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除去开门义诊的时间段, 医馆这等地方,实在是很难做到客似云来。

    喻商枝一上午说忙也不算忙,统共接诊了三个病患。

    其中包括昨日提自家汉子打听过开门时间的大娘, 余下两个,却不是来复诊, 而是初次前来。

    一问才知,原来这两个病患之前都在县衙门口围观过堂审。

    其中一对小夫妻中的男子,更是心直口快。

    “我当时就想, 既然仁生堂是个脏心烂肺的, 那能让他们专门设计陷害泼脏水的, 那定然是好郎中了!”

    喻商枝闻言浅笑,“只能说是时运不济, 现今都过去了,承蒙大家伙信任。”

    同这汉子一起来的,自是他的年轻媳妇。

    见喻商枝的神情, 便暗暗在桌案下踩了夫君一脚。

    人家都倒霉地蹲大牢了,你还在正月里故意提这等晦气事,会不会说话?

    汉子后知后觉,利索闭了嘴。

    喻商枝不疑有他,转而询问这小两口是谁身上不爽利。

    这一问, 年轻媳妇的脸颊就红了,想了想还是起身扯过汉子, 把他按下道:“还是你说。”

    汉子扯了七八回衣裳,欲言又止两三次, 都没憋出半个字。

    莫说常凌, 连喻商枝都有点急了。

    不过见得病患多了, 此情此景, 喻商枝的心中也早已有了猜测。

    “观二位年岁,应当是成亲不久,是房事不合,还是迟迟怀不上身子,所以想来看看?”

    要么说郎中就是郎中,你觉得难以启齿的事,人家就像是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语气淡然,脱口而出。

    常凌一个半大小子,也没什么不适应。

    毕竟他父亲昔日就是郎中,医书里也有不少相关的描写和记载。

    小两口见喻商枝与常凌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总算是鼓起勇气,坐下细说。

    听罢之后,喻商枝基本明白了。

    这夫妻二人确实是新婚燕尔,头三个月蜜里调油,在此事上或是不太节制,因此各自落下了症候。

    到了后来,时好时坏,扰得人也没了心情。

    而今成亲也快一年了,媳妇肚皮还没动静,两人硬着头皮来看郎中。

    但又不好意思去寻家附近医馆里的老郎中,实在是那些医馆开了二十年的都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算来都是熟人。

    于是就想起了喻商枝这个年轻的生面孔。

    喻商枝依次给他们两个把了脉,开了不同的方子。

    “平时注意频率,事后注意清洁,你们两个身子无碍,怀身子是不难的,应当只是时候未到。”

    得了两人的道谢,常凌去抓好了药包,收了诊金和药钱,才刚回来想坐下整理病例,就又有病患上门了。

    如此过了晌午,下午上门的病患倒是比上午还多。

    以至于除了期间吃温野菜送来的午食,休息了不太到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喻商枝与常凌二人竟都没闲着。

    后来临近傍晚,喻商枝才一拍脑门想起来,昨日买的药材还搁在千草堂,全然忘记去取回。

    只是医馆开了门,自己就走不开,故而只好让常凌赶着牛车去。

    “记得莫要空手上门,带些谢礼,至于带什么,让主夫做主便是。”

    常凌领命而去。

    从村里拿回来的东西不少,温野菜琢磨一番,往竹篮里搁了一只风干的野兔、一包城里少见的干菌子、再添一吊因天气寒冷,还新鲜着的好部位的猪肉,最后则是一盒红纸包着的,昨日拿回来的状元糕,摆在一起,足够拿得出手。

    常凌带了东西,赶车到医馆门前时又让喻商枝过目。

    对于温野菜的安排,喻商枝是放心的,当即未说什么,只让常凌快去快回。

    另一边,郭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帮喻商枝暂存了一日药材罢了,却得了这么多东西。

    也是因此才从常凌那里得知,原来喻商枝一家子出身山野乡村,先前是农户。

    他本来一心认为,喻商枝定然出自什么杏林世家。

    这般看来,或许是家道中落了也未可知。

    再想及先前许广对自己的提醒,据说喻商枝用的那套金针,像是宫里头的样式。

    许广祖上出过太医,现在家里还有祖传的金针,说法大致是可信的。

    郭乔愈发对喻商枝不敢怠慢。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好意思收这么多东西。”

    郭乔有心推拒,可常凌强调自己只是个办事的仆役。

    郭乔只好收下,转而道:“改日我再上门拜会喻郎中。”

    郭乔说到做到,没过两日,就携着许广一起来了喻氏医馆。

    准备的礼品亦是有心,除却惯有的点心、茶叶等,还有说是给温野菜补身子的阿胶,给孩子的红封等。

    趁着医馆没什么病患,喻商枝将二人请到后堂喝茶,言谈之间,难免提及仁生堂。

    郭乔和许广在这县城中经营医馆多年,对仁生堂的了解,远比周澜还要深。

    喻商枝一边品茶,一边听了一番仁生堂的旧事。

    二人都一致感慨道:“昔日的任大老爷任长川,当真是个仁善之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许广知道的更多些,旋即咂去舌尖的一根茶叶道:“据说这任长川、任长海并非一母同胞,任长海乃是后头抬上来的继室所出。”

    世人总对继室出的嫡子,或是庶出的孩子几多偏见,可偶尔也有任长海这等人物,愈发坐实偏见。

    喻商枝未多置喙,但也跟着唏嘘几句。

    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人不由提到现下仁生堂的境遇。

    郭乔放下茶盏道:“任家被罚了银子后,倒是老实多了,整个正月里都很消停。”

    许广点了点头,提起一件事。

    “你我上回去彭大人府上看诊,不还遇见任长海那厮了?当初那副模样,八成是在彭大人那里吃了瘪。”

    喻商枝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好事一桩。现下城里医馆再接诊仁生堂的病患,他们总是没话说了。”

    郭、许二人闻言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只是想及过去吾等的毫无作为,又和助纣为虐有何异,着实惭愧。”

    喻商枝闻言道:“二位也是不得已为之,都是要靠这营生养家糊口的,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郭乔和许广岂能不知这是宽慰之语,二人老脸涨红。

    最后还是许广硬着头皮,另起了一个话头,说起了彭浩后宅贺云母子之事。

    对于这件事,喻商枝却比对待仁生堂更上心些。

    “二位前辈的意思是,彭大人对贺娘子难产的原因……有所疑虑?”

    郭、许齐齐颔首,郭乔率先道:“没错,虽然彭大人未曾挑明,毕竟是后宅之事,不便公开言说,可呈给我们的食谱、药方,显然都是先前府上五夫人所用的。”

    喻商枝并不知孔麦芽曾经无意间提醒过贺霄,他面容略凝重道:“那二位前辈可看出什么端倪?”

    许广捋了捋胡须,叹气摇头道:“其实我二人在后续为五夫人诊治时,也觉得有不对劲之处,奈何这些食谱也好,药方也罢,皆是毫无问题,挑不出半点错处。就算真有人……必定是做得滴水不漏啊。”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显然都心中有数。

    彭县令后宅足足有一个正头夫人,四个如夫人,就算正头夫人是个贤良淑德的,那四个如夫人之前呢?

    不互相使绊子,可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喻商枝长睫微动,若有所思道:“我听闻贺娘子过去在闺中时,虽是闺阁女子,养尊处优,体质却绝称不上孱弱。她而今又正值妙龄,彭大人……也是春秋鼎盛之际,按理说,不应当如此。假如有人以饮食、补药等方式慢慢坏了她的身子,图谋母子俱丧,一尸两命,还做得天衣无缝,原因恐怕只有一个。”

    郭乔和许广循着喻商枝的话语一点点深思,许广第一个反应过来,拍了一把椅子的扶手道:“原因只能在于,下手之人,亦是我等的同行!”

    有了这层猜测,再往下想……

    答案就很明显了。

    任芳晓出身仁生堂,先前又得盛宠,却始终无所出。

    动机、手段,全都齐活。

    郭乔不禁皱眉道:“这道理细细分辨,当真是不难,我等都能揣测出来,彭大人难道至今不知么?”

    喻商枝手指轻叩扶手,片刻后道:“想必彭大人心中有数,只是一来他收了仁生堂不少的孝敬,最多下一下任长海的面子,若是撕破了脸,岂不是就少了一棵摇钱树?二来,彭大人恐怕也尚未寻到证据。”

    许广感慨道:“这后宅之争,当真不可小觑。”

    郭乔则道:“依我看,要那三妻四妾,闹得家宅不宁,又图什么呢?”

    言罢看向喻商枝,笑道:“你还年轻,怕是还不解其中深意。”

    喻商枝莞尔,“不知旁人怎想,左右晚辈属意内子,只盼和他相守一生。”

    三人喝了几泡茶,吃了些茶点,一个时辰便将将过去了。

    恰好常凌进来说有病患上门,郭、许二人便趁势告辞离开。

    晚间打烊回家,用罢晚食,常凌回医馆看门首页,喻商枝则与温野菜说起彭县令怀疑任芳晓之事。

    温野菜忽而想起当日孔麦芽曾与贺霄说过的话,大差不差地同喻商枝复述了一遍。

    喻商枝这才得知此事的前情。

    他恍然道:“我就说彭县令那副模样,不像是会对这等事上心的,八成是贺家用了什么法子令他留意。”

    虽说贺云是庶女,可现在县令大人名义上的嫡子可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就算以后孩子只能叫她小娘,这血脉相连,也是斩不断的。

    贺家为了给自家姐儿讨公道,使些手段,也未尝没可能。

    只是到底是彭县令的家务事,最后能否查到任芳晓的头上,乃至是否真的追究罪责,都要看彭县令如何想。

    “看彭县令宝贝那儿子的模样,若真是断定这里面少不了任芳晓的参与,想必不会手软。”

    喻商枝最后凭借与彭县令短暂的接触,下了个小小的结论。

    聊罢这个话题,时辰业已不早。

    夫夫两个歇了这熄灯前的夜话,去看了一眼范春燕陪着睡的年年后,便相拥安寝。

    因为这几日铺子刚刚重新营业,两人都忙碌得很,所以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次日,喻商枝神清气爽地睁开眼。

    昨晚夫郎在怀,孩子有范春燕看顾,夜里也未曾闹腾他俩,故而睡了个酣畅,醒来便是天明。

    看看天色,应当不急着起床。

    喻商枝习惯性地翻过身,想要搂着温野菜继续打个盹……

    结果摸了个空。

    一侧的床褥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摸着都没了余温。

    喻商枝疑心温野菜是去看年年了,登时睡意散尽,赶紧坐起身寻衣裳。

    衣裳不难找,就在架子床角的熏衣笼上。

    过去在村中,冬日里他们都是把贴身的里衣塞进被窝里烘热,现今搬到城里,不再需要穿便于干农活的粗布衣裳,换了的新面料不好好摊放便会起皱,故而也学着城里人,讲究地买来熏衣笼。

    这东西以竹子制成,既可暖衣暖被,也可为衣衫枕褥添香。

    喻商枝裹着被子,伸出一只手去够衣笼上的衣服,拿到手才发现料子的手感与昨日穿得不同。

    凑到眼前细看,才发现怪不得不同,这根本就是一套全新的中衣并亵裤。

    针脚细密不说,领口、袖口乃至裤脚还用浅色的丝线绣了滚边。

    不过家里过年前才刚裁制了一批新衣,喻商枝记得里面没有这套衣裳,难道是自己忘了不成?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展开衣裳预备穿上身,结果这么一抖落,又从里面落下一个木盒。

    喻商枝下意识地伸手一接。

    木盒不过巴掌大,盒面上画着一丛连理枝的图样。

    他呼吸一滞,过了片刻才搁下手里的衣衫,缓缓将木盒打开。

    看清盒中物后,喻商枝不仅莞尔。

    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对金子打的戒指,此外还有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

    到这里,喻商枝总算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展开纸条,里面的一行小字跃入眼帘——

    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一家人吃早食时,二妞和三伢姐弟俩,包括老章夫妻,也都向喻商枝道了生辰吉乐。

    二妞和三伢凑了些零花钱,合在一起送了喻商枝一把精美的牛角梳。

    因为先前喻商枝在家里好生科普了一番按着穴位梳头的好处。

    范春燕则亲手给喻商枝做了双鞋子,算是他们夫妻俩一起送的。

    鞋底厚实,一看就能穿许久。

    就连年年也被温野菜抱到跟前,小手被温二妞轻轻并在一处,摆出作揖的样式。

    “年年,祝爹爹生辰吉乐。”

    年年离会说话还早,可只要看到他,就已令人心情大好。

    “爹爹谢谢年年。”

    喻商枝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过生辰的这一日,桌上一定少不了一碗长寿面。

    上面还有如今已成温家传统的,用萝卜刻的字。

    而吃面的时候,喻商枝的无名指上已经多了一枚戒指。

    戒圈在手指上严丝合缝,尤其是喻商枝的一双手白且修长,再点缀上这么一个金戒圈,称得上一句锦上添花。

    温野菜坐在一旁,无心吃早食,而是反复打量着两人的手指,看不够似的。

    他们先前也有一对银戒指,可银子到底不如金子,戴得久了就没那么光亮。

    温野菜始终惦记着,趁着这回便给换了。

    他看得出神,最后还是喻商枝给他碟子里夹小笼包,他才抬起头,想起来碗里的粥都快凉了。

    一碗面吃毕,温三伢去书院上学,温野菜则把喻商枝一路送到门口。

    “早上仓促,今日晚间再给你做一顿生辰宴,晨起章叔买到了大条的鲤鱼,养在缸子里,你想吃红烧、糖醋还是清蒸?”

    喻商枝握住温野菜同样带着戒指的手,搁在掌心里暖了暖,思忖半晌道:“糖醋吧。”

    温野菜笑而不语。

    喻商枝最爱吃的口味其实是清蒸,其次是红烧,最末才是糖醋。

    因为他不爱吃甜口的东西。

    明明是生辰,脱口而出的还是自己爱吃的口味。

    温野菜替他理了理领口,故意道:“好,那就给你做清蒸。”

    喻商枝愣住,旋即也笑开。

    “我当真爱吃你做的糖醋鱼。”

    温野菜觑他一眼。

    “莫要解释了,快去医馆开张去。”

    临走前喻商枝想起一件事,驻足又问:“衣裳是你何时背着我做的?”

    温野菜眉尾轻扬。

    “不告诉你。”

    得了夫郎的生辰礼,喻商枝整整一个白日都心情甚好。

    只觉得天蓝风清,衣衫和暖,看每一个来到面前的人都格外顺眼。

    有来复诊的病患,已和他混了个脸熟,注意到戒指后不禁好奇道:“喻郎中这戒圈很是别致。”

    时下男子少有佩戴戒指的,即使是有,也以扣在大拇指上的扳指居多。

    一般病患问及私事,喻商枝都不会正面回答,但今日不知怎么想的,说了一句,“这戒指与内子是一对。”

    问话的人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了一下后客气夸赞道:“喻郎中的夫郎便是对面添福食堂的掌柜吧?先前看过诊,还去那边买过盒饭,着实美味,价格也公道。”

    喻商枝唇角轻勾,道了谢,转而将开好的方子递上,顺便叮嘱,“此方名为桑菊饮,记得取水二杯,煮作一杯,一日二服。”

    病患接过,轻车熟路地跟着常凌去药柜前抓药。

    喻商枝看着常凌熟练地称取药材,想的却是等他把常凌正式收为徒弟,八成还得给医馆招个正儿八经的药童才好。

    不然一旦忙起来,这医馆里诸多杂事便无人照料。

    在思量与看诊之间,一日平淡而过。

    自傍晚起,喻商枝便归心似箭,常凌看在眼里道:“掌柜,不妨您先回家,我瞧着这个时辰也素来不会有病患上门了,再等两刻钟便打烊。”

    喻商枝难得有这么坐不住的时候,但摩挲了两下戒指,还是道:“也罢,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还是到了时辰再回去的好。”

    说不准差着一会儿工夫,就有人上门看诊。

    虽说他就住在医馆旁边,哪怕是夜间急诊也能及时赶来,可仍不愿意为一己私欲而提前离开。

    他却不知自己歪打正着。

    假如当真提前回家,温野菜反而要手忙脚乱了。

    ……

    一街之隔的宅院灶房内,正往外飘着一股子浓郁的甜香。

    灶台上摆放着一堆锅碗瓢盆,里面还留存着鸡蛋、牛奶或是面糊的痕迹。

    温二妞时不时往灶房门口张望一眼,又退回来报告,“大哥,喻大哥还没回来。”

    “那便好。”

    温野菜低头弯腰摆弄着盆里白花花的东西,据先前喻商枝所说,这玩意叫做奶油。

    为了将鸡蛋清和白糖变成这副半凝固的模样,他和苗哥儿、手劲大的老章依次上阵,打得手都酸了,才总算勉强像个样子。

    又等了一会儿,温野菜一把掀开双口灶台一侧灶口上的锅盖。

    热气铺面而来,散尽后,露出蒸架上笼布上面黄澄澄的圆形糕点。

    温野菜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松了口气道:“好险,总算是成了。”

    今晚喻商枝过生辰,张苗苗也被温野菜留下来吃席。

    他端过大圆盘,看温野菜小心翼翼地将蛋糕从锅中的模具里弄出来,摆到盘子正中央。

    “这东西闻着就好吃,和平日里见到的点心都不一样。”

    张苗苗说着,不由自主地轻轻咽了下口水。

    温野菜示意他将圆盘小心放下,“便只差最后一道工序了。”

    那就是抹奶油、做夹心。

    根据喻商枝昔日当故事讲的描述,这生日蛋糕里面是鸡蛋面粉做成的糕点坯子,中间会夹水果,外面则要抹一层白色的奶油。

    奶油之上再点缀一些装饰,吃饭时插上蜡烛,就算是完成。

    温野菜现今已经勉强做出了蛋糕坯子、成功将稀溜溜的蛋清加糖变成了半固体的“奶油”。

    就是奶油软绵绵的,想要顺利抹平,定不是一件容易事。

    蛋糕坯子在又只有一个,若是做毁了,可没有后悔药吃。

    温野菜反复斟酌,等到蛋糕凉得差不多了,屏息凝神,拿着平头小木铲挑起一些奶油,开始往蛋糕上涂。

    起初完全不得要领,后来慢慢地倒也凑合说得过去。

    张苗苗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想想还是挪去灶房一角,专注剥温野菜点名一会儿要用到的栗子和花生。

    说来,自从温野菜决定今天给喻商枝做对方提起过一回的“生日蛋糕”,便早早开始准备了。

    牛乳不常见,要事先找人预定。

    蛋糕需要是圆的才好,为此还需要专门做一个模具。

    蛋糕里还要有水果,可寒冬腊月的,果子的种类实在是少,能买到的也就是苹果和蜜橘,价格还很高。

    这两样果子,苹果切开后会飞快变黑,蜜橘汁水多,也不适合搁在蛋糕里,温野菜正在苦恼中,偶然瞥见了家里的一筐从村里带回来的板栗。

    板栗软糯香甜,混在奶油里想必不会难吃。

    他遂提前准备了一批板栗,拨开后捣碎成栗子蓉备用,再余一些形状好看的,搁在最上面当装饰物。

    同时也没忘了要插在蛋糕上的蜡烛。

    这会儿卖的蜡烛都过于粗壮,问了好些铺子,才找到相对秀气苗条的红蜡烛。

    就是若按照喻商枝说的,摆上一圈定是做不到了,单独插一根意思意思尚且凑合。

    温野菜有一双能开食肆的巧手,做点心的手艺虽比不上城里的糕点铺子,或是朱家的正经大厨,可耐心和技巧还是到位的。

    很快蛋糕就在他的手中渐渐成型,抹好一圈奶油后,他打量一番,最后转着圈在最顶层摆了一圈栗子仁、撒了一把花生碎混芝麻。

    就在他宣布大功告成之时,一直在大门附近张望的温二妞也匆匆回来报告。

    “大哥,医馆打烊了,喻大哥朝家里来了!”

    温野菜半点不慌,指使苗哥儿道:“你继续烧火,一会儿我来炒菜,二妞,跟我一起把这蛋糕藏到柜子里去。”

    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喻商枝想得到今晚会见到一桌夫郎亲手烹调的美味,可没想到,会在此间异世的第二个生辰,见到生日蛋糕。

    因为家里人多,蛋糕做得很大,足够给每个人切成人手掌尺寸的一块。

    蛋糕上的奶油涂面细看有多处凹凸不平,上面的装饰全然是中式点心惯用的手法,可居然也凑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正中央插的红蜡烛,乍看不伦不类,可到底是红色的,喜庆的意味难以磨去。

    “这实在是……”

    喻商枝知道要做一个生日蛋糕的工序有多麻烦,更别提外面这层奶油,全靠人力打发,要耗费多少时间。

    “喻小郎中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温野菜的一句调笑将他的思绪拉回,他看向自家夫郎,对方出了灶房,便又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衫,梳洗一新。

    喻商枝刚待开口,却被温野菜叫停。

    “咱们是夫夫,不许言谢。”

    这对话在人前略显亲昵了些,可喻商枝此时满心都是他的阿野。

    很快屋内灯火熄灭,红烛点燃。

    由此可见,温野菜记得喻商枝说过的每一个其“故乡”过生辰的细节。

    但实际上,喻商枝自从长大之后,便很少过这种西式的生日。

    这幅场景对于他而言,亦是阔别已久。

    烛火摇曳,喻商枝未能免俗的阖眸许愿。

    一愿河清海晏。

    二愿家宅平安。

    三愿他们夫夫二人白头偕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思及此处,他睁开眼睛,起身吹灭红烛。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小喻过生日~明天见啦~

    ——

    1、桑菊饮:疏风清热,宣肺止咳。

    2、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没查到这句的出处,但需要标注下非原创感谢在2023-10-02 17:06:05~2023-10-03 17:3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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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嘱咐我断然要拿了这小子,上门赔罪

    喻商枝的生辰挂在正月后半截的尾巴上, 再过不到一个月,便是今年的县试。

    近来温三伢念书明显愈发刻苦,每日早出晚归, 哪怕到了家也是手不释卷、笔耕不辍。

    因温三伢已破格入县学,像是礼房报名、考生互结、廪生保结之类的全然不必担心, 自有书院夫子安排。

    青衿书院童生班的学子不多,但年年都会尽数下场。

    县试不难,但凡有能入书院的学识, 往往都可一举考过。

    今年唯有温三伢这个年岁过小的是个变数, 可有上元节那夜出的风头, 现今书院上下已是质疑温三伢的才华。

    有对自身学识的底气,亦有来自亲人、师长、同窗的照料与鼓励, 温三伢可以说全然不知紧张为何物,相较而言,实则兴奋更多。

    唯独只担心一点, 他身子不好,眼下天气未曾回暖,县试又是连考五场。

    那考场四面漏风,便是好人都能给冻病了,何况自己?

    这些他自己能留意到的问题, 家里人自也同时一并想到了。

    算着离下场考试还有些时日,喻商枝略改了温三伢每日吃的补药方子, 又日日为他施针、艾灸,多管齐下, 哪怕是看书久了脖子略有酸痛, 他这哥夫也能当场来一套推拿。

    除此之外, 喻商枝还提前配了不少丸药。

    县试每场考完都可回家, 倒是不必带进考场,但若真有个头疼脑热,回家就赶紧吃上对症的药,势必也能第一时间将病灶消除。

    温野菜和温二妞,则专注于给温三伢重新制衣袍。

    由于进场时要脱衣查验有无夹带,像温三伢现今这般穿成个粽子,一层一层脱下又穿上,势必着凉。

    温野菜夜里为了这个辗转反侧,因他是个猎户出身,家里好皮子攒了不少,什么兔皮的围脖、狐狸皮的斗篷,乃至羊毛里子的牛皮靴子,凑一身绰绰有余。

    “就是还不够轻暖,且素日来回路上穿一穿也就罢了,在冷透骨头的地方坐上一日,纯然不可。”

    尤其是这个寒冬,简直能冻掉人的脚趾头。

    喻商枝闻言思索,慨叹这个时代尚没有羽绒服,不然温野菜的烦恼早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片刻后提醒道:“不知现今市面上,可有卖貂皮的?”

    温野菜眼前一亮。

    对啊,他早就听说过貂皮最是保暖,奈何寿安县域内并无貂这种野物。

    不过既然人都来了县城,此事也不难。

    他翻个身,开始筹划。

    “明日你不是正好要去碧桃姐的铺子么,我同你一起,顺道去程大哥家的绸缎庄看看。”

    貂皮仅北地有,运到寿安县,价格不菲,也就程家的绸缎庄那等地方,兴许可能有售。

    这般定下后,第二日食肆送走了晌午那波客人,下午时分温野菜让范春燕带着温二妞、苗哥儿帮忙备菜,自己则和喻商枝坐上马车,往朱碧桃的胭脂铺子去。

    巧的是到了地方发现,程明生恰好也在此处。

    只是与先前不同,这回他们夫妻见到喻商枝和温野菜,在惊讶和欣喜之外,好似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自在。

    喻商枝和温野菜心底都有疑虑,但未曾显露在面上。

    或许是到来之前,人家在商议什么家中私事也未可知。

    双方先是算了近一个月澡豆生意的账目,朱碧桃当场结清了货款,又谈及澡豆入了腊月门后热销的盛况。

    “说来那几场大雪一下,只觉得城中愁云惨淡,大家伙都蔫头巴脑,本以为这生意姚难做了,哪知你调的新方子澡豆一摆上,按理说价格比先前还贵了,照例是被抢了个空。”

    这个中道理,喻商枝倒是能想明白。

    朱碧桃开的这间胭脂铺子,并无多么平价的物什,来往顾客,最差也是出身城中小富之家。

    再往上,绝大多数更是不差钱的商户之女、亦或是仕官之后。

    这类人的生活质量与消费水平,是不会轻易被几场大雪与粮价影响的。

    过腊月便是年关前后,这些人自是要买些体面的新鲜东西,除了自用,也是为了送礼更合宜。

    喻商枝将自己的想法一说,程明生再度道:“我就说,喻兄不仅精通岐黄之术,对于这商贾之道,亦是独有见解。”

    喻商枝谦逊摇头,“不过是随口胡诌。”

    胭脂铺子现今一个月能卖百余盒的澡豆,靠白屏和许家福哥儿,倒是也能支应起来,但过年时回村里,两人言辞之间也传达出偶尔会忙不过来的意思。

    这回喻商枝过来,也有询问朱碧桃,接下来是否可能再加货量的缘由。

    “若是目前这个数量,我们忖着再雇一个帮手就足够,若是再往上添,就得添两到三个人手。”

    这样的人便是在村里也不好找,朱碧桃知道他们的难处,想了想道:“我这铺子就这么大,一个月能售出去的澡豆是有限的,何况还要控着量,一点点地往外放。”

    朱碧桃笑容狡黠,显然已经品尝到后世所言“饥饿营销”的甜头。

    不过她话锋一转,却也道:“可往后却说不准,最近程家正筹备商队,想去做做南北杂货的声音,到时若是路子通畅,这澡豆何不往外头卖卖?”

    程家虽以经商立身,代代却都局限于这寿安县的一亩三分地,没成想已经开始盘算行商的生意。

    程明生闻言道:“这也是家中长辈的意思,难得遇上太平年景,各地官道通畅,趁此机会,也好让家中小辈们去练练胆色,见见世面。”

    看程明生的神色,这个“家中小辈”泰半也将他自己包含在内。

    外出行商,难免一去就是数月半载,他与朱碧桃感情甚笃,往后假如因此聚少离多……

    夫夫二人趁着对方低头斟茶、品名时对视一眼。

    难不成他们来时,程、朱夫妻二人别扭的神色,源于这事不成?

    这个疑问到最后也未有人解惑,但拿了朱碧桃结清的百两银子,再加上兜里的银票,足以去程家绸缎庄挑一块好皮草。

    奈何一问之下,到底不巧。

    程明生道:“铺子里前些日子确有几方上好紫貂皮,但年节前后都被人买去了。”

    见喻商枝和温野菜面露遗憾,他不禁问道:“不过这会儿都快出正月了,马上开春,二位何以这会儿买貂皮?”

    得知是为了给温三伢下场考试时御寒做准备,程明生愣了一瞬,转而快速道:“既是为了孩子科考的大事,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不过是淘换一块貂皮罢了,给我几日时间,待我得了,就送去贵府上。”

    程明生好歹也是程家嫡系的少东家,貂皮再金贵,也不过是铺子里摆的一匹货物,何以劳动他的大驾?

    可喻商枝和温野菜客气了一个来回,程明生还是坚持要为三伢寻一块好貂皮。

    而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买,既如此,也就把此事托付给了程明生。

    程明生亲自过问,这点交给手下去办即可的小事,果然很快就办成了。

    只是未曾想到,他那日说的话竟不只是客气,而是真的亲自送上门。

    且还是赶在温三伢下学之后的时辰,并非独自前来。

    待温家人迎出来时,打眼定睛一看,跟在程明生身边臊眉耷眼的不是楮星又是谁?

    温三伢把君子之礼刻在骨子里,见了人就习惯性地行礼。

    不过这回一句“师兄”才起了个头,就被程明生打断道:“三伢,此后你不必再称这小子为师兄,他业已被书院除名!今日把他带来,就是让他当面向你道歉!”

    褚星一张脸埋得极低,温三伢茫然地眨眨眼。

    他们这批即将下场考县试的近来都忙于苦读,当真不知褚星被书院除名的事。

    听闻这“道歉”之语,喻商枝总算是将程明生这前前后后的表现串联起来。

    想必是那日他们夫夫二人上门时,程明生就已得知了褚星闯下的祸,既牵连到温三伢,他们两家又这般熟识,哪怕论起来只是母亲娘家,姨母一脉出的孙子,但他高低也是个直系的长辈,断不可就此装聋作哑。

    温野菜见两方一时都无话,赶紧打圆场。

    “外面天寒,程大哥屋里坐。”

    他直接略过了褚星,毕竟是屡次欺负到他家三伢脸上来的,自家是小门小户不假,可也不是没有气性。

    进了门,程明生更是一脸惭愧。

    “家母也是自家宴中偶然得知这等荒唐事,震怒非常,言明是我那姨母一家对这孙儿宠爱太过!因知晓我与喻兄一家交情匪浅,便嘱咐我断然要拿了这小子,上门赔罪。”

    说罢看向褚星,厉声道:“还不速速开口赔罪,在家里时你不是伶牙俐齿地紧么?”

    说实话,与程明生相识至今,对方一直是端方君子之态,在座大家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疾声厉色。

    可见遇上熊孩子,修养再好的人也会破功。

    褚星今日既然能来,就定然是在家中被长辈们轮番教训了个遍的。

    如今看起来,再无过去那副天老大他老二,不可一世的做派,小小年纪,眼泡微肿,目下青黑,走路时还有些一瘸一拐。

    怕不是和昔日钱云礼一般,被家里罚着跪祠堂或是抽板子了。

    面对他,温家人都没什么怜爱之情。

    这孩子实在是顽劣得过分,青衿书院那般地方都未教导出几分德行,怪不得褚家长辈只有搞体罚这一条路了。

    褚星被程明生兜头训了一顿,虽面皮还紧绷着,但到底还是向前迈了两步,长揖到底。

    “昔日在下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温公子恕罪。”

    作者有话说:

    今天要出门,来不及写完了,先发一章,另一章零点前补。

    ——

    1、紫貂现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请勿对应现实,以及关爱生命,拒绝皮草。感谢在2023-10-03 17:39:27~2023-10-04 10:3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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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修)县试连续五场皆夺头筹者,称“县案首”

    是不是要原谅褚星, 这是温三伢的事,喻商枝和温野菜作为长辈,都未发一语。

    哪怕程明生出面, 甚至搬出程家老夫人来说话,皆是一样的。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站在屋子中央的两个少年身上。

    温三伢不开口,褚星就只能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尤其温三伢还比他矮上许多,这幅场景在旁人眼里, 定然是颇为滑稽。

    或许是因低头太久, 褚星只觉得整张脸都又涨又热, 耳朵烧得滚烫。

    他不禁想,自己上元节那晚没有挑衅温三伢, 是否后面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过去他不喜欢念书,看不上县学,可现在却是想回去也不能了。

    就在褚星觉得温三伢是在有意戏弄自己, 才迟迟不回话时,终于听见温三伢开口道:“褚公子需道歉的,又何止在下一人?”

    褚星蓦地抬头,温三伢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

    就在褚星以为温三伢要长篇大论地掉书袋说教之时, 温三伢上前一步,将褚星身形扶起, 随即道:“还望褚公子日后明德修身,谨言慎行, 勿要再做欺辱他人、愧对父母师长之事。”

    褚星的动作定在半空中片刻才彻底直起来, 他有心辩驳两句, 然而不知应当说什么。

    最后只得草草再行一礼, 便退到一旁,当了个锯嘴葫芦。

    程明生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顿唉声叹气。

    同样是家中幼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那姨母一家子原本还一心想让褚星专注于读书一事,读出名堂,考出个秀才乃至举人的功名傍身,也好让他们一家子改换门庭。

    到时候乡下有几十亩的田地可免粮税,商铺也可挂在秀才名下寻得特权。

    现在可好,当众出丑不说,还累得县学山长连带县衙礼房掌事的官吏亲自出面,将其从县学除名。

    好在他那母亲是个眼光独到的,听闻褚星闹出的乱子后,第一反应倒是关注温三伢这孩子。

    原话是:“此子未来怕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后一路高中,步入仕途也未可知,你且也好好与温家经营着关系,今日你帮我一把,明日我帮你这一把,总有彼此用得上的时候。”

    程明生深以为然的同时,也不愿与喻商枝乃至温家的交游掺进太多功利的意图。

    不过自己这表外甥闯出的大祸,是一定要给温家一个说法才好。

    自己豁出脸来带人上门请罪,好歹温家都是体面人,未曾给予什么难堪。

    喻商枝和温野菜深知温三伢行事坦荡,眼下褚星吃了教训,温三伢也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往后就算是翻了篇。

    他们招呼着二人落座,奉茶留饭。

    程明生连连推拒道:“这个时辰上门,本就是罪过了,焉能再行叨扰。”

    说罢就命随行的小厮将一长方形的木盒抱到跟前,打开后,里面是一块上乘的紫貂皮,若是放在铺子中售卖,少说也值个三四百两。

    “这块皮草就当做是我们程、褚二家的赔礼,还望笑纳。”

    之后程明生便不顾温家人的拒绝,执意留下貂皮后,拎着褚星告辞。

    喻商枝和温野菜无奈,只好送至门口,道了句天寒夜深,路上小心。

    把人送走,复回到堂屋,温野菜摸了摸被夜风吹凉的鼻尖道:“还真没想到这件事回传到程家去,程大哥这个表舅还得管表外甥闯下的祸事,也是够操心的。”

    喻商枝拍了拍桌上的木盒,“不管怎么说,这貂皮是真的让程兄寻着了。”

    温野菜弯了弯眸子,“没错,等着比下尺寸,给三伢裁一身袍子,若是有多余的,也好给家里人做些别的东西。”

    三伢身量小,这块貂皮给成年人做衣裳都绰绰有余。

    故而温野菜跟裁缝铺商议,余下的给温二妞做了一件比甲,又给自己和喻商枝各裁了一条围领。

    因有县试在前,一家人心系其上,无暇他顾,因此近来城中甚嚣而上的传言,竟还是喻商枝从曹二夫妻的口中得知。

    由于曹小庄的鼓胀之症得到缓解,他们夫妻过年时回了老家一趟。

    过了十五回来后,再来医馆看诊,便与喻商枝说了一家人接下来的打算。

    简单说来就是,他们打算曹小庄的病彻底好之前都留在县城做工,不回去种地了。

    现今曹二给城内一个商行卖力气,曹二媳妇则是喻商枝托了朱童,给她在广聚轩寻了个洒扫打下手的活计。

    两人加起来一个月的月钱不多,但加上从村里扛回来的粮食,倒也勉强够在城里生活。

    由于曹二所在的铺子是走商聚集之处,日日迎来送往,听到的消息也比别的地方更多些。

    这日的话头,也是从此处谈起。

    “喻郎中,您可发现最近城里的流民愈发多起来了?”

    喻商枝这几日在宅子和医馆间两点一线,没什么出诊的机会,还真没留意到此事,一旁的常凌听了却道:“我每日晨起会在附近跑上一圈,活动活动腿脚,的确发现街头巷尾多了好些个没处去的流民。”

    说罢他琢磨了一下,看向喻商枝道:“这么想来,他们的穿着和口音,类似年前看见的那些北边来的灾民。”

    喻商枝听到此处,精神一紧,果然接下来曹二就道:“事情就坏在这里,我也是偶然听商行管事和北地来的客商说起,道是那边先前闹了蝗灾,大批人离乡逃难,可总有那走不了的。哪成想留下的人不仅没得了活路,反而四处泛起饥荒,现下已是到处死人。”

    说到这里,哪怕是常凌这半大小子,也是面色一白。

    寿安县物阜民丰,哪怕是像今年粮食减产,粮价高涨,也离闹饥荒远得很。

    以常凌的年纪,他几乎想不到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喻商枝则一下子想到更深的地方,他看向曹二问道:“饿殍遍野,必生灾疫,那客商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曹二感慨于喻商枝的敏锐。

    “若非如此,我也不必特地占您的时间,啰嗦这么多了。那客商正是提及了疫病!说是按着往日的商路北上,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过去能留宿的村子,现下因病几乎绝户,北地又大雪绵延,好些尸体就这么冻在雪地里,还保持着死时候的姿势。”

    曹二媳妇听曹二说到这里,忍不住道:“喻郎中,我们听闻此事便担忧起来,您说城里北地来的流民,身上会不会有疫病?”

    喻商枝哪里会想到北地的疫病已蔓延地如此严重,也亏得天寒地冻,除了冒死逃难的一小撮走得早的灾民,以及这些为了养家糊口的客商,人口流动还未有那么大,否则怕是早就祸及其它地方。

    “那客商可曾提及疫病的症状?”

    曹二摇头道:“那客商见风不对就赶紧跑了,和他一路的人也好端端地都到了咱们寿安县,想必也没见到过患病的人。”

    喻商枝听闻此语,一颗心狠狠提起。

    但即使不知到底是什么疫病,可一些通用的预防法子总是不会错。

    他当即叮嘱曹二夫妻道:“咱们既知道了这消息,少不得要打起精神,防范起来。近日若是在街上遇上北地的人,便尽量莫要接触。家里人切忌莫要饮生水,换下来的衣服,都用滚水烫过,得了有太阳的天气,也把被褥什么的常搬出来晾晒。”

    大部分病菌,都可以通过紫外线和高温杀死。

    曹二夫妻惶惶然地道了谢,领着曹小庄走了。

    可喻商枝却是再也坐不住,思忖一番,到底还是暂把医馆交给了常凌,自己回了宅子,让老章赶马车,往周澜的药材铺子去。

    周澜做药材生意,自从上回因任家作乱,在南药上折了银钱,就转而着重结识了不少北边的药商。

    打听北地之事,找他是最为直接的。

    到了周家药铺见过周澜,后者得知喻商枝上门的缘由后,登时肃然起来。

    二人在后堂落座,周澜即开口道:“喻兄,实不相瞒,我也是昨夜设宴款待北地来的药商时,才从他们口中听闻差不多的说法。”

    这批药商都是过完年后便紧赶慢赶地南下,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刚到寿安县境内。

    喻商枝拧眉道:“看来大家伙得的消息都差不离,由此可见,北地疫病绝非谣传。”

    周澜一拍桌角道:“断断不是谣传,要我说,那些流民是可怜,可若是咱们县老爷是个做事的,就该在城外搭个棚子安顿流民,隔上一段时日,若无大的差错,再放进城中,让他们各寻生计。这批逃难至此的或许没事,可下一批呢?再下一批呢?”

    喻商枝不由摇首。

    “我等人微言轻,难以左右县令大人的决定,为今之计,只能自己未雨绸缪。”

    周澜不禁向前倾身,“喻兄,你有何打算?”

    喻商枝思量许久,抬眸道:“我这里有些防治疫病的要诀以及方子,一会儿先行为周兄写下,此外……便是一点,多囤药材。”

    周澜深以为然,“这点我也想到了,只是不知该囤哪些药材的好,还得喻兄你帮着把把关。”

    两人遂凑到一处,商议半晌,把这几件事安排妥当。

    末了送喻商枝出门时,周澜忍不住道:“现下我只盼,你我二人是杞人忧天。”

    喻商枝点头,“若是虚惊一场,那便是最好了。”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疫病一起,后事难料。

    这事闹得喻商枝连着几日都忧心忡忡,为怕扰了温三伢准备县试,此事他只告诉了温野菜,未曾给家里两个小的说。

    但近来在医馆中看诊时,他和常凌都会穿上白色棉麻布裁的袍子,每日回家前脱下,滚水洗烫,又在城里酒肆买了两坛烈酒,洒扫时加上一些,以作杀菌之用。

    这两样手段,他也告知了郭乔和许广,只是这两位有没有照做,他却不知了。

    转眼之间,在一家人远胜于现代高三送考家长紧张程度的准备下,县试已近在眼前。

    寿安县的县试考场说起来离青衿书院并不远,只是平日里都有官兵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每逢县试之时,才会大开其门。

    考场前设立了两个入口,各有一个县衙礼房吏目做书记,两个官差上手检查考生。

    所有来送考的家中亲友则都被木栅栏阻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即使如此,所有人也都在努力张望,还时不时有考生转身招手,示意家人放心。

    温三伢这个小儿混在队伍里,就像是大人的场合闯进了个捣乱的孩童。

    喻商枝一直扶着温野菜和温二妞,站在马车的车辕上向内眺望,直到看见温三伢过了检查,重新提起考篮,裹上衣袍,走进考场,方安心地钻回马车。

    及晌午时分第一场考完,温三伢即使看起来胸有成竹,也未露过多自得之色。

    不过次日张榜,就见他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

    县试不比乡试、会试等,考生均在各自号房中答卷。

    而是会择本县中一处宽阔场地,桌椅一字排开,场面蔚为壮观。

    且县试的规定,每一场考罢,第二场开始时,都会依照上一场的名次调整考场座次。

    名次越佳,坐的位置也就离主考官更近。

    正因为这个缘故,从第二场开始,温三伢就一直坐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县试五场,共考五日,每一场揭榜,温三伢皆是榜首。

    本朝有定,若县试连续五场皆夺头筹者,称“县案首”。

    核验考生身份,无重大过错、事故者,无须再参与府试、院试,即可获“生员”资格,也就是常言道的秀才功名。

    但虽有此定例在,场场第一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故而寿安县一本厚厚的县志,从头翻到尾,还从未出过一个直取秀才的县案首!

    况乎此县案首年方七岁,可谓是天纵奇才。

    县令彭浩简直喜不自胜。

    需知这核准一县之长的政绩如何,任期内县内出了几个秀才、几个举人,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现今寿安县在他的任内,赫然出了一个少年神童!

    试问谁在此方面的政绩,还能与他比肩?

    彭浩当晚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张折子向上呈递,一心盼着温三伢之事,可以为他的升官进爵之路添砖加瓦。

    既然对温三伢有所指望,自然面上亦要摆出极为看重之意。

    见县令大人都如此上心,底下的人办事也麻利。

    转过一日,辰时过半。

    一队官差手捧木匣、抱着布匹,簇拥着一个文官打扮的衙门吏目,在无数人的围观之下,笑盈盈地叩响了温家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1、本章提及的“县案首”可直接获生员资格一事,是参考了网上查到的资料,未经考据,此处仅为剧情服务。

    2、前文算错了三伢的年纪,已修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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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修)城外何时聚了这么多流民

    得知是县衙奉彭大人之命来送赏赐, 温家上下赶紧换了衣裳,出门迎接。

    见人来齐了,那负责来送赏赐的县衙礼房吏目, 便预备开始宣读礼单。

    说实话,他家大人素来没这么大方过, 但此番温三伢是年少出名,将来大概率会平步青云。

    这会儿搞好关系,说不准日后官场相见, 还能套个近乎。

    君不见史书上还有十五岁的少年宰相呢。

    想及此处, 吏目便清了清嗓子, 在高声念完一长串溢美之词后,终于到了重头戏。

    “……纹银五十两, 另有彩帛两匹、丝绢两匹、端砚一方、徽墨一匣!”

    除此之外,还有一叠子的官府文书。

    考上秀才后,除了自此之后可以见官不跪, 还会依各县的富裕程度,由县衙做主,赏赐生员官田。

    像是贫穷些的地方,兴许也就出得起两三亩地,说不准还是撂荒的, 需要自己开垦。

    但寿安县这方面还是好多了,彭县令抬笔就批了十亩寿安县城郊外的农田, 皆是上等肥田,田契已一并送来。

    除此之外, 每一名生员名下, 还有五十亩的田地, 可以免除田税。

    这便是不少农家子悬梁刺股也至少要考出个秀才的原因。

    要知道光免除田税这一点, 对于村户人来讲,已是天大的好处了。

    吏目说罢一挥手,那些个官差就鱼贯而入,把怀里的东西依次放下。

    木匣子里头不用看,也知晓定是白花花的银锭和文房四宝等物。

    布匹也都是上等的料子,太阳一照,流光溢彩。

    事情办妥,喻商枝和温野菜作为温三伢的长辈,端着准备好的喜钱上前。

    一份大的塞给吏目,余下一些包在红纸里的红封,则是官差们人人有份。

    那吏目本还作推脱之意,温野菜强塞道:“大清早的,劳驾大人走这一趟,您沾沾喜气,我们也沾沾您的官气不是?”

    吏目乐得合不拢嘴,他一个县衙小吏,连官都算不上,但又有谁会不喜欢这些好话?

    当即半推半就下收了银子,揣进袖子里,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温三伢别忘了今晚往县衙赴宴。

    待到吏目领着人走后,温家人可算是得以关上了大门,隔绝了外头层层叠叠的视线。

    回到堂屋落座,一家人的唇角都是上扬的。

    温野菜拉着喻商枝商量道:“三伢高中,咱们合该回村摆酒的,还得上山给爹娘上一炷香。”

    喻商枝自也明白这个道理。

    “回是要回的,这阵子天气也和暖,就定在后日如何?咱们在村里买上几坛好酒,再去买些八珍轩的状元糕,回去给大家伙分分。说来离福哥儿成亲的日子也没几日了,这回回去,不如就等吃了福哥儿的喜酒再回。”

    温二妞听了后附和道:“喻大哥说得对,就买状元糕!我看这状元糕意头好得很!”

    心里却想到另一件事,嘟囔道:“也不知道狗蛋那头怎么样了,本还想着他县试时候能来,哪知一遭给改到府城考了。”

    武举的时间在县试之后,算算日子,许狗蛋还没考完回村,更不知结果如何。

    温野菜瞥她一眼道:“怎的,是不是也想让许家小子尝一口状元糕,沾沾三伢的喜气?”

    温三伢笑嘻嘻道:“那倒是不用,这考科举的拜的是文昌君,狗蛋他们拜的是关公!”

    温野菜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

    “你倒是算得清楚。”

    喻商枝则在想另一回事。

    “三伢现今得了城郊十亩的官田,我寻思着也好趁机在城郊起个小庄子,到时候春雏下来,养些鸡鸭,这生计不就起来了?”

    温三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转而拉起温二妞的手道:“没错,二姐,你不是想养鸡鸭卖钱么?我这些地都给你,你去管庄子!”

    温二妞捏了捏小弟的脸蛋。

    “好家伙,以前村里的姐儿无非是做个嫁地主老爷的梦,我这可好了,得了小弟的福气,直接当小地主婆!”

    因今日家里头又有喜事,虽说三伢去赴宴了,并不在家,但晚间食肆和医馆关了张后,温野菜还是张罗了一大桌菜。

    里面一道豆腐,是用了喻商枝想起来的菜谱做的,叫豆腐箱子。

    先把豆腐过油炸,成型后切开顶端,挖出里面的豆腐,做成箱子壳的形状,再用肉馅填满,盖上豆腐盖子,上锅蒸熟。

    温野菜有心试着做一遍,若是成功了,等回村摆酒时也把这道菜放上。

    事实证明这道菜能在喻商枝看过的名菜菜谱上有一席之地,是有它的道理的。

    全家人一人夹了一个,吃得唇齿留香。

    至睡前,喻商枝抱着年年在屋子中央转悠的时候,温野菜还在揉自己的肚子。

    “实在不该把最后剩的那个也吃了的,我夹给你,你还不要,这下好了,给我撑了个十分饱。”

    喻商枝摇头浅笑。

    “你莫坐着,起来转转,若是实在不舒服,我去给你拿消食的丸子。”

    温野菜却犯懒道:“我都刷牙了,还是算了。”

    年年趴在喻商枝的肩头,用小手摆弄他的头发丝。

    偶尔扯疼了,他这当爹的也不恼。

    过了一会儿年年又努力伸手要去够房梁上的灯影,喻商枝遂空出一只手,比划手影逗他笑。

    温野菜在一旁看着,不由道:“我看要是以后咱家哥儿问你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能想办法给他摘下来。”

    旁的人家,汉子抱孩子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又哪里会像他家这个一样,日日对孩子比他这个当小爹的还细心几分。

    待到晃悠得年年也犯困了,喻商枝把他哄睡后搁进了小床,再将小床推到小屋,叫来范春燕守着。

    这夜里余下的时间,就属于他们小两口了。

    桌上余下一点烛光昏黄,温野菜也学着年年,摆弄喻商枝被草药香沁入味儿的发丝。

    “我瞧着你这几天都心事重重的,还在为了那疫病之事发愁?”

    喻商枝揽着温野菜的肩膀,眼底确有几分忧色。

    “这疫病现今看起来没什么征兆,但是若城里有了一个病例,便会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爆发开来。若是衙门提早做些措施防范着还好,眼下看这光景,到时候不帮倒忙就不错。”

    温野菜虽没经历过疫病,可以前也听村里的老人说过。

    说是前朝的时候,寿安县这一块有一种疫病肆虐,大家伙都叫“大肚子病”。

    得了病的人先是发热、肚子疼,然后肚子越来越大,一戳全是水,然后不知怎么的就死了。

    到了后来,等得了病的村子里,人都快死绝了,这疫病也就慢慢消失了。

    喻商枝听了温野菜的讲述,觉得这所谓的“大肚子病”,倒是有点像某种寄生虫导致的,比如血吸虫。

    不过这个故事里的结局,也说明了古时候许多疫病蔓延后的结果。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和家人生活的地方。

    温野菜见喻商枝眉头紧锁,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揉了揉道:“有些事你急在前头也无用,现今连这所谓的疫病,是个什么情形都不知道,要我看,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你的医术摆在那里,无论什么棘手的病症,你总能想出办法。”

    喻商枝牵过温野菜的手,放在掌心里捏了一通。

    每当心头如一堆乱麻时,温野菜总会这般开导他。

    他捏了捏眉心,自也清楚不该为当下还虚无缥缈的疫病,而不好好过眼下的日子。

    “你说得对,暂且不想了,只是既然要回村,我也趁着回去之前,做些避瘟的药丸出来,再配些药囊,到时也给乡亲们分一分,有总比没有得强些。”

    说着说着,两人便哈欠连天。

    见状也不强撑,遂熄了灯就寝。

    天亮之后,各自早早披衣起身,为回村做准备。

    “明雄一两、丹参、赤小豆、鬼箭羽各二两,还有蜂蜜……”

    常凌默念着喻商枝一早给出的方子,趁着大清早医馆还没人上门,麻利地抓药。

    “另有苍术、沙姜、羌活、艾叶……怎么又有鬼箭羽?”

    他看着空荡荡的属于鬼箭羽的药格子,挠了挠头。

    正巧喻商枝经过,问他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常凌赶紧转过身,“掌柜的,铺子里的鬼箭羽先前开药出去了一些,现今剩的不太多了,做了避瘟丹,可就不够做避瘟香了。”

    鬼箭羽不是什么名贵草药,山上常见,全年都能采收,可破血通经,解毒消肿,因价廉又效用明显,喻商枝开方子时确实常用。

    他闻言便道:“再看看其他药材有没有不够用的,拿了银子去一趟周掌柜的药铺,他那定是有货。”

    这些个避瘟方子里的药材,本就是先前喻商枝建议周澜多备药材时,都写在给他的单子里的。

    但是两人既要抓药、称药、配药,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喻商枝往医馆侧门去,见家里正套了马车,准备出去采买,遂把单子给了温野菜。

    “你们绕个道,去周家药铺时,帮我带个信。”

    又抓了温三伢这个秀才公的壮丁,来医馆里帮着搓药丸、装药囊。

    奈何等到医馆开始逐渐有病患上门,喻商枝和常凌忙起来。

    只靠温三伢,便是搓个通宵,也配不出这么多药。

    晌午吃过午食,喻商枝正感慨着医馆合该再招个药童时,就瞥见窗户下有两个小脑袋一闪而过。

    不得不说,形容略微鬼祟了些。

    他给常凌使了个眼色,少年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出去。

    没多久就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小毛头回来,往地下一丢。

    喻商枝凑近一看,果然正是先前打过交道的两个乞儿——小五和小六。

    “怎么又是你们两个,若是想进门,大大方方地进来便是,作何每次都扒窗户,学那些个不入流的小贼。”

    小五和小六先前在公堂上挨了板子,后来倒是得了温野菜给的一笔银子,熬过了这个冬天。

    自正月十五过后,两边铺子开张,喻商枝和温野菜就发现这两个孩子时不时在附近出现。

    有时候四目对上,他们又跑得比猴儿还快,也不知道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今日好歹是被常凌捉住,恰好午间也没人上门,喻商枝便让常凌把医馆的门关上,打算同他俩论个明白。

    小五和小六顶着一张不太干净的小花脸,听喻商枝问话。

    被问及这段时日在干什么营生时,小五答道:“我在码头帮人扛货,偶尔去客栈给人打杂,刷碗喂马,小六太小,没人要他做事,姑且跟着我。”

    喻商枝点了点头。

    “倒确实是正经营生,只是你们却没说,为何总是在附近游荡?”

    小五被喻商枝盯得脑门发毛,好半晌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们没有坏心思,就是,我时常带着小六来看看您和令夫郎,想着若有什么能帮忙的,我俩也好搭把手,当初若不是您二位,我和小六,怕是早就被扔到乱葬岗,被野狗吃了。”

    上回那件事,本就是他俩有错在先。

    最初先是喻商枝放了他俩一马,小惩大诫。

    挨板子时,也觉得是罪有应得,没成想后来温野菜还会给他们塞银钱。

    要是没有那笔钱当药费,他俩决计活不到现在。

    他们就算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小乞丐,也明晓最朴素的道理

    ——做人该知恩图报。

    “还有那笔银子,我俩也会还的!”小五坚定道。

    小六也跟着道:“没错,我们已经攒了一钱银子了!”

    一钱就是一百文,对于别人不算什么,对于两个乞儿,称得上一笔巨款。

    喻商枝见他俩的手上都有不少伤痕,还有即使天气转暖,也没好的冻疮,沉默半晌后,他启唇道:“小五,你现在给人做工,可签了契书,算作雇工还是长工?”

    小五抓抓头发道:“我这样的,哪能算得上正经的雇工,无非是有活就做,一日给几个铜板。客栈后厨有个婆婆,人还不错,偶尔会给些汤汤水水,我和小六就能凑合一顿饭。”

    “既如此。”喻商枝看向他二人道:“你们愿不愿意来医馆当伙计?”

    小五和小六唰地一下抬起头,一脸的不敢相信。

    他俩这样的小乞丐,能去客栈打个杂都要感谢人家掌柜不嫌弃,哪里敢奢望来医馆当伙计。

    “可是我俩连字都不认识……”

    小五一瞬间好似眼睛里有了光,却又很快熄灭。

    一旁的小六欢喜了一瞬,听到这句话,也一下子蔫了。

    喻商枝却道:“不识字,学就是了,也没有人生下来就会识字。”

    一旁始终沉默的温三伢,看出喻商枝是认真的,于是说道:“你们若想识字,不用劳烦喻大哥,我就可以教你们。”

    两个乞儿看向温三伢,当即打了个激灵。

    他们是认得温三伢的,又如何不知,这就是近来在县城里鼎鼎有名的案首,现今要叫秀才老爷了!

    他俩何德何能,能让秀才老爷教着识字?

    喻商枝见小五一张瘦削的小脸泛着红,半晌也没蹦出一个字,不禁道:“你们俩如何想?”

    小五简直当场成了个小结巴,吞吞吐吐,半天才捋顺舌头。

    “喻郎中,我和小六真能来医馆当伙计么?”

    喻商枝温温一笑,轻轻颔首。

    小五几乎哽咽,

    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拉着小六,当即就要往下跪。

    这回不等喻商枝出手,常凌就在后面,一手一个,再度把他们拎了起来。

    常凌每日跟在喻商枝身边,深知喻商枝最不喜欢别人下跪。

    有时候有些病患家属,也会动不动就跪下去,每回喻商枝都是满头大汗地把人拉起来。

    喻商枝给了常凌一个赞许的眼神,转而对小五和小六道:“你们若想留下做事,就堂堂正正地答应一声,不必动辄就跪。我现在再问你们一遍,愿不愿意?”

    “愿意!”

    这次小五和小六争先恐后地回答,几乎破了音。

    这一嗓子把屋里的三人都逗笑,徒留小五和小六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

    喻商枝眼见时辰也不早,怕是一会儿就要有人上门看诊,正好医馆里一堆事没人做,便同常凌道:“你带着他俩回宅子那头打水洗洗,再寻寻家里有没有衣裳,能凑合穿的。拾掇干净了,就回这边干活。”

    他正色同小五和小六道:“我知你俩现今改邪归正,不走歪路了,我也不怕你俩现今不识字,看不懂方子,只要你俩心眼实诚,手脚麻利便可,头着几天算作试用,要是你俩过关了,咱们便谈工钱,到时这几日的工钱,也会补给你们。”

    说完他又问:“可要同客栈那边说一声?”

    小五忙道:“那边今日本就没有活计,若是能跟着喻郎中您做事,我明日跑一趟,同那边的伙计打个招呼就好。”

    另外。

    “喻郎中,我们不能要你的工钱。”

    喻商枝对此没有接茬,挥挥手示意常凌带他们去了。

    等了快一个时辰,小五和小六总算是穿戴一新,跟着常凌回来了。

    小六的身量和温三伢差不多,穿的是温三伢的旧衣,小五就麻烦些,他比常凌小一点,温家实在没有他这个尺寸的衣裳,常凌便翻出自己的一套给了他,穿上勉强合身,就是有些大。

    仔细一看,头发也都是重新梳好的,还没彻底干,散着一股子水汽和皂角香。

    常凌笑道:“章叔替他俩的洗的澡,就差油皮都搓掉一层。”

    喻商枝上前打量一番,见收拾干净了也是两个精神的小少年,便一拍他俩肩膀道:“成了,你俩去跟着三伢干活去,今日要把那些个药材,全都搓成药丸,做成药囊。”

    小五和小六虽然大字不识,可不得不说,脑子的确好使。

    温三伢一教便上了手,就是这口总是改不过来,张口闭口,就管温三伢叫“秀才老爷”。

    温三伢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没有小五大,生生被叫得好像长出了一把胡子。

    有了他俩的帮忙,加上晚些时候喻商枝和常凌的加入,天擦黑时,总算把药丸搓地差不多。

    剩下的药囊装进来就轻省多了,小五和小六已经学会看秤,自告奋勇,要晚上留在医馆装药囊。

    晚上有常凌留在医馆看门,他带着小五和小六,也没什么不放心。

    “明日我们一家要回村里头办事,医馆会暂且关张,要好几日后才回。这几天里,常凌,你就教他们认一认药柜上的字,把这些药材的名记住了,先从帮着抓药开始做起。”

    得知真的可以学识字了,小五和小六忍不住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以前他们觉得,会认识的人都又厉害,又高贵,各个都是要叫一声老爷的。

    可现在他们也可以学识字了!

    常凌看着这两个新晋的小伙计,也没什么危机感。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永远是药铺伙计,以后他可是要给掌柜当徒弟的。

    于是面对喻商枝的叮嘱,他十分靠谱地应下来。

    晚间喻商枝同温野菜说了小五和小六一事,后者也赞成道:“这两个孩子既然有心学好,咱们家铺子又缺人,教他们点吃饭的本事,也算是积攒福报了。”

    说罢温野菜握住喻商枝的手,凑近了瞧。

    “你看看你,上回的茧子又磨红了,怕不是今日配了一天的药。就算你不招小五和小六,我也要催着你赶紧给医馆添两个伙计,成日里,你和凌小子给人看诊都忙不过来,遑论这些杂事。”

    说着就要去翻箱倒柜,给喻商枝找药膏涂抹,被喻商枝一把扯回来道:“我平日里都注意着,哪个郎中手上没有写字、捣药磨出来的茧子,没那么金贵。”

    温野菜瞥他一眼。

    “怎的,不抹药?”

    喻商枝道:“用不着抹药,实在不行……你给我吹吹?”

    温野菜忍不住捣了他一拳,当然,没使劲。

    两人趁势闹起来,滚到了床上去,好歹是最后想起明日还是坐马车回村,方才刹住车,没真的做到底。

    ***

    回村这日,是个大晴天。

    一家人换上新衣,不忘带上大旺、二旺和大吉。

    城里这头,留了章志东两口子看家,医馆那边,则是常凌带着小五和小六。

    虽然这样他们几人吃不了席,但三伢高中之后,家里大菜都做了好几轮了,他们是温家买来的人,也不惦记再去蹭东家一顿流水宴。

    小五和小六更是勤快得很,据常凌讲,这俩人天不亮就起了床。

    若不是他拦着,恨不得踩着梯子,连带喻氏医馆的牌匾都擦上一遍。

    见城内诸事妥当,喻商枝久违地亲自赶起马车,踏上回村的路。

    走到城门时,依例有守城兵问两句话。

    “干什么去?”

    “带着家眷回村办事。”

    出城比进城容易得多,例行完公事,便挥手放行。

    只是出城门时,一家人看见城外的景象,不禁齐齐皱起了眉头。

    “城外何时聚了这么多流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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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风为春令主气,风邪又为百病之始。——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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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修)你当真要明日就回城?

    他们都有些日子没出城, 着实没想到,除了城内随处可见的流民,城外的城墙下, 也已三两成堆地聚了不少。

    城内好歹还有衙门和一些商户自发设的粥棚,亦有几处寺庙、道观愿意收容些流民, 至少给个片瓦遮头。

    可城外的这些则全然是风餐露宿,路过时,还能听到孩童的啼哭。

    还有一些流民, 会大着胆子在管路上拦住人乞讨。

    但是若被守城的士兵看见了, 就会立刻上前驱逐。

    喻商枝虽也心软, 可甚至这会儿若是停了马车,说不准会被流民围个结结实实, 若不给东西,说不准连车都能给你掀了。

    于是只好冷下心肠,扬起马鞭, 令拉车的马儿加速掠过。

    回到斜柳村后,就全然闲不下来了。

    先是一家人上了山拜祭温永福和乔梅,算着日子也快到清明。

    这会儿来了,清明正日子就不来了。

    温三伢留在最后,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自从喻商枝进了门, 他们温家的喜事全然是多了起来,吃喝不愁, 添了孩子,搬去了城里, 现下三伢还一朝高中。

    这几日他们听了不少闲话, 据说村里有人请了风水先生, 来看温家祖坟的方位, 也想照着改改自家祖宗的坟头。

    对这些说法,他们一家子皆是笑笑就过了。

    “祖坟冒青烟”不过是个说法,他们自家人可是知道温三伢在天赋异禀之外,还付出了多少辛劳。

    念书还真不比下地种庄稼来的容易多少。

    起码下地种庄稼,只要年景上好,来年总归有收成。

    可多少人寒窗苦读十几载,依旧没有半点功名。

    拜祭过爹娘,余下的时间就开始筹备酒席。

    照例请来帮厨的婶子与哥儿们,又从各家借来桌椅板凳和碗筷,热热闹闹地摆了一顿酒。

    那道豆腐箱子也由温野菜亲自掌勺,摆上了桌,吃得各家人都说,怪不得现今温野菜是在城里开食肆的人了,这手艺便是比镇上酒楼的大厨也不差什么。

    更别提走的时候,还能一人领两块红纸包的状元糕了。

    “听说是县城八珍轩的糕点嘞,百年老字号,这一块就要七八文钱!”

    “七八文?岂不是这两块都能买好几个鸡蛋了。”

    “我得拿回去给我家那小子吃,他现今也在村塾上学,保不齐以后也能考个秀才!”

    买状元糕回村,看来着实是个顶好的主意。

    不过村里人各自都只能拿两块,和温家走得近的几家人,则是专门包好的一盒。

    给许家送去时,难免说起在府城考试的许狗蛋和福哥儿的婚事。

    “那小子不去管他,左右考完也就回来了。”

    不过算着时间,到今日武举也考过第四场可,既然还没回家,就说明前四场都过了。

    温野菜道:“我看狗蛋高低也是个武童生。”

    苏翠芬笑得眼眸弯起。

    “这也算借了秀才公大哥的吉言。”

    温野菜失笑。

    “婶子就别拿我们家打趣了。”

    苏翠芬看起来对许狗蛋并不多担心,但说起福哥儿的婚事,当即便滔滔不绝。

    但说完后又忍不住叹气。

    “家里就这么一个哥儿,一想到往后就是夫家的人了,这心里还怪不是滋味。”

    温野菜安慰她道:“福哥儿又不是远嫁,夫家就是咱们村里的人,知根知底的,想回娘家,起步走一会儿便到了!说是嫁人,就当他换个地方住就是了,日后也还是要和姑爷一起,孝敬你和鹏叔的。”

    苏翠芬被他说得展颜笑了笑,转而道:“说真的,初时我舍不得福哥儿,你鹏叔还想着,也给他招个上门儿婿!”

    温野菜微微张大嘴。

    他着实没想到许家这样的人家,还有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想也知道后来为何没这么干了,就像他自己当初遇到的难处一样,又有那个好手好脚,且有本事的汉子,愿意上门入赘的。

    就一个喻商枝,全然是被他捡着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温野菜回了自家,见到喻商枝正在屋内点算这些日子白屏和福哥儿做好的澡豆。

    他见着那颀长背影,虽是日日看惯了的,可好似冷不丁地看一眼,还是会心动。

    喻商枝正执笔在册子上计数,这上头写明了该给白屏和福哥儿结算多少工钱。

    忽而觉得身后一暖,继而便察觉到有个人贴了上来。

    想也知道是谁。

    毛笔不小心在册子上多点了一个墨点,但喻商枝浑然不在意。

    他把册子搁下,把笔放到一旁,转身把温野菜拥到怀里。

    “这是怎的了?”

    温野菜虽然不似大多数小哥儿那般扭捏,可他俩毕竟成亲两年多了,现今极少大白天的就抱在一起。

    “抱一下不行?非得有个缘由不成。”

    喻商枝莞尔。

    “当然行,你想抱多久都行。”

    温野菜轻轻“切”了一声,动作上倒是还乖乖地靠在喻商枝的胸前。

    搞得孔麦芽一头扎进来,又慌忙退出去。

    喻商枝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叫了孔麦芽过来,哪成想温野菜提前来了。

    几人闹了个大红脸,温野菜找了个借口赶紧跑了,孔麦芽低着头进来,觉得绝对是自己没有眼力见,搅和了师父和师母的好事。

    唯有喻商枝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麦芽,过来坐,有事要同你说。”

    师徒两个一下子换到说正事的状态,而当孔麦芽听说县城或有疫病灾殃时,脸色顿时变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师父,若真是那般,不如你和师母就莫要再回城了,咱们村里少和县城往来,当是最安全不过的。”

    喻商枝道:“这诚然是最好的办法,可是麦芽,莫忘了,咱们是郎中。”

    孔麦芽一下子愣住了,随即被一股子羞愧淹没。

    “对不住,师父,是徒儿太自私了。”

    明明先前拜入师门时,她也念过誓词。

    自那日之后,那些字句每每在脑海中浮现,推着她坚定地走在这一条路上。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可事到临头,自己下意识的想法,仍然是保全自身为上。

    喻商枝摸了摸他的脑袋。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两件事并不冲突。救治病患,要做,保全自身,也要做。”

    孔麦芽听后,若有所思。

    喻商枝没有打扰她,过了片刻后,才捡着城里医馆的事同她说。

    “现今常凌那小子还差点火候,但估摸着今年上半年,总归要收他当你的小师弟。回村之前,医馆也又招了两个小伙计,以后先当药童用,若是有悟性,愿意学些医术也无妨。我想着等凌小子学有所成,到时就让他代你来到这村里头行医,也算是历练,届时换你去城中医馆,也该多见识一番。”

    孔麦芽没想到喻商枝已经把事情筹划地这么远。

    不过细想来,若是常凌能来村子里帮乡亲们看诊,她好似也能放心跟着师父去县城看看了。

    “不知那两个小伙计,是从何处寻来的?”

    喻商枝答道:“说来你也认识,就是小五和小六,那两个乞儿。”

    孔麦芽恍然大悟。

    当初她去萧家给这两个小乞儿看过诊,后来他们俩在公堂上挨了板子,再之后的事情自己回了村后便不知道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师父还是把他们安顿在了医馆。

    “我带回来了不少避瘟疫的丸药和药囊,丸药日服一粒,药囊可以随身佩戴。明日我会让村长在村里广而告之此事,愿意领一份的,给个十五文钱就可。极其穷困的人家,给点东西就能换。”

    对于后者,喻商枝的本意是直接给,许百富却劝他至少收点东西。

    “哪怕只收几根柴火,这份东西你也要收。村人大多老实本分不假,可是日子愈清苦的,这遇见小便宜,总有人爱贪一些个。到时这些人若是把不要钱的药一抢而空,那些个还没领到的不就没了?你是个热心肠的,自己贴钱,配出这么多来也不容易,断不能让他们糟蹋了这份心血。”

    喻商枝听罢之后,便说可以拿东西换,不拘给什么。

    许百富次日在村里宣扬一番,与喻商枝料想地差不多,上门的人并不太多。

    现在和村里人说疫病,就像说天方夜谭一样,少有人会相信。

    为那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的事,哪怕只花十几文钱,他们都觉得亏了。

    一日过去,总共发出二十多份,余下还有几十份堆在筐子里。

    他也不着急,许福成亲之前,一家人还要在村子里待几日。

    若是到回城时还没发完,就留给孔麦芽,或是搁去村长家,慢慢地卖着,总之不会浪费。

    在村里消磨地几天日子,虽然各自都没闲着,但比起在城里,还是闲散了不少。

    这会儿地里不用自己照看,每日温野菜便抱着年年,和温二妞一起找白屏或是福哥儿串门聊天

    温三伢手不释卷,已经开始抱着乡试的书册看个没完。

    喻商枝一如既往,一日几个的为村里人看诊,时不时还去外村出诊一趟,凡是见了他亲自来的病患都喜不自胜,觉得自家运气实在太好,赶上了喻商枝难得回村的机会。

    这般平静中,便到了福哥儿成亲当天。

    温野菜和温二妞一早就去许家帮忙了,温三伢也得了在门口写礼单的活计,午后也比去吃席的喻商枝走得更早。

    等喻商枝反应过来,家里已经只剩下自己和亲生小哥儿,以及两条猎狗和一只猫。

    他拿着自己画了图纸,找木匠做的小摇铃给年年抓着玩。

    这一套有单手握的,也有双手握的,那县城木匠见此物精巧,还花二百两银子买断了喻商枝的图纸。

    喻商枝转手就把这二百两,搁进了他和温野菜给年年存嫁妆的钱匣子。

    年年浑然不知自己年方不到伴随就身家数百两,还在哐哐晃着小摇铃,吸引着一旁的大吉脑袋跟着转。

    好不容易见吉时快到,喻商枝才抱着自家宝贝小哥儿,去福哥儿的夫家曲家看接亲的热闹。

    到了那里,就见温野菜三兄妹早就等着了。

    “快来!”

    等走近了,温野菜想死了孩子,一把接过来抱在怀里。

    远处曲家汉子已经牵着马走来了,说来这还是温家的马,特地借给曲家今日接亲。

    许福端坐马上,小心翼翼地牵着缰绳,盖着一块红盖头。

    下马时,新相公要背着新夫郎进门,四下登时一片起哄之声。

    喻商枝和温野菜不禁也笑开来,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牵起了彼此的手。

    曲家和许家的这门亲事,因为有接亲的高头大马,和温三伢这个秀才公写礼单,而得了大大的面子,想必此后若干年,都会被村里人拿出来念叨。

    温家人也因此坐在最靠前的一桌,成了座上宾。

    不过用许鹏和苏翠芬的话说,他们本就算是福哥儿的娘家人。

    因为带着孩子,喻商枝和温野菜吃得并不多。

    又有不少人都因温三伢的缘故,上来找他们一家套近乎,为免抢了新人的风头,酒席一散,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不得不说,福哥儿是有些福气在身上的。

    因为他摆了喜酒的第二日,天上就下起雨来。

    屋外雨雾蒙蒙,屋内,温野菜看向喻商枝的神情,也是少有的严肃。

    “你当真要明日就回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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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修)想到明日即将到来的分别,还是心软了

    一旁小床里的年年正在努力用两只小胳膊支起自己的上半身, 并不知道自己的两个爹爹正在争执什么。

    喻商枝放软了声音。

    “我怕城内生变,还是早些回去才心里踏实,况且铺子里还有常凌带着小五和小六。”

    温野菜有些气鼓鼓地旋过身子, 不去看他。

    “你知道我气得不是这件事。”

    喻商枝摸了摸鼻子。

    他自然知道温野菜气得是什么,毕竟回村之前, 他们就商量好了回城的时限。

    但今日他却开口,让温野菜带着孩子,还有二妞和三伢留在村里, 暂时莫要回城。

    “怎么, 没话说了?你若要抛夫弃子, 我可不拦着,左右你自己回城里过吧。”

    温野菜明显在气头上, 说得话就这么直愣愣地出了嘴。

    过后自己可能也觉得有些重,但仍绷着一张脸,决意要给喻商枝几分颜色看看。

    喻商枝绕到温野菜的身边, 温野菜再次转身躲过。

    喻商枝换到另一个方向,温野菜继续闪躲。

    几次三番之后,一个不慎,温野菜避不及,直接撞进了喻商枝的怀里。

    气得他耳朵都红了。

    “你这人, 过去怎么没发现这般烦人的!”

    他早就发现了,喻商枝这人, 乍看是一个白白净净书生模样的小郎中,其实有时候, 纯然是个切开黑的!

    “阿野, 我知你不肯, 这不是……想和你商量商量。”

    喻商枝拢着温野菜, 不让他继续往外躲。

    “你这不是同我商量,你这是告知我。”

    温野菜不吃他这套,肃着脸瞪着他。

    久而久之,还是喻商枝败下阵来。

    “我就知道依你的脾气,定然是不肯的。”

    “你既知道,何苦非要说出来气我!”温野菜看向喻商枝,微微阖眸,长叹一口气,缓了缓那股子上头的怒火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觉得县城若是真的闹了疫病,年年尚且年幼,三伢多病,我和二妞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能避则避。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家人就该共进退。”

    喻商枝何尝不纠结。

    “我不想你们冒险,就算我有一肚子的疫病药方,就算我自诩面对疫病,定然比城里任何一个郎中经验丰富,我也怕……我也怕那个万一,落在咱们家里人的头上。”

    温野菜攥紧了喻商枝的衣衫。

    他放不下自己的夫君,也放不下他们的孩子。

    这个决定,简直是要生生把他扯成两半。

    最终他按了按酸胀的眼,对喻商枝说道:“年年就罢,他还太小,但二妞和三伢,你总要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思。”

    姐弟俩进屋时,便敏锐地发现屋里气氛不对。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各自寻了个地方坐好,不知大哥和哥夫此番要说些什么。

    听闻喻商枝的提议后,两人当即都不干了。

    温二妞道:“喻大哥,这样可不成,若是县城现在闹了疫病也就算了,不是还没闹么?那你回去,就一直等着?这般日子,何时是个头,你总不能一直不见我大哥,也不见年年吧。”

    温野菜没想到他这平日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妹,能张口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甚至刚刚自己都没想到!

    他觑见喻商枝动摇的神色,又听温三伢接话道:“喻大哥,二姐说的道理确实不错,就像是俗话说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疫病一日不起,咱们便觉得它可能明日起、后日起,总不能在这段时日里,一家人总分隔两处。说回我自己,我也不愿留在村里,哪怕暂且不用回书院上学,去了城里,我也能帮医馆做事。”

    温三伢自从去了青衿书院,这遭又一举高中,说得话是愈发成熟起来了。

    若撇去那未曾变声的稚嫩嗓音,已经很难相信他还只是个孩子。

    喻商枝的一个提议,遭到了全家的反对。

    他思忖半晌,最终退了一步,提出一个权宜之计。

    “咱们离开县城有些时日了,尚不知县城现下是什么情况,不如这样,我明日先回城,若是城内无事,便让章叔赶着马车回来接你们过去,若是城内有变……你们至少在村子里待上几日,避避风头,这样可好?”

    温野菜并未一口答应。

    “你先去城里,这个办法可行,但若城内生变,我们要不要留在村里,到时再议。”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都连连点头。

    喻商枝无奈道:“好,那便暂定如此。”

    因为这事上的争执,温野菜一整日都不太愿意搭理喻商枝。

    便是喻商枝有意拿着年年说话,想要缓和关系,温野菜也不接茬。

    不过到了夜里,想到明日即将到来的分别,还是心软了。

    掀开分成两条的被子,把人放了进来。

    清晨时分,喻商枝独自离村。

    马车里装了好些澡豆,以及粮食和菜蔬,还有岳哥儿送来的野味、付家水塘里的小鱼小虾和螺蛳。

    螺蛳这东西清明后就不好吃了,这算是节前的最后一茬。

    温野菜抱着年年,和二妞、三伢以及麦芽,一道在家门口给喻商枝送行。

    大旺和二旺里,温野菜留了二旺在村里,大旺警醒些,让喻商枝带着回城。

    大吉一大早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野,但它素来亲近年年,年年不走,它多半还是会留在村里,不会跟着马车走。

    之前决心下得再坚定,事到临头,喻商枝看着夫郎和孩子,还是不舍居多。

    孔麦芽也绷着一张小脸,帮着把装草药的篓子,又往马车里推了推。

    “那我这便走了,你们等我的信。”

    温野菜无声地点点头,过了半晌还是说了一句,“你自己保重身体。”

    片刻后,马车驶离,扬起阵阵尘烟。

    ***

    马车少了人,只有大旺和一些货物,到底轻便。

    马儿一路跑得飞快,喻商枝看见县城城门时,时间比预计得更早些。

    只是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喻商枝就察觉出此处与走时的不同来。

    他习惯性地想要开口同温野菜说话,结果唇边刚蹦出一个字,一回头,就见到大旺的狗脑袋。

    喻商枝:……

    大旺不明所以,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盯着远处,耳朵竖得高高的。

    喻商枝遂抬手把它推回马车,免得一会儿守城的大头兵找麻烦。

    待到更走近些,城门处的场景就看得更真切了。

    原来是守城的士兵,正在把城外的流民往更远处驱赶。

    若只是驱赶也就罢了,竟还有一些人面带布巾,把一些流民捆了手脚,强行塞进似是关押囚犯的笼子里。

    难不成是这些个流民犯了事不成?

    喻商枝眉头紧锁,把马车停在了排队进城等待查验的队伍后头。

    且停了没一会儿,就发现出城的人远比进城的要多。

    他四下打量的模样,引得旁边一列赶马车的汉子同他攀谈道:“这位郎君,你也急着进城?看你这模样,当是本来就住在城里的。”

    喻商枝转过头看他一眼,客气道:“是了,先前送夫郎和孩子回老家走亲戚,我急着回城做生意,就先回来了。”

    “怪不得,你们走了有日子了吧?现今进城,可查得更严了,就咱们前头这些,没有个一炷香,怕是都不放人。不过若是出城,跑得倒都快得很。”

    喻商枝见这汉子似乎知道地颇多,便有意同他攀谈起来。

    “确是走了七八日了,我们走的那日,还没这么麻烦。”

    他指了指不远处四处抓人的官兵,低声问道:“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大哥可知道?”

    这汉子是个来往城内城外,专门赶车送人的,去了城外把客放下,一路空车回来,正愁没人说话,见喻商枝送上门,忙不迭地一股脑往外倒。

    “说来都是一码事,你先前可听说过,北边那边闹疫病?”

    喻商枝摆出略微茫然的模样。

    “略有耳闻,但不是说都是谣传么?”

    汉子一拍大腿。

    “什么谣传,现今八成是真的了,先前不让流民进城,可总有那想办法溜进去的,真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敲晕进城的农户,扒了衣服,拿了货物,扮作进城卖货的人的,还有绕着城墙一圈,找到狗洞钻进去的。结果这些人进城之后,你猜怎么着,开始死人了!”

    喻商枝浑身一凛。

    “死人了?”

    汉子说到这里,也面露些微恐慌。

    “可不是,我虽然没看见,可有些人真真看见了,说是那人走着走着,就在大街上倒下了,抽抽了几回,直接蹬腿没了。有人报了官,官差过来把人裹了带走,再往后没几天,就开始抓城外的这帮流民了。”

    喻商枝看向那些被塞进木笼的流民,其中不乏妇人、哥儿甚至孩童,当然更多的还是汉子,汉子身轻体健,能坚持到这里的更多些。

    “这些流民抓了去,衙门会给他们诊治么?”

    汉子撇撇嘴,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听说这帮人也不会带进城,就在城外圈了个块地方,全都赶进去关着。”

    听起来像是简单粗暴的隔离政策。

    可若这么干,却不命人前去诊治,又与让人自生自灭有何区别?

    甚至这些流民在城外时,还是三两聚集,接触并不那么密切。

    等到真的被关在一起,反而更容易催始疫病大规模蔓延!

    这等荒谬之策,果然像是他们寿安县的草包县令想出来的。

    就在喻商枝打心眼里质疑彭浩彭县令时,这位草包县令也正在县衙之内忙着跳脚。

    他的面前,正站着愁眉苦脸的县丞、县尉,还有一票大小吏目,桌子上则放着仵作的几张验尸结果。

    这几日,当街暴毙的流民已有七八人之多。

    为了搞清楚他们的死因,彭浩索性命人把他们的尸体都带回来,让郎中和仵作一道查看。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得知,这些人都是死于同一种怪病。

    很有可能,就是先前谣传的,蔓延北地,致使无数村落绝户的疫病!

    彭浩把茶盏重重搁回桌子上,呵斥面前众多下属道:“我让你们抓流民,这都几天了,还没抓干净!你们给我解释一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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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修)您看那喻氏医馆的喻商枝,是否可堪此任

    彭浩素来刚愎自用, 可底下的人又能如何是好。

    官大一级压死人,便是知道这法子蠢不可耐,却也只能听从。

    等他发完脾气, 余下的人尽数哭丧着一张脸。

    县丞算起来是县衙除了县令之外的二把手,这次首当其冲,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回禀大人,非下官们不曾上心, 实在是这些流民太过奸猾, 城郊地广, 或有躲进山林的,或有躲进破庙不出的, 更别提至今还有削尖了脑袋,想往成立混的!而且他们之中,怕也是多有染疫者, 底下做事的人,难免投鼠忌器些……”

    “什么投鼠忌器,说白了不就是怕死么!底下这些干事的,平日里个个都充大爷一般,升个堂连杀威棒都挥得没精打采, 好歹是让他们做点正事了,一个个倒是跑得比谁都快?怎的, 衙门是冤大头,想着这帮人吃闲饭的不成!”

    彭浩的唾沫星子险些喷了县丞一脸, 他默默垂首, 却是把彭浩的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一个遍。

    不过彭浩有句话倒是说对了, 衙门里的这些衙役, 大多是世袭,老子退了,传给儿子。

    别看这些人连个官都算不上,只比“民”高一级,却是世世代代混在这里的老油条。

    便是他们这些七八品的芝麻官哪天外调了,乃至被人弹劾了,任你流水一般换过多少人,衙役还是这帮人。

    所以有时候,当真使唤不动。

    可自从彭浩来寿安县走马上任,他们这些底下的人,的确也跟着吃拿卡要的,收了不少好处。

    看在这些的面子上,彭浩蠢些也就蠢些了。

    县丞和县尉对视一眼,示意后者也说几句话,帮自己分担分担火力!

    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县内治安、缉盗之事。

    所以这回上街抓流民,也是县尉带着手底下的人主管。

    他们两个已经共事多年,比起不知道哪天就被调走的县令,相对而言算是一条心的。

    县尉转了转脑筋,开始大倒苦水。

    “大人有所不知,您要将流民归拢到一处,让他们有片瓦遮头,有碗粥水可食,原本是好事!奈何近来谣言四起,都说咱们衙门抓了这些流民,是怕疫病蔓延,要抓了他们去杀头,甚或还是有说是活埋的。这些个说法一散开,抓人可不就是愈发难了!”

    彭浩直捏眉心。

    他让把流民抓到一处,关到城郊去,本就是个省事的做法。

    可谁能想到那些个流民走了上千里地,命都还在,关到一起去,倒是一夜之间就死了好几个。

    他好歹也知道染了疫病的人,死后要深埋,便吩咐下去,但凡是死了的流民,全都拿草席裹了拉去乱葬岗,哪天死,哪天埋。

    谁知前日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告,说是有个汉子埋了的时候以为死了,实则还有气,埋了一半挣扎起来。

    虽说这汉子抽抽了两回还是死了,但这一幕被旁的流民看去,也不知怎么传的,就成了他们抓人活埋。

    “都是些废物!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流民,还有城内的愚蠢百姓罢了,你们穿着这身皮,也在这个位子上待了多年了,竟是连这点事都搞不明白!”

    县丞和县尉这回却是不接茬了。

    任你怎么说,反正他们事也办了,无非是办得不那么合心意而已。

    眼看彭浩又要再摔一个茶盏,县丞一拍脑袋,却是想出个办法。

    “禀告大人,下官倒是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彭浩简直急得要上房。

    “都这种时候了,你说当讲不当讲,有什么计策都速速说来!”

    若是再放任这批流民在城内外乱窜,疫病一旦蔓延扩散,他这县令可就是当到头了!

    县丞向前走了两步道:“大人,下官是这般想的,这些流民初步点算,也有个五六百口子人,其中更是不乏青壮,且后面还不知道多少人正往咱们寿安县城赶呢!现今当务之急,确是如大人所说,把他们圈在一处,别乱跑惹乱子的好。只是现今城中既有了传闻,激起了这帮子刁民的逆反之心,咱们衙门人手有限,所有衙役凑在一起,也没个一百号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不是?不妨也别硬碰硬,既知这些个刁民担心什么,咱们就顺毛捋,先把他们安抚住,何尝不是驭民之术。”

    县丞一番长篇大论,听得彭浩耳边直嗡嗡,忍不住道:“有话就直说,恁多弯弯绕绕!”

    县丞噎了一回,再开口时用词便直白了许多。

    “回禀大人,这些流民不愿意去城郊扎的草棚里居住,无非是被谣言所误,觉得进去就是送死。既如此,咱们就从城里凑上几个郎中,送去做做样子,不就成了?此外,再号召城中商户,捐些米粮、布料、药材,不拘什么好东西,够用就成。咱们这般清水衙门,府库又有多少东西,经得起流民消耗,但是这些个商户各个家财万贯,让他们出出血,也是应当的!”

    他说县衙是清水衙门的时候,简直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却是一下子说到了彭浩的心坎上。

    彭浩端起茶盏,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半晌后,缓缓点了点头。

    “这番话倒是有些见地。”

    县丞谦逊躬身,“大人谬赞了。”

    彭浩左思右想,觉得这办法可靠,遂道:“就依你说的,便这么办吧,往年县里遭了灾年,也没少让这些商户捐粮捐物,尤其是那些个粮商!自去年秋收之后,他们可是转了个盆满钵满,让他们出点钱粮,想必不难吧?”

    县丞堆笑。

    “大人英明,这等积德行善的好事,他们这些商贾之人都巴不得上赶着做呢,还要感谢大人赏他们的机会。”

    彭浩心下熨帖,唇角也上扬起来。

    “不错,那此事就交由你一手负责。”

    其余人闻言,尽数松了口气。

    县丞琢磨一番,最后问道:“大人,可要在城内募集郎中?”

    彭浩却一扬手。

    “此事不急。”

    郎中不比其他人,现今城内疫病之事,衙门还没正式贴出告示,宣扬出去。

    故而城中就算再人心惶惶,也没人敢下定论。

    但若是派了不熟识的郎中去,发现其中端倪,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事情可就难办了。

    挥退下属,彭浩果断叫来管事,去仁生堂请任长海。

    ***

    彭浩自从来寿安县走马上任,便一直住在县衙后衙。

    只因现今朝廷严禁县令一阶的官员,在城中另辟宅子居住,助长奢靡贪腐之风。

    亏得寿安县富裕,这县衙修得宽敞,不然还真装不下他那好几房的如夫人。

    任家金贵的马车停在后衙大门外,任长海急吼吼地下了马车,便与迎出来的彭府管事见了个礼。

    “彭伯,不知大人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遣去仁生堂的人说得囫囵,任长海来的一路则是提心吊胆。

    只因不久前,任芳晓突然不知怎的惹怒了彭浩,气得闹起小性,又不知被哪个蠢仆撺掇的,竟是回了娘家。

    任长海哪敢让她进门,搞清楚状况后,麻溜就把人给原样送了回来。

    结果这下可好,彭府也不让她进门。

    给的说法是什么,四夫人与府内小公子八字相冲。

    口口声声道,任芳晓在府内时,小公子三五日就要病一场,今早还起了热。

    眼下这会儿四夫人离府了,小公子的热一下子又退了,这不更坐实了八字相冲之事?

    故而彭浩下令,为了小公子的康健,暂且把任芳晓送去自己的外宅养着。

    这所谓的外宅,不过是一个两进的低调小院子,便是当初贺云未纳入府中时住的地方,额外只许她带着自己陪嫁的两个丫鬟,额外又拨了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厮。

    吃穿用度,一下子大打折扣。

    这般对待任芳晓,和打他任家的脸有何异?

    任长海得知此事,却是胆战心惊,半点不敢给女儿讨说法。

    谁知道彭浩为何突然发难,还拿那本就早产多病的稚儿当由头?

    保不齐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查出来是任芳晓暗中使坏,当初想害贺云和孩子一尸两命!

    自家上回因喻商枝一事吃了瘪,还没翻身,预备靠着任芳晓在后宅争宠,怀上个孩子,早晚能盖过贺云的风头。

    哪知这一下,任芳晓这枚棋子也给折了。

    任长海二月天里,顶着满头大汗,对待区区一个彭府管事,都恭敬无比。

    这管事老神在在道:“任掌柜说笑了,这大人吩咐的事,岂是老奴能随意过问的?还请掌柜的随老奴进去说话。”

    任长海一颗心一下子提得更高,战战兢兢地跟了进去。

    等见了彭浩,他跪下行了礼,好半晌才听见彭浩叫了一句“免礼”。

    需知以前两家关系好时,都是他才刚拱个手,彭浩就叫“免礼”的。

    任长海咽下一包苦水,思忖着不知今日这一趟来,到底是福是祸。

    幸而彭浩开口,提的事情与任芳晓毫无关系,而是在言城中疫病。

    “你是做医馆生意的,也晓得近来城内纷扰,多有谣传,说是什么北地逃难过来的流民带来了疫症。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官,自然要为百姓们着想,故而已经派了人,将那些个流民拒于城外,城内的也都一个不留,尽数驱赶出去。只是这流民聚在城郊草棚,就那么任其自生自灭,亦有违当今圣上仁德之政,所以本官的意思是,遣几个郎中去为他们看诊,能治就治,不能治……总也算尽力过,你说呢?”

    任长海和彭浩“勾连”许久,哪里不知这县令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样的黑墨。

    听这意思,分明是真的想让那些个流民自生自灭,可惜面子上不好做得那么明显。

    至于郎中过去之后,治还是不治,怎么个治法,不全都是他们说了算?

    就像彭浩说的,能治那是最好,若是治不了,也得想办法把这帮人按住了,不可再生变。

    这也同样是递到眼前的,自家能再度示好的机会。

    若是这个差事办得漂亮,之前的旧账,八成还能往回找补一二。

    任长海思绪飞转,迅速有了计较。

    “大人放心,此事尽管交给草民去办,草民一会儿回了医馆,便点选几个郎中出来,任由大人差遣。”

    但是话说到这,他打心底里又突然冒出另一个心思来。

    上回那姓喻的小郎中害他们家摔了个大跟头,他还没空出手收拾对方。

    任长海拨弄着手上扳指,认为眼下之事,未尝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疫病凶险,一个愣头青的小郎中被扔进流民堆里,染了疫病,然后突然暴毙,也是情理之中吧?

    任长海隐去唇边阴冷的笑意,再度朝彭浩开口道:“禀告大人,仁生堂合适的郎中,亦也有限,怕是少不得还要往城内其他医馆中募集,草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您看那喻氏医馆的喻商枝,是否可堪此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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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修)掌柜的,外头有衙门的人要见您

    “哦?”

    彭浩像是听见了什么新鲜事一般, 负手转身道:“我以为你同那小郎中龃龉颇深,没成想,居然会头一个举荐他?”

    任长海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 草民上回受了大人教诲,自知行事上多有不对之处, 现下已是一一改正。此番为流民诊病,乃是大人之英明善举,草民岂敢怠慢?无非是就事论事罢了。这仁生堂的郎中, 虽是医术高明, 经验丰富, 可到底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身子骨不如青壮结实, 届时去了城郊,极容易还没办成什么,自己先病了, 岂不耽搁正事?这喻商枝年纪轻轻,身强力壮,于医术上,也颇有几分值得称道之处,草民认为, 着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彭浩原地踱了几圈,挑不出这说法的什么错处来。

    至于能不能信任喻商枝一事, 他也不担心。

    此人上回被抓进县衙大牢,还是自己高抬贵手, 放了他一马, 不然怕是现今还在蹲大牢。

    有这么个前情在, 彭浩不怕一个小小的郎中, 能在自己掌心里翻出什么风浪。

    便是家里出了个神童秀才又如何,到底是个小小的秀才罢了。

    “那你便回去自仁生堂中选几个得力的人手,喻商枝那里,本官下令差遣就是。”

    任长海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离开。

    ***

    喻氏医馆内,喻商枝尚不知自己被老对头算计了一通。

    他刚从村里赶回来,停了马车,顾不上回家梳洗,就匆匆把马车交给了老章,交待他尽快把澡豆送去朱碧桃的铺子。

    对方在家卸东西、喂马的工夫,匆匆进了医馆,把常凌和小五、小六叫到跟前。

    “我进城时听闻城里这些日子出了些乱子,你们可听见了什么风声?”

    不问还好,一问才知,小五和小六竟是当街撞见过一个暴毙的流民。

    见喻商枝立刻变了脸色,小五赶紧道:“掌柜的放心,我俩一回来,便听常凌哥的话,把身上的衣服都用沸水煮了一遍,又拿避瘟香熏了个透。”

    喻商枝这才察觉到,铺子里的药香味格外浓烈些,料想是常凌日日熏香的缘故。

    喻商枝夸了常凌一句,“你现今办事愈发稳妥了。”

    常凌抿了抿唇角,想到什么,又把他俩推到前头来道:“你们快把那日你回来同我说的,再细细和掌柜的说一遍。”

    小六年纪小,说不太明白,主要是小五说。

    原是这些日子,虽然医馆关张,但常凌记着喻商枝先前的嘱咐,还是带着小五和小六,在铺子里配些避瘟的药方。

    又在铺子外挂了牌子,若有人想买,就把窗户支开一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起初两天还无人问津,觉得城里一切安稳,买这些东西回家还多晦气。

    后来一下子买的人多起来,铺子里的药材又不够用了。

    常凌走不开,便让小五和小六拿了钱去周澜的药铺跑一趟。

    “我俩想着东西不多,也没赶牛车,依着常凌哥的吩咐,不往人堆里扎,专走人少的小路,等走到富水街那边时,就见民巷里一户人家在赶人。听那意思,应当是几个流民在这民巷里铺了草席睡觉,巷子里的住户先前还答应,这会儿传闻他们身上有疫病,就开始往外赶人。那家人也有两个汉子,推搡之间,流民里有个妇人,突然吐了一口黄水,然后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小六吓了一跳,离开的时候,就听后面喊死人了!”

    “等我们两个原路回来的时候,就看好些个官差把那巷子封了。听周围的人讲,那个死了的妇人被官差用草席裹了带走了,余下的流民也都不知道被关到哪里去了。”

    这番话里的信息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现下城内有疫病,是板上钉钉的事,最要紧的是尽快甄别是哪一类疫病,有没有办法可治。

    “除了吐黄水,你们可还瞧见了别的症状?”

    小五和小六当时也隔得远,看见的有限,最后还是小六道:“倒是觉得那人肚子怪大的,是不是怀了身子?”

    他自幼流落街头,知道的也比同样年纪的孩子更多,明白妇人是会怀孩子的。

    喻商枝摇了摇头。

    “也不尽然,有些病症,也会催生这样的症候。”

    小五和小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常凌比他们更清楚其中的道理。

    譬如像之前曹小庄的鼓胀之症,乃是肚子里有腹水。

    另外还有一些病症,会令体内脏器肿大,若是厉害了,看起来肚子也是鼓的。

    不过他学识有限,医书典籍里也会记载一些瘟疫相关,但回忆一番,好像没找到症状相似的。

    “掌柜的,咱们可要开门接诊?最近这些日子,城内的医馆都人满为患,大家身上稍微有点不爽利,就生怕是疫病,赶着去找郎中看。小的倒是去郭郎中、许郎中家的医馆打听了一下,暂时他们还没接诊过类似症状的人。”

    常凌这小脑袋瓜动得确实是快。

    若是他不问,喻商枝也是要去打听的。

    想来同和堂和千草堂,隔的也不算近,若是这两个医馆都还没有这类病患,起码说明城中局势尚可。

    不过很多疫病,都有一定的潜伏期。

    现今可能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我看好多官差在城外抓流民,城内也是如此么?”

    喻商枝问过后,常凌便答道:“这几日我们三个少往外走,但也看见过官差押着一队流民往城外驱赶的模样。”

    至此,喻商枝已经差不多明白彭浩的对策了。

    这位县令大人怕是想把流民全都驱到城外,满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

    到时任它城外死多少人,都和他寿安县城没关系。

    说完这件事,在场几人的眉眼都颇为沉重。

    还是老章叩响了医馆面对着温家宅子的侧门,询问他们要不要吃午食。

    “小的看老爷从村里带回来的东西里,有两尾鲜鱼,不过其中一尾丢进缸里就翻了肚子,不妨就和豆腐一起炖一锅。”

    喻商枝让他捡着现成的食材看着办就好,交代完老章,他转过身看向医馆里的几个半大小子道:“接下来城内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少不得要起些风浪,咱们开的是医馆,这种时候,最不能慌张。一会儿吃罢午食,都准备起来,我要考校你们这几天的功课。”

    三人一听这话,都紧张起来。

    常凌还算心里有底,小五和小六从小到大就没上过学、认过字,当下迅速在脑海里回忆这几日常凌教他们认的药材,口中念念有词。

    喻商枝看他俩一副埋头念经的模样,就知这几天都上了心的。

    不得不说,因为一家子这趟没跟回来,总觉得四下冷清得很。

    亏得还有这新收的两个小伙计,给铺子添了点人气。

    他俩忙着临时抱佛脚,喻商枝则被常凌请到柜台前看账本。

    “避瘟丹卖二十五文一份,药囊卖十五文一个,药香则是二十文一扎。这几日卖的都记在账上了,还请掌柜的过目。”

    喻商枝接过账本翻了翻,条目都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买药材的花销,也写在上面。

    “周掌柜那边境况如何?”

    常凌皱起眉。

    “不太好,现今城里医馆都学着咱们开始做这些避瘟的药材,城里药材已开始紧缺,也就是有掌柜您的面子,才能从周掌柜处拿得出货来。那些个平日里周家铺子关系平平的医馆,都凑不齐个方子。”

    喻商枝合上账本,轻叹口气。

    这般情形,他断然不能让温野菜兄妹三个,带着孩子回城了。

    但具体如何在信中劝说自家的夫郎,又是另一桩官司。

    回城第一日,兵荒马乱的,喻商枝也没急着开医馆。

    下午考完了几个少年的功课,他就转而布置了新的下去,自己则拿出纸笔,给温野菜写信。

    最后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他陈明了利害,劝温野菜莫要冲动。

    写完后,把信纸铺在桌上晾干,只等着装进信封,找人送信。

    偏巧在这时,常凌急慌慌地过来。

    “掌柜的,外头有衙门的人要见您。”

    喻商枝登时搁下手里折好的信封。

    “衙门的人?是官差?”

    平头百姓见了官差哪个不紧张,何况喻商枝之前还被下过大牢。

    常凌眉头拧得可以夹死个苍蝇,一边跟着喻商枝往外走,一边道:“跟着官差,打头的倒不是。”

    喻商枝迎出去后,一眼就认出站在最前的是个衙门里的文吏,看打扮和那日去温家送赏赐的人差不多。

    “草民见过大人。”

    这小吏见了喻商枝,便掏出一张文书,展开给他看了看道:“此乃盖了官印的官府文书,现下城外流民成患,彭大人有意将他们归拢一处,免得生乱。那些个流民长途跋涉,多有染病的,故而现今从城内招募郎中,去为流民诊治。大人先前同你打过交道,知你医术过人,品性无错,所以这回你也在名单之上。”

    这番话术,听起来倒像是给了恩典一般。

    实际这件事的本质,和官府召百姓服徭役没什么区别。

    不得不去,还不给钱。

    喻商枝心下略有疑虑,总觉得这等行事不像是彭县令的风格。

    可官府的命令下来了,他就必须听从。

    这下可好,幸亏给温野菜的信还没封口,眼下少不得在最后加上几句话。

    “有劳大人亲自前来告知。”

    吏目见喻商枝还算听话,没什么多的问题,对他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道:“明日辰时,去城门下等候,自有衙门的人领你们前去。记得带好看诊的家伙事,行李铺盖等,药材也多备些。”

    合着药材也要自备,简直是倒贴钱了。

    喻商枝好声好气地把人送走,这才想起忘了问还有城内哪间医馆的郎中被招募。

    但要做的准备太多,何况那关着流民的城郊草棚,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喻商枝不敢大意,也就歇了再去打听的心思。

    他当即飞快写好了给温野菜的信,让常凌去找老章,找人往村里送信。

    随即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

    过去之后,期间定是回不来了。

    衣服鞋袜要带、日常用具要带、就连枕褥都要自带。

    范春燕听闻此事后,赶紧烧灶发面,打算多多烙饼,充当干粮。

    又切了一些干肉,挖了一小坛子腌菜,还拿稻草裹了少说十个咸鸭蛋。

    那流民聚集之处,既然连铺盖卷都要自己背过去了,想也知道是什么情形。

    衙门抠搜得很,怕是也不舍得给这些个郎中备什么像样的吃食。

    此外文书里还写明,每个郎中可以带一个人随行。

    小五和小六现今对医术是一窍不通,喻商枝能带的人只有常凌。

    “这医馆又不知要关多少日子,简直是不让人好生做生意。”

    常凌给包袱系了个扣,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

    喻商枝路过听见了,便道:“多事之秋,没看城里铺面好些都关张了,都是治病救人,在铺子里亦或出城去,都是一样的。”

    常凌抓了抓后脑勺,“小的明白,只是总觉得这事怪怪的。县令大人不是和仁生堂关系好得很么?这种事情,让仁生堂派几个郎中去不就成了,作何还来找咱们?”

    喻商枝也觉得这事蹊跷,奈何个中缘由,只能等到了地方再看了。

    乱糟糟的一夜过去,总算把次日一早要带的东西收拾地差不多。

    出发当天,所有人起了个大早。

    老章赶着马车,把喻商枝和常凌送到城门口。

    下马车前,喻商枝同老章道:“主夫八成也要遣人传信回来,到时我不在,你们就帮我接着。”

    章志东点头应是,随后就见喻商枝和常凌背着药箱,提着包袱,向前走去。

    几步之后,喻商枝见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来。

    原是去同和堂拜会时,得许广引荐,曾经见过一面的,城内姓卢的一名郎中,叫做卢杜仲。

    对方看清喻商枝后,显然面露惊愕。

    “喻郎中。”

    “卢前辈。”

    二人见了礼后,卢杜仲一把将喻商枝扯到一旁,低声道:“怎的也把你请来了,那边那个可是仁生堂的人,把你们凑到一处,这是给谁上眼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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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修)他觑着这病症,倒有点像前世时在书本中见过的

    喻商枝来城里的时日不久, 虽早就成了仁生堂的眼中钉,但说实话,对仁生堂的郎中他并不多熟识。

    幸而卢杜仲所在的卢家, 是从他父亲开始便在城中行医的,故而对仁生堂的情况门儿清。

    “喏, 那个郎中姓潘,是在仁生堂做了多年的。”

    现今还能在仁生堂做下去的,想也知道是什么货色了。

    喻商枝摇摇头, 袖手道:“想必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卢杜仲轻嗤一声, “所以我先来的, 见了他也懒怠往前凑。”

    晚些时候,又来了一个郎中, 卢杜仲也认得。

    “这个姓葛,也是仁生堂的。”

    不过一共四个郎中,仁生堂来了两个, 卢杜仲咂摸不过味道来。

    “怎么觉得你我倒像是个添头?”

    同常凌说的一样,若是彭县令请郎中,从仁生堂叫几个就够了,何故又牵扯上自己和卢杜仲?

    就算是喻商枝,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两拨人到齐, 加上随从,足足有八个人之多。

    之间却好似有楚河汉界, 互不相干。

    一想到接下来要和这几人共事,喻商枝只觉得太阳穴直跳。

    只好和卢杜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 顺便等衙门的人来领路。

    事实上, 说是辰时, 实际上衙门的人又迟了两刻才姗姗来迟。

    那负责办事的小吏连轿子都没下, 就示意这几个郎中坐上后面的马车,至于随从们只得跟着走路。

    马车的车厢就这么大,四个人难免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但彼此谁都看不上谁,故而连一句多余的交谈都无。

    卢杜仲倒是掀开车帘,招呼喻商枝往外看。

    “我有日子没出城了,这是要往哪里去?”

    喻商枝辨别一番方向,也没猜出来。

    “我素日回村都是往南走的,眼下往西去,还真不知是什么地界。”

    卢杜仲回忆一番,冷不丁道:“坏了,我怎么记得往西边,是乱葬岗啊?”

    ……

    事实证明,卢杜仲的记忆当真没错。

    等到了地方,官差催促着他们下车,他们才看清面前连绵的简陋草棚子,以及越过草棚子的山脚下,隐约可见的山野荒坟。

    另外两个郎中肉眼可见地脸色难看,卢杜仲挠了挠手背,悻悻道:“亏得能寻到这么个地方,夜里不瘆得慌?”

    喻商枝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卢前辈信鬼神之说?”

    卢杜仲咳了两嗓,“怎么了,郎中也有怕鬼的。”

    倒是坦荡。

    不过他们距离草棚也好,乱葬岗也好,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显然是那个领他们来的小吏,还有官差们也不愿意往前走了。

    “前方就是咱们县内收留流民的地方,旁边的土坯房,是此处负责看守的差役们住的,还空了几间屋,你们可将行李放进去。”

    喻商枝还好,原先是农户出身,家里的房子也破旧。

    卢杜仲,听说早年间家里日子也苦过。

    倒是仁生堂的潘郎中与葛郎中,这会儿看起来难以忍耐了。

    “县令大人延请我等来为流民看诊,却要我们住这等简陋的地方?”

    众所周知,仁生堂的郎中兜里都是不缺钱的,听说人人在城里都有至少两进的大院子。

    让他们睡这种地方,可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奈何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到了这里,可没人看他们脸色。

    衙门派来的小吏揣着手,一板一眼道:“此处条件是简陋了些,但大人说了,为医者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想必是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

    一句话令两个郎中哑口无言,卢杜仲促狭地抬了抬眉毛,同喻商枝交换了一个眼色。

    小吏安排完事项,看起来也不愿在这里多待一刻。

    好在走之前,除了把他们几个郎中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之外,还留下了两板车的药材。

    “晚些时候,还会有人送来些米粮和布料等给流民,不过就与尔等无关了。你们的饭食,都有衙门请来的婆子操持,和此处轮值的差役一般待遇。”

    说完这些,他就忙不迭地带人撤了。

    此人走后,就有差役上前,领着他们去放行李。

    土坯房子一共两间,少不得要与随从一起住,就这还分不过来。

    眼看潘、葛二人拉着差役又是打点又是塞钱,表明最多只能接受与自己随从合住,大不了让随从打地铺,却是不能忍受四个人挤在一起。

    差役们收了钱,又给他们分出一间屋子来,大致收拾了一番。

    喻商枝和卢杜仲却是不介意挤一挤,于是包括随从在内,四人睡一间。

    进门之后发现,床炕只有一张,说白了就是大通铺。

    一墙之隔的地方,还能听见隔壁葛郎中不满的声音。

    卢杜仲还差两年便到而立,在郎中里算是年轻的,不过比起喻商枝,就成了前辈。

    这回他带来的小随从也有个草药名,叫做玉竹。

    “咱们便主仆二人,各自睡一头吧。”

    卢杜仲发了话,喻商枝亦同意这般安排。

    几人把带来的行李安顿明白,床也铺好后,就穿上白布袍子,戴上口罩,挂上避瘟的药囊,最后背着药箱,出门去寻差役。

    “我们二人现今想进去看看病患,可否?”

    差役却摇摇头。

    “上头有令,你们几人必须一道进去。”

    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可是和这些个差役也说不通道理,卢杜仲和喻商枝只好回房等待另外两人。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便是大姑娘上轿也该打扮好了,这几人以为是出来踏青游玩的不成?”

    卢杜仲是个直言快语的,对潘、葛二人一百个不忿。

    这令喻商枝想到当日见到卢杜仲时,许广的引荐之语。

    据说最早仁生堂在任长海当家后,开始约束城中医馆,不许接诊仁生堂的病患,那时头一个反抗,还被封了店的,就是卢杜仲的爹。

    看来这父子俩的脾气倒是一脉相承。

    好不容易那两人慢吞吞地出来了,上下一看,比他们还武装地严实,只差两个眼珠子在外头露着。

    无论如何,卢杜仲和喻商枝可算是跟在后面,领着玉竹和常凌,进了草棚。

    因为草棚有好几个,因此他们兵分两路。

    只是纯然没想到,在外面远看时,这草棚已是足够简陋,进来之后,才发觉便是城中的乞丐,也过得比这里的流民强。

    “……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亏得现在天气暖和些了,不然怕是病死的还不如冻死的人多。”

    卢杜仲的声音被挡在口罩后,显得闷闷的。

    喻商枝却是一时间没精力回答他的话,因为他也被眼前景象,结结实实地震撼到了。

    只见这仓促建成的茅草棚子内,一个棚子里就挤了接近百来个人。

    他们中有许多,身上的衣服都凑不成一张完整的布料,就那么直接躺在遍布石块的地面上。

    里面甚至混杂着几个瘦成麻杆的孩子,窝在家人的怀里,一脸麻木。

    更别提其中混着许多患病之人,横七竖八地歪在一起,面带痛苦之色。

    常凌和玉竹更是连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总觉得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能踩到人。

    带他们进来的差役,直接步子停在外头,连多迈进半步都不肯。

    喻商枝环视一周,沉声同卢杜仲道:“卢前辈,咱们还是先看诊吧。”

    卢杜仲回过神来,用力点了点头。

    这时草棚中的流民,才知道新进来的这几个郎君是郎中,眼里总算是有了些身材。

    但凡还走得动的,纷纷凑到他们跟前,求他们先给自己的亲属看诊。

    喻商枝和卢杜仲便一人一边,挨个看起来。

    看得人越多,神色越凝重,尤其是一一问过症状后,答案已呼之欲出。

    待到分给他俩的两个棚子里,上百个人全部看完,已是过了三个多时辰。

    因为里面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喻商枝和卢杜仲全程或蹲着,或跪坐,出来时都腰酸背痛。

    两人一边打来水洗手,一边交谈着方才的见闻。

    高热、胸闷、呼吸困难、吐黄水、身形浮肿、腹部鼓胀,按之肝脾肿大。

    这些合在一处,卢杜仲道:“倒是和城里传闻的疫病症状几乎一致。”

    喻商枝眉宇紧锁。

    “卢前辈先前可听闻过类似的疫病?”

    卢杜仲摇摇头,“倒是知道高热的、也知道大肚子的,但是这几样加在一起的,却是闻所未闻。”

    卢杜仲不知,喻商枝却是心中有数。

    他觑着这病症,倒有点像前世时在书本中见过的,同样于北地流行过的一种病,俗称“窝子病”。

    “窝子”应当是那边的方言,意思就是得了此病的,一死就是一窝子,取其绝户之意。

    这种病症因为医学的发展、时代的进步,早就不甚常见了,不过喻商枝博览群书,又时常听祖父讲古,故而症状一摆出来,就立刻想到了。

    若真是窝子病,喻商枝脑子里就有现成的方子。

    但他也知道,此事不可轻率对待。

    这疾病万千,有许多只是看起来症状相仿,实则相差千里。

    若是用药不对,浪费些药材也就罢了,关键是有可能反而害了病患的性命。

    而且时下的疫病,与窝子病最相似的一点,就是急性病患,病势发展地极其迅速,多有猝死的结局,往往连抢救都来不及。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在和阎王爷比试,看看谁的动作更快。

    由于心下还未有定论,喻商枝没急着同卢杜仲说出自己思考的结果。

    两人洗好手后往回走,恰好遇见了潘郎中和葛郎中。

    这二人见了那怪模怪样的白袍子,面露不屑。

    因为这种料子,都是有些人家奔丧的时候才穿的。

    莫说他们了,就是刚刚进草棚的时候,那些流民也有误会,因为喻商枝和卢杜仲,也是抓人去活埋的。

    按理说,他们同是来此做事的郎中,理应彼此交流,互通有无,可潘、葛两人眼高于顶,看起来不想和喻商枝及卢杜仲多说半句话。

    若是平常,喻商枝绝对也懒得搭理他们。

    但到底他是为了这些病患而来,故而还是压着火气上前叫住了他俩。

    “不知二位前辈看过此处病患后,有何见教?”

    潘郎中率先停住步子,转过身,淡淡地扫了一眼喻商枝。

    “便是有什么说法,也不必同你讲。”

    喻商枝不咸不淡地抬了抬嘴角。

    “看来前辈胸有成竹,想必已琢磨出办法,医治疫病了。”

    葛郎中跟在一旁,捋了捋自认为仙气飘飘的胡须道:“那是自然,仁生堂的积淀,又岂是你们这些泥腿子爬上来的草医郎中知道的?”

    说罢就神秘兮兮地同行向前,一道进了潘郎中的房门。

    卢杜仲朝地上呸了一口。

    “两个老匹夫罢了,摆什么架子。”

    说罢他就招呼喻商枝道:“走,咱们也回屋商讨对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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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修)县城之内,依旧开始出现染疫的病例

    他们几人住的土坯屋, 乃是潘郎中、葛郎中、卢杜仲加喻商枝这般的顺序。

    鉴于这土房子隔音确实不怎么样,也亏得另外两人去了顶头上潘郎中的屋子,不然他俩为防隔墙有耳, 少不得要去外面寻个地界说话。

    “你怎么想?”

    卢杜仲之前听闻喻商枝的一些事,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后辈。

    他虽有家学渊源在, 可干这行的谁没有呢?

    所以才方坐下,他便虚心请教起来。

    喻商枝便说出先前在外面时,没说明的话。

    “这等病症, 我先前倒是在医书里见到过, 就是不知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卢杜仲眼前一亮。

    “你真的见到过?哪本医书?”

    实际上压根没有这, 喻商枝索性编撰了一个名字说给卢杜仲。

    在听闻这本就是残本,现今已找不到时, 卢杜仲深感遗憾。

    “亏得你过目不忘,不然这等典籍失传,岂不可惜!”

    说罢他又追问书中记载的疫病详细内容, 喻商枝依照自己的记忆,一一说来。

    “目前来看,这回自北地传来的疫病确实凶险,现在最要紧的应当是两点:其一,对症下药, 今早研究出医治此病的药方,其二, 找准疫病蔓延的方式和源头,及时切断, 不然患病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最终难以控制。”

    卢杜仲面色凝重。

    “的确是这个道理, 只是那边那两个……还不知抱的什么心思, 指不定受了任老二的指使,要给咱们使绊子。”

    喻商枝也颇为担心这一点。

    毕竟算起来他和卢家都得罪过任长海,说不准这回别人不来,偏偏是他俩被指派到此,也有这个缘故在。

    “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戒备的同时,做好自己的事便是。”

    卢杜仲对喻商枝深感佩服,两人当场掏出纸笔,研讨药方,等到回过神来,天色都擦黑了。

    常凌和玉竹去灶房那边端来了晚间的饭食,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的粗糙简单。

    几个杂面馒头,一锅炖萝卜,恨不得连点油花都不见。

    这水平,都快赶上斜柳村最穷苦的人家了。

    喻商枝见状便掏出包袱里带的干粮,一人掰了一块白面饼子,剖了一个咸鸭蛋,又分了些肉干。

    肉干晒得太硬,嚼起来颇为困难。

    卢杜仲吃得龇牙咧嘴,却停不下来。

    “亏得有你带的这些吃食,我怎么就全然没想到。”

    这些平日在家中时觉得简陋的吃食,在萝卜汤的映衬下,简直堪比珍馐。

    但到头来,杂面馒头和萝卜汤他们也没浪费,全都吃了个干净。

    入夜后,喻商枝掏出包袱里的蜡烛,插在房中的旧烛台上,继续与卢杜仲一起挑灯夜战。

    期间卢杜仲出去解手,回来时揉着鼻子道:“你猜我瞧见什么了?潘郎中和葛郎中,居然给那些差役塞了钱,让他们去城里买酒肉,那么大一个食盒,我都闻到肘子味了。”

    喻商枝蹙眉道:“这里的差役每天接触那么多患病的流民,他们又遣人去城里买酒买菜,此事太过不妥。”

    卢杜仲啧了几声道:“我瞧着他俩,似乎浑然不把这疫病当回事。至于差役们,拿钱办事,哪个不肯?”

    喻商枝忧心忡忡,却也知道潘、葛二人不会听劝。

    这日直到深夜,他们屋内的烛火才熄灭。

    二人商议出了一个初步的药方,打算明日就去抓药,配好给病患们一试。

    第二日清晨,谁都睡不了懒觉。

    “外面怎么这般嘈杂?”

    卢杜仲顶着鸡窝头,一副浑然没睡饱的样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喻商枝见常凌已经飞快披上外衣,便道:“常凌,你去看看,外面在做什么。”

    常凌很快出去又回来。

    “掌柜的,卢郎中,外头……大约是昨夜又死人了,差役们把尸体搬去乱坟岗埋了,但那些流民里有人不依,非说人没有死,现下起了冲突。”

    喻商枝和卢杜仲闻言也坐不住了,顾不上洗漱,简单套上衣服,便也出了门。

    果然远远见草棚前的空地上堆了一卷草席子,还能看见席子下露出来的头发和四肢。

    “你我昨日去的那几个草棚里,当是没有重症的病患。”

    喻商枝说罢,卢杜仲眯着眼睛看了看,肯定道:“围着这几人的流民都不眼熟,应当是另外几个草棚里的。”

    可无论是哪里的,终究是有人没了命。

    远处,仍旧有人拽着差役们的袖子或是大腿,不让他们埋人。

    喻商枝没考虑太久,便让常凌回屋去拿麻布袍子和口罩等。

    卢杜仲一愣,“喻兄,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两人昨晚相谈甚欢,关系一下子拉近,已经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喻商枝道:“那些流民不是坚称自己的亲人未死,我便想去替他们查验一番,无论是与不是,也好让他们心安。”

    卢杜仲听罢,叹了口气,也让玉竹去拿自己的药箱。

    两人穿上仅有的防护,主动迎了上去,差役们本还想赶人,听了他们说的话后,赶紧道:“你们来得正好,这老头都没了气息,作何是什么没死的,快些查看一番,我们也好赶紧把人埋了!”

    这几个抱着尸体不肯放的流民中,有一个高大的少年,生得颇为魁梧,力气很大。

    就是因为他在的缘故,差役们来硬的也没成功。

    “我爹昨天还好好的,还喝了一碗稀粥,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你们摸摸,他身上还是热的!”

    差役简直被他烦得不轻。

    “这人刚死没多久,自然还是热的,还能立刻硬了不成!”

    “不许你们这么说我爹!”

    喻商枝叹口气,走上前蹲下耐心道:“这位小郎君,我是寿安县内喻氏医馆的郎中,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为你们看诊。你若是不放心,可否让我查看一下令尊的脉象,便可知……令尊是否真的已经往生。”

    少年往后缩了缩。

    “你和那两个老郎中是一伙的吗?”

    一伙的?

    这种用词,好似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喻商枝还没开口,卢杜仲果断抢白道:“你放心,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少年将信将疑,但最终在差役的催促下,还是允许喻商枝诊脉。

    但事实证明,没有奇迹,少年的父亲的确没了气息。

    为了让少年相信,喻商枝教他去和探一个人的脉象,又拿自己做例子。

    少年含着泪,怎么摸都摸不到父亲的脉搏,也听不到心跳,终于还是相信,父亲的确是抛下他走了。

    在喻商枝和卢杜仲的劝说下,他不得不松开手,任由差役将父亲的遗体带走。

    周围另外几个流民,不知是少年的亲戚,还是只是同路逃难来的乡里。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抓过少年的手臂,冲着喻商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作道谢,便抹着泪,一道回了草棚。

    回到屋内时,喻商枝和卢杜仲的心里都怪不是滋味。

    刚来第一晚,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又送走了一个病患。

    意识到这点后,两人都知道不能放任时间白白流逝。

    飞快地洗漱完毕,草草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便去寻昨日板车上的药材。

    去了之后才发现,亏得他们来得早,不然潘郎中和葛郎中,大有把所有的药材都划拉到自己筐里的趋势!

    卢杜仲和喻商枝带着常凌与玉竹,生生从他们手里夺回来一半,两方人马擦肩而过时,赫然是谁也不服谁。

    有了这样的开头,合作是不可能的了。

    之后几天,两边的人索性各负责两个草棚,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的安排,虽看起来是无奈之举,实际也有道理在。

    毕竟同一个病患,不可能喝两份药,如此也能尽快发现,到底是谁的方子更有用,可以更快起效。

    他们各自征用了这里的灶房,搞得每日空气里都飘着浓郁的药味。

    喻商枝不知潘郎中和葛郎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看那个架势,两人倒也算不上十分敷衍,同样有在不断调整方子的配伍。

    对此卢杜仲的评价是:“若是他俩能为这疫病付出些心力,也不算全然是没良心。”

    喻商枝埋头用带来的乳钵研磨着药材,手上的茧子已经不知是磨红,简直快要磨破了,他却浑然未觉。

    “无论咱们哪一方先琢磨出了诊治疫病的法子,都是造福一方的好事。”

    话虽如此,他的确对自己的方子更有信心。

    前两日的几剂下去,先前的一些病患已经有转危为安的趋势。

    就是这里的药材已经有些不够用,幸好他和常凌还带来不少过来。

    喻商枝思索着如何才能与城内的周澜再度搭上线,让他运送一些至此。

    至于外头那些个差役,成日里简直就是当一天的和尚撞一天的钟,半点不想为这些流民耗费心力。

    看那意思,巴不得这些流民全死绝了,尽数埋了,他们也好收工回城吃酒。

    晚些时候,常凌和玉竹煎好了几天的几锅药,回来禀报道:“剩下的药材,大约还够五日的量。”

    卢杜仲见喻商枝愁容满面,开口道:“若是你的方子有用,五日之后,怕是都有几个轻症的可以痊愈了,到时咱们也好就着这个由头,跟外面那个差役班头说道说道,让他想办法回禀县令大人,也给咱们多送些药材过来。”

    如今也只得如此,喻商枝不置可否,几人一起端着药,小心地送进草棚。

    只是喻商枝和卢杜仲负责的两个草棚,看起来情形尚可。

    但潘、葛二人诊治的那些流民,过了一夜,赫然死了足足五个。

    差役埋尸体之前,喻商枝提出想要看看尸体。

    他仔细查过尸体的眼底、身上皮肤等处,断定他们确实是死于疫病。

    就是不知是原本就病情较重,还是潘郎中和葛郎中的药方完全无用。

    流民们也不是傻子,他们本以为潘郎中葛郎中看起来胡子一大把,定然医术更高明,哪成想,现在看来却是不如另一边的年轻郎中。

    很快就有差役发现,有流民趁着他们疏忽之时,想从一处草棚溜到另一处的。

    草棚子四面漏风,在此值守的差役也有限,根本管不过来。

    喻商枝和卢杜仲很快发现,他们这边棚子里的流民不知何时越变越多,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分到的那部分药材,要比预想中更快地用完。

    偏偏在这时,衙门又派来了人,宣布了彭县令新的命令。

    “限七日之内,呈上疫病药方?”

    卢杜仲惊诧道:“为何突然多了时间的限制?”

    而来人接下来说的话,却是令包括潘郎中和葛郎中在内的所有人都一齐沉默。

    原是彭县令的办法终究还是没有奏效,哪怕他想尽办法抓尽了城中流民,都陆陆续续送到了城郊的草棚中。

    但县城之内,依旧开始出现染疫的病例。

    派来传话的衙门小吏,重复着彭县令的原话。

    “七日之后,谁若能呈上疫病药方,重重有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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