他几个钱府恶奴的身上。

    此事恨在他们是钱府中人,另一方面, 却也好在他们是钱府中人。

    自己好歹救过钱府如珠如宝养着的小少爷,若是能想办法令钱府来出个头, 说不准能逃过一劫。

    喻商枝想到这里, 自己心下也觉得好笑。

    这钱员外快称得上的是凉溪镇的土皇帝了, 他们这些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的人, 就是水中浮萍。

    正在喻商枝思索如何能跟钱府通个气,最好还能见到那位看起来行事持正的府内大娘子时,捕快已经没了耐性。

    两个捕快一前一后,催促着食肆掌柜和喻商枝出了门。

    喻商枝正巧和食肆掌柜对视一眼,对方满眼俱是歉意,估计也知晓若不是自己情急之下的那一指,眼前的小郎中还不至于被卷得这么深。

    当着捕快的面,两人没有私底下交谈的时机。

    喻商枝匆匆丢给温野菜一个眼神,目光落去了元宝巷的方向。

    后者会意,朝着喻商枝用力点了点头。

    食肆正如捕快所说,离镇署衙门并不远。

    那群围观看热闹的百姓里,有不少又尽数缀在了他们一行人的后面。

    衙门问话是公开的,谁都能听能看。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是惹人注目,不断又有打听到发生了什么的路人加入进来。

    动静太大,搞得两个捕快时不时回头呵斥。

    但法不责众,捕快骂归骂,仍旧挡不住老百姓想看热闹的心。

    此时,路旁扇坊。

    钱云礼丢下了今日看的第八柄折扇。

    小少爷不学无术,唯爱附庸风雅,家里镶金嵌玉的扇子一堆,恨不得一年四季都拿在手里。

    可今日的他却挑不出个想买的,整个人百无聊赖地瘫在扇坊的圈椅里,身旁的小厮苦哈哈地拿着另一把竹扇给他扇风。

    “没意思,做什么都没意思,回了家要听老爷子和我那无趣的长姐唠叨,出来了,竟也连点新鲜事都没有。”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小厮。

    “进宝,今日金管家的外甥金虎可在府上?他那人倒是很会找乐子。”

    名为进宝的小厮简直想跪下给钱云礼磕个头,那金虎借着舅舅的人情进了钱府,实则就是个市井无赖。

    和这样的人走近了,只怕少爷是永远不可能学好了,自己也要继续过着少爷挨十个手板子,他挨二十个手板子的苦日子。

    进宝正想胡乱编个由头,让他家少爷别再惦记什么金虎银虎。

    若是再被夫人和大娘子瞅见少爷和金虎那票狐朋狗友一起游荡,八成少爷又要被关在佛堂里抄经书。

    “少爷,那金虎他……”

    可惜还没等他不太灵光的脑瓜子里蹦出说辞,他家不省心的少爷就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进宝,你看看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人是不是金虎!”

    片刻后,进宝苦哈哈地跟在钱云礼后面,去追不知为何被捕快领着往镇署衙门去的一票人。

    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里面有个人的背影格外眼熟。

    “小的当是谁,原来是钱少爷您,您怎么今天有空往这边逛?”

    路就那么宽,钱云礼一路小跑,没多久就被两个捕快发现了。

    若说钱员外是凉溪镇的土皇帝,那钱小少爷就是凉溪镇的太子爷。

    两个捕快见了他比见了亲爹还高兴,年长的捕快笑得鱼尾纹都快夹上了眼珠子。

    钱云礼对镇上这些小捕快没什么印象,人家对他笑脸相迎,他也只是倨傲地扬了扬下巴。

    “这里头有我府上的人,他们可是犯了什么事?”

    此时金虎等人早就走了过来,齐齐对着钱云礼呵腰,口称少爷。

    等直起身来时,才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一个个假惺惺地按着肚子。

    这一幕落在钱云礼眼中,令他奇怪不已。

    “金虎,你们一个个这是怎么了,闹肚子了不成?”

    两个捕快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能在钱少爷面前露脸的机会,当下争先恐后地说出前因后果。

    钱云礼听了一耳朵,压根懒得看一眼后面的食肆掌柜与什么草医郎中。

    他摇着手里华丽的折扇,打了个呵欠道:“这点小事还要我府上这么多人跟着去衙门?你们直接罚了那食肆不就成了。”

    捕快似乎有些犯难,可看那神情,估摸着最后还是会答应,只是这会儿在思索如何料理食肆掌柜和那个小郎中罢了。

    站在钱云礼面前的金虎本低着头,这会儿更是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扬起唇角。

    今日能在街上遇到自家小少爷 ,着实是意外之喜,原本还需要去衙门费一番唾沫,如今怕是能轻而易举就借衙门的刀废了食肆的那颗老帮菜。

    到时那个占了好地方的铺子空出来,正好可以让给他相好一家。

    其实若不是他相好哭着喊着非要这个铺子,自己也犯不上领着人演这一出戏。

    奈何他只是个府中小厮,若是有他舅舅的地位,就是明抢怕是也没人敢说话。

    金虎想到这里,便将炽热的眼神投在了钱云礼身上。

    从进府的那天他就意识到,只要抱紧这个小少爷的大腿,日后自己必定平步青云!

    可他看向了钱云礼,钱云礼却没看他。

    金虎有些莫名其妙地循其的视线朝自己的身后看去,正对上那个多嘴多舌的小郎中一双幽潭般的眼睛。

    他冷冷一笑,这等小门小户的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一个赤脚行医的郎中罢了,在钱府面前,说他是只蚂蚁都是夸奖。

    如今有钱云礼替他撑腰,他有恃无恐,酝酿了一口唾沫正想冲这好似还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小郎中啐去,忽然间,钱云礼却快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紧接着钱云礼说的话,更像是一道惊雷,直直劈中金虎的脑门。

    “原来您就是那个喻郎中!若不是进宝提醒,晚辈还认不出您,该死该死。恩公在上,请受云礼一拜!”

    恩公?

    恩什么公?

    金虎这一刹那觉得自己有点听不懂人话了。

    不仅是金虎,在场的几个钱府下人,还有那两个捕快全都傻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钱云礼顶着一张婴儿肥未褪的小圆脸,冲着比他还高一个头的喻商枝拜了下去。

    而喻商枝则慌忙伸出手,扶住了钱云礼的胳膊,口中说着“万万不可”。

    金虎看在眼里,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要知道钱云礼这个混世魔王这辈子应当还没对除了老爷、夫人、大娘子之外的第四个人这么客气过!

    喻商枝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钱云礼,且他身边的小厮还认出了自己。

    上回施救时,眼前的小少爷已经吐得不成人样了,而且险些把自己噎死,这会儿倒是丝毫看不出那日的狼狈。

    喻商枝扶起钱云礼后,又周到地回了个礼。

    “见过钱少爷,上回路过施诊,乃是巧合,救人性命,更是医者本分,钱少爷不必挂怀。”

    这一句话说得可谓不卑不亢,但周遭所有人可都听了个明白,这小郎中救过钱小少爷的命,而且钱小少爷也认下了这份大恩情。

    顿时两个捕快只剩下倒吸凉气的份,同时狠狠瞪向了金虎。

    若不是这个混账玩意今日突然惹出这等幺蛾子,他们两个也不至于为了那点孝敬,得罪钱小少爷这一尊佛!

    “喻郎中哪里的话,救命之恩,云礼此生难忘!”

    钱云礼虽说被爹娘惯坏了,行事风格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但往往这样的人最是怕死。

    在金银堆锦绣丛里长大的,一向都觉得所有能危及到性命的事情都离自己很是遥远,直到上回他喝醉了酒,靠着墙根吐着吐着,突兀地被窒息感所裹挟。

    那一刻死亡带来的惊恐,让钱云礼回了府中还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直到钱云书告诉他,是一个路过的草医郎中救了他,自己已经代他送了谢礼。

    可钱云礼却把这事记在了心里,他自诩很有江湖义气,等哪日遇见恩公,势必要加倍报答。

    就是全然没有预料到,与喻商枝的见面会发生在如此的情形下。

    “恩公,这食肆和我们府上下人的争端,如何把您也牵扯进去了?我这就去和捕快说一声,让他们把您放了!”

    其实不用钱云礼发话,两个捕快已经干笑着凑过来了,于捕快抢在前头说道:“钱少爷,这都是误会,其实我们请喻郎中去衙门,也不是为了问他的罪,而是想请他做个见证。”

    刘捕快也附和道:“没错,其实是为可请喻郎中给您府上那几个人诊治一番,看究竟是不是食肆里的东西不洁导致的不适。”

    他们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期间还几次看向喻商枝,企图让他帮忙给个台阶下,然而喻郎中对此的回应,便是古井无波的一张脸。

    两个捕快在心底暗骂一句,可也无可奈何。

    那金虎在钱少爷的救命恩人面前,又算是哪根葱?

    哪个能得罪,哪个不能得罪,他们心里绝对拎得清。

    捕快其实想的是,就在这里把喻商枝放了,带着食肆掌柜和金虎等人去衙门走个过场,这事也就能翻篇。

    哪知钱云礼这小少爷压根不按照常理出牌,只见他的折扇往手心里一拍,露出了惊喜又好奇的神情。

    “那还等什么,快去衙门啊!我想亲自看看我恩公如何诊病,帮你们断案!”

    钱云礼正愁日子无聊,没有好玩的事可供打发时间。

    一听有机会旁观断案,自是兴趣非凡。

    “来,恩公您先请!”

    说罢就不顾两个捕快的意见,直接引着喻商枝就要往衙门走,嘴上还不忘道:“恩公,今日与您在此相遇,实在是缘分使然,晚些时候等此事解决,定要给我个机会,请您去聚贤酒楼用饭。”

    此情此情,捕快哪里敢有意见,当即回神冲金虎等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上!”

    又想及郎中是和食肆掌柜占一边的,顿时收敛起来,不敢再冲掌柜多说什么。

    一路上,钱云礼好似一个小话痨,围着喻商枝说东说西。

    “你不知道,上次回去后,我长姐把你吹得天花乱坠,说你年纪轻轻,临危不乱,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恩公果然……”

    钱云礼瞧着是想琢磨出一套词来夸喻商枝,然而因为读书太少,意外卡了壳。

    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进宝更忙不上忙,最后只得疯狂摇扇子掩盖尴尬。

    “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连我娘亲都想见见您呢。”

    其实这钱云礼不过十六岁多一点的模样,放在这个时代已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可在喻商枝看来,就是个被家里惯坏了的叛逆少年。

    “承蒙钱夫人青眼,在下实在不敢当。”

    钱云礼出身大户,听惯了这类客套,并不当回事,反正他若想请喻商枝回府,对方定也不会不答应。

    没多久一行人就到了镇署衙门,喻商枝发现,就连一镇之上见了钱小少爷,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甚至迅速命人搬来椅子,另其在厅堂之中大喇喇地落座。

    钱云礼还热情地招呼喻商枝一起坐,喻商枝婉拒了他的好意。

    另一边,镇长已经听两个捕快说完了情况,再看这两人目光闪躲的模样,就知定是收了闹事之人的好处。

    不料大水冲了龙王庙,把个烫手山芋丢到自己手上来了!

    于捕快和刘捕快何尝看不到镇长的眼神,已知自己八成要挨罚,这会儿不敢多说一句,直接把涉事的几人都带了上来。

    镇署不比县衙,镇长亦不是什么官员,充其量可以称之为“吏”。

    一般由镇上德高望重的举人、秀才等出任,眼下凉溪镇的镇长姓何,名叫何方园,便是当年中榜的一名举人。

    故而虽名为镇长,却不比县太爷那样可以坐堂审案,比起断案,镇上处理纠纷的方法更像是村子里的村长,以调解为主。

    自然,若是遇到调解不了,的确涉及作奸犯科的,就会由捕快押送到县城衙门去,交由县令大人裁决。

    至于眼见这出事端……

    何方园叹口气,明眼人都看出是钱府的奴才仗势欺人,奇就奇在这回钱少爷最亲近的却不是自家下人,而是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郎中。

    “金虎,尔等且先说明今日在朱家食肆中发生了何事,又为何控告朱家食肆的饭菜有异?”

    金虎讪讪地立在堂中,往前是何方园颇具威压的目光,往左则是自家少爷探究的视线。

    如今他也只得将准备好的说辞尽数说出,可由于演得太假,之前捕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却没人继续配合。

    果然何方园听完,凉笑一记。

    “我瞧你们几个青壮汉子,个个魁梧结实,没有半点吃坏肚子的模样。”

    钱云礼听到这里,当即按捺不住。

    “镇长,既如此,就让我这恩公替金虎等人诊断,他医术高明,绝无差错。”

    何方园就等这句话呢,当即转身慈祥笑道:“钱少爷年少英才,果然高明。”

    说罢就对喻商枝道:“你既是郎中,就在此处为他们把脉看诊吧。有诸多人在此见证,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外面围观的百姓这时似乎嗅到一点苗头,一个个群情激奋起来。

    “没错,起码得让郎中看看,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还是装的!”

    “老朱的食肆在那条街开了十年了,我不信他家的菜会有问题!”

    一片喧哗中,喻商枝率先走到了金虎面前。

    金虎这次来闹事,是带了府中四个与自己关系不错的汉子。

    他们大多不比金虎,有管家外甥这么一层身份,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对金虎唯命是从,期盼着金虎吃肉,自个儿也能喝汤。

    此时这五个人排成一列,不像是苦主,倒仿佛已是犯人一般,蔫头耷脑地把手缩在身后。

    喻商枝漠然启唇。

    “手腕,两只。”

    金虎不情不愿地伸出两只手,喻商枝依次将手指搭在其上。

    在场其余人都猜测,这金虎若是无事,势必壮得和头牛一样,然而却见把脉过后喻商枝陷入沉吟。

    “舌头伸出来。”

    喻商枝转而又道。

    虽说这是郎中看诊都必经的环节,但放在此时,却让金虎觉得自己浑然像个傻子。

    待金虎伸出舌头,喻商枝瞥了一眼,“舌红少苔,兼之脉弦细数,此非吃坏肠胃导致的腹痛、下痢之体征。但你颜面烘热,显然是阴虚阳浮,平日里想必时常潮热盗汗、虚烦失眠,若不及时诊治,怕是日后有精关不固的早泄之忧。”

    说这些话时,喻商枝刻意抬高了一点声音。

    故而话音初落,外面看热闹的人里离得近的,就有忍不住笑出声的。

    金虎简直无地自容,而钱云礼还在此时拿展开的扇子捂住脸,睁着一双杏仁眼道:“哎呀,金虎你年纪轻轻,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症!”

    喻商枝则走向下一个人,同时慢悠悠道:“正值青壮年的男子若是有此病症,多半是房事过度所致。”

    他半点面子都不想给金虎留,说得他的脸色几经变换,咬牙切齿,只能愤愤喘气。

    而站在几步开外的朱童已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了一通,先前看喻商枝沉吟不语,心里还咯噔了好几下,如今放下来心来,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个小郎中都是在家铺子的大恩人。

    除却金虎,剩余还有四人,方才都演得卖力,此刻显然也跑不了。

    在喻商枝的命令下,尽数一个个乖乖伸出手腕和舌头。

    然而有了金虎这个前车之鉴,心里俱都慌得不行。

    他们现在已经不怕被挑明自己没有吃坏肚子了,只盼着眼前的郎中不要多嘴说些有的没的。

    好在随后三个除了能够确定肠胃康健外,都没被喻商枝看出什么大毛病。

    非要说的话,其中一个有点上火,怕是牙龈发炎,一边的腮帮子都肿了。

    最后到了第五人,喻商枝早就注意到他眼底发黄,心有预感。

    以手搭脉后,缓缓皱起眉。

    “你的肠胃亦无毛病,不过你平日里可有口干口苦、多梦心悸等症状?”

    这人好似被喻商枝震住了,愣了半晌后恍惚点头。

    喻商枝撇下他的手腕,顺口提醒道:“回头得了空去医馆看看,你的肝怕是有问题。”

    如此看诊结束,喻商枝朝着何方园施了一礼。

    “回您的话,此处无人均无相关病症,先前种种症状,怕是有心污蔑朱家食肆所做出的伪装。”

    何方园缓缓颔首。

    若说他原本以为这郎中只是攀附上了钱云礼,想出风头而已,那么现在他也需要承认,喻商枝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待喻商枝退到一旁,何方园便看向了朱家食肆的掌柜朱童。

    “朱家食肆的掌柜,你先前可曾在食肆中见过这几人,是否与他们结下过仇怨?”

    既有此一问,摆明了镇长已经打算戳破金虎等人的阴谋,朱童回忆半晌道:“小的此前从未见过这几人,今日应当是他们第一次来敝店用饭。”

    说完后他似乎又回忆起什么,迅速道:“不过大概半月之前,曾有人来到店里,想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盘下食肆。可那食肆乃小的安身立命之本,如何能够变卖?况且就是能够变卖,一百五十两也是绝对不够的。小的当时觉得莫名,直接拒绝,那人走时似乎面有怨怼,不知是否与……与今日之事有关。”

    朱家食肆所处的位置,称得上是凉溪镇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且店内桌椅齐备,楼上还有雅间。

    莫说一百五十两,翻个倍卖作三百两,怕是都有人愿意出。

    何方园心里已和明镜一般,直截了当地指向金虎斥道:“金虎!你蓄意污蔑朱家食肆,勒索闹事,其中究竟有何阴谋,给我从实道来!”

    金虎吓得膝盖一哆嗦,没等他想出什么申辩的话,又听何方园对自己的四个跟班说道:“尔等四人虽并非主犯,但也难逃从犯之责,若是知道些内情,也速速交代!”

    这般威令之下,几个只敢赶着金虎后头作威作福的软脚虾哪来的骨气?

    当即纷纷跪下,竹筒倒豆子,把金虎和相好的牵扯,对朱家食肆的觊觎,乃至勒索到钱财后如何分赃都说得明明白白。

    何方园听罢,转头朝钱云礼这边走来。

    因喻商枝看完诊后,就在钱云礼的要求下挨着他的椅子站,眼下得以听清了面前人说的话。

    “钱少爷,此事毕竟涉及贵府家奴,在下不敢越俎代庖,敢问少爷打算如何处置金虎几人?”

    听及此喻商枝不由心道,这镇长果然是个老油条……Y~L~W獨加。

    转眼间就将问题,又抛回了钱云礼面前。

    到时就算这钱少爷有心包庇家奴,也不碍他的“公正”。

    毕竟人家都说了,这是钱府“家事”。

    然而钱云礼虽是钱府少爷,在家又没有管家之责,素来只有他自己被爹娘和长姐管,以及四处霸道行事的份,何曾做过这等决定。

    按理说,金虎等人是板上钉钉地污蔑了朱家食肆,可若他真的在此让镇署衙门处置了他们,会不会显得钱家太没面子?

    “这个……”

    他支支吾吾,拿着折扇不停地拍手心,一双眼珠子左右乱转。

    先转到进宝身上,想了想问道:“进宝,依照咱们府上的规矩,犯下这类事的,该当如何处置?”

    进宝是从底层洒扫的小厮干起的,是以对府中惩戒下人的规矩烂熟于心,加上他早就对金虎不满,就是这个人,害得他被连累受罚好几回。

    “回少爷的话,依照府上规矩,下人在外坏府上名声,若是卖身为奴的,便就地发卖,若是契约入府的,则直接驱逐。”

    而这回的五个人里,只有金虎因是金管家外甥的缘故,并非奴籍。

    余下四人便没有这么好命,就地发卖的意思,便是叫来牙子直接带走,高门大户发卖的奴仆,多半是犯了事的,同样是富户的其他府上断不敢要,因此去处多半都很不如意。

    甚或有触了主家的大霉头,直接被卖去矿井、盐场做苦力的。

    他们都是穷人家出身,在钱府已过惯了吃喝不愁的日子,月月还有月钱可以领,简直无法想象被发卖后的日子。

    顿时一个个没了先时的威风,跪下来冲钱云礼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少爷,奴才们是猪油蒙了心,跟随金虎做出此等糊涂事。还望少爷高抬贵手,不要逐奴才们出府!求少爷开恩!”

    “求少爷开恩!”

    “求少爷开恩!”

    这几人此起彼伏地给钱云礼磕头,搞得钱云礼颇为手足无措。

    最终他左看右看,竟最终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喻商枝。

    “恩公,此事您怎么看?”

    喻商枝既非镇署吏员,又非钱府之人,哪有有他说话的份?

    可钱小少爷的话在目下这间厅堂里就是金科玉律,喻商枝忖了忖道:“在下对此事倒真是有些看法,如有失礼之处,还望钱少爷勿怪。”

    钱云礼现在就盼着有个人能帮他出主意,甭管自己听不听,先出了再说。

    于是听了喻商枝的话,只是连连点头道:“恩公客气,但说无妨。”

    喻商枝的语调不疾不徐。

    “在下今日虽是初次与钱少爷交谈,却觉钱少爷为人洒脱真诚,急公好义。若是钱少爷能够依律处置了作乱的家奴,便是保住朱家食肆的铺面、朱家一家人的生计,无异于是救朱掌柜于水火之中,如此大恩大德,想必朱掌柜定会感念终生,而外面的百姓们,从此也会记得少爷今日的公义之举。”

    他说话期间微微抬首,快速朝朱掌柜的方向送了个颜色,期盼对方能够明白。

    朱掌柜好巧不巧察觉到了喻商枝的暗示,到底是开门做生意多年的,这点脑子还是有的,当即就长长一揖,作出泣声。

    “钱少爷高义!恳请钱少爷做主,还小人一个公道,从此您就是小人全家的恩公!下辈子给您结草衔环,当牛做马!”

    “恩公”这个词一出,喻商枝瞥见钱云礼的腰板都一下子挺直了。

    一把折扇在手上翻来覆去,最后展开又合上,“啪”地一下被他拍上了座椅的扶手。

    旋即在场众人就见钱云礼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虎等人的面前。

    金虎唯唯诺诺,已是不敢抬头,他心里想着自己的地位终究是不一样的,又一直颇得钱云礼的赏识,想必就算是其他人被处置,到了自己这里,也会网开一面的吧?

    哪知这念头刚冒出来没多久,就见钱云礼已经高高抬起腿,金虎大惊失色之下,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记窝心脚。

    这一脚大约用了十成力气,金虎站不稳,当场就倒了地。

    钱云礼听到镇署衙门外面响起的阵阵惊呼,顿觉自己做得实在是对。

    “好你个金虎,枉我过去还想提拔你到我院子里来伺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往日也没少打着本少爷的名头在外面作威作福,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本少爷的厉害!”

    说罢他就挽起袖子,手拿折扇冲上前,用扇子骨扇了金虎几个巴掌,扇指着金虎险些断了的鼻梁道:“等我回府就禀告娘亲,把你罚去庄子里,挑粪种地!”

    在钱云礼的眼中,和那些苦哈哈的佃户一样挑大粪浇田地,就是这个世上最可怖的惩罚了。

    府上也没少罚像金虎这样没有卖身契的奴仆去田庄里种地,他往常偶尔听到娘亲这么处置下人,都要打一个哆嗦,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股冲天的臭气。

    而这一回由他自己说出来,实在是格外的舒爽。

    待他说完,围观的人群中居然出现了颇为突兀的一道掌声,很快拍巴掌的人越来越多,不少百姓们的交谈声也传入了钱云礼的耳朵。

    “钱府的小少爷虽说年纪小,可倒是个明事理的。”

    “钱府的恶奴在镇上仗势欺人许久,如今得了惩治,也算是杀鸡儆猴!”

    “小少爷深明大义,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啊!”

    这些话里显然有镇上百姓的刻意应承,不过看钱云礼的表情,显然已经沉浸其中,乃至飘飘然了。

    他临站起时又给了金虎一脚,站在原地对何方园道:“依照衙门的规矩,是不是还要打他们板子,或是赔些银两?板子你们赶紧打,银子本少爷出,过后我要赶着把他们押回府上发卖。”

    何方园连连称是,迅速唤小吏把打板子的刑具抬上来。

    眼见金虎几人大势已去,没了靠山,这板子都是往实里打的,几人嗷嗷直叫,颜面丢尽。

    而另一边,进宝则在钱云礼的授意下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朱童。

    钱云礼看了一眼,不满道:“一百两够干什么的,也就够摆一顿席面,再拿一张出来。”

    进宝眼前一黑。

    这少爷当朱家食肆是什么高档酒楼呢,那地方一盘菜才几钱银子!

    钱云礼自是对这些没有认知,何况莫说更多了,就这一百两,那朱掌柜的手都哆哆嗦嗦。

    钱府的银子烫手,他着实不敢要。

    可在钱云礼的眼里,一百两估计就和寻常城里人家眼里的一百文差不多,是钱,但不是太多钱。

    得知进宝出门真就只带了一张银票,钱云礼眉头紧锁,最后想了想,把手里金灿灿的大扇子塞给了朱童。

    “这把扇子少说也能典当个百八十两,算本少赏你的。”

    这把扇子他前些日子喜欢,最近已经不太看上眼了,不然今日也不会去扇坊挑新扇子。

    朱童左手一张轻飘飘的银票,右手一把沉甸甸的骨扇,只觉得今日的遭遇称得上传奇。

    怕是回家讲给媳妇孩子听,他们都不乐意相信。

    不多时,堂上的板子打完了。

    五个人和个破麻袋似的被丢在地上,怕都爬不起来。

    钱云礼嫌弃地看了一眼,冲进宝努嘴。

    “你快回府上喊人,把他们几个绑回去发落。”

    进宝虽不敢离开自家少爷,可看对方坚持的样子,只好听令行事。

    朱童也没多留,晕晕乎乎地揣着银票和扇子离开了。

    留下的几人中,钱云礼拒绝了何方园要他和喻商枝留下吃茶的邀请。

    这破破烂烂的镇署衙门里,能有什么好吃的茶?

    若要吃茶,就该去他们钱府后花园的亭子里,有湖有花,还有弹琴的美人。

    他扯着喻商枝往外走,边走边热切道:“恩公,方才若不是您的指点,我还反应不过来呢。”

    同时也没忘了自夸。

    “现下好了,这么大个事成功被本少爷我摆平,看以后谁还敢小瞧我。”

    钱云礼过去只会惹麻烦,所经之处鸡飞狗跳。

    这还是头一次品尝到了被人叫“恩公”,被人夸明事理的滋味。

    喻商枝看着钱云礼稚气未脱的模样,一时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只盼着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能给这少年带来些正向的引导,好让这日后的凉溪镇中多一点公道。

    不然若是等这混世魔王般的小少爷继承了钱府家业,怕是镇上的乌烟瘴气会更胜如今。

    耳旁听着钱云礼说个没完,而喻商枝的心里却是从好半天前就开始着急。

    他这边已经脱险,还不知温野菜那头怎么样了。

    按理说去了钱府这么久,若是寻到人早该出现了,莫不是在那头遇见了什么刁难?

    喻商枝一时眉头紧蹙,不料目光一转,竟在衙门外的人群里瞧见熟悉的人在朝自己招手,不是他家夫郎又是谁?

    不仅如此,温野菜并非独自前来,站在其旁边的正是钱府大娘子钱云书,后面还跟着两个小丫鬟。

    身畔,钱云礼正说到兴起之处。

    “我那个长姐,总是偷偷摸摸给我娘告状,我娘生了气就罚我抄书,抄完功课抄经书。这回我也要回去想办法让她抄,狠狠地抄,抄它个八遍十遍,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喻商枝默默移开视线,就听不远处,一道女声幽幽飘来。

    “钱小少爷,你打算让谁抄书?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说:

    暂时改为中午十二点更新哦,之后如果还有调整会在作话里说明,感谢大家追更&支持正版~这章评论掉落红包~感谢在2023-08-03 11:19:12~2023-08-04 11:5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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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三更合一

    十亩的肥田,在村子里有钱都难换来!

    钱云礼见了钱云书就像是耗子见了猫, 当场挨了一记头槌。

    但喻商枝的眼里已经没有他了,小两口明明只是一会儿工夫没见到,再见面却仿佛久别重逢。

    “你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了伤, 那些捕快后来没对你动手吧?”

    温野菜担忧地把喻商枝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若不是旁边还有外人在, 他怕是要上手摸一摸检查。

    “没走多远就遇见了钱少爷,两个捕快便不敢再造次。”

    钱云礼还在,喻商枝自要给他戴高帽, 果然一句话又说的小少爷挺起胸脯。

    “可不是?今日多亏了我, 不然恩公必定要受委屈。”说罢他看了钱云书一眼, 声音低下去道:“所以,长姐你看, 你和爹娘也不能总拘着我不让我出府。”

    钱云书压根不给钱云礼留面子,从上回能直接上脚踹醉酒的小弟便可见一斑。

    “笑话,要我说, 若不是你,喻郎中压根就不会遭这无妄之灾。那金虎还不是因为自诩得你赏识,才成日不仅在府里吆五喝六,还敢出来作威作福?”

    眼看着姐弟俩就要打起嘴仗,喻商枝松开牵着温野菜的手, 拱手施礼道:“钱娘子,钱少爷, 既此事已了,我们夫夫二人也该启程回村了。”

    “恩公你可不能走!”

    “喻郎中与温哥儿还请留步。”

    姐弟俩异口同声, 难得有了一回默契。

    见钱云书也这么说, 钱云礼迅速闭了嘴。

    钱云书见此便继续道:“家母上回得知喻郎中救了云礼性命, 便有意请喻郎中过府一叙, 当面道谢。奈何近日府里诸事庞杂,一时间也未曾得空遣人相邀。先前温哥儿去府上寻小女时,小女亦已禀告家母。家母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将二位延请至府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

    况且钱云礼还在一旁殷殷切切,喻商枝看了温野菜一眼后,便颔首道:“承蒙钱夫人赏识,那在下与内子便上门叨扰了。”

    温野菜早就发现喻商枝这人,见了同样是读书人的,就会换上一套文绉绉的说话方式,时常听得他脑仁疼。

    不过这样的喻商枝对他而言,更吸引人一些,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后,分心琢磨去学识字的事。

    若是学会了识字读书,想必往后能与相公说的话题,就能更多一些罢?

    按下温野菜的心思不表,钱云书早有准备,来时就是两辆马车。

    如今正好她与钱云礼乘一辆,喻商枝夫夫两个乘一辆。

    钱云礼一百个不情愿地被钱云书塞进了前面的马车,而这时正好看见街对面,进宝领着府里的几人,去将金虎等押了出来。

    这场景自也落在了喻商枝的眼中,他挑起车帘,指给温野菜看。

    温野菜探过脑袋,半个身子都进了喻商枝怀里,喻商枝嘴角含笑,只觉得看见了对方,心里总算才踏实下来。

    “他们都走不动道了,可是挨了板子?”

    看了两眼后,温野菜解了气,把脑袋收回来后,喻商枝放下车帘。

    正巧这时马车也走动起来,吹得车帘随风轻荡。

    “一人打了二十板,听钱少爷的意思,要将金虎发配去村子里种地,至于剩下四个因为卖身契在钱府,估计会直接发卖。”

    温野菜听了小声道:“我倒觉得还是便宜了那金虎,不就是种地么,乡下人家家都种地,到了他这竟还是惩罚?”

    喻商枝扬了扬唇角,其实他听到钱云礼说这句话时,心中的想法同温野菜是一样的。

    现在只看回了府上,钱夫人会不会有更加厉害的手段。

    凉溪镇不大,马车速度又快,眨眼工夫就停了下来。

    温野菜虽感慨车内的华丽舒适,下来时却没有半分不舍,不是自家的东西,没什么可留恋的。

    两人这回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钱府正门,因阖府上下都知这遭请来的是小少爷的救命恩人,且还是夫人的座上宾,是以没有敢怠慢的。

    从一进门,温野菜就被钱府的富贵给晃了眼。

    绕过雕刻精美的照壁,去往接待外客的花厅,只见地上铺的都是长条的青石砖,道两旁的屋子一个连着一个不说,廊下挂的灯笼个个巧夺天工,还种了好些花草,在夏日里郁郁葱葱,闻之馨香浮动。

    相比温野菜,喻商枝自然淡然许多。

    上一世喻家老宅的规模更胜于钱府,真论起来,钱府是入不了喻商枝的眼的。

    以至于他的姿态落落大方,惹得路过的钱府下人给钱家姐弟行完礼后,都纷纷忍不住往他们身后瞥一眼。

    府中难得见客人穿的如此穷酸,可那副模样着实称得上芝兰玉树,这样的郎君穿麻布片子怕是都好看。

    等到了钱夫人所在的花厅前,钱云礼第一个小跑着冲了进去。

    待到门边的丫鬟左右打帘,将钱云书与喻商枝夫夫二人也迎进去时,钱云礼已经倒在钱夫人的怀里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各自见礼,问钱夫人好。

    钱夫人笑着嗔了一句钱云礼,让他好端端地坐直,别没个正形,随后和蔼笑道:“可别那般客气,喻郎中,温哥儿,快请坐。今日老爷不在,我想着去正厅,咱们彼此都拘束,就将二位请到了这里,咱们吃吃茶,赏赏花,岂不自在?”

    待两人刚沾上椅子,茶水与茶点便送了上来。

    钱府的茶自是凉溪镇能喝到的最好的茶,还没打开茶盅,就可闻到清远的茶香。

    茶点是六样攒了一盒,玲珑精巧。

    钱夫人是名中年美妇人,面如银盘,眉如远黛,看起来就是极有福气的富贵相。

    “说起来,这事属实是我们府上失礼,早该请二位过府一叙的。我这幼子顽劣,险些遭遇大祸,若不是喻郎中出手相助,怕是我们母子已是阴阳两隔。”

    说到这里,钱夫人的眼眶又有些发酸,钱云礼赶紧安慰母亲道:“娘,你别说着说着又哭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钱夫人气得拧了他胳膊一把,“你还有脸说!你这孽障,成日就是想气死我,什么时候能和你长姐一样让我省心,我这当娘的也能多添几年寿数!”

    说罢,钱夫人抚了抚胸口,缓过气来后继续道:“说来那之后,云礼也算是长了记性,再不和那帮不入流的子弟们出去吃酒寻欢,我也不必成日提心吊胆,未尝不是因祸得福。而今日之事,你们回来之前,我也已听府上人禀报过了。”

    钱云礼听到这里,连忙看向自己的娘亲,一脸求嘉奖的表情。

    钱夫人无奈笑道:“你这回的行事倒是不荒唐,总算是有点长进。”

    钱云礼不忘给喻商枝邀功。

    “娘,这都亏了我恩公提点。”

    钱夫人将握着帕子的手,盖到垂在膝上的另一只手上,颔首道:“这些我都听进宝说过了。”

    紧接着喻商枝又迎上了钱夫人的视线,这回里头的感激之情又浓了几分。

    “我瞧喻郎中和我这不省心的孽子倒是投缘,他素日连他老子的话都不听,没成想却是肯听你的劝。我一直盼着能有这么个人,替我们管教管教他,现在可算是被我盼来了。”

    喻商枝不解钱夫人话中深意,闻言只是客气道:“晚辈也没做什么,小少爷是个热心肠,全赖夫人教导有方。”

    钱夫人以帕掩唇,笑了几声才作罢。

    “不枉云礼叫你恩公,你很会为他说话。”

    要么说大户人家的主母行事周全,钱夫人与喻商枝交谈之余,也没忘了温野菜。

    “听闻令夫郎温哥儿是个猎户,懂得打猎的哥儿可不多见,上回云书买的那头野羊,我也有幸尝了几块,滋味真是不同寻常。”

    说话间她的眼神落在温野菜身上,后者接过话茬。

    “我和我相公不一样,纯是个乡野粗人,只有这一手打猎的本事足以安身立命。既然夫人爱吃野味,下回再得了野羊,我直接送到贵府上来。”

    钱夫人莞尔道:“那敢情好,等会儿也叫府上后厨的采办来与你们见上一面,混个脸熟,下回若是送来,就让他直接给你们支取银钱,也省了好些麻烦。”

    温野菜的本意是送给钱府,哪能收人家的钱,听了他的话,钱夫人摆手道:“万万不可,去深山打猎危险重重,那都是拿命换的,焉能白吃白拿,若是传出去,我们钱家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钱夫人话说得滴水不漏,令温野菜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办法,遂也就应下来。

    坐着闲话片刻后,钱云礼第一个坐不住了。

    他在一旁咽下一口点心,顶着嘴角的点心渣问钱夫人。

    “娘,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恩公么?”

    钱夫人看他一眼,重重叹气。

    “喻郎中和夫郎难得来一趟,还不许我们好好说几句话?你放心,早就备下了。”

    她转首示意贴身的婢女,很快就有一个木盘被呈了上来。

    眼见钱家又要送谢礼,喻商枝的眼底也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不过这回的谢礼,似乎不太寻常。

    因为木盘之上,放的并非是金银等物,而是几张薄薄的纸张。

    喻商枝似有所察,紧接着就听钱夫人温声道:“上回小女虽也代为送了些物什,可随后我细想来,还是不够妥当。加之这回喻郎中你对云礼有教导之恩,令他省去一桩祸事,也替我们府上清理了门户,合该一道感谢。此处不过薄礼二三,还望笑纳。”

    钱夫人一挥手,婢女便将木盘呈送到喻商枝和温野菜面前。

    而喻商枝凝神一看,这哪里是薄礼,分明是好几张田契。

    温野菜虽不识字,可也见过田契长什么样子。

    这类契书都有官府规定的样式,其上还要盖上红色的印鉴。

    所以钱府给出的正式谢礼,竟是田地?

    村户人汲汲营营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挣下几亩地,而钱府大手一挥就是数张契书。

    温野菜忙看了一眼喻商枝,见自家相公果然也是全然意料之外的模样。

    很快喻商枝镇定下来,果断起身道:“钱夫人,这礼太过贵重,晚辈断不敢收。”

    钱云礼偏在此时插嘴,“恩公,给你你就收着,再说了,这有什么贵重了,不过是些种庄稼的地。我让我娘给点别的,她非说这份礼才最合适。”

    这回不等钱夫人斥责,进了家中后就没怎么开口的钱云书已经忍无可忍。

    “云礼,你若不懂就少说两句。”

    “我不懂,难道你就懂?”

    钱夫人直接给了钱云礼后背一巴掌,“给我到那边坐着去,看着你我就来气。”

    钱云礼扁着嘴挪屁股,钱夫人瞥他一眼,旋即冲着喻商枝压了压手。

    “喻郎中快坐下说话,依我看,虽说云礼方才说的话失礼,然而也道出了我的想法。我听说你们夫夫二人上面都没了长辈,下面还有一双年幼的弟妹,一家四口人,却只得三亩薄田,这哪里是能过日子的样子?我知你们的日子或许没那么拮据,置办得起田地,可我虽在后宅,也知良田难得的道理。故而命村子里的管事理了理斜柳村的田地,寻出的这些姑且还算是堪用。”

    说到这里,她抿了口茶水,润了喉咙后又勾唇道:“此外,喻商枝你再好好瞧瞧那田契上的名字。”

    喻商枝直觉不妙,待仔细一看,果不其然,田契上的名字都已换成了自己。

    想来也是,以钱府在凉溪镇的地位,想给几块田地过户,压根不需要另一方出面就能办成。

    温野菜在侧,一头雾水。

    喻商枝垂首指给他看,浅浅解释后,温野菜也傻了。

    大户人家的行事都如此直接么?

    要送给你地,就直接连田契上的名字都改了。

    喻商枝虽听不到温野菜的心声,但也大致能猜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事实上答案的确如此,地位和阶级的差距就是这般,一道鸿沟的左右,来自对方的好意容不得你拒绝,来自对方的恶意,你更是招架不住。

    钱夫人转头看了一眼钱云礼,又抬头看了看喻商枝。

    其实送出的十亩肥田,对于他们钱府来说自不算是什么,对于庄户人家来说,确实称得上是大礼。

    若不如此送,且不说他那大方的小儿子不答应,便是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

    “喻郎中,你们小两口且手下就是,退一步讲,难不成我儿的命还不值这几块地么?”

    连这句话都抬出来了,喻商枝自是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只得再次道谢。

    见喻商枝收下了田契,钱云礼也跟着高兴。

    随即又顺着田地的事想到一个人,遂问钱夫人道:“娘亲,那个叫金虎的,儿子现在看他很是不顺眼,我想把他打发到庄子上去种地。”

    钱夫人整了整衣摆,“这事你不用操心了,金虎坏了府上的规矩,便是打发到庄子上也不够。先前金管家来求情,我也没听,且金管家既连外甥都管教不好,焉能管好整个钱府?我已经将他调去别的地方,和他那外甥作伴去了。”

    究竟去处是哪里,钱夫人并未言明。

    但喻商枝的直觉意识到,能为了一个小小的金虎直接料理了金管家,怕是这对舅甥犯的事,远不止是去一个市井食肆作乱那么简单。

    不过这都是钱府私事,与他们全无关联。

    围坐着又说了一会子话,钱云书起身走到钱夫人跟前,附耳说了句什么,钱夫人听后便起身道:“若不是书儿提醒我都没瞧见,这时候已经不早了,想着你们夫夫两个回村还要走不少路,我这边也就不留你们。今日时辰不巧,下回再来,定要在府上用顿饭。”

    说罢就将二人送到了门口,钱云礼也想跟着往外跑,被钱夫人叫住道:“你且慢,给我回来,把今早老爷给你留的功课背一遍,不然一会儿等他回来,你少不得又得挨揍!”

    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其中夹杂着钱云礼背不出书的哀嚎。

    钱云书露出惭愧的表情,“有劳喻郎中多担待了,我这小弟,属实是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别人家嫡出的公子哥,这个年岁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可钱云礼还像个半大孩子,成日就知道四处闯祸,还有围着母亲撒娇。

    任谁都都会如此想,譬如喻商枝就觉得钱云书比钱云礼更适合继承钱府家业,奈何这个时代虽已不会将姐儿和哥儿成日囿于后宅,却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等到终于出了钱府大门,早有钱府下人将温家的牛车赶到了门口,毕恭毕敬地交还了鞭子。

    温野菜道了声谢,跳上了车,两人一个赶车一个走路,很快离开了元宝巷。

    走出一段路后,温野菜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钱府我是不愿再来一回了,虽说人家待咱们客客气气,可实在太难受了。”

    喻商枝怀里还揣着那几张田契,只觉得前襟的口袋从未如此满当过。

    “富贵人家规矩大,哪里比得上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舒坦?”

    温野菜爱听这话,眼看天色着实不早了,两人出了镇子就加快了赶车的速度,好歹在天黑之前回了家。

    顾不上准备晚食,温野菜把两个小的也叫到了堂屋,把门关严实后,才示意喻商枝掏出怀里的契书。

    温二妞看着桌子上的几张纸,大惑不解,“这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大哥,你和喻大哥不是去镇上卖猎货么,怎的就换回来几张纸。”

    温三伢虽然识字,可他年纪小,是头一回见到田契,接过来后细细端详,随后猛地睁大眼睛,不知这几张纸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最后,喻商枝没再卖关子。

    “先前我和你们大哥去镇上卖野羊的那回,意外救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这次恰好又与那少爷相遇,就被请去了府上,得了府上夫人的谢礼。这几张纸,都是村子里的田契。”

    与钱府之间发生的事,喻商枝与温野菜商量过,不与两个孩子讲太多。

    以免哪日不小心说漏了嘴,反而会招惹麻烦。

    温二妞一听是田契,当即就和温三伢手拉手蹦了起来。

    “这一张纸就是一块田么?乖乖呦,咱们家这是要有好几亩田了!”

    村里的孩子不需要刻意教导,打小就知道田地是立命之本。

    毕竟谁家田地多,就证明谁家日子过得好,在村里腰杆子就硬。

    温三伢搞懂这是田契后,便算了起来。

    “二姐,这里有七张田契,却有十亩地,而且这里都写着……”

    他快速翻看了几张纸相同的位置,高兴道:“这十亩地都是上等田!”

    十亩的肥田,在村子里有钱都难换来!

    眼看两个小的一顿欢欣鼓舞,温野菜也笑容满面地靠在了喻商枝的身上。

    “不管怎么说,咱家有地了。”

    喻商枝握住温野菜的手,轻轻点头。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身无长物,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钱府图谋。

    十亩的上等田可遇不可求,这么说的话,钱小少爷说不准是温家命里的贵人呢。

    好不容易高兴完,温野菜把田契拿回屋,锁进箱子里。

    “既上头已写了你的名字,那咱们只需要去跟村长打个招呼,明日抽空去地上瞧瞧。”

    在钱府,喻商枝收下田契后,钱夫人便唤来经办的府中下人,告知了田地的位置,且也跟相应的农庄管事下了命令,他们去了直接找人领路即可。

    有了田地的喜事在前,晚食一家人的胃口都不错,饱饱地吃了顿饭,饭后喻商枝和温野菜又一脸神秘地提了小布包进到温二妞和温三伢的房间,给了两个孩子又一重惊喜。

    “是喻大哥买给我的书!”

    “好漂亮的绢花!”

    温三伢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册,而二妞一眨眼间,已经把三朵花都插在了头上,还一脸陶醉道:“喻大哥,大哥,我好看么?”

    “好看,若是再去拿两坨胭脂,把脸蛋抹成猴屁股就更好看了。”

    温二妞听前两个字时还很是得意,听到后面,直接气得跳起来。

    还拔了一朵绢花,要往温野菜脑袋上簪,这下换成温野菜满地逃窜。

    反观屋子的另一边,全然另一种画风。

    喻商枝向温三伢解释这的来历,“据说是县城青衿书院的夫子撰写的,我不懂科举之事,不过在店里时,看见好几个书生都来买,想着应当是有些用处。”

    喻商枝没说那几个书生看起来年岁都和自己差不多了,而温三伢全然还是个小娃娃。

    温三伢捧着书,很是珍惜。

    “我听学塾夫子说过青衿书院,那是整个县里最好的学子才能去的地方。”

    喻商枝看出温三伢眼里的向往,遂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发顶。

    “等你身体好了,定也有机会去。”

    ***

    夏日的雷雨来得毫无征兆,轰隆隆地下到第二天白日。

    雨点子大到能将泥地砸出一个坑,虽说庄稼喜雨,可雨太大了也不行,尤其是雷雨往往伴随着狂风。

    从门内往外看,雨幕大到织成细密的白雾,温野菜正在往身上套蓑衣。

    雨这么大,水田里的稻苗还没长结实不说,麦子也在快要收获的前夕,这时候出了点什么岔子,一年都白忙活。

    “家里可还有蓑衣?我陪你一起去。”

    喻商枝本在屋内研究那些毒蘑菇,听到外面有声音便出来瞧,一看才得知温野菜要下地。

    他对农事所知不多,一听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若是不会干,你教我就成,多一个搭把手总比你一个人强。”

    温野菜虽一开始不赞成,后来想想自己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哪怕只有三亩田呢。

    温二妞见大哥点头,就去把箱子里的另一套所以也抱了出来。

    这一套是以前温永福穿的,自从温永福去世,温野菜就一直穿乔梅的那套。

    但喻商枝的身量和温永福差不多,瘦是瘦了点,可是长得高。

    套上以后,果然尺寸合适。

    最后一人扣上一个斗笠,换上草鞋,扎紧裤腿,便一起走进了雨里。

    温二妞看了看天色,也拿了家里唯一一把大伞,举着去了灶房。

    喻大哥和大哥回来少不得要淋点雨,既如此她就提前把姜汤熬上。

    村路的地,一下雨便一踩一脚泥。

    时不时一阵风吹来,把雨点子都拍在了人的脸上,感觉斗笠和蓑衣都是穿了也白穿。

    两人手拉着手往前走,才不至于被风吹歪。

    “怕是村里不少人家的房顶也要漏雨。”

    温野菜大声冲喻商枝说道,顺便指了指落在地上的一些茅草。

    温家的屋顶倒是不怕漏,温野菜每年都会重新补一次,看着简陋,实则很结实。

    好不容易到了自家田里,果然水田的水位已经很高了,旱地里也积了水。

    “现在怎么办?”

    喻商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斗笠边沿往上支起一点,这才看清温野菜的模样。

    “要把水排出去一些。”

    雨声和风声太大,温野菜连说带比划。

    两人都带了铁锹,当下喻商枝就跟在温野菜后面,有样学样。

    其实田地里本都挖了排水沟,可往往每逢大雨,被雨水一冲,泥沙就会堆积到一起,把沟渠狠狠堵上。

    两人疏通了半天,才把水田和旱田的田沟都挖明白了。

    但水田还要保有原来的水位,所以不能急着走。

    “相公,你先回去,我在这守着。”

    喻商枝好不容易听清温野菜说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压顶。

    雨势比方才小了一些,可随时都可能再下大。

    “我陪着你。”

    他摇摇头,不想独自回去。

    温野菜看明白他的意思,便也不再劝。

    以前这种时候,他都是自己守着田,今日多了个人在一处,虽是凄风苦雨的,却也别有意思。

    可惜田边也没有个能坐的地方,况且时不时打雷闪电,树下也不能去。

    两人绕着田转了几圈后,温野菜的脚被泥巴糊得难受,脚底板好像有个石子在硌他,他便伸进水田里涮了涮,结果这么一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猛地把脚拔出来,喻商枝赶紧上前扶住他。

    “怎么了?”

    温野菜却示意喻商枝先别说话,他绕开地上的铁锹,索性直接把斗笠掀掉,任由其垂在肩后,随即下了水田,盯着水面的波纹,慢慢朝一侧一动。

    等到某个时机,他突然向前扑去!

    泥水溅得老高,喻商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温野菜笑嘻嘻地抱着一条大鱼直起身来。

    “相公你看!”

    那大鱼一直在温野菜的怀里扑腾,鱼尾巴有力地甩动。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鱼丢在一旁拿铁锹拍晕,这才蹲下来好生端详。

    “咱们家田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

    喻商枝已经吃过好几次稻花鱼了,可也知道像自己这巴掌大的地里,养不出这么大个头的鱼。

    “八成是谁家地里游过来的。”

    好些人家的水田多,鱼怎么抓也吃不完,有些鬼灵精的躲在暗处,能悄无声息

    地长到很大。

    往往一下雨,顺着高涨的水位,就会窜到旁人家的田里。

    但因稻花鱼的鱼苗本就是天生地养的,所以经过温野菜的一番解释,喻商枝明白,这不叫占便宜,这叫大自然的馈赠。

    “清蒸的吃腻了,回家做个红烧鱼块。”

    温野菜对着大鱼流口水,三两句定下了这条鱼在锅里的结局。

    两人又在田边守了好一阵,见雨势稳定下来,才携手一道回了家。

    大鱼用草穿了,回家惹得两个小的一阵围观。

    剖出来的鱼肠子之类都给了温二妞,让她拿去后院喂鸡鸭。

    有些人家也拿这些喂狗,但大旺和二旺吃得好,对于“鱼下水”不屑一顾。

    红烧鱼块一嘴咬下去都是鱼肉,汤汁蘸着馒头吃,回味无穷。

    “大哥做饭越来越好吃了。”温二妞舔了舔嘴角的酱汁,拍了拍饱胀的肚皮。

    喻商枝见她刚吃完就开始打饱嗝,赶紧进屋寻了几枚消食的山楂丸子,兄妹三人一人一颗。

    这些山楂丸子是喻商枝自己在村里收了山楂做的,比起外头卖的更舍得放糖,个头也大。

    每回哪怕是温野菜,也吃得很是起劲,这哪里是药啊,简直是零嘴。

    实则也是这个时代零食太少,没有什么摄入糖分的机会。

    不然若是在现代,喻商枝定会直接做成无糖的版本,那样才健康。

    好不容易盼到雨停,喻商枝和温野菜终于可以去钱家的庄子上找人看田地。

    去之前还得去寻村长打个招呼,一来是村里各户名下有多少土地,在他那里都有记录,这样才方便收粮税时与县里派下来的税官核对。二来是他们这十亩地的来由,不跟别人说,也需得跟村长,否则赶明有人乱传谣言,连个见证的人都没有,徒惹烦恼。

    两人去时没空着手,喻商枝包了好些个自己搓的山楂丸子,村长家里孩子多,吃得也好,这东西用得上。

    村长一见这东西,泛着一股子酸甜可口的气息,就知道里面加了糖的。

    在乡下,加糖加盐、多油多酱的都是好东西,村长乐呵呵地接了,叫了自家媳妇过来取走,给各房分一分。

    “你们小两口怎的一起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村里没人闲来无事找村长串门子。

    喻商枝看了一眼温野菜,随即便掏出怀里的田契。

    “村长,我们家新添了十亩地,想着跟您说一声。”

    许百富原本在往旱烟袋里塞烟丝,闻言差点把烟袋锅子磕到地上。

    “十亩地?你们去哪里买了十亩地?”

    上回喻商枝和温野菜托他留意田地,他一直上着心。

    但这几年的年景都不错,村里也没什么人遭了灾要变卖田产的,所以一时半会他还真没寻到。

    要说再早两个月,倒是有一户早就迁居到镇上的人家变卖留在村子里的祖产,可惜那些肥田一早就让大地主抢光了。

    正想着那日见到他们时说上一嘴,哪知人家手里已经攥了足足十亩地了!

    见喻商枝似乎欲言又止,许百富站起来,喝退了在门前院子里疯玩的自家娃娃,顺道把门关了起来。

    如此就不打紧了,喻商枝把田地的来由讲了一遍,听得许百富久久没回过神。

    “钱老爷,可是那个地主钱老爷?”

    说完他也知道是自己多嘴,放眼整个凉溪镇,哪还有第二个钱老爷!

    “你竟救了那钱大老爷家的少爷,这可真是一桩善缘!”

    许百富举着烟袋的手都有点发颤,料想眼前的喻商枝果然不是池中物,不过是去了几次镇上,都成了钱府的座上宾了。

    这小小的一个斜柳村,哪里装得下他。

    他翻看田契,全都是上等田。

    而且这可是钱家放出来的十亩肥田,怕是一年能产不止两石粮食。

    这人的际遇当真是羡慕不来。

    许百富年纪大了,对许多事看得很开,更是信奉那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以前村里人常说,为何温永福夫妻两个与人为善,偏偏好人不长命?

    现在看来,八成是积的德行都用在了温野菜招赘婿这件事上。

    转身去里屋上锁的箱子里取出田地册子和笔墨,翻到温家对应的一页,许百富不讲究地直接用口水润了润笔尖,把这几张田契上对应的要紧内容都写了上去。

    写完后,他把册子转过去,让喻商枝查验。

    村里人识字的不多,但遇到认字的,许百富都会直接让人家自己看。

    “村长您办事,我们自然是信得过。”

    喻商枝嘴上客气着,眼睛则快速扫了一遍,的确无误。

    见年轻的夫夫两个要走,他又叮嘱道:“如今你们名下添了十亩地,之后缴的粮税可就要多了。也不知钱家给的地是什么情形,若是空地,赶紧种上粮食,良田最忌撂荒。你们家人口少,实在忙不过来,就是在村里请人帮把手,也万万不可耽误,如此明年秋收缴完粮食,还能剩下家里的口粮和多余出去卖的粮食,便是最好的。”

    温野菜知道村长这是怕他们年纪轻,分不出轻重缓急,加上喻商枝一看就不是干农活的,才都说了这么好些。

    “您放心吧村长,缴粮税的时候指定不让您为难。”

    至于钱家给的地现状如何,他们没有奢望太多,人家能大方地赠予十亩肥田就已是很好,总不能还巴望着人家把粮食种上,干等着你来收成。

    事实也的确如此,到地方时发现十亩地空荡荡的,不过已经翻好,看起来随时可以耕种。

    钱家庄子上派来的人在旁边客客气气,一看就是钱府下令时特地嘱咐过,哪怕看喻商枝与温野菜穿着普通,也没有半点怠慢。

    开玩笑呢,这可是被老爷和夫人当眼珠子疼的小少爷的恩公!

    “二位爷,这就是田契对应的十亩土地,一共是三亩水田,七亩旱田。”

    之后,这小管事细说了十亩地的来历。

    “这十亩地乃是我家老爷月前刚置办来的,但二位爷放心,包括佃户交割在内的事,一应都料理好了,保管往后没什么纠纷。”

    听到这里喻商枝才知,为何这十亩地被钱夫人拿来赠人,且看起来相对与钱家的大片土地隔着段距离。

    说罢小管事又弯腰抓了一把土呈上来看。

    “这地的肥力是极好的,您瞧瞧这个土就知道。”

    喻商枝不懂农事,温野菜却是明白的。

    他低头也抓了两把土试了试,脸上出现笑模样。

    “干湿刚好,颜色也深,不愧是肥田。”

    转而又问。

    “可知这几亩地先时是种什么的?”

    小管事答道:“无非是些常见作物,除了麦稻,还种高粱,听说是拿去酿酒。”

    温野菜点点头,拍干净手站起来。

    喻商枝见他没什么问的,就从钱袋里拿了一串铜板递上去,少说也有个三十文。

    “今日多谢了,拿着回去打壶酒吃。”

    小管事没成想这村里头的人还怪讲究的,他们干这个的,素日也没少收佃户孝敬,收钱的手段很是熟练,当即往怀里一收便笑道:“那就谢过二位爷,小的宋发,回头有什么事用得上小的,您尽管吩咐。”

    毕竟他知道眼前这小郎中,是能在夫人少爷那里露脸的。

    回头若是替自己一嘴,保不齐能涨月钱!

    作者有话说:

    小两口的家底越来越厚啦,明天见~红包已开,请查收~感谢在2023-08-04 11:52:57~2023-08-05 11:1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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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三更合一

    还疼不疼?

    若说先前这十亩肥田只还在脑海里, 现今实实在在踩在上面,感觉都不一样了。

    那钱家派来的小管事拿了钱就走了,毕竟这边已经不是钱家的地了, 上头也吩咐过莫要来打扰。

    外人走后,温野菜就迫不及待地领着喻商枝, 把十亩地都走了一圈。

    这个时代的一亩地比现代的一亩地要小,换算一下,大抵也就是五百来个平方。

    可十亩地, 加起来就也有五千多平方。

    走一圈下来, 步数不少, 可两人一点都不觉得累。

    “现下得了这十亩好田,咱家先前的三亩地就不够看了。一年不过能产一石多点的粮食, 还得是天公作美,紧着弦料理,半点不错的时候才成。不过好处是麦子收了不用愁种豆子还是玉米了, 这下两个都种也妥妥地够用。到时再从这里辟出两亩,给你做药田,如何?”

    喻商枝听着温野菜的规划,想了想道:“地里种豆子可以固肥,所以不妨还是把家里空出来的旱田种上豆子, 到时做澡豆的原料就从那边出。药田先取一亩,我先试试看。若是出了岔子, 不仅药种不成,还耽误种粮食, 那可就糟了。”

    “那就依你。”对于药田的事, 温野菜全权交给喻商枝决定, 不过种豆子固肥,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种豆子还有这等好处?不过以前也听村里种田的老把式说,种豆子养地,但为什么养,谁也说不明白。”

    喻商枝自是知道其中原理,便尝试着简单解释了一通,可惜还是有很多名词,无法换成这个时代常见的说法。

    温野菜听得挠挠头,“虽是没太明白为什么,可起码晓得种豆子是好事。”

    喻商枝笑道:“是这样没错,过去我还听说,有地方会水旱轮作,收了稻子后把水田抽空,种上豆子,给田地休养生息的机会。”

    这说法听得温野菜有些跃跃欲试。

    “既家里现在地多,不怕耽搁,回头也可以拿家里那亩水田试试看。”

    这也是喻商枝喜欢温野菜的地方,他不似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思想保守,似乎更乐于接受新生事物。

    不过想想也是,温野菜自己就是个与世道主流格格不入的“悍哥儿”,他若是随波逐流,怕是早早就胡乱嫁人,任由自己的命运拴在一个并不喜欢的男人身上了。

    可惜喻商枝到底对农事知之甚少,搜肠刮肚说出来的那些,还都仰赖于前世读书足够多的缘故。

    不然他想,说不准自己还能画点什么后世研究出来的农具图纸,乃至搞一搞育种嫁接之类的事。

    但隔行如隔山,他还是好好专注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随后温野菜和喻商枝商量着,这十亩地里的水田还是种上稻子,这会儿种虽然晚了一些,实则气候上也过得去,总比撂着什么也不种来得好。

    为此喻商枝又提出一个想法,这回直接在稻田里放养鱼苗,搞一搞稻花鱼养殖。

    稻田养鱼在后世早已是通行的做法,但似乎在当下,至少在凉溪镇下面的村子里,并没有成为常态。

    想到这个主意,也是因为喻商枝记得温野菜说过,城里人有专门偏爱吃稻花鱼的,说稻花鱼有一种不同于河鱼的香味。

    如果能搞一搞业余养殖,田里的稻花鱼数量会多不说,还能对稻花鱼的生长阶段有更精准的把握。

    温野菜让他说得摩拳擦掌,简直想用十亩地干一番大事业。

    不过到了晚上熄了灯,喻商枝就有些后悔白天出了那么多点子了。

    因为今晚的小夫郎,明显并不专心。

    往日里喻商枝把他亲得七荤八素后,他早就迷迷糊糊找不到北了,今日估计是脑子里还想着事的缘故,以至于喻商枝都上去想要脱他衣服了,他突然冒出一句,“相公,你说若是要在水田里养稻花鱼,那鱼苗从哪里来?”

    喻商枝一口气没上来,登时也不讲究什么慢条斯理的氛围了,三下五除二就把温野菜和剥洋葱一样给料理完毕。

    “哎!等等!”

    温野菜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人就压了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由不得他了。

    很快,他就把什么水田旱地养鱼种豆全都抛在了脑后,整个人在喻商枝全然不同以往的攻势下举了白旗。

    某一个时刻,他好像被抛去了浪花的浪尖,急需抓住点什么东西,便用力去攀附喻商枝的后背。

    温野菜到第二天天亮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在喻商枝的背上抓出两道血印子。

    隔了一夜,不仅血印子的血凝固成了血痂,周围甚至有点肿了。

    他好生愧疚,主动拿了药来给喻商枝抹。

    本来还有心怪罪一些喻商枝把他翻来覆去,抱上抱下,如今自己没少从中品出甜头,对方却伤着了,只好把抱怨尽数咽了回去。

    “还疼不疼?”

    他收起药膏,又凑近了吹了吹。

    凉丝丝的气息拂过创口,喻商枝觉得小腹再度微微一紧。

    ……不由地叹了口气。

    果然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口子就收不住,自己过去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如此贪恋于床帏之事。

    为了不再大白天的就“犯错误”,喻商枝赶紧套上外衣,“不碍事了,一点小口子而已。”

    温野菜默默忖道:哪里是什么小口子,比划一下都有一根指头长了。

    他低头认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指甲,下定决心以后都要好好修剪再磨平。

    ***

    温家新添置了十亩地的事情,很快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因为温野菜这两日各家买种子,又去镇上铁匠铺打新农具,听说还可能雇人去帮忙,压根就瞒不住。

    就连来家中找喻商枝看诊的人,都忍不住打听两句。

    喻商枝收回把脉的手,先对来看诊的老伯说:“只是牙龈红肿,我这里有些清热去火的药丸,吃上几粒就好。”

    说完见对方面露难色,猜到是不乐意花钱,很快改口,“家里可有花椒?”

    那老伯当即点头,“有的,家里种了几棵野花椒嘞。”

    喻商枝便道:“回去用花椒煮水漱口,在口中多含一会儿再吐掉。这几日少吃肉,多吃菜,多喝水,往后也记着用盐水漱口和杨树枝刷牙,你这牙已经掉了好几颗了,若是继续掉,可就连吃饭都咬不动了。”

    这会儿的人不注重口腔卫生,三四十岁就开始掉牙的人都有不少。

    其实像杨柳枝、粗盐粒这些东西,斜柳村这等日子还算不错的村落,大多数人家都是用得起的,只是没有那个意识。

    说罢他才接上那老伯媳妇打听田地的话,正巧外头还等着两三家的人,索性有有意无意地也说给他们听。

    至于说辞,当然是早就商量好的,不会牵扯上钱家。

    “家里四口人四张嘴,先前的三亩地哪里够吃,眼下手里有点银钱,又碰巧得了个缘分,认识一个人折卖土地,便咬咬牙要了十亩,毕竟过了这村没这店。如此既不愁口粮,过几年二妞出嫁说人家的时候,也不会被人看轻。”

    而缘分是什么,长眼色的人都没问。

    那十亩肥田原先的主人,其实村里也有不少人知道。

    听说是早年在镇上做商户发了财,搬到镇子上住的一户人家,家里的地是请族亲料理的。

    这会子变卖,多半是家里急用钱。

    喻商枝是个做郎中的,经常去外村帮人看诊,说不准因此结识了什么贵人。

    这是人家的本事,有些人眼热归眼热,可也没有办法。

    总不能放下锄头拿起脉枕,也学着人家当草医去。

    YúěLIΑΠgWǎn

    然而这消息传到常金莲的耳朵里时,她却是结结实实地砸了家里一个碗。

    在院里的王百川听见动静,直接几步跨过来,瞪大了一双牛眼。

    “这个月你砸的第三个碗了!你是手抖端不住饭碗了不成!这日子你要不想过,不如就别过了!”

    常金莲气得浑身发抖,她嫁过来这些年,给王百川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还有一个出落地亭亭玉立的幺哥儿,婆母活着时都对她客客气气,何曾见王百川和自己红过脸!

    可自从王小玉出了事,这个家就全变了。

    “你还有脸说!你的亲生哥儿现在那般模样,你就说究竟管不管!”

    王百川简直恨不得给常金莲一个耳刮子,这妇人近来是越来越疯了。

    “还不都是你把玉儿惯成如今的样子,我早说在村里给他找个踏实本分的庄稼汉子就成,当初那么些好人家的小子上门提亲,你愣是一个都看不上,非要让他去水磨村嫁书生,现在倒好!我告诉你,我就是念在他是我亲生哥儿的份上,不然他犯的事情,合该直接被浸猪笼!”

    “浸猪笼”三个字一出,常金莲就好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终于软绵绵地跌坐在地,捂住脸哭了起来。

    王百川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问你,那唐家人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还要不要娶玉儿?”

    常金莲猛地抬起头,“那唐文对玉儿做出那般腌臜事,你还想让玉儿嫁给他不成 ?”

    王百川狠狠跺了跺脚,“我看你真是糊涂了!现今玉儿不嫁给唐文,那还能嫁给谁?我就问你,谁还敢要他!若唐文不肯娶,他这辈子就算是完了!你我还有一口气便还好,若咱俩没了……”

    他看了一眼屋里,也就是今日老大老二带着媳妇都下地去了,他们老两口才在屋里这么说。

    “等咱俩入了土,老大老二一分家,你当谁还容得下他一个老哥儿!”

    常金莲一下子被他点醒,是了,她现今其实哪怕再恨,再骂,可到底也不想再把自家哥儿逼上绝路。

    可若等自己和王百川都不在了呢?

    那唐家害了她家玉儿后便装死,是否就吃准了她们家会把这苦果心甘情愿地咽下去?

    常金莲的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若真是如此,她就偏偏不能让唐文如愿。

    如今她也不指望姓唐的考什么功名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得娶她们家玉儿过门,给玉儿一个名分才成!

    常金莲当机立断,说干就干。

    谁也不知她夜里都辗转反侧地想了些什么,总之她隔天就换了一身最好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地立立整整,提着一个小包袱,还拉上了同样收拾一新的王百川及自家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精神奕奕地去了水磨村。

    王家如何,温家这头一概不知,因为小两口又有了新的头疼事。

    那就是温三伢病了。

    这次算是自从喻商枝来后,这孩子病得最厉害的一次,咳喘症又犯,半夜里躺都躺不下。

    一开始只是因为前两日的风雨,令三伢有些着凉,但初时只不过是寻常风寒,在喻商枝的看顾下没多久就能好。

    哪知某一日被喻商枝逮到,原来温三伢成日躲在被窝里看书。

    这书,显然就是喻商枝上回去镇上买的那本,青衿书院夫子出品的参考书。

    要说温三伢手不释卷,从拿到书那日就开始了。

    实在是姐弟两个得到了礼物后都很是兴奋,比如二妞天天头顶带着大花出去炫耀,恨不得睡觉都不摘。

    三伢则是有空就捧着书看,可他到底没在学塾上太久的学,虽是识字,许多的地方仍是看得半懂不懂,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磨墨铺纸,把不明白的地方记下来。

    反正他记得喻大哥说过,明年开春自己说不定就能回去念书。

    到时候就拿着这些去请教夫子,两不耽误。

    家里现在桑皮纸足够使,温三伢便也不像从前一样十分俭省着用。

    后来染了风寒病倒,他却正看在兴头上,只想赶紧把这粗粗地看完第一遍再好好休息。

    因而哪怕喻商枝每日叮嘱,让他以保养身子为上,他还是偷摸把书压在了枕头底下,只要屋里没人,就翻出来瞅几眼。

    几次三番的,终于把自己的病症折腾重了。

    喻商枝没收了温三伢的书,心里却有些自责。

    本来想着送一让孩子开心开心,哪知这遭成了乐极生悲。

    尤其是眼看三伢的生辰就要到了,若是如此病着过,听起来也不是个好兆头。

    故而当晚,喻商枝就和温野菜商量,自己和温二妞换了位置,他陪着温三伢在西屋睡,方便夜里照顾,温二妞则去跟着温野菜睡,左右哥儿姐儿之间是没有避讳的。

    换过来的夜里,温野菜不放心,偷偷披着衣服出来看。

    期间被大旺和二旺发现,他赶紧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蹑手蹑脚地到了门边,推开一条缝。

    借着稀薄的月光,他发觉喻商枝竟还没睡,而是靠在床头时不时看一眼温三伢,给他揉着止咳的穴位。

    而在他推门时,就已经被喻商枝察觉到了。

    他看到自家相公笑了笑,一颗心蓦地就落了下去。

    这回温三伢病重,定然和从前那几次不一样了,有喻商枝在,定能化险为夷。

    ……

    温三伢彻底退热的这天,温野菜和温二妞都出门了,喻商枝在家看诊。

    刚送走一个被毒虫咬了的村民,就见傅家的傅老四提着一筐子东西走进来。

    “喻郎中,忙着?”

    喻商枝摆手,“不忙,这会儿没病人,老四你来可是有什么事,家里老太太可好?”

    虽这么问,其实喻商枝一眼就看出来了傅老四上门的缘由。

    这还要从傅老四那位心口不舒服的阿奶说起。

    傅阿奶已经在喻商枝这里瞧了好几回,药吃下去这段时日,眼看老太太精神头好了许多。

    唯独因为家里不让她吃肥肉,成日里的闹腾,要么不喝药,要么不吃饭,还经常坐在家门口,逢人就说儿孙不舍得给她吃肉。

    村里人都知道内情,拿这执着的老太太没办法。

    后来还是喻商枝想出了一个主意,教傅家人如何用冬瓜伪装肥肉。

    “这是素斋惯用的法子,专门给那些说是吃斋念佛,实则吃不下青菜豆腐的人备的。只消把冬瓜厚厚地切开,中间挖一个洞,锅里少放一层油,加点清酱上色后煎熟。再取些口感厚实的菌子切丁,和豆腐、鸡蛋混在一起做馅,塞进冬瓜的洞里,以面抹平,最后再架在锅上蒸熟,淋些糖、盐、清酱混成的酱汁。”

    傅老四是拉着自家媳妇来听的,听完之后,却头一个咽了咽口水。

    “大户人家吃东西就是讲究,一个冬瓜还能装成肥肉?”

    喻商枝莞尔笑道:“瓜是瓜,肉是肉,非要说的话肯定是不同的。”

    傅老四媳妇听得入了神,琢磨了一下,这里头的食材也没什么贵重的,最多费一点油煎冬瓜。

    但也不碍事,锅里的油用完,还能继续炒下一个菜。

    “谢过喻郎中,回家我们就试试。”

    是以今日喻商枝一见傅老四,就猜测多半是冬瓜装肥肉那事有了下文,果然傅老四喜气洋洋地开了口。

    “喻郎中,上回你出的主意真是好用,老太太眼神不好,加上冬瓜里加了不少清酱,又用了荤油,吃得头也不抬,直说是肉。这下家里总算是清净了,下回她再闹腾,我们就再做一回。”

    说罢就将手里的篮子递上来。

    “这是家里桃树结的鲜桃,挑了些甜脆的,给孩子拿着尝尝鲜。”

    “这哪里使得!”

    喻商枝如今是成日都要和村民上演这推拉大戏,着实颇有些身心俱疲。

    其中最推不过的,就是傅老四这样力气和牛一样大的青壮汉子。

    所以这些鲜桃,喻商枝最终还是收下了。

    等傅老四走后,他看了看,留下的足有十个桃子。

    喻商枝想了想,先拿了一个脆桃打了水洗净,去灶房用刀切成小块,装进碗中,端着去了西屋。

    “三伢,可醒着?”

    听到喻商枝的声音,温三伢在床上翻了个身。

    “喻大哥。”

    他嗓子哑得厉害,不仔细听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喻商枝进去后赶紧把门关紧,不过屋里的窗户支起了一道窄窄的缝,好让屋里的空气能够流通起来,不至于太过憋闷。

    “你不是没胃口吃饭,傅老四方才送来一篮子鲜桃,可想尝尝?”

    温三伢嘴里没滋味,病得厉害时也察觉不到饿,不过看到了粉粉嫩嫩的桃子,却破天荒地有些心动。

    喻商枝见他喉头动了动,便搬过了炕桌,扶他坐起来,将桃子和小勺搁在上面。

    “桃子适当吃些不碍事,我也尝过了,是清甜,不是那种蜜甜,不会害你咳嗽得更厉害。”

    “谢谢喻大哥。”

    温三伢端着碗吃桃,没过一会儿,外面两条猎狗叫起来,是温野菜领着温二妞回来了。

    喻商枝出了屋,见他和温二妞的怀里,各抱了只小母鸡。

    “还真被你们买着了?”

    温野菜摸着母鸡的羽毛笑道:“可不是么,村子那么大,问一圈总能遇到舍得卖的。”

    早就说想多抱一两只母鸡回来,好让下的蛋够家里人吃。

    这两日得了空,温野菜就去村里打听谁家有合适的蛋鸡想卖。

    一只蛋鸡能卖好几钱银子,虽说留着母鸡就有蛋吃,但也挡不住有人家急着用现钱的。

    “先将这两只单独养着,熟悉了再合到一起。入了秋就有秋雏了,到时候买它十只八只的。”

    温二妞仰起脸,“大哥,到时候那么些鸡,加上鸭子,能全归我管不?”

    温野菜看她一眼,“全归你管?你口气倒是不小。行,你要是真能管得了,到时候多余的蛋卖来的钱就给你当零花。但如果三伢帮了你,你可也得记得分一些给他。”

    温二妞欢呼一声,抱紧了怀里的小母鸡,这可都是以后自己零花的来处!

    “大哥你最好了,你放心就成,我保管把鸡鸭都养得结结实实,天天下蛋给咱吃!”

    两只小母鸡很快都安顿到了后院鸡窝,温野菜掸了掸身上粘的鸡毛。

    喻商枝站在旁边,用葫芦瓢舀水帮他洗手。

    “三伢怎么样了,可有再烧起来?吃东西了没?”

    “早上的面条吃了两口便不吃了,方才傅老四送来些桃子,我切了一个给他,不知道这会儿吃了多少。”

    几瓢水过后,手洗干净了,温野菜进屋瞧温三伢。

    出来时端了个碗,里面就剩下了几块桃子。

    “吃了不少,我让他拿水漱了漱口,省得回头牙疼。”

    说罢他也拈了一块到嘴里,点头道:“还怪甜的,傅家那两株桃树有年头了,年年结的果子都脆生。”

    反观温家的院子里就有些冷清。

    “以前家里也种过果树,不知怎的没活,后来村里人都说种树不活,兆头不好,我爹娘也不敢再种。”

    喻商枝看了看空荡的庭院,果树从种下到结果,一般都要好几年的光景。

    若是种树有忌讳,不如就种别的。

    “回头找找有没有人家种葡萄的,要一根果藤来,以前我在家里料理过葡萄,还算有点经验。”

    温野菜已经把碗里的桃子吃完,预备再去洗两个,闻言道:“村里没有种葡萄的,我倒是在水磨村见到有人家搭葡萄架子,看回头能不能要一根藤。不过原来葡萄是用葡萄藤种的,我以为是用葡萄籽。”

    山上也有野葡萄,长得和家里种的葡萄差不多,不过个头更小,常吃到酸的。

    要是能在家里种葡萄定然是最好的,夏天还可以在葡萄架子下乘凉。

    “把葡萄藤扦插到地里就能成,按理说最好的季节是清明前,现在已经过了,就等秋天再种也不迟。咱们这里的冬天不算太冷,不妨碍越冬。”

    “葡萄,什么葡萄?哪里有葡萄?”

    温二妞从后院走过来找水洗手,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后好奇地凑过脑袋。

    “没有葡萄,有桃子,吃不吃?”

    “吃!”温二妞笑嘻嘻地接过温野菜手里的大鲜桃,“大哥你们歇着,我去洗。”

    喻商枝眼含笑意,嘱咐道:“桃毛洗干净,不然当心吃了嘴巴痒。”

    或许是这个桃子彻底唤起了温三伢的胃口,晚食的时候他自己喝光了一碗热乎乎的鸡蛋粥。

    家里剩下三人都松了口气,若是能这么好好将养着,到了生辰那日怎么也恢复了。

    没了这宗心事,喻商枝也能安心地背上药箱,去水磨村给唐文复诊。

    这回他没让温野菜陪着去,不然既要占着牛车,又要占着温野菜的时间,怪不划算的。

    以后出村看诊的机会怕是还有很多,总不能次次都两人一起。

    温野菜明白这个道理,也没强求非要送喻商枝去。

    上一回他特意要回家赶车,也是担心吴郎中和唐文的老娘使坏罢了。

    只是复诊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喻商枝依照出门前的估算,果然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了,手上还提了一刀猪肉,还有从桩子家买的一块豆腐,此外还得了一碗豆花。

    “豆花是桩子婶非要送的,说是不值什么钱,拿回来给孩子吃。”

    这是村里人送人情常用的说辞,一提到孩子,很多人家就半推半就地收了。

    喻商枝也早就发觉了桩子媳妇对自己态度的转变,看来确实说一万句,也不及真的做点什么来得有用。

    “收就收了,下回我去买豆腐,送她点菜。这豆花来得巧,咱们也自个做碗红糖豆花尝尝。”

    黄鳝是昨天温二妞和虎妞,还有孔麦芽三个人去钓的。

    当然,孔麦芽是温二妞硬拉上的,说喻大哥讲了,黄鳝适合身体虚弱的病人吃。

    她要钓回去给三伢,让孔麦芽也给他爹钓几条。

    黄鳝和泥鳅一样容易养,哪怕没水也能活一阵,所以养到今天中午才杀来吃。

    饭桌上,温二妞提起孔意。

    “麦芽说他爹现在可用功了,成天把勺子用布条绑在手指上,然后把石子从一个碗里捞到另一个碗里。有时候孔麦芽看着都着急,他爹倒是沉得住气。”

    喻商枝听说孔意这么不懈怠地练习手指力量,对这个汉子高看了一眼。

    “明日也该去给他施针了,到时候我看看他练得如何了。”

    温二妞嘻嘻笑,“麦芽还说了,他爹可怕看见你了,说看见你就好像以前在学塾看见夫子考校功课。”

    喻商枝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几个丫头也真是,背地里一个编排亲爹,一个编排哥夫。”

    温二妞吐吐舌头,随即给温三伢和自己都舀了一勺豆腐和汤,把一碗米饭泡成了汤饭,吃得头都不抬。

    温野菜却注意到喻商枝回来后就情绪有些低沉,趁着饭后收拾碗筷时,他把人拉进灶房里问:“怎么感觉你回来之后就怏怏的,可是唐家那边出什么事了?”

    喻商枝浅浅叹气,“唐文还是老样子,这病被他拖了太久,急不得一时半刻,只要没恶化就是好的。我也看了吴郎中送去的药材,倒是品相不错,也够斤两,这么喝下去不成问题。不过……”

    他把手上的碗放进木桶里涮了涮,拿出来后才道:“唐文和王小玉要成亲了,就定在这个月。”

    温野菜的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成亲?这个月?这么着急?”

    喻商枝点头,“何尝不是,唐文他娘还问我,到了那日,唐文能不能起得来床?就算是别的办不成,至少拜堂的礼数得走完,不然不像话。”

    温野菜撇撇嘴,“果然无论刮什么妖风,最后还是得难为你,你怎么说?”

    喻商枝把干净的碗递给温野菜,由他擦干净放回橱柜。

    “实话实说罢了,个人体质殊异,若是到那日唐文能撑得住,那也是他的本事。”

    说罢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走之前,我提醒了她一件事,就是王小玉哪怕有孕,孩子生下来也会带胎毒。这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可是我若不说,只怕又害了一个孩子。”

    但这门亲事多半是板上钉钉,唐文和王小玉除了彼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们被绑死在这一艘船上,横看竖看,都写满了人言可畏。

    ***

    眨眼间,就到了温三伢生辰的前一日。

    入了夜,温三伢早早睡了,丝毫不知家里剩下三人在堂屋里“密谋”。

    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是温二妞先听烦了,头一回打断喻商枝和温野菜道:“要我说,生辰礼就给我,我拿去藏在衣箱里,明日就借找衣服的由头让三伢自己去发现,这不就成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对视一眼,也不得不承认二妞这个主意简单粗暴,但好用。

    见自己的办法得到了肯定,温二妞满意地摆弄着两根辫子,随即好奇道:“快让我看看,你们给三伢置办了什么!”

    喻大哥和大哥都有钱,想也知道定是去镇上花钱买的。

    只是当她看到镇纸和笔墨的时候,整个人都没话说了。

    “谁家小娃娃过生辰,送这些当贺礼!”

    不该送些点心、糖果子和玩具么?

    她还想着能蹭两口沾点光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伢的性子,你给他那些哄孩子的,他反而不乐意。”

    温野菜小心翼翼地把布包袱重新包好,随即饶有兴味地看向温二妞。

    “你呢,给三伢准备了什么?”

    温二妞看了他一眼,得意道:“你肯定猜不到。”

    说罢就从背后拿出另一个布包袱放在桌上,大方道:“就允许你们提前看看,可别太惊讶。”

    喻商枝离得近,上手把包袱解了,两人得以看见贺礼的全貌——

    居然是个上学塾用的书包。

    这个时代的书包更像是现代的斜跨布包,不然去学塾路远,一路抱着书也不是回事。

    “你是从何时开始做的?分明先前还不知道要给三伢庆生辰。”

    温野菜拿着那书包翻来覆去地看的,大为意外,而喻商枝则注意到书包的一角,绣了一簇小小的嫩芽。

    温二妞扬着下巴,故作淡定道:“喻大哥不是有一回说起,三伢以后还能回去上学么?从那会儿我就扯了练女红的布头给他缝了。这几日又赶了赶,总算是做完了,也不是很难。”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一看就是昨晚偷摸熬夜了。

    举起来的手上清楚可见,指头尖都泛着红。

    “明天你们就瞧好,什么时候听见我拍巴掌再进来。”

    温二妞觉得自己的安排非□□,很快就抱着包袱蹑手蹑脚地回屋了。

    月落日升,总算等到了四月十九这天。

    入夏后白日变长,清晨天还蒙蒙亮,各家就有不少人提着农具下地。

    等太阳一升起来就会晒得人受不了,不如早干完早回家,最热的时候便能在家里吃顿饭,躲个闲。

    喻商枝和温野菜却不在其中,而是醒了后一道在灶房忙活。

    过生辰的习俗是早上就要吃一碗长寿面,以一根完整的面条拉成,中间不能断。

    温野菜一早就醒好了面团,喻商枝则自告奋勇要帮忙揉面。

    哪知他揉了半天,盆里的面还是没有成团,反而是他的手指上沾了不少黏糊糊的面糊。

    温野菜无奈地接过手,换了喻商枝去给温三伢熬药。

    他一边熟练地揉面团一边道:“也是奇了,你做什么都能做出几分模样,偏偏进了灶房就两眼一抹黑。”

    喻商枝其实自从眼睛好了之后,就没少跟着温野菜甚至温二妞学烧饭。

    哪怕温野菜说除了厨子之外,没有汉子会围着灶台转,让人听了去多不像话,喻商枝也依旧坚持。

    “别家的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但我觉得无论是汉子还是姐儿哥儿,一家人既在一处过日子,这家里的活计也该分摊着来做。”

    既如此,温野菜也没再拦着他进灶房。

    然而这么久了,到如今还是只会煮个粥热个馒头,哪怕是煮面条都会变成奇形怪状的面坨坨。

    “等我再练练,总有一天能学会。”

    有这份心就足够难得,温野菜抿着嘴唇暗暗地乐。

    做面条的面团要揉一会儿再醒一会儿,这样最后出来的面条才劲道。

    药罐放上泥炉后就不必再管,喻商枝不愿闲着,去后院摘了几把青菜和几个柿子,这是要放在长寿面里的。

    可惜这个季节萝卜还没有收获,不然喻商枝还挺像拿萝卜片刻几个字搁进面碗里的。

    但他算了算,温野菜的生辰在九月,到时就有萝卜可以用,这个小花样的第一次,不妨还是留给自家夫郎吧。

    很快面团就准备停当,温野菜小心地将其揉搓成一根完整的面条。

    除此之外,面团也还有一些剩余,早食温三伢吃面,他们三个吃揪面片,过水煮开了就能吃,配菜也都用一份,最是省事。

    至于大餐,还得留到晚上那顿。

    等到就差面条下锅,西屋也传来了声音,他们便知两个孩子醒了。

    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到西屋门前,各自不说话,侧耳去听屋里的动静。

    尚不知温二妞用的法子好不好使,毕竟她的脑瓜子可远不及三伢的灵光。

    但很快,二人听到了温三伢的一声惊呼。

    温二妞赶紧拍了三个巴掌,这是他们昨晚商量好的暗号。

    喻商枝与温野菜迅速推门而入,三人齐声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同时迟到了多年的祝福。

    “三伢,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王家快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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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三更合一

    从医者可以与天争命不假,可也并非每一回都能赢过命运

    温三伢是个很少哭的孩子, 今日却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从出生后就没有过过生辰,起初甚至不知道生辰是什么东西。

    后来去学塾那阵子接触到了别家的孩子,才知道人人都有一个生辰, 到那日能吃到长寿面和鸡蛋,有时候还能吃到糖。

    可温三伢回家后却从没问过一句, 为什么自家的人从来不过生辰。

    因为他隐隐约约能猜到,个中因由怕是与自己有关。

    “三伢,生辰这天你可不能哭, 如果这天哭了, 那你未来一岁里都要哭了。”

    温二妞叉着腰教育温三伢, “生辰多好呀,快看看包袱里的东西, 喻大哥和大哥都给你买了贺礼,我也有一份!”

    喻商枝和温野菜也跟着进了屋坐在床边,看三伢仔仔细细地打开包袱。

    压在最上面的是温野菜买的镇纸。

    “三伢, 你认不认得上面写的字?”

    喻商枝指了指镇纸上的刻字装饰,就听温三伢不假思索地答道:“君子慎独,出自‘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温三伢抑扬顿挫地背完, 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喻大哥, 我背的对不对?”

    喻商枝虽说没考过科举,可他从小就受祖父亲授的国学教育, 听了温三伢的这句话, 便想起上回在书坊也看到了《礼记》。

    “背得很对, 这是你大哥给你选的, 喜不喜欢?”

    “喜欢!谢谢大哥!”

    温三伢抱着镇纸扑进温野菜的怀里,把后者稀罕得不行。

    把小弟揉了好半晌,才舍得松手。

    接下来是第二份礼物。

    “是新毛笔,还有新的纸!”

    温三伢看着雪白的宣纸,半天都合不拢嘴。

    这回换做温野菜道:“这是你喻大哥挑的,说是你在家习字,需得有好纸好笔才行,不然反而越练会越荒废。”

    但这纸实在是太好了些,过去在学塾,夫子用的也是宣纸,可远没有这么细腻洁白。

    再看那只笔,温三伢简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写几个大字了。

    “喻大哥,其实你送我的书就很好了。”

    温三伢就算还没去镇上亲自买过这些东西,但也猜得出,无论是镇纸还是纸笔,一定都不便宜。

    “书是书,贺礼是贺礼,这是两码事。”

    喻商枝帮着温三伢把宣纸和笔都拿到一旁放好,上面压上簇新的镇纸,最后包袱里显露出来的,就是温二妞亲手缝的书包了。

    温三伢自是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手笔,他珍惜地把书包从包袱里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最后扬起小脸道:“谢谢二姐!”

    温二妞上前指了指那点刺绣的花样。

    “瞧瞧,我的绣工是不是进步了可多?”

    温三伢频频点头,至少这回自己一眼就认出了绣的是什么。

    看来二姐和虎妞姐姐的比着绣蝴蝶时,真的下了工夫。

    “不就是区区绣活么,我若是想学,还不是手拿把掐。”

    温二妞小大人一样,拿出了当姐姐的范儿。

    “快背上我看看,若是带子太长,还能打个结。”

    好不容易比划完了书包,长寿面也端了上来。

    因为温三伢的食量小,说是一根面,其实就是在小碗里盘了几圈。

    汤底是骨头汤,上面点缀着绿油油的青菜和红通通的柿子,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温三伢在家人的注视下嘬完了一根面,连汤都一滴没剩下。

    喻商枝转过头看向温野菜,见他眼底满是欣慰之色,遂在桌下默默牵了牵对方的手。

    温野菜眼底含笑,手指尖不安分地在喻商枝的掌心里挠了两下,传递着只有夫妇两人知道的小心绪。

    等到日上三竿,隔壁苏翠芬来了一趟。

    先时温野菜打算给温三伢过生辰,就同苏翠芬这个最亲近的长辈商量过。

    如今苏翠芬一来,果然也不是空手。

    打开掌心,里头是一根红线编的手绳,上头系了一个小银牌,上面刻了四个字:长乐康健。

    “三伢,这是婶子给你的生辰礼,祝咱们三伢往后少病少灾。”

    温野菜锁了眉心,“婶子,这东西我们可不能要,他一个娃娃罢了。”

    银子做的东西都值钱,哪怕只是一个小牌牌。

    苏翠芬却把温野菜作势想来阻拦的手给怕到了一边去,“我是三伢的长辈,又是你娘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姐妹,怎么还连这么点小玩意都送不出手了?这可是在观音寺开过光的,三伢过来,婶子给你系上。”

    最后红绳还是到了三伢的手腕上,他看了又看,甜甜地道谢。

    这个生辰温三伢可谓是收获颇丰,看得温二妞也心生向往。

    寻了个机会,她偷偷问喻商枝:“喻大哥,你知道我的生辰在什么时候不?”

    喻商枝早已记住了温家三兄妹的生辰,此刻却故作不知。

    “我还真不知道,你且说说,到时喻大哥也给你备贺礼。”

    温二妞扭扭捏捏,“哎呀,我不是要贺礼的意思,就是想告诉喻大哥你,我的生辰在十月初一。”

    这事儿传到温野菜的耳朵里,乐得他喂鸡时的鸡食都险些扬错了地方。

    “这丫头,成日里多是些鬼点子。”

    喻商枝见鸡都撅着屁股去吃食了,便从一旁拿过铁锹铲鸡粪、

    他现在做这事已经很熟练了,还在院子里辟出了一个专门的堆肥处。

    不然像以前那样堆在墙角,就算可以拿草木灰去掩盖,也总会招一堆的蝇子蚊虫。

    很快地面收拾干净,喻商枝撑着铁锹,对给大黄牛的水槽里添水的温野菜道:“说起来我刚刚看着二妞,倒是冒出个念头,想着说给你听听,看看合不合适。”

    温野菜见喻商枝有事和自己商量,就赶紧把水倒完,走了过来。

    “什么事这么正经?”

    喻商枝勾唇道:“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就是我看二妞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再和三伢睡一个屋子,哪怕隔了帘子,总归不太合适。咱们得了钱家赠的田地,买地的银钱可以算是省了下来,我便想着,不如在院子里起间新屋。”

    温野菜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

    “怪我,成日里忙忙叨叨的,总觉得二妞和三伢还是加起来十来岁的娃娃,没到避嫌的年纪。”

    其实村户人家穷的多,讲究也少,还有那家里只得一张土炕,一家老小都挤在一起的,哪里顾得上分什么男女哥儿。

    “你是他们的亲大哥,在你眼里他们多大都还是孩子。”

    两人说着话回到了前院,温野菜指了指东屋旁的一处空地。

    “其实那块就是我爹当年留出来盖新屋的地方,他当初置地盖屋,地皮圈得大,也正是为了这个。那时候想的就是等我们几个都长大了,总要一人一间屋,到时候让二妞挨着我的屋子,三伢自己继续住西屋。”

    喻商枝这才恍觉,怪不得他从复明之后就总觉得温家的院子布局有些奇怪,原来是他岳父大人深谋远虑使然。

    “地方都是现成了,就更容易了,不知现今盖一间屋要多少银钱?”

    温野菜没盖过屋,可也听人说起过。

    “花不了几个钱,咱们家不是青砖房,土坯屋的话,无非是做些土坯夯实了做墙,再请些村里汉子帮忙,一天给个十几二十文的工钱,管顿饭就成。”

    这么一算,盖屋可比买地便宜多了。

    “我还想着咱家早晚要盖砖瓦房的,这新起一间屋会不会有些浪费,既然价格划算,就不需要担心了,哪怕只住上一年半载的也划算。”

    温野菜虽有个盖新房的梦想,可还没怎么跟喻商枝提过,如今听到他也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不禁道:“不浪费,到时咱们家要是盖新屋,我就去找村长重新划一块地,这边的老屋我不想推倒。”

    喻商枝一下子就明白了温野菜的意思,老屋是温永福和乔梅住过的地方,也是三个孩子对爹娘仅剩的回忆了。

    他很快赞成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到时把老屋留下,盖新房时也不愁没地方住,且两块地都是自家的,谁还嫌屋子多不是?”

    温野菜知晓喻商枝这话是刻意绕开了自己的伤心事,他咬了下嘴唇,很快改换了心情。

    日子越过越好了,他不能再一想起爹娘就鼻子酸。

    “既如此,咱们找人盖新屋的时候,一并在后院起个猪圈如何?之前二妞就说家里要养头猪崽就好了,正好村长家的母猪入秋就会下崽,我去跟许家定一头。”

    说完他有些为难地看向喻商枝,惹得后者有些奇怪道:“作何那样看我?”

    温野菜不太好意思道:“我这不是有点怕你嫌脏,毕竟猪和别的牲口还不太一样。”

    猪什么都吃,听说以前还有人把茅房建在猪圈上头呢,想也知道那些猪吃的是什么。

    不过例如村长家养猪就很讲究,都是煮专门的猪食,说是这样猪才养得肥,能卖上价。

    但一头猪养到能宰了卖钱,少说也要一年,这一年吃的东西海了去了,因而不是谁家都养得起猪。

    喻商枝失笑道:“哪来那么多穷讲究,其实猪不干净,都是因为养猪的人没打理干净。咱们到时候勤快些就是,家里牲口越多越好,猪粪还能拿去浇地,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而且说起猪,其实本身是爱干净且聪明的动物,要知道现代还有不少人把猪当宠物。

    见喻商枝不嫌弃,温野菜也就没有心里的包袱了。

    “那我回头就去麻烦村长,到时候给咱们留一头猪崽。”

    待和许百富说定买猪崽的事,已是过了小满,天气愈发热起来。

    村里许多汉子已经换上了短袖的衫子,头顶戴着草帽,干活累了就摘下来扇风。

    地里的麦子一株株直挺挺地站着,只要不下“烂场雨”,再过小半个月就能到夏收。

    庄稼人一年到头就指着夏收、秋收这两个关口过日子,若是收成好,自是欢天喜地,若是收成差,就得勒紧裤腰带等下一年。

    就在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祈求天气晴好,等着夏收打麦子时,四月底的某个黄昏,一辆板车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自斜柳村拉走了一个系着红腰带的哥儿,头上还扣着一张红盖头。

    板车上还有一个贴着红纸的大竹箱子,想必该是嫁妆。

    歪脖子柳树下的几个老太和老夫郎悠悠摇着蒲扇,望着那颠簸的板车,砸吧着没有几颗牙的嘴,议论道:“哪成想这王家玉哥儿,就这么嫁出去咯。”

    “听说他许的那个水磨村的书生病了,这是赶着嫁过去冲喜呢。”

    这是常金莲自王小玉和唐文婚期定下后,就放出来的说辞。

    毕竟村里也常有人来往水磨村,多的是人听说过水磨村那个书生病得起不来床的事情。

    如此多了这么个由头,便显出他们家可不是上赶着倒贴要过门。

    只是这“冲喜”,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谁也想不通王家是怎么琢磨的。

    谁不知道,若是都指望办喜事来续一口气了,多半人也快完了。

    这等嫁过去的,多半没过门几日就要守寡。

    按理说这门婚事王家应当是能推就推的,如此大家都猜测,说不准先前王小玉被锁在家里后,村里的那些闲话八成是沾点真。

    既然唐家还要王小玉,大约不是王小玉招惹了别的汉子,而是他和唐文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勾勾连连。

    “说不准肚子都大了,不然为何不敢让他出门?”

    “先前闹着跳河,想必是小哥儿脸皮薄些也是有的,但到底一个巴掌拍不响,一遭没死成,还能怎么办?只能嫁过去保名声。”

    说罢几个老太和老夫郎都纷纷摇头。

    遥想几个月前,温家菜哥儿还没纳婿的时候,谁不知道他们两个哥儿成日别苗头?

    那时人人都笃信,温野菜这辈子必定是过不上什么好日子,比起王家的王小玉,那可真是差远了。

    谁知这才过了多久,两人的际遇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人各有命,强求不来。”

    一个幼时认得几个字的老夫郎,文绉绉地感叹道。

    很快天色暗下去,快到饭点了,几个人纷纷拿起杌子,慢吞吞地回家去。

    此时谁也不知,这会是斜柳村的人最后一次瞧见王小玉。

    ……

    当夜,水磨村最后一个安歇的人家也挂上了卧房的门栓,整个山村除了偶尔一声犬吠,再无其它动静。

    唐家隔壁的赵家二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却是睡不着,索性拉着自家哈欠连连的汉子说闲话。

    “没成想唐文还真娶了王家那个哥儿,你说唐文到底得了什么毛病,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她撇撇嘴道:“我听说是娶亲冲喜呢,可别是人真的要不行了?”

    她摸了摸肚皮,吐出口气,“若是真病死了,我还嫌这院子晦气。”

    她家汉子叫赵麻子,虽是叫这个名字,实际上脸上也没几颗麻子,长得还算过得去。

    “想那么多作甚,咱俩现今也不可能分家出去单过。再说,我猜那唐文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毛病,不过……”

    他眼珠子一转,在被窝里拉着媳妇的手,贴着其耳朵说出去镇上的花楼送菜时听到的传闻。

    片刻后,赵麻子媳妇一把捂住嘴,一双细凤眼此刻瞪得溜圆。

    “真的假的?这话可不能乱传!”

    赵麻子虽也是道听途说,可这时却摆出一副懂得甚多的样子。

    “自然是真的,你是不知道,那唐文也就是在咱们村里装的人模狗样,实际早在溢香楼出名了,说是他没钱还嚷嚷着给楼里一个哥儿赎身,后来听说那哥儿染了脏病,死了!他就吓得再也没出现过。”

    赵麻子媳妇都要当孩子娘了,又怎会不知脏病是什么,听完以后抓了抓胳膊,倒吸凉气道:“都怪你,大半夜说这个,搞得我浑身不得劲。”

    赵麻子忙哄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别不得劲,你要是不得劲,你就踢我一脚,打我一拳也成!”

    赵麻子媳妇被他逗乐了,一拳头正想往他身上砸,隔壁却突兀地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一嗓子令赵麻子一把抱住了媳妇,两人默然半晌,赵麻子听见自己媳妇有点打哆嗦的声音。

    “你可听见了?那是什么鬼动静,我怎么听着……像是隔壁唐家传过来的?”

    可唐家今天刚把冲喜的新夫郎迎进门,作何会半夜三更有人叫得这么惨?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唐文这会儿一蹬腿人没了,哭丧也没这么个哭法。

    眼看自家媳妇吓得不轻,赵麻子只怕她动了胎气,当即就披衣起身。

    “你在屋里好好等着,我出去瞧个究竟。”

    一出门,就见自家大哥也被吵起来了,兄弟两个结伴出了门。

    路上赵麻子的大哥赵大还朝地上啐了口道:“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坏人好事!”

    两人朝着隔壁唐家走,赵大却突然鼻尖动了动。

    他小时候跟着姜屠子学过一阵子杀猪,哪知他天生闻不得浓重的血腥味,白瞎了家里一笔钱。

    所以这时当他意识到那股味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时候,当即浑身都僵住了。

    “老,老二……先别往前去了。”

    赵麻子听见大哥磕磕巴巴的话,心下狐疑,正想张口说什么,就听方才那声惨叫过后,再度归于沉寂的唐家院子里,有两道人影直接扑了出来,口中念念有词。

    “杀人了……杀人了……”

    赵麻子已认出这两人是唐文的爹娘,而还没等他回过神,听清对方在喃喃念叨些什么,就见唐文的老娘尤彩霞形容癫狂地朝他们兄弟二人跑来。

    这回的喊叫声仿佛突破了所有的桎梏,几乎响彻整个水磨村的上空。

    “救命啊!杀人了!”

    枝头睡着的鸟雀“呼啦”一下,被尽数惊起。

    一缕云彩不知何时遮住了月亮,而整个村落,今夜注定无眠。

    喻商枝时隔许久,又被从睡梦中叫醒。

    院外大旺和二旺叫了几声就不叫了,他忖着来人应当是村里认识的人。

    “有人叫门?”

    温野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两人今晚胡闹了一顿方歇下,所以小哥儿困倦地不行。

    “多半是有人上门看诊,我去瞧瞧,你躺着别动。”

    之前温野菜出了一身的汗,虽说自己帮他都擦干净了,也怕他出去吹风着凉。

    喻商枝套上外衫和鞋子,出门后就见家里两条大狗都围在院门前。

    他快步走过去拉开院门,未曾料到来者是村长许百富。

    “村长?”

    许百富见他出来,长长松了口气,随即就一脸急切道:“喻小子,水磨村出大事了,那头的村长老郑头遣了家里的小子来寻我报信,说要请个郎中过去!你行行好,拿上药箱,随我跑一趟!对了,多带些外伤用的药!”

    这一番话有点将喻商枝砸懵了,可既是半夜跑到邻村喊郎中,事情定然不会小。

    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也唰地一下散干净了。

    “村长稍等,我这就回去拿药箱。”

    许百富不忘道:“你不用动家里的牛车,我让我家清水赶着牛车送咱俩去!”

    回了卧房,温野菜也已经坐了起来。

    “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村长的声音?可是村里出什么事了?”

    喻商枝随手拆了簪子,头发散乱地不成样子,若要出门见人还是得重新束一遍才成。

    可惜他来了这么久,对束发一事仍旧不得章法。

    “不是咱们村,是水磨村的村长派了人来找咱们村长,请个郎中过去。”

    温野菜连忙令喻商枝挨着床坐下,自己则跪在其身后,接过了木簪子。

    “这大半夜的,难不成是有人犯了急症。”

    喻商枝答道:“听起来像是外伤。”

    一句话说的温野菜心又提起来。

    但忧心归忧心,没耽误他手上的动作。

    他从小帮温二妞和温三伢打理头发,手法利落,汉子又用不上多复杂的样式,三两下就把喻商枝的一头长发整理地利利索索。

    “夜路难走,你路上定要小心,要不带着大旺一起去?”

    喻商枝转过身抱了一下自家夫郎,暗叹一声。

    当医生的就这点不好,夜里出急诊时甭管你在干什么,便是从温柔乡里生跳出来,也得认命地赶紧去履行天职。

    “有村长和清水哥跟着,坐村长家的牛车,不碍事。”

    温野菜闻言才放下心,最后替喻商枝整理了一下歪掉的衣领,把人送到了卧房门口。

    “早去早回。”

    他夜里怕热,这会儿就穿了一件小褂,怕被门口等着的许百富瞧见,便没再往外送。

    从窗户往外看了两眼,见喻商枝跟着村长走了,方有些心神不定地躺回床上。

    睡意朦胧间察觉到自己的睡姿,伸手胡乱扯了被单的一角盖住了肚子。

    不然若是喻商枝回来了,看见他露着肚皮大喇喇地躺着,少不得又要啰嗦。

    ***

    村路上,许清水卖力地赶着老黄牛,后头板车上坐的三个人一路摇摇晃晃。

    除了喻商枝和许百富,还有水磨村村长郑秉石的孙子,名叫郑有良。

    郑有良连夜来斜柳村请郎中,却没想到斜柳村的郎中这么年轻,竟比自己年岁都小。

    等到上了牛车,便在许百富的示意下同喻商枝说了前因后果。

    “唐家?莫不是那个唐文家?”

    在听到郑有良说有人在唐家行凶时,喻商枝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问道。

    郑有良抓了抓头发,也是一脸的发愁。

    “可不是!还能有哪个唐家!”

    至此喻商枝才搞明白,为何不仅连夜喊了自己出诊,连许百富这把老骨头都要跟着一道前往。

    因为压根不是有人得了急症,而是有人行凶伤人。

    且此事,还和唐家的新夫郎,斜柳村的王小玉脱不掉干系。

    “他伤了哪里,你可知晓?”

    提起这个,郑有良一脸菜色。

    “说句实话,我也没瞧见,是我阿爷进去看的。说是……”

    他往身下比划了一道,“那二两肉被割了,出了好多血!”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汉子都觉得□□一痛。

    而对喻商枝来说,若方才他还在犹疑王小玉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会儿听到唐文受的伤,倒是也倾向于是王小玉下的手了。

    这得是多大的怨气,才会手起刀落断了唐文的子孙根。

    想到这里时,他不由地回忆起那日王小玉求自己告知真相后的反应。

    莫非那时对方就已经做好准备,要找机会和唐文鱼死网破了么?

    喻商枝一边想着这宗伤人案,一边只盼唐文能等得到自己过去。

    要知道那个部位遍布血管,有静脉更有动脉,一个不好,就是大出血。

    莫说在这个缺少手术器械还不能输血的时代,就算在现代,救治晚了依旧会伤及性命。

    一时间,板车上的人都是眉头紧锁。

    许家的老黄牛虽赶不上喻商枝和温野菜买的那头,但因为许清水知晓此事紧急,故而驱着牛车一路加速,没多久就到了水磨村。

    郑有良率先跳下车,喊了声“阿爷”。

    远处郑秉石被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在灯笼的照亮下快步上前。

    “老许头,你可算来了!快看看你们村哥儿闹出的乱子!你们村的郎中呢,可带来了?”

    许百富对郑秉石一上来就扯上斜柳村很是不满,但顾及到底是自己这头理亏,压着脾气道:“带来了,这便是我们村的喻郎中。”

    郑秉石看了喻商枝一眼,第一反应也是这草医作何这般年轻,当真能治病救人么?

    可里头的人就剩一口气了,他也顾不得太多了。

    “快,成材成田,你们快领着郎中进去瞧瞧唐小子!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保住他的命!”

    喻商枝来不及跟郑秉石争辩这有些无理的要求,脚步飞快,跟着郑秉石的两个儿子进了唐家,一进门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只见唐文倒在床上,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且床上大片的血迹,都自下身洇染而开。

    他进门前听了一耳朵,说是唐文的爹娘早就两眼一翻背过气去了,眼下正在另一个屋躺着,由唐家亲戚看顾。

    现场没看见王小玉,但若真的事他行凶后又逃窜,就该是镇上捕快的工作了。

    喻商枝左看右看,现场也没个能帮把手的人,只好对郑成材和郑成田道:“劳驾给我备些东西,我需要热水煮过的剪子和干净的棉布。”

    等这两人出去忙活了,喻商枝才赶紧给唐文搭了个脉,霎时间眉头紧锁。

    还是来得晚了,看这个出血量,能不能活全看命数。

    农家的土灶烧水,只要柴火给得足够是很快的。

    眨眼的工夫剪子和布就送了过来,喻商枝先上前掀掉唐文的衣服,随即接过剪子,剪开覆盖在伤口上的布料,随即简单拿着棉布蘸水,清理了一下周遭的血污。

    这么一收拾,创口的情况顿时清晰地暴露在眼前。

    郑秉石恰好在这时候进了屋,一见这场景,险些没站稳。

    “这……可还有救?”

    同时心里想着,这可真是做了大孽,就算是留下一条命如何,这辈子也都毁完了!

    “出血过多,我只能尽力为之,保命为上。”

    喻商枝掏出针囊,在油灯上过了火。

    顺便询问其他人道:“在我来之前你们可与他接触过?”

    众人纷纷摇头,都这幅样子了,他们哪敢动!

    喻商枝转而嘱咐道:“多备沸水,从这个屋子出去后都用皂角洗手,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伤口的人不要进来。”

    花柳的传播方式多样,他自己心中有数,但还是要提醒旁人防范。

    郑秉石见他动作有条不紊,倒是对眼前的小草医多了几分放心。

    可看到床上的人,忍不住拿手使劲拍大腿。

    在场的人谁听不出喻商枝的言下之意?

    那玩意是连根断的,就剩一层皮肉连着,想也知道是没可能接上了。

    这可是水磨村最有前途的后生!

    “那王家哥儿当真是个毒夫!”

    听到郑秉石这般感慨,喻商枝不禁面色冷了冷。

    但到底救人才是眼下的大事,他快速行针止血,期望能从阎王手里抢回这条命。

    至于王小玉作何行凶,唐文先前又做了什么腌臜事,自有该评判的人去评判,与他无干。

    止血过后,还需要对下面的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

    多亏有许百富那句提醒,出门前喻商枝带足了外伤的药材。

    他清理好伤口后将药粉倒上,再以干净棉布包扎,又摸出一粒药丸,掰开唐文的嘴强迫他咽了下去。

    到了这一步时,他的身上也难免沾了些血点子。

    喻商枝有些疲惫地短暂喘了口气,分心想着,还是得早日寻个可栽培的苗子带在身边当个帮手,毕竟他也是凡夫俗子,长不出两个脑袋八只手。

    听说急救已经结束,接下来只看唐文能不能熬过今晚,郑秉石自知留在屋里也无用了,便退到了屋外,询问派出去寻找王小玉踪迹的村人有没有消息传回。

    许百富也和老驴拉磨一样在院子里转圈,就在郑秉石想说他转得自己眼晕时,一个村里的小子白着一张脸跑了过来。

    “村长,我们找到唐家夫郎了!”

    郑秉石原本坐在村里人搬过来的椅子上,闻言立刻站起身,“在哪里找到的?人呢?可有带过来?”

    许百富也赶忙弓着腰凑上去听,却见那小子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了水磨村小树林的方向,继而哭丧起了一张脸道:“带不回来了村长,那哥儿……那哥儿已经死了!”

    消息传到喻商枝这里来时,他刚把银针从唐文的几处要穴中拔出来。

    指尖再度探到微弱的脉搏,却如风中残烛,摇荡不定。

    “本还想着让你也去瞧王家哥儿一眼,但我瞅着人没了怕是有一阵了。”

    许百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好歹也是咱们村的人,谁能想到刚嫁过来第一晚就……哎!”

    喻商枝把银针清洗后插回针囊,闻言问道:“如今此事怎么办,可要上报官府?”

    他不太明了此时村里如何处理人命官司,听到许百富道:“自是要上报的,天一亮水磨村就遣人去镇上,一般会有镇上衙门的捕快下来处理。”

    说罢又叹道:“咱们既都在这里,也少不得被问话。”

    喻商枝点点头,自己这个郎中是众目睽睽之下被请来的,他不在意被问话。

    到了后半夜,唐文还艰难地吊着一口气。

    唐文的爹娘也接连醒了,吵着要来看儿子。

    郑秉石只告诉他们唐文没死,却拘着他俩不让过来。

    喻商枝想了想,还是让守门的郑家后生叫来了郑秉石,实话实说道:“唐文怕是熬不过今夜,还是让他爹娘来送他最后一程吧。”

    唐文若是个身康体健的人也就罢了,偏生本就梅毒入体,加之失血过多,生机流逝,这会儿已是高热不退。

    喻商枝已用上了当下有条件能使出的全部手段,但也不得不遗憾地认识到,这怕是自己来到此间异世后,救不回的第一个病患。

    唐老汉与尤彩霞很快就互相搀扶着进来,扑倒在床边嚎啕大哭。

    两人拼命给喻商枝磕头,求他救救唐文,可喻商枝也只能无奈摇首。

    从医者可以与天争命不假,可也并非每一回都能赢过命运。

    老两口见唐文铁定没救,哀痛之余竟是又骂起了王小玉。

    喻商枝本不想听他们的粗鄙之词,可捕捉到其中的几个关键词后,却是锁紧了眉心。

    他见许百富在门口徘徊,便走过去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问了什么。

    得到答案后,又随着许百富去远远看了一眼王小玉的尸体。

    半晌后许百富不动声色地冲喻商枝点了点头,背着手出去找自家孙儿。

    寅时末,晨光熹微。

    头顶的天色从墨蓝变成了蛋壳青,不知村中发生了什么的各家公鸡恪尽职守地嘹亮打鸣。

    一声声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似乎短暂驱散了因夜里的意外而生出的诡异与森冷。

    然而与此同时,唐文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终究还是没逃过这一劫。

    喻商枝最后一次尽力施救,奈何脉象已经彻底归于沉寂。

    他直起身,对着几步开外的两村村长摇了摇头。

    随后退后两步,对着唐文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

    作者有话说:

    大家周一愉快!明天见~

    ——

    相信小喻,虽然条件有限,但有做防护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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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三更合一

    斜柳村的人堆里,赫然混着一个哥儿

    昨日刚成亲的新婚夫夫, 一夜过去就成了草席上的两具尸体,任谁看了都是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唐家的亲戚连夜撤下了所有屋里的红色装饰其余唐文接触过的床褥、衣服乃至布巾等, 也是不能留了,全都找了地方一把火烧了, 又挖坑把灰埋住。

    喻商枝站在唐家院子里,明明夏风并不多么凉爽,却依旧觉得入目所及, 处处都是萧瑟。

    屋内的哭声就没有间断过, 唐文的老娘尤彩霞几乎要哭瞎一双眼睛, 嘴上先是还在骂骂咧咧,后来却也不再言语了。

    大约是想到人都没了, 再骂破天又有何用。

    至于唐文的爹唐老汉,和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

    比起尤彩霞, 他沉默如一块石头。

    哪知就是这么个沉默到几乎让人快把他忘了的人,却在王家人被许清水赶着牛车接过来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抄起了院子里的一把柴刀,冲着王百川和常金莲砍去!

    可王家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又哪里能轻易让他得逞。

    然而王家有人, 唐家也不是没人,村里一个姓的人都沾亲带故, 家里的小子更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见唐老汉吃了亏, 纷纷撸着袖子就冲上来帮忙。

    要知道唐文现在八成是死在了王小玉手上, 如今王小玉这个混账哥儿已经死了, 那他们还能找谁要说法?

    自然是找王家人。

    而王家人更是怒火中烧, 他们把好端端的哥儿送到了唐家,哪知转眼间就得知人没了!

    唐文好歹还是唐家老两口守在床边送走的,可他家玉哥儿呢?却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村子中了!

    王大和王二红了眼,王小玉再有一万个不是,那也是和他们一母同胞的王家人,于是二话不说就和唐家人扭打起来。

    当许百富和郑秉石从屋里急急忙忙跑出来,场面几乎要控制不住。

    “都住手!都给我住手!”

    郑秉石挥舞着拐棍,一张老脸气得涨红。

    “都反了天了是不是!镇上的老爷眼看就要来了,我看你们一个个地都想去衙门挨板子蹲大牢!”

    许百富这边却是吃了人少的亏,只靠他和许清水,无论如何也拉不住王大和王二,且不仅是唐家人,渐渐也有好些拎不清的水磨村的人围上来。

    这些人大多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绝不容许别的村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撒野。

    就在郑秉石说干了口水,指挥着他家的子孙辈赶紧上前拉架时,形势骤变,斜柳村的人也慢半拍地赶来了。

    他们其实和许清水是差不多一起出发的,但因为要等人到齐,加上人的速度到底赶不上牛车,才晚了一会儿。

    只见以许鹏为首,包括许清水在内的许家人,以及村里青壮的汉子,浩浩荡荡来了十几个人。

    还有一条跑在最前头的黑背大狗,一路呲着牙狂吠,埋头直冲,登时就把水磨村的人给撞散了。

    有了这些人和大狗的加入,很快王大和王二就被成功扯到了一旁,被喝令冷静。

    至于王百川和常金莲,也被丢到了后头,叫了两个人看着。

    刹那间形势变换,实力悬殊的混战变成了两方无声的对峙。

    而在这时,许百富眼皮子一跳,发现斜柳村的人堆里,赫然混着一个哥儿。

    不仅如此,那哥儿甚至也不是空手来的,肩上竟是扛了个铁锹。

    待看清对方的模样后,许百富是真的一点都不意外。

    毕竟片刻前大旺已经出尽风头了,放眼整个斜柳村,谁不知道那是温家的猎狗?

    狗都来了,主人也不会远。

    许百富赶紧用眼神示意许清水把人领过来,又把那铁锹给拿走。

    不然气势汹汹的,像什么样子!

    来人自不是别人,正是担心喻商枝的温野菜。

    昨夜喻商枝走之后,温野菜本就睡得不踏实,他在床上烙饼一样地翻来覆去,等到天蒙蒙亮,就套上衣服,打算给家里两个小的简单做点吃食后,就去村长家打听打听,昨晚水磨村到底出了什么事。

    结果他这头刚把粥熬好,就听见有人到隔壁许家喊许鹏。

    他跑到院门口竖起耳朵,成功听见了“水磨村”三个字,这哪还能安心在家继续等。

    当即就回屋叫醒了温二妞,又抄起了家伙,领上了大旺,跟着许家人纠集起的队伍赶过来了。

    出村前也有好些人劝他别跟着去凑热闹,毕竟那边是闹出了人命案的,他一个哥儿去了总归不是回事。

    可一见温野菜那比好几个汉子都高出半个头的身量,手里掂量铁锹时冷冷的神色,和一旁气势十足的大猎狗,最终还是互相对视一眼,把未尽的话憋回去了。

    罢了,去就去吧,谁让他是温野菜,能徒手打野狼的!

    怕不是去了以后,一人一狗,能顶两个汉子的本事呢。

    “村长!我……”

    温野菜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许百富以眼神示意先闭嘴。

    他只好抿紧了嘴巴,打量了许百富一眼,只觉得他们的老村长一夜过去,愈发沧桑了。

    许百富指了指唐家院子。

    “喻小子在后院,他昨晚累得不轻,我怕外头这些人把他冲撞了,就让他在里头歇歇,别出来。你也悄悄地进去,可别再惹出乱子了!不然等镇上的官老爷来了,咱们长几张嘴也说不清!”

    温野菜也不是莽撞的人,闻言就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暗地里给朝这边看的大旺比了个手势,大旺聪慧,也很快退出人群,但仍威风凛凛地守在一旁。

    而温野菜已经游鱼似的溜进了唐家院子,找到了在后院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的喻商枝。

    后院味道不太好闻,温野菜皱着眉走过去,见到喻商枝靠着一根倚着土墙的木头,正在发愣。

    穿出门的外衣不知为何不见了,换成了另一件明显不是他尺寸的衣裳。

    喻商枝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时,以为是许百富派来的人叫他出去,等到看清是温野菜,恍惚间以为自己是睡着了,正在做梦。

    “阿野?”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轻唤出声,温野菜赶紧加快步子跑到他身边,心疼地瞅着他。

    “你怎么在这待着?你的衣服呢?”

    喻商枝见还真是温野菜,一颗焦灼的心顿时落回了实处。

    他将人一下子揽进怀里,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会儿才撒手。

    温野菜虽不知喻商枝为何如此,但也知道自家相公一夜没合眼。

    他摸了摸喻商枝的后背,等离开喻商枝的怀抱后,一眼看见了对方眼底的青影。

    喻商枝深深喘了一口气,才道:“衣裳脏了,已拿去烧了,这是水磨村的郑村长借我的穿的。”

    温野菜猜想到多半是处理伤口是沾了血污,确实该烧,倒也没什么可心疼的,现在家里根本不缺裁身衣服的钱。

    很快他一拍脑门,想起什么,把手伸进前襟里,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干净的布包。

    “差点忘了,你都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吃点热干粮垫垫肚子。”

    布包打开,诱人的麦香钻进鼻腔,喻商枝定睛看去,居然是还散着热气的馒头。

    “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包了两个馒头,不过我给你在里头夹了点咸菜,多少有点滋味。”

    喻商枝手上脏,就隔着棉布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咽下去,胃里有了东西,人也一下子好受了不少。

    温野菜注意到他干裂的嘴唇,急得左看右看,“你在这等等,我去前面瞧瞧,看能不能给你端碗水。”

    喻商枝却一把将人拉住。

    “别去了,现下唐家死了人,外头又乱糟糟的,也不差这一口水。”

    说罢又忍不住浅笑,“你把这刚出锅的馒头塞衣服里,也不怕烫着。”

    温野菜拍了拍胸脯,“烫不着,我皮厚。”

    喻商枝无奈地笑了笑,想着回家后还是替温野菜看一眼。

    两人躲在后院吃了点东西,虽说这里味道确实不太好闻,但谁家还没牲口了,喻商枝对此也有些习惯了,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下。

    何况此时,也就这里还能清净些。

    填饱肚子后,温野菜也把外头的乱子讲得差不多了。

    “说是就等镇上的捕快过来,若王小玉没死,那肯定要押去县衙听审的,但现在估计就是唐家和王家两边的人去,总要有个说法的。”

    毕竟唐文是唐家的独苗苗。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神色黯然,忍不住问:“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小玉若是不想嫁唐文,从一开始就咬死不嫁就是,作何来了第一夜,就下那么狠的手?”

    喻商枝把还留存着热乎气的棉布叠好,“个中因由,你我也不能胡乱揣度,还是交给县老爷决断吧。”

    此时前院的方向又传来几声犬吠,喻商枝熬了一夜有些不转的脑子突然反应过来。

    “你带了大旺来?”

    家里还有二妞和三伢,温野菜独自出来,定然留了二旺看家。

    温野菜点点头,“是了,我想着带条狗也能给咱们村壮声势,且我不带,他们还不太愿意让我来。”

    喻商枝握住了小夫郎的手,想也知道今天跟来的怕都是村里的汉子,只有温野菜一个哥儿。

    但因自己在这里,他知晓对方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不过大旺的出现,倒是让他萌生出一个想法。

    他招手示意温野菜附耳过来,悄声与其嘱咐了什么。

    温野菜听的表情几度变换,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很快就离开了后院,到前院去找许百富。

    两个村子的人还在吵吵嚷嚷,不让动手,还能动嘴,唾沫星子满天飞。

    这种关口下,无人注意到一个面生的哥儿领着一只猎狗,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唐家的屋后。

    ***

    捕快于淼水和刘大虎坐着牛车来到水磨村时,脸还黑着。

    尤其是于淼水,一大早,甚至还没到衙门上值的时间,衙门里的小吏就来敲他宅子的门。

    彼时他还抱着家里的婆娘睡得正香,来了扰人清静的,恨不得一脚踹上去,后来听明白话后才得知,原来是水磨村出了命案,镇长让他和刘大虎跑一趟。

    甚至直接写好了官府文书,令他们拿了人就直接送去县衙。

    “镇长倒是省事,可苦了咱俩,少不得奔波一天。”

    刘大虎手上捧着从镇子上早餐摊买的油饼,此刻吃得满嘴流油。

    他长得膀大腰圆,饭量也大,说话间还掏出另一个往于淼水面前递了递。

    “三水哥,你也来一个?”

    于淼水嘴里叼了根草叶子,闻言摆摆手。

    “你自己吃得了,一大早吃这么油,你也不嫌腻得慌。”

    刘大虎嘿嘿一乐,“油大才香呢!况且我又不像三水哥你,家里有嫂子做饭。”

    提到自家婆娘,于淼水的脸色缓了缓。

    “今日收了工,你跟我回家,你嫂子说要包饺子,便宜了你小子。”

    刘大虎一听有饺子吃,当场打蛇随棍上。

    “那敢情好,我先提前谢谢嫂子!”

    两个捕快在后头有说有笑,听得赶车的郑成材和郑成田心里怪不是滋味。

    村子里可是死了人,还死了两个,单看这两个捕快老爷,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这人怎么死的,怕是还不如晚上吃几个饺子来得重要。

    两人悻悻对视一眼,但也并不敢多说什么

    别看镇署衙门的捕快说到底只是个吏,在官都算不上,可在村户人眼里,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怎么这么久还没到,你们家的牛没吃饭不成?若是耽误了我们两个交差的时辰,你们可赔得起啊?”

    于淼水被牛车晃得烦躁,忍不住道。

    前头的郑成材赶紧示意兄弟把车赶快点,顺道转身赔笑。

    “对不住二位爷,这土路难走,但至多再有不到两刻钟,一准就到了!”

    于淼水瞥他一眼,吐掉了口中的草叶子,索性直接朝后一躺。

    “大虎,快到了叫我,我眯一会儿。”

    刘大虎咽下一口油饼,连连答应。

    等到牛车把这两个没正形的捕快拉到水磨村,郑成材跳下车,率先赶回去报信。

    郑秉石和许百富一听捕快老爷来了,还来了两个,赶紧命各自村里的人都紧起皮来,安生地等。

    恰在此时,温野菜也领着大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暗暗给许百富递了个眼色,待对方会意后,便匆匆去找喻商枝。

    因作为经手抢救唐文的郎中,喻商枝自忖是逃不过被问话的,所以简单休整了一下后,就也来到前院门口附近等着。

    夫夫两个牵着狗并肩而立,遥遥望向驶来的牛车,随即不约而同露出微妙的神情。

    原因无他,实在是过来的这两个捕快,太过眼熟了。

    可不就是上回和金虎狼狈为奸,想坑害朱家酒肆,结果反被钱云礼制裁的那两个“倒霉蛋”么?

    喻商枝默默和温野菜往一旁退了退,想也知道,以这两个捕快的行事风格,怕只会搅浑水。

    另一头,于淼水打着哈欠下了牛车,和刘大虎朝人堆里走。

    腰间的佩刀撞出咣当咣当的响声,路两侧的人纷纷后退避让。

    他们两个显然得意于村民的畏惧,愈发走出了几分耀武扬威的气势。

    而郑秉石作为水磨村的村长,老腰已经快躬到土里了。

    “小的水磨村村长郑秉石,见过二位捕快大人。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实在是辛苦了,小的备了热茶和干粮,二位大人可要歇息片刻?”

    按理说,这里闹出了人命,哪还有什么闲心喝茶吃东西。

    但郑秉石是清楚这镇上官老爷素来脾气的,无论人家要不要,礼数得做足。

    于淼水见他还算上道,也没多刁难。

    他冲刘大虎抬了抬下巴,后者上前一步道:“你们村着人上报,说村里出了人命官司,前因后果如何,你这个当村长的细细说来!”

    郑秉石飞快地答了声“是”,又请两个捕快坐到他和许百富方才休息的位置上,到底是奉上了热茶,和家里最拿得出手的点心。

    紧接着清了清嗓子,便将这唐文和王小玉之间的官司,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听到这嫁过来的哥儿居然一刀割了自家相公的那地方时,于淼水和刘大虎都忍不住夹了夹腿。

    等到郑秉石讲完,于淼水嫌弃地喝了口粗茶,冲地上呸呸两下子道:“你的意思就是,这唐文重伤不治,已经死了,而那行凶的王小玉也死了,是也不是?”

    说罢想了想道:“这事也简单,八成是杀了人,畏罪自尽了。”

    他一句话就给王小玉的死定了性,郑秉石还没说什么,身后的人堆里便冲出一对老夫妻,后头还跟着两个汉子。

    一家四口对着于淼水与刘大虎连连磕头道:“求大人明鉴呐,我们家玉儿怎么会行凶杀人,又怎会畏罪自尽!他定不是自尽,而是被人害死的!定是唐家人把他逼上绝路的啊大人!”

    刘大虎皱起眉,冷脸喝道:“你们又是何人!”

    郑秉石赶紧上前答道:“回大人的话,这是王小玉的爹娘与两个兄长。”

    说罢心中只恨许百富管不好村里人,在这种时候出来打什么岔!

    遂索性嘴皮子一碰,也把许百富扯了进来。

    “还有这位,乃是斜柳村的村长许百富,那行凶的哥儿王小玉便是出身斜柳村,昨日为唐文看诊的郎中亦是斜柳村的草医。”

    “这里头还有草医郎中的事呢?”于淼水现下听到郎中就心烦,上回那回事,若不是半路杀出一个姓喻的郎中,他和刘大虎也不至于后来被镇长罚了俸禄,还苦哈哈地扫了一月的衙门院子。

    “把那郎中也叫来问话,既然他来的时候唐文还没死,过后唐文却死了,说不准他和王小玉是一伙的!”

    这句话把许百富可吓得不轻,“大人明鉴,这皆是因水磨村没有郎中,我才收郑村长所托从村里请来一位,大家伙可都看在眼里!”

    于淼水才不理这老头子,冷笑一声道:“这里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让你带来你就带来!”

    隐在不远处的喻商枝听到这一番话,实在是毫不意外。

    面前的两名捕快只会耍横摆谱,动辄以抓人去衙门问话作为威胁,实则是半点真本事没有。

    这般胡乱泼脏水,怕也是想变相索要点好处。

    他示意温野菜稍安勿躁,不说别的,起码喻商枝有自信,这两个捕快如今面对自己,是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说话间,他就已施施然自人群中走了出去,面朝于淼水和刘大虎拱了拱手。

    “小的斜柳村喻商枝,见过二位大人。”

    于淼水听到熟悉的名字,难以置信地伸长脖子凑近了看,随即就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变脸如翻书一般,登时就换了副表情。

    “这不是喻郎中么!幸会,幸会!”

    喻郎中抬眼望去,装作才认出他们二人的样子,充满歉意地笑道:“原是于捕快和刘捕快,二位爷别来无恙?”

    “嗐,我们在您面前,哪里敢自称什么爷!”于淼水和刘大虎笑成了两朵花,那动作看起来,竟是要请喻商枝也一道去坐。

    就在喻商枝推辞之时,在场所有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尤其是想拉着斜柳村一起下水的郑秉石。

    他疯狂朝着许百富挤眼色,意思是:你怎么没说你们村的小郎中有这么大的面子?

    许百富其实也不清楚,可联想到钱员外赠予喻商枝两口子的那十亩地,心里便有了计较。

    此刻他故意装作看不见郑秉石,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任由对面的人急得跳脚。

    而于淼水和刘大虎不顾喻商枝几次推让,还是把人按在了椅子上。

    “喻郎中,这些乡野村夫,说也说不清楚,多亏了您在此处,敢问这事情因由,您知道多少,可否能说给我们两个听听?”

    在他们两个眼里,喻商枝就是眼前最不能得罪的人。

    何况他们都听说了,这小郎中不仅在钱云礼面前得脸,就连钱夫人也对其以礼相待。

    这其中能让人思索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至于这案子的真相,索性以喻商枝说得为准,就绝出不了错。

    想来他既是斜柳村的人,应当会偏向斜柳村的那个王家吧?

    于淼水摸着下巴,时不时和刘大虎对视一眼。

    喻商枝何尝猜不透这两个捕快心中所想,但对于唐文和王小玉的官司,他倒真有一些的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想法,还需借别人的口说出来。

    “二位大人,小的到底只是个郎中罢了,不懂什么断案之事,不过我们村子的许村长也在此处,他了解的应当更多。”

    刘大虎不用于淼水吩咐,当即便道:“那边的斜柳村村长,过来说话。”

    许百富很快走上来,回话前先递上了一个纸包。

    刘大虎接过,来和于淼水一道看过去,发现里面是一把药渣。

    “这是从何处所得?”

    许百富躬身答道:“回二位大人的话,小的从小看着王家玉哥儿长大,知晓其脾性,料想他行凶伤人背后,或许有什么因由,便令村中人四处查探一番,果然在唐家院子后的一处树下,找到了这包埋着的药渣。先前药渣已交由喻郎中看过,喻郎中告诉小的,这乃是一包落胎药,且药性十分猛烈,堪称虎狼之药!”

    落胎药?难不成王家哥儿嫁过来之前,就已经怀有身孕了?

    于淼水眉梢挑起,这案子,着实有点意思。

    ……

    一句“落胎药”,在现场掀起轩然大波。

    水磨村的人率先抢白道:“果然这王家哥儿不是什么好东西,竟是才过门就怀了身孕,怕不是给唐家小子带了绿帽子被发现,恼羞成怒杀了人!”

    常金莲直接蹦了起来,一口唾沫钉子砸过去,都到这时候了,她也犯不着再给唐家留什么脸面,甚至他们自家的脸面都顾不得了。

    “你们一个个挨千刀的,还替那姓唐的说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那厮都做了什么!”

    风吹起常金莲的鬓发,令人惊觉那其中竟已掺进了几缕花白。

    常金莲甩掉王百川的手,推开挡着她的人。

    正在此时,唐老汉和尤彩霞也被人扶着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才刚站定,就被常金莲一席话钉在了原地。

    “乡亲们都听好了,今日我家哥儿横死水磨村,我不能让他白白丧命,我家玉儿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许给了唐家的小子唐文!”

    她说着说着,便沁出哭腔来。

    “怪我听信了唐家的鬼话,见那唐文是个书生郎,那是通圣贤道理的,便觉得他日后能考取功名,更能对我家玉儿好,哪知什么书生,明明是畜牲不如!几次三番哄骗我家玉儿从娘家拿银两贴补,今日说是买书,明日说是买笔,其实都是给了窑子里的窑哥儿!且他还因此染上了脏病,还……还诱着我家玉儿同他做那档子事,把脏病也传给了我家玉儿!”

    这一番话,说得纵是你想不听都不成。

    唐老汉和尤彩霞见自家儿子身后的“名声”如今也万万留不下了,顿时对常金莲恨之入骨!

    “你个毒妇!定是你挑唆你家哥儿扮作嫁过来的模样,实则是为了害我儿性命,今日我们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你给我儿偿命!”

    眼见两家人又要厮打到一起,于淼水重重地咳了一声,和刘大虎站起身来,一把抽出了佩刀。

    “我看谁敢造次!”

    刀片银光闪闪,对于官府衙差的畏惧是刻在庄稼人骨子里的,见此都倏地收住声。

    刘大虎只觉得听这些人对骂,听得脑壳都疼,索性问喻商枝道:“喻郎中,还是你说吧,那王小玉究竟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被这什么落胎药害死的?那我就不明白了,听王家的意思,王小玉就是有身孕,也应该是唐家的种,唐家人作何要让他喝落胎药?”

    喻商枝没动小木桌上新端上来的茶水和点心,他袖着手,垂眸答道:“这落胎药的配伍,药性刚烈,王小玉是否死于这副药方,想必有经验的仵作一看便知。”

    于淼水和刘大虎再不着调,也总是知晓这落胎药吃下去会是什么反应。

    两人闻言就走到王小玉的尸身旁,掀开上面盖的竹席子瞅了一眼,复又放下。

    不必多说,结果已经明了。

    喻商枝见状,继续说道:“且还有一点,我先前就替唐文看过诊,他所患花柳之症,属实无误。王小玉受他所牵连,同样湿毒内结,如此诞下的孩子,也会生来就带胎毒。小的妄言一句,恐怕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唐家才一定要王小玉打掉这个孩子。”

    但这是王小玉的亲身骨肉,他或许并不舍得。

    所以在喝下落胎药的前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促使他对唐文行凶。

    后来他或许是想逃走,又或者已经心存死志,总之他终究还是死于大出血,倒在了荒郊野岭之中。

    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问题,需得让县衙仵作查验后才能证实。

    不过已经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东西,已经足够拼凑出一小块真相。

    事已至此,确实也不是于淼水和刘大虎两个捕快可以解决的程度了。

    “若是王小玉死于落胎药,那唐文的爹娘怕是也逃不脱干系吧。”

    于淼水和刘大虎低声商量了几句,随后便一扬手道:“郑秉石,许百富,你们二人作为两村村长,此次就随着一道去县衙吧。不仅要唐文和王小玉的尸体,连带两家人也都一并带走!”

    至于喻商枝……

    于淼水可不敢动不动就把人往衙门里带了。

    况且喻商枝提供的那些信息,他也清楚县衙的仵作照样可以做到,且说出来要比喻商枝更有说服力。

    因而当喻商枝询问自己可要一道被“带去问话”时,于淼水赶忙道:“不必不必,去县城路遥,此番就不劳烦喻郎中同往。”

    喻商枝借着台阶就下,“二位大人今日辛苦,既如此,小的便携夫郎先行告退了。”

    之后两边又客客气气地寒暄了好几句,最后说定下回喻商枝去镇上,一定要和于淼水与刘大虎两兄弟“把酒言欢”,这才告终。

    不多时,许家的牛车和郑家的牛车,还有临时征用的一架驴车,便载着两家人和两具没有声息的尸体,晃晃悠悠地朝县城的方向去。

    村长一走,两村的人似乎又有剑拔弩张之势。

    幸而无论是郑家还是许家,在自家村人面前都还是颇有威信,既然如今村长和两家苦主都走了,他们也没有继续凑在这里的必要,许家这边,许鹏和许清水做主退让了一步,先行带着村里的汉子离去。

    大旺昂首挺胸地在最前头领路,喻商枝熬了一夜,走得最慢,和温野菜一道缀在最后。

    两人低低说着笑话,知道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一抬头,发现是许鹏。

    “鹏叔。”两人叫了人,许鹏寡言少语的,伸出手拍了拍喻商枝的肩。

    “你今日做的不错。”

    喻商枝有些意外许鹏会特地过来说这一句,待他回到前头的队伍,温野菜才对喻商枝解释道:“鹏叔的意思是,你这遭也算在官老爷面前替咱们村挽回了些名声。因为这件事说到底,是唐文逛窑子、染脏病、诱骗咱们村的哥儿在先,又是他们家强迫王小玉喝落胎药,乃至把人害死在后,这么掰开一看,他们水磨村就不占理,以后就也别想揪着这事不放。”

    见喻商枝还是一脸颇为不解的样子,温野菜感慨道:“你一个少爷,自是不懂村子和村子之间是怎么别苗头的,实际咱们和水磨村之间并不太平。他们村在河的上游,以前旱季的时候,还干出过截断水流,让咱们村的人没水浇地的事,光两边汉子打架,都不知道打了几回了。”

    原是里头还有这么些弯弯绕绕,想了想后,浅叹一声。

    “实则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过去了。”

    在唐文的爹娘在唐文跟前哭嚎时,他就从尤彩霞的言辞中听到了一些关键的字眼。

    仔细分辨,意识到是尤彩霞在懊悔,不该逼王小玉喝药。

    当时他就留了心,拜托许百富去附近查探,看能不能药渣。

    只是最初许百富和许清水都没有发现,还是温野菜带来了大旺后,给大旺闻了闻药箱里味道差不多的一味药丸,才凭借猎狗出色的嗅觉寻到了埋药渣的树坑。

    况且……

    “若是去的早一点,兴许我有办法救回唐文。”

    虽说上一世接诊无数,可到底他坐诊的地方是喻氏医馆,而非医院的急诊科。

    这等病患命悬一线的情况,属实少有,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没从一条人命那么快就逝去的事实里走出来。

    温野菜抱住喻商枝的手臂,“你已经尽力了,我虽没读过书,可也听过一句话,叫‘尽人事,知天命’。若是有郎中在,多么重的伤,多么重的病就能救活,那岂不人人都能长命百岁了?”

    听他这么所,喻商枝稍稍释然了些。

    有些道理其实自己并非不懂,只是一时间会陷入其中,反而看不透。

    按理说,喻商枝走得慢,前面的那些村里汉子应当早早就赶到前面去才是。

    哪知他们也刻意放慢了脚步,好似专门等着后面的小两口一样。

    喻商枝发现这一点后,也拉着温野菜加快了步子。

    等到一行人再度出现在斜柳村村口,都发现标志性的歪脖子柳树下居然聚集了好些人。

    见他们回来,都纷纷迎上来。

    大多是自家的人,说着关照的话。

    其中更是有苏翠芬一家子,且领着二妞和三伢,旁边还有抱着小蝶哥儿的白屏。

    “可算是回来了,都没伤着吧?”

    苏翠芬瞅了一眼自家人高马大的孩他爹,就知道他断然是没事,赶紧转过头来看喻商枝和温野菜。

    “我这颗心啊,从你跟着你叔出去后就没落下来过。”

    温野菜宽慰她道:“婶子莫担心了,能有什么事,我们无非是去帮着村长壮壮声势。”

    苏翠芬双手合十地拜了拜,“没出事就是最好!以前咱们和水磨村,又不是没出过械斗见血的事!”

    说罢又拉过喻商枝的手,打量了一番叹气道:“要说辛苦,这么些人里还是喻小子你最辛苦,看看这熬了一夜,脸色都不对了,赶紧回去歇歇,可别和上回一样,给别人瞧病的人,到头来把自己熬病了。”

    白屏也抱着孩子走过来道:“你们两个怕是还没吃饭吧,我在家擀了些面条,过会儿给你们抓一些送去,加点菜就是一碗热汤面,吃了好歇息。”

    温野菜想着喻商枝确实该吃些热汤热水的东西,先前虽吃了干粮,没几口不说,走那么远的路回来怕也克化完了,便就没和白屏多客气。

    他们之间本就关系好,不在乎多一碗面少一碗面的。

    回到家没多久,白屏就依言送了面来。

    温野菜煮了热乎乎的一大锅,给自己和喻商枝盛了两碗,得知温二妞和温三伢也想尝尝,就让他们自己去盛。

    “小心别烫着 。”

    他叮嘱了一句就端着面进了屋,见喻商枝刚刚收拾完药箱,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旧衣沾了血污,也洗不干净了,用村里老人的话,上头还有晦气,洗干净也不顶用,还是烧了的好。

    两人挨着吃了几口面,实则面条不多,为的就是那一口热汤。

    一碗面见了底,喻商枝觉得困倦更甚。

    简单净了净面,便去了床上歇息。

    当天傍晚,许百富从镇上回来,同行的还有王家四口和王小玉的尸体。

    消息传出来,说是县衙已经断定是王小玉行凶伤人,害死唐文,但与此同时,也是唐老汉和尤彩霞的一碗落胎药送走了王小玉,两条人命各论各的,眼下唐家老两口已经挨了板子押入大牢。

    王小玉刚出嫁就遭难,还是横死,他的白事按规矩是不能大操大办的。

    加上如今天气暑热,棺椁根本不能停放太久。

    故而拉回村子的次日,王家人就雇了村里几个汉子,抬了一口薄棺,送其去山上下葬。

    村里少了一个花枝招展,爱惹是生非的哥儿,但其余人的日子还是一样过。

    若非要说变化,那也有,便是村里人见到喻商枝的态度愈发敬重了。

    因为凡是那日去了水磨村的汉子,回来私下都传闻,连镇上的捕快老爷都对喻郎中以礼相待。

    大家都笃信,温野菜这个丑哥儿纳了这么个有本事的夫婿,怕是没多久就要从这山沟里的土窝窝飞走了,到城里当凤凰了。

    不过任旁人如何说,温家依旧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很快,芒种将至,夏收的时节到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个整数章!

    医生从业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形形色色的病人,而医生的职责就是四个字,救死扶伤。

    在这里向现实中的广大医护人员致敬,感谢你们的舍己为人,辛苦付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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