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温野菜何尝不恨,他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任欲晓被亲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完不算,还罚他在书房里跪了一个时辰。

    旁边就是一地的碎瓷片和茶叶,也不许人进来打扫。

    “你就给我留在这里跪着好好反省!真以为自己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 就能在城中兴风作浪了?我看你不吃个教训,就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

    任长海高声说完, 即刻拂袖而去。

    周遭所有人安静如鹌鹑,谁也不敢上前劝说。

    而在任欲晓跪在书房里委屈愤懑之时,任长海此前派去萧家, 去请萧老爷的人已在前厅等候。

    “回禀老爷, 萧老爷谢绝了您的邀请, 他说萧公子现也无意与少爷结亲,如今落花无意流水无情, 既然两家无缘,此后也不强求。”

    意料之中。

    任长海吐出一口气,在原地徒劳地转了两圈。

    他在得知任欲晓捅的篓子后, 第一反应就是叫来经办之人,问了个清楚明白,又差人去处理掉不干净的小尾巴。

    只求万万不可让萧家人顺藤摸瓜,查到自家身上。

    到时萧家若是知道,任欲晓为了不想与萧青棣成婚, 想出这等儿戏一般的馊主意。

    莫说生意上的合作了,姓萧的不来把仁生堂砸了, 都算是给自己面子。

    他从任欲晓的随行小厮处得知,当日办这事的是两个小乞丐。

    按理说, 事成之后这两个乞儿应该去约定地点相见, 索要后续的酬金。

    原本任欲晓也是想花点小钱封他们的口, 谁料现在把县城掘地三尺, 也找不到这两个人了。

    只盼着别是萧家抢先一步,已经拿捏了他们的把柄才好。

    任长海定了定神,复而追问道:“除了这个,萧老爷可还曾说别的什么了?”

    要知道他压根不那么在意任欲晓娶谁,任、萧两家联姻,无非是彼此各取所需。

    今秋各地粮食减收,又迎来酷寒冬日,居高不下的粮价背后,便是这帮赚得盆满钵满的粮商!

    萧青棣的父亲经商多年,早就是老狐狸了。

    这等局势下,粮商稍微出点差池,回头就容易被扣上一个囤积居奇的帽子。

    但他精准地踩着那条线,不是不放粮,不控价,问就是他收粮食的价格也高。

    他赚得或许称不上是暴利,可也是非常客观的一笔银两。

    在这个前提下,任长海本来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想趁着两家孩子的婚事敲得差不多时,也插一手今冬的粮食生意。

    需知他们开医馆、卖药材的利润又能厚到哪里去?

    彭县令动不动狮子大开口,把他的家底都刮薄了三分。

    这下可好,他一时没看住膝下孽障,就出去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好端端门当户对的婚事没了,眼看就要到手的银子也吹了。

    至于那个姓喻的小郎中……

    借此机会把他料理了倒未尝不可,只是这年终官员审核,亦有刑狱诉讼一条。

    彭县令这老东西之所以总是拖拖拉拉地不爱立案升堂,个中原因不就是没有案子,就无从谈能否破获。

    到时候上头的监察官员来转一圈,看着寿安县少刑狱诉讼的记录,纸面上便也漂亮干净,显出他治理有方。

    这般等任期一到,他才有路子高升。

    因而过去处理那些个医馆时,都是吓唬一番便了事,没有一次真的闹到县衙去。

    可昨晚县令不在,手底下的小兵拿了好处,搞得声势浩大。

    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任长海捏了捏眉心,挥手让伺候的人去端一壶平心静气的安神茶。

    算着日子,彭县令明日应当就会从府城回来了。

    到时自己少不得再去走动一番,替那个混账儿子擦屁股。

    等到茶水端上来,任长海喝了半盏,嗅着那股子酸枣仁的味道,唤来手下得力的管事。

    “那个用来陷害喻氏医馆的孩子现今如何了?”

    小乞丐寻不着了也就罢,这家人一定得按在手心里。

    哪知管事听了这话,当即一脸紧张道:“老爷,小的正要回禀此时,那孩子初时只是被喂了药,呕吐不止,又因本身就有痫症,一晚上就犯了两回病,这眼看着……”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任长海怒喝道:“莫要说话吞吞吐吐!眼看着如何了?”

    管事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如实答道:“回老爷的话,咱们医馆的郎中也说,这孩子治不治的,怕是都要不中用了啊!但是先前少爷发了话,说定要给这孩子托到衙门升堂,这可如何是好,还请老爷明示!”

    任长海听了管事的描述,得知那孩子已是口吐白沫,水米不进。

    他摆弄着手上的一枚白玉扳指,莹润有光的玉面,映出他冷沉沉的脸色。

    只见他沉吟片刻道:“想办法吊着命,但不可治好,若真是没救了……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的语气森凉,管事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但迅速明白了过来。

    任长海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重重呼出一口气。

    ……

    城内另一角,添福巷口。

    一辆马车徐徐转弯,最终停在温家门前。

    停稳后,车夫搁下马凳,自里面走出一个身披大氅,头戴风帽的人。

    在回屋通传的人得了首肯后,此人撇下随从,独自进了院落,站定后摘下帽子。

    方才被宽大的帽檐遮挡住的脸,赫然属于萧青棣。

    若非他先前差人传信,温野菜不会这么容易放他进门。

    两个哥儿相见,只觉得屋内的气氛都一时诡异起来。

    尤其是温野菜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儿,萧青棣清了清嗓子,果断选了个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坐。

    范春燕送上一盏茶,又接过年年抱在怀里,快步退到一旁。

    温野菜开门见山,“你信中所言,当真属实?”

    萧青棣面对温野菜,面无表情道:“你也是哥儿,应当明白,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温野菜眼皮一跳。

    萧青棣深吸一口气,掸了掸衣摆,继续说道:“总而言之,那两个乞儿已经被我们萧家寻到,如今押在府内,他们不知背后指使者为何人,但起码可以证明有人想引开喻郎中,对其不利。”

    温野菜深深看了一眼萧青棣。

    现今他已经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城中萧氏粮行的独生哥儿。

    只是没想到那日在医馆发生的事,居然会被任家利用,成为刺向两人的一把刀。

    “他们若是作证,就难免说出当日真相,于你名声不利。”

    萧青棣抬眸看向温野菜。

    他确实挺羡慕对方能有喻商枝这么个芝兰玉树的好相公,但后来他也去打听了喻商枝的过去。

    若真要论起来,这般汉子长得再好看,若还是先前乡野草医的身份,自己八成也是不会心动的。

    二人一道被任欲晓暗算后,萧青棣更是彻底歇了那方面的心思。

    他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形。

    “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名声赔进去,也不会在这方面攀扯上喻郎中,人言可畏。”他道。

    “我已教给那两个乞儿另一套说辞,到时他们只需要讲,有人花银子雇他们以上门看诊为托辞,诱喻郎中到城中空屋,将人药倒,左右结果一致就行了。”

    毕竟当初这个陷阱的确有一层目的,是调虎离山。

    把萧青棣搁进去,则是为了一箭双雕。

    温野菜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萧公子,你如何能保证那两个乞儿不会反咬一口?”

    萧青棣显出一个有些一言难尽的神情。

    “这就要多谢喻郎中,留了后手了。”

    他看向温野菜,神情有些尴尬。

    “那两个乞儿声称喻郎中给他们喂了毒药,三日不吃解药,就会毒发身亡,从那日算起,明天就是第三日了。”

    话音落下,他俩四目相对,眼底各有各的不解与茫然。

    一炷香的工夫后,常凌赶到了堂屋。

    听闻下毒一事,又问了问那两个乞儿的症状后,常凌这个半吊子郎中摸了摸鼻子道:“总之不会是毒药,但多半是吃了别的什么药,吓唬他们罢了。”

    他想了想,看向温野菜。

    “主夫,我学艺不精,只怕弄巧成拙,不若还是去村里把麦芽师姐接来的好。”

    事发突然,村中的孔麦芽尚且不知城里出的事。

    但往周全了考虑,引她去看一看那两个小乞丐是最稳妥的办法。

    温野菜当即让老章赶车去村里接孔麦芽,而今家中有朱家的护院帮忙,加上大旺和二旺看门,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来往斜柳村需要时间,温野菜同萧青棣说好,等接到人会直接送去萧家。

    送走萧青棣,温野菜回到屋内,看见温二妞和温三伢姐弟俩正在陪年年玩儿。

    大吉甩着毛尾巴,正站在屋内的桌子,同样看向小床的方向。

    温野菜的眼神温柔下来,走上前去坐下。

    他伸出手,小哥儿便捉住了他的手指,扯着要往嘴里送。

    温野菜顺势握住他的小手,攥成拳头的时候,只觉得和个核桃差不多大。

    “也不知道你爹在狱中如何了。”

    温野菜喃喃道。

    一旁的温二妞和温三伢听着不是滋味,温三伢安慰道:“喻大哥一定会没事的。”

    温二妞也道:“是啊大哥,那程掌柜和周掌柜,不都托人往牢里传信了,不怕喻大哥在里头吃不饱穿不暖。只要喻大哥好好的,早晚都能出来。”

    温野菜怕的就是这个。

    这数九寒天,监牢里什么条件可想而知。

    别看喻商枝自己是个郎中,实则身子骨一直不怎么结实。

    哪怕孩子就在眼前,他也片刻都坐不住。

    只觉得自己安坐片刻,就会错过什么一样。

    过了许久,温野菜仍在心绪难平。

    张苗苗从院子里匆匆跑来,夹杂着大旺和二旺的叫声。

    这日食肆不开门,温野菜本来给苗哥儿放了假,但他还是一早就来了。

    说是这头多个人也多个帮手,无论出什么事,好歹也人多力量大。

    “掌柜的,外头来了一个汉子,抓了一个人来要见您,他说自己叫曹二,您认识。”

    温野菜赶忙起身往外迎,只是不知道曹二为何会不打招呼地直接前来。

    但他知道,先前那对倒打一耙的夫妻,是曹二介绍过来的同乡。

    这厢才进堂屋,温野菜就见曹二和几个护院一道,押了一个汉子进来。

    曹二是庄稼汉,力气大得很,朱家几个护院,更都是从武馆雇来的练家子。

    他们一起摔进来个鼻青脸肿的农家汉子,常凌打眼一看,就叫出声来。

    “是你!”

    他指着地上,朝温野菜道:“主夫,这便是那个得了痫症的孩子他爹!”

    院子里呼呼刮过一阵大风,吹得檐下没点着的灯笼乱晃。

    大旺和二旺发出警惕的叫声,因为拖了长音,甚至有几分像狼嚎。

    曹二见了温野菜,当即朗声道:“温哥儿,此人是我同乡,他看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我可瞧他不起!这几日我日日在城里转悠,想知道他躲去了哪里,今晚果然被我逮着了!您看怎么办,要不要天亮就送官,有他作证,喻郎中肯定能被放出来!”

    温野菜听罢曹二的话,看向地上这汉子的眼神格外复杂。

    他们之前也起过要寻找这家人的心思,可和几个掌柜坐一起分析的时候,大家都一致认为,任欲晓一定会把他们藏起来,不然岂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

    当时温野菜别无他法,只好找到曹二,向他打听了一番这一家三口的事。

    没想到曹二还真的上心,靠一己之力把人抓到了自己面前。

    此事就像是柳暗花明,骤然迎来了转机。

    曹二见地上的汉子支支吾吾不说话,当即弯腰把人拎起来道:“成大牛,你要是个汉子,就敢作敢当!为了一笔臭钱就害给你儿子治病的郎中,你他娘的也算是个人!”

    叫做成大牛的汉子在地上跪下,当场往自己脸上来回甩了几巴掌。

    “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害了我儿啊!”

    温野菜见他打完巴掌,又趴在地上痛哭不止,当即上前两步道:“成大牛,你为何说你害了孩子?难不成,你们不是串通好了演戏?”

    曹二也悚然一惊,惊讶地看向地上的人,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头一回认识他。

    “成大牛,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给你孩子喂了什么不该喝的药!栓儿本就病得严重,你……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啊!”

    随后屋里众人在成大牛形容崩溃的讲述中,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日早晨,我和婆娘带着孩子,正往医馆去,路上突然蹦出来个人把我们拦下,我本以为是什么歹人,可瞧那人穿着打扮又极不错,便住下脚听他要说什么。这一听可不得了,他竟连我们几个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孩子得的什么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骇了一跳,问那人究竟想干什么,他就掏出了一个十两的银锭子,说是……让我们帮忙办件事,若是事成,回头能给一百两!”

    这个价格一出,温野菜叹了口气。

    他能够理解一百两银子对于穷苦人家的吸引力,可是……

    曹二给了成大牛后脑勺一巴掌。

    “别说是一百两,就是一千两,一万两,你做人也不能丧良心!”

    成大牛抹了把泪,一张脸饱经风霜,又黑又红,很快继续说了下去。

    原是对方让他们什么都不用管,只按部就班地去喻氏医馆看病,只等孩子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症状,便抱着孩子闯出去报官。

    “他们说,到时候只是给栓儿喂点催吐的汤药,一个孩子,就算是有毛病,吐两口也不会要命不是?还告诉了我们,官差会在哪条街上巡逻,说是只管报官,后头什么都不用管,等着拿钱就是。”

    成大牛和他媳妇没抵得住一百两的诱惑,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他们想着,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原本栓儿就快好了,有了这一百两,一家人往后就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事情也确实如对方所说,住在医馆的当夜,医馆的伙计送来晚上的药汤。

    他们深知这碗药很可能已经被做了手脚,但还是咬咬牙,让孩子喝了。

    “当初我媳妇其实劝过我,说要不还是算了,喻郎中是好人,咱们不能为了银子就这么害人,可是,那可是一百一十两啊!这些日子为了栓儿的病,家里的地也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们实在是……实在是……”

    温野菜不想听他给自己百般找理由,只继续问道:“后来呢?”

    到了这里,成大牛恨恨道:“我们报了官,就看那些官差奔着医馆去了,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人,说是给我们一家三口寻了个住的地方,还有郎中给栓儿看病嘞!结果我们一去,哪里是什么住的地方,就是个柴房,更没什么郎中!从昨夜到现在,栓儿已经吐了好多回,眼看快不行了,我和婆娘拼命喊人,后来来了个人看了一眼,却是压根不想管!我想着不能看着孩子就这么眼睁睁地没了,就趁着他们看门的人疏忽的时候,把人敲晕,跑了出来!”

    曹二啐他一口道:“跑出来作甚?难不成跑出来寻别的郎中给栓儿看病么?栓儿也是倒了霉,遇见你们这对爹娘!”

    虽早就料到成大牛一家肯定是收了钱,但如今听来,还是觉得甚为荒唐。

    任欲晓为了不想和萧青棣结亲,又想给喻商枝一个教训,便可以枉顾人的清白与一个孩子的性命。

    而成大牛夫妻为了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百两银子,亦是良心丧尽。

    成大牛显然已经走投无路,堂堂汉子,边淌眼泪边道:“曹二哥,喻夫郎,都是我的不好,可栓儿没错啊!求你们想办法救救他!求求你们了!”

    成大牛在地上拼了命的磕头,其余众人都冷眼垂眸望着他。

    温野菜何尝不恨,他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你让我想办法救你孩子,你又何尝想过我已经被抓入狱的相公?他只是个郎中,也只想做一个好郎中!我们的孩子才几个月大,说不准就要因为你的贪财,而从此没有爹了!”

    成大牛哪里还说得出话,曹二气愤至极,又给了他一拳头。

    这个晚上,注定无人入眠。

    成大牛自然要被扣下,而朱家派来的护院出去转了一圈,也发现任家已派了人在城中四下寻找。

    幸而这个院子买来时,便有一个存菜的地窖。

    曹二自告奋勇,拎着成大牛一同进去,保证道:“温哥儿你放心,有我在,这老小子跑不了!”

    刚藏好成大牛没多久,温野菜正要去给朱家和周澜送信,章志东赶的马车正好将孔麦芽接了过来。

    小丫头到了地方,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奔向温野菜。

    温二妞也在旁边,两个姐儿紧紧拉住手。

    “师母,我听了章叔说的,师父现今如何了?”

    温野菜把她揽回屋内,将今晚发生的事细细同她讲过,末了道:“你且先去萧家看看那两个乞儿,若是没什么大碍,也先把他们唬住。”

    孔麦芽冰雪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个中意思。

    她用力点点头,“师母放心,麦芽明白该怎么说。”

    现下两方人证都捏在他们手里,就算任家有颠倒黑白的手腕,他们也不至于全然被动。

    周澜也介绍了县城里有名的状师,他们干这行的,素来不怵什么任家王家的,毕竟对手越难缠,他们挣的讼金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且周澜请的这位,还是个秀才,在县衙之上,也能见官不跪,很是有些本事。

    现在只等彭县令从府城回来,升堂断案。

    夜幕之上,星子辉辉。

    温家彻夜燃灯,任家也已发现成大牛跑了路。

    不少举着火把的家仆在城里四处找寻,任欲晓得知小乞丐没了影,这家人里也跑了一个后,总算意识到事情好像被自己搞砸了。

    “爹,现在怎么办,那两个小乞丐就罢了,说不准已经冻死在哪里了,但成大牛会不会乱说?”

    任长海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你该沉住气的时候,倒是头一个就自乱阵脚!他的妻儿尚在此地,他又敢去哪里胡说八道?”

    想来也是如此,可任欲晓看了一眼柴房的方向,又道:“爹,我听说那孩子已经快不行了,我本想到时候也让他到堂上去指认那姓喻的郎中,这下怕是来不及了。”

    任长海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怜悯,听罢亲儿子说的话,转而不紧不慢地接

    茬道“若是没死,那便最好,若是死了……”

    “他没了嘴,不还有仵作么?”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小喻马上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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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二章

    大人可否将这名郎中请来,救奴家与孩儿一命!

    就在任家和温家各自为次日做准备时, 谁也未曾料到彭县令正乘马车星夜奔驰,返回寿安县城。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接到家仆来信, 说是家中五姨娘腹中胎儿未曾足月,却猝然发动, 且产妇心悸气短,恐有难产之忧!

    府中人人皆知,五姨娘贺云近来甚得彭县令的宠爱。

    其府中胎儿, 极有可能是府中第一个小少爷, 因而事情一出, 无人敢托大,第一反应就是遣人去府城禀告老爷。

    彭县令姓彭名浩, 此刻正坐在马车之中,双手揣在袖中,一颗心七上八下, 惴惴不安。

    从府城返回寿安县,白日里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半时辰,而今夜路更加难行。

    他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喝道:“快点,再快点!”

    车夫哪敢二话, 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在确保马车不出事的前提下, 挥着马鞭,让马儿一路狂奔。

    彭浩坐回车内, 双唇紧闭, 半晌后他看向跪坐在车厢里大气不敢出的随从, 忍不住道:“五夫人为何会突然早产, 可是有人冲撞?”

    那家仆俯身道:“回禀大人,五夫人因知自己有孕在身,向来是足不出院的,但出事之前,她刚进了午食,不知是否与饭食有关。”

    彭浩面沉如水,脑海里飞快闪过数个念头。

    自家后宅女人太多,彼此偶尔有个拈酸吃醋的行径,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乐见其成。

    毕竟这帮女人天天囿于后宅,不争这些,又能干什么呢?

    不妨任她们各自扯珠花,空出的闲暇,还能个顶个的想一想如何讨好自己,何乐不为。

    但是唯独一点,若是谁敢动腹中的孩子,他绝不会纵容!

    需知他都不惑之年了,膝下还无半个儿子,上头一个正妻三房美妾,各个都不顶用。

    本来纳了任家的女儿任芳晓,年轻貌美,就像清晨还打着露珠的一朵娇花。

    那段时间,他几乎夜夜专宠一房,觉得这样下来,总该有点动静,然而竟还是没怀上。

    直到有一次,他在城中偶遇贺云,一下子就被这个与任芳晓风格截然不同的清丽美人所吸引。

    她虽是商户之女,却颇有才情,还弹得一手好琴。

    而最让彭浩惊喜的是,初时二人不过露水情缘,后来辟作外室没多久,贺云就怀了身孕!

    彭浩认为是自己的子孙缘终于到了,为了防止后宅有人生事,他特地把贺云养在府外数月,最近才抬过了门。

    除此之外,他还请了仁生堂的名医来为其诊脉,接连来了三个,都打包票说腹中一定是儿子。

    彭浩想好了,等这一子诞生,他就把其挂在嫡妻名下抚养,同时也不会亏待了贺云。

    有贺云作对比,那任芳晓都显得娇纵了一些,不够讨喜了。

    若不是她背后有任长海这个爹,还有仁生堂偌大的生意,彭浩已经对她有些许厌倦。

    谁知在这个关口,自己不过是依例去了一趟府城,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车夫在彭县令催命一般的催促下,提前将将半个时辰,就把马车赶到了县令府邸门前。

    彭县令甚至顾不上整理衣冠,下了车就朝后宅疾行而去。

    到达贺云所居的宅院时,这里已经是挤挤挨挨,立了无数人头。

    他一眼望去,先找到了自己的嫡妻。

    “云娘怎么样了?”

    彭夫人手上挂着佛珠,平日里向来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今日的脸色也是格外难看起来。

    “羊水已破了几个时辰,仁生堂遣来了郎中,稳婆也在,可眼看着人越来越虚,怕是就算时辰到了,也生不下来!”

    彭县令朝后一扫,见后宅三名妾侍也都在此处。

    不知为何,他瞧见这几人摆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只觉得烦闷,当即挥手道:“你们既不是稳婆,又不是郎中,更不是丫鬟,在这里围着做什么,都散了去!”

    彭夫人到底是后宅之首,她见彭县令动了肝火,便赶紧给那几人使眼色。

    二姨娘和三姨娘已经许久未得彭县令青眼,原本过来也是做做样子,免得回头落不是。

    听了彭夫人的话,两人立刻借坡下驴,告辞离开。

    可任芳晓却留下了。

    只见她举着手帕浅浅拭泪,看起来我见犹怜。

    “求老爷开恩,允奴家在此等候。奴家与云娘年纪相仿,这些日子在府中来多有来往,实为异性姐妹一般,奴家实在不忍离开。”

    比起上面两个妾侍,彭浩到底对任芳晓的感情还多一点,遂道:“罢了,你愿意留就留下,去陪着夫人一道,替云娘念经祈福。”

    任芳晓含泪答应。

    又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自里屋传来的叫喊简直令人耳不忍听。

    彭浩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等到再一次见到仁生堂两个一把胡子的老郎中后,他不由质问道:“为何还是不成!你们不是都开过汤药了么?这就是你们仁生堂名医的看家本事不成?”

    这两个郎中连连跪下告罪道:“望大人恕罪,实在是如夫人体质羸弱,气滞湿郁,以致壅塞胞宫!这接下来虽然也能开催产的汤药,促使胎儿尽快产下,却耐不住这产妇本人没有力气。”

    彭浩用力抹了一把脸,片刻后沉声道:“那本官问你们,这胎儿未曾足月,生下来能不能活?”

    两个郎中当中,相对年长的那名很快道:“虽未足月,但也八月有余,生下来后悉心调养,亦不会有差池。”

    彭浩得了这个答案,看向他们道:“好,你们继续去想办法,记住一句话,必要的时候,保小,不必保大。”

    两个郎中得了命令,快步退回屋内。

    彭浩十指紧握在一处,祈求老天爷不要夺走他的儿子!

    除此之外,彭浩也做了另一手准备。

    眼看仁生堂这两个郎中半天都束手无策,他决心令府中家仆去城中广请郎中一道会诊。

    他就不信了,这城中莫非没有一个郎中,能保住他的孩子?

    家仆不敢怠慢,城中各处医馆一听是县老爷召见,更是各个从睡梦中爬起,忙不迭地背起药箱就跟来。

    很快屋子里就聚集了七八号郎中,撇去仁生堂,也都是在城中颇有口碑的。

    奈何天不遂人愿,他们一个个的进去,一个个摇着头出来。

    “废物,一个个的都是废物!”

    彭县令一时间犹如困兽,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想差人去府城请郎中,可又被告知压根来不及。

    “那你们说怎么办!”

    正在这时,屋里头贺云的贴身丫鬟出来行礼道:“老爷,我们夫人想见您一面,还望老爷成全!”

    彭浩悲从中来。

    他揣测多半是贺云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便是能保得住孩子,也保不住自己的命。

    虽说嫡妻和任芳晓都上来劝阻,但此时此刻,彭浩的眼底还是浮出几丝不值钱的深情。

    “我进去见云娘一面,你们继续想办法!无论如何,今天都要保她们母子平安,再不济,也要保住孩子!”

    彭浩丢下这一句话就慌慌张张地进门了,浑然未见一群郎中里领头的,来自仁生堂的某一位,不动声色地和任芳晓对视一眼。

    后者在心里冷笑。

    贺云啊贺云,你就算怀上儿子又如何,落在仁生堂的手里,照旧让你母子俱丧!

    彭浩进了屋,扑在贺云床前。

    他心爱的美人这回已经是面色惨白,汗出如浆,但即使如此,也另有一番病若西子的风情,令他的心头一揪。

    贺云冰凉的手一把握住彭浩的衣袖,泪水自眼角滑落。

    “老爷,奴家不想死,奴家想为大人诞下麟儿,全了老爷的心愿呐!”

    纵然方才在屋外说的话再冷血,当着贺云的面,彭浩依旧是五味杂陈。

    他反握住贺云的手道:“云儿不怕,现今县城内所有名医尽数在府中,一定有办法救你!”

    贺云浅浅摇头,含泪道:“老爷,方才那些个郎中尽数进来过,虽未明说,奴家也看得出他们已是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道:“可是老爷,奴家先前听舍弟讲起,道是城中新来了一名郎中,虽出身乡野,年纪轻轻,却有神医之名!不知大人,可否将这名郎中请来,救奴家与孩儿一命!”

    彭浩一时愣住,贺云的弟弟贺霄他是知道的。

    小小年纪,颇有才名,若是明年下场考个秀才,是能为自己的政绩添一笔的好事。

    因而听闻是贺霄提起的,彭浩颇为在意道:“城中还有新来的郎中,还是个神医?我怎么不知?”

    贺云泪盈于睫,梨花带雨。

    “奴家身居后宅,并不得知,老爷就当奴家是病急乱投医罢!”

    彭浩握紧她的手,安慰道:“云儿莫怕,我这就差属下去把此人寻来!乡野之中,常多奇人异事,说不准他真有几分本事!”

    彭浩很快离去,贺云浅浅闭眼,又很快睁开,一刹那间,目光里虚弱淡去,唯剩坚定。

    此时彭府之中,正上演同行相轻,那些个郎中七嘴八舌,吵不出个头绪。

    彭浩唤来心腹,去打听这个姓喻的郎中,对方去而复返,却是面露难色。

    彭浩看在眼里,将人唤到书房问话。

    “城中可确有这个郎中?”

    对方答道:“回禀大人,的确是有,此人名叫喻商枝,出身凉溪镇,月初刚举家迁来城中定居,昔日他在凉溪镇与村落中行医,颇有盛名。您还记得凉溪镇有个富甲一方的钱员外吧?他当初得了中风之症,半身不遂,口歪眼斜,就是这名喻郎中诊治的,据说不出月余,便行动如常了!”

    情况紧急,彭浩一时没顾上思索,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打听到这么多,以为真的是喻商枝声名远播。

    “既如此,还不赶紧把此人叫来府中,替如夫人看诊!”

    随从苦笑道:“大人,您这几日都在府城,有所不知,这名喻郎中他……”

    他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旋即接着道:“您也知道,这开医馆的,初来乍到,难免触了任家老爷的霉头,这喻郎中好巧不巧的,昨个儿刚被押入大牢,说他草菅人命呢!”

    彭浩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任家在县城里的行径他自然是知道的,更是清楚,任家没少借他的手,教训城中那些不肯合作的医馆与郎中。

    若非如此,偌大县城,何来它仁生堂一家独大的局面。

    可他们动了谁不好,偏偏动了这么号人物!

    彭浩深吸一口气,令人迅速召来负责此案的捕快。

    小捕快不知为何被县令深夜召见,进来的时候一脸忐忑不安,直到被有关喻商枝一事兜头砸中,顿时摸不准彭县令的心思了。

    他快速转动脑筋,战战兢兢道:“回大人,那姓喻的郎中,确实是犯了案子,开错了药,害了个孩子,小的这才去抓人的啊。”

    彭浩还不知道任家那对父子的德性?

    任长海抬抬腿,他都知道对方要往哪里撒尿!

    怎么全天下的郎中都九成九的安分守己,到了他仁生堂的眼皮子底下,就今天这个庸医误诊,明天那个草菅人命?

    在他的威压之下,捕快很快说了实话。

    他们一票人都或多或少收了点任欲晓的好处,“就是打算搓一搓那小郎中的锐气。”

    “您问那个孩子?哪能真的出事,听说还在任家,好端端的!”

    既然已求证过喻商枝确实不是什么误诊的用意,彭浩哪里还顾得上此人是不是在大牢里。

    反正是县衙大牢,把人提出来,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么?

    “你亲自去,速速将此人带来!”

    捕快得令,正要跑走,又听彭县令在后面补充道:“来之前记得给他换身衣服,莫要一身脏污,冲撞了夫人!”

    此时尚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一群郎中叽叽喳喳装模作样吵架的任芳晓,尚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她满心以为贺云和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已成定局,睁开眼睛,面前的小佛堂线香袅袅,彭浩的正头夫人看起来虔诚无比地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任芳晓跟在后面装模作样,其实心里对这些神佛之事全然无所敬畏。

    直到不久之后,有小丫鬟匆匆来报,说是彭县令从大牢里提出来一个刚押进去的年轻郎中,说是什么神医,这会儿已经进了五夫人的屋子里去了!

    任芳晓手中的一串佛珠险些落地。

    什么年轻郎中,该不会是……那个姓喻的?

    ……

    时间回到两刻钟之前,喻商枝正在牢房里对着墙面出神。

    时间已经过去一日两夜,彭县令迟迟没有升堂。

    他从狱卒的口中得知,这是因为彭县令去了府城,始终未归的缘故。

    牢房阴冷,轻而易举便冻透了他身上的长衫。

    之前厚实的外袍早在入狱之初就被人扒走了,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被,总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也离得风寒不远。

    这会儿已经过了晚间狱卒放饭、巡视的时间,按着昨日的观察,这会儿他们应当都聚在值房里闲聊。

    所以当听见有人朝这边走的脚步声时,喻商枝压根没转身。

    哪成想,狱卒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串钥匙碰撞出声,竟是一把拉开了他的牢门。

    喻商枝豁然转身,就见狱卒丢进来一个包袱。

    包袱落地,绳结散开,里面赫然是自己的外袍。

    狱卒的语气还是和之前一样颇有不耐烦之意,但相对而言,已经算是客气了几成了。

    “你小子是个有运道的,也不知大人为何要单独召见你,还让你更衣后前往,说不准你这牢房也蹲到头了。快些把自己收拾干净,就随我们出去!”

    在喻商枝愕然地注视下,甚至有人另外端进来了水盆和皂角,还有一把梳子。

    除此之外,更是解开了他的手脚上的镣铐。

    这换了谁也猜不透情势为何如此,喻商枝只好先适应了一些骤然轻松了的四肢,揉了揉有些磨破的手腕后,迅速拭面净手,简单地重新束发,最后披上外袍。

    狱卒让他从牢房里出来,在光下站着,打量一番后道:“还算齐整,大人应当不会怪罪了,跟我们来吧。”

    旁边牢房里的犯人们一阵躁动,谁也不知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何故刚进来就被放出去了!

    他们怎么没有这等好运道?

    从县衙大牢到县令府邸,路程并不远。

    喻商枝也已拿回了自己的药箱。

    离开大牢后,引路的狱卒就退下,换成一个捕快和两个官差紧随其后,大抵因为他名义上仍是嫌犯。

    而前面走着的,则是一个管家打扮的人。

    一路上,他提前告知喻商枝贺云的情况,还嘱咐道:“我不知道你的本事究竟如何,但既然大人召见你去,你便要拿出看家本事应对!我可告诉你,这会儿临盆的虽只是个如夫人,那可是大人心尖上的人,肚子里头,是大人盼了许久的小少爷!”

    喻商枝认真听罢,心里一阵意外。

    没想到自己遭人陷害,到头来竟是因为这般缘故,得以暂离牢狱。

    一行人很快来到彭府。

    因贺云难产,彭府之中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来去匆匆。

    到了后宅小院,喻商枝已能闻到寒风也吹不散的浓烈药味。

    此时距离贺云破羊水已经过去将近六个时辰。

    大部分的产妇,这会儿的产道都应当开得差不多了。

    便是少数动静慢的,根据情况喂下催产的汤药,加之稳婆协助,亦能顺利生产。

    但这位五夫人的情况,显然更棘手一些。

    屋中,彭浩正在焦急等待喻商枝的到来。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现今是他唯一的希望。

    可等到真正见到喻商枝时,他才发现,原来贺云说的年纪轻轻是这个意思。

    在他的印象中,郎中年岁在四十以下,就足以称之为年轻有为了,君不见方才屋子里那一帮子,加起来都有好几百岁了。

    这人,真的医术了得么?

    彭浩一时觉得自己也是昏了头,居然为了几句模棱两可的传闻,就把这么个“嫌犯”从牢里召见出来。

    但如今来都来了,他见对方气定神闲,不见惊惶,决定还是给其一个机会。

    “草民喻商枝,拜见彭大人。”

    喻商枝没有功名在身,来到此地,也不得不见官行礼。

    “起来吧。”

    彭浩坐在堂上,觑着这名年轻人。

    他搁下手中茶盏,热茶烫口,他心焦气躁,几乎没喝多少。

    “本官心知,你或许心有冤屈待陈。而本官此前听闻你医术了得,故而现今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将功折罪,本官自会为你求得清白。”

    彭浩认为这话出口后,但凡对方是个聪明人,就定能听明白。

    喻商枝没让他失望。

    这个年轻人闻言再次行礼。

    “草民谢过大人,大人英明!”

    喻商枝背着药箱进了里屋,彭浩和彭夫人也一道跟了进去。

    彭浩扫了身边人一眼,刚想说什么,却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芳娘人呢?”

    彭夫人抬了抬眼皮。

    “芳娘说自己心口不适,寻了郎中,正在外间看诊。”

    彭浩现在无心在意这点小插曲。

    至于喻商枝,他在见到贺云后,总觉得这名女子的眉眼之间有几分眼熟。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促其顺产。

    此刻的他,已经浑然忘记了自己“戴罪之身”的身份。

    贺云是县令如夫人,按照规矩,需得垂帘,手腕上覆薄帕诊脉。

    这等细节其实也很考验郎中的水平,诊脉乃是见微知著之事,容不得半点错漏。

    好在这点干扰,不会对喻商枝造成影响。

    彭浩夫妻二人立在一旁,注视着这名过于年轻的小郎中。

    喻商枝的诊治不多时便结束,得出的结论与先前那群郎中差别不大。

    “如夫人脉弦滑,间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之症状,阵痛虽烈,却周身无力,乃是气滞湿郁导致的难产。”

    虽然这句话彭浩今晚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可喻商枝的诊断结果,与外面那群老郎中一致,即可说明他的水平的确没有问题。

    “那该如何是好?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要胎死腹中!”

    喻商枝假装没听出彭浩这句话中,隐含的舍大保小之意。

    他问过方才其他郎中开过的催产汤药,眉头微颦,看起来并不赞同。

    “大人,依草民看,如夫人的难产,除气滞湿郁之外,兼之还有如夫人身为女子,身量窄小,从而交骨不开,以及胎儿产位不正的缘故。因此单纯使用催产药,必定难见其效。现今如夫人已经用上了参汤,继续拖下去,无论是夫人还是腹中胎儿,怕是都难逃一劫。”

    他垂眸看向眼前地面,沉声道:“若是大人信得过草民,草民有一方法可以一试,有九成把握,保如夫人母子平安。”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三千搞定,结果一路写到六千,改一改就这么晚了,大家晚安啦,明天见~

    ——

    1、“气滞湿郁,壅塞胞宫”“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等症状描述,均参考自网络感谢在2023-09-26 17:24:25~2023-09-26 23:4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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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喻商枝打算用的药方,名为“开骨散”

    喻商枝这个九成把握, 是斟酌说出口的。

    若是不在这般场景下,他或许不会说得这么绝对。

    但以他现在的身份,想和仁生堂抗衡总是差点意思。

    唯一的办法, 便是像方才彭县令所说——

    “将功折罪”,换来一个彭县令所谓的“公正”。

    讽刺的是, 听彭县令话中藏的话,明显已经知晓喻商枝下狱,是仁生堂在背后搞了小动作。

    官商相护, 被殃及的人还要努努力才能“脱罪”, 想想真是齿冷。

    不过比起那些, 喻商枝更关心贺云的情况。

    他见彭县令夫妻还在犹疑,不得不再度强调, “大人,您若不尽快做决断,便是华佗在世, 怕是也难救下这对母子。”

    喻商枝特地咬重了一个“子”字,彭县令周身一震。

    他没再思索太久,果断道:“本官可以让你放手一试,但前提是,你所开药方需交给其他郎中过目。你初来乍到, 按律仍是嫌犯,本官不可轻易将夫人与孩子的性命尽数交托于你的手上。”

    喻商枝轻轻摇头道:“大人所言有理, 但草民亦有一个请求。”

    得到彭浩的首肯后,喻商枝开口道:“此方乃草民家传医书中所写, 按理不可轻易示人, 但既然是大人的命令, 草民不敢不从。只是交由其他前辈过目, 可以,但不可以是仁生堂的郎中。在下听闻,城中千草堂、同和堂的郭郎中、许郎中乃是妙手回春,医德高明的前辈,若此二人也在大人府中,草民愿与其协作,竭尽全力,救治如夫人与其腹中孩儿。”

    果然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仁生堂是什么货色。

    眼下彭浩哪里还顾得上任长海和任芳晓的那点面子,当即大手一挥道:“本官答应了,就依你说的做,只是……”

    他看向喻商枝,“若是如夫人与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后果。”

    不多时,从牢里出来的小郎中要接手病患的事情传到外间,在场的郎中们一片哗然。

    为首的仁生堂派来,较为年长的一名郎中,姓潘。

    他见管家出来传信,还点名让郭、许两个郎中进去,却忽略了仁生堂的二人。

    潘郎中当即站起来道:“严管事,大人此举,甚是不妥啊!咱们城中有名有姓的郎中,皆在此商讨办法,大人何以去相信一个心术不正、招摇撞骗的庸医!”

    那严管事是彭府管家,闻言揣起手道:“潘郎中,大人并非不是不信任诸位,只是诸位忙活半天,皆无结果。不过大人说了,还请诸位继续在此候着,等如夫人平安生产后再离开。”

    他老神在在地说完,便招呼郭、许二人快步走了,连多看潘郎中一眼都不曾。

    潘郎中磨了磨牙,只得暂时坐回原处,焦躁不安地摆弄着掌心里的两枚核桃。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鬟上前送茶时,袖口不经意滚落了一个纸团。

    潘郎中面不改色地将其藏起,随后以“更衣”为托辞,暂时离开。

    走出小院,他便立刻循着纸团上的指示,快步走到了附近的一丛竹林当中。

    任芳晓和丫鬟一道站在林子深处,见有脚步声,连忙上前。

    “潘叔!”

    潘郎中是仁生堂现在最得任长海信重的郎中,差不多也算是看着任芳晓姐弟俩长大的。

    一直以来,他都定期前来彭府,给包括彭浩在内的所有人问平安脉。

    而任芳晓迫切怀子的秘方,与害贺云今日难产的药物,都是通过潘郎中之手倒换入府的。

    只是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脸上都不复平静。

    尤其是任芳晓。

    “潘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姓喻的郎中,不是因为和父亲作对,被阿晓送进去的么?怎么好端端的又出来了,还要替那贱人看诊!”

    潘郎中同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比起任芳晓,相对而言,他的心中更有谱。

    “大娘子莫急,我看只是大人慌了神,恨不得将这城中所有懂点医术的人全都叫来一一试过罢了。那郎中年纪轻轻,能成什么气候?还是个戴罪之身!等到看完诊,八成还要回去蹲大牢的。眼下五夫人已是危在旦夕,别说是一个小郎中,谁来了都没用。”

    任芳晓沉了沉肩,抿唇道:“当真?”

    潘郎中捋须道:“大娘子不信任老身,也该信任老爷,咱们做的,必定是滴水不漏!”

    得了对方的这句话,任芳晓总算是稍稍放心,冷笑一声道:“既如此,那便是最好的。等到那贱人和肚里的贱种死了,老爷定也不会放过那姓喻的郎中。”

    以防被人发现,两人匆匆碰头后便立刻分开。

    任芳晓知道事态会如自己所料想的发展后,也懒得再回去演戏,直接托丫鬟去告知彭夫人自己身体不适后,悠哉悠哉地回自己的小院了。

    而此时屋内,喻商枝已经与郭郎中、许郎中见了面。

    人命关天,又是彭浩亲令,三人无人敢怠慢。

    郭、许二人的名声,乃是喻商枝某次听周澜提起过的。

    千草堂与同和堂的药材,也一向是周澜供货。

    几方合作多年,交情匪浅。

    因此喻商枝观二人见了自己,面露疑虑,索性搬出了周澜的名号,果然对方的面色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原是周掌柜的朋友,失礼、失礼。”

    郭郎中名郭乔,许郎中名许广,都是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喻商枝见了,都该叫声前辈。

    好在有周澜的人情作筏子,郭乔和许广就算再不信任喻商枝,面子上还是过得去。

    听闻他有所谓家传的难产方子,更是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你想如何做,且说来听听看。”

    喻商枝打算用的药方,名为“开骨散”。

    “此方专治因气虚、气滞、交骨不开所导致的难产,辅以针刺催产、推拿正胎之术,可保如夫人母子无虞。”

    郭乔和许广对视一眼,显然二人都从未听闻此方。

    至于针刺催产、推拿正胎之术,他们并非不会,只是就像喻商枝所说,这三个方法,缺一不可,必得相辅相成,才能挣出一线生机!

    他们很快表态道:“你将此方写下,咱们三人商议一番,若是真的可行,我二人愿意遵从彭大人的意思,与你协作医治如夫人,届时若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二人自也会承担责任。”

    这句话对于喻商枝而言,实在是意料之外的。

    他自己还有个“嫌犯”的身份,更是个县城里的生面孔。

    郭乔和许广不自恃身份,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现下还表示愿意分担责任,足以可见此二人的品性确如周澜所言,是值得称道的。

    时间紧迫,喻商枝当即挥笔写下开骨散的药材配伍。

    其中最重要的四味药材,分别是当归、川芎、炙龟板和益母草。

    郭乔看了一眼,缓缓点头道:“当归、川芎活血行气,与孕妇而言,少用可安胎,多用则可催产 。”

    许广也道:“这炙龟板用在此处,多半是为了颐养阴气促使开骨,再加一味益母草……甚妙,甚妙!”

    中医用药,药材浩如烟海,有百千之数,无论是有或无、增或减,都是考验医术的地方。

    喻商枝见郭乔和许广对自己开的方子没有异议,算是松了口气。

    在这两个前辈面前,拿出真才实学,换得他们此刻的尊重与信任,才是对病患最佳的结果。

    而后二人又提了些许建议,喻商枝听罢思索之后,抬笔修改一番,郭乔作为三人之中最年长的一人,果断拍板道:“咱们就用此方!”

    很快就有人拿着药方飞奔而出,前去抓药。

    在汤药煎煮好之前,还需推拿矫正胎位、针刺促进宫缩。

    而喻商枝摆出当初陶南吕所赠的金针时,旁边许广的目光在上面多停了一瞬,随后并未说什么,只是看向喻商枝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深意。

    针灸催产,需取合谷、三阴交、至阴、肩井四个穴位为主穴,血海、太冲为配穴,加之贺云腹痛剧烈,喻商枝又酌情追加了地机一穴。

    郭、许二人中,许广更擅长针灸,他果断与喻商枝一道,开始凝神为贺云施针。

    腹中胎儿在这番刺激下,胎位似有变动,可还是不够。

    随后又是一番推拿按摩,好歹是将胎儿的胎位推正。

    期间过程,虽三人都在,但无形之中,已全然是喻商枝为主导。

    郭乔和许广几乎都已经忘了喻商枝的年龄,在他们的眼中,喻商枝展露出的手法能力,已完全胜得过行医半生的自己!

    两人偶尔交换颜色时,眼底俱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在针灸与推拿都结束之后,府中下人及时送来煮好的汤药。

    在丫鬟接过,正要喂贺云服下时,喻商枝却出手拦了一下,另用勺子放入口中尝味后才道:“可以了。”

    郭乔和许广将此举看在眼中,各自凝神细思。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天明。

    贺云服下第一剂开骨散后腹部阵痛加剧,宫口终有渐开之势。

    一个时辰之后,在喻商枝的授意下,又送服了第二剂。

    如此重复两轮,终于在晨光熹微之际,稳婆擦了一把满头大汗,惊喜道:“开十指了!夫人,可以生了!”

    在服药期间,贺云一直咬牙攒着力气,哪怕疼到极致,连大声喊叫都不曾。

    到了此刻,由于喻商枝用药得当,加之先前已将胎位矫正,产道大开,虽说等待的过程无比漫长,可真到下力气顺产之时,却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很多。

    不出半个时辰,产房好歹是传出了独属于婴儿的啼哭。

    熬了一夜的彭浩一下子蹦起来,稳婆堆满笑容,开门报喜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是个小少爷!”

    “当真?是小少爷?孩子如何?快让郎中进去瞧瞧!”

    稳婆袖手笑道:“大人放心,喻郎中、郭郎中和许郎中已然第一时间就进去了,少爷无事,夫人也无事。虽说小少爷未曾足月,是长得小了些,但方才的哭声大人可听着了?有劲得很呢!是个命大的孩子,往后必定福气连绵,大富大贵啊!”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有眼,终于让我中年得子,我彭家有后了!”

    彭浩夫妻俩熬了一夜,终于在天光大亮之时,等到这个喜讯。

    两人紧紧握着手,好半晌彭夫人才看向稳婆道:“听你说,云娘也安好?”

    稳婆颔首,“回夫人的话,五夫人这会儿在昏睡之中,不过郎中瞧过了,回头好生做个月子,调养一番就成。”

    彭浩方才光顾着打听孩子,这会儿可算是想起生孩子的人,随即对自家夫人道:“云娘对咱家有功,可要好好奖赏!”

    左右这个孩子都要挂在自己名下,彭夫人素来也喜贺云进退有度,是个识大体的,眼下一口应下道:“老爷所言甚是,此事妾身定会安排妥当。”

    “好!很好!快,你我进去一道看看孩子和云娘!”

    看到孩子时,彭浩只觉得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虽说孩子是小了点,脸蛋皱巴了些,可这正经是老彭家的子孙!

    彭夫人也适时在一旁道:“瞧瞧这孩子,像极了老爷呢。”

    彭浩乐呵呵地看罢,又去瞅了一眼昏睡中的贺云,嘱咐了下人几句,让她们好生照料。

    因着这个孩子而忙忙乱乱好半天后,彭县令才得空,将喻商枝三人召到了外间。

    这会儿已然临近上午巳时,沉沉的冬日天空中坠着一轮黯淡的太阳。

    屋内地龙烧得火热,彭县令言笑晏晏,将面前的三个郎中好生赞许一番。

    在场的郭乔和许广虽年长,却不居功。

    彭浩喜得贵子,还保下了贵妾的性命,现下是看谁都顺眼。

    他当场赏了郭乔和许广不少银子,又让底下的人去遣散外头那群不中用的郎中。

    待屋内只余下喻商枝一人时,才啜了口茶水,继而道:“喻商枝,你果然没让本官失望,没想到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明的本事。”

    喻商枝垂首恭敬道:“谢大人夸奖。”

    如今贺云母子平安,彭浩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只是上一句话说完后,他便陷入了好半天的沉默。

    不是他不想食言,只是怎么想都知道背后主事之人是仁生堂。

    涉及任家,事情还真的棘手了起来。

    彭浩正忖着如何给任长海递个话,让他自行寻个由头,令那对苦主夫妻来衙门撤诉,好使得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个章程,耳朵一动,竟是隐约听见了县衙门口鸣冤鼓的鼓声。

    彭浩掏了掏耳朵,赶忙命人去前面看看是出了何事。

    很快就有人飞奔进来禀告道:“大人,敲响鸣冤鼓的是个成大牛的汉子,他声称自己前日受奸人蛊惑,诬告喻氏医馆郎中喻商枝草菅人命,现在良心发现,要揭露那于背后指使他的奸人!他还说,自己的妻儿被对方囚于府中,请衙门为他做主!”

    纵然早就知道结果,彭浩还是多问了一句。

    “这个叫成大牛的,他所说的奸人是何人?”

    来人飞快答道:“回大人,乃是城中医馆仁生堂背后的东家,任府!”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午出门,所以来不及写完了,先发这章,晚上回来再更一章~

    小喻快回家了!

    ——

    1、本章提及的开骨散、针灸催产的穴位等,均参考自网络搜索内容,小说之言,请勿当真(鞠躬)感谢在2023-09-26 23:42:23~2023-09-27 17:3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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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为何不趁此机会,反将任家一军?

    温宅。

    天边晨光已盛, 年年不知为何突然哭闹不止。

    羊奶也喂了,尿布也换过,就是不知道哪里不舒服。

    本以为是犯了婴孩常见的肠绞痛, 可温野菜和孔麦芽依着喻商枝先前说过的法子,又是揉肚子又是按穴位, 还是没有用。

    温野菜一夜未眠,这会儿顶着满眼的血丝,强打着精神抱着他哄。

    范春燕在一旁举着各种小玩具逗弄, 奈何年年全数视而不见。

    温野菜把孩子往上抱了抱, 一边轻轻拍着背一边道:“兴许年年是想爹爹了, 是不是啊年年?再等等,若是顺利, 说不准爹爹今天就能回家了。”

    孔麦芽皱着一张小脸,“若是师父在,定能看得出年年是为何哭闹。”

    又哄了好一会儿, 年年大约是哭累了,抽抽噎噎地半阖上小眼睛。

    温野菜接过范春燕递上来的帕子,轻轻替他擦干脸蛋,直到他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

    离了里屋, 总算是敢大声说话。

    温野菜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辰, 长出一口气道:“都打起精神来,一会儿那成大牛若是当真进了衙门, 咱们得了信, 就一道过去。”

    事情推到这一步, 起因还要从昨夜说起。

    温野菜睡不着, 却不妨碍他强行把温二妞和温三伢都赶回了屋里,不让这二人陪着自己熬。

    直到后半夜,温三伢睡得迷迷瞪瞪时被人叫醒,他穿了一副裹了斗篷,都屋里探出头,看清来人时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贺师兄?你怎么来了?”

    被章志东领进院子里的,正是贺霄和他的随从。

    而接下来贺霄说的话,让温三伢一下子清醒过来。

    “温师弟,我有关于喻郎中的消息!”

    因为贺霄的到来,温家所有人都爬了起来,各个脸上不见睡意。

    温野菜熬了两夜,脸色已很是不好,多亏他是农家出身,往昔又是个猎户,才没有倒下,若换了别的弱柳扶风的小哥儿,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贺公子,敢问可是贺娘子从县令大人府中传来的消息?”

    最早喻商枝出事,温三伢就提到过贺霄的姐姐是彭县令的如夫人之一。

    当时虽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拜托贺霄一个少年去麻烦亲姐姐,可到底还是存了一线希望,让贺霄给贺云递了个话。

    谁也没想到,贺云真的在关键时候,帮了喻商枝一把。

    贺霄也是深夜从府中溜出来的,不敢乘马车,一路都是由小厮护着快步走来,这会儿还微微气喘。

    温野菜见这孩子小脸都冻白了,赶紧去给他拿了个手炉,又端了盏热茶。

    贺霄缓过劲来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姐姐的贴身丫鬟传了信到贺府,道是姐姐怀胎八月,明明还未足月,不知为何吃了午食后突然发动,且情势很不好。彭大人延请了整个城中的名医,尽数没有办法,这等时候,我姐姐便突然想起了喻郎中。她跟彭大人提了一嘴,没成想彭大人还真的应了,当即就将喻郎中从牢中提了出来!”

    温野菜一把就近抓住了温二妞的手,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彭大人不打算追究这个案子了?”

    贺霄肃着神色,摇摇头道:“依我看,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彭大人如今注意到了喻郎中,此事便有转圜的余地。若喻郎中当真能救我姐姐,事情就更容易解决了!”

    温野菜只觉得事情似乎变得又简单又复杂,睡眠不足让他双眼干涩,脑筋都快要转不动了。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看向贺霄道:“虽不知贺娘子是什么情形,但若商枝去了,贺公子你尽可放心,他定会全力以赴,保贺娘子平安。”

    贺霄用力点了点头。

    他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最担心的人自然是姐姐,可就像贺云一样,贺霄也没忘记温家的请求,以及身陷囹圄的喻商枝,故而选择第一时间就溜出贺府,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到。

    得了温野菜这句话,他眨了眨有些泛红的眼睛。

    “也不知为何如此,我姐姐一向身体康健,怀了身子之后,更是小心谨慎,何以会突然难产呢?”

    在场的人中,只有孔麦芽最得喻商枝的医术真传,她思索半晌,蓦地开口道:“若是孕妇平日里不见什么异常,那说不准是饮食出了问题。”

    贺霄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这……这也不应该,彭大人十分看重我姐姐的这个孩子,她入口之物,都是小厨房专门做的一份,也都一一查验过。”

    孔麦芽未知全貌,不敢随意揣度,可人心可畏,最终还是点到即止地说道:“这饮食上的差错,不一定要做得很明显,有些东西少吃一点并无所谓,可若日积月累,加之与孕妇体质相冲,是有可能酿成大患的。”

    贺霄听罢,半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重重地抿了一下唇。

    之后他看起来做出了某个决定,起身向温家众人告辞。

    他是夜里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也幸而临近过年,书院已经放假,不然第二天怕是都爬不起去上学。

    温三伢也跟着把他送到门口,临走时握了一下他的手道:“贺师兄,贺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能平安顺产。”

    贺霄百感交集,轻轻点头道:“借你吉言,喻郎中也是一样。”

    贺霄走后,一家人便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眼看黑夜转为白昼,院外街市渐渐传来熙攘人声时,温宅门口又停下两辆马车。

    程明生夫妇与周澜落座堂屋,后者还带了好些个温补药材。

    “温哥儿,现下虽说喻兄还在狱中,可你们一家人也得保重身体才好。这些东西都是从自家铺子里拿的,不值什么钱,煮汤时丢些进去,也能补血养气。”

    温野菜推脱不过,只得收下。

    而他们三人前来,自也是有要事相告。

    朱碧桃率先开口,“咱们先前不是和县衙大牢里的一个牢头搭上了线,那人递了消息过来,说昨晚喻郎中已经被彭县令请去给临盆难产如夫人看诊。那人的原话是,这会儿有什么办法,就尽快使出来,加把劲,人都能捞出去。”

    她说罢,看了一眼自家相公,又望向温野菜。

    “只是这下一步该如何,还是要听你的意思。若是想使银子,你也别怕手里银钱不够,我们都在这里,都能帮一把。”

    温家几人闻言,先是都松了口气。

    既然就消息里是这么说的,那八成贺霄的姐姐已经脱险。

    随后温野菜将关于乞儿、成大牛和贺云的事全数相告,三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亏他们还以为,温野菜面对这等大事,精神头上能撑得住就算不错,哪成想温野菜悄无声息地,已经料理好了几件大事,甚至还把成大牛关进了自家地窖!

    温野菜未曾在意面前三人的惊诧,而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出身乡野,见识短浅些,恐是思虑有所不周。可我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若单单使点银钱,人是能出来不假,可那日官差来封店、抓人,闹得声势浩大,周遭人尽皆知,就算人出来了,这盆脏水依旧泼在身上,洗不干净。往后名声有损,如何在这城中立足?”

    况且……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很快,在场众人都听见温野菜继续说道:“况且仁生堂如此纵人生事,他们才是草菅人命的那一方,难道就眼看着他们全身而退,毫发无伤么?”

    听罢温野菜的发言,周澜沉吟半晌,提出一个建议。

    “既然现今我们手上有乞儿、成大牛这几个人证,为何不趁此机会,反将任家一军?”

    程明生看向周澜,拧眉道:“周兄的意思是……”

    周澜与温野菜对视一眼,没从这个哥儿的目光中看到半点退缩和胆怯。

    后者的视线迅速扫过在场几人,语气坚定道:“这回为了商枝的清白,也是为了出这口恶气。或许凭借这一件事,撼动不了任家和仁生堂的地位,可我觉得,但凡能从它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此事也值得做了。”

    这回朱碧桃、程明生和周澜的想法,已不单单是佩服温野菜那么简单了。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夫夫两个怪不得是一家人。

    温野菜方才的语气,简直和当初喻商枝表态,说即使来了县城,也绝不会向仁生堂低头时如出一辙。

    就像是蛰伏在山林中的猎手,面对身后正在追捕自己的,强大数倍的猎物。

    仍有把握趁其不备,给出见血的一击!

    于是一场针对仁生堂的小小计划,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清晨迅速开始排布。

    周澜更是亲自去了那如今靠当状师为生的袁秀才家里,将人睡眼惺忪地薅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帮成大牛写了一份全新的状纸。

    彼时喻商枝还在彭府之中,与郭乔、许广一道等待彭县令的召见。

    尚不知他的小夫郎正在家中搭弓射箭,预备着打任家一个措手不及。

    ……

    来人回禀完毕,喻商枝立在一旁,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的神情。

    搞清楚状况后的彭县令,却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倒不觉得这小郎中和其家里人,有这般手腕,能将成大牛从任家的眼皮子底下带出来,再送到这衙门门口大敲鸣冤鼓。

    但既然任家逊人一筹,白送了这么个把柄到台前,就也别怪自己这遭不给面子。

    他还没找任长海算这个烂摊子的帐!

    彭浩起身,摆出县官老爷的架势,扬声道:“来人,把喻商枝带下去,不必上镣,寻个地方暂押。让人把这两个案子的卷宗即刻整理出来,本官今日便升堂,断一断此案!”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滑跪)鉴于已经过了零点,所以就不说明天见了,下午见吧(?)

    ——

    上章写得太急了,修改了一点点时间线,但是都是细节,可以不用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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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阿野,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

    “威——武——”

    伴随着公堂两侧衙役手中杀威棒敲地的声响, 围在县衙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尽数瞧见,他们难得露一面的县老爷身穿绿色官袍,煞有介事地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堂下何人, 报上名来!”

    温野菜与朱碧桃、周澜等人站在侧方人群之中,努力伸长脖子向内看去。

    可惜这会儿喻商枝还未被带上来, 跪在公堂之中的,乃是成大牛和萧家送来的两个乞儿。

    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冒出好几个所谓“人证”,搞得彭浩翻看卷宗的时候简直烦得牙根痒痒。

    这任长海父子也是, 若是要做, 还不如索性做绝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 若是任家真的做绝,自己也寻不到喻商枝来给云娘接生。

    于是彭浩这一肚子的怨气, 就全数冲着还没来得及在他面前露脸的任家父子去了。

    再看堂下,成大牛和两个乞儿跪在青石砖地面上,简直称得上抖如筛糠。

    他们平日里见个穿官服的小兵都要吓得大气不敢出, 何况是在公堂之上面对县老爷。

    “草……草民成大牛!”

    成大牛说完后,那两个乞儿也接着自报家门。

    不过他们两个都是自幼流落街头的孤儿,没什么像样的名字,一个叫小五,一个叫小六。

    而袁秀才作为成大牛的状师, 这会儿正气定神闲地在一旁站着。

    一袭书生袍,看起来人模狗样。

    有状师在场, 也就轮不到成大牛自个儿颠三倒四地说话了。

    等到彭县令说完开场白,袁秀才便把成大牛状告之事前因后果, 尽数讲了一遍。

    状师陈词, 称得上是行云流水, 舌灿莲花。

    他们这等人若是有心, 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不过好在这姓袁的秀才除了贪财了一点,人品倒是还过得去。

    但成大牛的经历,经过他的一番渲染,引起了门外不少围观百姓的议论。

    “说来也是可怜人呦,这乡下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见过这么多钱。”

    “什么可怜不可怜的,我看是活该!为了一百两,孩子的命都不要了!”

    袁秀才无视身后纷扰,径直继续道:“……综上所说,成大牛虽受人指使,诬告喻商枝在先,但成大牛有罪,其背后的任家就无罪么?更何况如今成大牛的妻儿还被囚于任府之中,生死不知!草民斗胆,请大人即刻依照成大牛所言,将任欲晓及任府相关人等,缉拿归衙,听候发落!”

    彭浩来寿安县当县令以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和这个姓袁的秀才状师打交道了。

    他对此人没什么偏见,只因袁秀才不像那些腐儒,算是个会来事的。

    有时候在一些不痛不痒的案子上多收些钱财,回头也不忘孝敬自己一点。

    甚至彭浩还觉得,有这姓袁的在,自己在断案一事上,反而还省了不少力气。

    这次他有心借此敲打一下任家,故而对于袁秀才的“请命”不置可否。

    “来人啊,你们速速去任府索拿嫌犯,再将失踪的成大牛妻儿寻来!不得有误!”

    捕快得令而去,后面跟了少说七八个官差。

    外面的百姓吓得齐齐朝两边让道,还有人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之色。

    “不都说任家是大善人,仁生堂可是咱们县里最有名的医馆,他们会做出这等事”

    “我早就想说了,你们不觉得仁生堂黑心得很么?那里的药材,卖的是全城最贵的!”

    “可是人家的郎中医术高明啊……”

    这些话都被混在人群中的温野菜听在耳朵里,不管怎么样,能让这城中百姓开始怀疑仁生堂,今日这遭工夫也不算白费。

    县城就这么大,两盏茶多一点的时间,带队去抓人的一队官差就回来了。

    他们早在升堂之前就得了彭浩的授意,知道这回是任家触了他们家大人的霉头,不需要像往常一样客客气气。

    故而赶到任府门前时,就没给他们留半点颜面。

    至于成大牛的妻子和儿子,就更好找了,他们直接带人冲进任府,很快就凭借几个下人慌张的神情,找到了偏院里的一个小小柴房。

    只是找到的时候,成大牛的儿子已经浑身沾满呕吐物和排泄物,看起来进气多出气少。

    捕快不敢擅专,便找人拆了个门板,把这孩子放上去,扛起来就走。

    同时立刻派人去就近找一家医馆,请郎中一并去县衙。

    反观任欲晓,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不久。

    一路上他都还叫嚣着,要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捕快和官差好看,明明其中还有不少收过他们的任家的银子!

    直到被一把丢到彭浩面前,看到了成大牛那张脸,他才彻头彻尾地意识到——

    坏事了。

    谁能想到这个庄稼汉子,昨晚消失了一夜,竟和大变活人一般,竟然跑到县衙把自己告了?

    但比起任欲晓主仆几人,更引人注目的,显然是成大牛的妻儿。

    尤其是那孩子,怎么看着和快没气了一般?

    衙门外的百姓们指指点点,不少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成大牛一看成栓儿被门板抬起来,当场就眼前一黑。

    他媳妇柳秀娥到了公堂之上,更是抱住成大牛便开始哭诉。

    彭浩眉头紧锁,问前去索拿嫌犯的捕快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捕快答道:“回禀大人,据柳秀娥供述,任家不知给他们家孩子喂了什么药,孩子几度发病,任家却不派人前来救治!成大牛正是因此才冒险逃出任家想办法。”

    这说法和成大牛的对上了,袁秀才弯腰查看成栓儿道:“大人,这孩子面色青白,呼吸微弱,若不赶紧延请郎中救治,恐怕凶多吉少!”

    成大牛悲愤之下,直接扑向不远处的任欲晓。

    他现在已经知道,任家的家仆,就是受了这个少爷的指使!

    “你害了我家栓儿!我要你偿命!”

    发疯厮打任欲晓的成大牛很快被衙役拽到一旁,死死按住。

    而任欲晓的头发和衣裳都乱作一团,从未向此刻一般狼狈。

    任欲晓还在争辩。

    “大人,我压根不认识这个庄稼汉子,还有那边那两个小乞丐,更不认识现在那个什么郎中!我们任府家大业大,仆从众多,谁知道他们哪个顶了任府的名号,出去肆意行事,公报私仇?还请大人明鉴!”

    任欲晓心道,这绿皮老王八,吃了任家上万两的银子,难不成这回想来真的?

    彭浩却没理会任欲晓眼巴巴的目光。

    “小五、小六,你们且看一看这几个人里,有没有那日用银子买通你们,诓骗喻商枝的?”

    小五和小六手牵手,大着胆子凑上前看。

    因为他们身上脏污,任欲晓嫌弃地捂着鼻子一直往后退。

    而这时猝然抬起手指,指向了一个任欲晓的随从。

    “就是他!大人!那晚买通我和哥哥的人,就是他!”

    那随从自然是高呼冤枉,彭浩道:“你们为何笃定是此人?”

    小六肯定道:“大人,草民不会记错,因为这个人有对招风耳!”

    彭浩顺着看过去,嘿,可不是么。

    这个任家小厮,还真生了一双招风耳。

    不提的时候还没觉得,被人特地指出来后,就怎么看怎么明显了。

    随着案情的进展,大门外的人声越来越嘈杂。

    彭浩重重咳了一嗓子,官差们迅速上前维持秩序。

    “都退后!别往前面挤!”

    “官府重地,岂容尔等喧哗!”

    等到一阵吵嚷被压下去后,彭浩喝了口茶,淡定地抬了抬眼皮道:“既如此,我看不妨就几案并审。来人,带嫌犯喻商枝!”

    温野菜听到这三个字,心就像是一下子被攥住了。

    在他身旁,温二妞赶紧踮起脚来努力朝前看。

    身旁还有温三伢和老章等人,俱是一脸紧张。

    他们没敢出声,现在案子未曾尘埃落定,若是暴露了他们便是喻商枝的亲属,少不得惹来麻烦。

    好在很快,温野菜就看到了那个这两日朝思暮想的身影。

    哪怕只是背影,也足够令他心神震荡。

    尤其是当他看到喻商枝的手腕和脚腕上都挂着镣铐时,素来坚强的温野菜,也倏地鼻头一酸。

    他近乎贪婪地盯着喻商枝所在的方向,恨不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公堂上,喻商枝拖着有些沉重的镣铐,缓步向前。

    彭县令的指示还算有用,譬如这镣铐,实则是上公堂之前,衙役才帮他挂上的。

    毕竟他还是嫌犯身份,若是这么大喇喇地就出现在人前,怎么也说不过去,所以还要摆个样子。

    衙役如今对他的态度也称得上一句客气,都知道他是在县令大人面前得了脸的,还是如夫人母子的救命恩人。

    这边是拜高踩低的人之常情。

    喻商枝到达公堂之上,跪下行礼期间,以余光看向身边众人。

    此番不是喻商枝第一次见到任欲晓,可是对方显然并不记得他这号小人物。

    更引他注意的,则是躺在门板上的成栓儿。

    待喻商枝自报姓名之后,彭浩直接顺势道:“喻商枝,你被铺入狱,乃是成大牛夫妻状告你开错药方,谋害成栓儿,但眼下成大牛承认此乃诬告。若本官最后查明你本无罪,便可将你当堂释放!”

    话音落下,外面有人来报,说是请的郎中也到了。

    来人进门之后,喻商枝意外地发现,对方竟还是个认识的人,正是同生堂的坐堂大夫,许广。

    亏得许广一把年纪,前脚刚从县衙出来,还没睡上一个时辰,又被路过的官差薅了起来。

    他乍见到公堂上的喻商枝,心底也是一惊,但很快就知道叫自己来是所为何事。

    “这孩子……病情怎会拖延至此!”

    他放下药箱,便匆匆替成栓儿诊脉,随后连连摇头道:“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喻商枝离得最近,看在眼里,亦是心情复杂。

    他忍不住对成大牛夫妻道:“你们二人先前为了栓儿的病症,不惜变卖田产,来到县城求医,眼看栓儿的病有了起色,又为何干出这等糊涂事!白白害了孩子!”

    如今成栓儿已经发起高热,要知道痫症患者,若是持续发作且全身高热,很容易殃及性命!

    许广之所以说太晚了,原因也正在于此。

    换言之,此时成栓儿的体内脏器,说不准都已经受损。

    成大牛夫妻两个悔不当初,可又有什么办法。

    许广在得知先前就是喻商枝在为成栓儿看诊后,问了他先前的用药,随后转身朝彭浩行礼道:“禀告大人,成栓儿的病症着实严重,还请大人允许草民将这孩子带回医馆,仔细诊治。”

    无论如何,这乱糟糟的案子里,成栓儿都是无辜的。

    就算彭浩这个父母官当得再不称职,也没有看一个孩子白白丧命的道理。

    “那便快去,本官派两个人,送成栓儿过去!”

    成大牛夫妻和许广纷纷代替成栓儿谢恩。

    因带走成栓儿的人是许广,喻商枝还算是放心。

    待一行人走后,彭浩继续按部就班地审问。

    由于袁秀才亦是喻商枝的状师,故而面对成大牛时,简直有种左右互搏的感觉。

    不过县城里统共没有几个像样的状师,成大牛又立场特殊,所以在袁秀才的一番陈述之下,大家伙都听明白了一件事——

    万恶之源,不是成大牛、不是小五和小六,而是任家!任欲晓!

    矛头一旦明晰,事情就好办了。

    彭浩一拍惊堂木,直接看向任家主仆几人道:“尔等可知罪!”

    任欲晓哪里肯认罪,任府的管家和随从更是明白自己的身份。

    当下见事情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挨个对彭浩磕头道:“禀告大人,此事与我家少爷无关,皆是我等一时鬼迷心窍啊大人!”

    彭浩摆出一副十分意外的神情,看向任府管家道:“哦?你倒是说说,你们与喻商枝素不相识,为何起意加害于他?”

    这话可是把任府管家与那小厮问住了。

    他们既不能说是奉任欲晓之命,更不能说这是他们任家一贯的做法。

    要知道一直以来,彭浩都是偏帮着任家的,今日突然发难,把他们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是这无中生有的事,又让他们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编出理由?

    眼看任家的管家急出一头大汗,袁秀才暗地里给成大牛使了个颜色。

    后者会意,咬了咬牙,冲彭县令磕头道:“禀告大人,草民知道为何任家要陷害喻郎中!”

    彭浩微微挑眉,没想到这个成大牛还藏了一手。

    “你且说来。”

    自从喻商枝也来到公堂之上后,成大牛简直都不敢抬头。

    面对喻商枝,对于他而言,简直比面对县老爷还要惶恐和紧张。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诬告人在先,怕是也难逃刑罚。

    既如此,他绝对不会放过罪魁祸首!

    接下来,所有人就见成大牛一边说着,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仁生堂。

    将仁生堂高价问诊、高价卖药,且若拿不出钱便驱赶病患,甚至不让其它医馆接诊的行径,一一道来。

    说实话,过往彭浩也只是为任家行点方便而已,仁生堂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他也懒得过问。

    今日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依他来看,这便是贪心不足的缘故,也怪不得这回在阴沟里翻了船。

    但对于任家,敲打是要的,赶尽杀绝却也不必。

    彭浩心下有了计较,便等到成大牛说完,沉默片刻,方开口道:“尔等所述,本官已经明了。”

    任欲晓此时半点不怕,就算是要论罪,大不了让底下的人代替他受皮肉之苦,自己掏点钱破财免灾便是。

    事实证明,彭县令的举动确实如他所料。

    乞儿小五和小六,因收受钱财并企图用迷药将人药倒,属伤人未遂,判杖二十,当堂行刑。

    成大牛夫妻,看似与小五和小六的行为相似,但因涉嫌诬告,因此罪加一等,夫妻二人皆判杖八十,当堂行刑,且服劳役半年。

    轮到任家人时,彭浩托辞尚有疑点,还待查明真凶后,暂且把管家和随从先行收押。

    而针对仁生堂——

    “仁生堂欺行霸市,罚银五千两,责令即可整改,不得有误!”

    五千两!

    任欲晓深吸一口气,谁不知道这等所谓的罚金,就是进了彭县令自己的腰包!

    若是一两千两也就罢了,五千两,他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公堂之上,任欲晓默默安慰自己花钱总比挨打好,遂不情不愿地认了罪。

    不就是五千两?

    他也不是出不起。

    另一边,官差正给管家和小厮上枷。

    可当听说成栓儿若是身死,便是杀人重罪,要掉脑袋时,任欲晓的随从也不干了。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都是受了我家少爷的指使!草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人啊大人!”

    但既然彭浩已经打定主意要保任欲晓,就见他抬了抬手,就又给这个倒霉的招风耳小厮扣了个藐视公堂的帽子,叫人将其拖出去打板子。

    反正不用多了,十几二十板子下去,他就没力气说话了。

    兜兜转转一圈,就剩下喻商枝。

    惊堂木一拍,彭浩念罢前面的判决之后,最后只余一句,“喻氏医馆郎中喻商枝,无罪,当堂释放!”

    县衙门外,温二妞和温三伢一下子蹦起来。

    “大哥,喻大哥没事了!太好了!”

    温野菜强忍着眼泪,牵住他俩的手。

    “走,去接你们喻大哥回家。”

    镣铐解去,喻商枝觉得周身一轻。

    公堂之上,官差已经开始当堂行杖刑。

    喻商枝既已无罪,便算是闲杂人等,不能继续逗留。

    所以他和袁秀才一道迈过门槛,总算是离开了身后的是非之地。

    喻商枝虽此前未见过袁秀才,可也知道,对方定是家里人请来的,虽拱手施礼道:“此番多谢公子相助。”

    袁秀才大冷天的,也不忘敲打着掌心里的扇子笑道:“我一个状师,不过是拿钱办事,你真正要谢的人,在那边。”

    喻商枝顺着他折扇所指的方向看去,几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当即也顾不上和袁秀才客套,加快脚步,径直跑了过去。

    “阿野!”

    夫夫两个度过了担惊受怕的一日两夜,总算是再度相见。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喻商枝怀抱着温野菜,察觉到近在耳畔的抽泣之声。

    这么久以来,他极少见到温野菜这般脆弱的模样,前几回都是因为想到逝去的爹娘,而这一回,却是因为自己。

    “阿野,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轻轻拍着温野菜的后背,而怀中的人好半天才吸着鼻子抬起头。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终于挤到了喻商枝的身边。

    喻商枝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又看向陪在一旁的章志东道:“章叔,这几日辛苦你帮我照料家里。”

    章志东连连摆手,“老爷这说的哪里的话,这都是老章我分内之事。”

    他们一家人拥在一起说了好半天的话,喻商枝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袁秀才。

    等到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

    温野菜得知他在找那个状师后,便拿着帕子抹了抹眼睛道:“你不用担心,他是周掌柜请来的人,银钱我们已预支过了。”

    衙门门口不是久留之地,回家的马车上,温三伢问喻商枝道:“喻大哥,你是不是在彭县令的府里,替他的一名如夫人看了病?她是贺师兄的姐姐!她现在如何,可还安好?”

    喻商枝想起贺云有些眼熟的眉眼,怪不得,原来是贺霄的同胞亲姐。

    “原来那位如夫人是贺家娘子,你且放心,她此番难产,算是有惊无险,孩子未曾足月,病弱了些,看我看彭县令对此子极其看重,应当会倾力看护,不会出什么差错。”

    果然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从大牢中提出,绝不是什么巧合。

    得知自己被捕入狱后,朱掌柜、朱碧桃夫妻和周澜都伸了援手,还有贺霄这等小少年的帮忙,喻商枝慨叹道:“多亏了有他们在,回头定然要一一谢过。”

    他又问及为何在公堂之上见到了小五和小六两个乞儿,得知与萧青棣有关后,喻商枝明了,当日萧青棣说要不会放过任家的那一句,绝非空话。

    此次任家被判罚几千两银子,不算是伤其根本。

    不过想撼动仁生堂这棵大树,本就非一日之功。

    这之后或许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可此时此刻,喻商枝什么都不愿去想。

    一旦放松下来,积攒的疲惫即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说:

    回家啦回家啦,明天咱们过中秋,安排小喻一家过大年!

    明天见~感谢在2023-09-28 01:29:01~2023-09-28 17:5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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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一元复始春回地,万象更新福满门

    自从喻商枝回家后, 孔麦芽成了这个家里最忙的人。

    因为全家刚吃完一顿团圆饭,喻商枝和温野菜就相继病倒了。

    温野菜还好,是因为这两日都没睡好, 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发了一阵低热。

    一开始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只觉出头晕,还以为是单纯的没睡好。

    当晚喝了药后很快就退下去,次日狠狠睡了一天后, 便基本好全了。

    反观喻商枝, 在大牢里冻了一夜不说, 第二天晚上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贺云的难产,劳心又劳力。

    他的体质本就不如温野菜, 过去稍微累一些也总会病一场,这回症状更甚。

    要知道回来的第一天,他在马车上就睡过去了, 到了门口才被温野菜叫醒。

    下车后跨了火盆,又赶紧沐浴更衣,之后才进屋抱孩子,吃了点东西。

    现在想想,可能也有沐浴受了凉的缘故。

    可从牢里转了一圈出来, 不让他沐浴是万万不可能的。

    种种因由叠加在一起,导致都到腊月二十九了, 喻商枝整个人还是病恹恹的,倒在床上提不起劲。

    幸而他这毛病不传染, 不耽误与夫郎以及孩子亲近。

    因为明天就是除夕, 温野菜也把屋里烧得暖烘烘的, 给年年洗了个澡。

    用的是喻商枝专门给孩子做的澡豆, 里面加了羊奶,还有野菊花和艾叶。

    洗完之后闻起来香香的,连屁股蛋都很滑。

    “来,让爹爹抱一会儿。”

    喻商枝靠在床头,闷下两声咳嗽,从温野菜的怀里接过自家宝贝小哥儿。

    大约因为喻商枝还在发烧,身上暖和,所以年年一直往他怀里蹭。

    过了一会儿,更是撅着屁股要往被窝里钻。

    喻商枝无奈地把他拎出来。

    反正床榻够大,有喻商枝挡着也出不了意外,过了一会儿,他俩直接把孩子往靠里那边一放。

    现在年年已经三个多月大,已经学会翻身了,而且很有自娱自乐的精神,喻商枝觉得这份好心态应该是随了温野菜。

    大吉见年年独自躺在床铺一边,便也跳上床,卧在一旁,好似守护一般的半眯起眼睛。

    这习惯在年年出生以后便有了,据温野菜说,这两晚上喻商枝不在家,大吉更是尽忠职守。

    尤其是哪怕年年翻身时踢到它,或者伸出小手抓它的毛,它也没什么反应。

    喻商枝看了一会儿,笑着收回视线。

    温野菜给他倒了杯水,凉到刚好的温度,递上来。

    “明日除夕,我想让麦芽留下,再让常凌今晚把孔意接过来,加上章叔两口子,家里人多,如此也热闹。年夜饭的话,除了几盘子必须要有的鱼肉,专门给你做两道清淡些的。”

    “好,都听你的。”

    喻商枝就着温野菜的手喝了一口水,动作自然而然,好似病得手也不能动了似的。

    虽说他手腕和脚腕的确也有一些小伤口,都是被镣铐磨的,可的确不影响活动。

    温野菜也没戳穿他,两个人享受着这难得安静的独处时光。

    这两日虽然人回来了,可喻商枝病得厉害,他们还没什么时间坐在一起说说话。

    喻商枝精神不济,一只手搭在一旁让年年拨弄着玩儿,另一只手揽着小夫郎,听温野菜同他说案子的后续。

    成大牛的儿子成栓儿被许广带到同生堂救治,眼下算是不再有性命之忧。

    因为成大牛夫妻被官府判服劳役,顾不得孩子,许广只好依着成栓儿说的,派人去了他们老家,找来了孩子的爷爷还有小叔一家。

    “到底不是亲生的,听说家里本就不赞成成大牛两口子带孩子来城里看病,砸锅卖铁,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

    除了成栓儿,还有那两个小乞丐。

    他们挨了板子,伤得怪严重,又是无家可归的,若是不管,指不准是两条人命。

    温野菜便让章叔给他俩送了点银子,数量不多,但足够他俩安稳过冬。

    只盼小五和小六能记住这个教训,日后别再为了钱助纣为虐,养好身体,也别再当乞儿,去寻点能挣钱的营生最好。

    “至于朱掌柜一家,还有周掌柜那边,正好等正月里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再上门拜会。”

    说到这里,温野菜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道:“让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漏掉的……”

    喻商枝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眉心上的结。

    “已经很周全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想想那几日,温野菜在外面定是担惊受怕,心力交猝,自己在牢里吃的那点苦,都算得上微不足道。

    两个人比起自己,显然都更心疼对方。

    说了好半天的话,温野菜见喻商枝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便把年年抱走,留他在这里好好休息。

    大吉则好像在这里趴得舒服了,也没跟着走,而是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挨着喻商枝盘成了一个橘色的猫球。

    喻商枝顺势摸了它两把,它便舒服地发出呼噜声。

    ……

    转过一天,一家人迎来了在县城过的第一个年。

    去年的这天,温野菜得知自己怀了身子。

    今年的这天,则是否极泰来,万象更新。

    不知是不是过节的缘故,喻商枝一早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一身的病好得七七八八。

    遂穿上新做的厚衣裳,随家人一道去门外贴春联。

    他和温三伢站在一起,简直是一个大毛球带着一个小毛球。

    范春燕端着从灶房里熬出来的浆糊,闻着有浓稠的米香,惹得二旺馋得一直围在她身边转。

    章志东扶着木梯子,常凌站在上面,接过孔麦芽递上去的长长的对联。

    孔意也坐着轮椅,穿得严严实实,言笑晏晏地在门槛内仰头看着。

    今年家里的对联和从前一样,都是温三伢写的。

    上联是一元复始春回地,下联是万象更新福满门。

    横批则是四个大字:佳年顺景。

    用温野菜的话说,现今家里吃穿无忧,往后不必求财源入门,只求四季平安。

    贴罢春联,一家人进了院子。

    因为浆糊熬多了,碗里还剩不少,范春燕得了温野菜的首肯,便把余下的分给大旺和二旺,让它俩一人舔了两口,便见了碗底。

    就是浆糊太过粘稠,有一块黏在了二旺的鼻子上,害得它甩着舌头舔了半天。

    今年有了章叔两口子帮厨,还有常凌和孔麦芽抢着打下手,除了最后掌勺炒菜,几乎不用温野菜动手。

    他们一家人遂和孔意一起,坐在堂屋里说话吃果子。

    说来孔意本不想跟着常凌来县城过年,用他的话说,他一个废人,这等大好的日子上门打扰算怎么一回事?

    可常凌既然是得了温野菜的安排,就必定要把事办妥,见好说歹说都无用,他索性直接把孔意和轮椅扛上了马车。

    因着有日子没见了,喻商枝还给孔意又把了个脉。

    见他脉象平稳有力,便知这段时间孔麦芽把他照顾得很好。

    说起女儿,孔意也十分骄傲。

    “虽说也就大半个月的光景,但村里人也渐渐愿意来找麦芽瞧病了。赶着外村的人不信她,说些不中听的话,咱们村的乡亲还帮着骂回去呢。”

    得知孔麦芽在村里行医尚算顺利,喻商枝也放下心来。

    白日热热闹闹地过去,傍晚时分,年夜饭摆满一桌。

    章志东两口子是为仆多年的,怎么说也不肯和东家同桌吃饭,最后还是喻商枝以要麻烦范春燕帮忙照看年年的理由,才把他们强行留下。

    而常凌虽名为仆从,实际早晚要拜喻商枝为师的,所以他和孔麦芽一样,都坐在桌旁下首。

    伴随着喻商枝和温野菜的举筷,年夜饭终于开了席。

    温野菜的手艺自不必说,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

    喻商枝病了几日,喝药喝得口中发苦,顾及肠胃,今日也不敢敞开吃,不过夹上几筷子尝个味道,也已觉得足够熨帖。

    因他吃得少,为了防止年年苦恼打扰温野菜吃饭,便率先进屋把刚醒的孩子抱了过来。

    不然过会儿街上开始有人放鞭炮,还是要把孩子吵醒。

    换了尿布又喂了奶,搁在怀里,坐在床旁,小哥儿的一双眼睛左看右看,还低头去找趴在桌子旁的大旺和二旺,小脚丫被狗鼻子拱到,便咯咯直笑。

    最早像章志东两口子,还会惊讶于这一家人里喻商枝也会帮着看孩子,且看得很周到,现在则已经是习惯了。

    年饭吃罢,在屋子里坐了不久,温二妞就赶着要出门放花。

    今年因为家里出了这些事,过年的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烟花和鞭炮都是昨日二十九才去集市上买的。

    多亏了这是县城,就是买得再晚,剩下的东西再少,样式也比当初乡下大集上齐全得多。

    为了防止年年被吓哭,范春燕一早就把他抱回了屋子。

    老章则留下来,帮着把最大的几个花炮和几挂红炮仗搬到院子里。

    现今有一种鞭炮叫万里红,足足一万响。

    城里东西贵,这么一挂就要二两银子,温野菜直接买了六挂。

    “我都想好了,咱们家门口放两挂,医馆门口也放两挂,余下的两挂,留着正月十六开门那日,食肆和医馆一边一挂。这六万响鞭炮响完,定能把咱家的霉运驱得干干净净。”

    喻商枝看着温野菜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莞尔,肯定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说罢又吩咐章志东道:“章叔,可得准备个长一些的竹竿,挑得高高的放才好。”

    章志东穿着东家新做的厚棉衣,笑得憨厚。

    “老爷放心,我和凌小子都准备好了,一来免得崩到人,二来这竹竿越长,来年就越吉祥!”

    于是这一晚,整个添福巷都听见了巷子口的温家传来的,绵延不绝的鞭炮声。

    何花婶家中,她正带着儿媳妇一起包饺子。

    听到鞭炮声一直未绝,她忍不住抻脖子问在院子里的爷孙三人。

    “谁家这么阔气呢!放这么久的鞭炮!”

    她儿子答道:“娘,好像是巷子口温家!”

    “怪不得。”

    何花婶笑着咕哝了一句,搁下拈馅的筷子,手指一包一转,便把一个白胖的饺子搁在了盖帘上,还不忘同自个媳妇感慨道:“我就说喻郎中和温哥儿定是好人家,哪里会平白无故干出那等缺德事。就是巷子里那些个脏心烂肺的,看人家倒了霉,就巴不得赶紧踩一脚。要我看呐,放鞭炮好,驱邪祟,除小人!”

    两挂万里红落幕,留下满满的一地红纸。

    这简直乐坏了家里的狗子和猫,大吉在红纸之间翻腾跳跃,也不似刚刚那副被鞭炮吓得炸了毛的样子。

    大旺和二旺更是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空气里烟尘未散,鼻间萦绕着浓烈的硫磺味道。

    在一派喜气中,喻商枝牵着温野菜的手站在院子一隅,趁着所有人未曾看过来时,在小夫郎的唇上落下一个有些凉意的吻。

    “新年快乐,阿野。”

    ***

    正月初一。

    一家人穿戴一新,留了章志东两口子看家,常凌负责赶车,先带着礼物去朱家、程家和周家拜了年。

    一圈走动完后,就该领着孔麦芽和孔意一起回斜柳村了。

    因为人多,还有孔意的轮椅和带回村的年礼,索性又从城里雇了个牛车,让车夫帮忙把东西运回去。

    因是正月初一,车夫张口要的价格直接翻了倍,但能省不少事,这点小钱该花还是要花。

    其实论起来,也就走了一个月,期间喻商枝还回来过。

    可或许是因为新的一年来临,又经历了好些事端的缘故,再度看到斜柳村秃了叶子的大柳树时,一家人都觉得恍若隔世。

    在孔家门前放下孔麦芽和孔意,马车带着牛车继续向前。

    这一日村里来来往往地都是串门走亲戚的人,自都是注意到了这两架车。

    虽然冬日天冷,车帘都盖得严实,但常凌来往过几次,好多人都瞧他眼熟,便知晓这是喻商枝和温野菜两口子回村了。

    “我当他们去了县城,便再也瞧不上咱们村里这地界了,现在看,过年还知道回来走动走动,那还算不错,至少不忘本。”

    “温老三两口子的坟头还在后山呢,除非迁出祖坟,不然这永远是温家的根。”

    ……

    阔别一个月,温野菜三兄妹进到自家宅院的大门,只觉得浑身都松快。

    “可能是因为在县城里住的时间还不够久,总觉得回到这里才是回家了。”

    甚至喻商枝出事时,温野菜还想过,若是他们好端端在村里、哪怕在镇子里,是不是就能逃过这些劫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想到喻商枝同他一起设想过的未来,温野菜很快打消了念头。

    这边的宅子有孔家父女一直在住,孔麦芽日日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丝毫不见落灰,水缸里也都是干净的水。

    等到把带回来的东西都收拾好,又看了看后院的牲口,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了。

    四个人坐在椅子里,一时半会儿都不是很想动。

    这回大旺和二旺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县城里院子虽然也不小,可到底比不上村里,他们可以上山下河地到处疯跑。

    果然一回村,这两条大狗就跑没影了。

    没了它俩看门,外头叫门的人拍了半天,喻商枝才听见。

    他穿上外袍出去查看,发现不是别人,正是提着东西过来拜年的胡大树两口子。

    “开始还不知道你们回来了,直到听见狗叫,拉开门看见大旺和二旺,这才知道,想着你们刚回来还需要收拾,这会儿可忙完了?”

    “都忙完了,快进来。”喻商枝含笑招呼着,又接过两人带来的年礼。

    一筐鸡蛋和一只拔了毛处理干净的母鸡。

    小蝶哥儿现在已经学会走路了,身上穿着新衣裳,头上也带着厚实的棉帽。

    两只手被胡大树和白屏一左一右地牵着,看背影像只小熊崽。

    进了屋,喻商枝和温野菜赶紧拿出回村之前就准备好的压岁钱,塞进小蝶哥儿的衣襟里。

    白屏在一旁道了谢,又看向孩子道:“在家爹爹和小爹教你的,收了压岁钱应该怎么说?”

    小蝶哥儿于是煞有介事地拱手道:“谢谢叔叔,谢谢小伯,恭喜发财!”

    稚童的言语最是可爱,温野菜进屋去抱年年,喻商枝也打开从县城里带回来的箱子,从里面拿出好些个玩具摆在桌上,哄着小蝶哥儿道:“乖乖,看喜欢哪个,自己去挑。”

    压岁钱就罢了,胡大树和白屏也是要给二妞和三伢的,可这些额外的都不一样了。

    胡大树道:“喻郎中,这可使不得!”

    喻商枝摆摆手,浅笑道:“本就是特地给孩子买的,我和阿野在村里熟识的人家也不多,算来算去,也就是你们家的小蝶哥儿,还有许家潘嫂子的女儿。”

    胡大树一看,果不其然,都是姐儿或是哥儿爱玩的东西。

    不过因为小蝶哥儿年岁大,说是让孩子自己挑,其实分明早就是各自买好了两个孩子的份。

    胡大树和白屏对视一眼,都不得不承认喻商枝和温野菜的周到。

    说话间温野菜也出来了,见喻商枝已经把玩具都摆出来,也跟着道:“都是四处逛时顺便买的,这有了孩子,就喜欢这些东西,年年又太小,我有看得心痒痒,索性买回来给咱们小蝶哥儿。”

    既如此,胡大树和白屏也就不和他们瞎客气了,鼓励着小蝶哥儿上前拿走了两样,又被温野菜强行塞了一样。

    哪有孩子不喜欢新玩具的,当即就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白屏坐过来,凑近看年年。

    “孩子就是长得快,你看这才一个月,便已长大不少了,该会翻身了吧?”

    温野菜点点头,“可不是,翻得可欢实,腿脚都有力气得很。”

    白屏算了算道:“就快了,再等几个月,都会叫爹爹了。”

    略坐了坐,胡大树和白屏想着喻商枝夫夫回村,上门的人定不少,也没久留。

    只问了问哪日回城,得知要住到初七,才放心地走了,还有好几日呢,不妨碍他和温野菜抽空好好说话。

    而胡家三口走后,付家也闻讯而来。

    这可真是实打实地一个月没见,再仔细一看,付岳手里提了一个大竹笼,里面有不少东西。

    “师父,师公!”

    他进门后就直接跪下磕头,“徒儿给你们拜年了!”

    “快,赶紧起来,不是说了么,咱们家不讲这些虚礼。”

    两人一边一只胳膊,把付岳拽了起来。

    快速打量一番,发现今年过年,这三个人手里有了闲钱,也买了布裁了新衣。

    “蟹塘可还好?”喻商枝关切地问道。

    今年冬日太寒,尤其是入了腊月,还不知道付家的蟹苗们如何了。

    付明道:“都好着,雀哥儿特地回娘家请教了那边熟识螃蟹习性的老人,我们提前挖了好些河泥灌进去,再时不时加点混了藻的肥水。人家说,这螃蟹也不傻,天冷了自会在泥里打洞过冬。”

    付岳见他们聊完蟹塘,便赶紧让温野菜看他带来的大竹笼。

    里头塞了两对兔子和两对竹鸡,都还是活的。

    这个天气,家养的鸡鸭都能冻死,可以想见付岳用的心思。

    “师父,师公,这是我特地准备好,过年孝敬你们的。等来年我再练一练,就去打狐狸,送你们狐狸皮!”

    “你小子倒是个有志气的,走,咱们去后院比划比划,我看看你这一个月练得准头如何。”

    眼看这师徒两个就要去后院射箭,喻商枝赶紧拿过一条围脖给温野菜系上。

    “我知你活动腿脚时不愿意穿厚衣裳,但这个你得戴上,护住脖子全身就不冷。”

    温野菜看他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叮嘱,耳朵不动声色地红了红,听话地把围脖系紧,摘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就走了。

    这时付明又拘谨地向喻商枝开口,想请他给黄雀把个脉。

    “虽然也没过多少日子,可还是想请您帮着瞧瞧,雀哥儿如今的身子骨怎么样。”

    喻商枝明了其意,示意黄雀伸手,搭脉后沉吟一瞬,说道:“先前的亏空大了些,这会儿是补上了不少,可也没有补完全。你们若是不着急要孩子,我的建议是再等一等。”

    黄雀抿了抿唇道:“我们不着急,想着还是至少等第一批蟹子出了塘,看看行情如何,这营生能不能长久做下去。若是能行,就攒点钱盖个新屋,往后再要孩子也不迟,反正我们两个还年轻。”

    村里多是揭不开锅也要咬着牙生孩子的,能遇到付明和黄雀这样清醒的,实在是不多见。

    “能这样想就极好。”

    又对二人道:“你们现今也不用寻思着吃什么补药,只要吃好喝好,之后顺其自然便是。”

    付明和黄雀在喻商枝这里得了一颗定心丸,没过多久,付岳也跟着温野菜从外面回来了。

    喻商枝不由地问道:“你们两个成绩如何?”

    温野菜搓着冰凉的手,展颜道:“我自然是宝刀未老。”

    付岳发自真心地接道:“师父可厉害了,每一箭都射在靶心,我还差点意思。”

    温野菜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多练练,草靶子又不花钱,多扎上几个,来年师父等着你孝敬的狐狸皮!”

    回村的第一日本该疲累,可和熟悉的人坐着说说话,时间又过得很快。

    期间福哥儿过来了一回,许家自也知道喻商枝一家子回来的事,只是白日里两家都忙着走亲戚或是待客,空不出来时间相聚。

    “我娘说你们今日刚回来,就别忙活开火了,今天晚上去家里一起吃饭。”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

    抱歉这章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记得存稿箱的时间没错,结果到时间没有发出,定睛一看,我设置成了十月三号六点ORZ

    本章发三十个红包~么么哒~

    ——

    1、一元复始春回地,万象更新福满门横批:佳年顺景——来源于网络感谢在2023-09-28 17:56:17~2023-09-29 17:4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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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一家人结结实实地放了一个年假

    “盼了一个月, 可算把你们给盼回来了,就知道你们过年定然会回村走动。”

    晚间,许家。

    苏翠芬自从温家的一家人进门后, 这嘴就没合拢过。

    “二妞、三伢,这柿饼拿着吃, 还有花生和瓜子,都是头着年前刚炒的。”

    等几人都坐下,苏翠芬拉着温野菜的手小声问:“可去山上看过你们爹娘了?”

    得到温野菜肯定的答复后, 苏翠芬这个当长辈的, 也没什么需要提醒他们的话了。

    几步开外, 喻商枝和许鹏、许林一道坐在桌旁,温野菜则和苏翠芬、潘氏还有孩子们围坐在炕上。

    许林笑呵呵地给喻商枝倒茶, 嘴上道:“那个和你们一道回来的小子怎么没一起来?我听说是你们在城里雇的伙计。”

    两家离得近,常凌先前回村住了几日,帮在城里住下的孔麦芽照料孔意。

    因为苏翠芬担心他一个小子不会准备饭食, 还让许林去送过两顿饭。

    说起常凌,喻商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本想带他一起来,但他说自己非亲非故的一个外人,不好上门叨扰,这会儿……应当是去孔家了。”

    常凌和孔麦芽年岁相仿, 也是将将开窍的年纪了。

    这小子在想什么,好似也不难猜。

    就连许鹏也不忍住扬了扬唇角, 似有所指地瞧了一眼围在温二妞身边没话找话地许狗蛋。

    “这些小子,一个个鬼精鬼精的。”

    潘氏离他们这桌近一些, 听罢后道:“凌小子若是拜了喻郎中为师, 和麦芽便是同门的关系, 若是真能成, 也算是一段佳话。前些日子,凌小子照顾孔大哥的时候,那可真是尽心尽力。”

    相处了这段时日,喻商枝对常凌没什么不满意,不过这等徒弟间的儿女情长,他不会插手,更不会贸然表态,遂打个哈哈道:“都年纪小着,以后还不知怎么样。”

    温野菜也附和了两句。

    大家都是聪明人,又熟识,一听这话里有话的机锋也就明白了。

    喻商枝两口子这是借常凌和孔麦芽,对二妞和狗蛋的事也表个态。

    苏翠芬看了一眼自家傻儿子,在心里暗暗摇头。

    但到底是当娘的,她也心许温二妞,若是能给小儿子娶到这么个儿媳妇,她便再没什么不放心的,遂适时提了一嘴道:“先前听说三伢年后要下场考童生,这不是赶巧了,狗蛋的师父也讲,让他二月也下场试试考武童生。”

    温野菜原本在和潘氏一道逗两个小娃娃,潘氏的小女儿现下是一岁多,取名叫许蔷薇,正是好玩的年纪。

    她看起来很喜欢年年这个弟弟,看着看着,还要上来亲一口,看得大人们心软得不行。

    听到苏翠芬的话,温野菜有些惊喜地看向许狗蛋。

    “狗蛋这是有出息了。”

    许狗蛋抓抓后脑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目光。

    说来这武举考试,自前朝兴起,至本朝完善、兴盛。

    在前朝时,武举是两到三年才开一科,如今则是和普通科举一样,分为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等。

    不过别以为考武举,就是只看拳脚功夫,实则也要考察策论、兵法,乃至天文、地理。

    这也是许狗蛋的一大痛苦之处,想当初他就是因为不爱念书,才和家里吵着闹着要去学功夫。

    没成想去了武馆,照旧每天还是要乖乖坐下做功课。

    当然,这份不耐烦在他确定自己对温二妞的心意后,就烟消云散了。

    自从师父建议他下场考武举,他就学得比谁都积极。

    他想,如果自己能靠武举博得功名,高低挣个官职当当,那总比去什么武馆、镖局,说是给人当护院来得体面厉害多了。

    到那时他若上门求娶二妞,兴许喻大哥和温大哥也能看自己顺眼一点。

    温二妞没想太多,只觉得许狗蛋真厉害,当即就拉着许狗蛋的衣袖坐远了些,抱着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催促,“你快给我讲讲,武举都考什么呀?考不考骑马?你要是想练骑马,我可以把我家的马借给你骑……”

    喻商枝还没来得及夸赞狗蛋几句了,就见这小子被自家小妹拉走了。

    他只好转而对许家人道:“听说近些年朝廷愈发重视武举了,狗蛋既然有这个才能,看来当初送他去武馆这条路,是走对了。”

    许鹏一直在一旁用手夹核桃,他手劲大,也懒得用锤子,一捏一夹,就能把核桃肉捡出来。

    这会儿刚好攒够了一碗,只见他把小碗递给苏翠芬,让她分给潘氏、温野菜和孩子们吃,顺便接话道:“什么才不才的,无非是为了以后有个营生,饿不死罢了。”

    他是那种标准的不善言辞的父亲,对夸奖十分吝啬,在家里永远是唱红脸的那一个。

    可说实话,家里能出个靠武举出头的孩子,又有谁心里不骄傲?

    苏翠芬感慨道:“虽说科举和武举不在一个地方考,日子也错开的,但咱们两家的孩子也算是能做个伴。”

    温野菜点头道:“可不是?到时候狗蛋来县城考试,也不必担忧没地方住,直接来我们家就成。”

    晚饭是在许家吃的,温野菜本想帮忙,被苏翠芬和潘氏强行给赶了出来。

    他只好和喻商枝一起坐在堂屋里,顺便也帮潘氏看着小蔷薇。

    趁着许家人都不在周边,温野菜低声同喻商枝道:“亏得村里离县城远,也没什么人往来走动的,咱们年前遭的那事,鹏叔和翠芬婶子他们也不会知道,不然又得替咱们担心的。”

    他们回来前就商量好了,也嘱咐了二妞、三伢、常凌和麦芽,让他们千万不能说漏嘴。

    幸而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多想、多问。

    一天下来,也就苏翠芬见到喻商枝时,问了一句他为何脸色看起来有些差。

    喻商枝只说是先前着了凉染了风寒,如此也敷衍了过去。

    晚上这顿饭两家人都吃得很舒服,苏翠芬还下了两盖帘饺子。

    就连温野菜也要承认,苏翠芬包饺子的水平比他高多了,他自己调馅,就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味道。

    而喻商枝昨天年夜饭时,胃口还没完全恢复,缓了一天到了今日,反而吃得更多了些。

    吃罢晚食,无论是年年还是薇姐儿都开始犯困。

    于是当家长的也无心继续说话,互相道了别,喻商枝和温野菜就抱着孩子,领着二妞和三伢回了家。

    进家门时,常凌已经在了。

    他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看那架势刚去挑了水回来,还在院子里劈了一些柴火。

    也许是年纪小,火力壮。

    这大冷天的,他因为干活,居然连棉衣都没穿,这样还呼呼冒汗。

    见喻商枝和温野菜回来,他放下斧头起身叫人。

    “掌柜,主夫,你们回来了。”

    温野菜看了他一眼,故意问道:“晚上可是在麦芽家吃的饭?吃得如何?”

    常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挺,挺好的。”

    喻商枝和温野菜相视一笑,没再继续打趣。

    等到进了屋,把闹觉的年年安顿好,一家人洗漱一番,也就各自回屋熄灯睡了。

    躺在床上,温野菜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像只慵懒的狸奴,继而翻了个身,贴在了喻商枝的身上。

    “城里的架子床看着精致气派,到底不如这火炕暖和。”

    他们进了城之后,才知道城里人都不盘炕。

    就算是想盘,也没有条件,宅子都太大,成本昂贵,不划算。

    喻商枝也不得不承认,温野菜说得有道理。

    尤其是这被窝里暖烘烘的,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做些旁的事。

    温野菜还沉浸在暖和被窝带来的吸引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喻商枝的手都快探进自己的衣襟里了。

    “唔……”

    他的唇瓣被另外两片柔软的唇压住,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

    一个长长的吻过后,两个人的呼吸显然都变快了些许。

    “你的病才刚好。”

    温野菜没想到前两日还没精打采的喻商枝,这会儿都有精力干这档子事了。

    “怎么,觉得为夫不行?”

    这句话落入喻商枝的耳畔,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任何一个男子,都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质疑。

    温野菜的脸颊一片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我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怕你再着凉。”

    他想了想,搬出一个看似很合理的理由。

    喻商枝轻笑。

    “不怕。”

    说罢他就将家里的大棉被往上一扯,把两人兜头笼罩在内。

    温野菜见状也不再犹豫,双手环住喻商枝的脖颈,认真地回应过去。

    ……

    回村的这几日,一家人都睡得很好,结结实实地放了一个年假。

    除了温三伢还保持着每日晨起读书的习惯,就连喻商枝都连着睡了好几天的懒觉。

    和去年一样,他们家没什么亲戚要走,除了中间又去了一趟村长家送了些东西,又去凉溪镇钱府拜了年外,其余时间要么是和许家人在一起聊天说闲话,要么就是温野菜和白屏一起,一边带孩子一边看着福哥儿绣喜服和盖头。

    福哥儿的婚事将近,又是许家唯一要嫁出去的哥儿,哪怕只是嫁同村,家里也给他风风光光准备了一大箱子嫁妆。

    还听说他夫家那头也极上心,年前就去镇上酒楼请了厨子,来村子里做席面。

    这在村子里可是不可多得的。

    毕竟平日里,有几个人舍得去镇上酒楼吃饭?

    可这回就不同了,只要随一份礼,就能在村子里吃到。

    几个哥儿凑在一起,说起做席面时要采买的东西,白屏突然想起一件事,同温野菜道:“对了,这一个月你们不在村里,怕是也不知道,韩六子的猪肉铺子,已经在村子里开起来了。”

    福哥儿闻言也停了手里的针补充道:“没错,咱们村里这次过年买的年肉,基本都是从他们家铺子里买的。”

    温野菜心思一动,想起了自家后院猪圈里的那头猪。

    算起来这还是前一年秋日里买来的猪崽,养了一年多,膘肥体壮,本来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宰了吃年肉。

    奈何自家过年里的那一摊乱糟糟的事,到头来压根也没顾得上。

    不过现在还是正月里,算一算也不算晚。

    “这倒是方便了,我正巧想找个屠子,来家里宰猪。”

    喻商枝得知此事后,并未耽搁,直接去了韩家韩六子,请他上门杀猪。

    到了韩家才注意到,原来韩六子已经带着杜果,在韩家隔壁新盖了两间土坯屋。

    和韩家一墙之隔,墙上开了个门,但看着上面挂着的大锁,和门前堆放的杂物,显然这个门就是个摆设,平日里并不开。

    有了这扇门,韩六子夫夫两个就不算明面上分家单过,却能因此清静许多,实在是个聪明的办法。

    由于村里要宰猪的基本都赶在过年前宰完了,所以正月里前几日,韩六子索性没出摊。

    要不是喻商枝上门,他还在屋里抱着杜果困觉呢。

    得知喻商枝请自己去杀猪,韩六子当即表示,“这事交给我,不要钱。”

    喻商枝不和他来这套,“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不能占你这个便宜。”

    韩六子却道:“喻郎中,这个钱我绝对不能要,再者说了,我们屠子卖的是手艺,本来就没什么本钱,你只管告诉我什么时候上门。”

    见韩六子坚持,杜果也在一旁拼了命地比划,喻商枝只好道:“那便承你们这个情,初十的早上,劳烦你过来一趟。”

    韩六子一口答应。

    喻商枝算了算,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五,他和温野菜打算正月十一回去,休整几天,正月十六医馆和食肆就该重新开张了。

    韩六子初十来杀猪,正好还能带着新鲜的猪肉回去,这可比在城里买要实惠多了。

    回家后,喻商枝告诉温野菜:“韩六子说,村里但凡是从村长家抱的猪崽,好好养一年以上,基本都能出一百五十斤往上的肉,我想着到时候给许家、胡家和付家都送一些,余下的一部分咱们自家吃,一部分你的食肆正好用上。”

    这么算下来,食肆怕是能有个将近百斤的猪肉可以用,温野菜当即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菜谱。

    限于他们食肆的定价,其实所谓的荤菜,也不是纯肉的菜,像是红烧肉这样的,他们不会卖,不然怎么算都要赔钱的,所以会往里加一些土豆这样的配菜,不过依旧比别的地方划算很多。

    在温野菜为年后的食肆生意做准备时,喻商枝也没闲着。

    他在村子里这几日,除了早上起得晚些,其余的时间都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孔麦芽出诊。

    区别则是,现在以孔麦芽为主导,他只在一旁指点。

    一个年轻郎中的成长,必须有这样一个放手历练的过程。

    常凌也会在一旁见习,现在写脉案病例这样的琐事,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

    上门看诊的,是新的病患,也有来复查的老病患。

    像后者那样的,见了喻商枝都是一脸怀念的神色。

    “喻郎中,我听麦芽说,往后你每个月还是会回村给乡亲们瞧病?”

    喻商枝笑着点头道:“是,麦芽毕竟年轻些,有些棘手的病症她拿不准,我回来帮他把把关。”

    有喻商枝“撑腰”,大部分人还是乐意相信孔麦芽。

    今日再当面确认一番,得知喻商枝以后还是会回来的,他们心里头的大石也算落了地。

    本来好些慢性病,就是一两个月才需要复诊一次,这么看也完全不耽误。

    眼看孔麦芽像模像样,喻商枝愈发觉得,当初收她为徒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

    初十一早,韩六子依着约定,和杜果一起,带着工具上门杀猪。

    喻商枝和温野菜都没想到,杜果也会跟着韩六子一起来,而且夫夫二人身上都穿着特制的围裙,一看就是挡血水的。

    真正开始干活的时候,杜果更是面不改色地帮着韩六子给猪的四肢捆上绳子。

    放血的时候,还端着盆在一旁接着。

    哪怕是温野菜,看着也啧啧称奇。

    “杜果那性子,往常大旺和二旺叫一声都要打个哆嗦,现在都能帮着杀猪了。”

    要知道杀猪和杀鸡可不一样,猪那么大的块头,杀猪刀也又长又宽,血流一地的时候怪骇人的。

    没看就连他家胆子大得很的二妞都不敢看,早早地就躲到外头去了。

    韩六子师从姜屠子,杀猪的手法干净,分猪肉的动作也利落。

    除了各个部位的猪肉,包括猪头、猪蹄子、猪尾巴和各色下水,也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因为事先就知道喻商枝他们家现在在县城开食肆,这些下水也都能做成菜,杜果还专门烧了草木灰,在韩六子的分肉的时候,帮着把猪头和猪蹄上的猪毛都燎去。

    忙完之后,已经过一个多时辰。

    韩六子执意不收钱,但屠子帮着宰猪,按道理要留下吃一顿猪肉饭,这顿饭他们就没推脱。

    吃饭时,难免要把年年抱出来哄一哄。

    温野菜注意到杜果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年年,忍不住试探道:“你要不要抱一抱他?”

    杜果第一反应是拒绝,可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孩子。

    杜果最后还是不敢抱年年,只是伸出手,就像触碰十分珍贵的瓷器那样,摸了摸年年的小脸,露出一个很满足的笑容。

    温野菜一时心酸不已。

    吃罢猪肉饭,韩六子就和杜果回家了。

    本留出来让他们带回家的猪血,两个人也没要。

    温野菜在屋里等到去送人的喻商枝回来,忍不住说道:“我看果哥儿瞧咱们家年年的样子,真是不忍心,你说……果哥儿当真再也怀不上身子了?”

    喻商枝上前,捏了捏年年的小手道:“其实你们在灶房里做饭时,韩六子也来问我了。”

    温野菜叹口气。

    “我就说,他俩这么年轻,现在日子又好起来了,肯定还是不甘心的,当真没办法了?”

    喻商枝轻轻摇头。

    “只能说希望不大,但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所以我又给杜果开了个调理身子的方子,回头再叮嘱麦芽一声。”

    前世时他也遇到过,已经被西医断定怀孕无望,只能做试管婴儿,就连中医也认为希望渺茫的病患,突然怀孕成功的例子。

    “不过韩六子也说,他和杜果打算再等上几年,若是真的没有孩子,就去抱养一个,好歹以后有人养老送终。”

    “也好,有个孩子,家里就热闹,是不是呀年年?”

    温野菜说着说着话,就低头去看孩子了。

    年年哪里听得懂这个,但看到爹爹和小爹在一起时,他还是会毫不吝啬地给出笑脸,让喻商枝和温野菜很是欣慰。

    这天上午杀猪,中午做猪肉饭,下午也没闲着。

    他们回来一趟,就装了不少东西,没成想回去时要带的只多不少。

    除了从家里带走的上百斤肉,杀的两只鸡,还有不少米面、药材外,更有村里关系好的几家人得知他们即将回程,早早预备好后送来的东西。

    农户人家,地里种的东西四季不缺,到了城里却吃喝全要花钱。

    所以他们想着,比起温家,别的帮不上忙,但送一些要在城里花钱买的东西,还是可以的。

    无论是干菜鲜菜,还是鸡蛋鸭蛋,乃至腌的咸菜、泡菜,自己家做的干挂面,风干的野味、鱼干……

    如此林林总总,硬是给他们凑了三大筐子出来。

    为此,他们不得不和许家商量,雇许林赶牛车,往城里送一趟东西。

    同时还和拜托了苏翠芬另一件事。

    “二妞也想在城里养些鸡鸭,家里头这些早就长成了,不好带过去,等着开春有春雏时,我们想多收一些,还想麻烦婶子帮忙打听留意着。”

    苏翠芬一听就道:“你们想收多少?”

    喻商枝想了想道:“鸡鸭各五十,一百只是能要上的。”

    “一百只?”

    路过的许林听到,惊讶道:“这在城里头养一百只鸡鸭,那些城里人不嫌吵闹么?”

    喻商枝道:“城里人也不都是冤大头,吃蛋只会去外面买,在家里养的也有许多。不过我们不打算在家里养,打算额外找个地方。”

    县城周遭的城郊也是有农田的,依着喻商枝的想法,他打算买上几亩地种菜和药材,再辟出些地方养鸡鸭,当成个小小的农庄经营。

    如果农庄日后能成气候,就交给温二妞经营,不止给自家食肆,也能给城里其余的食肆、饭庄、酒楼供货。

    像是从村里的农产品,也可以继续收购,甚至农庄可以成为一个小小的批发集散地。

    这个计划目前温二妞还是很喜欢的,按照她的想法,要是真的干成了,喻大哥是掌柜,大哥是掌柜,她也是掌柜,一家三个掌柜,简直不要太风光。

    如果未来温三伢高中,他们家还能免田税。

    苏翠芬听完喻商枝所说的这些长远计划,再一次为喻商枝的独到眼光所震惊,同时也道:“这收春雏的事,你们尽管放心,正好三月的时候,福哥儿的婚事也忙完了,到时候我就去给你们搜罗。”

    这件事也办妥后,想想再没什么心事。

    正月十一上午,温家便带着满载的马车和牛车出发了。

    这一趟离开,都知道二月福哥儿成亲时还要回来,也未有什么不舍。

    但回去的路上,也难免有一种年味散尽的淡淡怅惘。

    “满打满算还能歇息三天,也不知道再开张时,是个什么光景。”

    之前的事还是闹得挺大的,乃至有不明就里的人,往医馆的门上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喻商枝握住温野菜的手。

    “那日彭大人升堂,好多人都看见了,不会再有人作乱。”

    他安抚自家夫郎道:“所以不必担忧,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上元那日出去看灯,咱们穿哪身新衣裳?”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结尾小修了一点,为了承接这章开头的剧情

    另外红包已发,请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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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八章

    谁看了不说一句琴瑟和鸣,天造地设!

    寿安县的上元灯会, 在整个詹平府都是有名的。

    只因寿安县下有一个叫宁远镇的地方,尤其擅长制灯。

    据说宫里都有宁远镇的灯匠,而京城上元灯会上高达百尺的灯楼, 也皆出自宁远匠人之手。

    除此之外,宁远镇还出产各色特色花灯, 譬如点燃烛火后会自行转动的“走马灯”,和真人一样高,尽展妍态的美人灯。

    这些灯因十分精巧, 价格也不便宜, 平日里只在铺子里售卖。

    唯独在上元这一日, 那些大户人家,或是沿街商肆, 为了彰显地位财力,或是纯粹为了招徕顾客,会纷纷购置各色花灯, 摆放于门前道旁。

    于是乎哪怕是普通百姓,也可以行走于街市之中,随意观赏。

    寿安县的人们每逢正月十五,甚至会打趣,说自己赏的灯, 就算比起宫里皇帝娘娘们也不差什么。

    这等盛况,喻商枝他们自然早有耳闻, 所以对于这上元灯会,也期盼已久。

    虽说今年因为大雪和粮价的缘故, 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的年, 可这正月里除了年三十之外最大的排场, 想必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老百姓们都有朴素的认知, 正月里越热闹、越喜庆,新的一年日子就过得更好。

    除了单纯的过节,喻商枝特意提及灯会,也有别的远古在。

    只因自从决定搬来县城之后,一家人都是忙忙乱乱的,更别提还有年前的那串晦气事。

    上一次心无旁骛地举家逛街游玩,仿佛还是为了祝贺广聚轩的开张大吉,特地来城中的那回。

    此刻他主动挑起这个话头,果然包括温野菜兄妹三人的眼睛齐齐亮了一下。

    温二妞向往道:“听说上元节还会有很多外地的走商来城里摆摊,能买到好多咱们这里见不到的小玩意。”

    温三伢也道:“上元节那天,我们书院还有灯谜会的传统,不仅书院学子,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没想到城里可以玩乐的去处有这么多,喻商枝弯了弯眼眸,同温野菜商量。

    “到时就让章嫂帮咱们看孩子,出去逛一逛街,再吃顿饭,两个时辰左右也就回来了。”

    对此温野菜没有什么异议,虽然他必定是很喜欢年年,不过他注定不是那种会无时无刻围着孩子转的哥儿。

    他有自己的生意,也想在生了孩子之后,有额外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有了这个念头在心里,全家人赶路的疲惫好像也散去了许多,直到一路回家都是神清气爽的。

    从村里带来的东西,在许林的帮忙下挨个放好。

    在他走之前,喻商枝要塞给他车钱,他却不肯要,最后还是温野菜默默又包了一份钱,给大旺默默下了个命令。

    大旺当即叼起放钱的红包,跳上牛车,嘴巴一送,就把钱丢进了车上的空箩筐。

    他们知道许林做事仔细,绝不会存在不小心把钱丢了的问题。

    至于对方要走到哪里才能发现,这就是后话了。

    很快就到了上元节这一天,因为晚上才出门,白天一家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认真准备明日两个铺子营业的事宜。

    喻商枝和常凌去了医馆,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之前官兵进来抓人的时候,砸坏了不少东西,很多药材也都散落一地,不能用了。

    后来常凌自己一个人慢慢收拾,打眼一看,已经看不出丝毫杂乱。

    唯独还有几味药材,等周澜的药铺开张,去进了货补上即可。

    因为洒扫,医馆的大门难免打开了一会儿,便有路过的人上前问道:“这医馆年后可还开张?”

    喻商枝放下手里的扫帚,看向问话的人,发现有些眼熟。

    “大娘,您之前来过医馆看诊吧?”

    那上了年纪的妇人有些惊喜地点点头,“没想到喻郎中您还记得。”

    说罢有些感慨道:“先前你受了冤屈,老婆子我还想,您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那等恶事的人,幸而咱们县老爷公道。”

    虽然彭浩绝对不是什么公道的人,但至少这件事在自己身上,结果是好的。

    “大娘您放心,明天起医馆就照常开张。”

    妇人一脸庆幸,“那就好,先前孩子他爹后背疼,从你这里买的膏药很

    好使,明日我再让他来看看。”

    送走妇人,后来又有零星的人上前询问医馆开张的时间。

    喻商枝本以为自己这没开几天的医馆,哪怕关门了也没什么人在意,没想到之前短暂的时日里,竟还也稍稍积累了一点口碑。

    既如此,他站在医馆门口,抬头看着喻氏医馆的牌匾,想了想后叫来常凌道:“你去找个卖花灯的铺子,也去买几盏灯,挂在咱们医馆和食肆门口,记得看好上面的图样,要合适应景的。”

    说罢他就掏出几两碎银,给了常凌。

    先前他只想着上元节带着家人去逛街赏灯,却没安排摆在自家铺子门前的灯。

    这会儿起了兴致,便觉得就当是给日后一家人要住许多年添福巷添一份景致。

    等到铺子打扫完毕,常凌去买灯,喻商枝回家后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温野菜,后者也赞成道:“这样也好,咱们回来住是一方面,今日挂了灯,也算告诉来往的大家,铺子还会继续开下去。”

    要知道今晚街上的人流量可不是平日能比的,能多让一些人知晓医馆和食肆还会营业的消息,对未来的生意也有裨益。

    赶在午食之前,常凌回来了,两只手上提着四盏灯笼不说,后面还跟了一个伙计,推了一辆板车。

    板车上则用麻绳固定,摆放了四盏比成年人腰还高的大花灯。

    因为常凌一个人拿不了,所以灯铺的伙计才特地帮他送来。

    “掌柜的,主夫,这些一共花了八两银子。”

    这个价格算是公道,毕竟伙计送来的四盏一看就不便宜。

    不多时,章志东两口子也听见动静,出来看花灯。

    常凌给食肆选的灯笼,是一对招财进宝,其中一个是元宝形状,一个是铜钱形状。

    据他说城里很多食肆,都挂的是类似的灯。

    预备摆在食肆门前的,则是一对锦鲤形状的花灯,造型颇有不同,意为年年有余。

    给医馆选的一双灯笼,是上面装饰着杏花图样的宫灯和一对高大的仙鹤灯。

    一方面杏花是医者的代表,另一方面,仙鹤寓意健康长寿,就像是医馆对病患的祝愿。

    两只仙鹤一只做闲庭信步的姿态,足踩祥云,一只则微微展翅,口衔莲花。

    “辛苦你了。”喻商枝一一看过后,拍拍常凌的肩膀。

    “你有心了,这件事办得很好。”

    常凌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一旁的章志东问道:“老爷,主夫,这会儿可要布置上?”

    温野菜看向喻商枝,后者忖了忖道:“布置吧,离天黑也没几个时辰了。”

    章志东闻言便招呼常凌,两人一道去搬梯子,先把招财进宝以及杏花灯挂到了两边的檐下。

    至于锦鲤灯和仙鹤灯,下面都各有一个木制的底座,只需要放在空地上,再搬几块大石头压住就可以。

    过去章志东在别的府邸里做事,没少帮忙布置上元的花灯,这会儿只这么几盏小灯罢了,摆放起来轻车熟路。

    摆上花灯之后,这添福巷口果然就和先前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晚上灯亮起来会更好看。”

    章志东挪了挪最后一块大石头,很有经验地说道。

    申时末,天色将暗,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开始多起来。

    喻商枝和温三伢早就穿戴整齐,在堂屋里喝茶,等着温野菜和温二妞梳妆完毕。

    温二妞动作慢是正常的,不过温野菜却少见的在打扮上花这么多时间。

    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喻商枝才听到身后传来的环佩声。

    等等,环佩?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入目所见的便是难得盛装一次的自家夫郎。

    甚至连平日里最不愿意佩戴,嫌弃走路碍事的玉佩都悬在了腰带上。

    无论是喻商枝和温三伢,都少见温野菜这般模样,齐齐看直了眼。

    温野菜原本就有些忐忑不安,等待着其他人的评价,结果看见他俩这般反应,更是无措。

    “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有些局促地扶了扶发髻,又扯了扯衣袖。

    这身衣裳是来了县城后,他们去程家的铺子里买布定做的。

    在喻商枝的提议下,夫夫二人选了同一款远山紫的料子,做了不同样式的两件衣服。

    且不同于日常穿的窄袖常服,这两件是宽袍大袖,更接近于礼服。

    若不是今日出门过节,温野菜还想不到要拿出来穿。

    因为无论是形制还是颜色,都有点太隆重了。

    换上衣服,真正坐下来打扮时他才发现,自己往常简单的头饰,搭配上这套衣服简直是不伦不类。

    于是只好在屋里翻箱倒柜,又麻烦范春燕进来帮他盘头,捣鼓了好半天,才有勇气出门。

    范春燕跟随温野菜出来,见喻商枝一副看呆了的模样,哪里还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当即勾唇提醒道:“老爷,您看主夫这一身装扮,是不是格外合适?这大红大紫,可是最难穿得好看,但是咱们主夫却尤其衬这类颜色,这说明是天生富贵命啊。”

    喻商枝被范春燕一语点醒,连忙起身走到温野菜身边,难掩眸中惊艳的神色。

    “没错,阿野,你穿这一身特别漂亮,没有半点不妥。”

    温野菜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有意问道:“那你方才沉默半天,是什么意思?”

    孩子都好几个月大了,喻商枝却像是刚成亲的毛头小伙子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那是被你吸引住了,看呆了。”

    温野菜忍俊不禁,半晌后又问:“当真合适?”

    他今天不仅在发髻上装饰了簪和钗,手上的银镯也换成了玉镯,只有一直佩戴的那对金耳圈没有拿掉。

    “合适极了!”

    若不是范春燕和温三伢还在,喻商枝简直想抱起温野菜在屋里转一圈。

    因为两人今日穿的是同款料子的衣服,温三伢也走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评价道:“喻大哥和大哥站在一起很登对。”

    得了夫君和小弟的肯定答复,温野菜总算没那么慌了。

    三人有一起候了一刻钟,全家唯一的姐儿也终于出现在人前。

    不过她一走近,温三伢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二姐,你是不是香粉用多了?”

    温二妞红了红脸,“哎呀,我不是不太熟练么,好像是确实是太香了一点。”

    这时他们才都注意到,除了衣裙和发饰,温二妞还涂了香粉、胭脂和口脂。

    人面桃花,不外如是。

    温野菜忍不住低声同喻商枝道:“一会儿出门可得看好了二妞,别让谁家小子占了便宜去!”

    本朝民风开放,尤其上元这一日,哪怕是深宅大院里未出阁的姐儿和哥儿,也会上街游玩。

    若遇到心仪的对象,便会互赠花灯,以表心意。

    喻商枝思索一番,同温野菜低声说了几句话。

    小哥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温二妞注意到她的两个大哥好像背着自己商量了什么,不过她无心去问。

    “大哥,喻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出门?”

    “这就出,跟朱掌柜说好了,酉时前后到广聚轩,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出门前,喻商枝叮嘱留守在家的章志东夫妇道:“劳烦你们帮忙照顾年年,灶房里的食材随意取用,你们多做几个菜,好好过个节。一会儿常凌送完我们,回来时会带广聚轩的汤圆和点心,你们收到记得趁热吃。至于门口的花灯,章叔你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点亮了就是。”

    待两人应下,他们才携手出门。

    添福巷离广聚轩不算远,但因街上人太多,马车走不快,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到。

    下车时,广聚轩的伙计早就迎了出来。

    得知不用帮着拴马车后,伙计就一边把喻商枝四人往店里迎,一边请常凌稍候。

    “喻郎君定下的汤圆得现煮,您稍等一会儿,好了就给您送出来。”

    店中,喻商枝牵着温野菜的手,带着二妞和三伢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今日的广聚轩也为了应景,做了不同的布置,每一个雅间门口都挂着两盏小灯笼。

    待他们落座,伙计习惯性地摘下抹布,又擦了一遍桌子后道:“几位稍坐,小的去看茶。我们掌柜这会儿在后厨,一会儿等他忙完了,小的就告诉他您几位来了。”

    喻商枝浅笑道:“不着急,你且让朱掌柜先忙店里的事。”

    话虽如此,没过多久,朱童还是上来了。

    喻商枝和温野菜遂起身见礼道:“朱掌柜,新年快乐,财源广进。”

    没出十五,年就不算过完,所以见面都要先说吉祥话。

    哪怕大年初一已经上门走动过,也不妨碍这会儿再互道新年好。

    朱童笑着拱手,“也给你们一家子拜年了。”

    说罢就吩咐伙计赶紧上菜,让他们一家子也都赶紧坐下。

    随后朱童自己也在桌旁落座,迫不及待地同喻商枝道:“你年初一时提议我做的流沙汤圆,我已经让厨子做出来了,凡是试吃过的,全都点名再要。不瞒你说,今天后厨光顾着做这个了,你们一会儿也尝一尝。”

    “流沙汤圆?”

    温二妞好奇地探过头,“那是什么?”

    之前为了感谢朱家的出手相助,喻商枝上门拜年时,又给了朱童几个菜谱作为答谢,其中就有这道流沙汤圆的点子。

    这件事喻商枝告诉朱童之前,只同温野菜说过,温二妞和温三伢都不知道。

    但即使是温野菜,没吃到之前,也很难想象到那个味道。

    “上菜咯——”

    正在说话时,伙计便开始往里端菜了。

    由于喻商枝是店内贵客,他的这桌席面是一早朱童就写下菜单,让厨子算着时间开始做的,因而人刚到没多久,就能吃到。

    除了一水儿的广聚轩特色菜,最后端上来的一盘小碗,则是今年推出的“八宝汤圆”。

    名为八宝,碗中其实是四个口味,一样两个,分别是黑芝麻、豆沙、花生和刚刚说过的蛋黄流沙。

    这四种汤圆用颜色区分,其中黄色的就是流沙馅。

    温野菜拿着小勺舀起一个吹了吹,喻商枝在旁边提醒道:“小心烫。”

    他赶紧缩了缩舌尖,先咬开一个小口吹了吹,此时已经闻到了咸蛋黄的香气。

    “流沙是用蛋黄做的?”

    他小声念了一句,随后等到热气散得差不多,赶紧尝了一个,旋即露出满足的表情。

    “好吃,一点都不腻。”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都尝过,夸奖起来。

    朱童笑言,“在此之前,我只听说过咸蛋黄做点心,还不知道蛋黄能做汤圆馅的。不止好吃,这颜色金灿灿的,寓意也很好。”

    他陪坐了一会儿,就出去继续忙碌。

    在这之后,等到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伙计又端上来一盘金灿灿的点心。

    “这是不是你说过的炸鲜奶?”

    这道菜一进来,温野菜就闻到了一股奶香。

    喻商枝执起筷子,给他们兄妹三人一人夹了一个道:“没错,只是这个做起来十分复杂,没想到朱家的厨子还真能还原出来。”

    炸鲜奶需要事先做出炼乳,其次把炼乳和牛奶放在一起时,还要冷藏变成奶糊后使用。

    之所以把这道菜告诉朱掌柜,也是因为只有这个季节,靠着屋外的温度,炸鲜奶才有可能在这个时代被复原。

    一口咬下,酥酥甜甜,温野菜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我都可以想象的到,这道菜会有多少人喜欢。”

    像是姐儿和哥儿,本就爱吃甜的多,还有孩子,也尤其好这一口。

    这等精工细作的费劲菜谱,给他们家的小食肆是没什么用的,温野菜自诩厨艺也到不了这个火候。

    所以为了答谢朱掌柜,把菜谱给出,偶尔还能过来吃上一口,已经非常好了。

    喻商枝当初把这道甜食方子给朱童,也有这一份考量。

    温野菜爱吃甜的,自己又不善厨艺,只好这般拐弯抹角地,好让自家人吃上新鲜东西了。

    一顿饭用罢,一家人都成了九成饱,急需出去走走消消食。

    下楼作别朱童后,常凌已经带着食盒回家了。

    他们打算在城中赏灯闲逛,自也不必坐马车。

    把斗篷穿好,喻商枝就任由温野菜挽着自己的手臂,领着两个小的没入了人流。

    长街迢迢,放眼望去,花灯如长河,将冬夜映得恍若白昼。

    上元夜外出,怎能不买花灯。

    他们左看右看,最后选定了路边的一个中等偏大规模的摊子。

    摊主见来了客,立刻站起来招呼道:“几位看看我家的花灯,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宁远灯!”

    说罢就拿起几个展示道:“您瞧这个燕子灯,翅膀还会动,你再瞧这几个鱼花灯,两条在一起的呢,叫双鱼吉庆,这种金色的,就叫金玉满堂!”

    这人此时借着灯光,又注意到喻商枝和温野菜连衣裳都是同一匹布料做的,顿时有了主意。

    “哦对,我们还有鸳鸯灯,这位郎君,您和您夫郎一人提一个,谁看了不说一句琴瑟和鸣,天造地设!”

    也是没想到随便选的摊子,就赶上这么个能说会道的摊主,喻商枝噙着笑意,看了一眼温野菜道:“咱们要不就买一对鸳鸯灯?”

    最后这鸳鸯灯自然是买了,温二妞和温三伢则一人要了一个鱼花灯。

    手里有了花灯,好像一下子就更有了逛街的兴致。

    一家人边走边看,时走时停,就连喻商枝这个现代来的人,一夜之间也为这个时代匠人的巧思震惊了好多回。

    比如传闻中的美人灯,凑近了看甚至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

    比如象驮宝瓶的花灯,上面的宝瓶里还插着绢做的莲花。

    再比如传闻中的走马灯,一张张的图案,能连成小小的皮影戏。

    看灯的同时,温二妞也没忘了自己惦记着的,外来走商摆的摊子。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走商摆摊的一条街。

    这里扎了连绵的布棚,每个棚子下都摆着桌子,或是直接在地上铺一大块布。

    一路走过去,有南方的竹器、瓷器,甚至干的海货,也有更北边的一些干货、动物皮毛。

    喻商枝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些有少数民族特色的东西,估计是靠近边境,能与外族通商的走商搞来的。

    走着走着,温野菜就情不自禁地在一个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喻商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这个一看面相就是北方人的汉子面前,摆放着几把精美的匕首。

    作者有话说:

    来啦,今天继续过节,喜迎国庆,评论掉落三十个红包~

    ——

    1、文中提到的花灯样式及寓意,参考了网上查询到的内容。感谢在2023-09-30 17:50:37~2023-10-01 17:4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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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加更)今晚出来逛街,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走商原本正在低头翻包袱, 刚刚卖掉了一副皮手套,想着再拿一副出来补上。

    等到再抬头时,就见摊子前多了一家四口。

    只见面前的郎君与其身边的夫郎, 皆是一身鲜亮的时兴布匹裁得衣裳,一个通体文秀之气, 一个虽长得和他们北边的哥儿一样高大,却也是珠光宝气的,兜里绝对有余财。

    走商立刻搁下包袱皮道:“二位瞧瞧看看, 想买点什么, 我这都是一路走一路淘换来的新鲜货, 保准别的地方买不着。”

    他估摸着二人的气质,直接略过了匕首、皮水囊这些粗犷之物, 转而推销道:“二位不妨看看这边的首饰,这里有墨玉、金丝玉,还有沙金。”

    目光略过沙金, 温野菜有些在意道:“沙金也是金子么?”

    他随手拿了一个金手镯掂了掂,发现也挺沉的。

    走商正要搬出惯常的说辞,却不经意间和喻商枝四目相对。

    他浑身一凛,莫名觉得这个年轻郎君是个懂行的。

    话在嘴边转了个弯道:“这个……可以算是金子的一种,只是不太纯。”

    说罢报了个价格, 也就比银手镯贵不了多少。

    温野菜了然,挑了挑眉梢道:“不过远看倒是看不出来。”

    很适合家里买不起金子, 又想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买去装门面。

    走商见他们好似对这些首饰也没什么兴趣,正在疑惑他们是为了什么停在自己摊子前时, 喻商枝终于开口为他解惑。

    “劳驾拿过那边的匕首, 给我夫郎看一看。”

    匕首?

    走商低头看去, 因为这些匕首里部分是开刃的, 他可不敢放在客人容易拿取的地方,故而都摆在靠近自己脚边的区域。

    万万没想到,这看起来华服加身的哥儿,居然喜欢匕首。

    不过他正愁匕首这东西在寿安县不好卖呢,迅速挑了几把呈上。

    温野菜和喻商枝各自拿过两把,借着街上的灯火,往亮处靠了靠,仔细端详。

    这几把匕首,刀鞘都是金属材质的,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涂抹着或金或银的色彩。

    除此之外,还镶嵌着许多小颗的宝石,说是匕首,不如说是值得观赏的工艺品。

    而一旦拔刀出鞘,一抹银光闪过,就会发现里面的刀身形状也与本地粗笨的匕首不同,顶部带着微微的弧度。

    “掌柜,这把开刃的,能试试么?”

    走商见喻商枝面不改色地看自家夫郎摆弄匕首,顿时意识到自己看走了眼。

    “您尽管试。”

    温野菜得了答复,想了想,二话不说便拈起了自己一根头发。

    好的匕首,吹毛断发。

    那根细细的发丝瞬间断开,飘落在地,温野菜面露惊喜道:“好快的匕首!”

    喻商枝看到这里,早就发现了温野菜的爱不释手,于是转而看向走商道:“这些匕首怎么卖的?”

    此单生意对于走商来说,全然是意外之喜。

    “这匕首分工艺和大小,不带镶嵌的,小号一两半银子,大号三两,带镶嵌的小号二两半银子,大号五两。”

    “真够贵的。”哪怕早就对价格有所预料,温野菜还是咋舌道:“不能便宜些了?”

    走商揣着手,很有耐性地说道:“您想想,这些可都是我千里迢迢从西北带过来的,光路费就花了多少钱?给您报的也是实在价。”

    “若是买两把呢?”喻商枝冷不丁地开口,走商眼珠子一转,堆笑道:“若是能买两把,那定然给您算便宜些,要不您先挑挑看,我这包袱里还有没摆出来的。”

    走商从包袱里又翻出裹在牛皮里的十几把匕首,让温野菜尽情地选。

    由于这么多小刀一下子亮出来,离着老远就能看见一片亮晶晶地反光,因而还吸引了好几个人驻足观看、询问价格。

    等到走商送走一波客人,温野菜也选好了,一把大号带镶嵌的,一把小号简单些的。

    他打算小号的带着随身用,大号的则摆在家里当装饰。

    走商给他们便宜了五钱银子,就收了六两,还额外搭送了两个可以把匕首挂在腰上的皮扣,一个可以展示匕首的木头支架。

    拿到匕首的温野菜心满意足,再度挽起了喻商枝的手臂。

    喻商枝偏过头看向自家嘴角高高扬起的小夫郎,觉得今晚出来逛街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街边摊位鳞次栉比,接下来余下三人也都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二话不说,就去摸荷包。

    温二妞买了好些绣片,这些都是江南那边绣娘的作品,绣法和寿安县不一样。

    像这样的绣片,可以直接缝在衣服上或是荷包上做装饰,省时省力又好看。

    温三伢则看中了一个小小的青瓷笔搁,其经过瓷匠巧手,做成了几节青竹的模样,十分特别。

    而喻商枝,毫无悬念地,在几个卖药材的摊位前大肆采购。

    其中有北边的药材,也有南药。

    虽然比不上当初被仁生堂扣下的商船那般量大且品类丰富,可适当买一些补充一下医馆的存货,还是绰绰有余。

    奈何这个称一点,那个称一点,很快东西就多到根本没法提着走路。

    巧的是,就在喻商枝发愁的时候,他居然偶遇了同样拖家带口出来逛街的千草堂郭乔郭郎中。

    郭乔显然也是被药材摊吸引过来的,见喻商枝已经买了不少,两人为此交流了好半天。

    最后还是郭乔的妇人忍不住道:“相公,大冷天的,你差不多就行了,别耽误喻郎中一家人游玩,大冷天,你看把人家冻的。”

    郭乔被夫人暗暗掐了一把胳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一说行医相关就滔滔不绝的老毛病,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年纪大了,人就啰嗦。”

    温野菜莞尔道:“我夫君也是一样,这才说明二位都是好郎中。”

    两家人相视一笑。

    郭乔此时注意到喻商枝脚边堆放的大量药材,果断道:“你若是信任老夫,就先暂存在这里,稍等我买完后,就让我儿子帮着送去医馆,你回头得空了来取。”

    经郭乔提醒,喻商枝才发现距离这个摊位不远的地方,就是千草堂的铺面。

    由于街道两旁都被摆摊的人占满了,他才没有注意到。

    “既如此,就谢过郭前辈,麻烦郭公子了。”

    “几步路罢了,不麻烦。”

    了却一桩心事,喻商枝总算不用为这些药材发愁。

    郭乔的为人他是见识过的,没有什么不放心。

    待喻商枝夫夫两个和温二妞姐弟走后,郭乔的夫人道:“这就是你上次回家后,提到的那个年轻后生?”

    郭乔颔首,“没错,瞧着是不是气度不凡?”

    郭夫人打量着涌入人潮的喻商枝的背影,“确实难得,只是你想来懒怠与同行交游,也就和许广关系不错,为何独独对他青眼有加?”

    郭乔笑叹道:“一来是后生可畏,二来……或许也是惺惺相惜吧。”

    此时走在前面的喻商枝一行,看了看时辰,正决定转道往青衿书院去。

    这回已是戌时过半,往常此时的街市上早已没什么行人了,今日却有通宵达旦的架势。

    按照温三伢的说法,贺霄曾告诉他,只要赶在戌时结束之前到书院就不算晚。

    贺霄说得果然没错,他们赶到时,还有许多灯谜挂在灯笼下端,没有被摘掉。

    且没走两步,就偶遇了贺霄。

    “贺师兄!”

    温三伢第一个发现贺霄,喊出对方的名字。

    贺霄转过身,亦是满脸笑意,依次朝喻商枝等人见了礼。

    喻商枝注意到他是孤身一个出来的,身后只有一个随行的小厮。

    “不知贺娘子近来可好?”

    自从被当堂释放后,喻商枝就无从得知贺云近来的情况了。

    原本彭县令曾经有意请他回去复诊,奈何他回家就病了,之后就赶上了回村过年。

    贺霄很感谢喻商枝这般称呼自己的姐姐,而不是什么县令的五夫人。

    “我前些日子去彭大人府上见过姐姐,她气色恢复得不错,孩子也康健。因您不在城中,彭大人是请了当日也在的郭郎中和许郎中去替我姐姐看诊的。”

    喻商枝点头道:“两位前辈医术高明,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至于贺府,也早在年前那几日,就差人送上了谢礼。

    寒暄完毕,贺霄作为温三伢的师兄,也是今日来此帮夫子布置灯谜会的学子,主动给他们介绍玩法。

    “这里的灯笼有三种颜色,分别是红色、黄色和杏色,其中红灯笼下的灯谜最难,黄色次之,杏色最简单,对应的彩头也不相同。红色的彩头是八十八文红包,黄色的彩头是六十六文红包,青色的彩头是两块城里八珍轩的状元糕。”

    放眼望去,确实红色的灯笼最少,黄色的每一列都有好几个,杏色的则放眼望去全都是。

    八珍轩也是县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了,好多糕点去晚了都买不到,这回怕是青衿书院提前许久下定,才能赶制出这么多状元糕。

    这样的彩头设置,明显是为了面向城中百姓的。

    银钱大家都喜欢,而青衿书院的状元糕,好吃的同时,也能讨个好意头。

    “不过若是能解开一张红色谜面、十张黄色谜面和二十张杏色谜面,还能得到书院送的一套文房四宝。”

    这个补充的规则,显然就是为了来此的书院学子,或是其他读书人了。

    一套文房四宝就是再便宜,也要至少两三两银子。

    比起几十文的红包,绝对算是头彩。

    喻商枝见温三伢跃跃欲试,不禁问道:“你们如何保证这些谜题是一个人破解的,譬如我解开的灯谜,交给三伢去兑换,你们该怎么办?”

    贺霄浅笑道:“这般自是无从规避,所以在规则上是允许的。每一年都有关系好的学子凑在一起猜谜,得来的彩头大家平分。”

    “原来如此。”

    喻商枝再没什么疑惑,贺霄告辞去兑奖桌那边帮忙,他们则一头扎进了灯笼的海洋。

    青衿书院作为县学,代表着一县文教,却在出灯谜这件事上颇为亲民。

    喻商枝留意到,杏色灯笼的灯谜,有许多都非常浅显易懂,只需要稍微认识一些字,脑筋转得快一点,就能猜得出。

    他招呼专注抬头赏灯的温野菜与温二妞过来,给他们看附近的几张杏色的灯谜。

    “说它小,下面大,说它大,上面小……”

    温二妞念了一遍,拧眉思索,温野菜突然“啊”了一声,“我猜到了!”

    温二妞急得摇他胳膊,“是什么字?大哥你快告诉我!”

    温野菜却示意她伸出手掌,在上面写下一个“尖”字。

    温二妞恍然大悟,喻商枝肯定他道:“没错,两块状元糕到手了。”

    有了这样鼓励的开头,温野菜和温二妞也开始四处搜罗他们俩也能看懂的灯谜,再就近询问喻商枝和温三伢,猜得对不对,若是对,就把那张纸扯下来,等着一会儿去兑彩头。

    比起杏色灯笼,黄色灯笼下的果然一下子难了一个档次。

    “残月北斗一星沉……什么东西?”

    温野菜站在喻商枝身旁,反反复复把这句话念了好几遍,都没参透意思。

    这时恰好温三伢手里拿着一叠的字条往这边走,喻商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拿给温三伢看了看。

    小小的书生郎扫了一眼,很快就道:“应该是‘沁’字。”

    说罢就在空中写出了这个字,讲解一番。

    解释明白后,温二妞看着小弟手里的一叠字条。

    “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

    而且里面有好几张都是黄色的,显然温三伢觉得比起糕点,还是钱最实在。

    “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就这还是他刻意避开很多太过浅显的字谜的结果。

    一家人把手里的谜面凑在一起数了数,已经有了三十张杏色谜面,六张黄色谜面。

    “就差一张红色谜面,四张黄色谜面,就能兑文房四宝了。”

    温二妞补充道:“余下的还能换铜钱和状元糕!”

    只是红色的灯笼确实比较少,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撞见第一个红色的灯笼。

    但灯笼前,却已经有人了。

    “褚师兄。”

    饶是面前这个人温三伢并不喜欢,但还是乖巧地行了个礼。

    他长得个子矮,褚星几乎是垂眸才能看见他。

    喻商枝等人,此时也认出了眼前的少年。

    正是他们带着温三伢第一次来书院时,在这个地方欺负温三伢的那个小纨绔。

    温野菜当场就觉得拳头有点痒,想上去给这混小子一拳。

    喻商枝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递过去一个眼神。

    之前温三伢还未入学,他们当长辈的帮孩子出头是应当的。

    可现在温三伢年纪虽小,但也是青衿书院正经的学子,再来长辈帮忙出头这一套,反而不利于三伢在书院立足。

    可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只是没有上前,却也没有退后。

    几步开外,温三伢不卑不亢地仰头看向褚星,后者则不屑地笑了笑。

    “我当是谁,原来又是你这个小穷酸,怎么,家里揭不开锅吃饭了,来灯谜会打秋风?”

    褚星行事张狂,说话声音也很大。

    周围不少路人也好,青衿书院的学子也罢,听到声音后都往这里看。

    因为层层灯笼的遮挡,都只看见了褚星,却看不清他在和谁说话。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

    褚星一个少年,居然欺负这么小的孩子?

    尤其是这孩子的打扮十分合体,一看家里就是不缺钱的,褚星还偏要这么说。

    许多人看向褚星的眼神,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褚星可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带着一丝恶意故意道:“你也想猜红色的灯谜?我劝你省一省吧,这红色的灯谜都是咱们书院的山长亲自出的,一共只有十个,个个难比登天,这其中更是有两个灯谜,在这里留了许多年,连当年书院出的探花郎都没解出来。”

    这件事温三伢入学后也有所耳闻,实不相瞒,他今日就是冲着这两个传说中的灯谜来的。

    本想试试看,能解就解,解不开就罢。

    但既然对上了褚星,他的脸色瞬间认真起来。

    贺霄听说褚星在欺负一个小豆丁后,就立刻猜到是温三伢。

    连忙拽上了两个同窗,一起过来帮忙,结果到地方时,听见的却是温三伢掷地有声的话语。

    “褚师兄,你敢和我一较高下么?”

    作者有话说:

    突然掉落更新x1!

    ——

    1、本章提及的匕首原型是新疆的英吉沙刀,很漂亮哦~

    2、字谜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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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难道咱们寿安县又要出一个探花郎了?

    温三伢话音落下, 周遭却不见起哄之声,而是阵阵压着的惊呼。

    “莫看这娃娃小小年纪,还怪有气势。”

    “看着有几分文气, 兴许也是开蒙了的书生郎。”

    “你们莫不是没认出对方是谁?那是褚家的小公子!这可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褚家?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咱们城里那个有名的商户程家, 他们老夫人的娘家就姓褚……”

    寿安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凡消息灵通些, 人脉广些的人, 基本都对城内大户之间的关系如数家珍。

    这就像现代人喜欢看豪门八卦一样, 这些人家的家务事,也是平头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

    零碎的话语落入喻商枝的耳畔, 他有些惊讶于,没想到这个小纨绔和程家还有些关系。

    不过这都是后话,当下最重要的, 还是他们家三伢想要如何应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

    不远处,贺霄也因温三伢的态度而愣住了。

    他本是带着同窗来给温三伢撑腰,毕竟褚星的做派,整个书院上下无人不知。

    此子顽劣成性,几次书院的夫子都想把他赶回家去, 奈何褚家一门心思要让这熊孩子留在书院念书,不惜给书院捐了好几次银钱。

    就连这次元宵灯谜会, 也有褚家资助的一部分。

    别看青衿书院是县学,寿安县也并不贫困, 可朝廷拨的银两终究有限, 还要提防着那些经手官员的层层盘剥。

    故而褚家凭借砸钱这一手段, 保住了褚星在青衿书院念书的资格, 书院中的夫子对他的行为,也只好得过且过,象征性地申斥一番就罢。

    只要他不放火把书院点了,一切都好说。

    他原本打算几人一起过来把温三伢领走,省的褚星借机找麻烦。

    没想到温三伢平日里看着性子内敛,今日对上褚星却是这般的强硬。

    “嚯,比试什么?猜灯谜么?小爷我可没空陪你玩这些家家酒游戏。”

    褚星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凑热闹罢了。

    这些灯笼廉价至极,做工粗劣,哪里有他们大宅之内官家样的精巧宫灯有看头?

    遑论他肚子里那点微不可见的墨水,着实猜不出几个像样的灯谜。

    就在他打算拨开挡路的温三伢,直接走人时,却听见这个小豆丁又说道:“褚师兄莫不是不敢与我比试?”

    褚星原本即将同温三伢错身而过,闻言倏地转身道:“你刚刚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贺霄眼看褚星想要动手,当即大跨步地向前走来,一把将温三伢挡在身后。

    “褚星,大家同为书院学子,望你自重!”

    褚星一打眼看见了贺霄,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跟着贺霄来的几个学子,都是家教良好,与贺霄走得近,却看不惯褚星纨绔做派的,见状也都聚在贺霄的身边。

    “呵,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人罢了,你们替这个小穷酸撑腰,又能得什么好处?”

    众目睽睽之下,褚星无意再与他们继续纠缠。

    贺霄看着褚星令人讨厌的嘴脸,冷笑道:“褚星,人与人之间的相帮并非尽数为了逐利,只是你生性可怜得很,从未有过真心相待你的友人,自也无从理解这份情谊。”

    褚星听了这话,恼羞成怒。

    “贺霄,你不过一个庶子罢了,竟还有脸讥讽本少,我倒要看看是谁更可怜!”

    两边少年正在对峙,周遭围观的人愈发得多起来,终于引起了此次青衿书院负责灯谜会筹备的夫子的注意。

    “同山,那边可是起了争执?何以人流都往那处去了?”

    同山乃是青衿书院施远施夫子的表字,鉴于他在书院中也算资历较深厚的,这般能够直呼他表字的人并不多。

    施远转过身,竟发现来人竟是青衿书院的山长娄经。

    “学生见过山长。”

    娄经上了年纪,再有几年就将卸任。

    不过精神矍铄,将书院上下事务料理地井井有条,很有威信。

    “学生不知山长今夜前来,暮深天寒,山长还请多多保重身体。”

    娄经浅笑道:“正月十五上元夜,自然是要出来转转的,听说今年的灯谜会是你一力负责的,办得不错。”

    施远诚惶诚恐地谦虚了两句,继而想起娄经刚才的问话,便就近叫了个帮忙的学生,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学生很快返回,神色复杂地回禀道:“禀告山长、夫子,那边不仅有城中百姓,还有咱们书院的学子。”

    施远立刻拧眉道:“可是学子之前起了争执?你可识得那几人?”

    那学生垂首道:“学生识得,乃是贺霄贺师兄、褚星储师兄,以及童生班年龄最小的温三伢温师弟。”

    不怪这学生能叫出三人名字。

    贺霄本就今晚和他们一道做事,彼此熟识。

    褚星声名远扬,温三伢因小小年纪就入书院,更是无人不知的出名人物。

    这三个人遇到了一起,尤其是还有褚星这个小混账,施远不禁扶额。

    “可是动手了?”

    学生摇头,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倒是不曾,学生去时反而隐约听到……他们好像要比试一番,就比猜灯谜。”

    施远愣住了。

    “你没听错,有褚星在,竟是只比猜灯谜?”

    学生被这么一问,一时间也迟疑了。

    就在施远烦恼之际,听见一旁的山长娄经淡然道:“同山,你我一道去瞧一瞧。”

    山长都发话了,施远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

    只盼到地方的时候,褚星那混世魔王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

    不然这管理不善、教导不力的罪责,可就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了。

    而温三伢几人,也怎么都不会想到,一场小小的争执,竟然连入学以来都没囫囵见过几面的山长给引来了。

    “学生见过山长,见过夫子。”

    在场的学生,包括褚星在内齐齐行礼。

    娄经两鬓花白,面相和蔼。

    “我听闻你们聚在一起,想要比试猜灯谜,既然我与你们施夫子同在此地,不如就与你们做这个比试的裁判,你们说如何啊?”

    温三伢一愣,旋即自是说好。

    而褚星压根不想猜什么破灯谜,但山长都出面了,这可是在整个县城都德高望重的人,县老爷见了礼敬三分,遂也不情不愿地含混道:“比就比。”

    他好歹大小也是个童生呢,难不成还比不过温三伢一个小娃娃?

    再看他们山长,还笑呵呵地同施夫子说笑呢,简直像是故意来拿自己寻乐子的。

    褚星只觉晦气,可又不得不冷着脸参加。

    很快娄经与施远商议好了规则,由施远代为宣布道:“便限时一炷香的时间,解开谜面多者为胜,自然,谜面颜色不同,对应的价值也不同。杏色谜面,计一分,黄色谜面,计十分,红色谜面,则计百分,时间到时,各自取谜面来我与娄山长处,告知答案,答对者计入分数,分高者胜。”

    娄经在一旁负手道:“既已有规则,不妨也莫限于两个学子之间的比试,在场无论何人,若有兴趣的,均可参加,拔得头筹者,即得彩头。”

    立刻人群中就有人问道:“二位夫子,敢问这彩头是什么?”

    施远答道:“乃是我们娄山长的墨宝一幅!”

    全场哗然。

    谁不知娄经以书法见长,其墨宝都是论尺卖的,一尺高达百两纹银,一幅字都能买下城中的一处小宅院了!

    刹那间,现场好些人都举手表示要参加。

    贺霄等学子都参与过灯谜的誊写,知道答案,故而没有资格参与。

    遗憾的同时,也在施远的吩咐下,纷纷拿出纸笔开始为参赛的人登记。

    还有好几人赶紧拿出不少备用的灯谜,重新拴在下方已经空掉的灯笼上。

    今晚在此值守的学子有十数人,散开后各司其职,很快就把事务理清楚。

    包括温三伢和褚星在内,参加比试的一共有十二人,其中一半都是书院的学子,也有并未入书院念书的城中书生。

    他们大都仰慕娄经已久,十分期盼得到墨宝。

    不多时,书院门前的空地中央,两个书院的杂役搬过一张桌案,上面搁放了一盏香炉。

    施远亲自将更香呈给娄经,再由对方点燃,双手插于香炉之中。

    更香点燃,比试即刻开场。

    施远请人搬来太师椅,侍候娄经落座,继而亲手端上热茶,立于一侧,静待线香燃毕。

    喻商枝和温野菜、温二妞一道在外围观战。

    说实话,以温三伢的身高,想找到他还是挺难的。

    “三伢果然另辟蹊径。”

    喻商枝很快寻到了三伢的身影,指给兄妹二人看。

    温三伢垫着脚眯着眼,看清楚后一把捂住嘴。

    “三伢他直接朝着红灯笼去了!”

    温野菜笑眯眯地点点头。

    “不愧是我们老温家的孩子,就是聪明。”

    红灯笼可是足足有一百分,若是能解开一个红色灯谜,说不定直接就能拔得头筹!

    事实证明,和温三伢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

    大多数人都选择先找到红灯笼,看上一眼,将谜面存在脑子里,随后再去解黄色、杏色灯笼的谜面。

    期间温三伢更是不止一次与褚星相遇。

    他小小的个头,面上毫无惧怕,只有一派认真。

    褚星的挑衅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好似不能动摇对方分毫。

    到了后来,褚星意识到时间不够了,便也没精力再和温三伢较劲。

    红灯笼的谜面他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不如趁这个时候,多攒几个黄色和杏色的谜面。

    一炷香的时间,平常觉得不长,这会儿仿佛转瞬即逝。

    眨眼间,场中铜锣响起。

    规则有定,铜锣敲响三十下,结束前还未回到香炉前的,即判为失败。

    温三伢跑得太远,个子小,腿也短,紧赶慢赶,在铜锣敲到最后几下时才赶回来。

    令在场的所有人着实替他捏了把汗。

    眼看温三伢因为跑步时吃了风,又开始咳嗽,喻商枝轻叹,看来这孩子少不得又要回家吃两日的药。

    贺霄知道温三伢身子孱弱,见他咳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回。

    温三伢微微摆手,示意对方不必替自己担忧。

    由于青衿书院的灯谜会有比试的消息被人群传出去,短短一炷香,这里已经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伴随着响亮的铜锣,大家纷纷往前挤。

    “青衿书院可是有探花郎昔日在此念书时,都没解开的谜面!”

    “也不知今日这些个比试的人里,有没有人能解开?”

    “切,咱们寿安县那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探花郎,哪能那么容易?”

    ……

    温野菜听着这些人的交谈,却是悄悄攥紧了手掌。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若是有人能胜过探花郎,那人必定是自家的小弟。

    温三伢到的晚,排在队伍的最后。

    站在最前的人,则已经开始一一走向坐在正中的娄经面前,呈上谜面的同时,依次说出自己的答案。

    有对的,施远就在旁边亲自执笔,计上分数,有错的,就直接将谜面交给旁边的学子,再就近挂回同色的灯笼上。

    褚星排在第五个,也是前五人里唯一手里拿着红色谜面的。

    而给出的杏色、黄色的答案,杏色的错一,黄色的错二,一共计了五十分。

    最后只余红色的谜面。

    由于红色的谜面稀少,难度又大,故而贺霄奉夫子之命,接过纸笺,朗声念道:“此谜面为: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娄经缓缓颔首,看向褚星道:“你的答案是?”

    褚星垂在一旁的手指搓了搓,其实他并没有把握,但眼看温三伢摘了红色的谜面,又觉得不能输给他。

    他定了定神,答道:“敢问山长,答案可是……孔明灯?”

    贺霄嘴角轻抬。

    说实话,谜面中有“灯”字,谜底就一定与灯无关。

    娄经果然摇头道:“不对。”

    褚星有些挫败,但也没有办法,迅速行了个礼,就站到了一旁。

    他顺着队伍看向最后的温三伢,发现对方手里竟有两张红色的谜面,比自己遇到对方时还多了一张。

    “不自量力。”

    他移开视线,不愿再看。

    温三伢庆幸今天自己穿得足够多,在这里站着排队,才不至于被寒风吹透。

    轮到他时,几乎又过了一炷香还多的时间。

    温三伢给出手中的纸笺,贺霄迅速点算。

    “此处红色两张,黄色八张,杏色十五张,共计二十五张。”

    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居然就解开了二十五个灯谜,还有八张黄色,两张红色?

    这下不只是褚星了,就连其他参加比试的人,也都觉得温三伢太过急功近利。

    就连施远看到那两张红色谜面时,不禁说道:“此举,略贪多冒进了些。”

    娄经却是坐在桌案后,袖手笑道:“同山,此子还未给出答案,你这论断,莫要下得太早。”

    说罢就看向温三伢道:“你且将你的答案,一一说来。”

    很快,周围人的质疑声就弱了下去。

    原因在于,哪怕离得有些距离,他们也能隐约从娄经、施远的动作和神色上判断,这个小娃娃给出的谜底,好似都是对的!

    贺霄和几个关系好的同窗,简直都要忍不住为温三伢叫好了!

    杏色十五张,毫无悬念地全对,计十五分。

    黄色八张,丝毫无错,计八十分。

    而剩下的两张红色谜面,更是把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吊起。

    贺霄接过两张纸笺,待看清楚内容时,简直感觉自己的手指都隐隐发颤。

    因为他经手过这些灯谜,心里清楚,这两个谜面,便是当年探花郎都未破开的。

    饶是褚星硬要摘走一个红色谜面,也刻意避开了这两个。

    难道温三伢小小年纪,真的能胜过昔日天子钦点的探花么?

    在同窗小声地提醒下,他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徐徐念出纸笺上的内容。

    这两个谜面,实为两首诗。

    一为: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二为: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贺霄念罢,包括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不少开始窃窃私语思考答案的。

    但显然,大家都没有什么结果。

    娄经看向一脸平静的温三伢,从这个小小的少年身上,辨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虽也知道书院收了一个堪称神童的学子,却不知这般年纪,在敏捷的思维之外,还能有如此沉稳的心性。

    不必得知谜面答案的正确与否,娄经已经可以凭借自己执掌县学多年的毒辣目光,断定这个学生日后必成大器。

    “温三伢,你的答案是?”

    温三伢浅施一礼,将声音略拔高了一些,答道:“请问山长,谜底可否是‘更香’与“云”?”

    云就算了,更香?

    这当真是答案么?

    大家伙的目光顿时都看向了山长娄经,而后者深深地看了一眼温三伢,笑容浮现于老迈慈祥的脸庞上,朗声道:“没错,正是此二物!”

    同时他也宣布,这两个谜面正是当初探花郎也未解出的。

    “还真被这小少年给解出来了!”

    “难道咱们寿安县,又要出一个探花郎了?”

    与此同时,更有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插在香炉上,不久前还用作计时的线香。

    谁能想到,这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褚星一张脸简直要气成茄子色。

    开什么玩笑!

    温三伢居然不止答对了红色的谜面,还是两个!

    “怎会如此,这不可能!你,你定然是作弊了!”

    褚星情急之下,一跃而出,用手指向温三伢和贺霄,不顾尊长在侧,叫嚣道:“贺霄,定是你事先知道了谜底,悄悄透露给了温三伢!”

    “褚星!”

    施远没想到褚星这般放肆,当着山长的面也敢无理取闹。

    “你给我退下!”

    褚星梗着脖子道:“我不!我怀疑贺霄联合温三伢作弊,请山长、夫子做主!”

    施远简直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赶紧转身朝娄经道:“山长,此子顽劣无状,乃是我等教导不力所致,山长不妨先行回去休息,此子就交给学生教训!”

    娄经没有答话,而是缓缓起身,负手站直后,看向褚星。

    “褚星,你为何质疑温三伢和贺霄联手作弊?可有证据?”

    褚星愤然道:“证据就是,温三伢他不可能解得出探花郎都解不开的谜面!”

    娄经摇摇头,感叹道:“孺子难教。”

    之后还未等褚星搭话,娄经便继续道:“这两个谜面对应的谜底,向来只有老夫知晓。因此你的推断,并不成立。”

    褚星难以置信地看向娄经,复又看向温三伢。

    比起他的失态,温三伢甚至没有几分解开难题的喜悦。

    好似这所谓的难题在他的眼中,也没有多么困难一样。

    “怎么可能……”

    褚星喃喃自语,显然,他这次不仅输了比试,还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丢了面子。

    两个小厮上前,想要一左一右地搀扶步子摇晃的他,却被褚星一把甩开。

    他感觉从小到大,从未像此刻一般地丢脸过。

    很快便横冲直撞地推开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跑进了人群当中。

    可是满院灯火辉煌中,已经无人在意恍若小丑的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了场中的温三伢。

    娄经和施远各自赞许他一番,随后娄经当场写下“抱朴含真”四个字,送予温三伢。

    寿安县的读书人,无不景仰娄经。

    青衿书院的学子,真论起来,更都算是娄经的学生。

    温三伢拿到墨宝,终于露出了一个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明快笑容。

    “学生谢过山长赐书!”

    至于比试之前攒的谜面,贺霄也都收拢过来,给温三伢兑了彩头。

    这个晚上,温三伢凭借自己的才学,得了价值数百两银子的一幅书法、一套文房四宝,以及几大盒的状元糕。

    这些东西汇在一起,把一家人的手都给占满了。

    这份喜悦,一直延续到次日一早。

    正月十六,添福巷的人们再度听到了除夕夜也响起过的,长长久久的鞭炮声。

    关张大半月的喻氏医馆与添福食堂,再度开门迎客。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明天见~

    作话里会标明这章出现的灯谜出处,作者才学有限,只能寻找现成的来充实这个情节,至于难度问题,还请大家莫要较真~

    ——

    1、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唐·李白《咏萤火》

    2、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唐·来鹏《云》

    3、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出自《红楼梦》感谢在2023-10-01 23:35:58~2023-10-02 17:0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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