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二更合一

    此刻往后,他们家也是在县城薄有产业的人了

    满月酒都是晌午开席, 所以过了巳时,就有村里人陆陆续续往村东的温家走了。

    村里摆席,都是不拘什么人来的, 只要带了随礼就能坐下吃。

    再加上喻商枝在村里的好名声,这一日, 几乎是阖村都来了人。

    亏得新宅的院子大,就这也摆得满满当当,从各家各户凑来了快四十张桌子, 到最后板凳不够了, 有些力气大的汉子, 直接去河边捡一块大石头来搁下。

    更别提还有让孩子坐在竹筐、木桶上的。

    温三伢坐在门口的长条桌上,红纸铺展, 一样样记下哪家来了人,又送了什么礼。

    村里人基本都知道温家这个三小子如今在镇上学塾念书,每天坐着桩子家卖豆腐的驴车去上学, 傍晚再回来。

    书生袍一穿,倒像个城里的公子哥了。

    “就算是看不懂,也能瞧出三伢这笔字是真俊!”

    “三伢,你都当小舅舅了,高不高兴?”

    三伢一边写字, 一边还要接乡亲们的话茬,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至于院里的人, 也是没闲着。

    眼看时辰差不多,温野菜便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年年出来, 在众人面前亮个相。

    锦缎的被面里头, 躺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儿, 眉心一点红痣, 就好似那冬日雪地里的红果儿,一双眼珠子和葡萄一般圆润水亮。

    因是过满月,所以穿了一身红,脖子上挂着银闪闪的小项圈,上面缀着一枚长命锁,就连伸出来的小手上,都有一只小巧精致的银镯。

    别人逗他,他并不多么爱笑,可也不过分怕生。

    一双小小的眸子里,似乎还是好奇更多。

    被杨红儿问起孩子名字时,在一旁的喻商枝笑着答道:“叫做温嘉禾,禾苗的禾。”

    《论衡·讲瑞》中有言:嘉禾生於禾中,与禾中异穗,谓之嘉禾。

    在古代,更是被视作一种祥瑞。

    嘉禾蔚生,可以与麒麟降生,凤凰来仪,黄龙出现,甘露下降等吉兆并列,意为风调雨顺,仓禀丰实。

    温野菜自认出身乡野农户,不该忘本。

    他与喻商枝商量许久,最终定下了看似朴实,却又饱含祝福的名字。

    希望小禾哥儿一辈子不愁吃穿,安安稳稳,顺遂平安。

    听见的人都夸道:“好名字,叫着顺口,寓意也好,”

    刘大娘更是拉着温野菜的手,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莫说孩子了,我瞧你也休养得精神多了。你以前也瘦,成日里山上山下,镇上村里的跑,脸上都没二两肉,瞧瞧现在,这脸蛋子都捂白了,下巴也润了,这才有福呢!”

    温野菜被刘大娘说得臊红了脸,喻商枝在一旁抿起嘴,扭过头,一看就知道在忍笑。

    村户人说话糙,可道理倒是没错。

    这妇人或是哥儿生了孩子,要么就是因为劳心劳力,变得面黄憔悴,要么则是身材走样,发胖发福。

    而温野菜呢?

    不仅还和从前一样是个细高个,与喻商枝登对得很,而今还因为脸上多了点肉,好似整个人都和珍珠似的,镀了一层光。

    过去他性子烈,显在面相上,看着便不好相与。

    如今俊美的夫君在侧,伶俐的娃娃在怀,笑起来时眉眼都变得温柔。

    年年这孩子让人看了个够,没多久就举着小手,扁嘴想哭。

    喻商枝熟练地把孩子接过,“你抱了好半天,也累了,我进去哄他睡觉,你在外头招待下大家伙。”

    说罢转而又冲众人道:“孩子闹得厉害,我就先失陪了,还望各位叔婶见谅。”

    喻商枝来去如风,留下的人都傻了眼。

    不知是谁家上来凑热闹的夫郎,张嘴问道:“菜哥儿,平日里,喻郎中也帮着看孩子?”

    温野菜听了这话乐道:“我家也没有个老人、妯娌的帮忙搭把手,可不就是我们俩轮着来。”

    说罢他就不管面前的人神色各异,扬声招呼道:“大家伙都快别站着了,赶紧入席,今日就当在自己家,吃好喝好!”

    这次的满月酒在村里称得上是大操大办,一桌十个菜,有八个都是荤的,此外酒水、干粮都管够。

    喝不了酒的,还能喝甜米酿、果子露。

    不过要说在温家吃席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有些来喻商枝这里看过诊,明令禁止吃大油大荤,或是不准吃酒的人,来到这喻商枝的眼皮子底下,便是想偷吃也没法子。

    先前那个来看痛风的老爷子也在其中,他刚让坐在对面的老伙计,趁他家里人没往这边看的时候,想偷一口酒吃,结果一只手突兀地伸过来,将那酒坛子给掩上了。

    “老爷子,这酒你今天喝下去,晚上就得疼得睡不着!”

    一句话揭了短,这老汉只能悻悻低头。

    喻商枝叹口气,想管住这些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他们劳碌了一辈子,年轻时候都是苦着过来的,可不就格外耽于这口腹之欲。

    所以有时候,也不能怪他们贪嘴贪杯。

    一场大席到了下午才散,村里人个个要么吃得直不起腰,要么喝得走不直道。

    幸好年年吃饱了就睡,也没怎么闹腾,喻商枝和温野菜空出手来,和来帮厨的大家一起收拾,又把从各家借来的桌椅板凳和餐具归还。

    现在院子里不是泥巴地了,清洗起来也容易。

    喻商枝直接把水里混上皂角泼上去,用扫帚来回扫了几遍。

    好不容易打扫完,一家四口累得够呛。

    中午吃得都不少,这会儿也不饿,就坐在一起,归拢了一下今日来吃席的人们送的东西。

    光鸡蛋就有好几十个,白米和白面凑了两大口袋,糖、盐、点心和水酒若干。

    还有好几家人出手大方,直接拎来了猪肉,或是宰好的小公鸡或是老母鸡,毛都拔得干干净净。

    这些东西在灶房堆成了小山,打眼一看甚是壮观。

    满打满算,他们能在村子里留的时间也不长了。

    只要在那之前吃能吃完,也就不算辜负大家伙送来东西的心意。

    ***

    过去几个月里,虽要分心照顾着有孕在身,后来又生产坐月子的温野菜,但喻商枝始终都关注着县城之事。

    九月初,温野菜临盆前几日,朱童就送来消息,说是古家的事情有了新动向,问喻商枝还要不要他们家的铺面和宅子。

    喻商枝为此又跑了一趟县城,头一回见到了古家老太爷。

    这才知道,老太爷那个败家儿子,本就是个老来子。

    再加上他上头的大哥意外生病去世,父母便把那份遗憾全都转嫁到这小儿子身上,直宠的是无法无天。

    如今终于到了这个境地,有朱童这个现如今在县城名声大扬的广聚轩掌柜,从中说合,古家老太爷直言,愿意低价将铺面和宅子转让,换来一笔钱,填死小儿子欠下的窟窿,免得日日利滚利,永远还不完。

    “没了这个铺面和宅子,他也就没了指望,不然总觉得还能从这上头抠出钱去!朱老爷、喻郎君,你们尽管放心,等这铺子交割完毕,我们老两口就带着这孽子回老家去,保管以后,是不会有人因此上门找麻烦的。”

    老太爷七十岁的年纪,还在为这么个混账儿子奔波,便是喻商枝看了也觉得于心不忍。

    可同情归同情,生意归生意。

    再三确认古老爷子的决心后,喻商枝才与他谈到价格。

    此前朱童就已经透露过,古老爷子考虑到自己家在县城留的烂摊子,早已想好,要把屋宅卖给县城之外的人。

    喻商枝就是这难得一见的合适人选,他必定不会放过,因而也就会在价格上做出最大的让步。

    就像古家的铺面和宅子,如今若是出售,市价在三千两之上。

    而古老爷子开口,就几乎打了个对折,把价格让到了一千八百两。

    无论如何,都算是捡了大便宜。

    但喻商枝掂量了一下兜里余财,家中的存款,加上七月、八月朱童给出的分利,一千两是凑出来的,多余的几百两,再从朱童这里预支几个月的分利,加上卖澡豆的收入,倒也并不是拿不出来。

    只是这一下子变租为买,确实超出计划太多。

    到时候家底掏空,没了存粮,心里也会打鼓。

    最终双方一番交涉,把价格又往下压了压,变为一千五百两,条件除了定钱之外,余款一次性付清。

    算起来,不过是预支三年的租子,却能把整个铺面与宅子买到名下,实在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

    喻商枝上一世是有从商经验的人,深谙置办不动产的价值。

    哪怕是喻氏这等传统国医行当,在世纪之初,经济开放,有了点家底后,第一反应也是在寸土寸金的都城中买了一栋楼。

    这样就算是未来运道不顺,经营不善,起码铺子和宅子都是自己的,不会再有多余的支出,甚或还能像面前的古老爷子一样,折卖了换钱。

    此次见面之后,因为喻商枝需要时间凑钱,故而只签字画押,给了五百两定钱。

    并与古老爷说定,冬月之前,定会凑够余下的一千两,不然就任由古老爷将铺子与宅子转卖他人。

    如今约定时间将至,喻商枝也该履行约定。

    满月酒结束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县城,再度见到周澜与程明生。

    为了凑够银钱,他早早就与这二人一道商量出个法子。

    如今收到消息,事情已是成了。

    寿安县,长和茶楼。

    喻商枝离得最远,来得最晚,一进门,才方和二人见了礼,就被周澜一把拉过,按在了茶桌旁,迫不及待道:“喻兄,你上次出的主意高啊,实在是高!”

    喻商枝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周掌柜,您坐下咱再说话。”

    程明生忙着冲茶,上等的福鼎白茶,在这北方可不常见,

    素日县城里买得起的都不多,也就是他这个茶楼少东家来待客,才用得上这个规格。

    在一片茶香袅袅中,三人说的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内容。

    只见程明生从怀中掏出三张银票,分别是一张一千两,两张各五百两。

    他把一千两那张推到了喻商枝面前,“一切进展顺利,这边是从任平那老东西的兜里掏出来的钱了,主意是喻兄你出的,合该分大头。”

    喻商枝皱眉道:“程大哥,周大哥,这万万不可,我不过是列了个章程,从头到尾,却都是二位哥哥奔忙,喻某何德何能分到千两之数!”

    周澜却摆手道:“要不是你,这事就压根成不了。况且你家小哥儿的满月酒我俩也没来得及去,这多出来的银钱,就当是我俩给孩子的红包。”

    才多大点孩子,哪里用得上几百两的红包,喻商枝还要再拒绝,程明生却道:“喻兄,你就莫再推辞了。”

    说罢含笑看向周澜,“我说你就快让周兄讲讲,这段时间县城发生的事,你再不让他说,他可就要憋死了!”

    喻商枝这才注意到从自己进门,周澜就和屁股上长了刺似的,就没坐安稳过。

    果然程明生话音刚落,周澜就一拍桌子道:“别的不说,看任平那厮吃瘪,舒坦得我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要多吃二两饭!”

    真论起来,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当初喻商枝听罢古老爷的报价,自是生出了要尽快筹措银钱的想法。

    恰好那日程明生也在广聚轩,叫上周澜,三人又聚了一回。

    饭桌上,他们两个帮喻商枝出主意,说是可以让喻商枝出一笔本钱,参与他俩铺子里的生意。

    原本他们也都是常年把钱押在货上的,账面上的钱时常吃紧。

    若喻商枝能出一笔本钱,等于是参与了投资,替他们盘活银钱后,再连本带利地返还便是。

    一来一回,一千两倒是不敢说,但挣个七八百两是绰绰有余。

    这就是结识人脉的好处,虽说士农工商,商贾最末,可他们既然能承担高额的商税,其背后的原因无外乎是利润高昂。

    席间,周澜不免又抱怨了几句仁生堂之事。

    原是任平的儿子任欲晓,又在他老子的指点下干了一桩砸人饭碗的事。

    “有个岭南药商,搞来一批今年新下来的南药。除了他们,别人也没本事搞到。与我合作的医馆,早就各自定下了货,我连定钱都收了,只等到货。哪成想,任欲晓半路杀出来,强行把这批货扣下了。”

    至于为什么任欲晓能扣南药商的客船,一问之下,果然还是彭县令给他撑腰。

    “本来这些南商北上,就困难重重,沿路吃拿卡要,能剥了他们一层皮。到了地方,那批衙役揪着其中一个药商路引半路被水打湿,字迹不清的小辫子,说人家伪造路引,借着这个由头,讹了一笔钱不说,货也给扣了。后来这批药商自然是要拿钱消灾,钱不够怎么办?拿货抵呗!”

    于是这批南药就这么进了任家的口袋,别人是一点都没捞到。

    周澜没挣到钱就算了,还要把收好的定钱退回去,挨个给人家订了药材的道歉,可谓是焦头烂额,简直恨死了任平父子。

    程明生摇头叹气,“说起这个,那彭县令即将过寿,恰逢收商税的日子也要到了。听那口风,若是送的寿礼不合他心意,恐怕这商税收几成,就是他碰碰嘴皮子的事。去年我们家给了足足一千两,今年怕是要水涨船高。”

    周澜冷笑道:“那彭县令的胃口,早就被任家喂肥了!咱们这些商贾,在人家眼中就是待宰的鸡鸭牛羊。”

    喻商枝却留意到了这一点。

    “彭县令即将过寿?那不知商户们都会送怎么样的贺礼?”

    虽说彭县令喜欢银子,可送礼的时候肯定不能明目张胆地送银子。

    这些商户,八成是各有神通。

    果然程明生和周澜,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有人送所谓家中犬子亲手绘制的贺寿图,其实揭去一层后,是价值千两的名家字画。

    有人送所谓今年的新茶,其实茶盒打开,拂去茶叶,里头是一斛珍珠。

    至于什么寿桃里藏金条,善本里面夹银票之类的,都已是常见的把戏,不值一提。

    听得喻商枝是啧啧称奇。

    周澜喝了一口茶,又补充道:“不过那任平,除了送女儿,最爱送的就是古董文玩,言必称是家传的宝贝。但我寻思,他家哪里来那么多家传的宝贝送?怕是库房都要搬空了。”

    程明生想起一件事,“说不准是真的要搬空了,前些日子我遇见盈宝轩的楚掌柜,还听他说任平去过他家铺子,打听近来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结果他拿出来的,任老二尽数没看上。”

    喻商枝手指轻叩桌沿,心思一动。

    “我倒有一个法子……说不准,能让任家在给县令大人贺寿这件事上,吃个哑巴亏。”

    周澜一听就来了精神,连忙问喻商枝想到了什么主意。

    “若是能有办法让任平得罪彭县令,定也能或多或少,驱散掉些他女儿吹的枕头风。”

    喻商枝斟酌一番,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原主当年在秦老郎中去世后,游手好闲了好一阵子,因此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其中有一个老者,是专门仿造古董的。

    一手仿冒、做旧的本事,出神入化,非实打实的行家,难辨真伪。

    周澜和程明生面面相觑,后者有些难以置信。

    “喻兄,你还认识……这般人物呢?”

    喻商枝浅咳两嗓,“成亲前有一段时间过得颇为荒唐。”

    短短一句话,换来席间两个汉子的理解。

    “明白明白,男人么,总是要成家之后才收心。”

    喻商枝扯了扯唇角,没再接茬。

    三个人都是人精,很快就以喻商枝为首,商讨出个章程来。

    简单来说,就是设一个局,诱导任平把假古董买回家,随后再找个机会,在彭县令面前戳穿这个事实。

    程明生道:“听闻彭县令也是个谄媚上官的,他收的那些礼,也没剩下多少,全都打点了府城中的官员。”

    言下之意,若是收了彭县令礼的上官,发现收到的古董是假的,事情便会更精彩了。

    说实话,有这么个县令在,寿安县只会愈发乌烟瘴气。

    他若因此下马,那可真算是为民除害了。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依照计划,让任家人把假货买走。

    面对要给任平和任欲晓下套一事,周澜最是积极,他搓搓手道:“喻小兄弟,你只需带我们去见那卖假古董的老汉,其余的事,你就一概不用管了。”

    喻商枝在县城里的人脉,也无非就是眼前的二人。

    除了能出个主意,介绍一个人外,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事不宜迟,三个人当即就坐上马车,去了老汉所在的梧桐镇。

    花了二百两,就买了一个据说是前前朝时期,出自大内官窑,上绘“万寿连延”图样的梅瓶。

    若是真品,能翻十倍,值个两千两。

    到了任家手里,再被任平一通吹嘘,估计彭县令那个草包会觉得这玩意值五千两。

    如此也就够了。

    后面的事喻商枝就一概不知,直到亲生哥儿满月,此事顺利办成,他才抽空来县城。

    假梅瓶以两千五百两的高价,卖给了任欲晓。

    经手的人是一个外地来的,自称做古董生意的客商,其实就是专业的假货贩子,一张巧嘴能把死人说活。

    “任欲晓那蠢货,不光买了咱们下套的假瓶子,还买了好几样别的东西,我估摸着,没一个是真的。”

    客商虽然卖假货,但人却厚道。

    事成之后,依照约定只拿走了三百两的佣金。

    他们这种人四处奔波,哪怕事发,苦主也根本遍寻不着,连告官都没用。

    余下两千二百两,零头的二百两归周澜,那日卖假梅瓶,是他掏的钱。

    完整的两千两,才是刚坐下时掏出来的三张银票。

    这一千两,成功解了喻商枝的用钱之急。

    他告别周澜和程明生后,就拿着足额的银票去寻了古老爷。

    两人在朱童这个保人的见证下,一道去衙门把铺子、宅院的地契、房契更换姓名。

    铺面的地契与房契,都落了喻商枝的大名,等轮到宅院的契书时,喻商枝却道:“劳烦官爷写我夫郎的名字。”

    小书吏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多问什么,他们办这种不疼不痒的小差事,也都可以拿个一两钱银子的辛苦费。

    只要不有违律例,想写谁的名字,就写谁的名字。

    等到四张轻飘飘的契书和一大串钥匙到手,喻商枝心头一块大石也跟着落了地。

    从此刻往后,他们家也是在县城薄有产业的人了。

    医馆与食肆的筹备,也总算可以提上日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

    1、“嘉禾生於禾中,与禾中异穗,谓之嘉禾。”——《论衡·讲瑞》

    2、“麒麟降生,凤凰来仪,黄龙出现,嘉禾蔚生,甘露下降。”——《三国演义》

    3、本文架空,物价纯属虚构(比心感谢在2023-09-16 11:51:54~2023-09-17 10:3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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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离村在即,尚有许多事需要一一嘱托

    回村之前, 喻商枝想着先去已经被搬空的铺面与宅院看了一眼。

    先前茶庄的牌匾早就摘下,现在上面挂着一把大铜锁。

    喻商枝掏钥匙开锁时,余光瞥见对面牙行有个人往这边瞅, 赫然是当初给他们介绍过这间铺子的牙人。

    说句实话,这等从牙人口中得了消息, 却绕过对方直接成交的路子,是有些坏规矩的。

    不过古老爷先前也说过,自己与牙行接洽的, 一直是租赁生意, 这回变租为卖, 已不属于委托牙行的范围。

    可到底也挡不住人家心里有怨,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此事若处理不好,怕是也容易落下麻烦。

    别看牙人身份低微,可他们才是在这城中混得最如鱼得水的一帮人。

    好些大事小情, 都得他们经手才成。

    喻商枝想了想开店与搬家之前需要料理的种种事宜,索性把钥匙放回口袋里,转身朝着牙行走去。

    那牙人名叫方同,回想初次和喻商枝打照面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是个大主顾, 能把手里头这个古家棘手的铺子和宅子勾兑出去。

    哪成想这村户人在县城还颇有些人脉,竟直接找到了古老爷, 还直接以低价整个买到了手。

    虽说古老爷已经来过牙行,销去了当初因委托牙行租赁而签下的契书, 但方同这心里头还是不爽快, 毕竟他可是少挣了好几十两银子。

    以后若是再见到这家人, 怕是少不得要在背后骂两句的。

    他这几日闲来无事, 就在店门口转悠,想看喻商枝什么时候现身,今日还真被等到了。

    本以为自己躲在身后的视线颇为隐蔽,没成想一个眨眼的工夫,对方竟直直地朝自己走来。

    方同当即咽了一下口水。

    要知道无论什么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头说罢了,能在县城拿出上千两买地产和屋产的人,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牙人敢开罪的?

    况且他也打听过,这位郎君之所以能结识古老爷,还是那个广聚轩的掌柜搭的线呢!

    方同有点头大,眼看喻商枝越走越近,也只好堆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来。

    “给郎君问好。”

    他一心觉得喻商枝是来找麻烦的,就没说那些招徕生意的话。

    没成想喻商枝却道:“上回来时,记得你们牙行路子颇广,我手头正好有几件着急的事,想着能否寻你们帮个忙。”

    方同一下子来精神了,没成想对方有事还想着自己,赶紧把喻商枝往屋里头请。

    “那是自然!郎君你是知道的,我们牙行在整个县城,那都是叫得上名号的,您有什么想办的,尽管说,没有我们牙行办不成的。”

    喻商枝笑着落座,看方同忙前忙后,上茶上果子,想了想,开口道:“说来还是铺面与宅院的事,先前想着从你手中赁来便再好不过,没成想恰好城中友人与古老爷相识,从中牵线,最终得以买下,只能说缘分这事,着实不好讲。”

    方同听喻商枝主动提起此事,赶紧借坡下驴。

    “郎君所言极是,小的是做这行的,最是明白这个道理,这赁铺子、买屋子,其实有时候啊,就和那谈姻缘差不多,讲究一个看得顺眼,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小的虽然没帮古老爷把这屋产赁出去,可如今见古老爷得偿所愿,也替他高兴。”

    果然当牙人的都是脑筋活络的,喻商枝听罢这番话,就知道这牙人应当未来不会刻意作梗,遂道:“既如此,倒是有几件事想托你们牙行去办。其一,这县城开铺面,需要去衙门过一道文书,我听说那些个书吏有些时候会刻意为难,若是你们牙行有路子,更快些办好,那是再好不过。”

    “其二,我这一下子起两个铺面,需要时时有人在这头盯着,但家中人手不够,内子刚出月子,孩子也年幼,我是走不开的,所以想在你们这雇两个人。前期,替我在城中看顾着铺面装潢,后期直接进店帮工。”

    方同认真听完,很快答话道:“回郎君的话,您说的两件事,找我们可算是找对人了。这在城里开铺面,确实需要在官府那里挂名,日后也好方便他们收税赋不是?我们在衙门有相熟的书吏,您花点小钱,很快就能办好。至于第二件,更是容易,您说说您的要求,牙行最不缺的,就是这找活干的人。”

    喻商枝颔首,关于雇人一事,他早在家中就与温野菜商量过了。

    两人原本还想在村里物色物色,有没有合适的,能带来城中的人。

    奈何看了一圈,还真是挑不出。

    白屏和福哥儿倒是家中相熟,也能托付信任的,可白屏孩子尚小,福哥儿即将出嫁,都不是能离家做工的。

    最后两人也想开了,决定通过牙行雇伙计,不合适再换人。

    “这医馆所需之人,说是伙计,其实说学徒更恰当。要求高些,定要是认得几个字的,年岁别太大,另外不拘性别。前期多半只能当个杂工、药童,后期可随我学着看诊行医。食肆的伙计,需是姐儿或是哥儿,要性情老实本分,手脚麻利干净的。此外……”

    他忖了片刻,又道:“宅子里还需一个门房兼车夫,一个婆子,帮着内子照顾孩子,料理家事的。”

    方同听完,再次确认道:“敢问郎君,您是雇工,还是买人?”

    喻商枝道:“雇工,每个月结月钱,一个月可休息一日,逢年过节都封红包。”

    方同感慨,“您这条件也未免太好,我这一说出去,那些人怕是要打破头!”

    喻商枝笑道:“那就拜托你先帮着掌掌眼,我这几人说来简单,可一定要是秉性良善的,绝不能有那心思不纯之辈。”

    方同点头道:“您放心,小的明白,这医馆、食肆,还有家中帮工看孩子的婆子,哪个都是不能懈怠的!不然岂不是成害人了?”

    他本还想让喻商枝给他几天时间,结果一听喻商枝今天就要回村子,果断道:“这样,今日天色尚早,您也先别着急回去,小的先让店里的人带您去衙门办文书。至于小的我,去寻几个合适的人选,从家里头带来,给您相看,若是合适,就都定下,您也省事。”

    喻商枝觉得这般不错,应承下来。

    随后他就跟着牙行里的另一个牙人,又去了县衙一趟,现场依着衙门要求写了文书。

    登记造册时,需要定下医馆与食肆的名字。

    喻商枝执起笔,很快在字条上写下几个字,呈给书吏。

    那书吏习惯性地念出来确认,“喻氏医馆和……添福食堂?”

    食堂是个什么叫法,他还是头一回见着。

    不过添福他倒是明白,因为这食肆所在的位置,便是城中添福巷。

    不过他拿钱办事,也没多问,唰唰几笔就在文书上写了字,盖了衙门官印。

    “办成了。”

    果然有关系好办事,从进门到出门,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

    而回到牙行时,方同带来的人也都到齐了,正一字排开,等着喻商枝挑选。

    只是喻商枝刚抬腿跨进门槛,下一秒就愣住了。

    他着实没想到,这一排人里竟还有个眼熟的面孔,正是当初在客栈门口打过照面的少年。

    “是你?”

    喻商枝走到他面前,看到少年抬头,先是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很快,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

    方同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喻商枝,“喻郎君,您认得这小子?”

    喻商枝便把来龙去脉简单一说,方同一拍手道:“这便是缘分了,关于这小子的事,我也正要和您说道说道。”

    原来这少年姓常,名常凌。

    母亲早逝,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的屋子也早就抵卖出去,钱都花光了。

    前不久父亲去世,更是连办白事的钱都拿不出。

    他走投无路,就来牙行把自己给卖了。

    喻商枝听到这里才猛地抬头。

    “卖了?”

    方同搓搓手,尴尬笑道:“是这样,虽说您是雇工,不买人,但我们手里头最符合您要求的,就是这个小子了。您看,他去世的爹是个郎中,他识文断字,还会点医术嘞!这不是现成的么!”

    喻商枝看向少年,心里头也是五味杂陈。

    没想到之前见面时,他还奔走着找地方做工,给父亲治病,如今却已沦落到卖身葬父了。

    他正在犹豫,却见常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给喻商枝磕头道:

    “求郎君买下我吧,我认字,也认识许多药材,若您能收我为徒,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喻商枝最见不得别人跪自己,赶紧一把将他拎起来。

    “你不必跪我,你我今日能再次相见,便是缘分。你是个孝顺孩子,我愿意收下你,只是这卖身契,我是收不得的。”

    方同也知道喻商枝没有官身,“郎君放心,这类事也是常有的。依照我们的惯例,到时他的卖身契还算在我们牙行名下,但契书交给您手里押着,明面上,算是您从我们这雇去干活的仆役,如此便不碍事了。”

    这种方式,有点类似现代所谓的“劳务派遣”。

    喻商枝见此事说得过去,便道:“既如此,那你以后就随我在医馆做事。”

    转而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常凌没想到喻商枝真的答应收下自己,他激动地抹了一把眼睛道:“我今年十四了,什么都能干,我能吃苦,也不怕累!”

    喻商枝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了几句,转而又看向余下的几个人。

    最后他又选了一个十三岁,会烧火做饭的小哥儿,叫张苗苗。

    父母双亡,上面只有一个在绣坊做事的姐姐,只得出来做工养家。

    还有四十岁左右的一对夫妻,这家男人叫章志冬,妇人叫范春燕,是几年前从南方逃难过来的,夫妻俩有两个孩子,可惜都没养大,俱是看起来面相和善的。

    这年头能出来抛头露面,做工的城里人,多半是家境不好的,各有各的不容易。

    喻商枝看得出,方同挑人的时候是用了心的。

    随后他又托方同介绍了城里靠谱的木匠与装潢铺面的工匠,合在一起,付了几两银子的佣金。

    又额外给了两钱银子,算是方同可以自己手下的辛苦费,言明以后再有事情,还是一概找他代办。

    在方同的安排下,雇佣这四人的契书很快写好,他盯着四人按了手印,还不忘叮嘱道:“喻郎君和其夫郎,可是少有的大善人,要紧打起精神做事,绝对亏待不了你们,但若是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心思,我们牙行可是要第一个替主顾讨公道的。”

    以常凌为首的纷纷应是,跟着喻商枝走了。

    过了一条街,喻商枝直接把四人以后要做工的地方,指给他们看。

    除了张苗苗每天还要回家,另外章志东两口子和常凌,都是要在铺子与宅子里住下的。

    喻商枝便让他们四人这几日,先把两头都洒扫出来。

    “我家住凉溪镇下的斜柳村,后日会带着家里人过来走一趟,也让你们见一见,顺道把工匠和木匠请来。在此之前,苗哥儿你白日过来打扫即可,常凌,章叔、章婶,你们几人则在铺子与宅子里,自行收拾个能住人的地方,权当先帮我看个门。”

    说罢他就分出两把钥匙,给了常凌和章志东。

    这份东家的信任还是很贵重的,三人赶紧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做事。

    签契书前,在牙行时他们的工钱都是说好的,放在城里也不算少,故而都倍感珍惜。

    简单交代完毕,几人都是眼里有活的,章志东两口子和张苗苗,也知道他们与常凌不同,人家可是要跟着喻商枝当学徒的,因而范春燕主动道:“老爷,我和我家老章,还有苗哥儿先去忙着。”

    喻商枝对老爷这个称呼稍微有些不适应,可问了问,这年头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只好随他们去。

    待他们三人先去了宅子那边,铺面这头,就只余下喻商枝和常凌。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不小了,就是身上的旧衣看起来,比上回见面时更加局促。

    喻商枝现在有些后悔,若是上一回见面,就能多嘴问一句其父亲的病情,说不准还有回旋的余地。

    常凌得知了喻商枝的想法,摇摇头道:“老爷心善,我爹确实没这个福气。他生前就说,自己得的不是痨病,而是肺积之症,是肺里长了瘤子,治不好的。”

    难怪如此,若真是肺痨,喻商枝还有法子根治,但肺积之症,因人而异,便是他出手也不敢打包票。

    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走下去。

    喻商枝考了常凌几个问题,发现他已有不错的底子,确实是个好苗子。

    不过到底是正经的初次相见,他也需要时间观察此子品性,故而没有急着说收徒一事,只是道:“过阵子我会定做几个药柜,还有一批药材,到时你帮着分门别类。”

    常凌心知这也是喻商枝对自己的考验之一,垂首答应下来。

    之后喻商枝又在铺面与宅院之间走了几趟,把诸事安排妥当,便打算启程回家。

    正好也让章志东赶一次马车,认一认门。

    这还是头一回他不用自己赶车,这些日子连轴转,晚上还要照顾年年,睡也睡不踏实,所以随着车厢的颠簸,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到被老章叫醒,他才惊觉已经快到斜柳村了。

    “章叔,你认得路?”

    他本还想着一路给章志东指路,结果没想到自己睡得这么死。

    章志东憨厚一笑,“老爷,您叫我老章就成。我只知道怎么到凉溪镇,这进村的路,是问了过路的人。”

    喻商枝点点头,“那你便直着进村,最东头便是我家的宅子。”

    折腾一个白日,到家已经不早了。

    温野菜穿着棉袍子,领着温二妞迎出来,这会儿温三伢还没下学,家里只有他们两个。

    见到章志东后,二人有些不解地看向喻商枝。

    喻商枝遂两厢介绍一番,温野菜听着,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他虽知道喻商枝今日去县城,八成能把铺面和宅子拿下,可没成想事情真的如此顺利,就连铺子和宅子里要用的人都雇好了。

    章志东是常年给人做事的,礼数周全,躬身问好道:“小的给主夫请安,给小姐请安。”

    温野菜兄妹俩还没被人这么毕恭毕敬地叫过呢,和喻商枝被叫老爷一样,多少有点不自在。

    温野菜打量他一番,觉得看起来是个憨厚老实的,心里放心道:“辛苦你一路赶车过来,时候不早,留下吃顿饭再走吧。”

    章志东赶紧摇头,他就是给人做事的,哪有还讨顿饭的道理。

    可喻商枝也发了话,他退一步道:“老爷,主夫,若是留下用饭,怕是就赶不及回县城了,宅子内尚有许多收拾的地方。”

    于是温野菜想了想,便给他装了些县城的干粮和腌菜,还有一些米面、菜蔬。

    让他带着回去,晚上简单开伙做一顿。

    章志东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再次意识到他们几人真是遇到了顶好的东家。

    且他本来都做好了把马车留下,要走回县城的准备了,没想到喻商枝却给他了一些铜板道:“这个时候我们村里定是没有牛车了,辛苦你往凉溪镇走走,雇一辆车去县城。”

    章志东带着东西,满脸恍惚地走了,好似还觉得喻商枝一家子和善地不太真实。

    等他的背影都消失在村路里,顾及年年还在卧房,他们赶紧进门看了一眼。

    见孩子还在安睡,才放下心来,挪到稍微靠外一些,但还能看见孩子的地方说话。

    喻商枝在两人期待地注视下,从怀里掏出数张契书,一一解释道:“这是铺面的地契、房契,这个则是宅院的地契、房契,另外这几张是咱们家雇工的。”

    听说喻商枝雇了一堆夫妻帮着料理家事,一个哥儿帮着给食肆打下手,还有一个少年,日后在医馆做学徒,兄妹俩面面相觑。

    温二妞掰着指头算,“一个、两个、三个……喻大哥,你一下子就雇了四个人!”

    而此时,温野菜的注意力则落在了地契和房契上。

    说实话,这买房买铺的大头,都是喻商枝赚的,他压根没贡献多少。

    而且他也明白,自己当初纳的赘婿,是原来的“喻商枝”,而非现在这个。

    这么久以来,赘婿只是个明面上的称呼,他从没以此要求过喻商枝什么。

    因而温野菜没想到,喻商枝会把更贵的宅子落在自己名下。

    喻商枝见温野菜的目光在契书名字一栏停留,说道:“最后都是要留给孩子的,是你我谁的名字,都不重要。”

    温野菜一听,果然被说服了。

    晚上温三伢从学塾回来,得知自家已经在城里有地方住了,不由问道:“喻大哥,那是不是不久之后,我就不能在穆夫子的学塾念书了?”

    喻商枝应道:“确是如此,明日你去学塾,我也跟着去,将此事同穆夫子商议一番。”

    温野菜见温三伢有些惆怅,把小弟牵到身前道:“可是舍不得现在的夫子和同学?”

    温三伢诚实地点头,“说来定是舍不得的,可是能去青衿书院,我也很高兴。”

    温野菜拍拍他的脑袋瓜,“你是穆夫子的得意门生,他定也希望,你有个好前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家人都开始为搬去县城而忙碌。

    花了不少银子出去,总算把医馆、宅院和食肆收拾地像模像样,随时都能启用。

    亦去了凉溪镇,与钱府上下作别。

    穆秋山也为温三伢写好了举荐书,并打算到了那日,亲自送温三伢去青矜书院入学。

    温三伢年纪小,且现在进青衿书院的童生班,属于是半道入学。

    穆秋山担心自己不出面给这学生撑腰,他会被人欺负了去。

    如此过了月余,腊月将至。

    离村在即,尚有许多事需要一一嘱托。

    首先是家里的田地,夫夫二人都一致同意,还是继续雇付家人料理。

    他们既懂得如何种地,也懂得如何养稻花鱼,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两家商定好后,便一下子付清了一年的工钱,且依着付明的请求,把一部分工钱折换成了粮食,这样他们家也就不必守着那两亩薄田吃饭了。

    另外去了县城,这澡豆还要继续做,所以他们仍旧雇着白屏和福哥儿。

    福哥儿虽说马上要成亲,可也不外嫁,出嫁后不耽误他继续来做活。

    而孔麦芽,喻商枝则让她继续在这边自家的新宅里看诊。

    “这里东西齐全,你也都熟悉了。到时你就把你爹也接过来,你们父女俩住在这头,比现在的屋子方便,冬天也暖和。平日里,也能帮我和你师母看顾着宅院,后头那些牲口,除了马,我们也带不走,到时候还要辛苦你和岳哥儿照看。大黄牛和牛车都留下,你平日里出诊,还有岳哥儿他们家料理田地,都用得上。”

    说完这些,他又从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药箱,交给了孔麦芽。

    药箱里,一应郎中用的物什全都在,其中有一个木盒,打开来看,赫然是一套做工精美的银针。

    喻商枝原本是想送金针的,又怕孔麦芽日常使用时太扎眼,惹来旁人觊觎,便还是选了足银做的银针。

    “你是有主意的,多余的话,为师也不再啰嗦。往后也不是见不到了,就像先前说的,至少每个月初一,我都会回来一次。若是有什么你解决不了,又非急症的病患,便留待我回来时诊治。”

    话是如此,可到底比不上现在的朝夕相处。

    孔麦芽清楚,此次一别,自己以后真的就要接过师父的嘱托,成为村子里唯一的草医郎中了。

    这份担子很重,却是她心甘情愿扛下的。

    “师父对徒儿有再造之恩,徒儿定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眼看麦芽眼眶都红了,喻商枝赶紧安慰道:“再过两年,你也及笄了,且为师以后可不会只有你一个徒弟,要记得,你是咱们喻氏一脉的大师姐。估摸着下个月我回来时,就能给你带来个小师弟。”

    虽然常凌比孔麦芽要年长,但依着入师门的顺序,他还是得当师弟。

    孔麦芽一听,果然眼泪就憋回去了。

    大师姐……听起来就很不一般。

    既然如此,她就更要努力精进,不能给师父丢脸。

    喻商枝在这头与孔麦芽说话,另一件屋里,付岳也在听温野菜的叮嘱。

    他们这对师徒,看起来不似喻商枝和孔麦芽,有那么深的羁绊,但同为不走寻常路的小哥儿,彼此之前,是有一份独特的情谊在的。

    相比喻商枝,温野菜说话就直接许多,他不厌其烦地又把上山需要注意的事项念叨了一遍,最后拍了一下付岳的肩膀道:“可别以为师父我当了小爹,身法就生疏了,等来年开春,我回来喝福哥儿的喜酒,到时候,咱们一起上山春猎。”

    付岳用力点头,“到时我给师父打下手!平日里,我打了猎货,也往城里去送,听说城里什么都贵得很!师父既然要开食肆,这般还能省了肉钱。”

    温野菜莞尔,付岳不知道的是,他们要开的食肆走的是平价路线,若真是用野物,价格还真压不下来。

    “我收你为徒,是为了让打猎的手艺传下去,又不是为了吃你打的兔子。往后你还是紧着自家来,和你哥嫂一起把日子过好,就比什么都强。”

    可付岳执拗,想来日后肯定还是少不得往城里送东西。

    温野菜说了两句,也就放弃和他争辩,就当是小徒弟的一片孝心吧。

    待到万事妥当,临走前一日,他们只做了两件事。

    先是去了温永福和乔梅的坟前,给二老磕了个头。

    他们走时,要请走爹娘的牌位,但是这墓前,往后来的次数就要少了。

    之后则是当晚在家中摆酒,请来了许家、付家和胡大树家十几号人,还有孔麦芽一起,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

    期间苏翠芬和白屏眼底都有泪意,不过此情此景,还是忍了回去。

    许狗蛋也专门从武馆里回来,可当着一桌子大人的面,也不好意思和温二妞单独说什么,只好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要早日去县城谋个生计。

    酒席散后,就是留在斜柳村的最后一晚。

    因着家里许多东西已经打包装箱,所以略显空旷,但温野菜还是靠在喻商枝的怀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再度醒来时,天光大亮。

    一大早赶来帮忙搬家的章志东两口子都到了,孔麦芽和付岳也要跟着去,认一认医馆和宅院的位置。

    行李把牛车和马车占了个满满当当,大吉在马车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卧好,大旺和二旺则端坐在牛车上放哨。

    它们三个并不明白接下来要去哪里,唯独知晓的,就是主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在与村人的一路挥别中,斜柳村的歪脖子大柳树被甩在了身后。

    而在前方的,则是即将到来的,全然崭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正式开启新地图,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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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开门义诊,分文不取!

    “喻大哥, 大哥,章叔送我上学去了。”

    城中温宅,早食的碗盘刚撤下去不久, 温三伢就穿上了青衿书院的学生袍,外面套上一件斗篷, 背起小书包,和家里人告别。

    “赶紧去吧。”温野菜挑起门上棉帘子从屋里探出头,顺便又冲章志东道:“章叔, 雪天路滑, 要紧赶车时注意着些。”

    “主夫您放心, 小的保准把三少爷平安送到。”

    很快院门外传来马儿的响鼻,随后轱辘声起, 渐行渐远。

    温野菜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色,叹了口气,紧了紧领口, 退回屋里。

    小摇床旁边,喻商枝正转着摇床上方悬挂的一圈小玩意儿,逗得年年乐得蹬腿。

    温野菜将这副画面看在眼中,忍不住扬起唇角。

    等他走近,喻商枝方抬起头。

    “三伢去书院了?”

    温野菜坐下来, 答话道:“章叔赶车送他去了,只是我瞧着天色不好, 怕是今天还要落雪。这天气也是奇怪了,往年哪有腊月就下这般大雪的。”

    喻商枝顺势牵过温野菜的手, 用屋里的暖意盖过指间的一丝寒凉。

    两人说起这个话题, 眼底皆是忧色。

    今年的气候着实奇诡, 先是夏日酷热, 少雨干旱,紧接着却又迎来一个即使在老人眼中,都数十年未遇见过的寒冬。

    最明显的征兆便是,才迈过腊月门,就已经连下了两场大雪。

    城里县衙派出了衙役,扫除路上的积雪,但因人手不够,这帮衙役又多懒散,没几个尽心的。

    所以现今寿安县往常还算干净宽敞的路上,全是黑黢黢的雪泥,还有结了冰的水坑。

    原本医馆和食肆都已经准备万全,选了腊月初三开张,如今也不得不因为雪天而往后推迟。

    今日已是腊月初六,大雪停了,天却仍未放晴。

    两人陪着年年玩了一会儿,把孩子哄睡着,才将其交给做完了家务事,进来帮忙看孩子的范春燕。

    “章嫂,年年交给你了,我和阿野二人去城里转转。”

    范春燕见他俩作势就要往外走,忍不住多嘴道:“外头天冷得渗人,老爷、主夫,您二位还是多穿些,风一刮,棉袍子都挡不住嘞!”

    喻商枝闻言,便进屋抱出了两人皆有一件的兔毛斗篷,罩在了棉衣外头,又单独拿了一个手捂子给温野菜。

    温野菜过去火气壮,一年四季手都热乎乎的,奈何生了孩子后,哪怕有喻商枝帮着调理,也难免有些亏了气血,这个冬天显然有些畏寒。

    他自己却嘴硬,不愿意承认。

    “哪里还用得上这东西了,拿着怪麻烦。”

    见他嫌弃手捂子,喻商枝果断道:“是我怕冷,你就当帮我先拿着。”

    这般说着,温野菜才不情不愿地把手塞了进去,喻商枝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两人出了卧房,又叫上了在家闲着无聊的温二妞。

    她已决心也在县城里开展养鸡养鸭的养殖大业,奈何村里那些鸡鸭没有运来,需等到明年的春雏季才能成。

    所以来城里这几日,她都是帮着喻商枝和温野菜收拾布置医馆和食肆。

    前两日大雪,道路湿滑难走,更是把她憋坏了。

    得知今日可以出门,她迫不及待地换了身衣服,在头上别了个蝴蝶式样的发钗,喜滋滋地跟在了喻商枝与温野菜的身后。

    喻商枝小心扶着温野菜,以免滑倒,同时还要分心看着温二妞,时不时说一句,“二妞,你慢些走,说是摔倒,你的新裙子可就要染脏了。”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好半天才走上大路。

    恰好遇到医馆门前,常凌正打着大扫帚往两侧扫雪。

    得知喻商枝他们想在城里转转,常凌蹙起眉毛,露出不太赞成的神情。

    因为还未拜师,所以他依着医馆伙计的身份,管喻商枝叫掌柜。

    “掌柜,主夫,你们还是莫要再往前走了。先前我听见从那边过来的人说,咱们县城来了一拨灾民,听说还和官差起了冲突,正是乱的时候。”

    灾民?

    喻商枝和温野菜对视一眼,就连温二妞都严肃地抿起唇。

    他们都很清楚,这样成规模的灾民,涌入一城的事,已经很久都没发生过了。

    “可知道是哪里遭了灾?”

    喻商枝开口问常凌,呼出的白雾很快在空中消散。

    常凌是个机灵的,显然还真的打听过。

    “是北地来的,说是秋收之前地里闹了蝗虫,紧跟着缴秋税时,好些人连田产和屋产都抵卖了,为此才来了咱们这谋个生路。”

    喻商枝听罢,神色不禁凝重起来。

    蝗灾某种意义上,比大旱和大涝还要可怖,前两者造成的影响或许只是减产,可蝗虫过境,必定绝收。

    他们最终还是没再继续往前走。

    回了家,送温三伢去书院的老章和昨日得了温野菜的令,去粮行和集市转了一圈的张苗苗都在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说了些今晨在城里的见闻。

    “我们赶车去书院的路上,还真遇见那伙子灾民了,瞧着模样当真是惨,身上还穿着秋天的衣裳。听那意思,是官差本不让他们进城,后来一问才知道,他们这批多半是有亲戚可以投奔的,才勉强放了进来。实则不止灾民,这城里也有好些冻病了的人,还有那乞丐……嗐,听说连冻死的都有呢。这才腊月,真是作孽呦。”

    章志东早年也是带着媳妇孩子逃荒来寿安县的,可惜孩子都死在了半道上,故而看见这些,他是能感同身受的。

    张苗苗则搓了搓被冻红的鼻尖道:“米面豆的价又涨上去了,集市上也没什么卖菜的农户,便是有,价格也比先前贵了许多成。一问才知,是前两日大雪,他们出村的路湿滑得很。”

    这般听罢,温野菜率先与喻商枝商量道:“我看咱们还是抽空回趟村里,运些粮食过来,再在村子里收点菜蔬。咱们既能少些成本,也能帮乡亲们解决些因为大雪卖不出去的菜。”

    对此喻商枝自是赞成,不过在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想法。

    “医馆行当特殊,开张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宣扬,不妨便趁着这个时节,开门行几日的义诊,既能帮上因粮价飞涨、囊中羞涩的城中贫苦百姓,又能树立医馆的口碑。”

    出于经营医馆的考量,喻商枝也需要足够的病患来证明自己的医术。

    不然以他这般的年轻面孔,想在县城里立足还是有些困难。

    温野菜听罢,果断拍板道:“如果医馆义诊的话,那食肆这边也不能闲着。”

    他看向温二妞和苗哥儿道:“咱们不如扎个粥棚,在城里施粥?”

    他们昔日在村里,虽然没有饿过肚子,可日子也不是没苦过。

    而今兜里算是有些余财了,实在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计划很快被敲定,事不宜迟,喻商枝当即让老章赶车,送自己回了一趟斜柳村。

    他花了一天时间,把足量的粮食装车,又在村里收购了不少菜蔬。

    入冬以后,新鲜的菜无非是白菜、萝卜,好在农户入冬之前都有囤口粮的习惯,哪怕吃不完,也是多多益善。

    故而在鲜菜之外,喻商枝还买到林林总总许多种干菜。

    其中村长家是种菜大户,即使入冬也会给镇上的食肆与酒楼送菜。

    不过因为大雪的缘故,耽搁了路程,有一些菜已经冻伤了。

    “这些卖相不太好,但口味是绝对没问题,你若是要,就便宜拿去。”

    于是喻商枝花很实惠的价格,从许清水手里买了一批鲜菜。

    添福食堂是做盒饭的,对于食材的卖相没那么高的要求。

    这些在地里冻坏了的菜,原本农户也都会摘了自家吃的。

    令人惊喜的是,许家的菜地除了白菜萝卜,还种了些韭菜和菠菜。

    这些就把牛车装了个七七八八,回到自家宅子后,暂住在这里的孔麦芽,又从灶房里拿出一篮子鸡蛋和鸭蛋。

    “有一些是先前攒了没拿走的,还有一些是最近几日新下的。不过天气冷,鸡鸭的蛋都少了。”

    除此之外,因为大雪来的突然,鸡窝塌了,还压死三只母鸡。

    孔麦芽一脸歉疚,“是我没帮二妞看顾好,这三只母鸡的钱我赔她。”

    喻商枝走后,孔麦芽接替他在村里看诊,也能挣些诊金和药钱了。

    雪压塌了鸡窝这等意外也是难免,村里好些人家都遇到了同样的麻烦,喻商枝不要她的赔偿,孔麦芽却执意要给。

    喻商枝没办法,只好道:“那你也莫给我,回头见了二妞,你亲自给她。”

    孔麦芽只好把荷包里仅有的一些铜板收了回去。

    至于那三只死了的母鸡,幸而这几日村里雪化得慢,都被孔麦芽埋在了雪地里,眼下

    挖出来时还是硬邦邦的,化了以后炖汤也新鲜。

    喻商枝执意留下一只给她和孔意父女俩补身子,把另外两只和一竹篮的蛋装了车。

    算一算,这批食材足够温野菜的小食堂用上几日了。

    而孔麦芽听说喻商枝要在县城义诊,也主动提出要去帮忙。

    不过因为还要照顾孔意,最后师徒两个商定,到了那日,会赶在天黑以前把她送回来。

    喻商枝从斜柳村满载而归,就是这一路的寒风,是马车也挡不严实的程度。

    下车时,他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冻透了。

    “快进屋暖一暖。”

    温野菜一个照面,就发现喻商枝的脸色都冻得发白了。

    他把怀里的孩子转手交给范春燕,拉着喻商枝的手在屋里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茶。

    “你走得匆忙,合该给你带个暖手炉的。”

    喻商枝捂着嘴转过脸,对着身后打了个喷嚏,才继续道:“这天确实冷得不寻常,外头眼看又飘小雪了。”

    温野菜叹口气,“晚上去接三伢时,得在马车里也点上炭盆才成,不然他那身子骨,怕是又要生病。”

    虽说天寒地冻,但该做的营生还是要做。

    鉴于义诊只需要喻商枝坐诊便可,所以第二天,几乎全家上阵,都在处理食肆的食材。

    温野菜打算开张第一日,先简单做几道菜试试水。

    最后定下的菜单是三荤两素,还有一份粥,主食则是馒头。

    在听说只要花十五文钱,就能买到两个素菜和管饱的馒头,再添十五文钱,还能加一个荤菜时,老章夫妻、苗哥儿和常凌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在他们眼中,三十文搁在城里的食肆,只能买到最普通的一碟小菜,根本填不饱肚子,更别提荤素搭配,且有干粮了。

    这个定价也是喻商枝和温野菜考量过后的决定。

    依着县城的工钱,比起镇上,还是要高一些的,基本最普通的苦工,只要舍得卖力气,一天也能挣到四五十文。

    对于这批人来说,偶尔花个半日的工钱打个牙祭,也是相对舍得的。

    更何况城里大部分人挣的这类苦工更多,像那种家里懒得开火,又买不起食肆饭菜的,这个叫“盒饭”的东西,就是极好的选择了。

    当然,他们不是全然做善事的,即使是这个定价,也有得挣。

    无非比起那些旁的酒楼食肆,他们一份挣得少些,求的是一个薄利多销。

    经过一天紧锣密鼓地筹备,到了傍晚,终于把该准备地都准备妥当。

    一家上下,主仆数人都松了口气,而今只盼着明日腊八,医馆和食肆正事开张。

    ***

    这段时日,凛冬大雪的惨淡完全盖过了腊月忙年的喜悦。

    寿安县的百姓出门在外,见到的每一张脸都没什么笑模样。

    住在城里的人大多有一份生计,但没有田地。

    充其量就是在屋宅前后种点葱姜蒜和好养活的菜,除此之外吃穿用度,全要靠买。

    故而在物价飞涨的这时候,许多人家雪落后害了风寒,或是犯了老毛病,也分不出多余的银钱去看郎中。

    暮色将合,张苗苗挎着一个竹篮往家走。

    他和姐姐住在城内三两巷,这条巷子和名字一样随意,一点没有添福巷的宽阔平整。

    巷子内住的,基本都是贫苦人家,大多是好几户人合租一个一进的院子,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张苗苗的姐姐叫张瑶瑶,在绣坊当绣娘,因为手艺不错,其实收入尚可。

    但因为还要拉扯一个弟弟,所以还是过得省吃俭用。

    好在最近张苗苗托牙行找了个活计,一个月就给小二两的工钱,他们这个家可算是能松快松快,再攒一阵子钱,说不准就能从三两巷搬出去了。

    绣坊下工早,张苗苗在院子里大家伙共用的灶房做晚食。

    今天绣坊发了工钱,她上个月就答应苗哥儿,今天买肉吃,结果去肉铺的时候发现屠户都好几天没杀猪了。

    无奈之下,只好回家炒了最后的两个鸡蛋。

    可惜家里的油也快用完了,只剩个底子,炒出来的鸡蛋就不够香。

    她一边看着火,一边时不时朝院子里张望一眼,直到听见一声“姐姐”,方才惊喜地跑出去。

    “阿苗,你回来了。”

    “姐姐!”

    张苗苗挎着竹篮快步上前,见左右无人,一把将张瑶瑶拉进了灶房,掀开竹篮上的布,“姐姐你快看!”

    张瑶瑶顺着看去,只见竹篮里居然是两个瓷碗,里头一碗菜,一碗肉,还泛着油光!

    她一把抓住张苗苗的胳膊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张苗苗把布盖回去,欢喜道:“是我们掌柜给的!明天食肆开张,今天掌柜的在家试菜,不止我有,章叔、章婶、常凌哥也有,只不过他们都是在东家家里吃饭,我是带回来的。”

    隔着棉布,张瑶瑶都要闻到那股诱人的香味。

    “这两碗菜,得卖不少钱呢,你们东家真大方。”

    张苗苗与有荣焉地扬起下巴,“那可不,我们两个东家都是大善人,姐姐,你不知道,那食肆的菜,卖得可便宜了,十五文就能买到一菜一饭,还管饱。”

    姐弟俩絮絮叨叨聊了半天,突然意识到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张瑶瑶赶紧把锅里的鸡蛋盛出来,又把锅快速刷干净道:“咱们赶紧拿回屋里吃。”

    他俩一个姐儿,一个哥儿,在大院里生存不易,偶尔吃点好的,都要惹人闲话。

    哪知还是没躲过,刚出门,两人就和院内另一户住着的无赖撞了个正着。

    尤四别的不行,吃喝最在行,他动了动狗鼻子,眼睛一亮,贼兮兮地笑道:“张小娘子,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说罢又色眯眯地打量一眼张瑶瑶,“看样子今天营生不错,挣了不少啊。”

    这不是他第一次暗示张瑶瑶是在外头做皮肉生意了,把张瑶瑶恶心地像是踩了麻癞呱。

    她不理会尤四,拉过张苗苗的手道:“阿苗,咱们走。”

    她想绕过尤四,可尤四今天大概是吃了酒,竟不依不饶起来。

    “哎呦,别走啊,什么好东西,也让小爷我尝一口!若是不成……尝点别的也行!”

    “尤四!你给我滚开!我看你是喝了马尿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也不知道撒一泡照照你自己!”

    张瑶瑶上前伸手就想将尤四推开,却被尤四反手握住了腕子。

    她惊呼一声,张苗苗也放下竹篮,上来对尤四又踢又打。

    “混蛋尤四!你放开我姐姐!”

    可惜尤四再怎么四体不勤,也是个汉子,任他俩怎么努力都甩不脱,还在这时候,院子外进来另一个人,见状高声呵斥道:“尤四!你又在犯什么浑!”

    这一声让尤四有所忌惮,下意识朝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就被一根扁担抽了腿!

    尤四疼得大叫一声,当即跳到一旁,张瑶瑶往后踉跄一步,被张苗苗一把撑住。

    “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

    张瑶瑶把苗哥儿揽在怀里,见来人还在继续用扁担抽尤四。

    尤四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当即求爷爷告奶奶,“曹二哥,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还不成么!”

    一阵鸡飞狗跳后,尤四捂着屁股瘸着腿,从院子里跑掉了。

    被叫做曹二的男人收了扁担,对着他的背影骂道:“不要脸的歹狗,再让我看见,打断你的腿!”

    曹二一家新搬来没多久,听说是为了孩子的病来县城求医。

    今日得人搭救,姐弟俩赶忙施礼道:“多谢曹二哥出手相帮。”

    曹二收了扁担,“没什么可谢的,我本也看不惯尤四的德性。”

    过了一会儿,屋里头的曹二媳妇也出来,见尤四已经被打跑了,也跟着安慰了张瑶瑶几句。

    两家人因此拉近了距离,张瑶瑶不禁问道:“曹二哥,曹二嫂,孩子的病如何了?可在县城里寻到了合适的郎中?”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两口子都顿时满脸愁容。

    “我们初来乍到,对县城也不熟,来时只听说仁生堂的郎中妙手回春,便带着孩子去了。哪知那里的大夫,只说了一句是小儿鼓胀,便开口要一两银子的诊金,我们咬牙给了,谁料接下来开药,竟足足开了十两银子的,还只够吃七日!”

    曹二媳妇红着眼睛道:“我们这大半年里,带着孩子也看过不少郎中了,还头一回见药钱这么贵的医馆!孩他爹就问了一句,能不能拿着药方,去外头药铺抓药,结果仁生堂的郎中,直接就叫人把我们赶出来了,还说我们不舍得给孩子花钱看病,是黑心的爹娘!”

    曹二摇摇头,“我们也没多少家底,此次来县城,满打满算就带了不到四十两银子,已经是家里这两年的全部积蓄了。在这又要赁屋,又要吃饭,哪里吃得起十两银子七天的药。我们本想出了仁生堂,换一家医馆瞧病,结果那些郎中听说我们去过仁生堂,也同样把我们赶了出来,说不收仁生堂的病患,这……这究竟是要我们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曹二一个高大的汉子,都不禁蹲下来抱着头沉默。

    他已经不知道家里砸锅卖铁,带着孩子来县城看病,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孩子尚且在屋里睡着,并不知爹娘内心的煎熬。

    张瑶瑶和张苗苗姐弟两个身子骨还算不错,这些年也没怎么去过医馆,有个小毛病,自行去药铺买点药就罢了。是以张瑶瑶虽是城里人,却没听说过有关仁生堂的弯弯绕绕,不禁柳眉一竖道:“这仁生堂是什么道理?亏得人人都说他家是老字号,悬壶济世,这!这怎么不去抢啊!”

    张苗苗因为给温家做工,倒是听说得多一些,当即就把仁生堂的霸行给几人分辨了一通。

    曹二夫妻顿感绝望,“苗哥儿,你的意思是,只要是花不起钱在仁生堂看病的,这城里其余的医馆,也概不会收了?”

    张苗苗抿了下唇,艰难地点点头,“我东家老爷……是这么说的。”

    眼看面前的夫妻俩有抱头痛哭之势,他迅速又补充道:“但是我东家老爷也说了,治病救人,哪里分是谁的病患,他也看不惯仁生堂的行径,这城里旁的医馆不敢收,但他敢!”

    曹二夫妻对视一眼,都觉得柳暗花明,曹二媳妇激动地上前两步,带着哭腔道:“苗哥儿,你说的东家老爷,开的医馆在何处?”

    张苗苗信手往北边一指道:“就在添福巷口,叫做喻氏医馆的!”

    他拍拍胸脯道:“哥哥嫂嫂尽管去,我们东家老爷说了,为了做善事,明天开张,义诊一日,分文不取!”

    曹二一下子站起来,满脸地难以置信。

    敢收仁生堂的病患,还义诊一日,不收银钱?

    这哪里是郎中,分明是菩萨下凡了!

    夫妻二人激动地握住彼此的手,看来他们的孩儿,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挥爪)

    ——

    1、麻癞呱,即蟾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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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孩子年不过六岁,但腹大如斗

    腊月初八一早, 住在添福巷附近的人,都在一股子浓郁的粥香中醒来。

    因为腊八按照惯例,家家都要熬粥, 所以心急的孩子闻着味儿就起了床,冲进灶房揭开锅盖——

    下一秒却瘪了嘴。

    “娘!咱家的腊八粥呢!我都闻到味儿了!”

    当娘的妇人一巴掌拍上他屁股, “还喝腊八粥呢!米都要吃不起了!今儿没有腊八粥,只有大米粥,爱喝不喝!”

    同时却也奇怪, 这粥香味到底是从谁家传出来的?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巷子里出了名的大嗓门何花婶, 家家户户地宣扬道:“大家伙快去买粥咯!巷子口新开的小食肆, 腊八粥两文钱一竹筒!听说若是揭不开锅的贫苦人家,还能免费喝!”

    一瞬间好多户人家都打开了门, 一个个朝外探出脑袋。

    “何花婶子,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巷子口的食肆?咱们巷子口什么时候有食肆了?”

    “我晓得,就是先前古家那个宅子, 不是卖出去了么?以前的杂货铺牌匾摘了,换成了个什么……什么来着?”

    何花婶接茬道:“叫添福食堂!我也不知道食堂是个什么叫法,总之就是个小食肆,当家的是个年轻夫郎,今日卖粥是为了庆祝开张大吉, 往后午食、晚食卖盒饭,十五文钱就能吃饱!”

    大家尚不关心盒饭是什么东西, 却对便宜的腊八粥热情高涨。

    眼看这帮人还想再问,何花婶替他们着急道:“你们一个个的, 还不赶紧回家端碗去打粥!人家说了, 一天只熬两大锅, 卖完可就没了, 两文钱够干什么的?入了冬以后,连一个鸡蛋都买不着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大家伙才如梦方醒,一个个赶紧回家披衣端碗,遇见邻里邻居的,也没空寒暄搭讪了,若是去晚了,说不准就是你买得到,我买不到!

    那刚打过孩子屁股的妇人,二话不说,也从家里端了两个海碗出门。

    两文钱啊!按照现在的米价,她熬一锅白米稀粥,都不止这个价了!

    必须买,多多地买!

    眼看巷子里好些人呼啦一下全去了,何花婶才抿了抿鬓角,乐呵呵地回家了。

    等她走到自家院门口时,见到儿媳妇紧赶慢赶地往外跑,手里还端了个大海碗。

    “娘,我去巷子口打粥去,听说两文钱一碗腊八粥呢!”

    何花一把将她拽回来,“我能不知道么,这信儿还是我替那开食肆的小夫郎传的!”

    说罢她就掀开手里的竹篮,里面稳稳当当放了一个大碗,里面是满满的腊八粥。

    她守寡多年,家中除了自己,只有儿子一家三口,这么一大碗,足够四人喝的了。

    儿媳一边高兴,一边却忍不住道:“娘,我听说那食肆一天就卖两大锅,我还想去多买些,你告诉了邻居们,岂不咱们就买不着了!”

    何花瞥了她一眼,“要么说你是个眼皮子浅的,你娘我能干那赔本生意么?”

    说罢就旋身关上院门,把儿媳妇拉进了屋里,这才道:“我买的这一碗,人家没收钱!而且说了,只要我帮他们在附近宣扬食肆名声,今天晌午,他们还会送新鲜的盒饭,让咱家白吃!”

    儿媳当即笑开了,“竟是没要钱?这夫郎倒是个敞亮的!对了娘,那盒饭是什么东西?”

    何花其实也不知道,但不想在儿媳面前露怯,遂老神在在道:“到了晌午,你就知道了。”

    等到在家喝完粥,何花婶又迫不及待地裹上棉衣出门了。

    她可是寿安县土生土长的人,不仅在这添福巷,出门转悠一圈,认识的人多了去了。

    既然今日因为自个儿勤快早起,白占了这么大个便宜,自然也要多寻一些人,告诉这好消息。

    只要人多了,说不准那大方的夫郎,愿意再让自家白吃两份菜。

    这厢食肆因为有了何花婶这么号人物的帮忙,热闹地连路过的都三两驻足,上前打听。

    得知是个新开的食肆后,都露出怀疑的神情。

    “你们这食肆,没桌子板凳,让人如何吃饭?”

    温野菜忙着盛粥收钱,听了这问话,大声回应道:“这位大哥,我们家食肆不卖堂食,卖盒饭!十五文两个素菜,三十文一荤两素,馒头管饱,可以用我们店里的竹盒子盛了带走,也可以端着自家的碗过来打菜。”

    县城中的人还是头一回听说“盒饭”这个概念,一时间七嘴八舌,都涌到前面去。

    幸而无论温野菜兄妹俩,还是张苗苗,都是手上麻利,嘴皮子利索的,一时也算应付地过来。

    几丈开外的地方,喻商枝远看着食肆那边的情形,见比预料之中的效果还好,便放下心来。

    身后,常凌和今日来帮忙的孔麦芽,一起搬着一张桌案,放在医馆内靠近大门的地方,又在前后各放了一张长条板凳。

    桌案前、大门外,立了一个木牌,上书四个大字:义诊。

    城里识字的,总比乡下多写,所以这写字的招牌也是很重要的。

    果然牌子一摆上,就有人上来问了。

    “小郎君,你们这医馆是新开的?这义诊,可是不收诊金的意思?”

    喻商枝循声看去,见是个老伯,后面还有几个好奇的路人,便莞尔道:“是了老伯,今日医馆开张,义诊期间,这诊金是分文不收。”

    老伯又朝后看了看,打量这医馆内还挺像样,便道:“你们医馆里坐堂的郎中在何处,几时出来?”

    还在从屋里往外搬东西的孔麦芽和常凌,闻言都愣住了,下意识看向喻商枝。

    却见喻商枝一脸淡然道:“老伯,在下就是这医馆的郎中。”

    “你?”

    老伯骇了一跳,退后一步,上下看了喻商枝几遍,仍旧一脸的不相信。

    “你们这些年轻小子,最是爱诓我们老头子取乐,你才多大,如何能坐堂?”

    喻商枝负手浅笑:“老伯,何时这做郎中还有年岁的要求了?有人因家学渊源,学医多年,出师得早些,也是有的。”

    这位老伯却是个犟的,一脸不信地摇摇头道:“这可不是一码事,人家老郎中看了多少病患,你又看了几个?别人我是不管,反正老头子我,可不敢找你看诊!”

    临走前还要瞅着那义诊的牌子,念叨一句,“怪不得不敢收银钱呢!”

    “你这老汉,怎么说话的!”

    常凌听了这话就来气,想上前和他理论,被喻商枝抬手拦住。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朝那老汉欠了欠身道:“伙计年幼,多有冒犯,还望老伯别跟他计较。”

    那老汉见喻商枝颇为知礼,面色变了变,终究没再说什么,继续朝前走了。

    常凌憋着一口气,冷着脸把文房四宝一一摆上桌,孔麦芽扶正脉枕,在心里叹气。

    果然这在城里开医馆,没有在村里那么容易。

    不过退一步讲,当初师父刚开始在村里行医时,也一样受过质疑。

    如今,相当于是从头再来了。

    “常凌。”喻商枝开口,声音清冷如雪,常凌从中听出一股子无形的威严。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意识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头顶。

    可等了半晌,却没等到训斥,而是听见喻商枝道:“你下回再有这般无礼行径,拜师之事就休要再谈了。”

    这一句话可是比直接骂他来得更令人惶恐,常凌一下子抬起头,想要说什么,但喻商枝没给他这个机会,直直走回了医馆。

    孔麦芽看看喻商枝,又看看常凌,无奈地眨了眨眼。

    虽然相处不多,但他看出师父对待自己,和对待常凌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用师父的话讲,常凌的性子太野,虽然有学医的底子,但若不好好磋磨,是成不了一个好郎中的。

    就如今日,那老汉的质疑真论起来,也不是没有来由,可常凌那架势,却好像要冲上去和人家打一架了。

    她作为还没走马上任的师姐,不由地安慰常凌道:“师父也是让你改改性子,咱们做郎中的,可不能动不动就急赤白脸。”

    常凌握紧拳头,看向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未来的“大师姐”,脖颈一侧隐隐有一根青筋在跳。

    “可是方才那人对掌柜无礼。”

    孔麦芽温言道:“师父虽医术过人,可看起来的确年轻了些,相对而言,易受质疑,咱们要做的,是拿真才实学去证明,而非和人争吵。”

    说罢她看了一眼医馆内,压低声音道:“你放心好了,师父只是告诫你罢了,一定也没真的同你生气。”

    常凌沉默半晌,终究点了点头。

    孔麦芽松了口气,看来这师姐,着实不太好当。

    晚些时候,他们一家在城里认识的几位掌柜,都来这边略站了站,送上了贺礼。

    他们都各有各的营生,未曾久留,约好下回再去广聚轩相聚,便或乘马车,或坐轿子的离开了。

    只是一个时辰过去,相较于食肆那头的粥都快半卖半送出去一锅,医馆门前却是冷冷清清。

    喻商枝见此也不着急,而是怀揣着手炉,趁此机会与孔麦芽一起探讨着几个病例。

    常凌时不时出门左右张望,时不时又回来凑上前听一耳朵,却又担心喻商枝还在生自己的气,有问题也不敢问,咽回肚子里自己琢磨。

    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喻商枝和孔麦芽听见常凌惊喜的声音。

    “掌柜的,有人来看诊了!”

    ***

    曹二夫妻带着孩子曹小庄来的时候,其实心里头还有点打鼓。

    他们不知道这喻氏医馆的郎中,是否真的像张苗苗说的那样好。

    其次,张苗苗也告诉他们,喻商枝很年轻,不过弱冠之年。

    听闻是医术极好的,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就连镇上员外老爷的病,都是他治好的。

    昨天夜里,两人关上门在床上商量了半晌。

    郎中太年轻,他们的确是不太放心,带孩子四处求医这么久,这弱冠之龄的大多只能当跟班和学徒,哪里有本事给人看病。

    但最后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过来试试看再说。

    横竖人家不要诊金,就算觉得不靠谱,大不了不抓药就是了,自家又没什么损失。

    若是这个郎中也看不好,那就只能抱着孩子回家,或是再回镇上找医馆碰碰运气。

    因曹小庄得的是鼓胀之症,肚皮隆起,活像有孕数月一般。

    近来愈发没力气走路,却也不能背着,所以曹二夫妻做了个小板车,到哪里都推着他走。

    小板车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轧出一道水痕,喻商枝和孔麦芽出门接应。

    看到这孩子第一眼,喻商枝便知,应当是早晨张苗苗来上工时,提过的自家邻居了。

    当初张苗苗形容,那孩子年不过六岁,但腹大如斗。

    先前去过仁生堂,得了个鼓胀的诊断。

    此刻两方相见,喻商枝已是心中有数,而曹二和曹二媳妇看清喻商枝时,发觉这小郎中,简直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年轻些。

    但观周身,独有一份沉静雍容的气度,像极了在城里才会见到的大人物,反而令人不敢小觑。

    到了门口,夫妻两个搁下板车,牵着艰难行路的孩子上前。

    他们二人虽说年纪都不大,可已满脸都是为生活四处奔波的沧桑。

    “您应该就是喻郎中了,不知苗哥儿有没有跟您提过,我们是他家邻居。”

    喻商枝颔首,“想必是曹二哥和曹二嫂吧?外头天冷,快些带着孩子进屋。”

    但因为医馆大门敞开,曹小庄的模样又引人注目,故而还是吸引了一部分人的视线。

    添福食肆门口,第一锅腊八粥即将见底了。

    此刻正在喝粥的人分为两拨,一拨是当真连件棉衣都没有的城中贫民,温野菜不收钱,要求是要在粥棚里喝完再走。

    另外一拨则是来打两文钱粥的普通百姓,还有去而复返,直夸这粥熬得好喝,还想再买的。

    不要钱的免费粥,是单独的另一锅,用料都是一样的,只是没和收钱的混在一起,免得被人早早抢光。

    何花婶走街串巷,给自己认识的街坊亲戚都打了招呼后,便抓了一把瓜子,也守着食肆打量来往的人。

    遇上那种故意换上旧衣裳,想来蹭粥喝的,她就直截了当地把人拆穿,也着实闹出不少乐子。

    而不远处的医馆,起初是没几个人在意的,直到刚刚挺着大肚子的曹小庄进去,才有排队买粥的人彼此议论道:“方才那个小子你们瞧见没有,是个男娃,肚子大的嘞,像揣了个西瓜。”

    “我从那边过来,还和他们打了个照面呢,那孩子脸上蜡黄,一点生气都没有,我看啊,去医馆也是白花钱。”

    “平常是不是白花钱咱不知道,今天倒不是,那医馆外头挂着义诊的牌子。”

    “义诊?我以为只有仁生堂会在年节的庙会上开义诊呢。”

    “说起来这地方原先不是个茶庄么,什么时候改成医馆了?”

    这话题顺着队伍的末尾,一点点传到前头,终于被温野菜听见。

    他打完这锅粥,就预备去后头灶房开始炒午食盒饭里的菜了,趁着这时候,状若无意道:“对面的医馆是我相公开的,从今日起往后三日都是义诊,不收诊金,街坊们身上若是有什么不爽利的,自可去找他瞧瞧。”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没想到这两口子如此有本事,一个在这头开食肆,一个在那头开医馆!

    连何花婶都顾不上嗑瓜子了,她二话不说,把瓜子皮往不远处的树底下一扔,就抹了抹手,预备回家。

    她也没多问什么郎中的医术如何,只觉得这家的夫郎能有这般做菜的手艺,心眼又实诚,夫君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有和她相熟的妇人见她要走,不禁问道:“何花婶子,这是要往家去了?”

    何花应道:“欸!”

    可没过一刻钟,众人便又见何花拖家带口地从巷子里出来了。

    一问才知,她孙子咳嗽了小半月了都没好。

    要说小孩子咳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谁家还没得过了,平日里不舍得花钱找郎中,

    但这会儿,可不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何花婶留下一句“义诊不要钱,不看白不看”,就抱着孙子领着儿媳妇往喻氏医馆去了。

    搞得其余的人也陷入沉思。

    听这道理,就算没什么大毛病,去找郎中把个脉,好像也不亏?

    喻商枝不知正有一帮人,已在预备着来医馆体验一把义诊。

    此时此刻,他正潜心查看曹小庄的情况。

    “你叫小庄对不对?真乖,张开嘴,让叔叔看看你的舌头好不好?”

    生病的小儿大都情绪不稳,需要耐心哄着才能配合。

    而曹小庄这些年已经见多了郎中,大都是留着一把胡子,一身的药味,以至于现在见了差不多年岁的汉子都会躲。

    喻商枝却与他们全然不同,说话也极有耐性。

    倒是意外地令曹小庄放下了戒备,乖乖张开嘴,伸出舌头。

    曹二夫妻俩都是第一次见自家儿子这般听郎中的话。

    喻商枝看诊,孔麦芽则在一旁记录写病历,同时也带着常凌,让他跟着学。

    常凌站在一旁,见喻商枝说一句,孔麦芽记一句。

    “舌苔薄黄,呈稍腻之相。”这是舌象。

    其后诊脉。

    “滑脉,细数。”这是脉象。

    喻商枝查看完曹小庄,让他坐着稍等,转而细细问了曹二夫妻好些问题,诸如过往病史,大便小便等。

    夫妻俩挨个答过,几乎不需要回忆,足以可见,同样的话已经说过不止一遍了。

    “最早犯病,是约莫七八个月之前,眼珠子开始发黄,浑身水肿,那时候肚子还没变大,只是日日喊着累,没力气,说话也呆愣愣的。当时寻了个村里的草医看了,开了几帖药,起初喝了还有点用,后来就不成了。”

    从这时开始,夫妻俩便带着曹小庄四处求医,钱花了不少,病情却没有好转。

    “三个月前,眼看孩子的肚子大了起来,我们那里的草医和镇上的郎中,都说治不了,肚子里都是水!这水越积越多,排不出来,就只能等着……哎!”

    当着孩子的面,他们没有明说,可喻商枝也看得出,定是他们先前问过的郎中,都已给孩子判了死刑。

    若非如此,这夫妻俩也不会砸锅卖铁,带着孩子上县城赌一赌看了。

    喻商枝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指了指屋内的竹床道:“让孩子躺上去,把外衣解了,露出肚子来。”

    “麦芽,你去端个炭盆过来,常凌,你把大门掩上,在门口守好,若是还有人看诊,就先请进来候着。”

    医馆只三人,却有条不紊。

    曹小庄躺在了竹床上,看见喻商枝逼近时,他只觉得有些害怕,浑身都开始发抖,往外冒汗。

    喻商枝安抚道:“叔叔替你揉揉肚子,揉完就不难受了。”

    果然“不难受”对于曹小庄的吸引力是极大的,他听了这话,很快安静下来,不敢乱动。

    喻商枝趁这时,在炭盆上烘热了手掌,才去探查曹小庄的肚子。

    只见肚皮上撑起的血管,已经十分明显,乍看有些可怖。

    甚至曹小庄摇晃时,都能听见来自腹腔的浊音。

    喻商枝片刻后收手,示意曹二媳妇帮忙卷起孩子的裤腿。

    曹小庄其实很瘦,撇去大肚子之外,四肢若非浮肿,大约就像是皮球上插了四根筷子那般不协调。

    伸出手指往小腿上按下,皮肤当即现出一个凹坑。

    曹二媳妇最看不得孩子这般,当即转过身,迅速抹了把眼泪。

    结束后,喻商枝替曹小庄系上衣带,让孔麦芽陪着他说会儿话,转移注意力。

    曹二夫妻俩则跟着喻商枝,来到了几步开外的另一边。

    两人满心忐忑,不知喻商枝接下来会说什么。

    方才一番诊疗,他们能看得出喻商枝是个负责的郎中,故而心里隐隐多了一份期待。

    喻商枝深知患儿父母的心态,没有绕弯子,直言道:“我听苗哥儿说,你们先前带着小庄去过仁生堂,那里的郎中判断为鼓胀。”

    夫妻二人连连点头。

    喻商枝没有在仁生堂这件事上过多深究,“我能告诉你们的是,仁生堂的诊断是对的,不如说,小庄的症候十分明显,莫说是我,就是我的徒弟,也不会错判。但小庄的病,并非难在诊断,而是医治。”

    他请曹二和曹二媳妇坐下,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茶水,随后娓娓道:“这鼓胀之症,分为许多种,小庄乃是气虚血滞所致,治疗需得清热化湿、通利二便,益气健脾*。”

    两口子听得似懂非懂,但都意外于喻商枝会和他们仔细分辨孩子的病症。

    喻商枝继续道:“每个郎中,都有每个人的诊治习惯,小庄的病症依我来看,除了服药,还要行针。”

    他把治疗的流程与法子都讲了个分明,接下来的时间,就留给夫妻两个考虑。

    要不要信任自己,要不要花这个钱,对于这些倾家荡产给孩子治病的村户人而言,都是极为重大的抉择。

    事实上,喻商枝并未等太久,曹二已经代表这个小家做出了选择。

    “喻郎中,我们信您,只是,我们两个人手头的钱已不算多了,不知够不够,若是不够,我们再回村子里筹一些。”

    喻商枝问过他们手里还有多少银子,得知尚有小二十两后,果断道:“这笔钱足够了。”

    曹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磕磕巴巴道:“喻郎中,您是说,我儿的病只花这些钱就能治好?”

    喻商枝点头,“若是孩子争气,兴许都用不完。”

    曹二媳妇喜极而泣,大步上前,就要给喻商枝跪下。

    喻商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住。

    “嫂子,万万莫要如此,在下是个郎中,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当务之急,还是先得给孩子行针缓解痛苦,而后抓药服药才是。”

    曹二也把媳妇扶起来道:“没错,咱们听喻郎中的!”

    曹二媳妇很快找回了主心骨,与曹二一起擦干了眼泪,撑出一副笑模样,去哄着曹小庄配合针灸。

    当喻商枝拿出一套金针,预备下针时,他们本还以为孩子定会哭闹不止。

    没成想喻商枝手法高明,下针之后,曹小庄都没喊疼。

    金针需要在穴位上停一阵子,期间喻商枝开了方子,其中有茵陈、木通、车前子、当归等药材,又合以麻黄连翘赤小豆汤。

    这些加在一起,先开了七日的量,一共是大约三两银子,一下子就比仁生堂的便宜了许多。

    而施针一次,喻商枝也只收二十文钱,延续了先前在斜柳村的价格。

    “喝完这七日,腹鼓的症状会有明显的改善,到时再来复诊,咱们再在前方的基础上调整。”

    话音落下,用作计时的线香燃尽,孔麦芽那边开口道:“师父,时间到了。”

    喻商枝应罢,起身,取走了曹小庄穴位上的长针。

    曹二媳妇赶紧把孩子扶起来,用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小庄,你感觉如何了,可好受一些了?”

    曹小庄扁着嘴,一张小黄脸难得变得有些涨红。

    他没答话,而是扯着曹二媳妇的袖子小声道:“娘,我想尿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PS.给患儿的父母改了个名

    ——

    1、本章关于“鼓胀”的症状描述及治疗方法,参考自中医方剂app中的一条医案,部分内容为个人理解下的二次阐述及想当然,本质小说内容,请勿当真。

    2、“清热化湿、通利二便,益气健脾”——引用自网络感谢在2023-09-19 11:36:44~2023-09-20 11:2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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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他这般谪仙人物,怎会娶你这样的平庸之色?

    “乖, 娘带你出去找地方尿尿。”

    曹二媳妇想一把将孩子抱起来,第一次却没使上力,曹二过来帮忙, 却听喻商枝道:“后面屋子里有尿壶,让孩子在里面方便, 过后我要看一眼。”

    “啊?”曹二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后来见喻商枝如同说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要求,才意识到这应当也是看诊的一个步骤。

    他挠挠头, 心想郎中这活也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 时不时还得和这些腌臜物打交道。

    孔麦芽在前引路道:“二位这边走, 我领你们过去。”

    半晌之后,曹小庄开始在几人的注视下解小便。

    他或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 倒是没什么不自在。

    就是淅淅沥沥,解了好久都没结束,曹二皱眉, 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问孔麦芽道:“这位姐儿,我看你方才给喻郎中打下手,应当也是通医理的,我家小庄, 这样不是有什么别的毛病吧?”

    孔麦芽却道:“曹二哥,这是好事, 这腹部鼓胀,乃是里头有腹水, 方才师父行针, 与开的药方一样, 都是助他排出。”

    曹二夫妻俩恍然大悟, 喻商枝在两人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高明起来。

    ***

    一墙之隔,医馆前堂。

    此处一改先前的安静,以何花婶子为首的第一批添福巷百姓,都已经前后脚地赶到。

    常凌按照喻商枝的要求,把他们都请了进来,按照先来后到在册子上登记。

    给每人都发了木头做的、写着数字的号码牌,随后一一端上茶水。

    何花婶把写着“壹”的木头牌给小孙子玩儿,然后咂摸了一口杯中水,稀罕道:“这水怎么尝着有姜的味道?”

    常凌答道:“这是紫苏姜茶,这个天喝着可以预防风寒的。”

    没想到这才刚进门,就能蹭一杯祛风寒的茶水喝,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笑模样,觉得今天可没白来。

    他们一行人没等多久,就见了从内走出来的年轻郎中。

    何花婶子的邻居方大娘,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拍拍脸颊道:“呦,这小郎中长得真俊!那开食肆的小哥儿,还怪有福气。”

    何花婶听见了,忍不住笑她,“一把年纪了,你家幺哥儿都快出嫁了,还惦记人家年轻郎君俊不俊,你也不害臊!”

    方大娘在椅子里直起身道:“那怎么了?想当年老娘年轻的时候,也是镇上一枝花嘞!”

    “就你,还一枝花……”

    何花婶原本还想呛她两句,却听到喻商枝在另一头扬声道:“常凌,哪位是排在最前头的病患,快快请来。”

    她飞快道:“这就来!”

    话音刚落,所有人就见她牵着孙子急急地往前走,儿媳妇在后头都差点没跟上。

    好像生怕走慢了一步,这第一就让人抢去了似的。

    喻商枝扫了一眼来人,便知道看病的应当又是个孩子。

    他让家长把孩子抱上椅子,拿过刚刚给曹小庄用过的,绣着个小狗脑袋的,专门给孩子准备的小脉枕,示意对面的小娃娃把手腕搁上去。

    趁他把脉的时候,何花婶先套起了近乎。

    “喻郎中,您就是那边小食肆掌柜的相公吧?还是他介绍我们来的,说是您医术高明,今日还义诊,不收钱。要说啊,您夫郎做饭的手艺是真的不错,这一早上,我可帮他卖了不少粥出去,我……”

    眼看她越说越没谱,后头做儿媳妇的赶紧上前道:“娘,人家郎中都开始给小桥把脉了,您老先安静会儿。”

    何花婶这才抿嘴笑道:“嗐,这年纪大了,一张嘴就收不住。”

    喻商枝已听出她的意思,无非是想告诉自己,温野菜承了她的请,给孩子看诊时,也额外上点心。

    只是喻商枝对待病患,素来都是一视同仁。

    但他还是浅笑道:“内子食肆新开,还要仰仗街坊们多多关照。”

    之后就专心开始看诊,何花婆媳俩见状,都闭上嘴,不再说话。

    把过脉后,因为孔麦芽还在后面忙,故而喻商枝叫来常凌,让他执笔记录。

    眼前的孩子也不小了,看着精神头也不错,有些问题,喻商枝就直接问他。

    答了几个问题的工夫,这孩子就咳嗽了好几回。

    喻商枝听见了痰音,又见他往回吸鼻涕,心下便有了计较。

    他招呼何花婆媳俩离近些,诊断道:“此乃肺络湿热引起的咳症,有换季的原因在,只是原本不该这么严重的,或许是平日家里饮食上不当。”

    何花婶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

    “哪里会饮食不当?他可是我的宝贝大孙子,那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他吃,一个月至少喝两回鸡汤!”

    喻商枝原本已经预备低头写药方,听到这话,倏地抬眸。

    “那孩子开始咳嗽的这段时日,可喝了鸡汤?”

    何花婶半分犹豫也无地答道:“那自然是喝了,这生病了,不更得好好补补。”

    喻商枝叹了口气,听这孩子奶奶的意思,她给孩子喝鸡汤全然是好心,且是偏爱,又哪里知道这是好心办了坏事?

    “此类咳症,最忌进补,补而生燥,在他痊愈之前,可万万不能再煮鸡汤了。”

    何花婶一听,脸色瞬间尴尬起来。

    “这……原来鸡汤不能喝啊?”

    “不是不能喝,而是分情况喝。”

    喻商枝把这其中的道理以浅显易懂的说法讲了一遍,见何花婆媳俩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摊开纸笔,写了个药方。

    “薄荷一钱、栀子三钱、清半夏三钱、蒲公英三钱……”

    他开方子的时候将个中药材,都与病患及病患家属一一讲明,哪怕他们不解其中深意,起码也该有个大致的概念。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把药方交给了何花婶。

    “你们看是出去自己找药铺抓药,还是在这里抓药。”

    何花婶愣了一下,“还能去外头自己抓药?”

    喻商枝笑道:“为何不能,今日义诊,不收诊金,但药钱另算,咱们来看诊的街坊们,若是愿意去相熟药铺拿药的,我们这里自是不会管的。”

    何花婶的儿媳妇在一旁道:“我们以前去的城里医馆,都只许在他们医馆中开药、抓药,若是说想出去抓药,人家连方子都不给。”

    喻商枝发现这县城里医馆的条框还怪多的,“我们医馆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大家自行选择即可。”

    这句话,无形中又为喻氏医馆拉了一些好感。

    后面候诊的人听见了,也都三两凑头,窃窃私语起来。

    最后何花婶还是选择了在这里抓药,喻商枝把这个活计交给了常凌。

    他如今看诊自是不成的,但配药这点小事,倒是做的上手。

    至于喻商枝则需要先去里间看一下曹小庄,故而让下一个病患稍候。

    后堂病房里,喻商枝让曹小庄站着不动,又轻轻按了按他的肚子,顺便瞄了一眼小便的颜色。

    鼓胀之症的患儿,尿液多色深发赤,曹小庄也不例外。

    “现在可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

    他问。

    曹小庄人前腼腆,曹二媳妇替他答话道:“说是不觉得肚子那么涨了,喻郎中,您可真是神了。”

    喻商枝莞尔,“不提那些,孩子能舒坦点就是好的,既如此,你们拿了药,就带着孩子回去吧,往后几日,都按时过来针灸。若是回家后孩子有什么异常,也记下来,次日告诉我。”

    来时曹小庄还是坐着板车,被曹二抱着进来的,出去时,却是愿意走几步路了。

    就是路过候诊的两排椅子时,一个

    踉跄,险些摔倒。

    方大娘伸手扶了一把,迅速看了一眼曹小庄,顿时多了几分怜惜。

    好好的孩子,生了这么个怪病,还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样。

    不过她也没留意太久,因为喻商枝已经坐回了桌案后,叫下一位病患过去看诊了。

    方大娘闻声,赶紧牵着自家未出阁的小哥儿,拿着写了“贰”的木牌走上前去。

    见落座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哥儿,喻商枝把小孩子用的脉枕,换成成年人用的大号的,才示意对方把手腕搁上去,随后问道:“是哪里不适?”

    ……

    原本常凌还担心,这城中人都会像那个老汉一样,质疑喻商枝的能力,甚至出言中伤。

    可他却忽略了“不要钱”这件事本身的吸引力。

    譬如这方大娘的小哥儿,在喻商枝问完之后,当即红了脸,小声道:“其实……没,没什么不适。”

    他总不能说,自己没觉得身子有什么不好,其实就是自己的亲娘想来占个便宜吧。

    然而喻商枝却并未多说什么,反而顺着道:“那就给你问个平安脉,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调理的地方。”

    小哥儿被喻商枝的温声细语,说得脸蛋子更红了。

    “好,都听您的。”

    哪知这么一把脉,还真瞧出来点问题。

    喻商枝浅浅蹙眉,朝面前的小哥儿问道:“秋冬之时,若是受了寒凉,是否偶尔会觉得小腹坠痛?”

    小哥儿犹犹豫豫,好半晌才支吾道:“偶尔会。”

    喻商枝浅浅抬眼,又问:“平日里是否怕冷畏寒,手脚发凉?”

    小哥儿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之后没等喻商枝说什么,方大娘就忍不住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你这孩子,不来医馆你是不说话,这也叫觉得自己没毛病?”

    小哥儿挨了一头槌,嘴里嘟囔道:“这也不是什么毛病吧,这天冷了怕冷,偶尔吃了凉东西肚子疼,不是正常的么?”

    毕竟好端端的,谁爱喝那苦药汤子?

    喻商枝听在耳中,不得不收回把脉的手,纠正他这个想法。

    “因为季节变化,身体偶有不适,或许是人之常情,你又年轻,自然而然能够缓过来,但万万不可讳疾忌医。譬如你这点小毛病,现在不觉得什么,日后若是出阁嫁人,成亲生子,说不定就会酿成更严重的症状。”

    方大娘也是经历过人事的,何曾听不出喻商枝的意思?

    小哥儿本就不容易有孕,若是体虚体寒,以后婆家怕是要挑错处,自己也会吃苦。

    到了这里,她对喻商枝的确有些刮目相看了。

    自家孩子一个字没说,这小郎中就诊了个明白,看起来还真是有几把刷子。

    她想了想,当即道:“喻郎中,您可得给他好好调理调理,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嘴硬,怕苦,不爱吃药!”

    说是快出嫁的哥儿,实则也不过十五六岁,在喻商枝眼里,也还是半大孩子,他笑了笑,和这小哥儿打商量道:“既如此,咱们就不喝药汤,吃点药丸,这个能不能接受?”

    小哥儿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事上还能商量?

    既如此,他赶紧一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喻商枝遂给他开了些艾附暖宫丸,又嘱咐他每天晚上用艾草泡泡脚。

    “若是没有艾叶,用生姜也可以。”

    方大娘同样选择在喻氏医馆买药,走时还对着喻商枝连声道谢。

    待这母子二人离开,后面的病患也很快上前。

    如此接二连三,竟是再也没断过。

    这些病患中,有像何花婶的孙儿一样,本就患病不适的,也有像方大娘家的哥儿这般,只想过来把个脉,求个心安的。

    无论是哪种情形,喻商枝均都轮流耐心看过。

    有些只是小毛病,犯不上开药,他就给一些日常调养的建议。

    诸如多吃什么,少吃什么。

    《黄帝内经》中有言:五谷为养、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五果为助。

    实则许多身体上的不适,都能通过改变饮食来解决,所以又有一句话——药补不如食补。

    原本还冷冷清清的医馆,就这样开始有了源源不断的人流。

    先前离开的,又介绍了新的亲朋过来。

    短短半日过去,大家都听说了添福巷门口新开了医馆,郎中虽年轻,却温柔俊俏,医术高明。

    这三日过来瞧病,不收诊金,药钱也比别家便宜。

    譬如针灸、艾灸、推拿、刮痧等,也只收几十文钱而已,简直是大善人。

    医馆因此有了人气,但却着实忙坏了仅有的三人。

    喻商枝带着孔麦芽和常凌,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送走上一个,又接待下一个。

    午时过半,医馆忙,食肆更忙。

    温野菜新炒好了两锅菜,倒进了带着盖子的大木盒里,把食肆暂且交给二妞和苗哥儿,让他俩给客人打饭盛粥。

    “别着急,也别慌,他们再催,也一个个地来。”

    说完这句话,他就摘下了围裙,先会后宅里看了一眼年年,抱着哄了一会儿,又喂了些奶。

    转而又回到食肆,提起装了三人份午食的食盒,套上厚实的外袍,匆匆朝着医馆外走去。

    好几个时辰过去,怕是医馆里的三个人肚子都要饿扁了。

    温野菜看着医馆外零星的人流,这般想着,不禁加快了脚步。

    到了门口,他与常凌打了个照面。

    点个头示意指间,温野菜却总觉得这小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不解其意,正待张口询问,是不是有人来医馆上门找麻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比起温野菜而言,全然称得上是娇滴滴的声音。

    “喻郎中,我近来总是心慌心悸,您给我把脉看看,究竟是什么毛病?”

    温野菜的眉峰微微一挑,他可算是知道常凌刚刚为何那样一副表情了。

    不过这看诊,什么样的病患都有,一些接触也是难免。

    作为郎中的夫郎,他还没有那么小家子气。

    只是等到把食盒递给常凌,他自己越走越近,才发现这小哥儿看向自家小郎中的眼神,的的确确是存着点不一般的。

    一双秋瞳,含情带水,简直要看到人的心里去。

    修长的手指搭上那仿佛柔弱无骨,带着一只细玉镯的白皙手腕,小哥儿的脸颊更是瞬间腾起一抹红云。

    而喻商枝却是八风不动,垂眸细忖。

    可谓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过了片刻,喻商枝收回手,启唇道:“确是有些心阴亏虚之症,近来可是夜间少寐多梦,常见盗汗淋漓?”

    那哥儿微微睁大眼睛,“正是如此,喻郎中所言甚是。”

    喻商枝颔首道:“那便对了,你这毛病还是要以滋阴养心为主,我给你开一个方子,平日里也莫要思虑过多。”

    喻商枝心无旁骛,垂首铺纸取笔,全然不见桌案另一端的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如何时而躲闪,时而炽热。

    就在他开始落笔书写时,才听到眼前的病患再度问道:“喻郎中,我吃完了这些药,可是要再来复诊?”

    喻商枝头也不抬,“若是症状没什么缓解,自是要来的。”

    对方沉默半晌,又道:“喻郎中您有所不知,我家中管教严苛,难得让我出一次门的,不知下回,可否请您上门看诊?到时,我可以亲自下厨,给您做三两小点,算是当面向您致谢。”

    喻商枝原本在琢磨这药方如何写,是用朱砂安神丸,还是天王补心丹更佳,只是分神听了这么几句,愈发觉得……

    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这话里话外,暗示有些过于明显了。

    他有些一言难尽地抬起头,回想起原先在凉溪镇,自己还未复明的时候,就有胆子大的姐儿上前搭讪。

    看来在县城,大胆的哥儿姐儿只会更多。

    喻商枝对此没有偏见,只烦恼于这个时代没有像带在无名指的婚戒那样,大家众所周知,一眼就能辨别的已婚标志。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准备解释 。

    “其实在下……”

    然而此时,却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家管教严苛,不许未出阁的哥儿经常出门,却反而允许你请外男入宅,亲自下厨招待不成?”

    喻商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忙昏了头,居然都没发现温野菜不知何时过来了。

    偏偏那小哥儿也是个脾气不怎么样的,一脸不虞道:“你是什么人?若是来看诊的,自去后面排队,大喇喇地上前来胡言乱语,当这里是你们村口集市不成?”

    温野菜冷笑一声,“不好意思,我来医馆见喻郎中,还真不需要排队。你不是问我是什么人么?那我就告诉你,我是这喻氏医馆的掌柜夫郎。”

    小哥儿登时噎了一下,上下打量温野菜一番,一脸的不愿接受。

    “你是喻郎中的夫郎?怎么可能?他这般谪仙人物,怎会娶你这样的平庸之色?”

    若说前面还是无理取闹,说到这里,就是口出恶语了。

    喻商枝眉头紧锁,起身拉过温野菜,把人挡到身后,冲那哥儿道:“这位哥儿,此地如你所说,乃是医馆,并非街边闹事,容不得你出言伤人,辱没在下的夫郎。你的病症,业已诊断完毕,若是没有异议,自可去柜台那边寻伙计抓药,没有旁的事,就请离开,把位子让给下一位病患。”

    那哥儿见瞬息之间,喻商枝就不复方才的温声细语,只觉得这心口又开始疼了。

    他姓萧名青棣,是城中商户萧家的嫡出哥儿。

    因是嫡出,又生了副不错的好模样,他深知自己的婚事,一直是父母用来攀附上其他商贾大户的手段。

    譬如最近,就听闻家中在一心钻营,想让他嫁给风头正盛的任家小少爷任欲晓。

    任家原本只做医馆和药材生意,如今手伸得越来越长不说,背后还有县令撑腰。

    任谁都看得出,攀附上任家,就能在县城横着走。

    可他自幼娇生惯养着长大,无法接受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因而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替自己找个如意郎君。

    今日萧青棣原本只是路过此地,听闻有新开的医馆正在义诊,里头的坐堂郎中弱冠之年,却颇有才华,遂起了好奇之心,进来一观。

    只一眼,萧青棣就被喻商枝慑去心魂。

    只觉得自己白长了十几岁,还从未见过如此容颜出挑,气质出尘的郎君。

    年纪轻轻,便开了自己的医馆,这等条件也不差,配自己,虽是有下嫁之嫌,但也绰绰有余。

    谁知他都谋算好了,要怎么和对方一点点拉近距离,半路居然杀出一个长得像个汉子一样的哥儿,声称是喻郎中的夫郎!

    萧青棣浑然不觉得是自己贸然行事,冒犯了人家,反而还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是明眼人更多。

    尤其是排在他后面的,压根不想管这些弯弯绕绕,只想赶紧看诊,这都到饭点了,再排不上,难不成要等到下午去不成?

    “喂,你若看完了就趁早让地方,后面可还有老人孩子在等。”

    “就是,你这哥儿小小年纪,怎的一点家教都无,人家夫郎都来了,还巴巴地往前凑,我若是你爹娘,都觉得丢人!”

    萧青棣哪里受过这委屈,他那随行的小厮也是个哥儿,同看客顶了两句,就被无地自容,觉得丢了大人的萧青棣一把拉走,两人活像被狗撵一样,快速消失在了医馆门外。

    温野菜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察觉到温野菜默默把手从自己的掌心里抽走了。

    “阿野……”

    他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温野菜别是生气了吧。

    哪知紧接着,就见他家夫郎看向自己,面露疑惑道:“还愣着干什么,我要去后面准备碗筷,你快些忙完,过来吃饭。”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

    1、“五谷为养、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五果为助。”——《黄帝内经》感谢在2023-09-20 11:24:57~2023-09-21 11:0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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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我巴不得告诉所有人,我夫郎有多好

    要说温野菜对于萧青棣的出现, 没有半点情绪,那绝对是假的。

    任哪个哥儿看见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号人,对着自家相公含情脉脉, 心里必定都会不舒服。

    何况温野菜本就不是那种有话不说,憋在心里的人。

    但考虑到医馆忙碌, 他最终还是没多余表现出什么,把饭菜替师徒三个准备好,就赶回食肆继续卖盒饭了。

    喻商枝光顾着在前堂招待病患, 等他终于有空坐下吃午食时, 温野菜都走了好半天。

    虽然明知温野菜是因为食肆的生意, 才不能在这边久留。

    可喻商枝还是对着热腾腾的饭菜,叹了口气。

    常凌和孔麦芽坐在一旁, 看似专心致志地夹菜,但显然都注意到了喻商枝的不寻常。

    等到一顿午食吃罢,两人让喻商枝去小憩片刻, 在接来水一起刷碗的工夫里,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好久。

    对此喻商枝一概不知。

    等到了下午,他才发觉自己的小徒弟和另外一个便宜徒弟,有点不对劲。

    来看诊的病患什么人都有,既有萧青棣那样动不动就一见钟情的待嫁小哥儿, 也有为自家子女的婚事操碎了心的小伯小婶。

    只见眼前的中年夫郎刚开了个头,问了一句喻商枝有没有婚配, 并打算顺势介绍一下自家年方十六的小哥儿,常凌就面无表情地突然出现, 往桌子上放了两块糕点, 还直愣愣地添上一句, “掌柜, 这是主夫特地主夫给您送来的,免得你光顾着看诊,耽误了吃饭。”

    喻商枝微微一挑眉,就听面前的夫郎讪讪一笑,“喻郎中,您已经成亲了?看不出来啊。”

    喻商枝顺势笑答:“到这个岁数,自也是早该成亲了,去年里孩子都有了。”

    果然很快这位只是有点脾虚的中年夫郎就带着喻商枝给出的养生建议,悻悻而去,不仅如此,还好心同后面排队的人中,显然也与自己有同样目的的人说了一声:别想了,人家小郎中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挡过了一波,还有下一波。

    喻商枝很快发现,但凡有人打听他的婚配情况,常凌和孔麦芽就会变出各种东西,声称是主夫、师母送来的。

    不得不说,此方法略显蹩脚,却实在好用。

    短短一个下午,来喻氏医馆的病患都知道了喻郎中有个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好夫郎。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医馆打烊。

    三人关了门,坐在柜台后盘账。

    孔麦芽噼里啪啦打算盘,把常凌看得眼睛都直了,很想知道他这个小师姐还有什么不会的。

    最后孔麦芽得出结论,“师父,今天咱们入账三十二两。”

    喻商枝点点头,这倒是和他预想中的差不多。

    虽说不收诊金,但信得过他们医馆的,得了方子也都会在这里抓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接受别的治疗的。

    今日少说也接诊了三四十号人,零零散散加在一起,撇去本钱,利润也有个几两银子了。

    算完账,天色已晚,孔麦芽还要赶回家照顾孔意。

    喻商枝的本意是让老章送她回村,结果一问才知他们晚了一步,章志东已经去书院接温三伢了。

    孔麦芽听到这里,便预备自己去出钱雇个牛车回村,可喻商枝又怎么会放心。

    正在他打算让孔麦芽再等一等老章时,常凌试探性地举起了手。

    “师父,我也会赶车,不如我送麦芽师姐回去。”

    家里还有一辆牛车,条件是比不上马车,不过孔麦芽赶时间,用一用也无妨。

    眼看喻商枝点了头,孔麦芽想到自己明日还要来,便又提议道:“师父,天色不早,来回也浪费时间,不如就让常凌哥在村子里歇一晚?”

    常凌这小子的眼神明显倏地亮了亮。

    喻商枝看在眼里,犹豫了一瞬,却点头应了下来。

    除了老章,的确只有让常凌跑这一趟,才是他最放心的。

    送走两人,喻商枝回到医馆检查了一下前后门锁,发现没什么问题后,方转身回了自家宅子。

    这会儿食肆的盒饭也卖完了,两边铺子的首日营业,都算是圆满收尾。

    进到屋里时,喻商枝见温野菜正给年年擦屁屁,然后抹上喻商枝专门给孩子做的,添了药材的润肤霜,等到晾干了以后,才裹上干燥柔软的尿布。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天忙食肆的事,站了一日累着了,温野菜起身时明显有一个扶腰的动作。

    喻商枝见状,赶忙快步走上前,撑了他一把。

    温野菜刚刚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没留意身后的脚步声。

    “吓我一跳。”

    他吐出一口气,左右活动了一下腰。

    “晚些时候我给你看看,别是扭着了。”

    喻商枝让温野菜在一旁坐下歇息,自己坐在床边逗了逗年年。

    他家小哥儿出落地愈发漂亮了,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衫子,雪肤乌发,让人看一眼就想亲一口。

    而人前矜持清贵的喻商枝,下一秒也的确这么做了。

    温野菜一边给自己倒水喝,一边笑道:“怕是二妞和三伢看了你这副样子,都要被吓一跳。”

    喻商枝还沉浸在自家孩子的可爱中,“我总算明白为何有‘掌上明珠’这个说法。”

    这么可爱的小娃娃,与自己血脉相连,怎能不把一切最好的都捧出来给他?

    等到温野菜也坐到身边时,喻商枝索性一把将自家夫郎也揽在了怀里。

    整整一日,两人都难免有些疲惫。

    可是在看到孩子的一瞬间,似乎又觉得多辛苦也值了。

    喻商枝把下巴搁在温野菜的肩窝里,想到下午常凌和孔麦芽两人做的事,忍不住勾起唇角,也同温野菜讲了一番。

    果不其然,温野菜也乐得笑了好半天。

    “这两个孩子真够有主意的。”

    说罢又若有所指地说道:“你这当师父的,还没有徒弟脑子活泛。”

    喻商枝咳了两声,知道温野菜是在指今天白日里的那个小哥儿。

    果然这一遭还是躲不过。

    他尴尬道:“我当真没多看他一眼,更不知道他是存了什么心思,只当是个普通的病患来着。”

    温野菜语气幽幽道:“可惜了,若你多看一眼,就会发现那小哥儿出落得姿色过人,保准让你看一眼,就后悔当初娶了我。”

    喻商枝笑着把他往怀里拽了拽,“不是娶了你,是入赘。”

    温野菜抿了抿唇。

    “当赘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哪有你这样,还成天挂在嘴边说的?”

    喻商枝把他的手指握在手里,捏来捏去。

    “有什么不光彩的,我巴不得告诉所有人,我夫郎有多好。”

    温野菜实在绷不住,笑出声来。

    “莫要再说了,我鸡皮疙瘩都掉地上了。”

    他们这老夫老夫的,着实不适合矫情兮兮地吃飞醋,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当。

    两人腻歪了好一阵子,听到范春燕在门外说晚食已经备好了,遂把衣服整理一番,出去喝腊八粥。

    饭桌旁,温二妞已经和从书院回来的温三伢坐在一起,这一对如今白日里各有事做的姐弟俩,此刻正聊得热火朝天。

    具体表现为温二妞说,温三伢听。

    “你不知道,今天食肆的生意可好了,那么大一锅粥!一下子就被抢光了!还有那些吃不起饭的城里老百姓,听说还有外地来的流民,都夸大哥是大好人!”

    “一开始大家还都不知道盒饭是什么东西,觉得我们骗人,后来才发现三十文真的能买到三个菜,每个菜都是冒尖的一大勺,都说以后要常来光顾呢。”

    面对温二妞眉飞色舞地描述,温三伢简直是拿出了在书院听夫子讲课的认真劲,时不时附和一句:“真的吗”“好厉害”“太棒了”。

    这种场景,若是换了别人,你一定觉得他是在敷衍,但因为对方是温三伢,足以令这一切显得十分真诚。

    等到腊八夜里的晚饭上了桌,温二妞忙着喝粥润嗓,喻商枝用公筷给兄妹三人夹菜,顺便问了问温三伢在书院的情况。

    当初穆秋山担心温三伢入青衿书院,被人欺负,亲自把他送到不说,还托付给了自己当年的同窗,施离施夫子。

    施离比穆秋山年轻个七八岁,但在青衿书院里已经是最德高望重的那一批夫子之一,如今已不常在台前授课,而是掌管书院纪律。

    所以当初褚星在书院外闹事,温野菜和温二妞告知书院门房后,请出来的夫子是他,而非别人。

    施离此人,又似乎对穆秋山这个师兄十分仰慕,且对对方辞去县学一职,回镇上教书一事很是遗憾,故而当穆秋山亲手将温三伢托付过来时,施离就差对天发誓,一定会给温三伢十二分的关照了。

    在施离看来,温三伢就是穆秋山在乡野之中挖掘出一个好苗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有这样一位夫子在书院替温三伢“撑腰”,那个看起来就十分记仇的混账小子褚星,至少到现在还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一问之下,温三伢也说:“夫子和同窗对我都很是关照,书院中也有一些让大家强身健体,活动腿脚的室外课程,但念及我容易受凉生病,也特许我可以在室内温书。”

    既如此,作为长辈便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接下来温三伢话锋一转,询问喻商枝道:“喻大哥,这世间可有一种病症,是天色稍暗以后,就会看不清路,但白日里并无问题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了太多,抱歉抱歉,晚点还会补一章,两章评论各掉落二十个红包。感谢在2023-09-21 11:04:10~2023-09-22 16:4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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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这个叫做夜盲,也叫雀蒙眼

    喻商枝乍一听, 一下子坐直了。

    “是你近来天黑了看不清,还是别人?”

    温三伢见同桌的几人都紧张起来,赶紧道:“不是我, 是书院同窗师兄。”

    喻商枝松了口气,也不怪他会联想到温三伢, 毕竟这孩子从小体弱,冷不丁冒出个新毛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既然是帮同窗问的, 喻商枝便要仔细同温三伢讲讲了。

    “这个叫做夜盲, 也叫雀蒙眼。”

    因为据说鸟雀的视力在暮色黄昏时便会下降, 故而夜盲也称雀目。

    其病因既有可能是先天遗传,也可能是后天罹患。

    “这种病症, 初时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恶化。若不尽快就医, 日后年岁见长,视力还有可能继续变坏,甚至致盲。”

    温三伢听前面部分的时候,面色如常,到后半截时, 也跟着喻商枝一道严肃起来。

    然而喻商枝再问,他却不说那位书院同窗是谁了。

    “我答应他, 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看起来……不愿意被旁人得知此事。”

    喻商枝作为郎中, 面对这种讳言疾病之人, 总是又心急又无奈。

    况且既然是温三伢的同窗, 那便说明年岁不大。

    虽然书院中也有过了而立之年, 还在寒窗苦读的书生,但温三伢能搭上话的,定不会是那等年长的师兄。

    但这个时代,并非现代,面对有些病症,许多人都多有忌讳。

    喻商枝只好道:“你若有机会,还是要劝一劝那位同窗。你们都是读书人,日后要走科举之途,有什么病症,还应趁着年岁尚小,及时诊治,免得酿成大患。”

    温三伢深深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喻商枝别无他法,只好顺便又说了一句,“若是实在不愿就诊……那就多吃点猪肝和鸡蛋。”

    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胡萝卜。

    这日从早忙到晚,一家人都累了,撤了碗筷就各自回屋歇息。

    睡前喻商枝和温野菜陪了一阵年年,好不容易哄睡之后,把他小心翼翼地搁进小床,两人挪到外间坐着泡脚,顺道算一算今天的账。

    “食肆这边,因为是第一日,怕做多了卖不掉浪费,所以中午和晚上各按照五十份盒饭的量备的菜,加在一起,十五文的卖了六十份,三十文的卖了四十份,加起来约莫二两银子,腊八粥卖了一百多碗,一共是二两四钱。”

    而医馆这边是三十二两,两边一起撇去本钱,纯利应当有个七八两左右。

    温野菜算了算道:“这是刚开始,往后若是一日能纯赚上十几两,一个月下来也是三百两之数了,咱们还有食肆的分成,澡豆生意的入账,全都合在一起……”

    他惊喜地看向喻商枝,“这么说,岂不是一年的工夫,也就把宅子和铺子的钱赚回来了。”

    他不禁感慨道:“怪不得这人都爱往城里来呢,在城里做事,再辛苦也比不得土里刨食。若是看天吃饭的农户,一年下来,都不一定能攒下十几两银子。”

    两人都是吃过种地之苦的,一时感慨更深。

    虽然这么算一算,足以可见,这医馆和食肆的营生完全足够他们一家在城里生活,喻商枝还是道:“食肆那头,你还是悠着点,别累着才好。过年前这段时间无非是试试水,若是太劳累,日后不如就只做午食或者晚食。”

    温野菜摇摇头,轻松道:“这有什么累的,不过是起来切切菜,做做饭罢了,再说还有二妞和苗哥儿帮我,孩子也有章嫂帮忙看着。”

    随后看向喻商枝道:“说实话,我觉得你比我累多了,我这一日下来干的事,也不费什么脑子,你却是从早到晚都没停过,我听着你嗓子都有些哑了。”

    喻商枝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温野菜若不说,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嗓子却是有点发干。

    “也是没想到今天人这么多,明日泡点润喉的茶。”

    等到泡脚的水快凉了,两人半点不耽误地熄灯、上床睡觉,一气呵成。

    同时脑内都有一个一致的想法:趁着年年没醒,能多睡一刻钟都是胜利。

    往后两日,医馆的义诊还在继续,食肆的粥棚也一直都在。

    只不过仅第一日有两文钱的腊八粥,后来锅里的粥水就换成了普通的杂粮粥。

    熬得并不算浓稠,非要说的话,它更接近米汤,但胜在便宜,里面也真的有米,只卖一文钱一竹筒。

    无论是买了盒饭想喝口稀的,还是囊中羞涩,想买一碗果腹的,添福食堂来者不拒。

    曹小庄每日都来针灸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二夫妻俩总觉得孩子的脸色,已没有最初那么蜡黄了。

    而身上好受了,曹小庄也不似最初那么寡言,后来两回来的时候,也会多说几句话。

    尤其是面对常凌和孔麦芽,在他眼里,这两个哥哥和姐姐,虽然比自己大一些,但从不觉得挺着个大肚子的自己有什么不寻常。

    这让自患病以来,就没少被人调侃乃至欺负的曹小庄,在这间医馆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见他愿意留在这里,而治疗还有一段时间,喻商枝索性让他们白日就把曹小庄放在医馆,出去各自找活挣钱,傍晚时分再来接走。

    “这样你们既不用担心小庄的安慰,也能在城里有些进账,不至于坐吃山空。”

    曹二夫妻俩简直对喻商枝感激不尽。

    而义诊的最后一日,孔麦芽告别喻商枝,带着这几日在城中陪同坐诊时积累的一叠手抄病例,回了斜柳村。

    比起城中,那里有更多人需要她这个初出茅庐,但已能独当一面的女大夫。

    送孔麦芽回家的任务仍然落在了常凌的头上,他干劲十足地驾车远去,殊不知心底那点小九九早就被未来师父看透。

    这天下来唯一的变故,就是温三伢提前被一架陌生的马车送到了家门口。

    章志东进去通秉,喻商枝和温野菜一听,得知是温三伢发了热,才被书院同窗送回,连忙赶出去接人。

    马车上的布帘子一挑,先露出了另一张少年的面孔。

    喻商枝打眼一瞧,凭借出色的记忆力,迅速认出了对方。

    “你是那日在书院外,替三伢作证的书院学生?”

    少年似乎讶异于喻商枝还记得自己,短暂地愣了一下后点了点头,拱手行礼道:“晚辈贺霄。”

    说罢又解释道:“温师弟恰好在与晚辈一道寻夫子请教功课,见温师弟身体不适,夫子便托我乘书院的马车,送温师弟回来。”

    很快温三伢就在贺霄的搀扶下,从马车里躬身中走出。

    可怜的孩子,脸蛋都烧红了。

    温野菜直接背过身,让小弟趴在了自己的背上。

    温三伢穿着毛茸茸的斗篷,还戴上了兜帽,趴在自家大哥的背上,发出因为鼻子不通气所以瓮声瓮气的声音。

    “谢谢贺师兄,有劳你把我送回来。”

    等到温野菜跨进院门去安顿温三伢,书院的马车先行离去,喻商枝也邀请贺霄进去坐坐。

    贺霄如那日给喻商枝留下的初印象一样,看起来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非要说的话……有点像大一号的温三伢。

    他对这个小少年的印象不错,不过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

    这个时辰,天色已然昏暗下去,但还没到点灯的时候。

    可是喻商枝察觉到,贺霄在与自己对话时,时常有一个眯眼的举动,像是有些看不清楚。

    他一下子想起温三伢上回说过,有一个同窗得了雀蒙眼,却不愿意为此求医问药。

    莫非……

    喻商枝在推测间,贺霄亦在心里天人交战。

    他这个天稍微一暗,就成了半瞎的毛病,就连家人都不知。

    倒不是他小小年纪,胡乱逞强,而是因为他既是贺家这一辈的独子,却很不幸,是个庶出。

    能得到来青衿书院读书的机会,全凭他苦读谋得的童生之名。

    让膝下无嫡子的父亲,觉得他还有几分栽培的价值。

    假若被父亲和嫡母得知他患了眼疾,那这唯一的价值,很有可能也会失去。

    毕竟身有残缺者,按律不得参加科举。

    原本他以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以为只是自己过去常在夜里借着月光看书,看坏了眼睛。

    书院里年纪大一些的学子,大多都有同样的毛病。

    结果上回意外地被温三伢发现后,却被告知如果不及时治疗,日后很可能会越来越严重,甚至会变成瞎子,他终于紧张起来。

    可是贸然去外面求医,又担心被府中出来采买的下人撞见。

    直到今日,温三伢生了病,他得了这么个送人回来的差事,而面前这位三伢的大哥,恰好是个郎中。

    他虽是家中庶子,但好歹也大小是个少爷,素日里月例银子还是有的,充作诊金绰绰有余。

    昏黄的暮色里,喻商枝和贺霄两人相对而立,一时居然都没言语。

    搞得在门里探头探脑的大旺和二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要进门,还是要出门。

    最后还是二旺玩性大,他叼了个球,摇着尾巴,想要出来叫喻商枝陪他回院子里玩。

    哪知一蹦出院子,球就从它口中掉了出来,咕噜咕噜滚到了贺霄的脚边。

    按理说此情此景,一般人都该有一个眼神追逐木球的动作,但贺霄茫然四顾的样子,浑似一个找不到眼睛的高度近视病患。

    喻商枝不知这少年为何将此视为难言之隐,他只知道这个毛病不治,对方的科举之路怕是也走不远。

    既然几番欲言又止,八成也是听三伢提及过拖延不治的严重性。

    亦是出于对其把三伢送回家的感谢,喻商枝想了想,委婉道:“想必为了送三伢回来,你也耽误了些课业,外面天寒,不如还是进屋坐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家中有些我自己配的明目补气的药茶,最是适合你们日日苦读的书生郎,小郎君若不嫌弃,拿回去一些喝喝看,如何?”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终于来了(倒地不起)对不住大家,像上章说的一样,这章也掉落二十个红包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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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这姓喻的初来乍到,不太懂规矩

    引贺霄进门的时候, 喻商枝吩咐老章,把门下、院里的灯都提前点上。

    待到进了堂屋,更是一室明亮。

    贺霄的肩头明显朝下一沉, 这是放松的标志。

    喻商枝亲自斟了一杯茶水,又端来桌上常备的果子匣。

    随后便开门见山——拿出了一个脉枕, 搁在桌上。

    贺霄猛地抬头,有种被识破的惶然。

    喻商枝则是一脸寻常,“我想这应当是你的本意。”

    贺霄揪了一下衣摆, “您看出来了?”

    喻商枝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眸子, 淡声道:“我是个郎中。”

    贺霄浅浅吐出一口气, 把手腕搁在了脉枕上,“有劳您了。”

    这孩子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犟, 看起来也极为少年老成。

    就是不知道隐瞒病症的背后,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喻商枝先是问了一个问题,得知贺霄的雀目并非是先天症状, 而是后天才有的。

    “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渐渐发现到了傍晚后,就看不清东西了。”

    这个时间比喻商枝想得要早,他沉吟搭脉,复又看了看舌苔, 果然一如所料。

    舌红、苔薄、少津,脉象细弱。

    哪怕进入明亮的室内, 贺霄仍然习惯性地眨眼睛,或是揉眼睛。

    说明他时常觉得眼睛干涩、发痒。

    “雀目分为两种, 你这后天所患的, 乃是肝血不足所致。”

    见喻商枝很快说出自己的病因, 少年贺霄犹豫着问道:“那还能治好么?”

    喻商枝颔首, “自然能治。”

    贺霄低下头,想了片刻,“那您可否开丸药,而非汤药?”

    他目光闪躲,“我家中……不太方便熬药。”

    喻商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贺霄。

    虽说他身上穿的是青衿书院人手一件的书生袍,但从腰间佩戴的香囊、络子,再到簪发的玉簪,都能看出他出身不低。

    这样的家庭,想要熬药,怕是可以使唤一屋子丫鬟帮忙。

    看来当初温三伢提起,说贺霄不愿意被旁人知道自己患了雀目,这个旁人,甚至还包括他的家人。

    喻商枝没有探听病患私隐的习惯,至于贺霄的要求,却也不难达到。

    有一味专门治疗雀目的丸药,从名字起便一目了然,称之为夜明丸。

    因为相对而言用得不多,所以医馆中并无存货。

    喻商枝直言今日还算是义诊的最后一天,没有要贺霄的诊金,并且说道:“待丸药配好,我再给你,到时若三伢还没痊愈……”

    他正考虑这事怎么办,贺霄便已经一本正经地主动道:“温师弟患病,错过的课业,自然也该有同窗送到贵府上。”

    喻商枝眉峰微动。

    “我怀疑来前在马车上,你和三伢就已经商量好,借他生病,帮你打看病的掩护。”

    半大少年到底不会隐藏心思,喻商枝看在眼里,笑了笑,没有继续挑明。

    贺霄离开前,又去温三伢的屋里探望了一眼。

    大约是心里也有点利用了病中师弟的愧疚,哪怕这份“利用”师弟本人也知情,贺霄告别时都有点不好意思看喻商枝和温野菜。

    不过保证,过几日还会再来一趟。

    给温三伢送功课,顺便取走自己的药。

    而当温三伢得知贺霄已经找喻商枝看过病后,也终于放下心来,倒头昏睡过去。

    不过就是受凉发热罢了,这在他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毛病,如今有喻大哥在,喝了药,闷头睡一觉就能退烧。

    饶是想法乐观,这场风寒最终也拖拖拉拉了七八日才好。

    期间贺霄依言来给温三伢送了一次功课,也取走了自己的那瓶药。

    拿到药瓶时,贺霄出于好奇地凑近嗅了嗅。

    喻商枝看在眼里,只希望对方不要出于好奇,去搜索夜明丸是用什么做的。

    腊月过半的时候,曹小庄的状态看起来已经比最初来时好了太多。

    曹二夫妻为了报答喻商枝,不仅晚上来接曹小庄时,会顺便帮着常凌把医馆内外都洒扫擦洗一遍,还给喻商枝介绍了好几位病患过来。

    “说来都是和我们一样的苦命人,家里人生了厉害的病,村里的草医或是镇上的郎中都治不好,才凑钱来城里碰碰运气。”

    曹二看了一眼正在另一边喂曹小庄吃饭的媳妇,今天的晚食是添福食堂的盒饭,他们一家三口就买了一份十五文的。

    因为快打烊了,温野菜把剩下的一勺豆芽和一勺肉菜也给他们添上,还多送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米粥。

    他感慨万千地收回视线,看向喻商枝的目光仍有些局促。

    “这里头也有先前去过仁生堂看病的,和我们一样,都是给不起那头的药钱。也有还没来得及去的,被我们两个劝住了。”

    最早来县城时,曹二夫妻俩还不知道有关仁生堂的弯弯绕绕,可现在他们在县城做工,时不时也会听城里人提起仁生堂,这才知道仁生堂在县城里的地位。

    曹二搓搓手,“喻郎中,我们来寻您看诊,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这段时间里,喻商枝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他一直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应付仁生堂的发难,但出乎意料,医馆都开张这么多天了,仁生堂那头还未传来什么动静。

    难不成是任老二最近遇上了什么麻烦不成?

    此时面对曹二的问题,他答道:“只要有病人来,我就会接诊,不会在意他们之前去过哪家医馆,看过哪里的郎中。仁生堂或许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麻烦,但那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

    曹二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本还以为,兴许喻商枝有比仁生堂更硬的关系,哪知面前这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小郎中,还真是靠的一腔热血。

    高大的汉子抓了抓后脑勺,最终坚定道:“我们都是乡下人,不懂太多的大道理,但喻郎中您是好人,以后要是谁找您的麻烦,我们只要帮得上的,绝对会帮一把。”

    喻商枝不知道的是,关于任家的猜测,他还真算是歪打正着。

    任老二近来分身乏术,为的是家里的一儿一女。

    他的女儿任芳晓,送给了彭县令当妾室,结果肚子不争气,用了任家的秘方,也到现在都没怀上一儿半女。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她怀不上,任老二也教给了她手段,让彭县令后宅的其他侍妾也怀不上。

    可千算万算,他们忽略了彭县令本性难移,哪怕家中已经有三房美妾,也挡不住他在外面公然偷吃。

    而蓄养在外的外室,就这么捷足先登,怀了孩子!

    彭县令身边莺莺燕燕不少,到如今膝下没有儿子,只有正妻生育的一个姐儿一个哥儿。

    正妻老迈,侍妾也都是不下蛋的母鸡,因而这个外室怀了身子后,就堂而皇之地被小轿抬进了县衙,成了彭县令的第四房姨娘。

    事情一下子棘手起来,如今这五姨娘的风头全然盖过了任芳晓。

    彭县令成日里对其嘘寒问暖,而因任芳晓几次不合时宜的争宠吃醋行为,反而对她心生烦躁。

    而今已经不来她房中夜宿,搞得她连枕头风都吹不过去。

    如今任芳晓的长处仅仅剩下,这曾为外室的五姨娘,出身还比不上她,只是个城中商户家的庶出女儿,也不知道怎么被彭县令看上,当了个不伦不类的外室。

    可她们说白了都是委身做妾的,要是这五姨娘真的肚子争气,生个儿子,这彭府之中,哪里还有任芳晓的立足之地。

    故而近来他们父女俩正琢磨着,怎么悄无声息地搞掉五姨娘肚里的孩子。

    除了任芳晓,任欲晓同样不让任二省心。

    他今年已十七,早该谈婚论嫁,任二看他前两年玩心重,也未过多逼迫。

    横竖他任家的少爷,仁生堂未来的东家,还愁寻不到好亲事不成?

    就在此时,在县城中做了几十年粮行生意的萧家递出了意向。

    虽说萧家适龄的是个哥儿,但任老二却是没什么不满意。

    且不论萧家嫡哥儿萧青棣生得容貌出色,还精通琴棋书画,单说在这县城中的根基,靠粮食起家的萧家,远胜任家多筹。

    任老二不是傻子,他深知彭县令早晚有调任的一天,到时他最多只能期盼着彭县令步步高升,带着他女儿和自家鸡犬升天。

    可在此之外,也得先给任家另寻盟友。

    几番对比,萧家就是很不错的选择。

    关于这门亲事,他都快和萧老爷两厢谈成,只差下聘,哪知回来告知任欲晓后,自家孽子抵死不肯娶一个哥儿当主夫。

    任老二又如何猜不到个中缘故?

    他这倒霉儿子向来不喜欢哥儿,近来还和城中落花楼里的一个姐儿打得火热。

    可玩归玩,生意归生意。

    生在任家,这婚事,亦是生意。

    既然是生意,就容不得拒绝!

    所以任老二近来索性把人拴在家里,让他好好收收性子,到时候趁着过年去萧家走动的时候,好生与萧家哥儿相看一番,若是差不多,就把婚事定下,来年成婚。

    家中有个正头夫郎放着,回头任他怎么出去花天酒地,自己也懒得管。

    在这一脑门子烂官司之下,他实在很难分心去料理一个新冒出来的小医馆。

    在他看来,喻商枝压根不足为惧,不过一个从乡下窜上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罢了。

    回头等他有了空闲,处理对方,岂不和碾死一只小虫一般简单?

    任二自觉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殊不知有其父必有其子,他那不省心的儿子,也早在暗中就开始准备某个计划,只是其中一部分,与他的设想全然背道而驰。

    任宅之中,任欲晓正拿着一小把瓜子,逗着屋中悬挂的鹦鹉。

    他一身锦衣华裘,哼着近来城中传唱最广的靡靡小调,后面还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小丫鬟,一个为他烹茶,一个为他剥橘子。

    随身的小厮进来时,他还在教鹦鹉唱“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直到附耳听了来人的传信,任欲晓冷冷一撇唇角,把一把瓜子信手扔到桌上,浑然不管瓜子瓜皮散落一地。

    他朝美人榻上一躺,两个丫鬟顿时凑上前来,一个奉茶,一个喂果子。

    他被伺候地舒服,方才懒懒张口。

    “你说的事,货真价实?”

    小厮躬身道:“回少爷的话,保管是真真的,小的在那喻氏医馆附近打听了一圈,好些那日去看诊的,都亲眼瞧见萧哥儿当众对喻氏医馆那名姓喻的郎中的示好,结果恰好赶上对方的夫郎过来送饭,把人给骂跑了。但是萧哥儿对那小郎中的情谊……当是不作假的。”

    说罢还用了一些不成体统的词汇,夸张地形容了萧青棣对喻商枝的“勾引”。

    任欲晓推开还要喂他吃橘子的丫鬟的手,盘着腿坐起来,嗤笑道:“这边是我爹给我寻的好亲事,未出阁的小哥儿,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有夫之夫拉拉扯扯,这等贱人,也能入我任家的门?”

    小厮是任欲晓亲信,基本是半个任欲晓肚子里的蛔虫,当即道:“少爷,依小的看,这不是正好么,反正您也不想娶这萧家哥儿,咱们只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毁了他的名声,萧家自是无地自容,不敢上门提亲。”

    任欲晓瞧他一眼,“我若不想娶他,还需如此大费周章?他一个哥儿,本就配不上本少爷。”

    小厮这下不明白了,挠了挠脸道:“少爷,小的愚钝。”

    任欲晓打了个呵欠,随意靠上了一个丫鬟的肩头,阖眸浅寐,半晌后蓦地睁开眼。

    “喻氏医馆,这名号听着有些耳熟,是不是最近底下有人跟我爹提起过?”

    说到这个,小厮便又打开了话匣子。

    “少爷英明,正是如此,这喻氏医馆是小半个月前城中新开的医馆,这坐堂大夫,是个年刚弱冠的小郎中,听说是拖家带口从村里进城的泥腿子,也不知哪里来了一笔资产,在城中买了铺面和宅子。现今夫夫两个,一个开医馆,一个经营食肆生意。”

    任欲晓有些不耐烦,“说点有用的,若只是如此,底下的人何必去烦扰我爹?”

    小厮笑了笑道:“少爷所言极是,小的这就说到了,且这其中缘由,想必您也猜得到。无非是这姓喻的初来乍到,不太懂规矩罢了。”

    任欲晓拖长了音,“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拿过两瓣橘子皮摆弄着。

    “一个村野郎中罢了,我爹为何没给他点教训?”

    小厮心想,还不是因为老爷近来被您和大娘子之事烦扰地吃不好也睡不好,可当着任欲晓的面,他道:“而今已入了腊月,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想必是老爷手上事多,分身乏术,何况一个小小医馆,不成气候,哪里犯得上老爷出手?”

    任欲晓听了这话,好似突然得了灵感,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说得对,这等小事,何须劳烦我爹?”

    小厮心里咯噔一声。

    他可太了解自家少爷了,一般露出这般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是要作妖的前奏。

    果然下一秒,他就被召上前,附耳听了半晌任欲晓自称“百密而无一疏”的计划。

    小厮:……

    他嘴角抽了抽,艰难道:“少爷,那萧家毕竟和咱们府上交好,这事,当真不用老爷商量?”

    任欲晓一巴掌抽上他的后脑勺。

    “商量个屁,这等事就要咱们暗地里偷偷做才好,到时一箭双雕,既解决了我恼人的婚事,又替我爹教训了姓喻的,到时我爹高兴还来不及,自不会和我计较前情!”

    小厮似乎还有疑虑。

    “可是少爷,咱们给他点教训便是,您这说的……说不准会闹出人命啊!”

    任欲晓自负道:“你是个傻的么,随便从医馆里抓个郎中问问便是,他们给的东西,总不会害人性命。”

    小厮歪头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既如此,他便利落地应了下来。

    “小的明白了,此事就交给小的处理,少爷您就在家静候佳信。”

    任欲晓满意地点点头,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子丢出去,被小厮伸手接住。

    “拿去吃酒吧,余下的,事成以后赏你。”

    小厮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六两,赶上他两个月的月钱了。

    他笑嘻嘻地谢了恩,把银子一揣,就赶忙去办事了。

    反观喻商枝,萧青棣此人,早就被他忘到了脑后,他甚至都不清楚对方姓甚名谁。

    只知道临近年关,天气愈发苦寒,来医馆中看诊的人不减反增。

    下到襁褓婴孩,上到鹤发老叟,仿佛半个城的人,都被这异常寒冷的冬天冻病了。

    这也不奇怪,古时御寒的手段有限。

    这冬日太冷,不仅粮价居高不下,炭价更是翻倍。

    平日里小老百姓本就舍不得烧炭,总是极其俭省,这下简直是买都买不起了。

    在这样的忙碌中,眼看过了小年。

    温野菜的食肆已经关张,过了正月十五再营业。

    而喻商枝的医馆,却要开到大年三十的白天。

    这日酉时末,喻商枝还在医馆后堂为一个小儿施针。

    这孩子和曹小庄年岁差不多,是曹二夫妻介绍来看诊的病患。

    所患的病症同样棘手,即痫症,也就是癫痫。

    据其爹娘说,是前两年意外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当初以为只是外伤。

    但伤口痊愈之后,就多了这么个毛病。

    这两年里一直吃着村中草医开的药,并没什么效果,孩子来时,瘦得像根竹竿,面色发青,简直是病入膏肓。

    喻商枝开了药方,又为其针刺风池、风府、大椎、人中等穴位治疗。

    据说孩子以前每过两三天都要发作一次,但自从喻商枝施了针,这几日都是好端端的。

    其爹娘言语之间透露,想要喻商枝这几日为孩子巩固一下,他们也好回去过个舒心的年。

    喻商枝便建议他们在医馆后堂住下,也省了来回奔波受寒。

    “明日、后日,我为孩子连续施针两日,应该可保未来一个月不发病,等过了年,你们再回来复诊。”

    孩子的爹娘自是一通感激,对于住在医馆后堂一事,也没有异议。

    他们在城中赁的屋子已经到期,住在医馆,什么都有,一日的价钱也便宜。

    喻商枝安顿好这家人,又嘱咐常凌夜里观察着孩子的情况,便洗洗手,换了外袍,预备关门回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外头大力拍门。

    常凌快步出去查看,喻商枝紧随其后,到了门口才发现来者是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见了他们,双膝一弯,立刻就跪下来冲喻商枝磕头道:“求郎中救救我哥哥吧,他快不行了,求求您救救我哥哥!”

    眼看人命关天,喻商枝二话不说,就系紧了外袍。

    “常凌,我随他去一趟,你在医馆守着。”

    常凌却道:“掌柜,这天寒地冻的,还是我去家里赶车送您去。”

    喻商枝看向那小乞丐道:“你哥哥此时在何处,离这里远不远?”

    若是赶车能够更快,那自然还是赶车更好。

    小乞丐目光闪了一下,很快道:“离这里不远,走一刻钟就能到!”

    喻商枝一听这个距离,觉得还是走路更快,遂嘱咐了常凌两句,让他替自己知会温野菜一声。

    紧接着便背起药箱,跟着小乞丐走了。

    常凌目送喻商枝跟着小乞丐消失在夜色之中,总觉得心里头不太安生。

    外面天色晦暗,黑洞洞的,好似夜里又要落雪。

    但顾忌喻商枝的嘱托,他还是绕到门外,给医馆前门上了门板,继而去了一趟温家宅子,同温野菜说了喻商枝出诊的事。

    温野菜听罢,也并未说什么,只留常凌吃晚食。

    得知今日医馆后堂还住了病患,他还托常凌送去几碗热汤。

    两条街开外,夜色如墨。

    喻商枝顶着寒风,跟在小乞丐的身后快步前进。

    只见小乞丐时不时拐个弯,进一个小巷子,本以为没有路了,结果走到底又会发现尽头处别有洞天。

    对于这些流窜在城中的乞儿,知道一些近路小道并不奇怪,但喻商枝打包票,走路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刻钟。

    他把药箱的背带往上提了提,不禁问道:“你哥哥究竟在何处?”

    小乞丐步伐飞快,头也不回地答道:“马上就到了,不远了!”

    此时若引路的不是个小乞丐,喻商枝八成就要起疑心了。

    但想到这批乞儿寒冬腊月里,在城里找个片瓦遮头的地方定然十分不易。

    喻商枝左思右想,还是再次加快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没定时,手动发的,晚了几分钟,明天见啦

    ——

    1、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柳永《定风波·自春来》

    第九十九章

    出于直觉,他还是嗅到了一些危险的预兆

    依照喻商枝的印象, 这冬日里城中乞儿聚集的地方,不外乎是一些暂无人居的破屋,或是城郊的土地庙。

    本以为跟着小乞丐左拐右拐, 走的是通向城郊的路,没成想最后停下的地方, 却是一个看起来虽简朴,但也干干净净的小院。

    小乞丐上前开门,回过头, 却见喻商枝没跟上来。

    若非夜色遮掩, 怕是很容易看得出他露出了一瞬心虚的表情。

    “喻郎中, 我哥哥就在里面。”

    他顿了一下,做出焦急万分的模样催促道。

    喻商枝没急着抬步, 而是又端详了一番这个地方。

    左邻右舍都是差不多规制的小院,不确定里面有没有人居住。

    四下安静,可以断定这个时间, 极少有人会在此路过。

    “你和你哥哥住在这里?”

    喻商枝没掩饰话中的迟疑。

    小乞丐摆出一副局促的模样,两只穿着破鞋的脚尖并在一起,看起来似乎抠着地面。

    “是我哥哥病得太厉害了,所以有个好心的老婆婆,允许我们借助, 但等哥哥病好,就要走了。”

    喻商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看来城中还是好心人多。”

    小乞丐不忘补上一句。

    “没错,就像喻郎中您也是好心人。”

    小院门扉洞开, 院子里黑幢幢的。

    喻商枝好似没看清一般, 在迈过大门门槛是绊了一跤, 药箱摔到地上, 连盖子都散开了。

    他赶紧蹲下来收拾药箱,把滚落出来的零儿八碎重新搁进去。

    “一时没看清。”

    喻商枝解释道,复而把药箱提在手中,示意小乞丐。

    “带路吧。”

    月光洒在这四四方方的院落,往小乞丐走向的屋子前行时,喻商枝路过了一口大水缸。

    他状若无意地抬手摸了一把,发现上面有厚厚的一层灰。

    而今城中民巷,也大多好些人家共享一口水井,除了大户人家,少有人会在屋里打井。

    因此吃水只能靠挑水,如果这院子长期有人住,水缸不会这么脏。

    不过即使如此,与小乞丐的说法对应,仍然是说得通的。

    喻商枝也不愿动辄以恶意揣摩旁人,自医馆开张以来,他也为冻倒路边的乞丐看过诊,送过药,兴许面前的小乞丐就是听闻了这些事,才壮起胆子求到医馆门口。

    但出于直觉,他还是嗅到了一些危险的预兆。

    小乞丐很快走到了院内一间屋子前,还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

    “哥哥,我带着郎中过来了,我们要进去了。”

    喻商枝:……

    他是见过城中乞儿三两成群,围着人讨钱不让人走的“盛况”,很难想象还有小乞丐懂得进门前要先敲门。

    不如说,更像是某种蹩脚的“报信”。

    冬日的棉袍厚重,连袖口都镶着一圈皮毛。

    长度可以盖住手掌的一半,哪怕外出时也能抵挡一些寒风。

    这都是去裁缝铺做衣裳时,温野菜特地叮嘱裁缝娘子的细节。

    此刻在半截衣袖的掩饰下,喻商枝的指间闪过一抹银光,随即再度没入了指缝之间。

    他快走两步,站在了小乞丐的身后。

    紧接着,门朝内推开。

    “喻……”

    小乞丐都进门了,却发现喻商枝还站在原地。

    他以为是对方起了疑心,正打算再多添两句,却察觉到喻商枝的手轻轻往自己肩上一拍。

    麻痹的感觉顿时蔓延开来,小乞丐正要张嘴大喊,下一秒,没说出口的几个字憋回喉咙里,他张大嘴巴,徒劳地喘了两口气,咚地一声倒地。

    这还没完。

    因为屋内显然真的有一个“哥哥”。

    一个黑影自门后闪出,不管不顾地就向前扑来,想将喻商枝拽进屋内。

    刹那间,喻商枝闻到了别人或许辨识不清,但在他看来,格外浓烈的洋金花味道。

    洋金花就是干燥的曼陀罗,少量使用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加大剂量则可以制成麻药。

    喻商枝简直想不通是谁摆出这等阵仗,只为了对付自己。

    若说是仁生堂,他们家素来的风格不都是直接串通衙役,把店封了了事?

    眼下显然不是思考背后始作俑者是谁的时候,喻商枝不是练家子,能自卫的也只有藏在手心里的几根长针。

    好在他反应够快,在意识到对方准备了迷药时,便及时屏住了呼吸。

    继而凭借对人体穴位的足够熟识,借着挣扎躲避的工夫,接连将两根银针刺入对方的胸前要穴。

    黑影申吟一声,手中的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可他仍然不肯放弃,双手像火钳子一般,紧紧箍住喻商枝的手腕。

    地上的小乞丐还在抻着不听使唤的四肢,小脸贴地,努力了半天,也只从嗓子里挤出嘶哑的哀鸣。

    喻商枝注意到了黑影动作一顿,饶是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也能察觉出,对方是关心小乞丐的安危的。

    他自是有办法让对方松手,然后逃离此地,可是若那样,便永远不知背后到底是何人指使。

    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他可不想搬进县城后的第一个年就过得如此不安生。

    喻商枝沉住气,决定赌一把。

    “针上有毒。”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肉眼可见,黑影浑身一僵。

    喻商枝再接再厉,又补一刀。

    “我是个郎中,夜半出诊,为防歹人,总要带些防身的东西。你们不用担心,这毒药一时半会死不了人,至于解药,我也可以配出来。不过……”

    他似乎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这孩子也是这陷阱中的一环,出手急迫了些。针上的毒药对于大人来说,尚可以抵挡几个时辰,但他是半大孩子,就不好说了。”

    喻商枝只用银针封了小乞丐的哑穴,避免他大叫引来更多人,但对待黑影却没有。

    这里显然再没有其它帮手,黑影手上的力气也在渐渐泄去。

    “这就是毒药最开始的症状,你们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接下来就是浑身经脉逆行,疼痛无比。”

    喻商枝睁着眼编瞎话,但显然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医毒不分家。

    这帮当郎中的能治病救人,也有的是办法害人。

    就说他们今天带来的迷药,不也是找郎中配的?

    一段沉默之后,黑影终于开了口。

    毫不意外,传出的声音也很年轻。

    “你先给他解毒。”

    喻商枝微微挑眉,看向对方已经抓握不住自己的手。

    “我没那么傻,你们费尽心机把我引到这里,我放过了你们,焉知会不会没命回去了?”

    “你究竟想怎样?”

    遮住月亮的云层散去一些,喻商枝得以略微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衣衫褴褛,倒还也真是个乞儿。

    “你们是行凶者,倒反过来质问我。”

    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苦,误入歧途来害人,就说明心性不正。

    喻商枝收起眼底的怜悯,努力挣脱了黑影的桎梏。

    他把人甩到一边,走到屋内的桌旁,摸索到了一盏油灯。

    火石擦亮,幽幽的光线照亮屋内。

    喻商枝环视一周……

    油灯差点脱手砸到黑影的脸上。

    谁能想到,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且还是个眼熟的小哥儿!

    正是那日在医馆举止不当,还和温野菜起了冲突,最后落荒而逃的那名哥儿。

    对方昏迷不醒,想也知道也是中了洋金花的招。

    喻商枝搁下油灯,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替他诊脉。

    见对方没什么性命之忧,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彻底冷下脸。

    他本以为这两个乞儿是想谋财害命,故而铤而走险。

    可现在看来,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喻商枝快速思索一番,考虑到他的银针只是威慑作用,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果断打开药箱,翻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利落地给一大一小两个乞丐喂了再去。

    努力不吞咽?

    那是不可能的。

    作为郎中,喻商枝也深知如何能给不肯配合的人喂药。

    有些穴位只要一按,人就会本能地放松喉咙,接下来只需要一塞、一捏、一拍,偌大的药丸落入食道。

    屋内咳嗽声响彻不断,这两人惊恐地睁着眼,怀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想把自己噎死,杀人灭口。

    很快,他们的腹部就传来剧烈的绞痛,这下说不是毒药都没人信了。

    年纪小的那个蜷成一个虾米,大一些的则紧贴着他,同样痛苦且满脸戒备地看向喻商枝。

    正派反派好像颠倒了过来。

    喻商枝把他俩拎到面前,再把房门关闭。

    指了指墙角的小哥儿,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则是“喀”地一声,他把一个药瓶放到了桌上。

    “你们刚刚吃的,只是一半解药,可以让你们多活几日。”

    他淡定道。

    “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们,又让你们做什么。希望你们实话实说,我有自己的判断,若是我意识到你们在扯谎骗我……”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把你们随便丢到哪里自生自灭,没人会在意你们的消失。”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无家可归的乞儿痛脚,年长的那个哪怕自己能扛住,似乎也受不得弟弟在身旁疼得满头大汗。

    他终于还是泄了气,强忍着腹部的痛楚,艰难开口道:“我们也不是那个人,但是他许了我们五两银子,让我们把这小哥儿放药迷倒,再把你骗到此处,同样迷倒,然后锁上屋子,再点一根香。”

    “香?”

    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犯罪道具,在喻商枝沉默地注视下,年长的乞儿无力指了指屋内的某个地方。

    “就在那里。”

    喻商枝拿手帕捂住口鼻,用隔着一层布的手去取那根香,继而折下一点,用桌上茶壶里勉强倒出的两滴水化开。

    一股与洋金花不同,但浓烈程度差不多的香气窜入鼻腔。

    这里面有银羊藿、依兰花、蛇床子……

    可谓是一味十全大补的燃情香。

    把自己和一个被迷晕的小哥儿关在同一间屋内,再点燃这根香。

    哪怕喻商枝守得住神志,不发生什么,被旁人发现后,同样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

    背后的人是想同时毁了这个小哥儿的清誉,以及自己的名声。

    “把我们留在这里,之后呢?你们还需要做别的事么?”

    两个乞儿看起来已经快疼得说不出话了,喻商枝的语气泠然,二人中的少年不得不竭力开口。

    “他说,接下来若有人在街上寻人,找一个哥儿,便把他们引到这边来。”

    喻商枝了然。

    从上回这名哥儿的周身打扮,以及还有随行的小厮就可以看出,他定然出身不俗。

    大半夜家中哥儿失踪,家里人自然要外出寻人。

    只要时间掐得够准,就能抓个现行。

    “你们可知这哥儿的身份?”

    喻商枝再度发问,对方却只剩下摇头,继而满头冷汗地说道:“我们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什么时候给解药!”

    喻商枝没理会他,起身走向墙角的哥儿,端详一番,果断取出一根银针,刺向对方的人中。

    ……

    萧青棣只觉得鼻下刺痛,一个激灵,猛然惊醒。

    入目所及,便是一张俊美无铸的熟悉面容,他面露惊喜道:“喻郎中,真的是你!”

    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又哪里不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腿脚都被用麻绳捆住。

    惊喜转瞬变为惊恐。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小哥儿的眼神中怎么看,都盈满清澈的惶恐。

    出于性别大防,喻商枝与他保持着距离,并让开身子,让他看屋内两个大汗淋漓,捂着肚子叫痛的小乞丐。

    “你是被这两个人下了迷药,捆起来的,我也是被他们诓骗到这里,他们似乎受人指使,要将你我……”

    喻商枝很难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哥儿说明他探听到的真相,但这事显然绕不开。

    故而他斟酌了一下说辞,还是把那支香的作用坦然说明。

    哥儿在他面前涨红了脸,羞愤至极。

    “怎么会这样!”

    他委屈道:“不是你派人送信给我,约我在这里相见么!”

    喻商枝万万没想到,面前的哥儿是被用这种方式骗来的。

    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你并非不知我有家室,为何还会相信信中说辞?”

    哥儿撇撇嘴道:“这有什么,你们男人朝三暮四,不是正常的么?我爹有我娘,还有好几个姨娘。况且……”

    他甩动着被捆在一起的两只手道:“你在信中说,你会和你夫郎和离,和我在一起,还说愿意倒插门入赘!”

    ……

    喻商枝在得知这名哥儿姓萧名青棣,并且在对方保证不会冲动行事后,用小刀挑开了那两根麻绳。

    萧青棣红着眼眶,哭唧唧地活动着手腕和脚腕。

    “到底是谁设局骗我!我不会放过他的!”

    这句话倒是又勾起了喻商枝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人,会想要同时算计萧青棣和自己?

    总不能只单单因为,前些日子萧青棣在医馆言行无状,导致他们两个看起来很有再次勾勾连连的可能。

    他正琢磨着,萧青棣却已经推断出了一个可能。

    “别告诉我是任欲晓那个狗东西!我呸!他不想娶我当夫郎,听说被他爹关在家里反省,八成是想用这个办法毁了我的名声,这桩婚事自然也就黄了!”

    “任欲晓?”

    喻商枝抬起头看向萧青棣,“是那个仁生堂二东家的少爷任欲晓?”

    萧青棣杏目圆睁,快速联想一番,后知后觉道:“……你莫非也和那条疯狗有过节?”

    片刻后,喻商枝让萧青棣自己找个地方坐,得知对方因为迷药的药效还会彻底散去,所以有些头晕后,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药瓶递给他。

    “倒出来,自己吃一粒,这里没有水,你可以干吞。”

    萧青棣险些也被药丸噎得翻白眼,而那两个乞丐已经疼得没了力气,但还是被喻商枝拎着,又问了一个来回。

    那个雇他们做此事的人,听起来毫无特征,如果真的是任欲晓授意,八成是他身边的哪个手下。

    而今他的阴谋败露,但算着时间,兴许萧家已经派出人开始寻找这个嫡哥儿了。

    “你离开家多久了?若是一会儿你的家人找到这里,你我同样还是说不清楚。”

    萧青棣此刻已经顾不上欣赏喻商枝的美貌,他被怒火烧到天灵盖。

    “不用你管,我一会儿自己回家,我要告诉我爹,让他好好教训任家!”

    喻商枝打量他一眼,“你可要报官?”

    意料之中,萧青棣脸色变了变,摇头道:“这种事若报了官,我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喻商枝想了想,把那根香包好,连带染了迷药的帕子一起交给了他。

    “如果你们家有办法对付任欲晓,那这两样东西说不定可以作为证据。”

    见萧青棣一脸茫然,喻商枝把他带到离小乞丐更远些的位置,低声解释道:“虽说迷药、燃情香的原料,每个郎中都很清楚,但这东西没有严格的配比要求,故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惯。而且别小看这两样东西,就拿这依兰花来说,它属于南药,咱们这里并不生长,因而运来北地,价格高企,也十分不易得。你或许不知,先前任家联合衙门一起,设计了一批南边药商,扣下了大批南药。”

    萧青棣到底是商户家的嫡哥儿,会写字的时候就会打算盘看账本。

    虽说在情爱之事上好像没长脑子,但涉及这类事情,却是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他眼前亮了亮,把裹得严严实实的“证据”收好。

    任家算什么东西,他恨恨地想。

    这年头,盐商、粮商才是最得罪不起的人。

    说到底他爹想把送去任家,无非是单单看好了彭县令和任家的关系。

    准备离开前,萧青棣看了喻商枝一眼,不情不愿地行了个哥儿礼。

    对方到底是救了自己,且看起来着实光风霁月,不会有半点银邪心思。

    “先前对喻郎中及贵夫郎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这道歉看起来诚意不足,但对于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哥儿而言,大约能说出口就很不容易了。

    喻商枝没和他计较。

    萧青棣走后,屋内只剩下喻商枝和两个小乞丐。

    他弯腰拔去了两人身上的银针,收入口袋。

    这两个小子所作所为,还得多吃点教训才好。

    喻商枝蹲下来,与年长的乞儿对视。

    “如果那个花钱雇你们的人站在面前,你们能不能认出来?”

    乞儿迟疑地点点头。

    就在他以为喻商枝接下来要掏出解药的时候,却听到面前的郎中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无法确定你们会不会转头去寻那人告密。”

    “所以”,他说道:“三日之后,我再为你们解毒。”

    年长的乞儿露出被诓骗的愤怒,但是腹部的疼痛又令他无力地弯下腰。

    他目睹喻商枝背着药箱离开时,在心里把喻商枝的祖宗八辈都骂了个遍。

    又等了好久,他的肚子疼才稍微减轻一些。

    令他终于有力气背起弟弟,步伐蹒跚地离开此地。

    喻商枝背着少了三粒药丸的药箱行走在夜里的县城街道,里面除了给萧青棣吃的活络丹,另外少的两粒,只是大剂量的泻药。

    这回走的不再是小乞丐刻意带他绕行的小路,自巷子一头转出,迎面而来的赫然是城中大道。

    年关将至,即使是日子再不好过,夜间的街市也要比前段时间稍微嘈杂一些。

    这个时辰,路旁的食肆、酒铺仍然传来人声阵阵。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下面的看客便连声叫好起来。

    路边卖吃食的摊子冒着袅袅的热气,有老者熟练地在馄饨担子后捏了一碗馄饨,下进沸腾的骨汤里。

    黑暗的小巷落在身后,喻商枝就这么撞回了热闹的烟火气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确认了一下方向,迫不及待地朝着添福巷走去。

    自己夜里出诊,本就容易惹家里人担心,这一次又连常凌都没有带,温野菜怕是已经在家慌了神。

    喻商枝这般想着,走得飞快,却还是在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时暂时停步。

    他摸了摸胸口的荷包,算了算家里的人数,甚至没忘记今天暂住在医馆后堂的那个孩子。

    “老伯,给我拿五串糖球。”

    他比了个五的手势,见那老伯起身,从稻草束里一串串取下红艳艳的山楂。

    想到回家后众人看见这糖球后的表情,喻商枝浅浅抬了下唇角。

    “郎君,一共三十五文。”

    城里的糖球比镇上还要贵两文钱,喻商枝从荷包里倒了一把铜板出来,挨个数过。

    结果就在他预备把钱放到老伯的手心里时,突然有两人自后面窜出,将他一把向下按去,双臂后折,浑然是个押解犯人的姿势,当场疼得喻商枝咬紧牙关。

    药箱和荷包散落一地,老伯吓得松了手,五串糖球落入泥尘。

    喻商枝努力偏过头,看见了县衙捕快的官服和他们独有的佩刀。

    “几位官爷。”

    他竭力保持冷静,“不知草民犯了何罪,劳动官爷们当街押解?”

    今天黄历上可能写着不宜出行。

    不知是哪个捕快冷哼了一声,开口道:“你就是喻氏医馆的坐堂郎中喻商枝?有人夜半报官,告你实为庸医,草菅人命!现证据确凿,我们几个奉命将你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作者有话说:

    因为最近家里事多,打乱了码字时间,所以十二点来不及发更新,更新时间暂时改为下午六点,等我调整过来,会再改回去,到时在文案和作话里说明。

    以及某些错字是刻意为之,避免一些审和~

    大家明天见~感谢在2023-09-23 12:06:31~2023-09-24 17:3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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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好些个捕快和官差,把老爷押住带走了!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常凌正在焦急地等待喻商枝回来。

    今日留宿医馆的病患,喝了晚间的药后不知为何突然呕吐不止。

    常凌虽然也会点三脚猫医术,但压根处理不了这等突发情况。

    问题是, 他也完全不知道喻商枝去了哪里出诊。

    “大哥,嫂子, 你们别急,我这就回掌柜家,请那边的门房大叔按着掌柜去的方向寻一寻。”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然而他却不知, 自己前脚刚出门, 后脚这对夫妻就背起脸色发白的孩子, 直直冲上大街!

    没走几步,他们就遇上了一队巡逻的官差。

    夫妻俩二话不说就跪下哭嚎道:“求官爷做主!那喻氏医馆的郎中, 要害死我儿!”

    寿安县偌大一个,平日里报官的人只多不少。

    按理说,这白日里告官, 需要去开门的县衙击鼓,再找状师写状纸。

    但涉及人命关天的大事,自也可以直接上街寻找官差或是捕快。

    今日也不知怎的,这城中向来懒散的官差变得速度极快。

    平常他们巡逻时无非是找个地方坐下吃酒说闲话,眼下却一个个格外尽忠职守。

    没过多久, 喻氏医馆的门就被从外面大力撞开。

    医馆只有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常凌,他刚去温家通知了老章, 再回来时却发现那一家三口不见了!

    “衙门办案!”

    为首的捕快面容冷峻,冲进来后二话不说就像拎小鸡崽子一样, 一把将常凌拎了起来。

    “你是这里的伙计?你们这的坐堂郎中姓甚名谁, 如今正在何处?”

    常凌吞了一下口水, 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极力显露出满脸的无辜。

    “我,我不知道掌柜去哪里了。”

    捕快把他扔回地上,同时一扬手。

    身后的官差顿时鱼贯而入,开始在医馆里到处翻找。

    药柜里面的药材被随意乱扔,散落一地,账本、病历被卷走,所到之处,好些东西都因碰撞而被砸毁。

    常凌跪在捕快的脚边,忍不住问道:“官爷,我们掌柜可是犯了什么事?”

    捕快低头看着这半大孩子,没把他当做威胁。

    “你们医馆中,今日可是接诊了一个病患?他喝了你们的药之后呕吐不止,现在就剩一口气了!你说你们掌柜犯了什么事?他若身死,这便是杀人!”

    常凌周身一震,那孩子快死了?

    不可能!

    在发现他呕吐之后,自己就替他把过脉,脉象虽然虚弱了些,但绝对不是将死之相。

    刹那间,常凌浑身发冷。

    原因无他,因为这个陷害的手法他着实太熟悉了。

    当年自己的父亲在仁生堂,也算是德高望重的郎中之一。

    怎料在仁生堂的二东家上台后,父亲只是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收受高昂的诊金,以帮助仁生堂与自己谋利,就被泼了盆用药失误、险些害死病患的脏水,赶出了仁生堂。

    从此名声尽毁,再也没有人敢上门找父亲看诊。

    不久之后,父亲更是罹患重病,家里积攒的银钱很快消耗一空……

    “大人,医馆中的药渣都在此处了。”

    常凌因为这句话而迅速回神,他看到两名小兵端了几个药炉过来。

    “都带走!”

    那捕快挥了挥手,又把常凌一起带出了门。

    此时医馆外已经围了不少人,动静之大,已经将一路之隔的宅院中,一大家子人引了出来。

    温野菜到地方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官差正要往医馆大门上贴封条。

    “你们这是做什么!凭什么封我们家的医馆?”

    捕快皱着眉转身,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哥儿,还有两个孩子。

    “你们家的医馆?哦,你是这医馆郎中的夫郎?”

    温野菜戒备地把温二妞和温三伢推到身后,“正是我,我夫君犯了什么罪不成?”

    捕快冷冷一笑,见附近已经围了不少看客,当即扬声道:“大家伙都听着,这喻氏医馆的喻郎中,害死了一个病患,现在衙门已经派人,将其缉拿归案!”

    人群中哗然一片。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温野菜听到这句话,险些站都站不稳。

    他正要继续质问,就见常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捕快的背后拼命给自己使眼色。

    温野菜喘了两口气,这次可不是当初在凉溪镇朱家食肆的那般小打小闹。

    此处是寿安县城,县令脚下,其中必定有什么阴谋,也绝不是他们这等刚刚搬来没多久,毫无根基的人家能撼动的。

    他轻轻阖眸,半晌后睁开,将挂在外衣腰带上的荷包一把扯下。

    里面沉甸甸的,少说有二十两碎银。

    他走上前,微微转过身遮挡住另一边人群的视线,把荷包递向那名捕快。

    “官爷,此事当中怕是有些误会,草民无知,刚刚多有冒犯,这点钱给官爷拿去吃酒,望官爷能在狱中,关照我夫君一二。”

    寿安县如今这票得势的官差,基本都和彭县令是一丘之貉。

    在他眼中,这小郎中的夫郎没几分姿色,不过这诚意,还算是到位。

    他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荷包,掂量了一番,煞是满意。

    这小郎中为何倒霉,他是心知肚明的,不过看在这笔钱的份上,略微关照一点也不是不行。

    毕竟这年头,任谁出了事下了大牢,结局如何,本就全凭各显神通。

    “看你救夫心切,本官就给你这个面子。”

    说罢他就将荷包揣进了怀里,带着一串小兵风风火火地离开。

    这之后没多久,出门寻喻商枝的老章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脸上写着四个字:大事不好。

    “主夫,我亲眼看见捕快带人抓了老爷,说他是……”

    他这般说着,冲进了温家堂屋,一进去就见所有人都在,面色一个赛一个凝重。

    老章一下子刹住步子,而温野菜听到他的话,霍然起身。

    “老章,你说商枝被带走了?”

    章志东点点头,“没错,小的循着凌小子说的方向去寻老爷,好不容易在长街看见老爷在街边摊子上买东西,小的正要上前,突然就冲出好些个捕快和官差,把老爷押住带走了!”

    他活了一把年纪,还没遇见过这等骇人之事!

    范春燕看了一眼温野菜的脸色,上前把自家男人拽到一旁,低声同他说明方才发生的事。

    章志东傻了眼。

    温野菜被温二妞和温三伢一边一个扶着坐回椅子中,脸色难看得吓人。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被年年的哭声打破。

    范春燕忙道:“我进去瞧瞧,八成是尿布湿了。”

    她转身时叹了口气。

    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也不知这遭是得罪了谁!

    章志东留在原地,眼下喻商枝不在,他是这家中唯一成年的汉子。

    哪怕只是个门房加车夫,也得在老爷的事情解决之前,保护好主夫一家子。

    温野菜招招手,让常凌上前。

    “常凌,你把医馆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全部说一遍。”

    常凌的嘴唇抿得发白,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

    他从那个上门求诊的小乞丐说起,最终把话题落回今晚本该留宿医馆,还喝了温野菜两碗热汤的那一家三口身上。

    “这家人一定有问题!”

    常凌咬牙道:“孩子呕吐不止,又随时可能发病,一般当父母的,第一反应哪里会是从医馆跑出去报官,而不是救孩子?”

    他眼眶发红,“他们已经来过好几次,施针之后,那孩子的情况好了许多,他们明明知道掌柜的本事!”

    这明明是恩将仇报!

    温野菜只觉得脑子里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事。

    “如果是那家人陷害商枝,难不成雇来小乞丐,是为了把他引走?”

    他垂眸深思,觉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温二妞焦急地跺脚。

    “多大仇多大怨,要这么害喻大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温野菜不得不想起了仁生堂。

    恰在此时,常凌也开了口。

    “主夫,我可能知道,是谁害了掌柜的。”

    随后他将自己父亲的遭遇讲了一遍,肯定道:“这里面肯定有仁生堂的手笔!”

    果然。

    温野菜盯着面前不知何处的一点,极力梳理着心头的一团乱麻。

    他和喻商枝都知道仁生堂早晚会出手,却没想到似这般毫无预兆。

    任家与县衙中人来往甚密,此事说不定彭县令都压根不知道。

    现在人已经关进了大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家在县城唯一的关系,就是朱掌柜和周掌柜。

    出了这等大事,他不得不上门惊扰,这是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助力。

    不过纵然是他们,怕是也只能帮着打听一些消息,或是出出主意。

    论与彭县令的交情,着实没人盖得过任家的风头。

    温三伢最近还在养病,虽是已经回了学院上课,但咳嗽还没好。

    他笼着衣袖,掩唇咳了两声,冷不丁地开口道:“大哥,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能帮得上忙。”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温野菜伸出手,替他紧了紧外袍。

    温三伢认识的人,无非是书院的学生,县学里若有什么人能和县衙中的官员扯上关系,倒也不稀奇,可是让一个孩子操心,实在是不应该。

    “三伢,此事不该你操心。你与二姐乖乖待在家里,和章嫂一起,替我和喻大哥守好年年,我去一趟朱宅和周宅,很快就回。”

    但温三伢却摇了摇头。

    “大哥,你先听我说完。”

    他道:“我说的人,就是贺霄师兄,他的姐姐……是县令大人的如夫人之一。”

    ***

    “彭县令现如今一共有四房姨娘……你别说,还真有个姓贺的。”

    当夜,温野菜赶到城中朱宅,见到了朱掌柜。

    朱掌柜听罢前因后果,大惊失色,赶紧令府中下人又去请来朱碧桃夫妇以及周澜。

    夜已深,他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朱碧桃握着温野菜的手,手里端着一盏红枣桂圆甜茶。

    “你瞧你这手多冰,晚食怕是也没吃吧?喝一口暖暖肠胃,别事情还没解决,先把自己害病了。”

    温野菜艰难扯动嘴角,接过甜茶喝了一口,却只尝出了红枣和桂圆与茶叶相融后的一丁点苦涩。

    但是这份温暖确实是他急需的,所以他把茶杯留在掌心里,虚虚地握着。

    说话的人是程明生。

    就如他先前所言,程家也是县城中数得上的商户,虽比不上任老二是彭县令的半个便宜岳丈,但相对于其他人而言,对于彭县令之事,他知道的消息更多些。

    “彭县令来寿安县赴任时,只带了两名如夫人。后来又纳了第三房,便是任二的女儿任芳晓。而最近刚抬进门的,先前只算是养在外宅的一个外室,听说是已有身孕数月,胎像坐稳,才升了妾室。那名女子姓贺,也是寿安县人。贺家在城中做瓷器生意,亦是商户。”

    朱碧桃平日里最不爱听老男人的床帏之事,今日头回听自家夫君说起,忍不住开口道:“我知道这个贺家,看着是个老实本分的,怎么也学任二一样,把闺女往彭县令床上送?”

    周澜听罢,喝了口茶道:“不好说,据说贺家这个庶女是自愿为之,八成是受出身所限,想借此飞上枝头变凤凰。但也听说,贺老爷膝下无嫡子,唯一的儿子就是和这个贺家娘子同母的庶子,小小年纪,已考出了童生,想必就是温家小少爷的那位同窗了。”

    朱碧桃觉得这段话的前半部分被男人说出来,尤其不中听。

    但碍于周澜的身份,她最终没说什么。

    包括温野菜在内的几人,很快商量出暂时的法子。

    总之先动用一切能找到的关系,摸清楚此事背后是不是任家在捣鬼。

    再寻到那对报官的夫妻,假如他们是被任家买通,故意陷害,那么实在不行,就反过来再以重利诱之。

    “只要人没事,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温野菜开口时声调有些发涩,但足够冷静。

    他是能埋伏山中数个时辰,只为捕捉一头野兽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就慌了神。

    自家相公只是暂且下狱,又不是已经定罪,既然此事背后有仁生堂的手笔,那就还有斡旋的余地。

    他放下茶盏,起身冲在场几人行礼。

    “深夜叨扰,多有失礼,此事有劳几位掌柜出手相助,此恩我与商枝必定没齿难忘。”

    朱碧桃离他最近,扶着他再次坐下。

    朱掌柜年岁最大,考虑最周全。

    “咱们也不知道任家有没有后手,他能买通医馆的病患,焉知会不会寻人去你食肆门前闹事?依我看,这几日你那食肆,也先莫要开张了。”

    温野菜听从了这位长辈的建议。

    半晌后,几人正待各自散去。

    朱碧桃与程明生商议一番,又从自家宅子里拨了几个忠诚可靠的护院,让他们这几日去温家暂住。

    她同温野菜道:“咱们寿安县的这些官差,和官贼没什么区别,你们家人手不够,这几人去了后,你只需管顿饭即可,有他们在,若是有人上门找茬,也能有个应对。”

    温野菜谢她数次,才两厢告别,乘马车回家。

    路上,他靠在马车之内,撩起车帘。

    寒风扑面,令人愈发清醒起来。

    无论什么消息,都要白日到来后才见分晓。

    现下只能期望那个拿了钱的捕快真能如他所说,对喻商枝多点关照。

    ……

    寿安县衙大牢内。

    喻商枝被推搡进一个空着的牢房,地上铺着一层稻草,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因是嫌犯,故而依照律例,他的双手和双足都戴上了镣铐。

    墙面高处,一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投射进一块同样方正的月光。

    喻商枝寻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面,屈膝坐下。

    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即使是他,这会儿脑子也还是懵的。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狱卒丢进一床破旧的棉被,还有一个粗瓷碗,里面放着两个冷馒头。

    在喻商枝怀疑的注视下,周围的几个监牢里的犯人也躁动起来。

    狱卒呵斥一声后,看回喻商枝道:“你家里人使了银子,你才有这待遇,明日升堂问罪,可就不一定怎么着了。”

    喻商枝见他要走,不由地拖着挂着镣铐的双腿追上去道:“官爷,草民有一事相询!”

    那狱卒看起来颇为不耐烦,但也许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还是停下步子道:“爷我忙得很,你有屁快放。”

    喻商枝双手握着牢门的粗圆木,定了定神问道:“报官之人口口声声说我草菅人命,敢问那病患是大人还是孩子,如今境况如何?”

    这狱卒打量喻商枝一番。

    “你这郎中,这话问的,莫不是害的人太多,都分不清了?”

    大牢之中少有乐子,四下传来阵阵哄笑。

    喻商枝神情严肃。

    “在下绝无可能用错药方,以致戕害人命。”

    狱卒耐心即将用尽,手指点了一圈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没罪,你既然进来了,我劝你也别嘴硬。至于你问的问题,告诉你也无妨,听说是个孩子,今天晚上还在你医馆当中。”

    狱卒很快离开,喻商枝退回牢房,无视周边其它犯人的挑衅与污言秽语,一时陷入沉思。

    孩子,今晚也在医馆当中,这两个信息加起来,怎么想都知道,定是那个患了痫症的孩子了。

    他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病重?

    喻商枝在牢房中坐得笔直,瞬息之间,已经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如此。

    小乞丐上门求诊,将自己引到城中空屋,下药后与萧青棣关在一处。

    无论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萧家来寻人,破门而入时都会两人早有勾连,必定不再清白。

    与此同时,也能借此“调虎离山”。

    趁喻商枝不在,无论是提前买通患儿的爹娘,还是在药里做点手脚,都轻而易举。

    若是两头都顺利……

    他不仅要身败名裂,说不准还会继续坐牢,或者被发配去哪里做苦力。

    他本以为躲过了头一轮陷害,便是万事大吉,哪成想后面还有一个陷阱在等着自己。

    任家,仁生堂。

    他苦笑着摇摇头。

    沉默之间,方才狱卒那句“你家里人使了银子”,在耳畔再度响起。

    喻商枝清楚,此刻温野菜必定已经知道了此事,他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在外面想尽办法营救自己。

    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厘清思路,保持清醒,以及填饱肚子,不要生病。

    他看向角落里的棉被和冷馒头,有些困难地挪了过去,在衣服上聊胜于无地擦了擦手,拿起馒头咬了一口。

    冷了的糙面头吃进肚子里像石头,但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

    好不容易把两个馒头咽下去,他又抖了抖一股霉味的旧棉被,盖在了身上。

    就这么倚着冰冷的墙面,捱过了在牢里的第一夜。

    ……

    谁都以为,任家出手如此迅速,势必第二日彭县令就会升堂审案。

    结果第二日毫无动静。

    过了晌午,最新的消息终于送到温宅。

    “彭县令不在寿安县?”

    温野菜看着那位来送信的程家仆人,只觉得事情的走向愈发离奇。

    那仆人道:“回主夫的话,我们家老爷得的消息,定然不错,而今快到年关,彭县令往府城去面见上官了。”

    既然彭县令不在,那么县衙之中就无人能代替他审案。

    没想到此事竟因为这般缘由,得以获得了更多时间上的余裕。

    温野菜当即换了身衣服,跟着程家来人,去寻几位掌柜商量下一步如何行事。

    此刻,仁生堂后院书房。

    二东家任长海正指着任欲晓的鼻子大骂,手里的茶盏因为刚刚的盛怒而被摔碎在地,溅了一地的茶叶。

    “谁允许你私自行事!你知不知道你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任欲晓被迫跪在地上,衣摆上满是溅上去的茶水。

    他梗着脖子道:“爹,您现今就是太谨慎了,我不过是略施小计,想教训一下那萧家哥儿,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野郎中罢了!”

    任长海看起来恨不得再扔一个茶杯到任欲晓的脑门上。

    “我不是谨慎,我是有脑子!现今马上年关,彭县令去府城面见上官,你倒好,在这种关头给寿安县搞出半个人命案子,你这不是给彭县令添麻烦么?你以为你做了好事不成?至于那萧家哥儿,你可知道萧家是做什么的?人家开的是粮行!无非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人家愿意送来嫡哥儿和你成亲,实际上呢?把你丢进萧家的粮仓,光靠那堆麦子谷子,就能淹死你!”

    颤抖的手指指向任欲晓的鼻子。

    “你啊你!是压根不知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搞个抽奖,具体规则可见文案~

    快到月底啦,营养液如果有多的可以浇灌菇菇哦0v0

    ——

    如夫人:即妾。

    感谢在2023-09-24 17:33:14~2023-09-25 17:2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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