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二更合一

    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喻商枝之所以冒出这么个想法, 是听出了许百富话里的意思——这回母猪下的崽显然比计划中的多。

    许家虽然养猪已经颇具规模,可看起来也不差一只两只,猪崽肯定是卖出去的越多越好。

    据说以往母猪下的崽子数量都是在八九只左右, 甚至还有五六只的时候。

    这会儿的家猪和现代培育出的肉猪品种自是没法比,营养也跟不上。

    温野菜听了喻商枝的话就明白了, 若是能买一公一母,公的养大了可以宰了吃,母的则可以和种猪配种。

    到时候下了崽子, 逢年过节时家里不仅不缺肉吃, 还能也像许家这样把猪崽往外卖。

    杀了猪后吃不完的猪肉可以做成腊肉, 储存得当放半年也不坏。

    “我觉得行。”

    不过多一只猪崽而已,家里猪圈垒得足够大, 而且也不差这份钱。

    事实上这回来的几家人都是一家一只猪崽,而且基本都是要公猪,只有两家要了母猪。

    喻商枝先按照之前说好的, 和温野菜挑了一只公猪崽,后来等了等见的确有剩,又开口说再要一只母的。

    许家的几个孙子辈的汉子跳进猪圈里,按照各家选的,在猪崽身上用红色的草叶汁水抹出不同的图案, 再让各家自己记好,到时候不至于抱错。

    选好之后, 两方约定一个月后来领猪崽,又付了一半的定钱, 这里头已经包含了许家请劁猪匠来劁猪的花费。

    这回来买猪崽的也有外村面生的面孔, 估摸着许家哪房的亲戚, 见喻商枝和温野菜这对夫夫年纪轻轻, 买牲口倒是大方,便悄悄找许家人打听,得知这家人的汉子是草医郎中后露出了然的神情。

    怪不得呢,人家端的可是能吃一辈子的饭碗。

    问话的妇人搞明白后,目光却落在二妞身上,听说这是那郎中夫郎的妹子,瞧骨相就是个美人。

    妇人很快端起个笑,凑到许百富媳妇的身边去。

    本意是打听这姐儿有没有许人家,哪知一问就被打太极似的挡了回来,说是和他家亲侄子的小子有娃娃亲。

    没成想连这等事他们许家也惯会捷足先登的,妇人悻悻一笑,只得有些遗憾地放弃。

    温二妞尚不知最近随着她年岁见长,惦记她婚事的人愈发多了。

    从许百富家回来,她就风风火火地去后院看她的鸡鸭。

    在她的打理下,家里的鸡窝鸭窝永远干干净净的,每日熏药烟,没有蝇虫乱飞,喂的食料也都不含糊。

    先前买回来的那些鸭子也能下蛋了,每日都能摸到几个。

    温二妞都将其攒着,除去家里能吃的,大概十日左右就交给去镇上的喻商枝和温野菜,卖了换来的钱都进了她的小荷包。

    为了卖蛋算账的事,温二妞不得不苦哈哈地又把学识字和学记账拾了起来。

    她和她打个温野菜搁在一起,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一对无可救药的学渣,

    每日五个大字,到第二日温二妞能忘四个,温野菜好点,记得两个半。

    磕磕绊绊从四月学到七月,让温二妞从壹写到拾还和要了她命一样。

    喻商枝算是知道了为何上辈子那些生了孩子的家中亲戚,每每凑在一起都要抱怨陪孩子写作业时的崩溃。

    为了寓教于乐,这次喻商枝强迫温二妞给后院每只鸡鸭起名字。

    温二妞自然要偷懒,先从小一开始,一路叫到小十,再添几个叫小百、小千、小万。

    结果给喻商枝看时,喻商枝倒是没反驳这些名字,却提笔批改,把所有的数字都改成了大写。

    温二妞面对突然多出来的笔画欲哭无泪。

    鸡鸭太多,一双手内的数字不够用,其余的喻商枝让她从开蒙的书本里挑。

    同时令她学会怎么写,还要在后头记录哪一只哪一天下了蛋。

    这一招成功把温二妞治得服服帖帖,每日用功至极,遇到不会的还知道请教温三伢和孔麦芽。

    而对于家里的学渣二号,喻商枝自有别的办法。

    温野菜从没想过,月明星稀,长夜漫漫,俊美的小相公在侧……

    自己竟会被按在桌子前写大字!

    他们两个原本都洗完澡了,温野菜闻着空气里带着点清苦的浴包的药味,就差把喻商枝直接扑倒在床上。

    结果还没上手,就被先发制人。

    哪怕毛笔都被塞进了手心里,他依旧是满脸地难以置信。

    “这个时辰,你让我学认字?”

    说话间,他甚至指了指外头像咬了一口的饼的月亮。

    喻商枝穿着领口微敞的贴身中衣,外头披了一件素色的长褂,看得温野菜心猿意马,却同时又像是完全没读懂温野菜的暗示。

    “我想好了,白日里咱们都是忙,也就只有晚上这段时间有空,每日五个也不难,学完再睡。”

    说罢就坐下来,给温野菜写示范。

    现在喻商枝和温野菜六个字,小哥儿是出不了错了,但其余的学起来就是狗熊掰棒子。

    如果让他在书里圈出认识的字,怕是整会显得像是给狗啃的。

    “有日子没学了,今日就先复习之前的。”

    他想了想,还是放低了难度,不过之前学过的,在温野菜看来也和全新的没两样。

    温野菜盯着喻商枝看了半晌,从对方温润的眉目一路滑到领口周围的阴影,察觉到对方可能大概也许一定,是故意的。

    他索性也较起劲,挺了挺腰板道:“学就学,谁怕谁。”

    喻商枝笑而不语,指了指纸上的五个字,教他念读音,解释字的意思和常用的组词、造句。

    温野菜努力地记,但感觉字就是进不到脑子里,喻商枝不厌其烦地讲了好几遍,最后翻来覆去地提问,等到温野菜全都答得差不多才放过他。

    可这还不算完,光认还不够,要会写才可以。

    温野菜拿起笔就唉声叹气,实在是认字还能靠死记硬背,但这毛笔着实不听他使唤。

    简直比打野猪还难。

    喻商枝在一旁看着,是不是纠正他拿笔的姿势,但温野菜总是着力点不对,很难纠正。

    喻商枝等了片刻,终于还是上了手。

    比温野菜稍大一圈的手掌,将小哥儿的手牢牢包在其中,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要学会用手指和手腕,不要直愣愣地下笔,写字熟练了后,应当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右手可以往外偏一点,但不要超出肩宽的距离。”

    温野菜只觉得自己听着听着注意力就不在纸上了,回过神来时喻商枝已经握着他的手,把刚刚的五个字都写了一遍,并且问他,“我说的可都记住了?你再写一遍试试。”

    温野菜硬起头皮,回忆着方才的只言片语。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行的,他写出来的大字依旧很像螃蟹,还是被拆开准备吃时散了架的那种。

    喻商枝是个“严师”,愣是和他一起练到写得比最初周正些许,且能听写出五个字才宣布结束。

    温野菜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把毛笔在笔洗里涮干净搁回笔架上。

    喻商枝注意到他的手指都红了,便拉过来替他揉。

    温野菜转过脑袋,趴在桌子上看喻商枝,一双眼睛转了转,方才学认字而产生的倦意渐渐褪去。

    “今晚我这么努力,有没有奖励?”

    喻商枝明知故问,“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温野菜一时间“恶从胆边生”,遵从背心,直接贴了上去。

    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就地腾空而起,慌乱之中环住喻商枝的脖子,才发现自家小郎中把他给从凳子上抱起来了。

    奖励自然是有的,就是到最后温野菜也有点没搞清楚,这到底奖励的是谁。

    入了秋后没那么热,时间似乎也过得快起来。

    没几日就到了中元节,俗称七月半,是一年中段里祭祀祖先的大日子。

    各地各时的习俗不同,但在喻商枝看来,斜柳村的习俗倒是和他记忆中的七月半差不多。

    家中原本就供着温永福和乔梅的牌位,到了这一日要先请出来,上了香后供三次茶饭。

    带着温二妞和温三伢拜祭完了牌位,喻商枝就和温野菜去了后山温家祖坟。

    其实斜柳村还有温家的旁支,逢七月半这种大日子,他们也还是回去祖坟上做做样子。

    去时温野菜就盼着别遇上,但还是没躲过。

    “姑婆,姑爷爷。”温野菜疏离地打了个招呼,喻商枝便也跟着他叫。

    面前这个所谓的姑婆,就是当初被蔡百草委托,上门替韩家提亲的那个。

    那件事过去后,她自觉没了脸,提起温野菜也没什么好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别说温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了,就看那蔡百草如今人憎狗嫌的下场,她也不敢招惹这远房的侄外甥两口子。

    两方人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就刻意错开了路,各自往祖坟去。

    原本温野菜和喻商枝也只拜祭自家父母,所以之后扫墓时还真没遇上。

    上回来时喻商枝还是个瞎子,这次眼睛好了,便帮着温野菜一起拔草。

    完事后两人在坟前跪好,烧了好多的纸,还有昨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叠的大一堆元宝。

    温野菜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道:“爹,娘,现在咱家发财了,你们在底下也不用省着花。”

    喻商枝在一旁往盆里添纸,看着火苗将黄纸尽数吞没,这属于好兆头,说明去世的人在那头收到了。

    温野菜也看见了,开始对着坟头慢悠悠地说起来,连家里有多少只鸡和多少只鸭子都事无巨细地讲了。

    最后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补充的,索性拉着喻商枝的手道:“希望下回再来的时候,我们就不是两个人了。”

    喻商枝一瞬间就明白了温野菜的意思,在温野菜灼灼的目光下,只好也跟地下的岳父岳母保证,下回努力给温家添丁添口。

    下山时,温野菜想到这事还乐得不行。

    “你说若是下回也不成,爹娘会不会给咱俩托梦?”

    喻商枝想及那个场面,头一回感到有些无助。

    到了晚上,村里好些人都去河边放灯。

    与镇上卖的现成的河灯不同,村里各家的河灯都是自己做的。

    外面用纸叠出荷花的样式,中间再放极小一截的白蜡烛。

    中元放灯不是为了祈愿,而是寄托哀思,为幽冥引路。

    温家四人一人一盏,放入水中后看到小小的花灯随水顺流而下,起身望去,河面上一片星光点点。

    所有来放灯的人都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那些光点消失才散去。

    回到家中,供桌上的晚食茶饭已经没了热气。

    温野菜将饭菜和供果都撤了下来,把供果分给家里人吃。

    温三伢举起手里的梨子,问出一个符合他年纪的,有些天真的问题。

    “大哥,这是爹和娘吃过的么?”

    温野菜咬梨子的动作一顿,刹那间眼眶一热。

    可他飞快地忍住,对着温三伢点点头,“没错,就是爹娘吃过的。”

    温三伢和温二妞对视一眼,笑着咬下一口,都说好甜。

    ***

    秋雨落,秋风起。

    八月到来时,村里人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秋收。

    除了春播的稻子,还有夏播的豆子和玉米。

    往年温家三亩田,今年却是又多了六亩旱地。

    钱家赠的三亩水田虽也种了稻子,可属于晚稻,要再过两个月才能收。

    这回无论如何都是忙不过来的,喻商枝和温野菜遂商议着雇人帮忙。

    本朝规定,无功名在身者家中不能蓄养雇农的,但这种农忙时节的雇佣却并不是一码事。

    且就算是有雇农的人家,赶上农忙时节也会雇一些零散的人手,夏收时就有不少村里的汉子忙完自家地里的收割后,去钱家的田庄帮忙割麦。

    虽说家里出得起雇人的银钱,可挑人手却是个难事。

    因为需得是心眼实诚的青年劳力,还得是自家田地不多的。

    跟苏翠芬提起这事时,她倒是提了两个人。

    “菜哥儿应当有印象,就是村里付家的那两兄弟,一个小子带着一个哥儿的。”

    这么一说温野菜确实记起来了,村里有这么一户人。

    他同喻商枝解释道:“这两兄弟命苦,爹娘早死,是奶奶拉扯大的,结果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付老太人也没了,家里倒是有两亩薄田,缴完粮税不剩什么。”

    苏翠芬接话道:“可不是么,付家那田是真的薄,一把下去都是些沙子土,一亩地也就半石粮,大半年都靠挖野菜过活。而且那付家老大已经十九了,去年遵着付老太咽气前的嘱咐,从外村娶了个付老太娘家旁支的哥儿过来,家里又多了张嘴吃饭,不更是无米下锅?他们两兄弟一个十九一个十四,不是偷奸耍滑的,我瞧着去找他们,当是能行。”

    温野菜和付家没什么交集,喻商枝更是不认得,不过有苏翠芬作保,两人便打算先去付家问问。

    付家的老屋离温家不算太近,两人穿过半个村子才走到。

    虽都是土坯屋,可付家的一看就是年久失修,墙有塌了后又补上的痕迹。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之前夏末那场大雨,苏翠芬说村里有人家的土墙都被冲塌了,说不准就是付家。

    喻商枝上前叩了叩院门,里面传来一把声音。

    “是谁?”

    听声音像是哥儿,温野菜便代替喻商枝出声道:“我是温野菜,手上有个活计,想来和付家兄弟商量。”

    院门打开后,里面果然露出一张小哥儿的脸,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可一双眼睛却还有几分灵气。

    他快速看过面前的两人,恍然大悟道:“原是温家哥儿和喻郎中,我家大明和小弟二岳都去地里了,你们寻他俩,是为了……活计?”

    他有些惊喜地追问道:“是村里的活计么?”

    温野菜将事情解释一番,面前的哥儿合不拢嘴。

    “若是能成,就太好了,大明今早还说想农忙时候问问,有没有人家需要搭把手的。你们若不嫌弃,我领你们去地里寻他们兄弟两个可好?”

    喻商枝和温野菜自然说好,来都来了,也不想白跑一趟。

    不过他们倒是没想到付家老大娶的哥儿性子如此活泼,荆钗布衫,脸上仍有笑模样。

    路上这哥儿自我介绍,自己娘家姓黄,名叫黄雀。

    “你们唤我一声雀哥儿就好。”

    雀哥儿人如其名,当真像只小黄雀,一路说个不停,但让人听着并不厌烦。

    温野菜看出他年纪不大,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今年才十五,比韩家的福哥儿还小。

    都是哥儿,他更亲近温野菜一点,对待喻商枝则是好奇地偷看过两眼。

    到了付家地头,放眼看去,他们家没有水田,都是旱地。

    看上面种的玉米和豆子的模样,就知道田地肥力不够。

    雀哥儿朝地里喊了一声,付明和付岳就一前一后地过来了。

    他们两个时常在村里行走,显然是认得喻商枝的。

    打过招呼,雀哥儿便迫不及待地将温家想雇他俩去帮忙秋收的事说了。

    付明本还想着为何喻郎中和温家哥儿要来寻自己和兄弟,没成想竟是为了这个。

    “当真么?”他眼底显出惊喜的神色。

    “我们兄弟两个都是有力气的,别看我小弟是个哥儿,干农活也利索得很。”

    付岳赶紧点头,有些人家雇人不愿意要哥儿,可他明明力气也不比汉子小多少。

    况且眼前的温野菜他是听说过的,虽是个哥儿,却能当猎户,养家糊口不说,还招了赘婿。

    付岳不好意思地想,他其实一直很佩服温野菜,就是没什么机会和对方打交道。

    如今一听自己和大哥有机会给温家干活,顿时觉得浑身都是干劲。

    “既是来寻你们,自是连带你小弟想一起雇上的。就按照村里往常惯有的价,一日三十文,管一顿午食。”

    付明听了后却道:“我小弟到底是个哥儿,年纪小,干活比不上我,给他一日二十文就不错了,三十文是要不上的。”

    温野菜看了一眼喻商枝,后者想了想道:“先干着试试,不过是比你小几岁而已,哥儿也不见得就力气小。”

    付岳听了这话很是振奋,付明觉得喻商枝这么说,八成也有温野菜的缘故在,故而赶紧对付岳道:“还不谢过东家。”

    温野菜摆手道:“什么东家不东家的,乡里乡亲的不拘这些称呼。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地前一日给你们递信。”

    秋收地多,家里人齐上阵,八亩地也得忙个四五天,付家兄弟两个能挣几百文。

    家里还有个雀哥儿在,就算是慢吞吞地干,也能把家中的两亩薄田收完,两边不耽误。

    因此他们便很知足,在喻商枝和温野菜要走时好一顿感谢。

    这般到了各家准备开始下地收割的前夕,一家四口拿着准备好的东西去地头祭秋。

    喻商枝也是不久前才知,秋收与夏收不同,在正式开始之前,需要有一个简单的祭祀仪式,意在祈愿秋收顺利,岁稔年丰。

    各家的贡品都是自己准备的,富裕些的就多拿点,家里穷的也至少要抓一把秕谷,不能空着手。

    温家今年日子好过了,田地也多,比起往年,温野菜很是大方。

    不仅带了地里的菜蔬、还抓了一碗白米和好几块从镇上买来的点心。

    一家四口在温野菜的带领下走到地头,见他转了一圈后找到一个方位,掏出香烛点燃后插进地里。

    其余人有样学样地拜了几拜,随后一起将盘子里的祭品一字摆开。

    如此等待片刻,等到线香燃尽,就是谷神吃完了贡品离开了。

    这些贡品要拿回家给家中人分食,沾一沾谷神的“仙气”。

    喻商枝参与完了全程,再次感慨乡下朴素的信仰还是很有意思的。

    神就在天地之间,且吃了香火后会和凡人共享一份食物,讲究一个不浪费。

    回到家,把米和菜做成一顿午食尽数吃掉,入夜后更是全都早早地上床,只为睡个踏实觉。

    等到夜色褪去,晨光绽开,村子里各家称职的公鸡开始打鸣时,秋收也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说:

    争取下周一开始恢复三更

    ——

    祭秋的习俗参考了一些搜到的资料,但整体是编的

    话说今年很多地方的稻子被洪水淹了,看到五常大米主产区变成了湖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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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二更合一

    没偷看,正大光明地看

    清晨, 喻商枝坐在板凳上打着哈欠,任由身后的喻商枝帮自己梳头发。

    家中只有一面铜镜,被温野菜给了随着年岁见长愈发臭美的温二妞。

    左右他没有揽镜梳妆的习惯, 偶尔束个头发还有相公帮忙。

    今日要下地,他一讨厌包头巾二不想扎发辫, 想来想去也只能盘个男子式样的发髻。

    自己折腾了半天,总有几根毛炸着,喻商枝看不过去, 接过手替他好生重新弄了一遍。

    最后的成果不错, 喻商枝欣赏了片刻, 拿起温野菜的头绳,围着发髻缠了一圈。

    温野菜还没这么用过头绳, 稀罕地晃了晃脑袋,听到银饰碰撞的声响。

    下一刻果然就坐不住,跑去二妞的房间里要铜镜去了。

    喻商枝含笑目送他出了门, 自己整了整衣衫,也紧随其后。

    今日要下地,全家都起得早。

    孔麦芽背了一筐草从院子外进来,先弯下腰一手一个,摸大旺和二旺的脑袋。

    “师父, 师母。”

    她把草放下,便挽起袖子帮忙干活。

    “怎么来得这么早, 不是让你多睡一会儿,晚些来就是。”

    今年喻商枝和温野菜商量好了, 不让孔麦芽下地帮忙。

    原本孔麦芽不肯答应, 后来喻商枝搬出让她在家帮忙做午食送到地头的差事, 她才点了头。

    喻商枝不止一次地感慨过——这姐儿脾气犟得很。

    “我都习惯早起了, 睡也睡不着,看着我爹吃完饭就出来了。”

    孔麦芽去东屋瞅了一眼,温野菜正在给温二妞绑小辫。

    起因是温二妞看了温野菜的发型,也非吆喝着要个不一样的辫子,也要把头绳缠上去,这会儿温野菜正在研究。

    “麦芽,你别管了,一会儿我去喂鸡鸭!”

    温二妞隔着好几步远冲孔麦芽喊,后者笑着道:“我也不差这点工夫,你今日要下地,省点力气干正事。”

    孔麦芽觉得自己不下地已经是省了大力了,今日再不帮着把师父家的杂事料理好,就是自己这个徒弟的失职。

    温二妞顶着一头小辫出来时,孔麦芽果然已经把鸡食都撒下去了,猪食也已经准备好。

    家猪要一天喂三顿,饭量还大,这两头猪崽到了家以后添了不少活计。

    “麦芽,早上吃了没,过来一起再吃点。”

    喻商枝帮着温野菜把早食端上桌,孔麦芽摇头,“我吃过了师父,你们吃吧,我去水塘边放鸭子。家里的活你们都不用管,收拾好了去地头就成。”

    温三伢刚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见到孔麦芽,他揉了揉眼睛笑道:“今天麦芽姐陪我在家么?”

    孔麦芽用刚洗干净的手摸他脑袋,“嗯,我陪你,中午咱俩一起去地里送饭,好不?”

    温三伢拼命点头。

    温二妞路过,捏了一把温三伢的脸蛋。

    吃过早食,夫夫二人带着二妞,套上牛车往地里去。

    他们和付家兄弟约好了在地里见面,先收之前的那三亩地上的粮食。

    稻子就一亩,收完也就没心事。

    这边的稻田因为插秧之前没挖鱼沟,也就没放稻花鱼苗,两日前温野菜就过来给水田放了水,这会儿什么都不耽误。

    一路上喻商枝赶车,让温野菜和温二妞坐在车上,路上遇到胡大树和白屏两口子,被调侃就这几步路还要坐车。

    “咱们两家多少顺路,你也上来坐。”

    温野菜笑眯眯地拉他一起,被白屏笑着躲过。

    “坐什么,再走两步都到了。”

    没多久就看见了自家田地,付家兄弟一高一矮蹲在那里,手旁放着镰刀。

    见了牛车连忙站起来,拍打了一下摞着补丁的旧衣裳。

    “喻郎中,菜哥儿。”

    打过招呼,他们又看向二妞,“这是菜哥儿的妹子吧。”

    温野菜点点头,“我妹二妞,算来比岳哥儿小。”

    说罢同二妞道:“你得管人家兄弟两个叫哥。”

    温二妞不怕生,当即还真叫了两声哥。

    把牛车栓到树下,和曹秋水一家打了个照面。

    曹秋水走近了些,冲另一个方向努嘴。

    “听说蔡百草两口子天还泛着鱼肚白就下地了,八成是想趁着咱都没来赶紧干完。”

    温野菜顺势看向远处,除了韩坎子和蔡百草,也看见了韩六子。

    喻商枝近来还是定期去韩家给杜果复诊,遇见了蔡百草几次,并不说话。

    杜果的孩子算是保住了,只是保得艰难,多少有点母体反哺胎儿的意思,现在浑身上下一点没有孕中的富态,依旧是瘦瘦窄窄的。

    喻商枝给他定了食谱,让他按着上面的吃,既要避免营养都被孩子吸走,到时候长得太大生不下来,也要避免生产当日他没有力气,很容易胎死腹中。

    秋收繁重,大家都没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这日是个阴天,特地选的日子,老庄稼把式会看天象,笃定地说今日云厚,没那么热,明日则一定是个大晴天。

    因此今日收的稻子,明天就能晒得干透。

    五人一起下了地,付明和付岳又是拿钱办事,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

    尤其是付岳,尤其想证明自己不比大哥差,一把镰刀舞得生风。

    以至于一亩地的稻子,只一个上午就基本收完了。

    晌午时孔麦芽按时提着食盒来送饭,后面跟着温三伢和大旺,留了二旺看家。

    “大哥!喻大哥!二姐!”温三伢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跟前,简直不知道先往谁怀里扑。

    “别跑那么快,当心绊倒。”喻商枝身上也不怎么干净,但还是伸出手臂拦了温三伢一下。

    把付明和付岳从地里叫上来,也就到了开饭的时候。

    孔麦芽打开食盒,一阵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付明和付岳没出息地咽了下口水。

    孔麦芽一边往外端碗筷一边道:“我把师母打的竹鼠做了,又炒了两个菜,一个烧茄子,一个焖豇豆。”

    夏天的地里吃来吃去就这么几个菜,乡下人都习惯了,不会觉得厌烦。

    何况饭一端出来,付家兄弟就看出温家舍得用油和酱,每一根菜都泛着一层油亮。

    温三伢提着一个竹篮,掀开上面的盖布,最上面是大白馒头,下面垫着一摞面饼。

    因为喻商枝特地嘱咐过,付家兄弟能吃,午食哪怕菜少,主食也要多。

    两荤一素搁在中间,怕付家兄弟不好意思夹菜,下筷子之前喻商枝端了两个大海碗,把菜分出去一半。

    他们家这边除了温野菜,自己和温二妞的饭量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付明。

    “都别客气,吃饱了才好干活。”

    付明和付岳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饭,家里穷得底掉,连杂面窝头都吃不上机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多多的野菜里少混一点杂面做野菜窝窝。

    因是分出来的一份菜,两人一顿狼吞虎咽。

    温家这边孔麦芽和温三伢在家吃过才来的,这会儿就是坐在一起说说话。

    大旺在周围巡视了一圈,才选了个能眼观六路的地方趴下。

    它不像二旺那个没出息的,不会轻易围着主人乞食。

    况且家里又没饿着过它。

    等到吃得差不多,温野菜注意到给付家兄弟那份菜剩了一些。

    付明和付岳说什么,看起来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付明往前挪了挪,试探性地说道:“喻郎中,菜哥儿,我们省下来的这几口菜,能不能带回去?”

    他摸出一个馒头,也是省着没吃完的,“我就想用馒头夹两口菜,带回去给雀哥儿尝尝。”

    喻商枝看他一脸忐忑,浅笑道:“这有什么,这一份本就是给你们的,自是可以。”

    说罢又道:“我那日就看出来,你该是个疼夫郎的。”

    付岳在一旁帮腔,“我大哥对嫂嫂可好了,他总说嫂嫂嫁到付家是吃苦了。”

    付明转头敲付岳的脑瓜,“别在外头多嘴。”

    不过这番话多少拉近了两家的距离,付明一说起夫郎就不再那么寡言。

    “雀哥儿很好,原本他们家嫌弃我嫁穷,给的彩礼少,不愿让雀哥儿嫁我,但雀哥儿说就看好了我。”

    他说话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前襟,那里头藏着给雀哥儿留的菜馒头。

    说罢他轻叹口气。

    “我这个当大哥的没本事,只盼着再过两年能好一点,让岳哥儿和雀哥儿的日子都过得好些。眼看岳哥儿也快到年纪了,也说不上好人家。”

    付岳似是不太爱听这个,小声嘟囔,“哥儿也能养家,不一定非要嫁人。”

    这话旁人没听见,离得近的温野菜却是听到了。

    他不由对这付家哥儿刮目相看。

    吃完饭聊了两句,付明和付岳就赶着想下地,被喻商枝拦下了。

    “刚吃完饭就干活容易肚子疼,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歇足了再去。”

    付家兄弟闻言只好再度坐回去,过了一会儿却又起来。

    “我们两个实在闲不住,不如就先把上午收成的放在车上往晒场运着。”

    这也是个办法,喻商枝和温野菜便都没拦。

    等到这两兄弟离开后,孔麦芽也拉着温三伢走了。

    三伢得睡个午觉,且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孔麦芽帮忙。

    大旺贴着自家另外三个主人的腿绕了一圈才走,仔细看能看见衣摆上蹭了好几根细细黑黑的狗毛。

    温家三人习以为常地拍了拍衣摆,等到付家兄弟来回几趟运完后,各自提着镰刀准备开始下午的忙碌。

    秋收第一日,这边的三亩地收了快两亩,水田里剩下光秃秃的稻杆,这些往年都要翻出来扔掉,不过今年的后头要放养稻花鱼苗,喻商枝便说不必翻出稻杆,留在里面肥水肥田。

    至于旱地上余下的豆秸硬得很,穿着布鞋走在上面都觉得扎。

    这些秸秆却不能浪费,到时候全要一起收出来好喂牲口。

    再次回到地头,每个人都渴坏了,提起水罐再度灌满竹筒,各自端着喝了好些。

    在付家兄弟的帮忙下,他们把下午收的豆子也送去晒场,扎成一束一束地杵成一堆。

    两边告别,约好明日还是这个时辰,付家兄弟就提着镰刀走远了。

    他俩还要再去自家地里忙活,别看家里地少收成也差,可黄雀一个小哥儿,一日也干不出多少。

    回去的路上都累惨了,连温二妞都不说话。

    温野菜揉着咕咕叫的肚子,惦记着晚上这顿饭要多吃些。

    没想到的是,到家后孔麦芽迎上来同喻商枝说今天有人过来看诊,是傅家一个汉子割稻子时割伤了手,傅老四陪着来的。

    “他们来了才发现自己昏了头,忘了师父你也在地里,可我看那大哥血流了好些,就问他们信不信我能处理好。”

    傅家人也没办法,手上那么大个口子,总不能再去等喻商枝回来。

    索性想着以前村里没草医时,大家不也只能采些草药敷上去听天由命,没有那么娇贵,便把孔麦芽这个小学徒死马当活马医。

    “我依着师父你教的给他包好了,应该……没出什么岔子。”

    毕竟喻商枝没见着那个汉子的伤势,并不好评判。

    不过喻商枝确实相信自己这个小徒弟,“听你说的,他伤口不深,你只要步骤没错便出不了岔子,明日我若遇上他们家的人再问一嘴。”

    孔麦芽稍稍心安,又道:“我收了他们十五文的诊金是五文的药钱。”

    喻商枝夸孔麦芽做得好,小姑娘高兴得脸红了红。

    用罢晚食,孔麦芽回家了,温家四口人抹了抹嘴,预备各回各屋。

    温二妞起身时温野菜扫过她的衣袖,皱眉道:“二妞,你袖子是不是破了?”

    温三伢帮她看了一眼,“二姐,你袖子上有个口子。”

    温二妞把胳膊抬起来一看,可不是么,八成是不小心被镰刀划了一下。

    她有些懊恼,虽然下地干活穿的是旧衣裳,可其实家里的旧衣也旧不到哪里去,这件只有里面看不见的地方打了两个小补丁。

    温野菜把桌上的空碗收到一起,“你把衣裳脱下,我给你缝缝。”

    温二妞却一把捂住袖子,“不用了大哥,我自己缝。”

    温野菜微微眯眼,“怎么,嫌弃你大哥我的针线活?”

    温二妞眼珠子一转,祸水东引,“大哥你看喻大哥的衣服,上面也有个洞!”

    说罢就抓着一把筷子和两个盘子跑了,生怕温野菜给她在好好的袖子上缝出个蜈蚣。

    喻商枝本以为温二妞是信口胡诌的,哪知仔细一看,自己衣服上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刮了个洞。

    夜里点上灯,温野菜穿针引线,烛火昏黄,笼着他的眉眼。

    喻商枝在一旁借着这点光,端着乳钵磨药粉,白日里傅家汉子割伤手那事提醒了他。

    为了干活麻利,各家的镰刀都磨得又快又光,甚至会带着磨刀石下地,稍微钝一点就再磨两下。

    这样磨出来的镰刀虽不至于吹毛短发,但伤人还是很容易的。

    趁今晚暂时还不睡,喻商枝打算多做点金疮药。

    至于桌下则是两盆加了药包的热水,手上干活不耽误泡脚,一起做了还省时间。

    喻商枝磨药粉不需要盯着,眼神就有空落在温野菜的身上。

    回想当初他瞎着眼睛和自家夫郎过了那么久,后来复明之后有一段时间格外爱盯着人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后来他这毛病好了,但也没全好。

    比如像当下这种时候,他仍然乐意多看几眼温野菜,谁让小哥儿的每一处都戳中了自己的心坎。

    温野菜察觉到喻商枝的视线,抿了抿线,笑道:“偷看什么呢?”

    “没偷看,正大光明地看。”

    喻商枝勾起唇角,见温野菜将颜色相近的线一点点缝上布料。

    一时间屋里只有药杵摩擦药粉,与棉线在布料之间穿梭地细微声响,半晌过后,温野菜宣布大功告成。

    这一点破洞不会用补丁,针线活好的人能补得看不出来,但温野菜显然没这个水平。

    喻商枝秉持着外行人绝不对内行指手画脚的原则,接过来看了看道:“这样就很好。”

    温野菜却没忘温二妞的嫌弃,还有自己当初给喻商枝绣的那个钱袋。

    过去这么久了,喻商枝还在用着。

    “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的针线活就像是你的厨艺,都是两个字:没救。”

    他把针线收回筐子里,咳了两嗓道:“幸好是干活的旧衣裳……你就凑合穿穿。”

    喻商枝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被温野菜不轻不重地捣了一胳膊。

    手上的事做完了,喻商枝把药粉小心地倒进瓷瓶,倒掉泡脚水后吹灯上床。

    在床上躺平的一刻,只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摊开了。

    温野菜顺手从床头摸到喻商枝自制的小锤子,下面一个木棍,上面是布包的棉花,可以拿来捶背捶腿。

    他让喻商枝翻过身,给对方锤了锤,又给自己锤了锤。

    半路想起中午时听见付岳说的那句话,“我听完也是一愣,没想到村子里还藏着这么个性子的哥儿。”

    温野菜在喻商枝入赘之前还没少挨人白眼,他知道一个传统的哥儿应该是什么样的,只是不愿去做。

    而自己从来没和付岳这个小哥儿打过什么交道,如今发现两人的想法差不多,他顿觉很是欣慰。

    喻商枝改为面朝温野菜的姿势,从夫郎手里接过小锤子,帮他敲腿。

    他不像温野菜只会一通乱敲,锤子的棉花头专找各处穴位,酸痛,但舒服。

    “岳哥儿这么想确实难得,你是家中长哥儿,要撑门立户,可他上头还有付明这个大哥。一般的哥儿姐儿,一辈子就藏在爹娘和兄姐的翅膀下,随波逐流地嫁人了。”

    温野菜深以为然,半晌后说道:“其实我还有个念头没和你说过。”

    喻商枝手上继续敲敲敲,问道:“什么念头?”

    温野菜挠了挠脸颊,“就是你收了麦芽当徒弟后,我看她追着你叫师父,还怪眼红的……你先别笑我!”

    他及时看向喻商枝,恨不得把对方作势要上扬的嘴角压下去。

    “所以这段日子我就在想,你的本事不能后继无人,那我这手打猎的本事,是不是也可以找个人传下去?”

    猎户是一门古老的手艺,的确有传下去的价值。

    喻商枝听出温野菜的弦外之音,“你是看好了岳哥儿?”

    温野菜转念一想,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和喻商枝倒是有一点像,收徒弟这事最开始,都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他不比麦芽,才见过几回?还是回头再说吧。”

    喻商枝应了一声,又敲了几下后收了手。

    把小锤子放到枕头旁,他把夫郎往怀里拥了拥。

    天凉下来了,他们又可以成日睡时贴在一起,不必怕热。

    “我觉得你收徒的念头很好,若是岳哥儿不合适,再寻个别的合适的。到底是岳父教给你的手艺,失传了多可惜。”

    温野菜自然信,想想那副画面,还有点美滋滋。

    “那我得赶紧趁怀上你的崽子之前把这事办了,不然等肚子大了可就上不了山了,孩子生下来,更是要围着孩子团团转。”

    收徒的事多了这么个前提,好似一下子变得紧迫起来。

    喻商枝眼看温野菜有越说越兴奋的架势,这么下去,明日八成要早起不能了。

    于是几息之后,一个吻贴上小哥儿的嘴唇,温野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两人克制地亲了一会儿,分开的时候都有些气喘吁吁。

    “睡不睡?”

    回应他的是缩进被子里的温野菜一句闷闷的回应。

    小哥儿很有自知之明,若是闹起来吃亏的只有自己。

    喻商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丝余韵平息了好半天,才终于怀抱着温野菜,两相头挨着头睡去。

    往后数四天,温家满打满算九亩地都收完了。

    钱家给的肥田自是不一般,一亩地出了两石还多的粮,高高地冒着尖。

    讲过一轮轮的脱粒、晾晒,最终入仓储藏。

    黄澄澄的大豆,金灿灿的玉米,堆在一起的颜色看着就让人觉得满足,好似把天地都照亮。

    温二妞和温三伢冲进去,把手插进粮食堆里玩儿。

    喻商枝也信手抓起一把,感受到手里沉甸甸的重量。

    温野菜更是满脸喜气,在一旁算道:“今年咱们家收了约莫十四石粮食,去掉粮税,还能剩下十石左右。家里不缺钱,就不卖粮了,且还得拿出些豆子磨豆面。”

    庄稼人卖粮是为了换成钱花用,毕竟粮食虽能吃,可也有必须花银钱的地方。

    但现如今有喻商枝细水长流地挣钱,还有温野菜和从前时不时去打猎开个张,这一块的精力便省下了。

    不说别的,就连温二妞现在卖鸡蛋,一个月也能入账个几十文。

    她拍拍自己的小荷包,凑到喻商枝和温野菜身边撒娇,“喻大哥,大哥,今年咱家丰收,那过仲秋能不能多买两块月饼,我想吃豆沙的,不想吃五仁的!”

    其实豆沙和五仁的月饼都不便宜,豆沙里有糖,五仁里的果仁更是贵。

    因为中秋要祭祖,以前温永福和乔梅都爱吃五仁的,所以往年温野菜都是拿有限的钱买两块五仁的上供,撤下来后他们三个人分了。

    温二妞的意思是今年能不能多买两块。

    喻商枝把话茬接过去,“今年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说罢看向温野菜,征求他的意见,“我寻思着今年三伢身体也养好了,不怕路上颠簸,咱们仲秋时去镇子上逛庙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过节咯

    其实我挺喜欢吃五仁月饼的,但有青红丝的达咩!!明天见~感谢在2023-08-19 09:58:37~2023-08-20 11:2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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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三章 二更合一

    一求万事顺遂,二求弟妹康健,三求遇得良人

    关于仲秋的过法, 喻商枝尚有一些原主的记忆。

    如今的习俗与喻商枝记忆中的差不多,无非是吃月饼、祭祖、赏月,唯独还多了一条, 就是焚烧一种叫月光纸的图样。

    上面画的基本都是月宫嫦娥、玉兔捣药之类的,八月十五的晚上与月饼一起供奉, 随后将纸焚烧,月饼吃掉。

    而庙会也是乡镇间的传统,就开在凉溪镇的观音寺周围, 据说这寺庙很是灵验。

    得知这个消息的温二妞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次日她捡了孔麦芽, 便拉起对方的手直说:“麦芽,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去呗。”

    孔麦芽笑了笑, “我就不去了,我在家陪我爹。”

    温二妞却拉着她的手直晃,“赶着天黑前回来, 不耽误你们家过节。”

    孔麦芽抿了下嘴唇,故作轻松道:“还是不去了,最近天凉,我爹身边得常有人看顾。”

    温二妞听了这话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等孔麦芽走了, 她跑进屋跟喻商枝道:“喻大哥,你徒弟太轴, 我想拉她一起去逛庙会,她就是不答应, 这机会多难得, 要不你再劝劝她?”

    喻商枝听后若有所思, 拍拍她的脑袋, 给了她两块糖。

    “拿出去和麦芽一人一块,她不想去你也别强求,等咱们回来给她带礼物。”

    等温二妞出了门,坐在一旁的温野菜见喻商枝一脸心事,提起茶壶添了杯水,推到其跟前。

    “你也别太发愁,麦芽这孩子从小在那样的家里长大,总是没法放开手脚去玩乐。别忘了孔意几个月前还想寻死呢,兴许麦芽是怕这种日子勾起他爹的什么想法,所以才想守着。”

    喻商枝何尝不知孔麦芽的心思,仲秋时月圆之日,有道是月圆人团圆,可孔家又何来什么团圆。

    她不愿去,不是怕耽误自家过节,而是不想打扰师父一家过节。

    “到了那日,咱们给她家也包两块月饼。”

    温野菜点头,这事不用喻商枝说他也有数。

    随即他又道:“别说二妞了,其实我也盼着,上一回去镇上的仲秋庙会我还小呢,那会儿三伢还没出生,二妞还是个要抱着的娃娃。”

    温永福和乔梅也还在世,健健康康,给温野菜买了人生中第一串糖葫芦。

    喻商枝拉过小夫郎的手,“不是说观音寺很灵?正好是十五,咱们也去上一炷香。”

    温野菜听到这里突然摸了摸鼻子,“你不说我都忘了,先前过年的时候我还在观音寺许了愿,按理说也该去还愿。”

    能还愿,意思就是愿望已经达成了,喻商枝好奇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温野菜看他一眼,意味深长,“你说呢?”

    他当时在神佛面前许了三个愿,一求万事顺遂,二求弟妹康健,三求遇得良人。

    所以说,观音寺真的灵得很。

    三天的光景眨眼就过了,八月十五当日一家人换了新衣,赶早坐上牛车去凉溪镇。

    到了镇子上就直奔观音寺,把牛车托给了寺外专门看车的人,付了三文钱后就各牵着一个小的进了庙里。

    观音寺香火旺盛,呛得温三伢有些咳嗽,他举起袖子挡着口鼻,一双眼睛咕噜噜转着,四处看新鲜。

    入口处有卖线香的,五文钱三根。

    温三伢还太小,温野菜只买了三份,花了十五文。

    大雄宝殿正中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结跏趺坐于莲花台,慈眉善目,俯瞰芸芸众生。

    温二妞和温三伢头一回进到这地方,大气都不敢出。

    一家四口占据了空出来的四个蒲团,喻商枝左看右看,一边是温野菜把香插进香炉后就阖眸动唇,念念有词,一边是两个孩子照葫芦画瓢,拜佛拜得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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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浅淡一笑,也执香缓缓下拜。

    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在佛前许下什么心愿,索性就求菩萨保佑自家夫郎的愿望能尽数实现。

    这样若是真灵验了,他们还能一起来还愿。

    离开大雄宝殿,他们没急着走,来镇上的时辰早,足以在四处逛逛。

    方才进门时听说观音寺里有个锦鲤池,若有闲钱可以买点鱼食去投喂。

    寺庙中的锦鲤可是灵物,生于水中,而水象征着财帛,对着锦鲤拜一拜,说不定来年也能富贵绵延,升官发财。

    来都来了,喻商枝从自己钱袋里掏了三文钱买了一包鱼食。

    鱼食包在油纸里,并不多,估计是怕喂的人太多把锦鲤撑着。

    不过鱼食这东西散碎,一次拈一点也够喂好几次的。

    待循着人流走到锦鲤池,喻商枝才发现这寺庙卖的鱼食还是太多了。

    只见这池子里的锦鲤各个生的膘肥体壮,灵性也是有的,就是全用在讨食上。

    但凡有人接近池边围栏,它们便争先恐后地游过来长大鱼嘴,摆出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

    温野菜抱起温三伢往下一看,“嚯,这鱼嘴够大的。”

    温二妞眼尖,指着另一边池子边的花猫,“你们看,那边有猫想抓鱼!”

    喻商枝顺势看过去,不禁失笑。

    那猫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看着还没锦鲤的身子长。

    一家人都宠温三伢,第一把鱼食让他洒。

    果然吃的东西落下去,锦鲤就纷纷拍着尾巴你争我抢,水花四溅,旁边不想花钱买鱼食的人也跟着看热闹,一派乐融融的景象。

    不过一刻钟过后,人群突然散去了小半,都往同一个方向去。

    喻商枝叫住一个汉子,客气询问道:“这位兄弟,不知大家伙都是去哪里?”

    那汉子脾气好,耐心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门,“你们是头一回十五这天来观音寺吧?今天寺里有素面可以吃,不过也吃不饱,一人就一小碗,讨个吉利罢了。”

    喻商枝跟人道了谢,转回来问温野菜,“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

    答案是要凑的,毕竟今天来镇上就是奔着凑热闹来的。

    把最后一点鱼食也洒进池子里,一家四口打算去吃口素面。

    可是等到了地方,便显出他们是第一次来的事实。

    因为素面是限量的,寺里伙头僧人手有限,一天供两次,一次只得一百份。

    平日里没觉得小小的凉溪镇有那么多人,这会儿一百碗面竟是一眨眼就没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有点遗憾,却不可惜。

    吃不到就吃不到,庙会上有的是好吃的。

    正要转身离去,打算看看风景就离开,身后却突然冒出个声音,叫了声“恩公”。

    喻商枝脚步一顿,登时猜到了来人是谁。

    钱小少爷今日是随家人来拜佛,相对穿得素净,身上挂的鸡零狗碎少了不少,手上的扇子也换了一把竹骨水墨画的。

    身旁跟着进宝,依旧是小小年纪一脸苦哈哈。

    “恩公!”

    钱云礼见自己没认错人,当即笑呵呵地走上前,执着扇子也给温野菜见礼。

    “嫂嫂好。”

    说罢又看向一大一小两个萝卜头,喻商枝赶紧介绍,“这是舍妹和舍弟。”

    随即继续道:“二妞,三伢,这是钱少爷。”

    温二妞和温三伢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了迷茫。

    少爷?

    喻大哥和大哥什么时候还认识镇上的少爷了。

    但人前礼数不能少,两人乖乖叫人,“钱少爷好。”

    钱云礼觉得这两个萝卜头颇为乖巧,他在家是最小的,天天没人管,所以很爱在狐朋狗友群里充大哥,这会儿也不例外。

    当即朝进宝伸手,示意他拿点东西来送人,一边面上眉眼弯弯,“叫什么少爷,叫钱大哥。”

    进宝麻利地掏出两个银锞子,钱云礼接过,拍在温二妞和温三伢的掌心里。

    “哥哥我送你们的见面礼,收着。”

    两个小的赶紧看喻商枝和温野菜,喻商枝看了看钱云礼,想到钱家的做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收着吧,这是钱少爷的一番心意。”

    于是两个小的又紧接着道谢,钱云礼最爱听人说谢谢,一派心花怒放。

    喻商枝终于抓住机会问钱云礼,“钱少爷今日也来礼佛?”

    殊不知这一说可打开了小少爷的话匣子,“我是陪我娘和我大姐来的,她们两个在里头念经敲木鱼,敲得我脑仁子疼,所以就跑出来了,没想到遇见了恩公和嫂嫂!”

    说话时他两眼放光,里头分明写着:可算是被我寻着了乐子。

    彼此聊了几句,钱云礼得知喻商枝和温野菜去晚了没赶上素面,当即道:“那素面有什么好吃的,清汤寡水的,还就那么两根。不过不是我说,这寺里大和尚做的豆腐斋还算有点滋味,比我们家厨子做的素斋好吃多了,你们别走了,一会儿跟着我们家一起吃,我娘早就念叨着想再见你们。而且二妞和三伢也在,我娘最喜欢小孩子!”

    好好的拜佛成了蹭饭,喻商枝和温野菜也不想的。

    但到底被钱云礼用搬出钱夫人的法子给拖住,不好意思走,一来二去,也就真等到了钱云书搀着钱夫人出来。

    不久前进宝已经去知会了守在寺庙偏殿外的钱府丫鬟,因而两人已经知道喻商枝一家的到来。

    钱夫人今日脖子上挂了个翡翠佛牌,珠光宝气的同时,也不失一份雍容气质。

    喻商枝和温野菜赶紧带着两个小的见礼,被钱夫人笑着扶起来。

    “大过节的,我又不是什么人物,怎么还拜上了。你们瞧瞧,这就是缘分了,没成想在这里能遇上。我听说云礼已经邀你们一起去吃豆腐斋,这小子好歹干了件人事。”

    她见喻商枝还想推脱,故意板起脸道:“怎么,喻郎中可是不愿意赏这个脸了?”

    此话一出,喻商枝还能说什么,只好拖家带口地跟在了钱家人后面。

    在凉溪镇,钱家的地位有目共睹,不用说也知道一年没少给观音寺捐香油钱。

    所以钱家几人甚至在寺里有专属的小院,里面有好几件收拾地甚是干净典雅的禅房。

    进去落座后,钱夫人就已经拽着温二妞和温三伢的手不放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就觉得不久前书儿和礼儿也不过就这么大,结果一眨眼都已是嫁人、娶亲的年纪了。”

    先前要送十亩肥田时,钱夫人就庄子上的人打听过钱家的事,知道这兄妹三个从小没了爹娘,最小的这个还有先天不足之症,心疼地把他抱在膝上。

    温三伢早慧,聪颖过人,钱夫人本把他当个小娃娃逗弄,几句话之后才察觉出此子的不寻常。

    她也不是书香门第出身,肚子里墨水有限,只是识几个字,但钱云书拿了几句开蒙时学过的诗词文章来问他,温三伢都对答如流。

    钱夫人一边惊讶一边感慨,“我的乖乖,你可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说罢又看向钱云礼,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哪像你这个哥哥,绣花枕头一包草,拿去烧火都没人要!”

    钱云礼无辜中箭,只好埋头喝茶。

    他真是讨厌极了来观音寺,和尚抠门,连点茶点都不上,因为大多点心都是用荤油做的。

    从牛饮茶水的孽子身上移开视线,钱夫人拔了头上的一枚珠簪,又从锦绣的荷包里摸出一个精美的小鲤鱼——金子打的。

    珠簪给了温二妞,金鲤鱼则给了温三伢。

    “也没想着今日能遇见两个孩子,没备东西,这点小玩意且拿着玩去。”

    喻商枝和温野菜左一个“使不得”右一个“不能收”,口水说干了也没用,钱夫人看起来铁了心,要和他们家结这个善缘。

    不仅如此,还特地问温三伢读书的情况。

    喻商枝心里有某种预感,照实说道:“舍弟体弱多病,只早前上过几个月的村塾,不过如今身子康健了许多,我与阿野正准备明年开春再送他回去念书。”

    钱夫人抿了口茶,“还是送去你们那的村塾?”

    喻商枝眉尾轻动,刹那间明白了钱夫人的弦外之音。

    钱夫人趁热打铁,“你们可曾听过县城有一间书院,名唤青衿书院?”

    这回不仅是喻商枝和温野菜,就连温三伢都一下子抬起头。

    钱夫人诧异道:“你这小人儿莫非也知道?”

    温三伢一板一眼道:“三伢知道,之前喻大哥给我买过一本青衿书院夫子写的书,我看过。”

    喻商枝顺着钱夫人的话头,“青衿书院的大名自是听过,先前也想过若三伢有机会进去读书是最好的,只是……”

    只是没有门路,这个事实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钱云书不是钱云礼那个傻小子,得了娘亲的眼色,很快明白过来,含笑道:“这不是巧了,实则我家刚好认识一位早年在青衿书院教书的老夫子,我与云礼都受过他的教导。如今他在家含饴弄孙,闲来无事时也开了个私塾,收几个学生。三伢如此聪颖,若是能在这位老夫子手下念几天的书,得了他的青眼,那么去青衿书院可不就是一封名帖的事?”

    至此喻商枝已经确定,自己没猜错钱夫人的意图。

    钱老爷虽然捐了个官,可如今到底是商户,家里两个孩子,钱云书秀外慧中、知书达礼,奈何是个姐儿,不能科举,钱云礼怎么看都是没救了,逼他考功名,怕是考到七老八十都没戏。

    而一般指望不上家中子孙的商户,都会资助一些读书人以押宝。

    若其中真的有那个日后考中秀才、举人,乃至入朝为官,青云直上,当年的那一点资助和获得的好处相比压根不算什么。

    其中最实在的好处,就是商户可以把名下田产、商铺记在对方名下,从而免除商税和一部分田税。

    本朝与喻商枝所知的大部分古时朝代一样重农抑商,商户挣得多,赋税更是高昂。

    钱夫人见喻商枝的神情,便知自个儿的心思又被猜透了。

    反观另一边的小哥儿,还是一脸的懵懂。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是一个庄户人能一下子想明白的,钱夫人愈发笃定喻商枝出身不凡。

    “咱们两家有缘,我作为长辈,哪里舍得看三伢这么个天资极佳的孩子,在村塾里头埋没了。村塾里教书的不过是些老童生罢了,一辈子考不上个秀才,教出的孩子又能有多大出息。青衿书院可就不一样了,咱们县里回回高中的学子,大半都是出自其中。”

    和聪明人说话,只需要点到为止,钱夫人最后收了尾。

    “你们两口子年轻,兴许想不到那么远,听我这过来人一句劝,等三伢身子养好了,你们就过来同我打个招呼,咱们把他念书的事办妥了,到时岂不是皆大欢喜?”

    话说到这份上,就连温野菜都有点开窍了。

    夫夫二人起身道了谢,又被钱夫人两句话轻巧地化解了气氛。

    没等多久,寺里的僧人就来知会,说是豆腐斋已备好了。

    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素斋,不得不说味道确实不错。

    浅浅垫了个肚子,钱家人也要预备回府了。

    今日过节,他们家大业大,要料理的事更多,无非是钱夫人信佛,才在上午时分抽出时间来敬香和吃斋。

    分别时钱云礼拽着喻商枝,非要问清他们家住在哪里,说下回要去村子里拜访,说白了就是想有个溜出府玩乐的由头。

    这没什么不可说的,喻商枝就同他讲了。

    当然少爷是听不明白的,实则负责记着的还是进宝。

    待到两边彻底分开,温家四口人也出了观音寺。

    温野菜长长出了口气,肩膀都往下塌了榻,“每回和钱家人打交道我都提着一口气,生怕哪句话说不对,让人家看笑话了。”

    他看向喻商枝,对方永远游刃有余,“幸好有你在。”

    不过想想,若是没有喻商枝,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和钱府攀上关系。

    温二妞和温三伢更是还没从这件事里头回过神来,尤其是今天得的“见面礼”,怕不是够村户人吃好几年的吧!

    外头人多眼杂,喻商枝和温野菜只和他俩简单说了说,得知今日见的老夫人就是送自家田地的那位,温二妞双手合十拜了拜,“这夫人怕不是个女菩萨!”

    喻商枝和温野菜一起乐。

    又把两个小的得的礼物拿过来收好,可别在庙会上被人顺走。

    只是本想着上完香就出来逛庙会吃东西,现在肚子里塞了素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饿了。

    好在庙会上不缺能看热闹的地方,没走几步就有个捏面人的,温二妞和温三伢迅速凑近人堆里,看那老汉用一双巧手捏嫦娥月兔、牛郎织女。

    两个大人眼里看着孩子,实际上站得离旁人有几步距离。

    温野菜实在按捺不住,低声问喻商枝,“方才钱夫人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突然对三伢念书的事那么上心,我只猜出来这事不简单,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喻商枝附到他耳旁,把钱府所图的简单一说,温野菜默默咽了下口水。

    “……这钱夫人也真敢想,我都没指望过三伢能考中功名,只是想着他喜欢念书,就供他去念。”

    喻商枝莞尔,“你是个好大哥,自然不会带着功利的心思去看待此事,但旁人就不一样了。说句实话,我最初刚来这个家时,发现三伢脑瓜那么灵光,也曾想过他若一直念书,多半能出人头地,改换门庭。”

    温野菜对考科举这事没什么概念,唯一的了解就是当初屡试不中的唐文。

    “三伢真的那么厉害?”

    得到喻商枝的再次肯定后,温野菜想了想,反应过来道:“所以你示意我答应钱夫人,是因为去青衿书院的确是个好机会,对不对?”

    “没错,那青衿书院不只是寿安县数得上的书院,放在整个州府也排得上号。”

    哪怕是天才,科举这件事上靠自学成才也是不够用的。

    好的书院有知识更渊博,更懂得教学的夫子,且在此之外,还有更灵通的消息,知晓每一届考试出题的风向,这些都是远在乡野村塾得不到的资源。

    温野菜可算是搞明白了前因后果,“依你说的,这么好的机会不要白不要,钱府想扶三伢一把,也是为了日后自家能得好处,咱们也不欠他们什么。”

    喻商枝认同道:“你能这么想就很好,且三伢必定不是钱府资助的唯一一个读书人。”

    温野菜明白,钱家广撒网,三伢只是里面看起来资质比较好的一条鱼。

    这就是像是一个锦鲤池子,他们在坐等哪一条能跃过龙门。

    把事情说清楚,两人便不再念叨这些,免得想多了坏了今日过节的心情。

    上前陪着两个小的看了一会儿捏面人,喻商枝打开钱袋问他俩,“想要什么花样的,你们一人可以选一个。”

    旁边围了一圈孩子,却大部分都是看的,没有几个父母同意出钱买。

    面人精美,也不便宜。

    这会儿一听别家的长辈乐意掏钱,都发出羡慕的声音。

    最后温二妞挑了个兔子,温三伢则挑了个胖鲤鱼。

    捏面人的老汉收了钱,立刻投入制作,捏动物可比捏人快多了,他三下五除二地就做好了样式。

    这还是今日头一桩如此爽快的声音,捏面人的老汉乐呵呵地把成品递给眼前的两个孩子。

    “来,拿好咯,这个叫瑞兔呈祥,这个叫鱼跃龙门。”

    两句吉祥话一出,谁听了都觉得这钱花得值。

    “回去找个阴凉地方插着,过几天晾干了能放好些时日,坏不了。”

    温二妞和温三伢把面人举起来给喻商枝和温野菜看,又在其它孩子艳羡的目光里走出人群。

    平日里来时觉得宽敞的街道,这会儿来往的都是人头。

    好不容易走到一个街口,总算松了口气,喻商枝恰好看见斜对面有个书画摊子,还挂着几盏花灯。

    他领着一家人走过去,随手摘下一盏兔子灯。

    这灯以竹子为骨,外面蒙纸绘了图样。

    看得出温野菜有些好奇,他把兔子灯转手给了温野菜,转而继续看摊子上的书画。

    摊主是个书生,看起来二十多岁,一身长衫洗得发白,令喻商枝想起孔意。

    “这位郎君,摊子上的东西都是我所作,若是没有合意的,现画现写都是可以的。”

    这摊子生意冷清,喻商枝见一侧摆着摆着笔墨纸砚和一些空白的扇面,还有两张画纸。

    他翻看着书生的作品,有山水、花鸟、人物,水平不算多么好,但也合格。

    此时温野菜提着那盏兔子灯来问价格,书生说三十文,温野菜觉得有些贵了,问他二十文卖不卖。

    书生一副不常做生意的样子,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说二十文太低了,笔墨纸张都要算钱,还有收工,最低只能给二十五文。

    温野菜本就是习惯性的讲价,没成想才说一句,人家就把底牌亮出来了。

    他知道年节时候花灯的这个,这个兔子灯精巧,也就是今年家里日子好了,他才舍得花闲钱买这一个。

    掏钱时他见喻商枝还在看那些字画,以为对方是想买回家挂着。

    虽然他没有这个雅兴,可喻商枝若是想要,他也能理解。

    不过喻商枝并非想买现成的,而是想了想后问道:“若我现在坐下来让你画,你能否画得出来?”

    书生有些意外喻商枝的要求,随即搓了搓手,坚定道:“能画!”

    “小孩会画么?”

    “都会。”

    喻商枝遂拉过一旁的温家兄妹仨。

    “那便请你给我们现场作一张画。”

    书生在这四人间左看右看,没看明白。

    “请问……是画什么?”

    作者有话说:

    日九技能还在冷却CD中……

    月光纸是以前从别处看到的习俗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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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二更合一

    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大街上人来人往, 很快有人注意到一个冷清的街角,有个在当街画画的书生。

    而他作画的对象,竟是一家四口。

    “这是做什么呢?”有人驻足询问。

    “我刚打听了, 说是画全家福。”旁边的人背着手接茬。

    “全家福是个什么东西?”

    “谁知道呢,看这意思, 大概就是把全家画在一张纸上。”

    书生执着笔,心里有点忐忑。

    他对自己的丹青技巧是有自信的,但到底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作过画, 稳了半天, 落笔的时候才不至手抖。

    进入状态以后, 不多时那股拘谨劲儿就没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再落笔, 手上的动作愈发的行云流水。

    温野菜第一次坐下被人看着画画,背挺得笔直。

    有些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总觉得是在点评自己的容貌。

    但是无所谓, 他又不靠这张脸吃饭,喻商枝喜欢就够了。

    过了一会儿,被喻商枝小心提醒说可以小幅度地动一动,温野菜方开口道:“怎么突然想起找人给咱们画画了?这个全家福……是你老家的传统么?”

    因为温二妞和温三伢还在,温野菜用了个比较隐晦的说法, 但喻商枝自是能听懂。

    “算是,每一年都留下一张全家福, 日后回忆时翻看,便是一份纪念。”

    喻商枝自己虽擅书法, 却不擅丹青, 简单的山水花鸟是会画的, 人物远远不行。

    这个时代又没有照相机, 他珍惜与温家人相处的点滴,见了书画摊子后便临时起意,通过这个方式留下张“影”。

    不说他和他的阿野会随着时光的更迭老去,就说二妞和三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绝对一年一个样子。

    唯一的问题便是人像难绘,还有着色等事,无法速成,所以今日只是让书生起个稿子,回头再慢慢细化。

    但不得不说这么大的工程,这书生琢磨半天才颤颤巍巍张口要了八钱银子,还一脸怕喻商枝嫌贵的表情。

    等到喻商枝应下这个价格,他喜不自胜,还转头说那兔子灯就算是送的,不要钱了。

    书生埋头勾勒,基本过路人都要上前瞄一眼,发现他是在画人像后,都觉得很是稀罕。

    大多人对人像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年贴的门神,或者是书坊卖的话本子插图上面。

    温家四口这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等到书生说“好了”时,温二妞觉得自己屁股都要坐成两瓣了。

    兄妹三人哪里入过画纸,都好奇地走过去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喻商枝看的是门道,他们看的则是自己被画成了什么样。

    纸上淡墨成笔,神韵兼备。

    喻商枝微微睁大眸子,他倒是有点小看了这书生的水准。

    这样一幅画才要八钱,和白送没什么区别。

    不过所谓穷书生就是如此,读书花费甚巨,往往又不是农耕,能拿出来赚钱的本事只有书画一道。

    镇上识货的人少,价格喊高了更是卖不出去,底线约莫就是把笔墨钱赚回来,再额外添一点就算好的。

    “郎君,这画我需得拿回家上色,不知贵宅在镇中何处,到时我作好画后,定尽快送上门去。”

    喻商枝这才知晓书生误会了,他浅笑道:“在下并非凉溪镇上的人,而是住在下头的村落里。你不必去送,我与夫郎隔三差五就会来镇上做点小生意,到时找你来取便是,你常在这里摆摊?”

    书生很是意外,但仍旧很快点头。

    “正是,小生日日在此处摆摊。”

    “你大约几日能画完?”喻商枝又问。

    书生忖了忖道:“至多三日就够。”

    喻商枝颔首,转而同温野菜商量两句便说:“那三日之后我们来取,到时把另一半的银钱付给你。对了,阁下尊姓?”

    书生一愣,转而拱手道:“小生卢晓。”

    拿了卢晓送的兔子灯,温家四人再度没入人流。

    一上午游了观音寺,又逛了庙会,坐下让人画了好半天,吃的那些豆腐也消化完了。

    “前面有卖油炸糕的,我去排队。”

    喻商枝嗅到空气里传来的菜油味道,又见从那处走来的人手里有捧着油炸糕的,便知不远处定有卖的。

    他还记着温野菜和温二妞都爱吃这个,不过太油腻,温三伢肠胃不结实,不好吃太多。

    于是去排队买了三个,都是白糖馅。

    温野菜和温二妞一人一个,他和温三伢分了半个。

    好吃的东西有的是,犯不着让这么口东西占满肚子。

    果然走出去几米,手里又多了份驴打滚。

    甜糯的东西招姐儿、哥儿们的喜欢,就是吃起来不太体面。

    风一吹上面的黄豆粉就乱飞,温野菜拿竹签插起一块,送到喻商枝的嘴边。

    喻商枝张嘴含下,糯米粘牙,嚼了半天才咽下去。

    再侧头看温野菜,嘴里炫了不小的一块,腮帮子鼓鼓的,像个仓鼠。

    喻商枝克制住往上戳一下的冲动,四处打量一圈,找了一家摊子买了一竹筒温温的米酿。

    米酿不是米酒,而是有些粘稠的米汤,里面放了桂花,喝起来香甜。

    “慢点吃,别噎着。”

    一个竹筒在兄妹三个的手里传了一圈,好歹把噎嗓子的驴打滚咽了下去。

    喻商枝想到晚上还要吃月饼,少不得再搭些点心,便说今日这一路往后不能再买甜的零嘴了。

    温二妞偷摸冲着温野菜吐吐舌头。

    谁不知道这甜的零嘴,就数大哥最爱吃了。

    温野菜送了她一个脑瓜崩。

    快到晌午时,依着先前的打算,一家人去了朱家食肆。

    他们在镇上认识的人有限,今日过节既来了,也该和朱掌柜走动一番。

    何况还有上一回金叶子的事情在前。

    喻商枝在那之后想了好几日,总算想出个回礼的法子,正好借着仲秋的由头给出去。

    熟悉的小二正在店门口迎来送往,见了喻商枝和温野菜,一脸笑模样。

    “给郎君、夫郎问好,楼上雅间还空着,小的领几位过去。”

    喻商枝询问朱童在不在店中,小二应道:“掌柜的这会儿在后厨,小的去通报一声,让他一会儿去雅间见郎君。”

    是以过了半晌朱童便上了楼,两边一番见礼寒暄,喻商枝知他今日忙碌,没有多卖关子,当即就从袖中掏出了写好的菜谱。

    朱家是开食肆的,没有什么比菜谱更适合当做回礼。

    而喻商枝博闻强识,理论满分,给出的菜谱自也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

    足以让一间小小的食肆更上一层楼。

    譬如秋风已起,天气一天天地凉下来,他便建议朱童做火锅。

    纸上有火锅的锅子样式,又写明了吃法、几味锅底和调料的制法。

    说实话喻商枝并没有实践过,但他相信朱童手下的大厨有这个本事复原。

    朱童这个掌柜也不是吃素的,很快看出这菜谱的价值。

    “火锅……这名字从未听闻。”

    可是想到寒冬腊月里冷得人缩脖子冻手,看见这么两个字,怕是是个人都想尝一尝。

    他握着手中薄纸,百感交集。

    这样的秘方要么是家族传承,要么是偶然从有缘人手中得之,无论怎么看都该秘不示人,哪怕出手也要卖个好价。

    喻商枝是有本事的,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草医郎中,他若想拿这菜谱去开个食肆,怕是也能干出名堂。

    可对方转手给了自己做人情,想也知道是为了那几片藏在食盒里的金叶子。

    但几片金叶子,实在比不上这菜谱的重量。

    当下朱童感念至深,心里头生出个念头,只是还需要考量,所以未曾多言。

    他差人给温家人上了一桌仲秋席面,还有桂花糕和桂花酒。

    正午没有月亮可赏,这顿饭纯是难得进城,打个牙祭。

    桌上依旧有那道辣炒鸡杂,这回喻商枝没有动筷,只有温野菜和温二妞吃得风卷残云。

    因是过节,喻商枝便也陪着温野菜喝了点桂花酒,酒很淡,喝得人唇齿生香。

    放下酒盅,他复而提筷,给自家夫郎和二妞三伢一人夹了一块清蒸鱼。

    等到酒足饭饱,喻商枝把菜金搁在了桌角。

    本想再和朱童打个招呼就走,没成想又被请进了后堂。

    一顿饭的工夫,朱童已经起草出一张字据,上头写明自己从喻商枝这里得到的菜谱,借此所得算在一起,往后每一季度给喻商枝抽二分的利。

    喻商枝皱起眉头,“朱掌柜,您着实不必这么做。”

    朱童却为其斟满热茶,随后道:“你我也非初次相见,论咱俩的年岁,怕是都称得上忘年交。上回你知我为何赠礼,这回我也知你为何有此回礼。这人情一来一去,多了也令人厌烦。依我说,这菜谱就当你参与了食肆的经营,与你分利,合情合理。”

    见喻商枝似在犹豫,朱童又道:“你若不答应,小老儿我心中有愧,又该想着该怎么回报这送上门的菜谱了。”

    这句话着实戳中了喻商枝的痛处,他前世为人情来往平添许多烦闷,这一世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喻商枝有所松动,朱童便把字据推到他面前。

    但喻商枝却道:“谢过掌柜的好意,但二分利太多,一分即可。此外,如今这菜谱只是菜谱,还未见真章,不如等掌柜的复原出这道菜式,真的有所盈利后再商讨。”

    朱童看向喻商枝,见他一副不会再更改想法的模样,只好妥协道:“也罢,这字据我回头重写一份。我预备着立冬后就在食肆的菜单上添这道火锅,你到时可一定得在上头签字画押。”

    喻商枝拱了拱手,“既如此,往后掌柜的就是我们温家的财神爷了。”

    朱童这个老油条,已经可以预见未来自家食肆财源滚滚的场面,发自内心地笑言:“哪里哪里,喻郎中才是敝店的财神爷!”

    从朱家食肆离开,朱童万万不可能让他们空着手。

    月饼和糕点满满当当塞了两大盒,外加两坛桂花酒,直接让喻商枝和温野菜省了一份钱。

    “这么看就差月光纸了,去取牛车的路上看见了就买两张。”

    仲秋的月光纸就像过年的年画,书坊就有卖的。

    到了地方,果然有好些人在挑选月光纸。

    他们上前瞧了瞧,见一共有三个花样,就一样拿了一张。

    因为这些图画都是用刻好的木头模子印刷出来,难免会掺进几张不完整的,喻商枝细细地检查一番,确定没问题后,温野菜才付了钱。

    温二妞离书坊远远的,自从开始学认字之后,她看见书就头晕。

    但温三伢看起来很想进去逛,她只好把小弟往喻商枝怀里一推。

    “喻大哥,你要不要带着三伢逛书坊?”

    喻商枝低头看他,“听这意思,你是想跟着你大哥去别的地方?”

    温二妞转身拉住温野菜的袖子,“大哥,我想去那边的首饰铺子……行不行呀?”

    夫夫二人因此兵分两路,喻商枝牵着温三伢的手去逛书坊,温野菜被温二妞推着进首饰铺子,两人无奈地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去了。

    再见面时手里都多了东西。

    喻商枝给温三伢买了本新书,自己也挑了本医药册子。

    温二妞买了两根木簪子,自己一根,孔麦芽一根。

    而温野菜手里则是个小小的布包,没有打开。

    喻商枝左等右等,也没见温野菜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他想了想,故意问道:“这会儿不能看?”

    温二妞显然被下了封口令,闭紧嘴巴摆弄簪子,温野菜把布包揣进怀里,神神秘秘道:“晚上再看。”

    一路赶着牛车回村,到家后不久,温野菜就开始风风火火准备晚食、

    温二妞和温三伢去后院喂牲口,喻商枝给几个水槽里都添了水又剁了猪食,做完后才背上药箱,提了几块月饼和桂花糕去孔家。

    孔麦芽看起来也在做饭,院落上面炊烟袅袅。

    “师父,你来了。”

    见来的人是喻商枝,孔麦芽赶紧上前开门。

    喻商枝进屋,顺便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

    “几块月饼和糕点,今天过节,拿着应个景。”

    孔麦芽把油纸包抱紧,没有推辞。

    “谢谢师父。”

    喻商枝笑了笑,又道:“二妞也给你买了个小礼物,不过非要自己给你,我也就没带来。行了,你去忙做饭,我给你爹瞧瞧就走。”

    说罢也不禁感慨,这个月圆之夜,孔家确实清冷一些。

    孔意靠坐在床头,正摆弄一个小小的花灯。

    喻商枝进来时他拥着被子,努力抬了抬头。

    “喻郎中,大过节的,又劳烦您过来了。”

    喻商枝坐下,打开药箱,拿出脉枕,声调朗然,“都是我该做的。”

    孔意惭愧地笑了笑,伸出手腕让喻商枝诊脉。

    自从孔意的手指恢复了灵活,他的情况就稳定下来了。

    喻商枝如今依旧每隔一段时间给他施以针灸,汤药也没断下。

    想恢复地更好是不太可能,但保持现状也并不容易。

    瘫痪在床的人长期缺少活动,再加上昔日未经治愈的暗伤,都是埋在身体里的隐雷。

    “没什么大碍。”

    他说罢收手,余光看见孔意似乎轻轻吐出一口气。

    谁能想到这个曾经想绝食自裁的汉子,今时今日会揪心于自己的复诊结果。

    喻商枝转而看向那个花灯,“这是在扎花灯?”

    孔意怔了怔,旋即苦笑道:“是了,这不是手上能做点事,就磨了些竹子,想给麦芽扎个花灯玩。只是纸蒙上了,却不敢拿笔。”

    他这双手现在能编草鞋,能扎花灯,但拿笔会抖得厉害。

    但凡一个墨点洇上去,花灯也就白做了。

    喻商枝看了那灯两眼,突然起了兴致,“我来吧。”

    孔麦芽在灶房烧饭,压根不知自己的师父和亲爹在屋里忙活什么。

    等到送走喻商枝,她端着一盘月饼和糕点进屋时,方见到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花灯。

    上面画了一幅简笔勾勒的捣药玉兔,另外三面提了一首诗。

    孔意开口道:“这是你师父为你写的。”

    因孔家只有父女二人,喻商枝避开了那些团圆之语。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这些字都不难,孔麦芽十分流畅地读了下来。

    读到最后她蓦地看向孔意,似乎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

    而孔意又何尝不知。

    他看向长久半掩着的窗户,对自家闺女道:“一会儿把窗户全支开吧,咱们爷俩今年也应个景,一同看看中秋月。”

    八月十五,家家都在赏月。

    仲秋之夜是个好天气,月明如盘,清辉如水,银光满地。

    这会儿入了秋,天还不冷,风也干干的,秋收过去,秋播完成就进入农闲,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

    各户把桌凳支在院子里,和七月半一样,先祭祀祖宗,奉上贡品和月光纸,一边赏月,一边落座开吃。

    温家的桌上菜色丰富,正中的硬菜是温野菜炖的一锅红烧肉,还从自家稻田里捞了一条稻花鱼,做成了糖醋鱼块。

    稻花鱼还没长太大,不到捕上来卖的时候,但自家吃是够了,多余的几条连带包的糕点拿出去送了礼,关照过自家的村长家、许鹏家和胡大树家各送了一份。

    朱掌柜给的月饼和糕点自是很拿得出手,搞的收东西的几人颇为窘迫,一时不知该拿什么回礼。

    到头来在乡下还是白面、鸡蛋和肉这些东西最金贵,于是出去送礼的温野菜和温二妞回来时,手里又多了好几样吃食。

    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温野菜最后开了桂花酒。

    白日在朱家食肆不好多喝,到了正式过节的晚上可就能敞开了尝了。

    就连温二妞都煞有介事地倒了一杯,嘬了一口,一脸回味无穷的模样。

    喻商枝心道这兄妹俩着实太像,都爱吃辣椒,还是小酒鬼。

    玉魄当空,喻商枝提议家里人碰个杯。

    温三伢不能喝酒,就给他弄了些蜂蜜水。

    四只酒杯在空中相碰,喻商枝念出留在孔家花灯上的那句词。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足够直白,足够浅显,足够吉祥。

    温野菜好似把这句词牢牢地记住了,直到酒过三巡还挂在嘴边喃喃。

    喻商枝见也喝了好几杯,但只是双颊微微酡红的温二妞,不得不意识到好像自己夫郎的酒量比温二妞这个半大姐儿还差。

    “阿野,你可还醒着?”

    他把手放在温野菜的眼前挥了挥,孰料被一把握住。

    “我醒着呢,咱们还没吃月饼。”

    温野菜喝醉了以后模样有点不聪明,看得喻商枝心头酥软。

    “咱们先烧月光纸,再吃月饼。”

    他把温野菜扶起来坐直,又去供桌上撤下月光纸,以灯火点燃,丢进铜盆。

    月饼也到了几人的手里,喻商枝洗了手一一掰开,自己吃五仁的,把豆沙和莲蓉的给其余三个。

    按理说温野菜也该爱吃甜味的,今晚却偏偏要抢他嘴里这一口。

    喻商枝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咬了一口的月饼转了转,将另一侧对着温野菜。

    然而喝醉的人不按常理出牌,一定要扭过头,印上喻商枝咬过的地方。

    依照喻商枝的口味,朱家食肆的五仁月饼做的挺不错,甜度适中,口感丰富。

    温野菜似乎不太喜欢,他皱着眉,嚼吧嚼吧还是咽了下去。

    喻商枝含着笑,又掰了一块莲蓉的喂他。

    “这个和刚才的,哪一个好吃?”

    温野菜乖乖答道:“这个好吃。”

    喻商枝莞尔,把剩下的也喂他吃了。

    吃完月饼,这个仲秋也就过得差不多了。

    五脏庙没被亏待,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平和的餍足。

    收了桌椅碗筷,喻商枝把温野菜送回屋,想了想没去煮解酒汤。

    桂花酒温和,不至于宿醉,温野菜现在也不想吐,只是有点飘飘然。

    躺在床上缓了两刻钟,酒劲也就渐渐过去了。

    喻商枝从屋外端着热水进来时,见到的就是温野菜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

    “我的外衣呢!”

    喻商枝知他惦记那个首饰铺买的布包,便示意外衣就放在衣箱的盖子上。

    温野菜踩着布鞋走过去,把东西摸出来藏在手心。

    喻商枝凑过去,手里拿着打湿的帕子,替温野菜擦脸。

    “能给我看了?”

    热热的布巾扫过脸庞,水汽蒸干后温野菜愈发清醒了。

    他让喻商枝伸出手,又将自己的手掌翻过来贴了上去。

    喻商枝觉得掌心里多了个东西。

    待温野菜把手掌拿走,那里果然多了一对银制的指环。

    哪怕早已有所预料,喻商枝的目光仍然闪了闪。

    “你去买了这个?”

    温野菜把指环拿起来,先给喻商枝戴上。

    由于先前听喻商枝说这个要戴在无名指,他可是趁喻商枝睡觉的时候,特地用棉线测了尺寸,这会儿一看,果然刚刚好。

    “你不是说在你老家,这是成亲时做相公的要送给媳妇的?你是入赘我家的,那这个合该我来买。首饰铺子没有现成的,不过有个老银匠在,说这个不难,可以现做。”

    原本就常有拿了旧首饰来熔了做新样子的,打两个指环对于老匠人来说花不了多长时间。

    喻商枝看向温野菜,觉得天上的月光似乎也有一点落入了对方的眸子。

    片刻后他垂眸,结果另一枚指环,仔细地帮温野菜戴好。

    温野菜举起手,左看右看,仿佛看不够。

    上回喻商枝送的那个银镯子,温野菜宝贝得很,除了成亲摆酒那天之外,就一直收在匣子里不舍得拿出来戴。

    后来听喻商枝说银子的东西不能总放着,久而久之会发黑,便隔三差五拿出来擦一擦。

    但指环就不一样了,小小的一个,他和喻商枝平日里做事都能戴着。

    两人挨得近,好似还能闻到彼此身上桂花酒香甜的味道。

    温野菜的耳垂,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喻商枝忍不住偏头凑过去,吻住了那处。

    灯还未熄,这是第一次屋里还亮堂堂的时候他们就滚到了床上。

    温野菜的手有些慌乱地搭上了喻商枝的后背,很快又垂到一旁,与另一只手十指相握。

    指环叠在一起,莹莹闪光,好似屋里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最近总是熬夜,第二天就写得比较慢,恶性循环了T T

    明天见哦~

    ——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明·徐有贞《中秋月》感谢在2023-08-21 11:27:17~2023-08-22 11:0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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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二更合一

    这份平静没有维持太久

    秋分过后, 天黑得愈发早了。

    喻商枝如今时常带着孔麦芽出村看诊,病患状况各异,难免有时夜幕落下后还没回来。

    若只是去水磨村那样离得近的还好, 假如是更远的村子,见天色暗了, 温野菜就会赶上牛车去半路上迎。

    他们现在买得起灯烛,家中便常备着灯笼。

    搁在牛车的车板上,能照亮一段前路。

    不过板车没有车厢, 到底是不太方便, 喻商枝觑着天就要冷下来了, 或许还是趁降温之前换一个带顶的厢车最好。

    之所以这么想,自是因为家里添了新的赚钱门路, 那就是做澡豆。

    秋收的大豆拿出来一部分做成了豆面,加水和成泥,再将各种有美容养颜功效的中草药碾成细末添加进去, 揉成大小适中的丸子晾干,澡豆就算是做好了。

    外头还可以裹上各色花粉,再增一份香气。

    且用于澡豆的花粉多是红色或是粉色,拿出去时卖相更好。

    喻商枝心里头存了好几个澡豆的方子,其中最名贵的据说是古时公主用过的宫廷秘方, 里头尽是些沉香、麝香。

    沉香和麝香这等原料,喻商枝肯定是不会用的, 就是买得起也不舍得往里放。

    所以最后做出来的第一份澡豆,除了豆面之外主要添加的是七□□。

    所谓“七□□”, 是一个流传已久的美白方子, 包括白芷、白术、白茯苓、白芨、白芍、白附子、白蔹七种“白”字打头的药材。

    只是光如此还不够, 喻商枝想着既然要做澡豆来卖, 就需要一些和现在世面上澡豆不一样的东西。

    而给他启发的,依旧是那个宫廷秘方,里面有一道工序,叫做“粥干”。

    顾名思义,这“粥干”和粥是有关系的,也就是用米做的。

    工序是先把米蒸成饭,再放入冷水中浸泡,这一步是为了发酵。

    发酵结束后取米汤煮沸,加入糯米,小火慢慢熬制,使之变得粘稠,最后倒出来摊开晒干,就变成了米汤那样半透明的“粥干”。

    将这个东西也磨成碎末活进澡豆里,清洁力更强。

    合作售卖澡豆的胭脂铺子是朱童介绍的,他在镇上扎根那么多年,自是有许多熟识的商户。

    在朱童的见证下,喻商枝也同胭脂铺子的掌柜说定了澡豆的价格。

    因他不想把过多成本浪费在包装上,所以送来时只有最简单的竹盒。

    这样的一盒里面是十粒澡豆,一盒的价格是二百文。

    喻商枝看过胭脂铺子里现在卖的澡豆式样,最便宜的是八十文一盒,一共十粒,比杂货铺的已经好一些,但质量仍然粗劣。

    手一搓就全是粉,感觉还没沾水就要化了。

    他推测自己供的货,在胭脂铺子里应当可以卖到三四百文,再加个好看的盒子,兴许五百文也有人要。

    胭脂铺有赚头,又有朱童作保,自是愿意同他合作。

    第一批喻商枝除去样品,又送去二十盒,这就是四两银子。

    而入冬前这段时间,温家的收入还不止于此。

    之前秋收过后,村里各户把地翻干净,又撒上了冬小麦的种子。

    温家也不例外,只是在此之外,他们家还有三亩的晚稻要收割。

    而晚稻收割之前要排水,其次再将稻花鱼都捞出来卖掉。

    按理依着斜柳村这边的气候,只要不赶上十几年乃至数十年一遇的寒冬,稻花鱼是能在水田里过冬的。

    甚至这种鱼还有个名字,叫“过冬鱼”,开春破冰后捞上来,滋味更是鲜美。

    但因为是第一年搞养殖,喻商枝和温野菜还没摸清路数,只怕赔了这些精心伺候了好几个月的鱼苗,所以想着先把这一茬卖了,待明年下了新鱼苗再慢慢琢磨。

    鱼是鲜货,和猎货一样死了就不值钱了,没法一口气捞上来堆在一起卖。

    别看这些鱼还未来得及长成在稻田里流窜多年的,妖精一样的大鱼,但由于稻田里有的是东西可以吃,且还会得到额外投放的饲料,短短几月内也已飞速长大,少的也有三四斤,多的有七八斤,三亩田加起来足有数百斤。

    这其中朱童要去了一些,且带上了镇上其余几间规模中等的食肆,他们大约能消化掉一半,约好了日子,直接遣人带着车来拉。

    到时候就分批养在食肆后院的水缸里,每日现做现杀。

    除此之外,喻商枝和温野菜又和聚贤饭庄谈了生意。

    聚贤饭庄的掌柜如今知晓他们和钱府的关系,不敢怠慢,且听说他们手里有大批的稻花鱼,价格也优惠,遂很是动心。

    不过聚贤饭庄的档次在这里,喻商枝答应把体格最大的那些留下来专供给他们,如此又去掉一百多斤。

    再挑些好的送去钱府,其余的留下晒成鱼干过冬吃,也就差不多了。

    捕鱼、卖鱼加上之后的割稻,温家这几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原本温二妞算是个小小的劳动力,这会儿喻商枝也不让她下水田了。

    因为几日前她第一次来了月信,半夜吓得慌慌张张来卧房敲门,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喻商枝那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明明是个大夫,却因为性别之故略过了这方面的提醒。

    温野菜这个大哥是指望不上的,哥儿和姐儿虽都能生育,但生理上有异,喻商枝说出温二妞是来了初潮时,温野菜还一脸不解。

    后来回想一番才记起来,过去乔梅每个月也总有几天恹恹地没精神。

    于是次日手忙脚乱,温野菜去问过苏翠芬才知道月事带怎么做,又赶紧烧了好些干净的草木灰存着。

    人手不够,夫夫两个难免又想起付家兄弟。

    上回秋收时他们兄弟两个帮了大忙,两家过后一直有来往。

    付岳几次干活,会溜达到温家附近转悠,温野菜瞥见了,喊他进来过一回,给他看家里的两条猎狗,还有他挂在墙上的弓箭。

    付岳对这些确实有兴趣,得到温野菜的首肯后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这次再次请他们兄弟两个过来帮忙,因为付家的田地里已经没什么事,所以黄雀也一起来了。

    月余过去,这个小哥儿还是一样瘦得和竹竿一样,但永远一脸地笑。

    抓鱼时却比付家兄弟还麻利,一问才知他以前的娘家临河,网鱼、捕鱼都会,水性也很好。

    打捞稻花鱼的第一日,镇上各家食肆的人就浩浩荡荡地来了。

    他们自备了大鱼篓,全都赶着牛车。

    这会儿算是农闲,村里人成天只剩下磕牙聊闲和存冬日的粮,自是要出来看热闹。

    一齐去了温家的地头,见一筐筐的大鱼往板车上运。

    各家食肆带了秤来,现场称重,在账册上记下斤数,回去报给掌柜,再写出条子,喻商枝他们拿着,回头就能去铺子里结账。

    有爱打听事的,靠近了竖起耳朵听,听见了又赶紧跑回来说新鲜。

    “这些鱼一斤卖四文钱,说是这里头得有个几百斤,全卖了那可是二十多两银子。”

    “还是喻郎中和菜哥儿有脑子,稻花鱼水田都有,可谁能想到还能放鱼苗去田里养呢。”

    有人眼热,想着把鱼苗丢进田里谁不会,明年自家也养,也赚它个二十两银子!

    但这份幻想很快被脑子灵光的戳破。

    “镇上一共才几家食肆酒楼,又吃得下多少稻花鱼?咱们就是养了,也没有温家这个门路。”

    大家想想,也是这个理,别说自己没脑子,就是有脑子,有些钱也是该别人赚的。

    不过眼见付家穷得叮当响的两兄弟靠上了温家,还是有人多说了几句。

    “我发现喻郎中到底是做郎中的,心善,你看先是孔家、再是付家,都被他扶了一把。”

    “这话说的,若是做郎中的都心不善,那咱们可都没活路了。”

    归根结底,如今村里人说话还都是像着喻商枝的,经了他的手,治好了多少人大大小小的毛病,甚至多年的沉疴痼疾。

    再者说,昔日不是没有眼红心黑的,那什么姓王的,姓蔡的,不都是遭了报应?

    还是老老实实地供着这村里的草医郎中为好,大家都能沾光。

    忙了一整日,来得最迟的是聚贤饭庄。

    据说是晚上接了个大宴,包场的那种,掌柜的特地嘱咐要用这些鱼,要求把打捞起来的时间尽可能地押后,这样才新鲜。

    所以等聚贤饭庄的伙计也走了,天都将将擦黑了。

    几人在泥泞的水田里泡了一天,上来时都有些腿软。

    喻商枝弯腰提起几条品相不太好,尾巴残缺或是身上有伤的鱼,用草绳穿上鱼嘴,招呼付家兄弟和黄雀道:“今日都辛苦了,晚上别回家开火了,都去我们家吃。”

    付家兄弟的脑袋摇得像货郎的拨浪鼓,黄雀也说家里锅灶上还有饭,回去不吃了也可惜。

    温野菜见状便开口道:“你们回去吃也成,让雀哥儿留下,我今日累惨了,二妞身上不爽利,也帮不上我,我让雀哥儿和我一起做晚食,顺便管他一顿饭,成不成?”

    付明这个愣愣的汉子,险些还真要答应,还是付岳和温野菜打的交道多一些,看出他是在开玩笑,便扯了扯大哥的袖子。

    黄雀也看出温野菜的坚持,最后付明还是松了口,点头一起去了。

    不过这三人都进了温家门就没闲着,黄雀自是去了灶房,付明看水缸里水不多了,就去帮忙打水,付岳转了一圈,没什么自己能沾手的,索性去帮着打扫后院。

    结果一进后院就被迷了眼,牛棚瞧一瞧,猪圈看一看,鸡鸭也觉得稀罕,另外还有一个大竹笼里关着竹鼠和竹鸡。

    付岳把院子里扫干净,又拿起比自己还高的铁锹铲掉粪便,堆在一起,这才蹲下来去看那些没什么精神但还活着的野物。

    “那是大哥打来,赶明拿去镇上卖的。”

    温三伢端着一盆拌好的鸡鸭的饲料过来,盆子有点大,他端着有些吃力。

    此时循着付岳的视线看过去,顺道说了一句。

    付岳猛地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扯了扯满是补丁的衣裳。

    “你是温大哥的弟弟吧?”

    温三伢点头,“我叫三伢,你是付二哥吧,我听喻大哥和大哥说起过你。”

    付岳还没怎么被人这么叫过,也听说过温家最小的儿子从小身体不好的事。

    他赶紧上前帮着温三伢端盆,然后倒给鸡鸭吃。

    温三伢见付岳一直在看那些野物,心思微转,问道:“你喜欢这些东西么?”

    付岳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被温三伢一个小娃娃发现了,他有些窘迫地挠挠头。

    “没,我就是好奇,其实我也自己拿着弹弓去山上打过兔子,但没有成功过,它们跑得太快了。”

    温三伢年纪小,说什么看起来都很天真,哪怕他早慧,脑筋比年长好多岁的温二妞还转得快很多。

    “那你可以去请教我大哥,我大哥的打猎本事是跟我爹学的,但二姐和我都学不得,村里也没别的猎户。他成日也觉得技痒,没个人切磋。”

    付岳听出些这话里的意思,眼睛微微睁大,他犹豫好半晌才道:“你是说,温大哥也许会愿意教我打猎?”

    温三伢拍拍手上的一点脏,“我也不知道,但你去问问总不会有什么错。”

    没有人家会觉得哥儿应该当猎户,可温野菜却早已打了个样,且做得很好。

    付岳抿了下嘴唇,轻轻地下定了决心。

    温野菜不知温三伢这个人小鬼大的,在后院公然“提点”起付岳来。

    他正拿起刚在磨刀石上磨过的刀,把一条稻花鱼尽数片成鱼片,嘴上说笑道:“今日做个新吃法,叫什么酸菜鱼的,是商枝教我的,也不知味道行不行,若是难吃尽管去找他,可别找我。”

    黄雀蹲着帮忙烧火,闻言意外道:“喻郎中还会下厨?”

    “我只会动嘴皮子和添乱,所以总是不许我进灶房。”

    温野菜还没答,另一道清越的声音把问题接了过去。

    黄雀抬起头,见喻商枝抱着一捆木柴进来。

    “唯独这烧火我还算精通,所以雀哥儿,你把这活计让给我吧,麻烦你去那边墙角帮忙找一个放了酸菜的坛子,从左数第三个就是。”

    温野菜把切好的鱼片码在盘子里,往里倒了些酒和生粉腌上,笑着看了一眼喻商枝,继续对黄雀道:“他杂书看了一堆,记了一肚子菜谱,但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所以说只会动嘴皮子。”

    黄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随即可能觉得这样不太好,便赶紧起身。

    “我去找酸菜。”

    更晚些的时候,酸菜鱼上了桌。

    汤汤水水的,温野菜索性用了盆和大碗,大份的是不辣的,小份则加了辣椒,都切了豆腐搁进去。

    额外又炒了两道素菜,蒸了些混了杂粮的米饭。

    家里吃得起白米,但喻商枝还是时常会在蒸米饭时往里混点杂粮,说是对身体好。

    温野菜也不懂这粗粮怎么就比细粮对身体好了,但喻商枝说了他就听,反正对于庄稼人而言,只要是粮食就都是好吃的,没什么不知足。

    酸菜鱼酸香下饭,光闻味道都可以让人口水直流。

    温野菜想着潘氏在孕中爱吃酸的,就单独盛了一碗送到隔壁。

    苏翠芬给他拿了一些红糖当回礼,说是给温二妞的。

    再回到座位上,温二妞已经和孔麦芽布好了碗筷。

    两家人合在一起开始吃,付家兄弟还是拘谨,喻商枝和温野菜说了好几遍,他们才敢放开手去夹鱼肉,而不是一味地吃菜和里面的蒜。

    比起这两兄弟,看黄雀的神情,仿佛已经好吃地快哭出来。

    鱼片如片片白雪,滑进口中,不需要怎么咀嚼就化了,再拈上两口酸菜,就着米饭下肚,简直神仙来了都走不动路!

    “我家以前天天吃鱼,鲜的时候吃,晒干了以后继续吃,有一阵我闻到鱼味都想吐,还从来不知道鱼能做得这么好吃。”

    想起黄雀说过家里以前曾靠打渔为生,喻商枝萌生出一个念头。

    “其实……”

    他看向付家三口人,“我觉得有一个生计,你们试试看。”

    当喻商枝随后说出“水产养殖”四个字的时候,迎上了三双茫然不解的眼。

    但温野菜能听懂,“他的意思就是,你们也可以像我们养稻花鱼一样,养一些水产拿出去卖,不比守着那两亩薄田吃饭的好?”

    付明迟疑道:“可是我们家并无水田。”

    喻商枝笑言,“稻花鱼只是个品类,水产又不只在稻田里有。”

    黄雀脑子转不过来,“河里也有,可河里的鱼虾都是大家伙的,谁捕到就算谁的,难不成还能圈一块河水,在里头养东西么?”

    现代搞海水养殖的确实会这么干,但喻商枝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提示道:“你们可以挖水塘,再把河水引过来。”

    付家三口人若有所思。

    温二妞这时插嘴道:“就像村里那个大水塘么?”

    喻商枝颔首,“没错,不过那个水塘是因为地势低洼,经年累月自然形成的,人工挖一个水塘要更费力气,但完全是可行的。”

    这回开口的是付岳,“可是挖一个水塘养鱼,和去河里捕鱼,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付明和黄雀两夫夫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到这里才到了喻商枝想说的关键。

    “所以我不建议你们养鱼,要养,就养蟹。”

    养蟹?

    付明和付岳这两个泥腿子压根听不懂,黄雀却明白了。

    “我知道,从咱们村里过的这条大河不是叫经阳河么?河里有一种蟹子,就叫经阳蟹,比鱼值钱。”

    但螃蟹没有鱼那么好捕,而且从没有人想过,把河蟹带到水塘里来养。

    “没错,其实养蟹无非是营造一个和河水差不多的环境,保持水里的清洁,定时投喂吃食,和养鸡养鸭没什么区别。”

    他往嘴里送了一口菜,咽下去后才继续道:“蟹苗和水塘都不用花钱,哪怕失败了,也只是损失一些时间和力气,就看你们想不想试一试。”

    付明喉头微动,明白喻商枝这是在用自己的眼界点拨他们一家。

    而且这件事听起来,的确完全可行。

    他一时有些激动,“我想试试。”

    说罢他又看向自己的小弟和夫郎,“你们觉得呢?”

    付岳眨了眨眼,诚实道:“喻郎中说的没错,不就是挖个水塘么,我和大哥你一起挖,咱们有的是力气。”

    黄雀也道:“以前家里也捕过蟹子去卖,我倒是挺熟,其实螃蟹什么都吃,吃鱼虾、水草、还有螺、水里的虫子什么的。”

    这些东西也好寻,河里的水草就像岸上的野草,一抓一大把。

    三人互相对着傻笑半晌,方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在温家的饭桌上,各自不好意思地笑笑。

    喻商枝见他们眼里写满跃跃欲试,便知道自己今日这番“多嘴”没有白说。

    “若日后蟹子真的养出来了,销路你们不用发愁,蟹子比鱼难见,镇上的食肆定会抢着要。”

    付明叹口气,放下碗,“喻郎中,您对我们付家有恩。”

    喻商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笑容淡雅。

    “这算什么有恩,不过是饭桌上的闲聊,快,都赶紧吃菜。”

    付家人在温家吃了顿难得的饱饭,还得了一条养家糊口的明路,愣是坚持着留下把锅碗瓢盆全都刷好归位,院子也扫干净才走。

    若不是喻商枝和温野菜说话,付明和付岳甚至还想再帮温家砍点柴火。

    而付岳本来已经走出好几步了,最后又回来,跑到温野菜的面前站定。

    他仰起头看向比自己高不少的温野菜,鼓起勇气问道:“温大哥,以后你有空……能教我用怎么用弹弓么?”

    喻商枝感到温野菜原本揽着自己的手臂的手指,一下子握紧了,随后自然是给了付岳肯定的答案。

    小哥儿咧嘴笑了,继而欢快地跑走,追上大哥和嫂嫂。

    等付家人走远了,他们两个才回过身。

    温野菜扬起来的唇角就一直没落下来,喻商枝笑着看他,“就这么高兴?”

    小哥儿点点头,“就这么高兴。”

    温野菜有心收付岳当徒弟,毕竟他知道喻商枝不会永远囿于这个小山村,等自己随着他去了城里开医馆,就没有今时今日这么多打猎的空闲了。

    况且他曾经靠当猎户安身立命,如今家里有了别的营生,就将这份手艺传给其他更需要的人,也是应当的。

    温野菜领着付岳和家里的两条猎狗第一次上山那天,喻商枝带着家里三个小的在家干活。

    初秋时他和温野菜在院子里移栽了一棵葡萄藤,这会儿已经冒芽了,他提了一桶水过来把水浇了。

    又找到插在门后的鸡毛掸子,进屋扫了一遍各处浮灰。

    最近风大,无论是搁在窗台上的面人,还是取回来后挂在堂屋里的“全家福”,上面都浅浅落了一层尘,喻商枝掩着口鼻将其都扫干净,又去院子里抖了抖鸡毛掸子。

    之后洗了把手,去东屋看澡豆做得如何了。

    胭脂铺子又订了三十盒澡豆,听说喻商枝还会做别的配方,便让他直接也做十盒来,连送样品也不需要了。

    喻商枝做的澡豆格外好卖,已经把铺子里原先的全都比了下去。

    喻商枝先前把澡豆的粉末调好,就将这个活计交给了二妞、三伢和麦芽。

    这会儿在他加入以后,速度明显快起来,然而等到做好了装盒,喻商枝依旧闲不下来。

    他们师徒两个搬出药碾子和乳钵,继续一点点地磨药材。

    [微博:腐于馆长]

    秋日的阳光柔和至极,均匀地铺盖在屋内的每一处角落。

    喻商枝随口考了孔麦芽几个问题,小徒弟都对答如流,他满意地点点头。

    奈何这份平静没有维持太久,外头便有人来叫门。

    家里两条狗都出去打猎了,所以没有示警,这是等到院门外的人扬声说话,屋里的人才察觉到。

    喻商枝走出堂屋,边走边问外头的是谁,结果答案出乎意料。

    “喻郎中,小的是钱府的进宝!”

    喻商枝微微蹙眉,快步上前拉开院门,一下子看清进宝居然是跟着马车来的,而马车上看起来不像有人。

    再看进宝的上衣,明明是这个秋高气爽的天气,衣领都汗湿了。

    他心头乱蹦几下,作为一个郎中,从来有人如此急切地上门,都意味着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进宝对着他见了礼后,便气喘吁吁地说明来意。

    “喻郎中,小的是奉老夫人之命前来寻您。我们老爷几日前犯了头风,症状比以前都严重,先前请的郎中不中用,便差遣小的跑一趟,请您过府看诊!”

    作者有话说:

    昨天文里过中秋,搞得忘记是七夕了,耽误了给小两口随礼咳咳

    今天补上,这章评论抽20个红包~

    ——

    七□□的配方、澡豆的做法、粥干的做法均来自于网络。

    第六十六章 三更合一

    他不是犯了头风,是犯了失心疯!

    钱员外罹患头风?

    进宝此话一出, 喻商枝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对钱府的这位男主人知之甚少。

    他已经与钱夫人以及钱家姐弟打了好几次交道,却从未见过钱员外本人。

    不过头风一般都是慢性病,需要长期治疗调理, 假如之前钱家一直请镇上的郎中看诊,那么应该不会贸然换人才是。

    哪怕病情有变, 相比之下肯定是更熟悉患者病程的郎中更能对症下药。

    直觉告诉喻商枝,此事应当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但既然有人来请他出诊,他总该尽快赶过去。

    考虑到要去的地方, 喻商枝决定这次暂且不带孔麦芽。

    钱府人多眼杂, 规矩也多, 自己看诊时若不能顾及,容易让她受委屈。

    温野菜还没回来, 他嘱咐了三个小的几句,背上了药箱,又从柜子里寻了几个药瓶装上, 以备不时之需。

    准备停当后,就跳上了钱家的马车。

    路上,因为外头有车夫,进宝就在喻商枝的邀请下也进了车帘。

    不过他是个小厮,喻商枝是钱府的客, 坐是不敢的,便跪坐着答话。

    喻商枝本想让他起来, 说了几次都未果,只好随他去。

    因为心中有疑虑, 喻商枝有意在到钱府之前, 从进宝口中多问些信息。

    “进宝, 钱员外的头风得了多久了, 这回可是突然加重了?”

    进宝回忆了一下道:“我们家老爷这毛病,就是最近一年多才有的。”

    喻商枝出于职业病,追问了一句,“最近一年多,你确定么?”

    进宝挠了挠头,“确定,喻郎中您有所不知,小的是钱府家生子,我爹和小爹一个跟着老爷办事,一个在大娘子的院子里帮衬。所以这钱府的事啊,我都门儿清。”

    喻商枝恍然,家生子的意思,就是进宝的两个爹都是钱府的卖身奴婢。

    而进宝一生下来,也就注定要在钱府办差,怪不得小小年纪就得器重,被派去伺候府中唯一一个少爷。

    喻商枝颔首,“刚刚上车前听你说,之前有一直为钱员外看诊的郎中。想必能为钱员外诊治的郎中,必定是资历深厚,在下见面也该叫一声前辈的,只是不知这位前辈在城中哪个医馆坐诊?”

    进宝从小在钱府长大,又跟在钱云礼身边,虽然年纪小,实则也是个成了精的。

    他很快听出喻商枝的弦外之音——按理说应当有一位资历深厚的老郎中长期为老爷看诊,为何如今突然弃之不用了?

    到底是老爷的病真的太过棘手,还是那位郎中自个的缘故?

    他想清楚干系后,忆起自家少爷的叮嘱,很快答道:“是了,自从我们老爷患了头风后,一直是镇上仁生堂的纪藤纪郎中为他看诊。”

    仁生堂……

    喻商枝在心里头默念,若是仁生堂,那也怪不得会被钱员外信重。

    这仁生堂是寿安县最大的医馆,在寿安县下辖的多个镇子内都有分号。

    可以说在寿安县的范围内,仁生堂的郎中便代表着最高的权威。

    正想着,就听见进宝又道:“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老爷一直是时好时坏。夫人有心请别的郎中来看诊,但老爷说了,有纪郎中在就够了,难不成别的郎中还能好过仁生堂的么?但这回老爷的头风着实来势汹汹,被那纪郎中施针强压了几回下去,可没过多久又复发了,汤药一帖帖地喝,也是没什么作用。所以夫人想到了您,下定了决心,让小的专程来一趟斜柳村,请您过去。”

    到这里,喻商枝就听懂了。

    钱员外信任纪郎中,但为此和钱夫人请了冲突。

    由于仁生堂确实代表了寿安县内郎中的最高水平,料想请别的郎中来看也没什么区别,所以钱夫人想到了属于“外来户”的自己。

    不过喻商枝认为自己上回救钱云礼,只是一场突发的急救,其实显不出什么从医的水平。

    钱夫人为何在这件事上选择他,而不是去县外请更好的郎中?

    这个疑问他也没有藏着,进宝亦如实答道:“喻郎中您的名声比您想的还要大,周遭几个村子提起你没有不说好的,说疑难杂症到了您手里都不算什么。”

    喻商枝不禁笑道:“我只是个普通的草医,这些形容多有夸张。”

    进宝摇摇头,坚定道:“喻郎中,夫人说了,您是个好郎中。”

    一个“好”字,似乎在这时胜过了万千溢美。

    短暂的沉默后,喻商枝突然道:“进宝,你告诉我的似乎有些多了。”

    进宝垂首,嘴角默默一抽。

    就说喻郎中是聪明人,怎么会猜不到。

    他正琢磨如何回答,就听喻商枝问:“是不是钱少爷的意思?”

    进宝猛地抬眸,终于把大实话说出了口。

    “这……少爷的原话是,那个姓纪的眼高于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总给老爷呈上难喝的要死的补药,连少爷也要一起跟着喝。您去了别怵他,有夫人、大娘子和少爷给您撑腰。”

    喻商枝莞尔,继而缓声道:“喻某此番前去,定会尽己所能。”

    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复杂,其实对于喻商枝而言很简单。

    每一次的出诊,都仅仅是有一位病患在等他。

    仅此而已。

    马车自是比牛车、驴车都更快,一路飞驰,从斜柳村到钱府门口,竟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下马车时车夫搬来了马凳,进宝本想替喻商枝背着药箱,却被他摆手拒绝。

    “出门在外,我素来是药箱不离身的,你带路就好。”

    进宝作为钱云礼的贴身小厮,这张脸在钱府称得上畅行无阻。

    他一路领着喻商枝走到钱府后宅中钱员外所在的房间,穿过垂花门,喻商枝便看见了钱云书和钱云礼。

    “喻郎中。”

    “恩公!”

    前者福身行礼,后者则忙不迭地迎上来。

    “恩公,可终于把你盼来了。”

    “见过钱大娘子、钱少爷。”

    喻商枝拱手行礼,随即问道:“钱员外可正在房中?”

    钱云书一脸忧色地点点头,“父亲已经卧床几日了,头风严重,只能躺着。”

    喻商枝望向那关阖着的木门,转而询问,“那位仁生堂的前辈可在?”

    “在呢。”

    钱云礼接过话头,抖开折扇的扇面作为遮挡,刻意压低声音,“恩公,你可别被仁生堂的名气唬住,定是恩公你更有本事!”

    喻商枝哭笑不得,只得冲钱小少爷拱拱手。

    只求他与进宝说的,和与自己说的这些话,没在那位纪郎中面前提过,不然这仇恨可算是拉稳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头钱夫人身旁的丫鬟出来,说是请新来的郎中进去。

    由于钱云礼太聒噪,被钱云书勒令留在外面,她则带着喻商枝跟随丫鬟进了屋。

    一踏过门槛,浓郁的药味便涌了上来。

    喻商枝不动声色地暗暗分辨,已从这味道中闻出了好几味药材。

    人参、白术、茯苓、甘草……

    很明显,这是一味四君子汤。

    四君子汤为补益剂,可用于治疗气血亏虚导致的头风病。

    人参价贵,但钱府定然是用得起,在这个药方上加减是十分常见稳妥的选择。

    但从味道来看,里面真是加了不少的人参。

    就算钱府家境殷实,视人参为萝卜,也没有把一味药汤煮成萝卜汤的道理。

    喻商枝记下这一点违和之处,继续向前走。

    从正房的小厅走到里面的卧房,还要转过几层帘幕,期间喻商枝与一名中年郎中迎面相遇,猜测大约就是那位纪郎中。

    只见纪郎中穿着光鲜,头上包着一块幞巾,不像个郎中,倒像个商铺掌柜。

    而喻商枝只有一身半新不旧的苍青色棉布长衫,头上一根木簪,看起来很是寒酸。

    对方显然从喻商枝所背的药箱上看出了喻商枝的身份,四目相对时,喻商枝确信自己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不屑。

    而这份不屑,在转而面向钱云书,则变成了恰到好处的示好。

    “问钱大娘子安。”

    钱云书因为母亲的态度,对纪藤的态度也有些淡漠。

    她浅浅福身,“见过纪郎中。”

    说罢就示意喻商枝继续向前,可这时纪藤却又出声了。

    “钱大娘子,莫非这位就是夫人新请来的郎中么?”

    纪藤上下打量喻商枝一眼,“不知这位小郎中在哪家医馆坐诊,看起来实在是……年轻了些。”

    见钱云书面露不虞,他轻笑一声,拱手道:“钱大娘子莫要误会,在下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夫人,钱员外的病症棘手,病势汹汹不假,可在这关键的时候,可别被什么江湖骗子给诓骗了去,到时损失钱财事小,折损员外康健事大。”

    这叫纪藤的郎中说话夹枪带棒,钱云书冷冷瞧他一眼。

    喻商枝扶正了肩上的药箱,直直地看向纪藤。

    “在下是钱夫人遣府中仆从,亲自请来的郎中,前辈却话里话外暗示在下会谋害员外性命,看来您对钱夫人颇有微词。还是说,您的意思是钱夫人会谋害员外的性命?”

    纪藤变了脸色,“你在胡言什么!我何时有这个意思!”

    说罢他就指着喻商枝的脸,对钱云书道:“大娘子您且看,这等嘴脸之人,焉能治好员外的痼疾!”

    钱云书却道:“纪郎中,父亲卧床难起,我钱府内外皆严禁大声喧哗,若小女没记错,这还是您向我母亲提的建议。”

    她言辞冷峻,“望您自己记得遵守。”

    纪藤暗自咬牙,却也只得目送钱云书主仆领着喻商枝扬长而去。

    出了钱府,纪藤大步流星,走得飞快。

    走出一大截距离后,他蓦地收住步子,左看右看一番,方闪入一处暗巷。

    里面候着的一个少年,见状赶忙迎上来。

    “纪大哥,一切可还顺利?我刚才瞧见钱云礼身边的进宝,领了一个背着药箱的生人进去,难道就是那个钱夫人找来的郎中?他会不会影响咱们的计划!”

    纪藤把他往暗巷深处推了推,瞪他一眼道:“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放心好了,那郎中我见了,比你大不了两岁,毛都没长齐,我和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跟在师父屁股后头打杂,也不知谁给他的能耐,竟敢出来行医看诊,还把钱夫人唬得一愣一愣,八成是个江湖骗子罢了。”

    少年闻言松了口气,大多数人的认知都差不多,这郎中是熬资历的行当,年纪轻轻的那些,医书看过几本,病患又瞧过几个?

    纪藤神色自负,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经武你记着,什么夫人、娘子、少爷,都不算什么,钱府到底是钱员外说了算。而且他今日已答应我,会择日将你姐姐纳进门,到那时,钱府岂不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被称作“经武”的少年显然也陷入纪藤勾勒的美妙图景里,一脸傻笑,半晌没回过神。

    最后还是被纪藤拍了下脑袋,“你快些回去照顾你姐姐,近来钱老爷定是不会去登门了,我这里也抹不开身,你只管让她安心养胎,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安排。”

    此时,钱员外夫夫的卧房外。

    喻商枝本以为钱员外再信任纪藤,钱夫人既然派了人去请自己来,起码也是说服了钱员外。

    然而才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争吵声。

    喻商枝抬起的脚步迅速收回,钱云书的面上更是闪过尴尬之色,好在她反应足够快。

    “喻郎中,还请您到侧厅喝口茶歇歇脚,我先进去……咳,与母亲通秉一声。”

    喻商枝自是要摆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神情,行礼道:“那就有劳钱娘子。”

    然而由于古代的房屋是木质结构,并不多么隔音,即使走出好几步,喻商枝还是难免听到了几句屋内传来的话。

    “我真是不知道那纪藤有什么值得你信重的,这么久了,也没见把你治好,瞧着还好似越来越严重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纪郎中出身仁生堂,师承名医,这头风之疾本就难治,我今日……我今日纯属被你气的!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你就是想盼着我早死!”

    这句话之后,喻商枝甚至听到了桌椅倾倒的声音。

    为避嫌,钱府的丫鬟引着他原路返回,直到距离足够远,才请他落座。

    一盏茶的工夫后,里间出来另一个丫鬟,屈膝福礼,请喻商枝随他进去。

    这一回喻商枝终于见到了钱夫人,眼前的妇人显然为钱员外的病心力交瘁,发髻上只简单插了一根簪子,穿的也是家常的衣裳,看起来憔悴许多。

    喻商枝连忙上前见礼。

    “喻郎中不必多礼,老爷卧床不起,我也就不和你多说客套话了。趁他这会儿还醒着,就劳驾你快些进去为他看诊。”

    顿了顿又道:“老爷久病,脾气总会不好一些,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望喻郎中多多担待。”

    喻郎中不动声色地颔首,“请夫人放心。”

    钱夫人遂抬抬手,示意丫鬟挑帘开门。

    卧房里的药味更浓,即使是白日也光线昏暗,钱员外躺在床帘半垂的床榻之上,双目紧闭。

    直到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才勉强睁开眼睛。

    头风换个说法就是头痛,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曹操就患此症,据说病发时痛入骨髓。

    且头风发作的时候,还会引起其它的并发症,比如双眼畏光或是看不清东西,严重时还会引起呕吐。

    说起来这还是喻商枝第一次见到钱员外,但钱员外对他的不满意简直写在了脸上。

    “这就是你请来的郎中?他才多大,我看就是个黄口小儿!”

    在喻商枝看来,钱员外头疼地眼睛都睁不开了,居然还有力气和钱夫人争辩,也是很值得人佩服。

    只见钱夫人直接在床边站定,并不理会钱员外的话,指了指床边的凳子道:“喻郎中坐。”

    钱员外显然并不想配合,但钱夫人直接伸出带着翡翠镯子的手,把钱员外的手腕给一把拽了过来,按在早就备好的脉枕上。

    钱员外看起来被气得不轻,正想说什么,脑袋似乎又是一阵剧痛,令他“哎呦”着倒回枕头。

    喻商枝趁此机会,快速坐下。

    遇到这种病患,也只能和家属合作,快点结束看诊的过程。

    诊脉过程中,他自然而然地问了几个问题。

    大约是钱员外病了太久,不用等病患本人说话,钱夫人就一一替他答了。

    喻商枝由此得知,钱员外的症状除了头痛之外,还有头晕、视物模糊、眼睛炽热发干、心慌气躁、腿脚无力等症状。

    听到腿脚无力一节时,喻商枝的眉梢忍不住动了动。

    由于除了诊脉,钱员外不肯张嘴,只说让钱夫人赶紧将喻商枝赶走,钱夫人只好愤愤地瞪他一眼,客客气气地将喻商枝请了出来。

    “让喻郎中见笑了,这人在病中的时候,有时候就像个小孩似的,不讲道理。”

    喻商枝多奇葩的病人都见过,起码钱员外还不是完全的讳疾忌医。

    他把药箱放到一旁,把方才挽起的袖子放下,询问钱夫人钱员外舌苔的颜色。

    见钱夫人陷入迟疑,他便问得更具体了一些。

    “还请您回忆一下,钱员外的舌色是红还是淡,舌苔是多还是少。”

    果然这么一说,钱夫人就明白了。

    她毕竟成日里衣不解带地照顾钱员外,这点事情还是会有印象。

    “舌色不淡,看着比正常舌头的颜色更红一点,没有多少舌苔。”

    脉细弱,舌红,少苔,加之头疼目眩,腰腿酸软……

    喻商枝沉吟片刻,再结合空气里浓郁的人参味道,几乎一息之间,就把心头的几处违和感串联到了一起。

    钱员外很可能并非气血亏虚导致的头风。

    若是如此,那现在所服的四君子汤便不对症。

    而且其中大剂量的人参,很可能令钱员外的病症雪上加霜!

    喻商枝心头震动,但并未贸然开口。

    哪怕除了钱少爷,钱夫人及钱家姐弟都对纪藤不喜,但去怀疑一个的确资历深厚的大夫,总需要有确切的证据。

    每人开方用药的习惯不同,有人保守中庸,有人胆大心细。

    他快速将思绪归整,记在脑海中,随即面对钱夫人,先说出了自己的诊断。

    “回夫人,在下认为钱老爷的头风因是由肝肾阴虚而起,用药上,应该偏重滋阴补肾,方能治本。在这之上,可辅以针刺、艾灸、推拿,活血通络,减缓症状。”

    钱夫人并不懂医,可钱员外久病,她也听熟了这些话。

    乍一入耳,就察觉到了喻商枝与纪藤说法的不同。

    “老爷所患的是头风,这个不必说了,但先前纪郎中的诊断,一直说是气血亏虚引起的。”

    说罢她看向钱云书,自己这女儿年轻,记性自是比她好。

    钱云书很快也点头道:“我记得,纪郎中确实是这么说的。”

    喻商枝闻言,淡淡道:“所以他应当也说过,要多给员外用参。”

    钱夫人和钱云书皆都讶异之色,钱夫人倾身向前,“你怎么知道?”

    喻商枝解释说是自己闻出来的,还准确说出了药方的配伍。

    钱云书这时想起什么,补充道:“我记得除了汤药,纪郎中还给父亲开了人参养荣丸。”

    她说完后,若有所思道:“喻郎中是否对纪郎中的用药有疑虑?”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喻商枝则语气严谨。

    “不好说有疑虑,但也想探个究竟。何况在下是半路接手,为员外诊治,先前员外的情况在下并不清楚,只怕也影响用药开方,不知之前纪郎中所开的药方,书写的脉案等,府上可有留存?”

    钱夫人轻轻颔首,“都是有的。”

    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哪怕钱老爷信任纪藤,这些也都要再誊抄一份。

    说罢就指了个随身的丫鬟,“你去给喻郎中取来。”

    那丫鬟应了声转身去了,而钱夫人瞧着很是疲惫,撑着额头,唇角却是向上的。

    “我就说你是个有本事,能见真章的,果然没看错。”

    喻商枝谦虚道:“不敢当。”

    钱夫人在钱云书的支撑下缓缓坐直,捏了捏眉心。

    “在你面前,我也说句实话,近来老爷的病愈发严重了,我这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我知道那纪藤是仁生堂最好的郎中,可又总觉得看诊一事上,若是久病难治,就不该偏听一家之言。”

    这话说得通透,喻商枝赞成道:“夫人所言极是。”

    钱夫人浅浅笑了笑,启唇道:“总之老爷虽不忿,可到底那纪藤暂且被我赶走了,这几日你接着帮老爷治,只管尽力就好,我不会强求什么。只是你从村子里来,怕是夜里也难赶回去了,可要我差人给你家里送个信?”

    喻商枝知道,钱夫人这是怕钱老爷的病症夜间生变,所以想让自己留宿府中。

    毕竟自己不是纪藤,人就在镇子里,就算去请,至多两刻钟也就到了。

    他没有异议,说道:“谢夫人体谅,在下一会儿写封家信,帮我送至家中即可。”

    没过一会儿,那个去取药方和脉案的丫鬟来了。

    她手里抱了个木盒,打开来看,里面都是写满墨字的纸张,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完的。

    钱夫人继续吩咐那丫鬟道:“珍珠,你去把挨着云礼院子的那处别院收拾出来。”

    随后看向喻商枝道:“那院子清净,离这里也不远,你今日受累了,好生住下。”

    喻商枝再次道谢,不多时就暂时作别了钱夫人与钱云书母女,由另一名丫鬟领着去往住处。

    喻商枝走后,钱夫人方才叹出一口浊气。

    钱云书有些担忧地看向母亲。

    有些话,钱夫人也只能对自己这个女儿说。

    “我知晓,今日我与你父亲争吵时,你在屋外应是听见了几句。”

    钱云书垂下头,对此不置可否。

    当时父亲说的某一句话是很伤人的,就连她听见时都觉得心尖一抖,何况是母亲。

    钱夫人轻拍两下女儿的手背,目光变得不再似大多数时候那么坚定,温厚之外,多了几分茫然。

    “我与你父亲是少年夫妻,共过患难,同过富贵。这些年,他都遵守了昔日与我许下的诺言,未曾纳妾。咱们家中没有那些嫡庶之间的争执,后宅也没有几房姨娘日日斗法,鸡飞狗跳。”

    钱夫人说这些的时候,似乎陷入了长久前的回忆,但最后一句话却把这些尽数戳破。

    “可如今……”

    她摇摇头,将未尽之语咽回了肚子里。

    钱云书是姐儿,心思更细腻些,她其实早就看出父亲最近一年与母亲之间,那很难说清的微妙的疏远。

    而她此时才得知,原来母亲也早就意识到了。

    “父亲他……也许是太累了,他对母亲的心,便是女儿素日也看在眼里。”

    钱云书说着宽慰的话,换来钱夫人一个笑。

    “行了,咱们也别愁眉苦脸的,各回去梳洗一番。中午简单摆个家宴,款待一下喻郎中。”

    午食的这顿家宴,哪怕佳肴满目,一桌人却是各自心事重重,无心动筷,就连最没心没肺的钱云礼也吃得不多。

    钱夫人见他连素日爱吃的菜都没动几筷子,便叫来贴身伺候他的丫鬟,询问少爷最近的饮食。

    得知钱云礼最近什么饭菜都进的少,喜欢的点心、甜汤也不怎么碰了,便让喻商枝给他把个脉。

    喻商枝刚要伸手,钱云礼就闪到了一旁。

    “不用把脉!我没病,我也不要喝药!”

    这少爷耍起赖来谁也拿他没办法,喻商枝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那里有些自家配的山楂丸子,最是消食健胃的,不如先送几粒给钱少爷吃。”

    钱云礼一听是山楂做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丸子甜么?若是苦的、酸的,本少爷可不要。”

    喻商枝笑道:“是甜的。”

    钱夫人忍不住斥他一句,“多大的人了,还成日和个孩子似的。”

    一顿饭用罢,钱云礼和喻商枝同路回住处,期间又进分给喻商枝的别院转了一圈,等喻商枝给他拿山楂丸子。

    喻商枝取来后出门,就见钱小少爷正百无聊赖地扯院中的竹叶。

    见到喻商枝,他一边接过油纸包,一边说道:“恩公,这别院空着好久了,我想好了,以后就洒扫出来给你住。你看,这边房间也多,下回你们再来镇上,就带着嫂嫂和弟弟妹妹都来。”

    喻商枝婉拒道:“此番留下叨扰,也是为了给钱老爷看诊,哪有拖家带口过来住下的道理。”

    钱云礼摇着扇子,“怎么就没道理了,在钱府,本少爷就是道理。”

    见他又摆少爷架子,喻商枝无奈地够了勾唇,但他总觉得最近钱云礼还是变了一些,虽还是个纨绔子弟,但没以前那么招人烦了。

    兴许是没了金虎那样的恶仆把他往歪门邪道上引,他总算听得进钱夫人的教导了。

    钱云礼当场吃了一个山楂丸子,眼前一亮。

    “恩公,这个好吃,你还有多少,我全都买了!”

    这东西再好吃也算是药,看钱小少爷这架势,简直是要当零嘴吃。

    喻商枝赶忙道:“出来的匆忙,只有药箱里从前随手存的几丸,钱少爷若是喜欢,回头在下配了再送来就是。”

    之后再三叮嘱,这东西不可多吃,不然过犹不及。

    送走因为没买到更多的山楂丸子,而有些失望的钱云礼,喻商枝复而转身回房,摊开信纸写了封简短的家信。

    上书自己暂且留宿钱府,为钱老爷看诊,让温野菜不必担心,待此间事了,自己就会归家。

    最后署上名字,把信纸封好,将其交给了钱夫人派来帮忙的钱府下人。

    对方拿了信件,说是这就启程往斜柳村送信,喻商枝总算放下心来。

    随后一直到傍晚都闭门未出,专心在屋内研究那一叠脉案和药方。

    正如进宝所说,钱员外是一年前罹患头风,从脉案来看,最早为他诊治的就是仁生堂的纪藤纪郎中。

    并且一路看下来,若脉案所记不假,那么钱员外的头风显然的确是气血亏虚所导致的,对应的药方也没什么大差错。

    但是当喻商枝翻到最近三个月的药方时,目光一凝。

    三个月前开始,钱员外的药方换成了契合他症状的四君子汤,上面四味药材的分量单看也没什么不对。

    可如果钱员外现在所服的汤药就是按照这份方子煎出来的,为何其中人参的味道会那般浓郁?

    喻商枝把药方放在桌上,静静看了好半天,终于起身走到了外面。

    他叫来守在院子里的钱府小厮,询问道:“请问钱员外的汤药都是在何处煎煮的,药渣可否能让在下一观?”

    钱夫人已都嘱咐过,说喻商枝是府上贵客,若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满足。

    何况这个请求关乎老爷的病症,小厮二话没说就答道:“回喻郎中的话,老爷的汤药都是在专门的小厨房熬的,至于药渣,全都按照夫人的吩咐,拿出去倒在了外头路上。”

    听了这个说法,喻商枝毫不意外。

    往路上倒药渣这种迷信行为,直到现代还存在,何况是这个时代。

    唯一棘手的一点,就是倒出去的药渣怕是早就被踩得不能看了。

    小厮见喻商枝一脸发愁,便主动提出去小厨房打听一下,今日熬出来的药渣有没有倒掉。

    喻商枝很是感谢,“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垂下脑袋恭敬道:“小的名叫三金。”

    不愧是钱府的下人,名字必定会和“钱”搭上点关系。

    三金办事比喻商枝想象地还要麻利,不出两刻钟,他就端了一碗药渣回来。

    “喻郎中,老爷的药是每天早上煎好,分成两半,早服一次,晚服一次。这个就是今天早上煎出来的药渣,请您过目。”

    喻商枝谢过三金,又拜托他去找一根筷子或是竹签之类的东西。

    等到对方拿着东西回来时,喻商枝便把烛台端到了近处,对着光开始检查药渣。

    这些药渣在不懂医的人看来,就是一堆看不出是什么的碎屑。

    但喻商枝全神贯注,时不时用竹签挑一点出来,却可以辨认出是哪一味药材。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闻到饭菜香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三金引着送饭来的丫鬟进门,对喻商枝躬身道:“喻郎中,大娘子命小的来传话,今晚原本夫人是要招待您用晚食的,但家中琐事颇多,夫人前去处理,所以今晚这顿饭,就给您送到院子里来了。”

    中午时钱夫人确实说过晚上还要一起用饭,但既然人家有事,说实在的,喻商枝也乐得清闲。

    “有劳把饭菜放到一旁,我稍后就用。”

    三金虽只和喻商枝相处了这一时半会,但也看出他喜静,不爱被人打扰。

    遂将饭菜摆好后就带着人退了出去,又顺手把房门也阖上。

    过了一会儿,喻商枝放下筷子,抬起头。

    后颈酸痛,令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但这点不适比起眼前药渣带给他的疑虑,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因为从药渣来看,钱老爷服用的汤药就是按照留存的药方来的,人参的剂量没有任何问题。

    难不成是自己的判断有误?

    喻商枝轻轻摇头,他在此事上有绝对的自信,如此看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药渣被人做了手脚。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喻商枝心头一沉。

    钱老爷的头风看似只是一个病症,实际背后似乎还牵扯颇多。

    那个眼高于顶的纪藤纪郎中,到底是凭借什么得到了钱老爷的信任,以至于头疼难忍,都不肯延请其他郎中?

    就在喻商枝思忖着如何将此事上报给钱夫人时,却有人一把推开了他的房门。

    能在钱府里如此横冲直撞的,自然除了钱小少爷就没别人了。

    而他进门后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结果一下子发现了桌上摊开的药渣后,嫌弃地朝后仰了仰。

    “恩公,你这是弄了一堆什么东西?”

    喻商枝解释完之后,他却气得一把将扇子拍在桌子上。

    “要我说,恩公你干脆回家算了,我看我爹得的根本不是头风,是疯病!”

    一旁的进宝吓得赶紧上前,“少爷,可不能这般说老爷!”

    喻商枝见钱云礼颇有继续口无遮拦的架势,只好给进宝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把门关好。

    随后他挪走了药渣,坐在了钱云礼的对面问道:“钱少爷,可是钱老爷的头风又犯了?”

    钱云礼一声冷哼,“他不是犯了头风,是犯了失心疯!你可知他今晚同我娘和我们说什么?”

    钱云礼满脸的愤慨,“他都病成那样了,床都下不来,这种时候,居然还惦记要纳一个侍妾进门!”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开,因为记错了红包功能,以为是随机,但其实是按时间顺序发前二十个,索性直接每条评论都发了。

    以及今天加更一章,感谢评论和营养液,啵啵!明天见啦~

    ——

    头风相关症状、治疗方法来源于网络,存在为剧情服务的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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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七章 二更合一

    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别说是钱云礼了, 就连喻商枝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

    钱府只有钱夫人一个女主人,钱云书和钱云礼皆是正室嫡出,这件事在凉溪镇算是人尽皆知。

    毕竟以钱员外的地位, 他就是三妻四妾都不为过,却专情如此, 的确令人感念。

    但谁能想到,连一双儿女都到了可以成亲的年岁了,当爹的突然“老树开花”, 想要纳妾了?

    而且听这意思, 侍妾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也就是说钱员外早就不知在哪里结识了一名女子,如今更是要把人抬进门。

    怪不得钱云礼如此愤慨。

    其实在纳妾这件事上, 大户人家也自有其规矩,便是侍妾,要脸面的人家也大都会择选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

    若没有过礼而私相授受, 那就叫养在外面的“外室”,地位比侍妾还不如。

    喻商枝没想到自己只是来给钱员外看诊,却还赶上了钱府这么一桩“家事”。

    最重要的是钱小少爷未免也太信任自己,就这么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

    “恩公。”钱云礼突然看向喻商枝,难得正色道:“你若是有朝一日发迹了, 会纳妾么?我听说很多娶了夫郎男子,发达了以后都会纳妾, 因为哥儿不易有孕,难以开枝散叶。”

    喻商枝有些意外地看向钱云礼, 他一直把这个小少爷当成半大孩子, 没成想对方会丢来这么一个“成熟”的问题。

    他不假思索道:“自是不会的, 我此生只属意阿野一人。且我是入赘的儿婿, 不追求什么开枝散叶。不管我和阿野会不会孩子,会有几个孩子,那都是我与他的命数,接受就好。况且现如今家中有二妞和三伢,热闹得很。”

    钱云礼却是头一回知晓喻商枝的赘婿身份,他惊讶道:“恩公,你竟是入赘嫂嫂家的么?”

    喻商枝道:“正是,我是个孤儿,在抚养我长大的老郎中去世之后,还曾险些走上歪路,丢掉了性命,好在有了这门亲事,遇见了阿野。”

    望着喻商枝提起温野菜时温柔的神色,钱云礼神色怅惘地托着下巴,半晌后才道:“没想到你和嫂嫂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爹是个对我娘一往情深的人,所以从小到大,哪怕我闯的祸再多,也从不招惹姐儿和哥儿,没想到现在……”

    喻商枝看得出,钱云礼是个熊孩子不假,但是他的心里对钱员外这个父亲,始终是有崇拜在的。

    如今这个心目中的父亲形象崩塌,钱云礼才会这般迷茫,以至于来找自己倾诉。

    想想也是,钱府之中除了钱家人,其余的在钱少爷眼中都是奴仆,唯有喻商枝因为担了个“恩公”的虚名,可以和他平起平坐。

    面对钱府的家事,喻商枝没有什么说话的立场。

    可是联想到钱员外的身体状况,以及一直在服用的汤药,喻商枝斟酌了一番还是说道:“无论如何,钱员外近期应该避免大喜大悲的情绪波动,不然于身体无益。今晚我会为员外开一副新药方,倘若可以,再辅以针刺治疗则是最好的。”

    钱云礼有些泄气,“现在我爹谁的话也不听,还闹着要把那个姓纪的郎中请回来。不过恩公你放心,我娘定是有办法让他喝你开的药的。”

    最终喻商枝宽慰了钱云礼几句,又把人送回了隔壁院子才返回。

    进宝跟进去前,给喻商枝行了个礼,“多谢喻郎中开解我家少爷。”

    喻商枝摇头道:“我也没做什么,今晚他怕是睡不安稳,你们这里要是有什么安神的香薰,可以点一些。”

    进宝应了声,正要转身离开,喻商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把他叫住问道:“对了进宝,之前你提到说纪郎中也有给钱少爷开补药方子,那方子还在么?”

    进宝不知喻商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实话实说道:“小的手上的确有一份。”

    喻商枝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进宝就匆匆去而复返,把方子交到了他的手上。

    喻商枝一眼扫过,发现是个寻常的去秋燥的补方,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补药最近钱少爷还有在喝么?”

    进宝听了这一问,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这话小的告诉您,您可千万别告诉夫人。从三天前开始,少爷就怎么样都不肯喝了,所以……药是熬出来了,实际都被小的拿去偷偷倒了。”

    他本以为喻商枝作为郎中,必然觉得这么做不好,哪知喻商枝却沉吟道:“钱少爷不愿喝就暂且不喝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夫人及大娘子。”

    进宝怔愣一晌,随后连连点头。

    虽然他不知道喻商枝为何要说这句话,但直觉告诉他,对方总不会害他家少爷的。

    这一夜,钱府中各院的主子都没睡安稳,连带伺候的人也都提心吊胆地分心看顾着。

    喻商枝这个外来的郎中也没例外,三金在外面守着,见屋内的灯将近子时才被吹熄。

    第二日晨起,喻商枝开出了新药方,却只见到了钱云书,没见到钱夫人。

    钱云书浅看了一番药方,发现和先前纪藤所开的全然迥异,再望向喻商枝时,她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喻郎中,您未沿用纪郎中的方子,可是昨晚看过父亲先前的脉案和药方记录中,从中发现了什么问题?”

    喻商枝惊叹于钱云书的敏锐,当即答道:“在下对纪郎中的诊治手段,的确有些疑虑。方子的内容倒还是其次,关键在于药渣。”

    “药渣?”

    钱云书听到这两个字,不知为何觉得后心有些发凉。

    药渣便是熬药剩下的残余,若是药渣有问题,岂不等于药也有问题!

    她觉得这件事已非自己所能处理的了,遂让喻商枝拿上昨日从小厨房取来的药渣,再度随她去见钱夫人。

    钱夫人不见客果然是有道理的,过去一夜,她面上便添了些许病容。

    在钱云书说明来意时,喻商枝见她时不时地抬手按揉肋下的部位,便提出为其诊脉。

    钱夫人没有拒绝,将手腕搭上了脉枕。

    片刻后,喻商枝收回了手。

    “夫人可是有胁肋胀痛、嗳气、口苦等症状?”

    见钱夫人神色有变,他便明白自己说对了。

    钱云书担忧道:“喻郎中,我母亲可有大碍?”

    喻商枝温言道:“此乃急火攻身导致的肝郁气滞,我给夫人开个方子,吃两剂便无碍了。”

    钱云书松了口气,转而看向自己的母亲。

    钱夫人坐正了些,叹口气道:“我这点小毛病不着急,喻郎中,还是先说说老爷的事。书儿刚刚说,你怀疑老爷喝的汤药有问题?”

    她凝神望向喻商枝,令喻商枝头一回感受到了来自这名员外夫人的压迫感。

    “喻郎中,此事可非同小可,若府内真的有人在汤药上做手脚,谋害老爷,那可是要扭去见官的。”

    喻商枝清楚此事干系重大,一直随侍一旁的三金见状,赶紧呈上昨晚那碗药渣。

    当着钱家母女的面,喻商枝铺开一张油纸,将药渣倒在上面,又拿筷子挑出其中的几味药材,解释道:“纪郎中为钱员外所开的药方,乃是一味四君子汤,其中有人参这味药材。但是在下查阅了府内留存的药方,发现上面所记的人参用量,与这药渣中的人参用量并不相符,足足多出一倍还多。”

    钱夫人一下子抓紧了手中的绢帕。

    “若真如此,有何处不妥?”

    喻商枝正色道:“人参的确是一味名贵药材,可若在不对症的前提下肆意加大用量,只会适得其反,加之钱员外乃是肝肾阴虚导致的头风,大量服用人参,结果便是虚不受补。”

    钱夫人活了半辈子了,焉能没听过“虚不受补”。

    只见重重放下手中茶盏,以至于里面的茶水泼出都毫不在意。

    “珍珠,你即可将小厨房的一干人等全数带来,我要挨个审问,究竟是谁想害老爷!”

    珍珠领命而去,钱夫人更是当场胸闷气短。

    喻商枝连忙上前掏出银针,迅速针刺了两下使其缓解。

    钱夫人倒过那口气后,示意喻商枝坐下说话,随后半晌才缓声开口:

    “事到如今,我还有一事不明。”

    “夫人请讲。”

    钱夫人眸光深远。

    她不是一个好糊弄的员外夫人,更不是个脑子空空的当家主母。

    “喻郎中,你也是从医之人,依你之见,纪藤身为仁生堂的坐馆郎中,会犯下误诊这等错误么?”

    喻商枝缓缓摇头。

    “头风之症,虽诱因颇多,分型各异,可各类分症的脉象本就不同,犯错并非全然不可能,但放在仁生堂的郎中身上,却是不该。”

    毕竟仁生堂总不能网罗庸医来坐馆,那样不仅砸了一间仁生堂的招牌,而会祸及所有分号的口碑。

    有些事喻商枝虽未说明,但无论是钱夫人还是钱云书都已听出来了。

    那个深受钱员外信任的纪郎中,绝对有问题。

    一想到那郎中还给钱云礼开过补药,钱夫人简直心头骇然。

    就在她要传进宝过来询问补药一事时,喻商枝考虑再三,还是把钱小少爷“卖了”。

    得知钱云礼因为嫌弃药苦,已经好几日没喝补药后,钱夫人松了一大口气。

    “这小子,平日里顽劣,可关键时候倒是傻人有傻福。”

    但是钱云礼到底之前也喝过许多天的补药,以防万一,钱夫人还是请喻商枝替她那孽子看一看。

    对此,喻商枝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恰好这时,珍珠就按照钱夫人的吩咐,将小厨房的一干下人带到堂前。

    喻商枝顺势借口告退,这钱府管教下人的场面,他一个外人就不必看了。

    钱夫人称得上雷霆手腕,很快就揪出了那个在小厨房做手脚的烧火丫鬟。

    得知是有人给她塞了银钱,让她每日烧火煎药时往药方里多加一把切碎的人参。

    幕后之人大约以为这样做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自己,可是却忽略了一件事——

    一个小小的烧火丫鬟,又要从哪里得到人参?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钱夫人发觉整个钱府简直快要成了筛子。

    从小厨房到存放人参的库房,有问题的人何止一个!

    而这一切,恐怕都是因为钱员外偏信纪藤,放任他在钱府自由出入长达一年的结果。

    钱夫人铁青着一张脸,左思右想后没有莽撞地打草惊蛇。

    直觉告诉她 ,纪藤如此沉得住气,所谋划地恐怕不会单单是想要钱员外的性命。

    就在钱夫人暗地里继续调查纪藤时,喻商枝正在陪钱云礼下棋。

    不过不是下围棋,而是五子棋。

    这对于喻商枝来说简直是玩一样,没两局他就看出了钱小少爷的水平。

    为了不过分打击钱少爷的信心,他斟酌着适当放水,好歹十局里让对方赢了三局。

    饶是如此,钱云礼仍然惊叹连连,直说喻商枝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能在他手里拿下那么多局的人。

    一旁的进宝嘴角默默抽动,心道我的傻少爷,那是人家都和喻郎中一样都让着你。

    只不过那些人更想讨好你,所以放水放得如同大河决口,恨不得上来就让你杀个片甲不留。

    喻商枝见钱云礼闷闷不乐,进宝端上来的点心也不吃,想了想还是道:“左右无事,在下给钱少爷请个平安脉如何?”

    钱云礼对看诊一事很是抵触,不过喻商枝这会儿换了个说法,他没有一上来就拒绝。

    “是不是我娘让你来的?”

    说罢他蓦地回头看向进宝,疑心是不是自己不吃补药的事败露了。

    喻商枝看在眼里,淡淡道:“在下今日同夫人说起,钱少爷年轻力壮,身强体健,有时这补药喝多了也未见得是好事,所以夫人已下令,先前那补药方子停了便是。”

    进宝闻言,迅速和喻商枝对视一眼,复又垂下头。

    而钱云礼则一把抓住喻商枝的手,仿佛眼睛里都在往外冒星星。

    “恩公,您不愧是我的恩公!那补药难喝得要死,闻起来又苦又臭,简直要了本少爷的命!”

    喻商枝好半天才把自己的手从钱云礼的手中抽回来,“不过少爷日后也要多少注重些保养,昨日吃过山楂丸后,今日胃口可有变好一些?”

    进宝上前答道:“回喻郎中的话,少爷今早确实比前些日子多吃了不少。”

    有这些话作铺垫,钱云礼果然没有拒绝喻商枝的把脉。

    喻商枝提着一口气,生怕探出什么不好的脉象。

    好在发现小少爷只是有点脾胃虚弱。

    仔细看,脸上似乎还零星青春痘的痕迹。

    想来也是,这会儿按照钱云礼的年龄,可不正是在青春期。

    得知钱云礼爱吃甜食,喻商枝拿着满脸痘坑痘印的话把他吓唬了一顿,对方好歹是答应以后少吃。

    进宝闻言简直想给喻商枝磕个头,果然喻郎中说的话,比夫人说的话都好使!

    然而就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一日快要过去时,钱员外的病症却突然加重了。

    傍晚,天上落下薄雨。

    喻商枝背着药箱匆匆往钱员外的房中赶,一出门就打了个喷嚏。

    他离家那日也未曾想到要在钱府逗留,没带换洗的衣服。

    身上这件虽说也能穿两三日,可这会儿一降温,便觉出有些薄了。

    待到顶着细雨到了地方,才得知原来钱员外发病的诱因是又和钱夫人吵了一架。

    “我同他说那纪藤居心叵测,他却不相信,只觉得是府内有人要谋害他,尽数与纪藤无关!还说什么,那纪藤也给云礼开了补药,人家一个郎中如何会谋害一个孩子!”

    钱夫人被气得心口疼,可喻商枝分身乏术,只得分出轻重缓急。

    他匆匆找出一瓶药丸递给钱云书,预备先进去查看钱员外的情况。

    而钱云书却似乎因方才钱夫人的话陷入沉思,直到冰冷的药瓶挨到手指时才反应过来。

    “将这药丸给夫人含于舌下。”

    钱云书连忙点头,“喻郎中你且进去看我父亲吧,母亲这里有我。”

    没想到引路的丫鬟刚将帘子挑开,里面近身侍候的人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跑出来,扑通跪了下来。

    “夫人,老爷不好了,方才喊完头痛,又喊头晕,随后就一头栽倒,竟是昏过去了!”

    屋内顿时更是乱成一团。

    好在再乱,大家也都知道喻商枝是这里最靠得住的,见了他全都各自让开道路。

    当喻商枝终于来到钱员外床边时,只一眼,便知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但见钱员外昏迷不醒的同时呼吸急促,此外牙关紧闭,四肢还有微微的痉挛。

    他快速为钱员外把了个脉,又俯身撑开其眼皮查看,更是佐证了自己的推测。

    钱员外是个标准的财主体型,膀大腰圆,一看平日里就没少耽于酒肉。

    喻商枝上回给他把脉时就发现,这位员外可谓是“三高”一个也不缺。

    在这个基础上,不对症的药方和过量添加的人参,都是为了一点点消磨掉他的健康。

    孰料最近数日,钱员外的情绪屡屡剧烈波动,终于过早地诱发了体内埋的隐雷。

    肝肾阴虚,风阳上扰,最终的结果就是脉细、瞳孔放大,也就是俗称的“中风”。

    面对这种情况,是一刻钟也不能耽搁。

    症状凶险,稍有不慎,哪怕不伤及性命,也足以落下后遗症。

    在中风面前,最实用的急救方法无疑是针刺放血。

    喻商枝唤了两个力气大的小厮,和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来帮忙。

    随后掏出随身携带的金针,消毒后刺入钱员外的人中穴。

    钱员外明显抽动了一下,这是意识有所恢复地表现。

    随后他又让丫鬟准备好擦拭血迹的帕子,开始找准十二井穴,一一放血。

    十二井穴分别位于四肢末端,一半在手上,一半在脚上,统共加起来是十二个穴位,与十宣穴相似。

    喻商枝凝神下针时,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小小的金针移动。

    等到最后一个穴位也溢出血迹,喻商枝呼出一口气,转身要帕子擦手时,所有人甚至都跟着有劫后余生之感。

    此时再去试图撬开钱员外紧闭的牙关,果然遇到的阻力就小很多。

    喻商枝自药箱中找到急救用的紫雪丹,令那两个小厮帮忙将钱员外扶起,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把丹药喂了进去。

    这边钱员外暂时脱险,却还有钱夫人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喻商枝让钱家姐弟将其扶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又是一番施针救治。

    全部结束后,由于连续的精神高度集中,猛然直起身后,就连喻商枝也觉得眼前有一瞬的发黑。

    幸而进宝眼疾手快,撑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倒。

    “多谢。”

    他快速向进宝道了声谢,马不停蹄地在桌边落座,提笔写方。

    如今钱员外的病症已不仅仅拘于头风,早晨刚写的方子势必又是不能用了。

    钱府不缺名贵药材,就是府内没有,也能出去买,所以喻商枝索性放开了手脚。

    钱家人吃一堑长一智,这回的方子是万万不敢再闹出差错。

    贵妃榻上的钱夫人把此事吩咐给了珍珠,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又躺了回去。

    一晃神,已是月上中天。

    钱员外自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却还记得近几日对方屡屡与自己争执不下的举动。

    于是下意识地想要抬起胳膊,却发现半边身子竟然动弹不得!

    企图张开嘴发出声音,努力了半天,溢出喉咙的竟也是“啊啊啊啊”,全是让人听不清的呓语。

    钱员外慌了神,在床上像条大虫子一样地扭动,妄图吸引妻子的注意。

    钱夫人原本靠在一侧床柱上闭目养神,这会儿终于慢慢睁开眼。

    意识到钱员外苏醒后,她初时一刹那倒是有些惊喜,但很快那份惊喜就像是落入冷水里的火星子,迅速消失不见。

    老夫老妻两个四目相对,一个好似短短一天之内就老了几岁,另一个则是口眼歪斜,还在往外淌涎水。

    钱夫人毫不嫌弃地拿出帕子,替自己的相公擦去口水,随后又端详起这张写满风霜的脸来。

    遥想初见时,钱员外也算是翩翩少年郎,不知何时开始,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只有客气与疏离。

    钱府的家主,自己的相公,成了个半身不遂的病人,她自觉心情应当是慌张或是悲痛。

    可就如同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一般,她联想到这几个时辰内查到的真相,内心如一潭死水,再难起波澜。

    就这样,夫妻二人沉默着与钱员外对视了几息,钱夫人方起身扬声唤来人,把喻商枝请了过来。

    钱员外的模样并不好看,跟进来的钱云书和钱云礼姐弟俩齐齐发出惊呼,难以置信眼前床榻上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喻商枝不避脏污,检查一番后起身答道:“此乃中风导致的半身不遂,是常见的后遗症,但钱员外正值壮年,只要耐心治疗,是完全可以恢复的。”

    于是接下来又是一轮施针喂药,钱员外双目圆睁,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觉得自己好似成了一滩被人随意摆弄的肉。

    尤其是妻子的目光,为何竟是那般的陌生?

    自己病成这样,按照她的脾气,不该早就扑上来抱着自己哭了么?

    对了,还有他的红儿,和红儿肚子里的孩子。

    那可也是他堂堂员外的亲骨肉!自己现在变成了这样,又如何纳红儿过门。

    这个姓喻的小郎中又怎会还在自家府上。

    自己前两日还好好的,如今变成这样,定是他害的!

    喻商枝在这边有条不紊地下针,同时却也感受到了来自钱员外的敌意。

    他对自己的一半身体失去了掌控力,却还是努力地抬起另一边能动的胳膊,竭力地反抗,令他的金针差点下歪。

    钱夫人察觉到这一点,立刻又把先前的两个小厮叫来,牢牢将钱员外按在床上,直到钱员外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期间就连钱云书和钱云礼,都觉得母亲似乎对待病中的父亲过于粗暴了。

    可钱夫人只是让他们两个回房休息,说这里有自己就够了。

    治疗完成后,喻商枝很快离开。

    小厮与丫鬟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退,屋子里再度恢复了平静。

    钱员外靠在床头,努力动着嘴皮,却只能喷出一口口水。

    钱夫人这回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钱员外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却被一样垂到眼前的物件挡住了实现。

    那是一枚翠绿如水的玉佩,上面刻的图案是一对戏水的鸳鸯。

    “相公,这枚玉佩你看着可眼熟?”

    钱夫人的眼中生出几分凄楚,其余的则尽数归于凉薄。

    而钱员外躲闪的视线,已经暴露了一切。

    “果然,这东西就是你送给那贱妇的定情之物。让我想想,你先前同我说要纳她过门,是否因为她怀了你的骨肉,且仁生堂的纪藤替她诊脉,对你打了包票,说其腹中定是个男胎?”

    钱夫人步步紧逼,思考不给病中的钱员外留一丝余地。

    说到这里,她却停了下来,唇边笑意满是嘲讽。

    “钱有财,你好歹聪明了半辈子,家财万贯,儿女双全,没成想,到头来栽在一对奸夫□□手中!你可知道,那纪藤根本不是范经红的远房表哥,而是和他苟合数年的姘头!他们两个找上你,让你纳范经红为妾,全然是为了害死你和云礼,好让他们两个的孽种继承咱们钱府的家业!”

    这句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令钱员外被定在了原处。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努力摇着头,却憋红了一张脸。

    钱夫人缓缓走过来,把玉佩搁进对方的手心。

    此时此刻,她不愿再看这个男人一眼,什么誓不纳妾,什么举案齐眉,不过尽是些空话!

    想他钱有财当初若非得了自己娘家的助益,又何曾会有今天的成就!

    既然喻商枝说他死不了,还能恢复,那便这样吧。

    夫妻夫妻,举案齐眉之外,无非就是相敬如宾。

    钱夫人愤而转身,临走前说道:“纪藤买通了府内小厮与侍女,在你与云礼的药中做手脚。”

    “他们两个现今已被镇署的捕快带走,正在押送去县衙的路上。依照律法,杀人未遂,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听罢这句,身后钱员外挣扎着往上抬的半边身体慢慢归于平静。

    口水打湿了枕头与被褥,他就这么睁着空洞地双眼,望着面前床上的帷帐。

    冰凉的玉佩从钱员外无力动弹的手掌间滑落,砸进床边的脚踏上,登时摔碎了一个角。

    戏水的鸳鸯,就这么成了断头的鸳鸯。

    作者有话说:

    下章阿野上线,明天见~

    ——

    1、紫雪丹:与安宫牛黄丸、至宝丹并称“中药急救三宝”,是的确存在的中医古方。

    2、对于中风的形容:“肝肾阴虚,风阳上扰”,来自网络。感谢在2023-08-24 11:22:42~2023-08-25 11:3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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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二更合一

    温家买了牛,养了猪,现今还有马了!

    喻商枝在钱府连轴转了三日, 终于将钱员外的状况稳定了下来。

    之后只需要按时服用他开的汤药与丸药,做些复健,再由他每隔几日来针灸治疗一次即可。

    从斜柳村往返凉溪镇并不远, 这样他两边都能兼顾。

    至于关于纪藤的真相,人在府中, 再加上钱云礼说什么话总是不避着他,导致喻商枝多少也知道了一些。

    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从古至今, 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一个人能坚守住初心, 本就是极难,也极可贵的。

    往好处想, 起码纪藤和范经红已经伏法。

    不然依照这二人有着图谋钱府财产的野心,还不知要害了多少人才可罢休。

    预备离开钱府的前一晚,钱夫人再次设宴招待喻商枝。

    这回喻商枝已不仅仅是救过钱云礼的性命, 而是挽救整个钱府于危难之中。

    若是纪藤的阴谋得逞,钱府可就要改名换姓了。

    钱夫人直接将其请在上座,钱云书和钱云礼都只能算是陪客。

    喻商枝抬眼望去,只觉得除了钱夫人和钱云书,就连钱云礼好似也一夜之间稳重了不少。

    席上, 钱夫人更是让姐弟二人直接称呼喻商枝为大哥,而让喻商枝直呼他俩的姓名。

    如此一来, 双方的关系更是拉近了许多。

    此次功劳和苦劳兼有,钱府的谢礼丰厚。

    种种因由叠加在一起, 喻商枝没再刻意推辞。

    呈上来的木盘中可见纹银百两, 绫罗绸缎数匹, 珍贵药材堆满一匣。

    而最引人注目的, 则是一辆马车。

    不得不说,钱夫人在送礼这方面,实在很懂急人之所急的道理。

    “我记得你家中只有一辆牛拉的板车,这天暖和时拉人或是拉货倒还好,眼瞅着就要入冬,到时候再坐那车可就要遭罪了。这匹马是府上特地挑出的青壮阉马,最是结实有耐力的。”

    车厢也并未做太多的修饰,可上前用手敲一敲就知道用的都是好木料。

    喻商枝说起此前正打算买一辆带顶的牛拉厢车,钱夫人不禁笑言,“那便好,看来这马车选的合用。”

    一顿饭用罢,饭后饮茶时闲谈,钱夫人询问喻商枝可有来镇上开医馆的计划。

    “你这一手医术,当个乡野草医着实太浪费了些。这回仁生堂砸了招牌,分号已是门可罗雀,镇上除了他们家,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郎中,你若能来,也算是凉溪镇百姓的福气。”

    喻商枝戴不得这等高帽,谦虚了几句后道:“于在下而言,在哪里行医都是一样的。不过不瞒夫人,在下确有开个医馆的计划,但不急在这一时。”

    钱夫人抿下一口茶,浅浅颔首。

    她就知喻商枝是个有计划的,莫说一个小小的斜柳村,就是这个凉溪镇,怕是总有一天也容不下这尊佛。

    第二天天一亮,归心似箭的喻商枝就坐上了堆满谢礼的马车。

    钱府本想派个车夫帮他赶车,毕竟在钱府人的眼里,赶车是个并不体面的事。

    不过喻商枝想着车夫把自己送回了家,自己却要步行回镇上,未免太累,便婉言谢绝,打算自己赶车回去。

    事实证明,这赶马车和赶牛车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不同。

    马的速度比牛快多了,好几次命令说出口,喻商枝整个人都被颠地一晃。

    一路上磕磕绊绊,行到后半程,才总算和这匹马磨合地差不多。

    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回了村,难免又从村口开始就迎来了道道围观。

    “呦,喻郎中,这是谁家的马车,怎的让你给赶着回来了?”

    “你一走好几日,先前是去给谁家看诊了?怕是不容易吧。”

    起初多是一些打听马车来历和他这几日去处的话,直到一位在树下的老太道:“快些回家吧,你家菜哥儿成日里在村口转悠,转得老太婆我眼睛都花了,可不就是盼着你回家!”

    “可不!婆婆不说我都忘了,你要再不回来,菜哥儿都要成那什么……望夫石了!”

    一群婆子婶子和夫郎笑着打趣,喻商枝可算是趁着这个由头,扬起鞭子把马车往家里赶。

    车轮激起村中土路的阵阵尘土,期间碰到村人养的几条狗,大约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高头大马,胆子大的迎上来一通吠叫,胆子小的则夹着尾巴各自逃窜。

    还有从水塘回来,没走回家的几只大鹅,被狗子吓到后全都展开翅膀昂起脖子,一通乱啄。

    因从钱府离开的时间足够早,到家门口时将将过了巳时。

    跳下马车,还不等他抬手叫门,院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阔别快四日,再见到温野菜的脸时,喻商枝只觉得恍若隔世。

    温野菜一把上前抱住喻商枝,语气里满是欣喜。

    压根不顾这里是自家大门外,来往的人都能看见。

    “你终于回来了,我刚刚听到声响,就觉得多半是你!”

    温野菜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喻商枝就更不会在意了。

    他将自家夫郎抱了个满怀,却又意识到什么,很快松开道:“我这几日都没好好梳洗,别把你身上弄脏了。”

    温野菜这才抬起头,看见喻商枝下巴上一层青青的胡茬,不禁皱眉道:“你去看诊,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钱府总不能连个沐浴的热水都不给吧?”

    这几日自是一言难尽,人命关天,他有哪里顾得上,只能保持基本的仪容齐整。

    就是这衣服,中间有一天还是借了钱府的一套衣裳换洗,今早才换回来。

    “事情繁杂,咱们进门再慢慢说。”

    温野菜点点头,转身时突然意识到院子外还有一辆马车。

    他本以为这辆马车钱家派来送喻商枝,可这会儿发现车上并没有别的人,连个车夫都无。

    喻商枝眼见温野菜用难以置信地眼光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自己,终于不再打哑谜,牵起夫郎的手笑言:“这马车是钱夫人赏的,咱们家……可能需要临时修一个马厩了。”

    温家买了牛,养了猪,现今还有马了!

    胡大树和自家两个兄弟来帮温家修马厩的时候,看向那匹棕褐色的大马,都觉得和做梦一样。

    他们一个个轮流上前摸了一把,阉马温顺,不至于轻易尥蹶子,任由他们转着圈看。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摸到马呢。”

    “马可真高,腿真长!”

    胡大树收了手默默感慨,“等蝶哥儿睡起来,也得让屏哥儿过来见见世面!”

    胡家兄弟自从秋收过后就接了两个帮人盖屋的活,现今手上的工具都是现成的。

    他们一来,不出几个时辰,一个简单但不简陋的马厩便修好了。

    亏得温家的后院面积大,才不至于让所有牲口都挤在一起,不然着实委屈了。

    晚食前,许鹏和苏翠芬一家也过来看马。

    又过了一会儿,白屏背着小蝶哥儿也来了,甚至身边还带了一个佝偻着腰的李老太。

    李老太上了年纪,身高缩水,到了马跟前还要仰着头看。

    但不妨碍她咧开没牙的嘴,乐呵呵地看了好半晌。

    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想过来看马,喻商枝念及喻商枝在休息,便借着马厩刚修好,后院杂乱的因由暂且拒绝。

    “商枝这刚回来,家里事多得很,等我空出手把后院拾掇出来,乡亲们再来看。”

    本来有些人还觉得,温野菜拦着不让人看马,是怕人有人惦记他们家的马。

    一听说这个理由,就觉得也能接受。

    再者说,人家小两口都好几天没见了,还不兴人家亲热亲热,说说话么,他们这些外人确实也不好这时候上门讨人嫌。

    人群散去,温野菜阖上院门。

    孔麦芽刚从正屋里轻手轻脚地出来,见了他道:“师母,我看了师父,他应当只是累极了睡得沉,并未发热。”

    温野菜摸了一把小丫头的脑袋,“那就好,一会儿吃了晚食你就回家去,明日你再过来。”

    也不怪温野菜担心,因为喻商枝一回家,连午食都没吃,洗了个澡就累得躺下了。

    连头发都是温野菜拿了条布巾,又点了个小小的火盆,一点点替他烘干。

    等到头发不滴水时,温野菜拧干布巾,再看喻商枝,早就阖眼睡熟了。

    这一睡就到现在,两个时辰都过了,都没起来的意思。

    温野菜放心不下,再想到他回来时脸色就不好,便让孔麦芽进去瞧一眼。

    孔麦芽用功,见一时没了自己帮上忙的地方,就又回了东屋写喻商枝给她留的功课。

    温野菜去了后院,见温二妞和温三伢还守着马没走。

    “大哥,鹏叔说马要吃料豆毛才亮,料豆是什么?”

    见温野菜走过来,温三伢仰头问道。

    温野菜道:“料豆就是黑豆,咱们村没种的,等我打听打听别村谁家有,到时候去买些。”

    不得不说,家里现在牲口多,每日光喂它们就是好大一份精力。

    可累归累,一看见牲口心里还是欢喜的。

    嘱咐了一句让他俩小心些,别去拽马尾巴摸马屁股,温野菜便去灶房准备晚食。

    自家的枕头被褥与熟悉的药香,都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

    喻商枝这一觉直接睡到天黑,睁眼时一片茫然,险些以为自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出了卧房到堂屋,就见温野菜应是也洗了头发,正披着晾干。

    温二妞和温三伢坐在另一边,三兄妹守着一笸箩花生在剥壳。

    “你醒了?”

    听到脚步声,温野菜一个转过头。

    喻商枝打了个哈欠,步伐有些沉重地走到桌旁,坐下来时几乎是挨着温野菜的。

    温野菜当着两个小的,没戳穿对方把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自个儿身上的事实,说道:“晚上我本想喊你吃饭,结果你还睡得死沉。下午那会儿我差点以为你病了,还让麦芽过来看了看你,刚刚也摸了你额头,倒是不烫。”

    喻商枝捏了捏眉心,承认道:“头两天确实有些风寒,虽吃了药,但这会儿还觉得鼻子有些堵。”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围过来,好几日没见了,都想他想得很。

    “喻大哥,我这几天又攒了好多个蛋,给你煮两个,你好好补补!”

    温三伢也道:“喻大哥你走之前说的那些澡豆,我们全都做好了,大哥送去了镇上胭脂铺,一点都没耽误。”

    这几日在钱府兵荒马乱的,喻商枝把澡豆都忘到了脑后。

    还是眼下温三伢提起,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好在家里大的小的都靠谱,不然耽误了胭脂铺的生意,可就是他们的责任。

    “喻大哥谢谢你们,这回钱家的夫人又送了几匹好看的布料,正好马上天凉了,到时候找裁缝给你俩做两身棉衣。”

    一听有新衣服,两个孩子都欢喜起来。

    一家四口凑在一起聊了好一阵,喻商枝打了个喷嚏,怕传染给温三伢,不敢再抱他。

    温野菜看出喻商枝面上倦意未褪,便哄着二妞和三伢去外头。

    “二妞,你领着三伢去后院放两根药烟。”

    等他俩走后,温野菜才道:“晚食想着你应该吃点热汤面,所以就做的面,但你没起来,我怕面坨了也还没煮,你这会儿吃不吃?若是吃的话,我这就去煮上。”

    这么一说,喻商枝也是真的觉得饿。

    还是一种前心贴后背的饿,几乎饿得他心慌。

    他有些难受地揉了揉心口,温野菜肉眼可见喻商枝的嘴唇白下来。

    温野菜慌了神,经喻商枝解释才知道这叫“低血糖”,顿时有些不知从何处数落起。

    “你看你,每回都这样,赶上棘手的病症,就点灯熬油,到头来人家病好了,你把身子搞坏了。”

    正好桌上有现成的花生,他抓了一把让喻商枝就着水先垫垫,就赶紧去灶房烧火煮面。

    心里头带着一点火气,动作也简单粗暴,喻商枝攥着一把花生坐在远处,等温野菜走了才含笑抖掉落在衣服上的花生壳。

    慢吞吞地吃了一把又喝了点热水,不再觉得心慌头晕后,他起身往灶房去。

    想到温野菜的头发还没干,他顺手拿了一块搭在盆架上的干净布巾。

    家里没备干挂面,每回吃面都是温野菜现做的手擀面。

    盆子里有晚上扯好的面条,上面洒满了干面粉防止黏连。

    温野菜先往锅里倒油,快速煎了个鸡蛋,又将水倒进去,这样煮出来的面汤会变成淡淡的乳白。

    随后再往里加上青菜柿子和面条,煮熟后就能出锅。

    手擀面难煮熟,温野菜守在锅旁等待,热气自锅里升起,驱散了秋日夜里的清寒。

    还没彻底干的头发黏在后颈,他索性一把抓起抖了抖。

    这时脚步声响起,他却没抬眼。

    喻商枝看出自家夫郎的别扭,果断走上前,结果被对方抓在手里的头发,裹在布巾里一点点地擦。

    “生气了?”

    温野菜提起筷子,俯身去搅动锅里的面条,搞得喻商枝不得不松开手,免得扯痛他的头发。

    “没生气。”

    他试了试,筷子还不能把面夹断,还得再等一会儿。

    这期间他深呼吸了一口,这才转身看向喻商枝。

    “你是郎中,替人看诊是应当的,我怎会生气,更不会拦着你不让你去。只是你之前中过毒,后来又大病过,身子骨本就没那么结实,若是再不注意,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喻商枝听话地应声。

    “我都明白,也有注意,只是有时忙起来……着实顾不上。”

    温野菜上前比了比喻商枝的腰,觉得只分别了三四日,对方好似又清减了一圈。

    “你今日回来,我抱你那一下就觉出来了,你肯定是瘦了。”

    说罢转身开始在灶台上搜寻,喻商枝问他做什么,他道:“我再给你卧个荷包蛋进去,就像二妞说的,给你好好补补。”

    喻商枝实在没法好好给他擦头发,只好暂且作罢。

    面条很快出锅,喻商枝吃了一个煎蛋,又吃了一个荷包蛋。

    热乎乎的一碗下肚,舒服地他长出一口气。

    饭后两人手牵手转悠着消食,大旺和二旺也跟着转,还叼来球让喻商枝陪玩。

    喻商枝信手把一个球抛出去,就看大旺率先把球叼住,摇着尾巴送了回来,二旺慢了一步,转而去抢大旺嘴里的球。

    于是人和狗的游戏就这么变成了两条大狗的大脑,两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好笑。

    等到肚子里的饱腹感褪得差不多,喻商枝也将在钱府这几日的经历,同温野菜讲完了。

    待温野菜感慨罢,他想起自己离家前那一日的事,不禁驻足问道:“我的事说完了,还没问你付家的岳哥儿如何,他可答应当你的徒弟,随你学打猎了?”

    好似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温野菜就开始发愁了。

    两人回了屋内,温野菜坐下,喻商枝给他慢慢擦头发,顺便听他道:“岳哥儿的确有这个心思,但他哥不太乐意。你也知道,岳哥儿是跟他哥相依为命的,这么一来,他自然也不想惹他大哥生气。”

    对此喻商枝倒不太意外,哥儿当猎户这等想法本就离经叛道。

    过去温野菜没少挨村里人的指点乃至中伤,也就是自己来了,家里的日子好了,这些风言风语才彻底淡下去。

    可付家不比温家,付明又是个土生土长的村里汉子,定然还是想让付岳到了年纪,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

    “那岳哥儿便这么放弃了不成?”

    温野菜轻轻摇头,“没,说是回去好好跟他大哥商量商量,雀哥儿也来过一次,说是会帮忙一起劝付明。”

    喻商枝挑了挑眉毛,布巾的一面有些潮了,他折起来,换到另一面。

    “其实我觉得,付家这三口人里,雀哥儿算是个脑筋活络的。”

    温野菜也赞成。

    “我也这么想,上回你不是建议他们家做养蟹子的生意,这几日已经张罗开了,雀哥儿跑前跑后,看着热热闹闹的。”

    现在只想着若是黄雀能劝得动付明最好,他到底是付明的夫郎,有些话说出来,大约付明会听。

    头发擦得差不多,喻商枝取来一柄木梳,一下下地将温野菜的长发梳顺。

    他刚穿过来时,觉得古人的长发着实难打理,洗起来麻烦,晾干更是要等好久。

    可渐渐地习惯后,每每替温野菜梳头发时,便总会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两人把阔别数日没说的话都说完,夜已深了。

    东边和西边两间屋子都灭了灯,喻商枝添了一件外衣去后院看了一圈,药烟静静燃着,牲口都打起了瞌睡。

    回到前院,检查了院门的门栓,又瞅了一眼靠在一起的大旺和二旺,没了心事,这才回屋准备睡觉。

    吹熄了烛火,两人抱在一起倒在床上。

    “你白日睡了那么久,夜里可还能睡得着?”

    温野菜进了被窝也不老实,伸手用掌心蹭了蹭喻商枝的下巴。

    对方沐浴之后就刮了胡子,这会儿此处又恢复了光洁。

    老夫老夫的,谁还看不出彼此那点心思,喻商枝却有点顾虑。

    “我怕传染你风寒。”

    他在被子里揽着温野菜的腰,温野菜说他这几日瘦了一圈,其实他也觉得温野菜瘦了一点。

    孰料话音刚落,小哥儿已经咬了上来,嘴里含糊道:“我又不是你,没那么容易得风寒。”

    ……

    如此混战一场,两人的澡算是白洗了。

    但一夜好眠,何足珍贵。

    九月的尾巴上,喻商枝来往镇上与村中多次,终于治好了钱员外口角歪斜的毛病,就是路还走不利索。

    等到赶上空闲,不必去镇上施针,收秋税的税官也终于要踏上了斜柳村的地界。

    今年的收成算不得多好,但缴完税还是吃得上饭。

    左右粮税也逃不掉,还不如快些了事,多余的也好推去镇上卖给粮铺,换些过年割猪肉买新衣的钱。

    许百富早就被叫去镇上,和其余的里正、村长一道听了镇长的教诲,带回来了粮税没涨的好消息。

    喻商枝知晓这会儿的粮税在三成,算是尚可。

    除了粮税,还有人口税和一些杂税。

    温野菜知道喻商枝对这些一知半解,税官上门的前一晚,便靠在床头讲给自家小郎中听。

    “这最基本的就是丁钱,不拘男女还是哥儿,十八以上六十以下的便算一丁,一年一人二百文,二十以下的则算一口,一年一口是一百文。除了丁钱,还是户赋,咱们家算是一户,一年二百文。”

    喻商枝快速计算一番,“咱们家你我为丁,是四百文,二妞和三伢为口,加起来二百文,合上户赋,这就已经八钱银子了。”

    温野菜道:“可不是?咱家已算是人口少的,像村长家、傅老四家那般人多还没分家的,光这块便是几两银子出去了。自然不分家也有不分家的好处,这要是分了,不又多了两钱的户赋。”

    喻商枝摇摇头,怪不得古人常感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这还不算完。

    “论人头的税钱算完了,可还有别的。律法规定,男子每年需服徭役一次,早年是必须去的,如今天恩浩荡,允许以免役钱代替,往年家里没交过,今年你来了,便是再多一百五十文。撇去这些外,就是杂税了。”

    其一是除了缴纳钱粮之外,各户还需按官府的规定,上缴一定量的指定物品,譬如丝绢、农具乃至牲畜,而这些东西大部分人家都是拿不出实物的,所以会直接折成银钱。

    其二说白了就是孝敬钱,税银之外还要多纳一成到两成给上头的官吏,民间俗称“润官”。

    这两块的税全看当官的一张嘴,他想多拿,下头的人便不敢少收。

    再加上实际办事的官差来一番吃拿卡要,一趟来五六个人,一个人拿走几十文,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温野菜说到这里,也是叹了口气。

    “咱们县里头上一任县老爷倒是不错,在任三年,中规中矩,可惜听说今年年初已经期满离任去了别的地方,如今已换上新来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若县官是个青天老爷,懂得御下,那老百姓的日子还能稍微好过些。

    这一夜家家怕是都如此忐忑着,一觉醒来,月落日升,缴秋税的日子总算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明天见!

    ——

    1、本章关于赋税的内容,参考来源网络,结合了好几个不同时期的赋税制度,存在杜撰和想当然。感谢在2023-08-25 11:35:42~2023-08-26 11:0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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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九章 二更合一

    为人医者,时常也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

    秋日的山村, 落叶铺了满路、

    柿子树和石榴树挂上了红红黄黄的果子,时不时有鸟雀在上面停驻。

    税官进了村,旁边好几个随行的官差, 都是挎着刀的。

    其中一个拿了面铜锣,一路敲得震天响。

    这声音和庙会上演杂耍的人敲的一样, 可这会儿听了只会让村户人心肝颤,个顶个见了官差就好似见了鬼差。

    许百富一把年纪,跟在后头点头哈腰。

    每到一户, 他就呈上村子里记录人口、田产、地产、收成的册子, 官差往手指头上吐口唾沫, 上去就翻。

    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还在吃奶的娃娃, 全都得出来在院子里站开,与册子上记载的人丁数一一核对。

    有那被官差吓哭的孩子,也都被家里人一把捂住嘴, 可不敢这种时候惹了官爷不耐烦,若是一个不乐意,想寻你家晦气,那真是想哭都没处说理。

    各家战战兢兢地搬出三成粮食过秤,又听那税官念出一条又一条的名目。

    有些名目去年还是三十文的钱税, 今年就涨到了五十文。

    可即使如此也没有办法,一个铜板两个铜板, 给出去的尽是辛劳一年的血汗。

    好在斜柳村的人多本分,村子也没多穷苦。

    前几户都顺顺利利过了, 官差们紧锁的眉头也略微展开了些。

    许百富面上赔着笑, 一边赶紧抬头看下一户是谁家。

    待看清了, 这心里头就是一咯噔。

    老天保佑, 韩家今日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村里人人都说,韩家今年怕是走背字。

    先是蔡百草鬼迷心窍,非要偷温家一口酸梅饮子喝,险些害儿夫郎落了胎,自己也在村子里成了过街老鼠。

    后是韩坎子秋收时和人起了口角,动手时把自家拉粮的板车撞进了水田。

    好些稻谷就这么泡了水,以至于他家今年损失了不少收成。

    再加上杜果的孩子保得不容易,前前后后医药费就搭进去不少。

    就算有韩六子起早贪黑地去镇上做工,挣回来的钱也都换成了药和给杜果补身子的吃食。

    如今见了税官,一看除了三成粮税,还有杂七杂八的银钱,加起来足有一两银子,算上润官的钱,一两半怕是都有了。

    韩坎子和蔡百草也不知抽了哪根筋,竟求人家税官高抬贵手,让他们家少缴些钱税。

    人家官差哪里会听这些,当场就不耐烦起来。

    韩六子恨爹娘是个糊涂的,赶紧上来劝,杜果挺着个大肚子本是不敢上前的。

    可院子里挤挤攘攘,那些官差做事又最是鲁莽。

    一个官差想上前教训韩坎子的时候,撞倒了在一侧撒泼的蔡百草,而蔡百草脚一滑,竟是害得杜果当场摔了一下。

    村里生养过的妇人和夫郎有好些个,谁看了这情景不知道凶险,登时就有人派了自家腿脚快的小子,飞奔去温家找喻商枝。

    彼时喻商枝和温野菜还守在堂屋里,候着税官上门。

    他们家住在村尾,税官进村后直到过来,还需要一阵子。

    足量的粮食都装进了麻袋,在院子里垒好,只等人来了后过秤。

    为了避免家里的猎狗冲撞了官差,温野菜早早就把大旺和二旺栓去了后院。

    趁着人还没到,温野菜同喻商枝道:“那些个官差都拿鼻孔看人,态度差得很,你别同他们置气。咱们村户人,每年这种时候总要受点委屈。”

    温野菜是见惯了那些当官的吆五喝六,他就算了,可见不得喻商枝被欺负。

    喻商枝给温野菜添了杯茶,秋日干燥,他这个做郎中的成日里念叨水要多喝。

    “我何来那么大气性,咱们老老实实地把粮食和钱都交上,让他们挑不出错来,也就不会出差池。”

    两人喝着茶吃着花生,壳子快在桌子上堆成个小山,也没等到税官上门。

    “奇怪了,去年这时候早就来了。咱们村的人在粮税这事上都不拖拉,不然村长就得吃挂落。”

    温野菜念叨着,狐疑地去了院子外,想要看看是不是哪一户出了什么事,把官差给绊住了。

    哪知消息还没打听到,就先等到了慌慌张张来报信的两个村里的小子。

    这才知道原来出事的是韩家,杜果这苦命的哥儿也被连累了。

    温野菜二话不说就进屋喊了喻商枝,他自己也想跟着去,又怕家里没个大人,官差突然上门吓坏了二妞和三伢,便只好在家里守着。

    而喻商枝听到杜果摔了跤,心顿时就凉了。

    杜果这一胎保得多么艰难他最清楚不过,别说是摔一下,就是稍微冲撞一下都可能滑胎。

    “我过去看看。”

    他走前用力握了一下温野菜的手,只觉得小哥儿的掌心一片凉。

    只可惜喻商枝还是晚了一步,到的时候杜果身下的血流了满地。

    他如今月份已是不小,看到这副场景喻商枝便知道大势已去。

    果然一把脉,孩子已是没了。

    杜果原本撑着一口气,尚未陷入昏迷,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或许是恸到极致,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鸣。

    此情此景,就是几个官差见了也有些不忍看。

    他们里也有娶了亲生了子的,如今只怪这家老的是个不懂事的。

    为首的一个官差上去就踹了韩坎子一角,这老头和蔡百草滚在一处,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却没了刚才的厉害。

    院子外的人一下涌进来好几个,杜果都这样了,家里的人都指望不上,总得来几个生养过的帮把手。

    官差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嫌他们碍事。

    很快杜果被移到了屋子中去,孔麦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也及时赶了过来。

    有了这么个小徒弟在旁,喻商枝这回总算不至于分身乏术。

    屋里忙着救人,屋外依旧吵嚷阵阵。

    按理说这收粮税的时候,赶上人哭穷是常有的。

    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一顿,最后在官差的呵斥下乖乖掏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然而今日几个官差咬死了是蔡百草冲撞了他们,直说要将人锁了,带去衙门打板子。

    韩坎子和蔡百草这会儿便是磕头求饶也没用了,许百富不想自己被牵累,跟着在一旁帮着苦苦求情,最后好歹是让为首的官差松了口。

    “这人不带走也行,只是……”

    许百富见官差对搓的手指,哪里还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就是让你破财消灾!

    所以说韩坎子两口子是真的糊涂,钱税就是那么些个,你非要闹,到头来收走的只会更多。

    蔡百草认了命,掏出钱袋想要数钱,不料官差扫了一眼,见里头的碎银子加起来也就一两多点,直接一把抢了去。

    “扣扣索索的,我当是有多少!这点钱就当是爷几个的酒钱,省了你们一顿板子,还不快些跪下谢谢爷爷!”

    韩坎子和蔡百草赶忙一顿磕头,等到灰头土脸了,官差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转了身。

    许百富临走前不忘瞪了这两口子一眼,活了大半辈子还做这等蠢事,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是丢他斜柳村的脸!

    喻商枝不知外面的闹剧,眼前只有他的病患。

    杜果面上已是毫无血色,大量的失血令他体内的生机如开闸之水,汩汩流逝。

    喻商枝给他喂了急救的丹药,再以金针连刺其身上几大要穴,这些要穴虽是生穴,稍有不慎却也是死穴。

    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无暇去管,孔麦芽的手指紧张地叩住杜果的手腕内侧,心中默念着从喻商枝

    那里学来的种种。

    起初那脉搏微弱已如风中残烛,又像是扯着风筝的那根细细的线。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触摸不到的脉象终于缓慢地恢复了些许,似残烛爆了个灯花,再度恢复光亮。

    杜果悠悠转醒,可还不到能松口气的时候。

    喻商枝不得不狠下心告诉他和韩六子,腹中的孩子已死,若不赶紧将死胎排出,也会累及杜果的性命。

    村里一个和稳婆学过几手的老夫郎赶来帮忙,靠着喻商枝的针灸和用药,连带上他指挥着杜果用力,以及帮忙推拿,总算令腹内的胎儿落了下来。

    一盆盆血水从屋里端出来,最后被带出的,是一团裹在布里看不清的“肉”。

    这布包没人敢碰,杜果怀胎数月,孩子已经成型,按照村里的说法,这样的孩子是阴债,若不能入土为安,死后就会来讨债。

    韩六子上前时想掀开看一眼,被那老夫郎一把拉住。

    “别看,看了就会记住。”

    又告诉他带去什么地方埋了,什么时辰、方位,如何祭奠,都有讲究。

    韩六子呜咽着,不知事情为何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昨晚杜果还靠在他的身上,给未出世的孩子缝虎头帽。

    他双膝跪地,面朝杜果,整个人都因为过于痛苦而蜷缩在地,微微颤抖。

    又过了许久,喻商枝终于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拔走了最后一根大穴中的金针。

    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果哥儿的命是应当是保住了。

    是喻商枝从阎王手里生生抢回了人。

    全神贯注过后只有疲惫,喻商枝退出屋里,把地方让给那几个帮忙的妇人和夫郎,让他们好给杜果换上干净衣服,顺便扯下污了的被褥。

    师徒两个打水洗了洗手上的血渍,身上难免也沾了一些,只能回家再说。

    喻商枝看着又弄脏的衣服,想起前世穿的白大褂来,正分出一点心思,思索或许也该缝两件罩衣当“工作服”,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他转过身,见到了蔡百草的一张老脸。

    喻商枝自没什么好脸色给她,而这婆子却仍执意凑上来,当着好些的人面问道:“喻郎中,果哥儿这孩子没了,往后是不是就不中用了?”

    喻商枝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火起。

    “你儿夫郎刚死里逃生,你就在此处惦记他能不能替你们韩家继续传宗接代?”

    蔡百草揣着手,绾好的鬓发落下来好几缕,她已是豁出去了,不要这张脸。

    “若真是不中用了,我让六子和他和离也是有理,我们家为了他都快砸锅卖铁了,他若是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那还好说,如今他不争气,连这个孩子也没保住,还养他这张吃饭的嘴做什么?”

    喻商枝被她的无耻发言所震惊,“杜果是个活生生的人,何况他的孩子为何没保住,还不是三番五次受你们夫妻两人的连累?”

    蔡百草不管不顾,非要让在场所有人给她评理,看起来是铁了心要甩掉杜果这个“麻烦”。

    她这般荒唐,方才那个进屋帮忙排死胎的老夫郎听不下去,直接端出一盆污水泼到她身上,惹得蔡百草当场惊叫连连。

    “挨千刀的毒妇!怎么今日差点死的不是你!就该让官差把你锁了你,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你当你们韩家是什么香饽饽,娶不到媳妇和夫郎,就知道欺负果哥儿一个哑巴!”

    旁人见有人第一个出了头,果断都加入进来,随手捡起什么石头、土块,全都往蔡百草身上砸。

    韩坎子在一旁不出声,可也没跑得了,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这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

    眼看韩坎子和蔡百草被打得满头包,喻商枝也无心继续在这里留下去。

    杜果已经脱险,但今晚仍是关键。

    税官已经去过了孔家,他便留了孔麦芽在此处看顾,告诉她若是有什么变故,就去寻自己。

    等到走出好远,喻商枝突出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

    为人医者,时常也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因为有所可为,有所不可为。

    况且在这个时代,条条框框仍是太多,愚昧的思想难以根除,必定会酿就随处可见的,诸如杜果这样的悲剧。

    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一路往回走,快到家时遇见了往这边跑的许狗蛋。

    许狗蛋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还在学武,每次从镇上回来,都好像比上次又长高了一截。

    “喻大哥,你快些回家去吧,我爹让我来同你报信,说是税官已经上你家的门了!”

    没想到税官走得这么快,到这时喻商枝才意识到,他在韩家耽搁了多久。

    他跟着许狗蛋匆匆返回,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了里头传出的争执。

    “你们要粮还是要钱,算清楚我们给了便是,唯独这屋子里的药材不能动!”

    “谁给你这哥儿的胆子,竟然顶撞官差!爷几个今日还就要把这些药材都收走!”

    喻商枝一听就知事情不妙,进到院中,就见温野菜护着身后的二妞和三伢,和面前几个官差对峙着。

    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几个官差把注意力瞬间挪到了喻商枝的脸上。

    把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神里满是不怀好意的揶揄。

    “你就是这哥儿的汉子?”

    “正是。”

    喻商枝脸色沉沉,好似又惹了这几个官差不快。

    其中一个突然道:“我认得你,你就是刚刚那个去韩家给那个小哥儿看诊的草医郎中。”

    为首的官差留着半张脸的络腮胡子,摸着下巴笑道:“你们这家倒是有意思,五大三粗的哥儿,倒招了个细皮嫩肉的赘婿。这……不知道夜里滋味如何啊 ?哈哈哈!”

    眼看这几人越说越离谱,村长生怕喻商枝夫夫也开罪官差,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打圆场。

    “喻小子,你可算回来了,几位官爷等着清点人头。”

    同时又努力给温野菜使眼色,药材拿了就拿了,总比和韩家那样要被锁走打板子的好!

    哪知他这句话一出,那为首的官差突然蹙起眉毛来,朝许百富伸出手,“把册子再给我瞧一眼,你,姓什么?”

    官差没好气地问温野菜,换来一句同样没好气的回答。

    “草民姓温。”

    官差翻动着手中册页,找到属于温家的一页,手指下滑,看到了喻商枝的名字,他猛地抬起头。

    “你就是那个喻商枝?”

    喻商枝不解其意,更不知是被对方刻意拎出来是好事还是坏事,谨慎应道:“草民的确姓喻,名商枝,敢问官爷……”

    一句话没说完,官差就变了副面孔。

    “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原来是喻郎中!你这老头也真是,怎么不早说!”

    许百富干了大半辈子村长,从没如此茫然过。

    这意思是让他早说什么?

    片刻之后,大家总算搞明白了官差为何突然变脸。

    “您给钱员外看病,妙手回春的事儿镇上可都传遍了,您可不是一般人,而是钱府的座上宾呐!您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叫钱德,算起来还得管钱夫人叫声姑母呢,那钱员外可不就是我姑父?……”

    没想到这官差居然是个钱府的远房亲戚,听意思,他这衙门里的官差也是老子娘费尽心思去钱府,找钱夫人给他求来的。

    “先前仲秋我去府上拜见姑父姑母,也见了云礼少爷,那回就听云礼少爷提起过您,管您叫恩公!我当初提了一嘴,收秋税时保不齐会接这下乡的差事,云礼少爷便说,若是来斜柳村可得多关照您,瞧瞧,今日可差点好心办坏事!”

    说罢就板着脸,故意冲几个怀里揣着药材的衙役说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说姚替喻郎中整理药材?”

    这几个衙役看起来都还年轻,应当是还没当差几年,但已经跟着钱德历练出来,愣了一下,迅速回过神道:“是,是,钱爷,我们几个这就去!”

    说罢就一窝蜂冲进了刚刚被他们翻乱的东屋,手忙脚乱地把药材塞回木架子。

    人家先给了台阶,你就不得不下,喻商枝强扯出一个笑容道:“原是钱大人,是在下失敬了。”

    这一声“钱大人”可是让钱德十分受用,随后喻商枝就请他进堂屋坐下吃茶,钱德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每日收多少户都是有定数的,耽搁了便回去交不了差,多谢喻郎中好意。”

    喻郎中见状也没强求,他巴不得这帮人赶紧滚出自家的门,口中遂道:“今日几位大人正是上差的时候,多有不便,下回若是有机会,在下请几位大人在镇上吃酒。”

    “好说好说,喻郎中一看就是个讲究人!”

    钱德一边接过喻商枝的话茬,一边好歹松了口气,看起来这小郎中应是领了自己的情,八成不会去跟钱夫人和钱少爷告状了。

    别看他大小算个皂吏,可在钱府门前,也不算什么。

    亏得还有这层皮和这个身份,不然怕是逢年过节上门送礼,都见不到真佛。

    见这几人要走,温野菜从屋里拿出方才说的税钱,钱德接过,瞄了一眼,一本正经地从里头撇出一小半来。

    “喻郎中,贵夫郎怕是算错了,哪里要得了这么多呢,我们可都是依律办事的。”

    温野菜拼命抿住嘴唇,才忍住一声冷笑,喻商枝回来之前,这些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喻商枝接过那几钱银子,转手却又塞回钱德的手里。

    “钱大人别嫌弃钱少,给大家伙拿去喝口茶也是好的。”

    两人一番推拉,钱德最后自然还是收了。

    “咱们几个办完了差事,也该走了,不叨扰您一家,回头要是遇上什么事,能用得上我钱德,您尽快打声招呼!”

    喻商枝笑着应了,又和温野菜一起把人送出门,走了好一段距离才止步。

    人走远了,小两口可算松了那口提着的气。

    回到院子里,赶紧把温二妞和温三伢扯到怀里摸脑袋。

    “没吓着你们吧?”

    两个小的摇摇头,温三伢指了指东屋道:“就是里头的药材都乱了,笔架子被碰到地上,也摔坏了。”

    喻商枝隔着一段距离看了一眼,说道:“没什么,药材乱了一会儿再整理,那笔架本就旧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换一个。”

    温野菜察觉到喻商枝的故作轻松,便也随着他的语气道:“就是,这回也算是有惊无险,你们两个各自去玩吧,对了,把大旺和二旺绳解开,栓了它俩这么长时间,怕是要闹了。”

    温二妞牵着温三伢的手往后院去,喻商枝把温野菜的手牵过来,挪到手心里捂。

    平日里温野菜火气壮,今日却是连脸上都没了血色。

    “让你受委屈了。”

    温野菜摇摇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就没放在心上。他们这帮当官差的,横行霸道惯了,只是没想到他们还会去东屋乱翻,还想顺药材。”

    “估计是认出里头有值钱的药材,又或者有别的缘由,谁知道呢,人都走了,咱们也不想了。”

    他把温野菜揽到怀里,顺了顺背。

    两人胸膛贴在一处,喻商枝感受到了温野菜没有平息的心跳。

    他一个哥儿,面对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总归还是怕的。

    只不过多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一次次逼着自己习惯。

    半晌后温野菜缓过神,问道:“被这帮人搞的都忘了问,果哥儿如何了?”

    得知孩子没了,杜果也险些丢了性命后,温野菜的脸白了白。

    “我总算知道,你先前为何说生孩子这事要谨慎了。”

    怪不得都说生孩子是从鬼门关上过,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喻商枝担心温野菜胡思乱想,“到时你身边有我,定然平平安安。”

    温野菜勾起唇角,应了声好。

    平复了心情,一家人凑在一起,收拾一片狼藉的东屋。

    摔坏的笔架被喻商枝捡起来,和落在地上被踩脏的纸放在一起,拿去灶房烧火,本该挂在上面的笔暂时平放在桌上。

    药材被翻乱了不少,一一重新归类,喻商枝注意到被拿出来的果然都是稍微值点钱的药材,想必那几个官差里有懂行的。

    他没深思这件事,但心头的郁结却好似难以散去。

    平头百姓在这些人的面前压根没有反抗的能力,这回若不是借了钱府的面子,怕不是整个东屋都要被搬空。

    初来时,喻商枝曾试着接纳在斜柳村的生活。

    他想自己留在这里当个草医郎中,一家人衣食无忧,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上一世反而有太多纷扰的、世俗的东西,分去他对医术一道的热情。

    后来生出开医馆的心思,也无非觉得那是一条必经之路。

    与此同时却忘了,桃花源记只存在于文人墨客的想象,而不是靠天吃饭的升斗小民真实的生活。

    斜柳村太小,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被束缚了眼界,一亩三分地上,任何一点恶意都会被放大。

    而他在乡野间行医救人,确实对得起自己的初心与家学,却积攒不到足够的力量保护身边的人。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温家三兄妹,在这个并不平静的秋日午后,悟到了必须走出这里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感觉是时候说一下,这篇文里小喻不会有什么飞黄腾达,大富大贵的情节,但他会是一个过着安稳生活、践行理想,被大家所敬仰爱戴的好大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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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二更合一

    自己的脸颊上掠过一丝温软的触感

    冬日将至, 天气一天一天地冷下去,转眼间就到了九月最后一日。

    前两天是霜降,下了连天的雨, 但大家伙见了雨不发愁,反而高兴。

    因为霜降下雨是好兆头, 证明这个冬天不会旱,如此地里的冬麦吃饱了水,便能安然过冬。

    喻商枝估摸着自己可能是全家第一个醒的, 他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看向手脚蜷在一起的温野菜。

    昨晚两人闹腾地晚了些, 到了最后温野菜攀在他身上求他慢些。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回忆起来,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那份隐约重燃的躁动。

    目光扫过温野菜颈上和胸前的些许印记,喻商枝难得有些心虚, 把人往怀里拽了些,手绕到后面按揉腰上的穴位。

    温野菜皱起眉,大约是觉得不太舒服,在梦里轻哼了两下。

    喻商枝调整了手上的力道,目睹对方的眉头又渐渐展开。

    如此揉了半天, 温野菜又睡熟了,他便蹑手蹑脚地钻出被子, 披了件衣裳。

    紧接着,从衣裳的内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盒。

    他把这个木盒轻轻搁在床头, 确保温野菜一睁眼就能看到后, 才把衣裳的两只袖子套上, 转身出门。

    今日是九月廿九, 温野菜的生辰。

    喻商枝还惦记着要在长寿面上用萝卜刻字,所以洗漱过后,先去后院摘萝卜。

    有道是霜降的萝卜,立冬的白菜,虽说这会儿还没有胡萝卜,但青萝卜也够用了。

    喻商枝把萝卜写成厚片,再用小刀刻字。

    因为天才蒙蒙亮,灶房里太暗,他便搬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忙活。

    大旺先醒了,把院门顶开出去撒尿,回来后前院后院巡视一圈,最后端坐在喻商枝旁边。

    喻商枝拿了根萝卜条逗它,大旺闻了闻,一口叼走。

    他盯着空空的手,想起温野菜说起过大旺和二旺用狗鼻子挑萝卜的事。

    “也真是奇了,它俩上去一闻,就知道哪些萝卜是辣的,哪些是萝卜是甜的,从没出过错。”

    喻商枝狐疑着也切了一小块萝卜塞进嘴里,别说,还真是甜的。

    他给了大旺一个夸赞的眼神,又分给它一小口萝卜,继续埋头刻字。

    生辰快乐四个字,若用简体字来刻并不难,换成繁体,最复杂的就是“楽”字。

    喻商枝也没想挑战极限,上来就用了简体。

    想了想,“快”字是左右结构,不容易连起来,便换成了“吉”字,改刻生辰吉乐。

    不过因为是第一次,不太熟练,还是刻断了几回。

    幸好是萝卜做的,刻断了也能吃,下脚料最后都便宜了大旺和后来的二旺。

    等到四个青翠欲滴的字刻好了,温二妞也起床了。

    她在院子里舀了水洗脸,凉丝丝的水激得她一抖擞,彻底清醒了。

    转过身来,就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萝卜味。

    “喻大哥,不是给我大哥做长寿面么?”

    难不成喻大哥想做萝卜丝面?

    那得用萝卜丝先炝锅,不过倒是也不难吃。

    直到凑近了看到那四个字,她才睁大眼。

    她已经跟着喻商枝学认字好久了,虽然成日像狗熊掰苞米,学了又忘,忘了再学,但“生辰吉”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唯有最后一个字怪模怪样。

    “喻大哥,我记得楽字不这么写。”

    喻商枝颇感欣慰,解释道:“这是乐字的另一个写法。”

    温二妞点点头,真诚赞美,“喻大哥,你真厉害。”

    字刻好了,接下来就可以做面条了。

    温二妞把袖子挽起来,从面缸里舀面,加水和成面团。

    喻商枝洗菜、切菜,又去后院摸了鸡蛋和鸭蛋。

    等到过了一刻钟,面团醒好,喻商枝跟着温二妞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其扯成一整根不断的长寿面。

    温野菜在一阵阵的饭菜香味里醒来时,发现今天又是个阴天。

    少了日光,他有点分不清时辰,揉着腰坐起来,手一扬,一不小心碰到枕边的硬物。

    他迷迷瞪瞪地低下头去看,以为是昨晚闹过了,把什么东西碰掉了落在了床上,结果把东西拿起来才发现,这是个精致的木头盒子。

    以前从未在家里见过。

    木盒在掌心里摩挲了半晌,温野菜才一下子想起昨晚半夜睡下前,喻商枝凑到他耳边说了四个字。

    生辰快乐。

    他一下子直起身,扯得腰腿哀鸣。

    怎么差点忘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想起了这茬,他就也猜到这木盒是什么了,八成是喻商枝送他的生辰礼。

    长这么大,都数不清多少年没过生辰了,更是头一回收东西。

    而且这明显是喻商枝背着他买的,他暂且猜不出是什么。

    怀着期待的心情,温野菜暂时忘却了身上的不适,轻轻把木盒打开,随即就被里面的一道金光晃了眼。

    等等,金光?

    温野菜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做梦没醒,看错了。

    又转了身挪到更亮一点的地方看,才发现没错,这里头装的还真是金子打的一对耳圈。

    这是温野菜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金子做的东西,别看就这么两个小小的耳圈,还不知道要用多少银子换。

    他一把握紧木盒,觉得眼眶发烫,脑子里一片白。

    半晌后他回过神,赶紧穿衣服穿鞋,出去找喻商枝。

    屋顶的烟囱飘出炊烟,灶房里,喻商枝和温二妞已经把煮面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温三伢也已经睡醒,他们三个先用剩下的面煮了一锅面片子汤当早食吃了,随后便等着温野菜起床。

    温二妞和温三伢姐弟俩也给温野菜准备了生辰礼,还都藏着不给喻商枝看。

    喻商枝逗了他俩几句,趁这会儿工夫继续把早晨采回来的萝卜洗干净,挨个给大旺和二旺闻。

    甜的晒成萝卜干,辣的直接切条做成萝卜咸菜。

    期间二旺这个馋嘴的闻到一个甜萝卜,居然“啊呜”上来就是一口。

    猎狗长得那可是一嘴钢牙,直接就把萝卜咬出一排牙印子,气得喻商枝反手用萝卜敲它脑袋,把它赶到了一边去。

    大旺也帮着教训,上去直接把二旺扑倒,打得地上尘土飞扬。

    温野菜披着衣服来到灶房门口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喻商枝领着自家两个小的,围观大旺和二旺打架。

    还是喻商枝含着笑抬头,一下子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温野菜,赶紧走上前去,把衣服扯下来给他穿好。

    “这会儿天气这么凉,你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

    温野菜听话地把手伸进两根袖子,手上的木盒因此从左手换到右手。

    喻商枝看在眼里,莞尔道:“打开看过了?喜不喜欢?”

    温野菜咬了下嘴唇,“这东西多贵,咱还得过日子。”

    “贵是贵了点,但不妨碍咱们过日子。”

    他把木盒接过来放在手里,“来,让相公给你戴上。”

    最后温野菜没让他戴,他刚起床,蓬头垢面的,哪里能戴这金耳圈。

    喻商枝便放他回屋梳洗,自己去灶房给他将长寿面下锅。

    等到温野菜再从卧房走出来的时候,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他穿了一身做了之后就没穿两回的新衣裳,把头发一半披散,一半束起,手腕上戴了喻商枝送他的银镯子,耳圈还在手里。

    温二妞和温三伢十分捧场。

    “大哥生辰快乐!”

    “大哥今天好漂亮!”

    直把温野菜说红了脸。

    片刻后他走到喻商枝面前,把那木盒又交到对方手里。

    “你帮我戴上。”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接过木盒,从里面取出耳圈。

    金子质软,不怕伤了耳洞,他拈着耳圈一点点地穿到另一侧,再将两端扣在一起。

    柔软的耳垂上多了两点金芒,看得人移不开眼。

    “好看么?”温野菜不由地问。

    “好看。”喻商枝深深望着面前的人,笑着点头。

    长寿面出了锅,盛作一碗端到温野菜的面前,上面四个字端端正正地摆着。

    二妞都认得,他自然也认得。

    “这是用萝卜做的?你怎么总有这么多点子?”

    他不舍得吃萝卜做的字,仔细地把它们挪到碗边上,低头吃面。

    长寿面一根没有多长,吃的时候不能断在碗里,吃到最后也不觉得冷了,鼻尖上都蒙了一层细汗。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从屋里拿了生辰礼送他。

    温二妞给温野菜绣了根绑头发的发带,温三伢则听了喻商枝的建议,给温野菜写了一张“贺卡”。

    桌旁,温野菜任由温二妞踩着板凳,在后面折腾自己的头发。

    他把温三伢抱在怀里,听他一板一眼地念:年年岁岁身长健,负岁年年春草长。

    温野菜收了这个叫做“贺卡”的东西,忍不住把小弟又抱得紧了紧。

    过去家里哪敢提“生辰”二字,生怕惊扰了天上神仙,将这个多病多灾的小娃娃收走。

    以前他又哪里敢想,自己有朝一日会如眼下这般过生辰。

    “三伢真厉害,这祝词写得好。”

    温三伢不好意思地玩手指,“不是我想的,是喻大哥教我的。”

    温二妞一听他夸三伢,也颠颠抱来铜镜举起来,“大哥你快瞧瞧,发带好看么?”

    温野菜扭着脑袋照了半天,点点头,“好看。”

    夸完两个小的,他转头去看喻商枝。

    是他的相公,也是他的良人。

    喻商枝原本坐在一侧,噙着笑意望着温家三兄妹。

    此刻却意识到温野菜突然凑近了。

    很快,自己的脸颊上掠过一丝温软的触感,竟是温野菜当着二妞和三伢的面,亲了他一下。

    “哎呀!”

    温二妞和温三伢惊叫一声。

    齐刷刷地捂住眼睛,不敢继续往下看了。

    ***

    九月过去是农历十月,俗称寒月,呼出来的气都有淡淡的白雾。

    温家的热闹还在继续,温野菜的生辰过去了,温二妞的生辰紧跟着就来了。

    她今年过了生辰就十三,身体也开始隐隐发育,个子更高了,眉眼五官都有说不出的变化。

    总之搁在这个时代,已经不能把她当少不更事的丫头片子对待了。

    温野菜听了苏翠芬的嘱咐,给她用缎子缝了两个贴身的肚兜,缝好之后交给她自己绣花。

    温二妞收到时看着这轻飘飘的一块布,不知道为什么姐儿要把这个穿在最里头。

    “大哥,这只有前头有布,后面没有,这也不暖和啊!”

    温野菜弹她脑门,“姐儿贴身都要穿这个,不是为了暖和。”

    温二妞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不过这料子又细又滑,绣上花得多好看啊?

    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只是就连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没想到,许狗蛋居然也记得温二妞的生辰,甚至还为此死乞白赖地在武馆里告了一天假,自己独自从镇上跑了回来。

    他出现在许家门口的时候,许鹏还以为这便宜儿子是闯了祸被武师傅赶回家的,险些当场脱了鞋用鞋底子抽他。

    等到问出来是为了隔壁的小丫头回来的,许鹏的鞋半脱不脱,最后还是一脚踏在地上踩实了。

    再看这小子胸前的兜子鼓着一块,只要不是瞎子,谁还猜不出他在里面藏了东西。

    有许林两口子和福哥儿帮许狗蛋说清,最后许鹏没揍他,只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眼见话音刚落,许狗蛋就想往外跑,他又认不出喝了一声把人留下。

    “你就这样去?”

    许鹏一句话,把家里几个人都说懵了,最后还是苏翠芬站出来,拉过小儿子的胳膊往屋里带。

    “我本以为是哥随了你的木头爹,你还算心思活泛,哪成想也差不多!你看看你,头发都乱了,鞋上都是土,你就这么样去找二妞?”

    数落声渐行渐远,确实把许家三个汉子都给骂进去了。

    福哥儿和潘氏各自背过身忍笑。

    许狗蛋收拾一新,带着礼物上门时,喻商枝和温野菜故意没露面。

    两人和温三伢一起“鬼鬼祟祟”地躲在东屋里,把窗户支起来往外看。

    离得有点远,听不清许狗蛋和二妞说了什么,但能看见二妞笑得和朵花一样。

    若说先前温野菜还说不介意许狗蛋对温二妞“有意思”,现在却突然觉得怎么看这小子,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今天按理不是他从武馆回来的日子,不会是专门为了给二妞过生辰吧?”

    这猜想说出来,他心里简直一咯噔。

    许狗蛋不就比温二妞大一岁么,居然已经有这么深的心思了?

    他们哥儿和姐儿打小玩在一起,都一致觉得同龄的小子全是傻小子,远没有他们懂事。

    哪知到了自家这个姐儿身上,却是反过来了。

    喻商枝看这场景,就像中学老师看不同班的两个学生在楼道口幽会,唯一的区别是在他上辈子那个年代,初中开始的早恋基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

    “不成,我还是得空试探一下二妞的意思,左右以咱们和许家的关系,许家也不会干出贸然上门提亲的事。”

    喻商枝也赞成,如今之计,也只能这么干了。

    不是说看不上许家,或是嫌弃许狗蛋,但这小子学文不成又去学武,这武夫听起来……

    总觉得还不如脚踏实地的农夫。

    他和温野菜自然是偏心自家二妞的,一致觉得,许狗蛋的前途有些晦暗。

    许狗蛋还不知自己已经被心上人的两个大哥定性,眼下正在温二妞面前上演少年怀春。

    偏偏温二妞面对他的态度一片坦荡,好似他们还是不需要避嫌的光屁股的玩伴。

    “你怎么今天回来了,我算着日子,还有好几天你们武馆才放假。”

    温二妞脆生生地说话,许狗蛋惊喜地抬起头,“我放假的日子,你都记得?”

    温二妞疑惑道:“你现在不是每个月的十五放假么?”

    意思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我总不会记不住吧。

    可许狗蛋还是很开心,觉得温二妞心里有他。

    很快他搓搓手,从衣襟里掏出给温二妞买的绢花,专门选了一朵鹅黄色的,他记得温二妞最喜欢这个颜色。

    “这是给你的礼物,祝你生辰快乐。我听我娘说,你从今年开始就可以正经过生辰了,以后每年,我都送你礼物。”

    温二妞接过绢花,笑容发自内心,半点不掺假。

    “好漂亮!谢谢你狗蛋!”

    说罢就往脑袋上比,还要给许狗蛋看。

    “你瞧,好看么?”

    许狗蛋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笨嘴拙舌,只说得出好看二字。

    等到温二妞把绢花收好,他看小姑娘的鼻头都有些吹红了,才意识到他们在外面站了太久,便恋恋不舍地告了别,迈着拖拖拉拉的步子回了屋。

    温二妞举着绢花,蹦蹦跳跳地往屋里跑,半路遇上喻商枝和温野菜,一点也没多想他们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她把绢花高举,“你们看,这事狗蛋送我的生辰礼。”

    温野菜浅咳两声,忍不住问道:“二妞,你觉得狗蛋怎么样?”

    温二妞一看就没懂这个问题,“狗蛋挺好的,怎么了大哥?”

    温野菜斟酌着措辞,又问她喜不喜欢狗蛋。

    温二妞把绢花拈在指尖转来转去,“喜欢啊,没想到他还会送我生辰礼,等他过生辰的时候,我也送他好了。”

    喻商枝见温二妞的眼神一片清澈,拉了拉温野菜的衣角,示意他暂且别问了。

    有些事做长辈的插手太多也不好,温野菜只好换了个话题,又替温二妞把绢花插在发髻上。

    也罢,有些事就差那么一下子的开窍,到时喜欢不喜欢尽数明了。

    缘分这东西就是这样,说不准的。

    往后三日,寻常的一天,付明和付岳兄弟俩突然上了温家的门。

    原来是付明终于松口,答应让付岳拜温野菜为师,学打猎的手艺。

    他在自家夫郎和小弟的劝说下总算想开了,当哥儿的不能总指望嫁个好汉子,自己有本事,怎么样都能吃得饱饭。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

    王家的王小玉所托非人,连命都丢了。

    韩家的杜果老实巴交,摊上不讲理的公婆,也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黄雀搬出来的这两个两个血淋淋的例子,令付明辗转反侧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就去家里可怜巴巴的粮缸里舀了米面豆,又拿了一条本打算留到过年吃的干肉当束脩,带着付岳去温家拜师。

    温野菜没要他们家年节才舍得动的干肉,而是让付岳拿着弹弓去打只兔子。

    若是他能打回来,自己便认下这个徒弟。

    付岳兴冲冲地跑走了,不出一个时辰,果然带回来一只兔子。

    付明傻了眼,他知道自家小弟跟着温野菜学了几次打弹弓,可没想到现今本事这么大了。

    就算往后不指着他打猎挣钱补贴家用,能像这样偶尔打只兔子给家里开开荤,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最后干肉怎么带来的,又是怎么带走的,不仅如此,临了温野菜还答应付岳,会找机会给他物色一条猎狗。

    “可惜我家大旺和二旺是一对兄弟,下不出崽子,不然给你抱一只就行了。但也不妨事,等我打听打听,哪里还有养猎狗的。这猎狗要从小养,从小驯出来的才合用。”

    温野菜传授着他爹从老猎户那里学来,又教给自己的知识。

    另一边,喻商枝问付明,“我听阿野说你们家的水塘已经快挖好了?”

    付明点头道:“大概的样子已是有了,只差再往河道那边挖,好把水引进来。”

    温野菜虽然当初提了这么个想法,实际也不知道螃蟹怎么养,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才发现付家已经去各处打听,总结出了不少门道。

    “说是要等明年开春,入夏之前投蟹苗,八月十五就能收了。在那之前水塘也不能闲着,得扔些小鱼、水草和螺什么的,不然就是死水,蟹苗进去也活不成。”

    温野菜看得出他们家是正经在做这件事,“再熬一年,日子就缓过来了。”

    付明跟着感慨,随后又犹豫着问:“喻郎中,我还有件事想打听。”

    喻商枝示意他只管说,便听他道:“就是先前果哥儿那事,我也听村里人说了几嘴,这哥儿太瘦就不好生养,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家雀哥儿……”

    喻商枝本以为他是想打听如何给黄雀补身子,没成想付明支支吾吾。

    “这……有没有……就是……那个……”

    付明实在说不出口,一张脸憋得通红,最后见喻商枝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又想到人家是郎中,什么没见过?

    索性一横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有没有避开不让哥儿怀孕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万分感谢大家的营养液浇灌!真的每天都想赶出一章加更,但是,但是这个存稿箱,它怎么就空了,是谁偷了我的存稿!是谁!QAQ

    总之明天见啦!(继续爬去努力)

    ——

    1、“年年岁岁身长健,负岁年年春草长。”——宋代·王洋《庚午岁伯氏生朝作乐府一章为寿》

    2、勘误:农历十月别名“寒月”,农历十一月别名“冬月”,之前把寒月写成了冬月,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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