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二更合一)为医者,当普救众生

    听罢喻商枝的结论, 陶南吕一时陷入沉思,而韦如风却是愣了一下后问道:“敢问喻郎中,这郁症……乃是何意?”

    莫说是古时, 就算是现代,也依旧有许多人心理类的疾病有所偏见, 将其归结为无病申吟、伤春悲秋,哪怕躯体症状已经十分明显。

    而中医认为的郁症,乃是由“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所诱发的一种病症。

    情志不舒, 故而常有悲观厌世、神不守舍的情绪, 气机郁滞, 则会致使“肝失疏泄,脾失健运, 心失所养”,引起各种身体上的不适。

    所以郁症绝非单纯心理层面的问题,一旦严重起来, 是足以造成脏器亏虚的。

    喻商枝一番解释后,韦如风看起来并不认同。

    “喻郎中,若在下未曾理解错,您的意思是,我小妹的病症乃是起于情志不舒而导致的气机郁滞, 从而阴虚阳盛,四季恶寒。可是我小妹乃是家中幺女, 因是父亲和爹爹而立之年后才得的孩子,自幼娇宠。又何来什么烦心事, 竟愁苦至此?”

    虽说受到了韦如风的质疑, 喻商枝面上也未见不快。

    这等病患家人的心态, 他作为郎中, 其实完全可以理解。

    尤其这里是韦府,韦如墨出生时,韦景林已是当朝榜眼,入仕翰林,自此至今简在帝心,仕途顺遂。

    为人臣时,他乃能臣。

    为人父时,他乃慈父。

    更是与柳宁恩爱无匹,家中从无那些后宅女眷争风吃醋,嫡庶相争的闹心事。

    任谁看来,韦如墨都应是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娘子,每日琴棋书画诗酒茶,不知烦恼为何物。

    可人的心境,是很难解释的。

    兴许韦如墨曾经有过连家人也不知道的隐秘遭遇,亦或她就是天生敏感纤细。

    只是这话却不可说得太过明显,稍有不慎,便是对韦如墨名声有损。

    陶南吕在一旁看出喻商枝依旧有所保留,便主动上前道:“如风,关于如墨的病症,老夫需与商枝再行商讨一番,晚些时候,我们拟一个方子出来,且先给如墨试一试再说。”

    有了陶南吕开口,韦如风总算是点了点头。

    他对喻商枝倒并非是全然的不信任,但终归面对这么一张年轻面孔,说出的话又这般出人意料,也不怪他心里打鼓。

    “就依陶老先生的意思来,晚辈这就去知会爹爹一声。”

    韦如风离开前,还不忘告知喻商枝,温野菜正和柳宁在一起,让他不必担心。

    这之后,喻商枝和陶南吕师徒也未继续在韦如墨的院子里逗留,而是挪去了陶南吕这些时日暂居在韦府中的住处。

    小院清幽,面积不大,正中甚至还有一方小而精的假山造景,流水潺潺,其中有游鱼摇曳。

    进门落座,二人片刻都没耽搁,迅速开始分析起韦如墨的情况。

    陶南吕过去从未往郁症的方向考虑,这会儿听喻商枝一说,却觉得很有些道理。

    “老夫也有故步自封的时候,年纪上来了,看待年轻的孩子,就少了些设身处地的思虑。”

    陶南吕都是能给韦如墨当祖父的年纪了,就同韦如风一样,他从未觉得生在韦府的小娘子,会有什么情志不舒的缘由。

    可一旦把这一条加上,似乎一切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怪不得先前无论是老夫,还是其余郎中开的方子,均无什么长久的作用,原因就在于治标不治本。”

    陶南吕的思路一旦被打开,顿时觉得眼下的感觉似曾相识。

    与上回在斜柳村初遇喻商枝,问及京城贵人的病症如何诊治,得到喻商枝的答案时如出一辙。

    诚然,在从医一事上,自己比之喻商枝多了几十年的经验,见过多几倍的病患,可是有时候,这反而和过去太医的身份一样,成为了一道枷锁。

    他问喻商枝,若按照郁症的方向医治,该如何开方。

    喻商枝却只说了一句话。

    “开方不难,难在一句俗语,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惜隔行如隔山,喻商枝上一世可没钻研过心理学相关,也没法给韦如墨提供心理咨询。

    “当务之急,乃是要想办法令韦家人直面二娘子患了郁症的可能,继而搞清楚二娘子心中的症结到底在何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经年的症结还有没有方法解开,但总好过如今旁人眼睁睁看着韦如墨深陷泥沼,无力自救。

    “这件事待韦兄回府之后,你我二人再向他说明。”

    喻商枝颔首。

    定下此事后,再回到韦如墨的病症上,心病是一码事,身病也不可听之任之。

    喻商枝在陶南吕的授意下,重新拟定了一个药方,交给陶南吕过目。

    此方基于逍遥散,依照韦如墨的体质与症候再行加减,这之上,又合了一味温肾散寒、化湿通络的汤剂。

    后者看过后,连声肯定道:“很好,很好!我敢说这方子便是拿到太医院去,也无人能挑得出半点错处。多一味则药性芜杂,少一味则药效不佳,且用量斟酌亦十分到位。”

    陶南吕自诩自己在喻商枝这个年纪,绝对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方子。

    本以为陶南吕提及太医院,就是随口一说,哪知对方口风一转,竟然问道:“商枝,若有机会能入职太医院,你可愿意?”

    喻商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看清楚陶南吕的表情,他意识到,这位老前辈也许是认真的。

    此刻他忽而想起,先前在寿安县面见同知大人时,陶南吕曾提过一嘴,帮他在京城讨了个人情。

    这所谓的人情……

    该不会就是入职太医院的资格?

    若这话由别人说出口,喻商枝定会觉得荒唐儿戏。

    可陶南吕是前任太医院之首,怕是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这……”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或者说,是如何恰到好处的拒绝。

    没错,面对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压根不需要考虑,因为他对太医院并没有丝毫的向往之情。

    虽然太医的头衔听起来厉害得紧,但在皇权社会,太医院说到底,就是皇家的私人医疗机构罢了。

    比起当那伴君如伴虎的太医,专为皇家服务,喻商枝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陶南吕见喻商枝的神色几经变换,以为对方是有所顾虑。

    “我知你或许心中有所疑惑,为何老夫自己都辞了官,何故还要将你举荐入内。”

    这句话确实提醒了喻商枝。

    他至今都还不知为何陶南吕会放着堂堂太医不当,而变作现今这四海周游的游方郎中。

    “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这份心境,他辞官的这些年不知已反复回溯过多少遍,眼下终于可以同人和盘托出。

    “……想必你也能猜到,上一回我在斜柳村中同你讨的方子,是为京中某位贵人所用。那个方子,你用药之大胆,是过去的我万万不敢效仿的。可我拿走方子后,辗转反侧一夜,最终还是将其附于信中,寄往京城,同时手书一封,予我那在太医院任职的徒儿。”

    “太医这一行,日日如履薄冰,若是用药稍有差池,丢的就不仅是官帽,极有可能是这颗脑袋。”

    陶南吕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太医院有个大家默认的条例,便是在治好之前,务必先求一个‘稳’字,任何病症,都以温养为上。”

    用现代的话讲,大约就是保守治疗。

    “我当日在信中劝说徒弟放手一搏,万幸的是,你的方子精准而到位,那位贵人很快痊愈,我那徒弟未曾居功,言明此方乃是来自一名民间郎中。于是贵人金口玉言,若你有意,可破例令你入太医院。”

    喻商枝总算是搞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至于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他却是不敢深思。

    而入太医院的利弊,亦是显而易见。

    利处是,他一介平头百姓,可凭此一步登天,混上一身官袍穿穿,这是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求不来的机会,而今于他,似乎唾手可得。

    弊处则都由陶南吕说清楚了。

    他要做的选择,其实就是两条路。

    是寻求名利,还是追随本心。

    于喻商枝而言,答案显而易见。

    “为医者,当普救众生,晚辈宁为草医,不为太医。”

    陶南吕深深望向喻商枝。

    他想过自己会被拒绝,却未能料到,喻商枝用来拒绝的,是这样一句话。

    “草医”此名,虽本身并非贬义,实际上常被自诩正统的郎中用来蔑称乡野的赤脚郎中。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并无什么真才实学,也治不好疑难杂症,会的只是用草药偏方给村户人治病罢了。

    可面前的年轻后生,却坚定无比地将“草医”与“太医”并列,舍后者而逐前者。

    陶南吕心道,自己还是小瞧了喻商枝。

    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喻商枝听见陶南吕拊掌而叹。

    “老夫在你面前,每每自愧弗如。”

    他在此刻觉得自己不是年岁大了,而是心老了。

    再度证明他将喻商枝举荐给老友韦景林,是个正确的决定。

    有知府的照拂,喻商枝日后想必可以凭这一身本事,造福更多的百姓。

    “那么此事往后便不提,你我还是说回如墨的病症。”

    言归正传,喻商枝沉吟片刻,又提出了另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是面对韦如风时,他也不便直言出口的。

    “陶前辈,二娘子的丫鬟刚刚提了一句,二娘子曾经患过一次崩漏之症。晚辈观前辈的神色,擅自揣度,认为韦大人应当未和前辈提起过。”

    陶南吕缓缓点头。

    “的确未曾提及,老夫今日听见时,也颇感意外。若非你想到去询问如墨身边的贴身侍女,恐怕这件事,还不会有人向你我说明。”

    喻商枝面容严肃道:“既然韦家人一心想要治好二娘子的寒疾,又怎会不知告知郎中过往病史的道理?况且在时间上算起,这两个病症,乃是承前启后的关系。而二娘子韶华之龄,听起来,在患寒疾之前,也并非多病之身,月事都尚未来几年,缘何会突然罹患崩漏这等急症?”

    造成崩漏的原因有许多,但往往最常见的诱因都是同一个,那便是生产,或小产。

    尤其是姐儿年岁尚小时不慎有孕,更易造成这等后果。

    陶南吕脸色一变。

    “你的意思是……”

    两人目光中俱有惊疑。

    但是随即又默契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陶南吕不忘叮嘱道:“这些话,仅限于你我之间,切莫同韦家人提起。”

    喻商枝颔首。

    “晚辈省的。”

    二人聊起来便忘了时间,以至于温野菜直到晚食时分,才见到阔别半日的夫君。

    而这个时辰,韦景林也已下值回府。

    这是韦景林初次见到喻商枝,一番对谈之下,陶南吕看出自己的老友和自己一样,都起了惜才之心。

    一顿简单的家宴过后,温野菜先行回房,屋内余下陶南吕和喻商枝,以及韦景林一家。

    “郁症”

    韦景林听到这两个字后,反应和最初的韦如风几乎一模一样。

    柳宁在一旁,眉头紧锁。

    若换了别的郎中,韦景林定要问一句是否诊断有误。

    可莫说他对喻商枝已经有所认可,便是面对陶南

    吕,也必定不会有任何质疑。

    他思索一番,沉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有些端倪,我这小女,病前虽称不上是个跳脱性子,可也不是个孤僻的,身子骨也康健,打小没生过什么病。哪像现在……不瞒二位,现今莫说是外人,便是我们自家人去,也同她说不上几句话。”

    韦如风也道,今日陶南吕和喻商枝走后,韦如墨又哭了好半晌,自己进去哄了一圈,也没什么用处。

    喻商枝忖了忖,斟酌说道:“郁症病患,有时作悲伤之态,也非自己的意愿,可以理解为亦是一种病症的体现,不妨说,他们更像是失去了感到愉悦的能力。所以若心结解不开,情志不得舒,便会越陷越深。”

    一番话,说得韦家三口垂眸不语。

    喻商枝注意到,柳宁的手指攀着椅子扶手,因太过用力,指尖血色褪去,唯余满目惨白。

    “老爷……”

    他似乎想要开口提及什么事,却被韦景林打断。

    几息之后,韦景林主动道:“今日有劳陶兄和喻郎中,天色不早,二位不妨先行回房休息。小女卧病多年,欲要痊愈,也非一日之功。”

    喻、陶二人收下这委婉的逐客令,起身告辞离开。

    接下来就是韦家的私事了,外人不便探听。

    白日里车马劳顿,到了韦府也始终没闲着。

    喻商枝忙碌一天,到了此刻总算可以空出时间,陪陪温野菜和年年。

    韦府给他们一家子准备的下榻之处,亦是一方清净的小院。

    除却堂屋之外,另有东西两间厢房。

    喻商枝和温野菜入住了东边的厢房,等到把孩子喂饱安顿好,夜色早已深沉。

    “泡泡脚解解乏再睡。”

    韦府指派到这边院子里的仆妇送来了热水,本想送进门内,温野菜却是不习惯这般伺候,自己端了过来,中途又被喻商枝接去。

    “这木盆沉得很,我来。”

    温野菜甩了甩手上的水渍,笑道:“说得好像你比我力气大似的。”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木盆足够大,索性就一起伸了进去。

    “今日和韦夫郎聊得可投机?”

    他虽把温野菜父子两个带在了身边,却是无暇伴其身边,心中多有亏欠。

    想过来温野菜和柳宁在一起,恐怕也多有拘谨,比不得在家里时自在。

    意外的是,提及此事,温野菜一派兴致勃勃地开口道:“原本我也担心和韦夫郎没什么话讲,哪知聊了几句才发现,韦夫郎过去也是农家出身,他听闻我先前是猎户,就让我给他多讲些,听得津津有味。还同说过去他在家中时种田、养蚕的事,咱们北地少有人养蚕的,我也听了个新鲜。这才明了,那丝绸作何竟卖得那么贵!”

    喻商枝也颇为惊讶。

    “韦夫郎竟是出身农籍,那韦大人呢?”

    温野菜同他分享道:“韦大人也是农籍出身,不过他们是南边的人,鱼米之乡,比咱们村可富庶多了。”

    喻商枝了然。

    “南边文气兴盛,据说村村有私塾,每年科举取士,十之有六七皆是南方学子,”

    温野菜往他身边挪了挪。

    “韦夫郎还格外喜欢咱们家年年,看他的模样,倒让我想起钱夫人来。对了,他还给了年年见面礼。”

    温野菜站在木盆里去够椅子上的外衣,喻商枝无奈地笑着,扶着他免得滑倒。

    “你瞧。”

    温野菜掏出来的是一只纯银的长命锁,沉甸甸的,中间还镶嵌了一块白玉。

    这类东西,像是官宦人家都会备上一些,以用作人情往来。

    对于喻商枝他们而言,也算是一份厚礼了。

    “年年好福气,谁看了都喜欢。咱们上回过年时去钱府,钱夫人也念叨着让咱们多带着年年过去玩。”

    温野菜小心地收起长命锁。

    他和喻商枝商量好了,这些长辈送给年年的东西,全都存在一起,以后留给小哥儿当嫁妆。

    连带当初满月宴的份子钱都算了进去,孩子才几个月,已经攒了不少了。

    “说起钱家,这趟回去后,还需去将钱家商号挂靠的文书去镇署衙门办过。”

    家中琐事颇多,聊起这话题,喻商枝才被温野菜提醒,一下子想起来。

    说来,钱夫人算是他们这一路上遇见的第一位贵人。

    家里至今用的马车,还是钱府当年所赠的那一辆。

    之前温三伢中了秀才,他们遣人去钱府报喜,又商定钱府的两处商号,并入温三伢的名下,可免一部分商税,也算是在现今的能力之内,回报了钱府的恩情。

    “好,回去就办。说来夏收也快到了,到时也该抽空回一趟村子里。”

    家常话便是这般,没什么头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两人一路从韦府说到钱家,又从年年说到家里的二妞、三伢,乃至村子里两个人的小徒弟。

    最后转回此刻所在之处,温野菜伸手轻轻按了按喻商枝的眉心。

    “怎么瞧着你好似有烦心事,可是二娘子的病症格外棘手?”

    喻商枝牵过温野菜的手,轻声将韦如墨的情形,同温野菜讲了一遍。

    后者听罢,唏嘘了好半天。

    “过去从村里到镇上卖猎货时,看着那些个富户的宅院,我有时会想,你说生在这些人家的孩子,能有什么烦心事?怕是一辈子不愁吃穿,快乐赛神仙。后来接触的人与事多了,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道理,便是富贵破天,也不例外,何况韦二娘子还这般年轻呢。”

    木盆里的水不多时就由热变温,夫夫俩的夜话就此打住。

    喻商枝弯腰端起木盆,出去倒水,不过这到底是在韦府,这等小事,也不必他们这来做客的人操劳。

    “郎君且递给奴婢就好。”

    迎上来的是一名仆妇,喻商枝道了句“有劳”,便松手递出。

    哪知此时,恰好这名仆妇抬头望来。

    对方不知看见了什么,双手竟是全然没抓稳,木盆落地,溅起一片水花。

    喻商枝衣摆和鞋袜尽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温野菜闻声前来,见这满目狼藉,也是傻了眼。

    “怎么回事?”

    一句话说罢,愣在原地仆妇好似才如梦方醒,口中连声道:“都是奴婢不好,还请郎君和夫郎恕罪。”

    喻商枝只当对方是一时失误,毕竟盛满水的木盆沉重得很,更不至于为此怪罪对方什么。

    “无妨,小事而已。”

    他摆摆手,温野菜把他往屋里推。

    “快些进屋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喻商枝被他推进了门内,转过身,温野菜见那仆妇依旧一脸惶恐,目光还追着喻商枝离开的方向,以为是她还在怕喻商枝怪罪。

    “这位姐姐,你也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不过是洒了些水,不是什么要紧的。”

    仆妇再三告罪后,方战战兢兢地离去。

    很快又有洒扫的丫鬟拿着墩布过来擦洗台阶上的水渍。

    等到屋外动静止歇,屋内的喻商枝和温野菜也熄了灯,上床就寝。

    ……

    距离小院不远处,喻石榴望见倏忽暗下去的房间,眼底翻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顾不上回后罩房换下自己打湿的衣衫,一时又想起先前丁威说过的话,心下简直纠缠如乱麻。

    毕竟方才短暂的一撇,面前的年轻郎君几乎就是她设想中的,自家小弟长大后的模样!

    可是……

    这怎么可能?

    喻石榴纠结半晌,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名郎君的来历。

    她只是韦府后院的粗使仆妇,入了夜才换下白日里在这边当值的年轻丫鬟们,来此值夜轮守。

    她思前想后,终究还是寻到了一名府内与自己还算相熟的小厮。

    对方虽年纪小,可早两年前就在韦府里办差了,这回是跟着韦景林一道从京城来的,常在前面伺候。

    小厮听罢喻石榴的问题,便打着哈欠道:“你说那个年轻郎君?我晓得,他姓喻,是咱们家请来,给二娘子看诊的郎中。”

    说罢那小厮困倦地抬抬眼。

    “说起来,好似还和石榴姐你一个姓呢,不过说起来,姐姐你问这个作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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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喻铁牛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喻石榴恍惚着离开了, 徒留小厮在后面抓耳挠腮,不知这素来勤劳强干的石榴姐,今日是犯了什么毛病,

    她回后罩房换了身衣裳,最终还是要回喻商枝居住的小院侍候。

    第一次来只当是寻常的差事, 第二次来,却觉得府中的小径那般漫长。

    世界上真有这等巧合的事么?

    喻石榴不禁开始思索。

    但是人的样貌是作不了假的。

    起初当丁威提起看见有人与自己面貌相似,喻石榴还觉得世上长得像的人不知凡几, 难不成个个都是亲生兄妹?

    可直到看清喻商枝模样的那一刻, 喻石榴顿时明白, 什么叫一母同胞的相似。

    不过撇开这一点,对方的气质却是浑然陌生的。

    喻铁牛是出身乡野的皮猴子, 除非重新投胎换个芯子,否则万万长不成这般光风霁月的模样。

    喻石榴就这样怀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思,重新回到小院中供给奴仆值夜歇息用的耳房, 时不时摸一下脸颊一侧的疤痕,终究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她匆忙和人换了值,始终没能鼓起勇气,重新看喻商枝哪怕一眼。

    既怕对方真的是自己的小弟, 又怕是自己空欢喜一场。

    何况喻郎中一家子是知府大人的贵客,本就是她们这些个下等仆妇不能妄言的。

    本以为这样子便可以就此避过, 哪知上午过半,她却意外在浣衣房遇见了喻郎中的夫郎。

    温野菜手里拿着喻商枝昨晚湿了的衣裳, 还有一些年年弄脏的尿布, 在韦府转了一圈, 才找到洗衣裳的地方。

    要说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 连洗衣服都专门辟出个院子,雇人在此干活。

    尿布脏污,他特地用布裹好。

    节省惯了的,实在做不出那等脏一块扔一块的事,况且尿布这东西,洗了几水后越来越柔软,和新布是比不得的。

    既然还要在韦府住上几日,他索性就打算自己洗出来,晾晒干净了再给孩子用。

    只是到了浣衣房门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到底是外来客人,也不知道这里的人认不认得自己。

    正在烦恼之时,温野菜瞥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仆妇。

    喻石榴一眼就认出了温野菜。

    四目相对,再无避开的可能,又想及自己昨晚仓惶之间闯的祸事,喻石榴心头惴惴,上前行礼。

    “给夫郎请安,不知夫郎来此所为何事,可有奴婢能帮得上忙的?”

    温野菜听了这话,才知晓对方是谁。

    毕竟昨夜灯火昏暗,着实看不分明。

    “你就是昨晚在院子里侍候的那位姐姐?”

    喻石榴歉然低头,再度道歉道:“昨夜是奴婢莽撞失礼了。”

    温野菜摆摆手,并不在意,转而问道:“我攒了几条孩子的尿布,想着寻个地方洗干净,不知这里合不合适?”

    喻石榴愣了一下。

    她以为知府大人请来府上的客人,定都是养尊处优的,哪里会做得出自己洗尿布的事情。

    不过昨日见这对年轻夫夫身边并无随侍之人,也有可能是自己想错了。

    喻石榴主动道:“这些琐事哪里用得上夫郎沾手,您交给奴婢就是了,回头洗干净晾晒好,给您送回去。”

    温野菜却不肯,他们虽受邀来韦府,旁的事上使唤一下人家府上的仆从也就罢了,哪里还能把孩子的尿布甩给人家洗。

    “自家孩子的尿布,我不嫌弃,却是不好意思给外人的,姐姐若是顺手,就劳驾帮我找个盆子,再借些皂角,就再好不过了。”

    温野菜的平易近人令喻石榴心里松快了些,这份亲切,又令她心底生出些细微的妄想。

    她捏了捏手指,定了定神道:“这有什么难的,正巧奴婢这会儿没什么旁的差事,不如就和夫郎一道将这些浣洗了,如此也不耽误孩子用。”

    说罢她就领着温野菜进了小院,恰好有个相熟的浣衣婆子正在院子里洗着一盆被单。

    那婆子认得喻石榴,又听她介绍,说温野菜就是这两日大人请来府上,给二娘子看诊的郎中夫郎,遂明白这也是贵客,不能怠慢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作何还会自己给孩子洗尿布。

    婆子力气大,干活麻利,很快和喻石榴一道打来两盆水,又提来一罐子皂角粉、两个搓衣板和两个杌子。

    鉴于喻石榴想借此机会,同温野菜打听些事情,便带着这哥儿一起,借着清静的借口,避开那婆子找了个角落坐下。

    温野菜对此没什么异议,在这里他也不认识什么人,有个说话解闷的也不错。

    等到打开布包袱,把尿布倒进盆里。

    另一边隔着一层布的,还有喻商枝的几件衣裳。

    喻石榴执意要帮温野菜洗尿布,温野菜却怎么也不肯,她退而求其次道:“要么我帮您洗这几件郎君的衣裳吧?”

    温野菜想了想,答应了。

    “有劳姐姐,这两件也不脏,过一水就成。”

    喻石榴攥着手里的布料,想到若对方真的是自己的小弟,这还是十来年过后,自己头一回帮他洗衣服。

    明明以前在家里,都是做惯了的。

    她虽揣着一肚子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会埋头搓洗。

    倒是温野菜从见到喻石榴第一眼时,就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但仔细想想,自己是这辈子第一次来詹平府城,又怎会识得韦府的仆妇?

    不过人就是这样,一旦生了好奇心,便会不由自主地注意起来。

    温野菜起了个话头,说起孩子的事,果然喻石榴也提起自己的儿子。

    “孩子四岁了,在府外头,跟着他爹学手艺。”

    “不知大哥是做什么手艺的?”

    喻石榴笑了笑道:“会些木工活,做些小玩意在集市上卖一卖。”

    “原来如此。”

    温野菜熟练地搓洗着尿布,打出层层泡沫。

    喻石榴多看了一眼,下意识道:“我看夫郎倒是惯常干活的。”

    话说出口,又觉得颇为冒犯。

    怎料温野菜抬了抬唇角,接过了话茬。

    “姐姐这话说的,可莫要把我当成什么贵人。家里先时是农户,后来靠着我相公的医术,在县城开了个医馆罢了。这回承蒙韦大人赏识,才有来府城的机会。别说洗衣裳了,就是下田种地、上山打猎,都是做惯的。”

    话音落下,他顺势反问。

    “我听姐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喻石榴抬起手臂抹了一把溅在额上的水渍。

    “夫郎好耳力,奴婢是宛南府人士,早些年家乡遭水灾,逃来了北边。”

    温野菜轻叹口气,不由地想到了今年里北地的疫病。

    “这天灾人祸,最是让人揪心,姐姐家里人可安好?”

    喻石榴摇摇头。

    “爹娘死在水灾里了,我带着……带着小弟,跟着村里人往北边逃,后来也失散了。”

    在喻石榴说话时,温野菜时不时分神看一眼身边的女子。

    他很快察觉到,自己为何觉得喻石榴眼熟了。

    因为从这个方向看去,眼前之人,侧颜格外肖似自家夫君。

    说一名女子和一名男子长得像,乍听来十分怪异。

    但若是拿去和一些个兄妹或是姐弟做比,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他和二妞、三伢,三个人站在一起,向来常常被人说一看就是一家人。

    于是,当温野菜听到喻石榴说自己有一个弟弟时,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他没记错的话,从前那个“喻商枝”,也是逃难来的詹平府,后来沦落为乞儿,被秦老郎中捡回家抚养的。

    这个念头升起一瞬,就像是一粒种子,种在了心里。

    再往后听喻石榴的一些话,温野菜便觉得对方仿佛也意有所指。

    喻石榴说她和小弟是一对龙凤胎,失散那年两人都是八九岁的光景。

    “一晃也十多年了,若我那小弟还活得好好的,想必也成家立业了。”

    龙凤胎比双生子还稀罕些,温野菜皱了皱眉头。

    若当真有渊源,不至于喻商枝从未提过,哪怕他并不是原本的那个喻商枝。

    两人各怀心思,换了几盆子水,把该洗的布料都洗涮一新。

    拧干后喻石榴出去和那粗使婆子打了个招呼,转而向温野菜道:“喻夫郎,这些东西就别晾在这里了,来往的人多,指不定会弄脏。不如奴婢拿回自己住的地方晒上,这两天天气好,太阳一来,风一吹,不多时就干了。”

    温野菜谢过她的好意,临走前特地问道。

    “还不知姐姐的名姓。”

    喻石榴端着木盆,行了个礼道:“奴婢……喻石榴。”

    “可是口字旁的喻?”

    温野菜轻声问道。

    喻石榴点了点头,心口突突乱跳。

    等回过神来,温野菜却已走远了。

    ……

    喻商枝在屋里哄孩子。

    今天早起后,他去陶南吕的院子里略站了站,得知韦景林一大早就上衙去了。

    至于昨日开的新方子,韦如墨已经服下。

    不过既非仙丹灵药,总不会一帖下去就见效。

    既然难免要等一等,喻商枝便索性拿着从陶南吕处借来的医书,边看书边陪自家的宝贝小哥儿,也好让温野菜空出手,去寻地方浆洗衣裳。

    那日在街市上信手买的风车,年年好像很是喜欢。

    喻商枝把他搁在小推车里,推到院子里晒太阳。

    又把其中一个风车插在推车边缘,年年够不到的地方,风一吹,风车呼呼转起来,年年开心得手舞足蹈。

    “爹爹!爹爹!”

    年年到现在为止,也就学会了这一个字的发音,激动起来便叫个不停。

    喻商枝还和温野菜打趣,幸好他们两个都是爹爹,不然总有一个人要伤心。

    “快看,小爹爹来了。”

    他从书本上抬起眸子,便看到温野菜空着手回来。

    温野菜弯腰亲了亲年年的小脸蛋,被他蹭了一把口水。

    喻商枝给他递上帕子。

    “怎么洗了一趟,东西都没了。”

    “遇见了昨夜在咱们院子里侍候的仆妇姐姐,还帮我洗了衣裳,又拿去她的院子里帮着晾晒了。”

    温野菜随手把用过的帕子叠了叠,坐到了喻商枝的身边。

    二人当了两年的夫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知道对方的意图。

    喻商枝自温野菜进来时,就意识到应当发生了什么事。

    等了半晌,见温野菜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想了想,主动问道:“怎么不见个笑模样,是不是在府里行走,有人给你气受了?”

    温野菜摇摇头。

    他哪里是因为这个,何况韦府虽是官宦门户,除了最早的那个门房外,这一日里遇见的仆从都是恭敬周到的。

    “那是何故?”

    喻商枝放下手里的书册,抬手替他捏了捏肩膀。

    温野菜舒服地眯了眯眼,同时见四下无人,蓦地压低声音,凑到喻商枝跟前道:“我问你一个事……以前那个喻什么,喻铁蛋?可曾有个姐姐?”

    ……

    “姐姐?”

    喻商枝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怎么突然问这个”

    温野菜摸了摸鼻子。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离谱……总之你先回答我,喻铁蛋有没有姐姐?”

    喻商枝无奈地纠正。

    “是铁牛,不是铁蛋。”

    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是真要说起这个,喻商枝肯定地答道:“原先那个人……确实有个姐姐。”

    实则两人已经许久未曾提起过原主的事情了,说实话,喻商枝对原主的过往生活的了解,本就简略且模糊,幸好家里有几口人这等事,轻易是忘不掉的。

    温野菜没想到这把真的误打误撞。

    “还真的有?”

    喻商枝点点头,陷入短暂的回忆。

    原主家中四口人,除了爹娘之外,还有一个双生的姐姐。

    说是姐姐,实则两人一般大,不过是先出生和后出生的区别罢了。

    虽说是双生,两个人的性子却差了不少。

    在村户人家,到底是男孩受宠一些。

    在原主还忙着上山追兔子下河摸虾蟹的年纪,当姐姐的已经开始帮着家里料理家事了。

    故而一个性子跳脱顽皮,一个稳重寡言。

    原本日子可以这么平淡地过下去,哪知道一场水灾,把整个村落连带田地都变成了汪洋泽国。

    原主的爹娘殒命于水灾当中,姐弟两个跟着村中同族一路北上逃难,却在到了詹平府附近时失散。

    “当时喻铁牛姐弟两个和灾民们一道,在府城外的林子里歇息。他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让原主不要乱跑,可原主还是夜里趁人不注意,溜进了林子想自己做的弹弓打鸟,结果迷了路出不来。”

    喻铁牛慌了神,在林子里走了两日,才终于走到了林子外围,可那时灾民们早就离开,姐姐也始终没有找来。

    喻铁牛认为是姐姐抛弃了自己,为了讨口饭吃,就沦落街头成了乞儿。

    府城虽大,乞丐们却各有势力,他混不下去,天天挨打,后来便跟着几个年纪大一些的乞丐去了下面的县城。

    再后来,便是运气好,侥幸遇见了进城卖药的秦老郎中。

    可惜原主骨子里就是个白眼狼,对待秦老郎中也不知感恩,更贪财逐利。

    最终把自己一条小命葬送,方给了喻商枝来此的机会。

    不过算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喻铁牛跟了秦老郎中去了半坡村后,就更没想过寻找姐姐。

    以至于这段记忆早早被尘封,温野菜问起时,喻商枝都险些没反应过来。

    听罢这个并不多么长的故事,温野菜问道:“喻铁牛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应当是叫石榴,喻石榴。”

    话已至此,便是再蠢的人也该察觉到什么了。

    “……昨晚来咱们院子里侍候,见了你便不小心洒了水的那个姐姐,就叫喻石榴。”

    虽说在温野菜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就隐约有了预感,但当真的听到这个事实时,喻商枝仍旧怔了怔。

    “这么想来,昨晚她的失态,兴许是因为看见了我的模样。”

    此时一片云彩恰好飘到院子上方,遮住了阳光。

    年年见半晌没人理自己,开始哼哼唧唧地抗议起来。

    喻商枝离得近,索性把孩子抱在怀里哄。

    溜达了两圈,夫夫两个将小推车搬回屋里,又把重新变回笑模样的孩子也安顿其中。

    “今日我仔细瞧了那位姐姐的模样,确实和你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事也确实棘手,就算是相认了,又该如何解释。”

    喻商枝正在思索的,也恰是此事。

    喻石榴的弟弟实则已经不在了,他也无法知道原主的心意。

    想必就连喻铁牛也没想过,自己的姐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詹平府中,二人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不过既然知道了,若继续佯装不知,多少不妥。况且我到底也借了喻铁牛的身份,帮他家人一把,总该是应当的。”

    就在喻商枝考虑如何应对此事时,当归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喻大哥!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喻商枝一把扶住险些被门槛绊倒的当归,见他上气不接下气,抚着他的后背道:“你慢慢说,可是陶老前辈遇见了什么事?”

    当归大喘气几口,飞快摇了摇头。

    “不是师父,是韦二娘子!她,她服了毒药,现下就剩一口气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凑到6k,可以算1.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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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韦如墨的确没了生命之忧

    喻商枝赶到时, 现场已经是一团糟。

    韦如墨躺在床上,唇边犹带血迹。

    从被褥到地面的毯子上,全是团团污血。

    韦景林和韦如风今日都外出, 此时不在府上。

    唯有柳宁跪坐在床边,眼泪簌簌而落。

    陶南吕因离得近, 赶来得更快,已经以金针刺穴和参汤吊住了韦如墨的一口气。

    然而。

    “来不及,不知这丫头从何处搞来的毒药方子, 竟是偏门得很!毒性极烈!等到一一试错, 将解药配出, 早已为时晚矣!”

    陶南吕见喻商枝赶来,三言两语同他说明了情况。

    喻商枝也没想到, 不过半日未见,这韦二娘子怎就突然服了毒!

    “二娘子是自己配的毒药?”

    他敏锐地捕捉到陶南吕话中的一处细节。

    服侍韦如墨多年的夏露一边抹泪一边道:“我家二娘子久病成医,这些年读了不少医书典籍。为了让她打发时间解闷, 二娘子的书房中,存着不少药材和炮制药材的工具。二娘子几乎每一日都要进去坐一会儿,摆弄一番那些个东西,可是谁能想到……”

    喻商枝闻言果断道:“现下不是伤心的时候,这服毒与旁的病症不同, 必须要看见毒药方子,才能配出解药。我想韦二娘子既是半路出家, 自学成才的,应当不至于自配毒药, 多半是从书中得的方子。她看过的医书都在何处?我随你们一道去, 仔细翻找, 说不准还能寻出端倪, 总比在这里枯等得好!”

    陶南吕闻言也赞成道:“我让当归去帮你,我留在此处,定会竭力保住如墨的性命!”

    二人分工明确,顷刻便兵分两路。

    喻商枝跟随夏露去了韦如墨的书房,除此之外,夏露又喊来几个府中识字的仆从。

    韦如墨这些年因病常年在家中,出不得房门,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

    一进书房,便可见书架上满满当当,足足有上百册。

    夏露当场便又急哭了。

    “这么多书,要翻到何时去 !”

    虽说这个时代流传于世的医书本就不算多,其中不乏珍本、孤本,就算是韦如墨这等家世,也轻易难以寻到。

    但常常是一,分为数册刊印,以至数量翻倍。

    喻商枝却已经一马当先地走了过去,拿下最近的书册,口中快速道:“此事不难,首先此处的书籍并非只有医书,就算是医书,其中也并非都有类似的方子,将这些除去,只看剩下的,花不了多少时间。”

    同时转身吩咐道:“劳驾诸位把架子上所有的书册都搬下来,我先看过书名,想必便能筛去一部分。”

    眼下这种境况,无人质疑喻商枝。

    夏露赶紧带着丫鬟和小厮们上前搬书,不多时,书册就摞成厚厚的一叠。

    喻商枝一本本快速翻过,将非医书的递到一旁,眨眼的工夫,眼前就只余下小半不到三十本。

    这里的医书喻商枝可以说全部看过,对其中的内容如数家珍,再一次的挑拣过后,面前的书册就只剩了七本。

    “你们都认字,便一人一本,仔细翻阅,其中涉及毒药的方子的,仔细查看书册上有没有二娘子留下的印记,或是否有多次翻看的痕迹。”

    有人迟疑道:“可是这里的书看起来都旧了,不知二娘子翻看过多少回,这如何分得清?”

    夏露听到这里,忍不住因为焦躁而啃起指甲,随后想起什么,立刻说道:“我想到了,可以看有没有指甲印,二娘子留了指甲,看书时若是对哪一页的内容较为在意,便会不由自主地用指甲掐印!”

    有了方向,事情便好办许多。

    喻商枝把书分下去,他和当归也各自得了一本,翻开仔细阅览。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就连喻商枝的额前也渐渐蓄起一层薄汗。

    在为韦如墨寻找生机的同时,也惊讶于这名小娘子的死志。

    她懂得医术,所以必定懂得中毒易而解毒难的道理。

    哪怕服毒往往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她也毅然选择了这条自戕的路。

    若非陶南吕及时出手,恐怕韦如墨撑不到如今。

    但相对的,毒性会一直在脏腑、经脉、血液中蔓延,若是过了最佳的时机,便是人尚在,解药配出来也是枉然。

    喻商枝一目十行翻找着医书中的内容,在对应的书页内,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痕迹。

    事实却远不如想象中的顺利。

    正如夏露所说,留指甲印是韦如墨一个习惯,那么就必定未必只有一里有这样的痕迹。

    喻商枝将所有人找出来的内容挨个看过,每一次的答案却都是摇头。

    直到当归递上一本摊开的书册。

    “喻大哥,您看这个方子!这一页不仅有指甲印,页脚也就折过的痕迹!”

    喻商枝起初只是略看了一眼,随即眼前一亮,一把接过。

    夏露见喻商枝这般反应,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喻郎中,可是寻到了?”

    “夏露,你再说一遍发现韦二娘子服了毒药后,她的症状,一五一十,务必仔细道来!”

    夏露的手指搅成一团,坑坑洼洼的指甲摩擦着手背,令她拼命回忆着每一处细节。

    奈何她们当初都被韦如墨找了借口打发出卧房,赶到时已经晚了许多。

    “我进屋时,二娘子已开始吐血,吐了好几大口……哦对,她用力捂着肚子!应当是肚子很痛!再之后她就昏了过去,成了现下的模样了。”

    她说完之后,一脸忐忑地看向喻商枝。

    “喻郎中,您可有头绪?”

    喻商枝深吸一口气,竟笃定道:“我想就是这个方子。”

    哪怕是当归,也觉得喻商枝有些仓促了。

    “可是喻大哥,这世间毒物千百,其中泰半吃了之后,都是差不多的反应。咱们要不要把书都翻完,看看有没有别的方子也被二娘子留了印记。”

    要知道若是解毒药的配错,无异于雪上加霜!

    喻商枝摇摇头,坚持道:“不必,要验证是否是这个方子,只需一观二娘子的脉象。”

    脉象?

    中毒之人的脉象,当归跟在陶南吕身边这么久,自是清楚的。

    根据体内毒物的不同,中毒之人的脉象可分为鱼翔脉、虾游脉、屋漏脉、雀啄脉等,据说有经验的郎中可通过脉象的殊异,判断出病患是中了何毒。

    可是这等判断,大多指的是单一的毒草、毒菌,或是本地常见的毒蛇、毒虫。

    像是这等冷门医书典籍中记载的毒药方子,只有聊聊几行字罢了,压根没有任何解药与脉象的详细记载。

    喻商枝的自信是从何处来的?

    当归一头雾水,却谨记陶南吕吩咐的,要他万事遵从喻商枝的叮咛,跟在喻商枝的身后走了出去。

    陶南吕正守在韦如墨的身边,竭力抢救。

    韦如风不知何时已经赶回,正搀扶着啜泣不止的柳宁。

    见到喻商枝,他当即满脸焦急道:“喻郎中,你可寻到了我小妹服用的毒药方子?解药何时能配出?”

    喻商枝上前把手中书册递给韦如风。

    “多半正是此方,只是还需验证。”

    随即顾不上与不明所以的韦如风交谈,径直走到陶南吕面前道:“陶前辈,晚辈需为二娘子再次把脉。”

    陶南吕没有多问,给喻商枝让出地方。

    喻商枝落座后凝神搭脉,片刻后,浅浅吐出一口气。

    “二娘子脉象虚浮无力,时有时无,呈屋漏之状,说明胃气将衰,阳气将竭,正和书册中留有标记的方子对应。”

    陶南吕此时也已拿过那卷书册,仔细看过后果断道:“所言不错,这里面的几味药材彼此相生相克,一旦归为一处,便可催生出极强的毒性!万幸,万幸,找到了药方,配出解药就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

    即使如此,陶南吕的眉头也未舒展。

    谁也不能保证,在解药配出之前,韦如墨能否挺住。

    喻商枝看出陶南吕的忧虑。

    “晚辈……或许知道对应的解药,只需在细微处调整,所需药材也未有罕见之物,定然来得及。”

    几步开外的柳宁猛地抬起头。

    “喻郎中,此话当真?你有办法救我家墨儿?”

    陶南吕也看向喻商枝,面露审度。

    “商枝,你莫非先前救治过中此毒的病患不成?”

    喻商枝沉声道:“晚辈确实救治过中此毒的病患,不过并非旁人,而是晚辈自己。”

    他同样万万没想到,这个书中的毒药配方,竟然和当初原主从偏门的医书中寻得的所谓“假死药”,有异曲同工之妙。

    像是这等书册,多有作者搜罗古籍残卷,合于一处,整理辑录的情况。

    其中多有错漏、张冠李戴等情况发生,多半是因此,才闹出了将毒药记作“假死”秘药,害死人的情况。

    喻商枝当时死里逃生,即为自己把过脉。

    彼时同自己的脉象同样是屋漏脉,绝不会记错!

    在众人看来,喻商枝语出惊人不说,动作也是一等一地快。

    韦如墨的书房中就存放着不少药材,甚至有一面药柜,外面都挂着书写药材名称的木牌,加起来足足有几十种之多。

    方才从其跟前路过时,喻商枝就刻意多看了两眼,留下了印象。

    这会儿在脑内快速过了一遍,便报出缺失的,需要外出采买的药材。

    “尚缺一味羚羊角,一味海螵蛸。”

    羚羊角解毒,海螵蛸止血,但都非常见的草药,故而韦如墨的书房中并无储备。

    韦如风立刻命随身的小厮出去找药铺采买。

    小厮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把这味药买了回来。

    “快,速速送去给喻郎中!”

    喻商枝收到了羚羊角和海螵蛸,这些都要研磨成粉,再制成丸药令韦如墨服下。

    若是汤剂,以韦如墨现在的模样,哪怕是强行灌下去也很有可能吐出来,很有可能因此贻误时机。

    幸而韦如墨这房中东西齐全,一群人齐上阵,没花多长时间就准备好了各类药粉。

    喻商枝提着戥子,仔细看着刻度,不容有一丝差池。

    待到丸药终于配好,韦如墨真真已是奄奄一息。

    面如白纸,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之态,脉搏微弱如牵着风筝的那根细线,时有时无,令人心惊胆战。

    韦景林此时也已得了消息,匆忙从府衙赶回。

    骤然看到自己的爱女生死不知的模样,几乎当场昏厥。

    他本就年事颇高,哪里经得起这般刺激。

    当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好不容易等到韦景林缓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送药而来的喻商枝。

    当下顾不得旁的,抓着柳宁的手,朝喻商枝急切道:““这就是解药?快快给墨儿服下!”

    喻商枝虽救人心切,可有些话依旧需要说在前面。

    他斟酌着言辞道:“韦大人、韦夫郎,此毒药药性刚猛,解药亦然,二娘子体质本就虚弱,仍有可能,撑不过这道坎。”

    柳宁满脸惶然,一把紧握住韦景林的手。

    韦如风身为长子,守在他们二人的身边,却也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喻郎中,这是何意,你的意思是,哪怕有了解药,我小妹还是有可能救不回来?”

    陶南吕同样满脸凝重。

    韦景林纵然是面见当朝九五尚且面不改色,此刻却是双手不停地颤抖。

    他不由地看向陶南吕道:“陶兄,当真如此么?”

    陶南吕微微阖眸,点了点头,却不忘替喻商枝保证。

    “解药方子我是看过的,的确对症,并无问题。韦兄,人命关天,万万不要再犹豫了!”

    韦家三口,俱显哀戚之色。

    最终,还是韦景林这个一家之主下了决断。

    “喻郎中,我们信你,这样下去,墨儿也终究逃不过一个死,不妨放手一搏!”

    ……

    接下来,便是一次次地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韦如墨面如白纸,牙关紧闭,为了令她服下解药,着实花费了好一番力气。

    好不容易服下之后,没等多久,遂正如喻商枝所言,韦如墨开始对解药有了反应,飞快起了高热。

    这滋味,喻商枝之前是受过的。

    说一句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故而在此期间,他始终担心韦如墨撑不过这关。

    因为对方本就心存死志,痛苦之下,若是本人都没有求生的念头,难得吊起的一口气,保不齐也会很快散掉。

    好在喻商枝担心的事未曾发生。

    或许是亲人在床榻边的呼唤打动了韦如墨,亦或是服毒之后,她本就后了悔。

    在几次脉象接近于无的危急关头之下,这名小娘子统统咬牙挺了过来。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得喻商枝和陶南吕二人的努力。

    一次次的施针、灌药,极大的消耗着人的精力。

    直到入夜,上了年纪的陶南吕便有些撑不住了。

    喻商枝唤来当归,让他将陶南吕扶去休息,自己则继续留在韦如墨旁边,时刻观察着情况。

    后半夜里,喻商枝坐在桌旁闭目养神,不断用力揉着手上的三两处穴位。

    晚食时韦府送来了齐全的热腾腾的饭食,可莫说是韦家人了,就是他也吃不下多少。

    慌忙填了两口下肚,到了这会儿胃部隐隐泛起不适来。

    起初是绵延的钝痛,到后来就变成了刀片似的尖锐的疼。

    喻商枝喝了几口热水,企图先用按压穴位的方式止住胃疼,事后再吃些药。

    冷汗爬满一背,令他周身上下很是不适,但哪怕闭着眼,精力却始终系在韦如墨身上。

    “喻郎中!喻郎中!我家娘子醒了!”

    夏露的声音一下子令喻商枝清醒过来,他猛地起身。

    “二娘子醒了?”

    夏露满脸欣喜,“正是!还请喻郎中进去瞧瞧,奴婢这就去通知老爷、主夫和大少爷!”

    韦如墨苏醒的消息,飞快传遍各处。

    就是来来往往的小厮和丫鬟们,脸上也全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经过喻商枝和陶南吕的诊断,韦如墨的确没了生命之忧。

    这个结果在告知韦家众人后,柳宁险些要当场给他们二人跪下,韦景林更是老泪纵横。

    榻上的韦如墨尚且虚弱得很,可面对哭成一团的爹娘以及大哥,她同样眼含泪光,喃喃说出“对不起”三字。

    把屋内留给险些阴阳两隔的一家人,喻商枝同陶南吕退了出来。

    后者很快注意到喻商枝脸色不好,得知他是犯了胃痛后,便要替他把脉。

    “你这是寒凝气滞所致。”

    得知喻商枝手边没有合适的丸药后,又命当归去取些良附丸。

    这一味药中有温中暖胃的高良姜,以及行气止痛的香附,合在一起可温胃理气,止痛散寒。

    “今日多亏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一番,这里有老夫在,你不必担忧。”

    喻商枝确实累得狠了,也未和陶南吕过多谦让。

    拿了对方塞来的药丸,身披月光地回了小院。

    此刻已是寅时过半,再过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喻商枝不想进屋打扰到温野菜,若是吵醒年年,接下来谁也不必睡了。

    正想着西厢房那边似乎也有被褥,能不能去凑合一晚时,却遇见了在院中守着的喻石榴。

    还未相认的“姐弟”两个这般猝然相见,一时间齐齐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今天依旧是1.5更,咳咳,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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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鱼翔脉、虾游脉、屋漏脉、雀啄脉——参考自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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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

    晚辈想在寿安县城,办一家医塾

    喻石榴并非刻意在此等候喻商枝, 而是今日又被派来这边侍候。

    因此当温野菜担心喻商枝而问起时,她还特地去打听了一通。

    得知是韦二娘子出了事,请了陶南吕和喻商枝一道去看诊。

    她是生养过的人, 见温野菜惴惴不安的同时还要看孩子,多少有些忙不过来, 便上前帮了把手,第一次抱到了小年年。

    香香软软的一小只,长足了两个爹爹的优点, 尤其是一双眼睛, 特别像他们喻家人。

    所以当这会儿再见到喻商枝时, 喻石榴已然觉得,她只要知道小弟过得好好的, 娶了夫郎,生了娃娃,开了医馆, 立了功勋,得了知府赏识,未来必定一生安稳顺遂……

    就足够了。

    是否相认,并不重要。

    喻商枝眼看喻石榴提着灯笼,上前施了一礼。

    “奴婢见过郎君, 先前得了喻夫郎的吩咐,将西边的房间洒扫出来, 换了新的被褥,也备了热水, 请郎君进去歇息。”

    对于温野菜提前的准备, 喻商枝并不意外。

    他家阿野知晓他的习惯, 回来晚了, 定然是不会进屋吵孩子醒的。

    若眼前的人不是喻石榴,他已经抬腿往里走,恨不得倒头就睡了。

    可面前的人赫然完全是仆从对待东家贵客的态度,挑不出一点错处,倒让他拿不准对方的意思了。

    他有心说点什么,但一来胃里不舒服,二来头脑也昏涨,最终也只得客气地回了一句“有劳”。

    喻石榴即刻唤来另外两个小丫鬟一道,进屋点了灯,又送来热水和浣洗用具,便鱼贯着退了出去。

    喻商枝望着阖上的门,浅叹了口气。

    ……

    一夜长眠,醒来时日头高起,怎么看都是要到巳时的光景。

    没想到自己一下子睡到这个时辰,居然都没人来叫他起床。

    喻商枝赶紧起身穿衣。

    陶南吕配的良附丸是顶好的,昨夜服下后躺了一会儿胃疼就已消退了,不过睡眠不足的后果犹在。

    他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出门时与对面屋子的夫郎打了个照面,后者忙抱着孩子走过来。

    喻商枝用长出青胡茬的下巴蹭了一下年年,惨遭小哥儿的无情拒绝。

    这场景看得温野菜笑了笑,笑过之后目光里却是心疼更多。

    “我昨晚听见你回来的动静,本想出来,又怕这崽子被吵醒。我听说……”

    他打量周围,见韦府的人都不在附近,才道:“我听说韦二娘子昨日差点不好了,可把我吓坏了。”

    说实话,对于郎中来说,给贵人瞧病才是最令人忧心的。

    看好了,得青眼,得赏赐,若是看不好,可就保不准下场如何了。

    就算韦景林不是那等苛责之辈,又有陶南吕做保,但总归是亲生的幺女,谁又能保证人在情急之下,不会拿喻商枝这么个非亲非故的小郎中撒气?

    人家可是朝廷四品大员,他们不过是平头小百姓。

    喻商枝安慰他道:“已无大碍了,昨晚我和陶前辈轮番守着,后来他过去,我便回来了。”

    温野菜松了口气。

    “我想也是,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不会到这个时辰都没人来寻你。”

    说罢又道:“你去洗漱,我命人送早食来。”

    片刻之后,两人得了闲暇,坐在一起吃东西。

    温野菜已吃过了,不过不妨碍他陪着喻商枝再吃一些。

    年年自己躺在婴儿车里看风车,今天风不大,风车也没转,他倒还是看得认真。

    “韦府的饭食做得当真是精细,你就看一顿早食,人家有多少花样。”温野菜给喻商枝夹了个金丝卷,“你尝尝这个,属实耗费工夫。”

    金丝卷吃起来其实和馒头花卷之流没什么区别,只是外面一层面皮,里面则是细丝状的发面芯子。

    吃着吃着,就说起来昨日聊到一半被打断的话题。

    还有昨夜在院中提灯的喻石榴。

    温野菜道:“我和她聊了两回,也向府里其余的人浅打听了一句,都说石榴姐人好,勤快。道是明明以她的伶俐,足以去主家面前当个一二等的丫鬟,一个月拿四五两银子,奈何一是进府时年纪大了,不是那等打小跟在主子身边的,主家就没那么放心、肯用,二来是原本有一副好容貌,奈何后天毁了,就只能在后院做些杂事。”

    温野菜打听这些,也不是为了探听什么,实在是原先那个喻铁牛的品性着实不怎么样。

    喻商枝有意为了报恩,替喻铁牛认回这个姐姐,帮上一把,也得先看看这人值不值得。

    若是为此被那德行有亏的人缠上,岂不是自找麻烦了。

    喻商枝舀粥的动作一顿。

    “毁了容貌?”

    温野菜唏嘘道:“具体的她大约也没跟太多人讲过,只说是早些年逃荒路上受的伤。原本韦府也不肯要她,后来是看了她有一手不错的女红手艺,又有在府里做了好些年的一个婆子作保,才破了例。”

    喻商枝把泛着米香的白粥咽下肚。

    “我想还是要把这事说开的,到底骨血相连,何必给人留那一辈子的遗憾。”

    温野菜应道:“这事上我赞成,既如此……咱们回头不妨寻个契机,只是关于过往记忆,你怕是要想个解释。”

    喻商枝忖了忖道:“这事也不难,那时候姐弟两个都还小,就说受了伤忘了些事情,也就圆过去了。”

    二人成亲以来,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

    彼此宽慰,互出主意。

    事情说定,心头也松快。

    早食用罢,温野菜主动提出要帮喻商枝刮胡子。

    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审美一致,觉得满下巴青胡茬不仅不好看,还扎手得很。

    磨光的刀片沾了水,喻商枝坐在阳光明朗处,任由温野菜在自己脸上施为。

    轻软微凉的指腹时不时地掠过面颊,时而响起“抬头”“往左偏点”之类的指令。

    喻商枝乖乖照做,眼眸在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褐。

    温野菜冷不丁和他对视,被这对眸子蛊得险些手滑。

    好在他及时稳住,没在喻商枝白皙的脸上留个口子。

    “跑神了?”

    喻商枝向上抬眼,长长的睫毛投出一圈淡影。

    温野菜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只觉得耳廓被太阳晒得发烫。

    “是看得太入神了。”

    他素来不是脸皮薄的小哥儿,一瞬的惊惶也是担心伤了喻商枝,过后就只余心尖的一点荡漾。

    “想起从前你我去镇上摆摊,你被认成我的夫郎,最初那会儿,村里也总有人说你生得比哥儿还俊。”

    温野菜说着说着笑起来,过后自得地抬抬唇角,手上的动作倒是认真地没停。

    “我当时就想,这么俊的郎君,不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喻商枝故作怅惘。

    “是啊,孩子都生了,跑也跑不掉。”

    胡茬刮得差不多,温野菜小心拿布揩去,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喻商枝的脸,故作恶声恶气道:“你还想跑?这么俊的小郎君,就该被我拴在家里,再生两个俊俏娃娃。”

    喻商枝实在忍不住笑,把人拽到怀里。

    温野菜顺势坐在喻商枝的腿上,双手环过脖颈,交换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

    温存的时光短暂,在别人家的府上,二人克制得很,生怕擦枪走火。

    没过一会儿,有人来通传,说是老爷和主夫请喻商枝过去。

    喻商枝推测,多半是韦如墨死里逃生,也该谈谈接下来如何诊治。

    他整了整衣裳,带上自己的药箱,去的路上,恰与陶南吕相遇。

    “我早上才从如墨那孩子的房里离开,脉象平稳,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韦兄夫夫两个熬了一夜,本想请你过去,我说你昨晚就身体不适,帮你推了。”

    说罢打量喻商枝一眼笑道:“看来昨夜歇息得不错。”

    喻商枝赧然。

    “晚辈醒来发现日上三竿,惭愧得紧。”

    陶南吕“嗐”了一声道:“这有何妨,郎中是替人看诊的,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百病不侵。”

    之后又忍不住关切道:“说来,你昨日提及自己曾中过类似的毒物,我为你把脉,观你体质并不算多么康健,可与昔日中过毒有关?”

    喻商枝未曾隐瞒,只是将原主荒唐的行事推给模糊的意外,继而道:“晚辈命大,倒是未有性命之忧,倒是目盲了一阵子,后来余毒清除,也便好了,至于身子骨……确实是弱了些。”

    陶南吕轻轻颔首。

    “你之前刚大病了一场,是该好好休息,这年轻时若是落下了病根,老了就受罪,道理你该清楚。你若信老夫,回头我替你好好把个脉,开个调养的方子,过去在太医院时,这等事可是我等最擅长的。”

    那些个宫里的贵人养尊处优,大毛病是没有的,不过春夏秋冬都各有各的养生方子,所以太医最擅此道。

    喻商枝应下,道了声“晚辈受教”,随后没几步,两人已到了地方。

    韦如墨所中之毒得解,喻商枝功不可没。

    面见过韦景林夫夫后,韦景林更是直言要好生感谢喻商枝。

    “但凡是本官能办到的,你尽可提出。”

    能得堂堂知府如此诚意满满的一句话,任谁都要好生思索一般。

    功名利禄,随意点选一个,只要不有违本朝律法,以韦景林的地位与权势,怕是都能办到。

    可喻商枝沉思半晌,却只说了一件事。

    “回大人的话,晚辈想在寿安县城,办一家医塾。”

    本朝不限民间士子办学,哪怕只是个小小童生,只需在官府处交上几十文钱拿一份文书,便可开起私塾。

    但喻商枝乃是农籍,现为商户,并无功名,按如今的律例,他是没有办学资格的。

    本来喻商枝还未将此事提上日程,不过既然这会儿有摆在面前,求得韦景林许可的机会,他自不会放过。

    “医塾?此为何意?”

    韦景林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想法。

    一旁的陶南吕却问道:“可是类似京中太医院的新医学馆?”

    喻商枝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许多具体规制,片刻后听陶南吕的解释,才知道现今的太医院,有类似定点培训机构的存在。

    不过此学馆并不公开招收学子,入内学习者,大都来自太医院现有官员的举荐。

    要知道学医之人,本就是身负家学渊源的居多,太医院中的太医,几乎无一例外,出自杏林世家。

    学子入学后,以《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医书为教材,每年考评一次。

    合格者可入候补名录,若太医院中有空缺之位,便奏咨补用。

    喻商枝听罢后表示,是,也不是。

    “晚辈想办的医塾,的确同样只教授行医之道,但只收乡野贫家子弟,束脩不取分文,唯一的要求便是这些学生通过考核,出师之后,需回馈乡里。”

    只收贫苦人家的孩子,还不收束脩,听前半截,韦景林只当喻商枝是想做些善事,再往后听,身形却是不由自主地坐正了。

    他自己也是耕读世家出身,虽说南方鱼米之乡的村落,比起北地这边要富庶不少,但山村就是山村,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城镇。

    试问哪个村户人家,没有尝过家人生病,要走好几里甚至十几里路,才能请来一个草医郎中的事。

    而这些草医郎中的医书往往也算不得高明,除却普通的病症,稍微棘手一些的,他们便会摆手说治不了,让病患去城里找郎中。

    村户人又有几个舍得从自家辛辛苦苦攒的口粮钱里,瞥出一部分抓药看病,故而好些人只能硬撑、苦熬,最后逃不过一个死。

    像是城里那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太太,不少能活到花甲乃至古稀之年的,而在村子里,过了五十便算是老人,往往已是一身病痛。

    “你的意思可否是想为乡野山村,培养出更多医术可靠的郎中?”

    喻商枝颔首。

    “晚辈正有此意。”

    说罢他又道:“不知大人是否想过,譬如北地疫病,现今看来,应当是起于乡野,若是乡村之中,能有足够多水平过得去的郎中,或许早就将这疫病遏制于萌芽之中,就算是遏制不住,也会早早上报官府,寻求帮助,而不是任由疫病横行,由北至南,危害甚广了。”

    喻商枝此处借鉴的,其实是上一世六七十年代时,推广过的“赤脚郎中”制度。

    这些赤脚郎中,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亦农亦医,农忙时他们照旧下地插秧割麦、施肥灌溉,农闲时则游走乡村,行医施药。

    在行医之前,他们只接受过短期的医疗培训,条件受限,确实治不了什么疑难杂症,可是却可以为产妇接生,以及将相关的卫生、医疗意识由上至下的传播出去。

    多亏了这批有百万之数的赤脚医生,那个年代的乡村中,新生儿的死亡率大幅度下降,许多传染病从此销声匿迹,极大提高了老百姓们的生存质量。

    喻商枝来到此间,从乡野草医做起,最是对这一点感同身受。

    他的一席话,显然戳中了韦景林从未思虑过的点。

    眼看知府大人陷入思考,意外的是,一旁的柳宁却开口道:“老爷,我觉得喻郎中所言甚是。我听喻夫郎讲过,他们夫夫二人生活的斜柳村,先前就闹过一回小儿疫症,亏得喻郎中及时发现,救治患儿,又令村长将预防疫症的方法传给附近诸村,最终不止本村的小儿们痊愈,也未祸及其它村落。若非有喻郎中在,后果可想而知。”

    韦景林头一回听说,原来喻商枝过去在村子里时便曾有如此事迹,不由来了兴趣。

    他问了喻商枝几个问题,得知喻商枝还在村子里时便收了个徒弟,十几岁的姐儿,如今已能独自在村中行医,着实意外。

    “你为男子,收姐儿为医,不怕人言可畏?”

    喻商枝垂首答道:“回大人的话,晚辈不觉此事有什么错处。圣人云,有教无类。一心向医者,既不分高低贵贱,也不该有性别之分。何况民间的女子、哥儿从医的虽少,却并不是没有。”

    韦景林徐徐颔首,顿了顿道:“有关医塾之事,你还有什么旁的想法,且详细讲来。”

    关于这件事,喻商枝其实已经思考了一段时间,也同温野菜商量过,是以早已心有沟壑,胸有成竹。

    在他一番侃侃而谈后,韦景林沉默半晌,终于说道:“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贫家子弟中不乏聪敏好学,却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念书之辈,这些人才若能得个学医的机会,往后既能养家糊口,又能如你所言,襄助乡里,行悬壶济世之任,履圣德教化之责。”

    韦景林不愧是当年的榜眼,今日的知府。

    短短几句话,就把喻商枝的小小建议,拔高了不止一层价值。

    写在奏折里都不露怯的那种。

    有了韦景林的认可,这件事往后便好办了。

    “本官会命寿安县衙配合,这兴办学塾之地,你也不必烦忧,就让县里寻一个合适的宅子,挂官学的名头。”

    喻商枝本来只想借韦景林之手,得一份文书许可罢了,没成想韦景林竟有意将医塾办成官学。

    要知道若是变成官学,性质可就变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只听韦景林道:“你虽有心不收束脩,但你又非商贾之流,一味贴补,绝非长久之计。而今将医塾辟为官学,本官自会做主,拟一份对应的条陈,为你发放一份官俸。”

    喻商枝心下震动,当即欲行大礼,被韦景林一把托住。

    “你对小女有救命之恩,此事于本官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且这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本官将其算为你的提议建言,至于方才说的感激一事,你可另做打算。”

    短暂的思考过后,喻商枝再行一拜。

    “既如此,晚辈确实另有一事相求。”

    韦景林点点头。

    “但讲无妨。”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只听喻商枝认真道:“晚辈想求大人府上一名仆妇的卖身契,此仆妇姓喻,名石榴,乃是晚辈……”

    “失散多年的家姐。”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小两口贴贴√小喻喜提官方身份√

    明天见啦~

    ——

    1、本章关于赤脚医生的描述,参考自百度百科及其它网络资料

    2、有关新医学馆的描述,部分参考自历史上清朝太医院的制度,本质是作者胡编(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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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二更合一)喻商枝知道温野菜惦记什么

    这几天白日里, 喻石榴都在忙着和府里其余精于女红的几个仆妇一起,缝制府里几位主子的夏衣。

    说是夏衣,里头却掺着扎眼的棉袍, 不用说也是专门给二娘子做的。

    喻石榴手上的这件胚衣,原本已经快做好了。

    奈何二娘子昨日出了那样的事端, 不知何时才能试穿这件样胚。

    管事的婆子瞧了瞧,便让喻石榴把这件做完就暂且搁在一边,先忙别的。

    喻石榴应下来, 看起来却有些魂不守舍。

    下针时险些扎了手指, 幸好戴了顶针, 不然把血迹蹭到胚衣上,这块料子就算是废了。

    和她交好, 同住一间后罩房的仆妇,名叫叶蕙兰的,见状提着手里的针线筐子, 过来挨着她坐下。

    “石榴,你这两日是怎的了,魂不守舍的,可是晚上去前头院子里伺候,没睡好的缘故。”

    说到这里, 她替喻石榴不忿道:“我看你就是脾气太好,虽说都是当奴婢的, 可咱们进府时说好了,便是主要做这裁衣缝补之事, 偏偏分你去伺候人, 还是大半夜的, 这谁吃得消。下回再让你去, 你就和管事的说说,让她换别人。”

    喻石榴笑了笑。

    “我不是为这个,而且说来,我还得谢谢管事的分我去了那院子里伺候。”

    叶蕙兰好奇道:“为何?不过我倒听说,那喻郎中年纪轻轻就得了咱们大人赏识不说,昨个儿还救了二娘子的命呢。真是我见识短浅了,才多大的郎君,有这般医术,不是神医是什么?这么说来,我也得找机会去前头走动走动,看一眼这话本子里一般的人物,到底长什么模样。”

    叶蕙兰素来多话,和喻石榴搁在一起,就是一静一动。

    屋子里有了她,就少不了热闹。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叶蕙兰的一番话,其实恰好戳中了喻石榴的心事。

    她是什么身份,小弟而今又是什么身份。

    若是让旁人知道,他有个在人家府里当仆妇的姐姐,岂不是有损颜面。

    只盼着他们一家三口走之前,能多见上两面也是好的。

    她还有些积攒下来的布头,其中不乏好料子。

    有心给叫年年的小哥儿做点什么东西,又觉得做好了也拿不出手,想想还是作罢。

    还是别牵扯上更多为好。

    眼看叶蕙兰还要拉着她说闲话,喻石榴注意到外头管事的婆子快来了,连忙以眼神示意。

    两人顿时低下头,默契地把话题换成了和裁衣有关的,好似刚刚一直在认真地琢磨这事似的。

    哪知本以为糊弄过去了,那管事的常婆子却依旧朝前走来。

    喻石榴和叶蕙兰慌忙对视一眼,心道大事不好。

    这常婆子年岁不小,管事时最为严苛。

    要是被她抓到了,少不得又得扣月钱。

    喻石榴叹口气,已经做好了要被扣上几十文钱的准备,不料却听常婆子在面前驻足,说道:“喻石榴,快些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拾掇拾掇,前头老爷和主夫传你过去,切莫失礼。”

    老爷和主夫?

    喻石榴诧异地起身,在叶蕙兰担忧的注视下,稀里糊涂地跟着前院里侍候的丫鬟往外走。

    要知道她进韦府的时日不长,满打满算都没正式见到过老爷和主夫。

    大少爷和二娘子,还算瞥见过两回。

    也不知这一遭被猝然传见,是福是祸。

    喻石榴有些紧张地捏着袖口的布料,生怕是自己犯下了什么错处。

    不过转而又想,像她这等下等仆妇,便是犯错了被赶出府,也轮到老爷和主夫出面,常婆子就能将她打发了。

    一时间更加不解,步子愈发快起来。

    很快到了主家待客的花厅,此处喻石榴先前从未来过。

    她垂着头,余光紧盯着前面丫鬟的步伐,半点不敢迈错。

    等到了地方,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直到行完礼数,方听得主夫柳宁和煦的声音。

    “你就是喻石榴?且上前几步,抬起头来。”

    喻石榴茫然地眨眨眼,缓缓抬起头。

    柳宁细细打量她一番,看了韦景林一眼,含笑道:“不得不说,这么一看,还真是像得很。”

    韦景林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等奇事,跟着点了点头。

    喻石榴满心惊疑不定,又听柳宁端坐主位,噙着笑意道:“喻石榴,你瞧瞧那边坐着的人是谁?”

    此时从进门起就目不敢斜视的喻石榴方才注意到,花厅内并非只有老爷和主夫。

    其中一人,赫然是喻商枝。

    接下来耳边响起的话,如同做梦一般。

    “喻石榴,喻郎中为你求到我和老爷跟前,欲替你取回卖身契,与你相认。”

    说罢柳宁抬手,召来去寻府内仆妇卖身契的丫鬟,令其上前,将木盘之上的东西送至喻石榴眼前。

    喻石榴不敢相信,侧首看向已经起身的喻商枝,眼泪迷蒙,模糊了双眸。

    嘴唇翕动片刻,终究是唤出了一声“小弟”。

    ……

    温野菜带着年年一起赶来时,看见的便是喻石榴抱着喻商枝痛哭的场面。

    韦景林因为府衙还有公务,已经离开。

    柳宁则在一旁,眼眶微红。

    见他过来,上前拉过他的手道:“快见见你的姑姐,你家年年往后也是有亲姑姑疼的了。”

    温野菜来的一路上,已经听柳宁的贴身丫鬟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然细节还有许多不清楚之处,可既然喻商枝在韦景林夫夫二人面前提到了此事,想必便是有了他所说的,最恰当的契机。

    他走上前,抱着孩子叫了声“姐姐”。

    喻石榴抹了抹眼睛,笑中带泪地应了一声“哎”。

    不过喻商枝到底是换了芯子,面对喻石榴,总是有几分生疏在。

    喻石榴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只当姐弟两个分别了十几年,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哭过一场,本该是一家人继续叙旧的时候,秋夕却来道二娘子自昏睡中醒来,吐了一回,请陶南吕和喻商枝去看看。

    柳宁一听心也揪起,跟着两个当郎中的一道离开。

    温野菜遂同喻石榴道:“姐姐,既如此你便跟我回院子里去,咱们姑嫂之间正好说说话。”

    ***

    韦如墨的闺房之中,陶南吕与喻商枝依次为她把了脉,得出的结论基本相同。

    这名小娘子本就体质虚弱,又不知怎么突然想不开吞服了早就准备好的毒药,能捡回来一条命都是万幸。

    底子是必定已经亏损严重,便是华佗扁鹊齐齐再世,也只能尽可能保她寿命长久,少些病痛罢了。

    这样的结果,韦家人也只得接受。

    只要性命还在,一切都好说。

    因为韦如墨服毒,先前开好的方子已经不合用了。

    柳宁和匆匆赶来的柳如风留下陪韦如墨,喻商枝则和陶南吕一道换了间屋子,商议新的药方。

    这回陶南吕先递上几张纸,令喻商枝看过。

    喻商枝接过扫了一眼,发现这纸面上记录的,可以算是韦如墨的过往病史。

    其中最令喻商枝惊讶的莫过于,韦如墨过去还真的曾怀过一个胎儿,但那时她年仅十四,用了药后孩子小产,事后还淋了一场雨,大病一回。

    寒症的病根多半是那一次落下的,而郁症的因由,多半与这个不知怎么得来的孩子有关。

    也许是一次歹人作恶的强迫,也许是有过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十四岁……

    喻商枝看完全部后,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将信纸递回给陶南吕,看着对方将其丢入从韦如墨房中搬出的炭盆。

    “若非为了如墨的病症,这等家丑……便是你我也不会得知。唯有一个要求,便是阅后即焚,莫要传出去。”

    此世关乎韦如墨的名声,喻商枝深知其重要,当场立下保证。

    新的药方拟定后,两人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老夫还要在韦府留上一段时日,待如墨稳定下来,便带着当归继续北上。我已同韦兄说了,你能做的,都已做到,也做得很好,如今既还意外与家姐相认,等这方子用上,有了成效后,接下来不妨就依着先前说的,在府城逛逛吧,也不枉来这一趟。之后老夫不在时,你再一个月来上一趟两趟,为如墨复诊,此事便就妥帖了。”

    喻商枝谢过陶南吕的好意,表示他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打算。

    “我与阿野估摸会在府城逗留几日,过后便回县城,筹备医塾一事。”

    陶南吕对喻商枝这个医塾的点子很是欣赏。

    “待老夫从北地归来,八成你这医塾已经如火如荼地开起来了,到时候你若不嫌弃,老夫也去当个夫子,讲上两日的课解解闷。”

    以陶南吕的水平,怕是昔日也没少在京城的新学医馆授课。

    喻商枝当即道:“前辈说笑了,前辈若能来,便是这些学子的福分。”

    可不是谁都能有机会,得到前任太医院院使亲自指教的。

    ……

    从韦如墨的住处离开,喻商枝手里也多了一张药方。

    这是陶南吕按照之前说的,为喻商枝量身定制了一份养生的方子。

    叮嘱他吃过这一个夏天,好生调养,不然怕是到天再冷时,多半会不太好过。

    道理喻商枝又何尝不知,看来接下来只得日日在夫郎的敦促下,皱着眉头喝苦药了。

    行到院子跟前时,远远就听见温野菜与喻石榴的说话声。

    喻商枝定了定神,方背着药箱走进去。

    “回来了,二娘子那边可好?我正和姐姐讲咱俩的事。”

    温野菜上前,顺手接过药箱放在一旁。

    喻商枝朝喻石榴颔首示意,随即道:“都好,陶前辈已替咱们向韦大人秉明,待给二娘子开的新方子有了成效,陶前辈会留下看顾二娘子,届时你我就带着年年,在府城游玩一番再回。”

    喻石榴看着喻商枝与温野菜说话,直觉告诉她,这对夫夫日常定是极恩爱的。

    听闻夫夫二人不日就要离开,喻石榴心中难免不舍,不由说道:“小弟,弟夫郎,你们若是不嫌弃,容我向府里告个假,领你们去见见你们姐夫和小外甥,再吃一顿我亲自做的饭。”

    之后像是害怕喻商枝拒绝一般,她特意道:“想必小弟你都快忘了咱们家乡菜的滋味了,姐姐到时候给你露两手。”

    喻商枝不是喻铁牛,并不记得什么家乡菜的味道了。

    可此情此景,他仍是道:“好,有劳姐姐了。”

    既然已经相认,喻石榴也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给年年做点针线上的小玩意。

    她比量了孩子的身长大小,同温野菜道:“我这个当姑姑的,着实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唯有这一手针线功夫尚可。不妨就让我给我这侄哥儿做身新衣裳,也算是见面礼。”

    温野菜听罢笑言:“如此极好,姐姐怕是也能看出来,我做别的尚还成,唯独在针线上不开窍。你瞧瞧商枝那荷包,怕是拿出去都没人要,也就他稀罕着。”

    姑嫂之间说罢,温野菜瞅了瞅喻商枝,主动起身道:“算算时辰,年年也该喝奶了,方才韦府刚差人送来了新鲜的温羊奶,我抱他去里头喂,你们姐弟两个坐下慢慢聊。”

    喻商枝清楚温野菜的用意,怕是想要单独留出时间,让他和喻石榴把一些话说开。

    面对喻商枝,喻石榴似又一下子变成了那副有些紧张的模样。

    小弟给他的感觉与过去相差太多,以至于比起温野菜,她在喻商枝面前更拘谨些。

    相对而言,喻商枝则索性开门见山。

    “姐姐,你我失散多年,而今再度重逢,说明姐弟缘分未断,爹娘在天之灵,想必心下也安宁。只是……不知阿野方才是否有同你说,我幼时受过伤,好些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后来被秦老郎中收养,名字也被他改做喻商枝,这些年,一直这么叫着。”

    喻石榴鼻子一酸,点头道:“弟夫郎都同我说过了,你也受苦了。若是当年……”

    她这些年不止一次想过,假如当初自己对小弟再严厉一些,唬得他那天不敢乱跑,是否姐弟二人也就不会失散至今。

    但现今喻商枝过得这样好,大约说明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爷的安排。

    “罢了,不提当年。至于新改的名字,可比原先好听多了,不愧是老郎中,识文断字的,听着多衬你。”

    喻石榴并不在意如今喻商枝叫什么,无论叫什么,这都是她的亲小弟。

    喻商枝复垂眸道:“另有一事,怕是阿野也不好亲口对姐姐讲,那便是当初我乃是入赘温家,年年是小名,大名温嘉禾,也是跟了阿野的姓氏。”

    喻石榴听到这里,果然露出意外的神色。

    “姐姐能问一句,当初何故入赘?”

    喻石榴对赘婿的认知,和这会儿的大部分人一样。

    一般人家好手好脚的汉子,哪里会沦落到给人当赘婿的地步。

    喻商枝便道:“当初秦老郎中去世,我浑浑噩噩,走了一段歪路,囊中羞涩,后来经媒婆介绍,答应了温家的入赘要求。后来我意外目盲,也是阿野照顾我良多,未曾嫌我,继续好生过日子,直到如今。”

    喻石榴张张嘴,半晌后开口释怀道:“这又有什么。咱们家里没人了,村子也被淹了,怕是祖坟都瞧不见了。谈那等传宗接代之事,在生死面前,都是虚话。如今看你和菜哥儿恩爱,又生了那般可爱的小哥儿,爹娘看见了,一样会为你高兴的。”

    交谈下来,不得不说,喻石榴确是个明事理的。

    喻商枝松了松神。

    现下该说的都说了,他也没什么瞒着对方的。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

    韦府当初买了喻石榴进府,而今交还了卖身契,名义上喻石榴已经可以出府。

    若是继续留着,便当做长工领月钱,不必担忧会被主家发卖。

    喻商枝代替原主认下姐姐,是为了替他全一场姐弟情分。

    现今这般,没有继续让喻石榴在韦府当仆妇伺候人的道理。

    “姐姐这些年颠簸各处,想来日子也不安稳,不妨此番便随我们一家回寿安县城,家里有铺面,城郊也有庄子,寻外人帮忙,又哪里比得上自家人稳妥。”

    喻石榴没想到喻商枝考虑地这么长远,她有些局促道:“小弟,姐姐和你相认,不是为了图你什么。而今我和你姐夫都有手艺,在这府城里,倒是还能讨口饭吃的。”

    喻商枝浅浅一笑。

    “说来也算我求姐姐帮忙,阿野在城中有个小食肆,过去是招了个小哥儿,加上阿野的小妹二妞帮忙。现今二妞去了城外的庄子忙活,人手便不太够了。姐姐若是不介意,去了的话,我们也不用头疼去牙行雇人。”

    喻石榴是听温野菜说过食肆生意的,道是店面不大,卖中午和晚上两顿盒饭。

    想着先从小本生意做起,日后若是收益尚可,等孩子大了,就另外租个铺面。

    喻石榴似乎还在犹豫,喻商枝继续道:“姐姐和姐夫有手艺,在府城谋生必定不成问题,不过长远来看,总要为孩子打算,姐姐可有意送孩子进学塾?”

    说到这个话题,喻石榴颇为用力地点了点头。

    “要的,我和你姐夫都大字不识,可不能让升儿继续走我俩的老路。不求他以后考出什么功名,不当个睁眼瞎就是。”

    她叹口气道:“只是这府城里,最普通的开蒙学塾也贵得很,而且不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收。升儿今年五岁,人家已是嫌他年纪大。”

    喻商枝能理解。

    府城的读书人,定然要比下面县镇里头的心气更高,不愿意收良莠不齐的学生,以免日后教不出名堂,连累自己的名声。

    “若是这样,姐姐更该随我们回县城,家里人都识字,能给升儿开蒙。而且阿野的小弟,先前已中了秀才,在县学中念书。升儿日后若是块读书的料,想必能进县学也未可知。”

    喻石榴当下感动不已。

    喻商枝事事为自家考虑不说,于她而言,这等给自家人忙活的,总归远比在别人府里仰人鼻息强得多。

    “是我没用,到头来还是沾了小弟的光。”

    略坐了一会儿,喻石榴便起身告辞。

    “不管怎么说,现今还算在韦府做事,就算要走,也该把手上的事整顿明白了交托出去才好。”

    她离开后,喻商枝进了里屋。

    年年已经安稳入睡,温野菜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贴到他身旁。

    “都和姐姐说分明了?”

    喻商枝颔首。

    “都说分明了,我想着让姐姐一家子跟咱们回县城,让姐姐去食肆给你帮忙,可好?至于姐夫,他既有手艺,换个地方也不吃亏。”

    温野菜弯了弯眸子。

    “好得很,我是喜欢一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而今二妞的心思都不在家里了,放她出去也好。姐姐是个做事利索的,她来食肆帮忙,我也放心,空出来的时间,我也好去做别的。”

    喻商枝知道温野菜惦记什么。

    他成日里念叨,好久没去山上打猎松快筋骨,怕是手艺都要生疏了。

    “这回夏收,咱们一起回村待几日,我留在家里看诊和照顾年年,你尽管带着岳哥儿去山上。”

    不知是不是温野菜太过惦记上山打兔子,半夜做梦都在床上动胳膊动腿上演全武行。

    喻商枝半夜因此惊醒,看自家夫郎咂咂嘴,翻了个身又睡了,脑袋还非要往自己怀里拱,也不嫌热。

    他扬了扬唇角,扯过床上的被单盖住对方的小肚子,转而一道继续入梦。

    两日之后,新药方起了成效,韦如墨已经能下地走动。

    喻商枝顺势告辞,离开了韦府。

    柳宁备了不少礼让他们带走,他这个当家主夫做得很是用心,知晓温野菜家中还有一双弟妹,甚至给二妞和三伢也备了东西。

    喻石榴也从韦府请辞,拿了自己这个月的月钱,和额外的红封。

    叶蕙兰这才知道,自己的小姐妹竟和喻商枝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直叹她有福气。

    临走时,两人还互换了亲手缝的香囊。

    府城街头,一片熙攘。

    温家的马车这边从韦府出来,很快驶上街市,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民巷。

    喻石榴和丁威在这里赁了个小屋,同院里还有两户人家。

    因为两都忙,家里虽说还算干净,仔细看还是有不少杂乱之处。

    喻石榴请喻商枝夫夫两个进门,又冲里面喊道:“升儿,快些出来。”

    丁升这几天闹热伤风,喝了药后不发热了,但鼻涕还是淌个没完。

    平日他都跟着丁威去出摊,这两天生了病,被爹娘托给同院的婆婆照看。

    爹娘都不在,他就一个人在家叠寿材店的纸元宝,一百个能拿去换一文钱。

    这日他全然没想到,喻石榴会突然回来。

    他欢天喜地地跑出来喊了声“娘”,却乍见到家里多了两个陌生人。

    丁升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喻石榴的身后,被喻石榴往外推了推。

    “升儿,快叫人,这是你小舅舅和小舅伯。”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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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

    喻商枝笑吟吟地收起针囊

    丁升听母亲说过, 自己本该有个小舅舅。

    但是两个人年幼时就在逃荒路上失散了,所以这些年他都没有见过舅舅。

    小孩揉揉眼,以为是自己纸元宝叠多了, 眼花了。

    “舅舅,舅伯。”

    饶是如此, 他还是乖乖地叫了人,又继续缩回母亲身后偷偷看。

    小舅舅和小舅伯都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两个人都生得高挑, 模样英朗俊秀, 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比起陌生的大人, 丁升更在意他们随后搬进屋里来的木头小推车。

    因为丁威就是木匠,所以丁升虽然年纪小, 但耳濡目染,对这类东西也更加感兴趣。

    趁着母亲拉着喻商枝和温野菜落座,丁威偷偷挪到小木头车旁边, 探头往里看——

    “呀!”

    他万万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个眼睛咕噜噜转的小娃娃。

    意外的是,年年也没被他这一嗓子吓哭,反而也好奇地转过头,盯着丁升看。

    这一幕把几个大人都逗笑了。

    喻石榴道:“升儿, 这是你舅舅和舅伯的小哥儿,你该叫弟弟的。”

    于是三个人就见丁升一板一眼地冲着推车里还有一周岁大的小娃娃叫, “弟弟好。”

    这下就连喻商枝都忍俊不禁。

    喻石榴无奈,“这孩子, 也不知随了谁, 呆愣呆愣的, 都说外甥随舅, 这么一看,也是半点不像。”

    丁升抓抓脑壳,愈发腼腆。

    喻石榴有心拿出点东西招待小弟和弟夫郎,奈何这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

    喻商枝和温野菜看在眼里,便从马车上拿了些韦家人送的动心,有茶叶也有点心。

    见喻石榴推拒,喻商枝道:“姐姐何必和我见外,都是一家人,谁吃不是吃了?”

    他果断直接打开点心盒子,叫丁升过来道:“升儿,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丁升吸了吸鼻涕,摇摇头。

    “谢……谢谢舅舅,爹说了,我伤风,不能吃这些。”

    但看那模样,明显是馋的。

    韦府出来的点心,又岂是寻常物。

    因韦景林和柳宁皆是南地人士,故而家里的厨子也是从南边带过来的,手艺精细许多。

    小小一方糕点,恨不得雕上花。

    温野菜闻言,看了一眼喻商枝,转而含笑对丁升道:“这不是巧了,你舅舅就是个郎中,且让他给你瞧瞧是怎么回事,回头喝两副药就好了。”

    喻石榴这才后知后觉。

    她光顾着高兴,倒是忘了可以麻烦小弟给孩子瞧个病。

    片刻后,丁升坐在喻商枝面前,手搭在脉枕上。

    “病了几日了?”

    他温声问道。

    喻石榴帮儿子回答道:“有个三四日了,头两天一直发热不退,去抓了副药喝了才好。现下多半是嗓子疼,孩子他爹才不让他吃甜的。”

    家里虽拮据,可便宜的饴糖倒还是买得起。

    平日里他们也不拘着丁升,他没病的时候,可以每天摸上一块甜甜嘴。

    喻商枝点点头,半晌道:“不严重,确是风热外邪犯表,肺气失和所致的伤风,先前开的什么药?”

    喻石榴翻出家里存着的药方递给喻商枝,后者看了看道:“此为二陈汤,对症,不过伤风总是好得慢些,天热时易得,人也难受。”

    他忖了忖,有了主意。

    “不若我给升儿刮个痧,经络疏通了,好得更快,对嗓子疼也有效。”

    喻石榴眼前一亮,继而道谢:“辛苦小弟了,本该是请你来做客,结果又因为这小子歇不下。”

    她摸了丁升的脑瓜一把。

    “升儿,快谢谢舅舅。你舅舅可是顶厉害的郎中,连知府大人家小姐的病都能治好呢。也亏得是你舅舅,不然你小子哪里有这福气。”

    丁升不知道喻商枝有多厉害,他只是单纯的害怕喝药,还有刮痧。

    之前他发烧那两天,他爹也给他揪过痧,疼得要命,到现在身上还有印子。

    “娘……能不能不刮痧?”

    他仰头看向喻石榴,喻石榴坚定道:“不行,我看你是不是不想病好了?”

    而另一边,喻商枝已经打开药箱,见丁升这么说,便道:“不想刮痧,换成针灸也是可以的。”

    说罢他就拿出针囊,仿佛不经意般地打开。

    一排亮闪闪,长短不一的金针映入丁升的眼底,吓得这小子当即立正站好。

    “舅舅,还是刮痧吧!”

    喻商枝笑吟吟地收起针囊。

    两世加在一起,他对付过太多不爱看病的小孩子,手段多的是。

    他牵着丁升进了里屋刮痧,外间里,温野菜和喻石榴商量着做什么饭。

    他们在韦府用了午食出来,想着两家人聚在这边吃一顿晚食,入夜后喻商枝和温野菜就去寻客栈住下。

    屋里,丁升脱了上衣,趴在床上。

    “会有点痛,不过疼这一回,就能少喝好几天的苦药,是不是就觉得值了?”

    对于小孩子而言,郎中绝非什么好人物。

    见了他们,就等于要遭罪。

    喝药苦,打针痛,刮痧、推拿之类的,也没一个是舒服的。

    不过丁升已经懂事,喻商枝便可以给他讲道理。

    病患不那么紧绷害怕,诊疗的效果也会更好。

    丁升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当即咬紧牙关道:“我能忍!”

    一副好似要去英勇就义的模样。

    喻商枝抬了抬唇角,下手时却是半点不留情。

    “刮痧”二字,实则应当归属于中医六术中的“砭法”,其余五术则是针、灸、中药、导引、按跷。

    此法讲究穴位、顺序、力道,还要辅佐以药油,若是手法不对的,极有可能弄巧成拙。

    像是前世时,喻商枝就曾在新闻里看到过有人去没有医疗资质的养生馆内刮痧,结果当场猝死的新闻。

    热伤风这个病症,刮痧一般取曲池、肺俞、大椎这几个穴位。

    很快在喻商枝的手法之下,丁升的后背和手臂上就出现了成片的痕迹。

    到了结束时,疼出一身热汗。

    喻商枝替他把汗擦干,嘱咐他快些把衣裳穿好。

    “虽然入了夏,也切忌过分贪凉。”

    也许外甥和舅舅天然就有亲近之意,虽说丁升在喻商枝手底下遭了一回罪,可看起来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生疏。

    “升儿知道了,谢谢舅舅。”

    喻商枝有些意外于喻石榴夫妻两个,将这孩子教导地如此识礼,没有半点市井小儿的顽劣。

    想来若是这孩子真的随了喻铁牛,怕是所有人都有得头疼了。

    他趁势问道:“我同你娘商量过,日后想送你去学塾念书识字,你可愿意?”

    他想看看这是当爹娘的一厢情愿,还是丁升也有向学之心。

    既然已经是一家人,家中子弟但凡能有些建树,都是对家里的助益。

    丁升闻言迟疑道:“可是爹娘说了,我年岁大,至今未开蒙,没有学塾愿意收。”

    喻商枝启唇道:“此事不难,舅舅只问你,愿不愿意念书?”

    丁升果断道:“升儿愿意!”

    喻商枝点点头,赞许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对于小辈,他的态度便是,只要不往歪路上走就好。

    倒不一定都要去寒窗苦读,挤那科举的独木桥。

    “你病还没好,怕是困乏,睡一觉吧,醒来头和嗓子应当就都不疼了。”

    丁升觉得被刮痧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不太相信喻商枝说的是真的。

    可还是躺倒在床上,打起了瞌睡。

    ……

    晚些时候,丁威从外头挑着担子回来了。

    夏天天黑得晚,换做往常他会多摆一会儿摊子再回,不过这两日惦记着家里生病的儿子,所以早收了一会儿摊。

    他虽只有一只手,但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单肩挑着担子,也是格外稳当。

    哪知进了自家住的民巷,却看见熟悉的院子口停了一辆马车。

    要知道这条巷子放在府城里,都算是租金极便宜的,大多数两三户人家共赁一个院子,杂乱可见一斑,绝没有谁家养得起马车,甚至没有坐得起马车的亲朋。

    丁威一肚子狐疑,走上前时遇见同院的婆婆,挎着个小篮子出门槛。

    瞥见他后笑言,“丁大,你快家去吧,你媳妇石榴回来了,还带了客呢!”

    一听喻石榴回来了,丁威整个人都抖擞了精神。

    要他说,媳妇寻的这个韦府差事好是好,但就是聚少离多,太过熬人。

    不说儿子想娘亲,他也想媳妇。

    就是不知明明前两日才出府,今日怎么又能出来。

    至于来客……

    路过马车时丁威看了一眼,猜不透喻石榴在何处认识的这般贵客。

    怀着这样的想法进屋,看清楚屋里人后,丁威直接愣在当场。

    以喻商枝的记性,同样一下子认出了丁威。

    只有温野菜和喻石榴摸不着头脑,直到喻商枝道:“没成想这么巧,当日我和阿野初进府城,在路边给年年买了两只风车,那日在街边卖风车的,竟就是姐夫。”

    丁威更是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听到姐夫二字,他才猝然道:“石榴,莫不是这位小郎君……”

    喻石榴欣喜地点点头,面对夫君,一时百感交集,眼带泪光。

    “那日你说见了个买风车的郎君,觉得模样和我长得像,我还说不可能,哪知后来意外在韦府相逢,当真是我那小弟!”

    丁威真心替喻石榴高兴,赶紧放下身上的担子,依着喻石榴的介绍,见过喻商枝和温野菜。

    说罢打量一圈,皱眉道:“升儿那小子呢?”

    喻石榴拍他一巴掌,“你小点声,升儿不是害了伤风,好几日没好利索么?我小弟正好是郎中,给升儿把了脉,还刮了痧,这会儿还在里头睡。”

    丁威这才松口气。

    “原是如此,倒让小弟你替那孩子操心。”

    喻商枝笑道:“无论按着郎中,还是舅舅的身份,都是该做的。”

    两家人寒暄完,丁威便主动起身,要去街上买菜。

    他回来时也买了些做晚食的食材,可既然是待客,这些就上不得台面了。

    城里就一点好,卖肉卖菜的地方多了去,什么时候都能买到。

    喻石榴特地跟丁威说自己要做家乡菜,这些年丁威也没少尝她的手艺,当下心里就有了谱。

    于是到了晚上,饭菜摆满一桌,喻商枝看清后却是愣了愣。

    “你们尝尝,不是我说大话,这等正宗的宛南菜,就是府城也没几个厨子会做。”

    喻石榴拿了双干净的筷子,给喻商枝和温野菜夹菜。

    其中有一道鸡肉红艳艳的,当真是温野菜从未见过的做法。

    他不禁问道:“姐姐,这道菜是……”

    没等喻石榴开口,喻商枝却道:“这道菜,可是腐乳鸡?”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1、中医六术:砭、针、灸、中药、导引、按跷——来源自网络,说法不一,仅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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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二更合一)各自动了动喉结,耳朵微烫

    温野菜和喻石榴齐齐看向喻商枝, 面露愕然。

    喻石榴反应过来后,喜道:“小弟,你想起来了?”

    先前她得知小弟没了幼时记忆, 本还觉得都是亲身经历过的事,哪里能忘得那般干净。

    可是很多事她说起来时, 喻商枝眼底的茫然是不作假的。

    至此,喻石榴也只能接受喻商枝丢了记忆的事。

    这也不打紧,日子是往前过的, 何必纠结于过去。

    这会儿喻商枝说出菜名, 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温野菜比起喻石榴, 更加清楚喻商枝的情况,不禁也问道:“商枝, 你知道这道菜?”

    喻商枝不仅认得这道菜。

    他扫过桌上盘碟,一一道:“这道应当是云雾肉,先炖再熏, 锅底还会放茶叶、红糖和锅巴,这道是葡萄鱼,还有这碗粉圆子,当是用葛根粉做的?”

    温野菜听得一愣一愣的。

    至于丁威,之前在灶房里帮着媳妇做菜时, 他已明了这些个前因后果了,当即笑道:“要我说, 有些事哪里是那么容易忘的?你看,小弟一见这些熟悉的菜色, 可不就想起来了?这些个菜名, 我都是听了几回才记住。”

    喻商枝浅浅勾唇, 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实际上, 他并非是因喻铁牛的记忆才认识这些菜,而是因为这些菜弗一端上桌,他便认出这皆是前世祖父和祖母爱吃的菜色,归拢为徽菜。

    上辈子,他祖母便是徽省人,世代书香门第,与祖父结婚后,时常做徽菜给祖父吃。

    后来纵然祖母去世,祖父却将这口味记了一辈子。

    少时喻商枝跟着祖父生活,每每桌上都至少有一道徽菜。

    这些于他而言,不仅是前身的记忆,更是对两位长辈的怀念。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在此处因为这等原因,尝到了熟悉的滋味。

    两世为人,喻商枝颇为感慨。

    “想起了一些,只觉得还是过往吃过的味道,辛苦姐姐了。”

    有这等渊源在,喻商枝便也顺着说了几句话宽慰喻石榴。

    喻石榴鼻子一酸,忍着泪意,又提筷给他们夫夫两个夹菜。

    “多吃些,等回头想吃了,姐姐随时给你们做,除了这些,还有的是别的。”

    温野菜善于厨艺,一眼就看出来这些菜多费功夫。

    “姐姐的厨艺当真是拿得出手,日后不妨也挑几道拿手菜,去食肆里卖去,赚来的钱,给姐姐你分利。”

    喻石榴哪里想过这个,她受宠若惊道:“弟夫郎,使不得,我就是个粗使婆子罢了,去那帮你洗洗碗筷,抹抹桌子,忙不迭时,帮你炒几个菜,都是分内之事,哪能要什么分利!”

    食肆是温野菜的生意,既决定将喻石榴派去食肆,喻商枝就不会插手温野菜的决定,故而一时间桌上只有温野菜劝说喻石榴拿出真本事来,说不准以后能借此把小食肆变作大饭庄的话语。

    丁威趁此机会,拿起桌上茶盏,面朝喻商枝道:“今日是喜庆的日子,我这个当姐夫的本该请你吃酒,奈何你我都吃不得酒,便只能以茶代酒了。我听了石榴说起接下来的打算,只盼着我们一家莫要给你们添麻烦。我也想好了,等到了县城,石榴自去帮你们做事,我自己另寻活计,你们不必分心。”

    喻商枝是因为前些日子病过,再加上吃着陶南吕开得养生方子,不得饮酒。

    丁威则是因为手臂旧伤,至今遇见阴天雨天,或是受了寒凉,依旧疼得厉害,也素来不敢碰酒。

    喻商枝端起桌上盛水的杯子,因为喝着药,他连茶也戒了。

    “姐夫不必见外,我既与姐姐相认,咱们就是一家人。我听姐姐说姐夫手艺精细,不输那些个资深木匠,小弟这里恰好有几个图样,是过去看杂书时琢磨出来的,想着若是能做出来拿去卖,也能换几个钱。但一来小弟自己没这手艺,二来图样给到外头的匠人,也不放心,如今看来,不妨姐夫拿去试试。”

    丁威何尝听不出喻商枝也是有意帮自家。

    不说别的,单说年年用着的小推车,其构造就已令他啧啧称奇。

    自己手艺是没问题,但只会做些早就有的样式,脑子笨,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若是能得了这等新奇图样,丁威何愁养不起妻儿?

    他当即眼眶发胀道:“小弟对我们一家大恩大德,我丁大铭记在心。”

    说罢就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虽说不是酒,可豪情却不减。

    喻商枝又提到丁威的旧伤,表示可以为他针灸以祛暗疾。

    丁威自又是一顿感念。

    晚食吃到后半程,大家基本都放下了筷子,说着闲话。

    年年饿了哭闹,喻石榴去灶上取了先前刚买的新鲜羊奶,和温野菜一道用奶壶喂给小哥儿。

    年年咂咂嘴,对喻石榴颇多好奇之意。

    伸出手咿咿呀呀地乱晃,就这么扯到了喻石榴的头发。

    温野菜赶紧道:“你这小崽子,端的是没轻没重,赶紧松手。”

    可小娃娃又哪里听得懂他说什么,你越是去拽他手,他还愈发觉得是在和他玩闹了。

    最后还是喻商枝过来,拿着喻石榴家中存着的,丁威过去做的小玩具,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走。

    但这么一折腾,喻石榴鬓发散乱,便露出其下的疤痕。

    她生怕吓着孩子,匆忙避进里间绾发。

    喻商枝看在眼里,淡淡垂眸。

    温野菜怒了努嘴,示意他跟进去看看。

    屋内,喻石榴面对有些模糊的铜镜,用梳子梳理乱发。

    她听到脚步声,本以为是丁威或是丁升,待转过头,猝不及防地看见是喻商枝,便习惯性一把捂住了脸颊。

    喻商枝向前两步,走到喻石榴面前。

    他没有问这伤口来的缘由,喻石榴和喻铁牛这对姐弟,容貌都是称得上的,而女子与男子不同。

    喻石榴一介孤女,容貌被毁,背后必定有令人心酸的缘故。

    喻商枝不想戳她伤疤,只是摆出郎中的架势道:“我看姐姐脸色不太好,便想过来给姐姐问个脉。”

    喻石榴没推拒,伸出手腕,却是不敢看喻商枝的眼睛。

    她如今尚且没有勇气,同小弟说出自己昔日流落花楼的遭遇。

    喻商枝很快收了手,点出喻石榴的几个病症,都是常年操劳、生养过的妇人亦得的。

    “小弟医术高明,姐姐这回算是见识了。”

    自己不言不语,居然就能将症状说得□□不离。

    喻商枝浅笑,“这是我的看家本事,总还是拿得出手,待我给姐姐开个方子,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大好。”

    说罢又不经意般道:“我手里亦有一个祛疤痕的秘方,待我配上一瓶给姐姐,早晚各涂抹一次,一个月便可见成效。新疤痕可全然消失,旧疤痕也可减淡,再傅上些粉,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喻石榴捂着疤痕的手一松。

    她从小就因是美人胚子,被人称道相貌,这样的女子必定是爱美的,听闻疤痕有得治,简直如同可以再世为人一般。

    “我如何来的泼天福气,能认回你这样好的弟弟。”

    喻商枝复宽慰她几句。

    温野菜挂心着里屋的情形,直到看见姐弟两个前后出来,喻石榴的神情明显松快许多,便知是喻商枝想了办法。

    他看了一眼夫君,目光深处,满是骄傲。

    ……

    暮色四合,夜色浓深,华灯初上。

    喻商枝和温野菜带着孩子告辞,准备去城中寻家客栈投宿。

    他们在府城闲逛两日,这两日,也正好给喻石榴与丁威收拾行李的时间。

    喻石榴主动道:“你们小两口来府城一趟也不容易,带个孩子,哪里能玩痛快了。你们若是不介意,白日里就把年年搁在我这,我帮你们看着,任你们四处耍去。”

    这样的喻石榴让夫夫二人想起苏翠芬。

    他们上面都没有长辈了,会这么替他们着想的只有许鹏夫妻两个。

    现今有个喻石榴,大约无论如何,到底有着血缘在,感觉还是不太相同。

    喻商枝看了一眼温野菜,也有心把孩子交托出去,换得两人松快松快。

    在韦府这段时间,自己没什么机会分身看孩子,温野菜受了不少辛劳。

    “保不齐还真要麻烦姐姐。”

    喻石榴痛快道:“可别跟我客气。”

    两厢告别,喻商枝和温野菜登上马车。

    丁威率先同媳妇感慨。

    “你小弟一家是诚心待咱们的,咱们也得一门心思帮着人家做事才好。”

    喻石榴揩了揩眼角。

    “这几日下来,我都浑浑噩噩好似做梦一样呢,生怕睡一觉起来,发现这些都是假的。”

    丁威揽过她的肩头,丁升也牵住母亲的手。

    喻石榴展颜浅笑,依偎在他们父子二人中间。

    她告诫丁升道:“听到你爹说的没?你舅舅一家子对咱们有恩,等你长大了,务必要好好孝敬你舅舅和舅伯。”

    丁升认真应下。

    ***

    詹平府城,富庶繁华,来往行客、商旅不绝如缕,因而做客栈生意的也多了去。

    难得来一趟,按照喻商枝的想法,自是住就要住好的。

    因此老章先前就得了喻商枝的吩咐,吃过晚食后便在街上溜达,打听城中客栈哪处舒服,这会儿便一五一十地说来。

    “老爷,主夫,小的打听到这城里称得上一句最好的客栈,共是三家,分别是城南千帐楼,城北陶然居,以及城东海月阁。千帐楼最为奢华,据说天字一号房一夜要价百两,陶然居有自己的货栈,还租借车马,商贾来往最多,海月阁却不同寻常,里面有温泉池子,凭借这个,在府城中也甚有名气。”

    “温泉池子?”喻商枝听到这里,眼前一亮。

    他竟不知这詹平府还有天然温泉。

    温野菜对温泉知之甚少,不甚在意道:“说是温泉,不就是热水池子,有什么区别?”

    喻商枝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温泉水可不是寻常的水,你在热水池子里泡久了,手足都会起皱,在温泉中则不会。且泡温泉可疏通经络,养生解乏,女子和哥儿去了,还可美容养颜。”

    温野菜倒是不在乎什么美容养颜,他糙惯了,一年到头都不会涂脂抹粉,最多冬日里太干燥的时候,往脸上抹点面油。

    但听起来,这温泉是个好东西,喻商枝这几个月里几经辛劳,应当去泡一泡。

    他当即掀开车帘对老章道:“章叔,咱们就去这个海月阁。”

    府城东陲,相对而言要僻静一些。

    喻商枝常年浸染医药,嗅觉灵敏,马车行到目的地附近不久,他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硫磺味道。

    “老爷,主夫,咱们到了。”

    老章停下马车,海月阁里很快有伙计迎出,帮着把马车牵到后院。

    “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这会儿的客栈,大都连带做酒楼生意。

    “住店。”

    喻商枝答了一句,扶着抱孩子的温野菜跨过门槛,负手打量一圈,尚算满意。

    伙计见喻商枝和温野菜穿着中上,心中有了底,介绍道:“想必二位客官是冲着咱们店里的温泉来的,不如就住带小池子的客房如何?这般泡温泉的时候隐秘不说,因着不用出客房门,也方便照顾孩子。”

    能有独立的小池子,喻商枝自然不会和温野菜一道去大池子里挤的,他欣然点头。

    “你且安排一间。”

    说罢又道:“跟着我们来的车夫,也给安排一间,要能泡池子的。”

    伙计少见这等还会为身边仆从考虑的,想了想道:“这容易,就给那位大哥安排个连间的小屋,但凡入住的都有个木牌,能去泡露天的大池子,客官您看如何?”

    喻商枝见温野菜也赞成,遂道:“就这么办。”

    随后一家三口跟在其身后,往客房方向去。

    因为招牌是温泉,海月阁与其他客栈不同,越是好的客房,越是在一楼。

    从大堂穿行而过,眼前豁然开朗。

    客房亦宽大,有待客处、起卧处,转过几扇画屏,便是一方凿出来的小池子。

    这会儿里面没有通水,可见石壁光滑。

    “你觉得如何?”喻商枝问自家夫郎。

    温野菜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打量一圈颔首道:“就这里吧,按你说的,难得出门一趟,住就住好的。”

    伙计就喜欢这样的敞亮人,当即堆笑道:“二位客官若定下住这间,稍后小的就遣人过来给池子里通水,再送来洗漱之物。另外,二位可是用了晚食来的,可否需要上点酒菜?我们店里有温泉鸡、温泉鱼、温泉蛋、温泉豆腐、温泉漉菜、温泉……”

    眼看伙计已经开始报菜名,喻商枝赶忙令其打住。

    “我们是吃了来的,就不劳烦了,不过且要住几日,赶明再叫菜。”

    伙计闻言收声,离去后不多时,便又有几个人进来。

    两个小厮提着桶,当着客人的面把池子用猪鬃刷狠狠刷了一遍,通水后前两遍水都不要,第三遍才留下。

    另有侍女奉上两个木盘,一盘中是干净的两套中衣、布巾、澡豆、花瓣等物,一盘中则是几样点心和时令鲜果,摆放齐整后,方才徐徐退下。

    等人走后,温野菜啧啧称奇,伸手摸了摸中衣,意外道:“料子倒是不错,是好棉布做的。”

    喻商枝悠哉道:“能不好么,一晚上三十两银子,便是含在这些上。”

    温野菜虽说打定主意要享受了,听到这个价格还是隐隐肉痛。

    “从前第一次去县城,一晚上二三两都觉得在抢钱了,哪知到了府城,一晚上三十两都敢要!”

    喻商枝观这海月阁的生意经,已是不输前世现代的那些个温泉酒店了,不得不感慨这会做生意的人,着实不拘时代。

    县城的客栈相比之下,沦为快捷酒店,海月阁则称得上五星级了。

    价格差出十倍,加上地段因素,情有可原。

    “人家兴许也猜到有人嫌贵,所以便在服务上做好,又是送果子点心,又是送衣裳,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就觉得舒坦多了?”

    温野菜也不是那等过分看重钱财的,闻言笑道:“也是,不管怎么说,算是又跟着你瞧了新鲜,可惜……”

    他低头看向小推车里的年年。

    这个小推车之所以可以带着出游,就是因为也可以当个小床用。

    “可惜有你这个小拖油瓶。”

    他噙着笑轻轻捏了一下年年的鼻子,换来小哥儿哼哼唧唧的不快。

    喻商枝闻弦知意,夫夫两个再度对视,各自动了动喉结,耳朵微烫。

    继而便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先把孩子哄睡。

    实际上年年算是那等容易带的孩子,不然喻商枝和温野菜也不会冒然带他出门。

    平日里这个点,吃饱喝足早就昏昏欲睡了,可今天翻来覆去,精神头十足。

    继续熬下去,怕是一家三口都要精神萎靡,什么都不用干了,白瞎了良辰美景。

    非常时期,思前想后,喻商枝决定来点非常手段。

    他活动活动手指,接着温泉水的熏蒸,给自家小哥儿来了套助眠推拿。

    温野菜陪在一旁,一边学手法,一边时不时看一眼喻商枝专注的模样。

    他学会认字后,看了不少话本子解闷。

    从里面学得一句话,叫做“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第一眼看见时,就想到了喻商枝。

    不算初见时的惊艳,这两年多相处下来,哪怕朝夕共处,自己仍会因为对方的惊鸿一瞥而心如擂鼓。

    温野菜的目光不加掩饰,几息之后,恰与喻商枝对视。

    自家夫郎眼底的炽烈都快满溢而出了,喻商枝给年年按摩地差不多,预备把他抱起来哄睡,顺便同温野菜轻声道:“去换衣裳,我稍后就来。”

    老夫老夫了,谁还听不懂个暗示。

    温野菜当即别有深意地看了喻商枝一眼,笑吟吟地起身。

    年年但凡睡意上涌,接下来绝对要饱睡一场。

    喻商枝推断他的过分精神,可能也有一日之内换了好几处环境的不安有关。

    不过这么看来,这孩子姑且称得上从小见过世面了,随了他和温野菜的性子,以后必定会是个落落大方的。

    他想得远了,再回过头看孩子,小哥儿没骨头一样趴在他怀里,摸着肉乎乎的,周身奶膘,倒真像个糯米团子了。

    抱着孩子转了几圈,等到年年呼呼大睡,喻商枝把他小心放进小车里,盖上薄被。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离开大人的视线,以防发生意外。

    所以他把小车也推到了温泉池附近,距离不远不近。

    既不会被他和温野菜闹出来的动静吵醒,出了什么事,两人也不会看顾不及。

    做完这些,他松了口气,整了整衣冠,绕过一扇画屏。

    画屏上绘的图样是一副垂丝海棠,画屏之后,则是一面春景。

    温野菜早就进入池中,靠着石壁,等着他过来。

    墨发披散,水里还洒了花瓣。

    热气上涌成层层雾气,将花香催生。

    温野菜不是那等浓妆艳抹的小哥儿,可是今时今日,在一池温水荡漾的花瓣里,竟也在俊朗之外,多了几分夺目的妍丽。

    既是泡私汤,又是夫夫一道,断没有穿衣下水的道理。

    是以喻商枝当着夫郎的面,在池边不紧不慢地宽衣。

    夏衫虽轻薄,可古时人的穿戴讲究多,照旧是一层接一层。

    喻商枝一直觉得自己的身形虽高大,却单薄些,不如温野菜有漂亮的肌肉线条。

    后来某次床肆之间,温野菜说漏嘴,温野菜这才得知,自己这身段在对方眼中,亦是别有一番殊色。

    温野菜原本含着甜丝丝的果子,好整以暇地看夫君宽衣。

    一口葡萄,一口樱桃,一口西瓜。

    但渐渐地,凉凉的果儿对于他此刻的感受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喉咙发干,他摸到茶盏,给自己灌了一杯水。

    等了又等,温野菜眼睛眯了眯,渐渐察觉到一丁半点的不对劲。

    从前哪里见喻商枝衣服褪得这么慢过?

    都这么半天了,对方的身上居然还有布料!

    他几下挪到喻商枝身边,扒在池边仰头看去。

    池水幽深,身形在水下若隐若现,自己却浑然不觉。

    “喂,你是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小两口贴贴!明天见啦

    ——

    1、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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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二更合一)偷得浮生半日闲

    “等急了?”

    喻商枝自然是故意的。

    “我还当你没看够, 过会儿下水也无妨。”

    温野菜的长腿在池中荡起阵阵波浪,伸出手扯过喻商枝未解开的裤腰,手指轻轻一勾, 嘴硬道:“我是怕你着凉。”

    喻商枝不由自主地笑出声,反握住他的手, 伴随着最后一块布料脱落,从容下水。

    温泉水带来的舒适,是寻常的热汤比不了的。

    喻商枝这段时间确实如温野菜所说, 辛劳了好几轮, 都没机会好好歇息。

    这遭筋骨没入水中, 只觉得周身一轻。

    温野菜端来果盘。

    “这些果子大约是井里湃过的,吃着爽口, 你虽最近不能食生冷,可我尝着搁在这里半天,那股凉意也散了, 尝几个也无妨。”

    他拈起一粒葡萄,靠着池边剥了皮,把绿莹莹的果子送到喻商枝的唇边,后者顺势含入口中。

    连带温野菜的手指尖一起。

    濡温的感觉蓦地袭来,温野菜浑身一颤。

    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

    温野菜这个主动招惹人的, 被箍在池子边动弹不得。

    那些个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伴随着池中人的动作起伏不定, 时而散开,时而聚集。

    期间温野菜手上没有凭靠, 后背倚着石壁, 双手胡乱往喻商枝的脖颈上攀附。

    手掌撩起一把花瓣, 就这么黏在了喻商枝的前胸。

    这下当真是春意冶浓。

    两回之后, 喻商枝在水中撑着温野菜的后腰。

    过了一会儿温野菜不甘心一般,转过头,在他的肩头轻轻啃了一口。

    这一下对于喻商枝而言,是半点不痛,但就像是被小狗仔蹭了一般,令人心头绵软。

    池边有搁在地面上的木床供歇息,喻商枝把温野菜挪到那上头,自己胡乱围了张布巾,把池子里的水换了一遭干净的,两人才继续下去舒舒服服地泡。

    这回再入水,两人当真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偷得浮生半日闲,喻商枝将温野菜揽进怀中,后者察觉到后,舒舒服服地朝旁边一靠。

    喻商枝的手指替温野菜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发,温野菜则摆弄着喻商枝的一双手。

    他觉得喻商枝的手生得格外好看,就是看着看着,想到这十根指头方才是怎么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的,就又闹了回脸红。

    水波荡漾,夫夫二人十指相扣。

    喻商枝闭目养神,可思绪却闲不下来,不禁考虑起回县城以后的事。

    现今他们村子里的田地等几乎是不用操心了,只等夏收和秋收两季收粮。

    县城里的摊子却是眼见得越来越大,医馆往后的生意势必会越来越好,温野菜

    的小食肆,早晚不会止步于而今的小小窗口。

    还要加上即将筹备的医塾、城郊的庄子、与朱家的两桩生意。

    再想一想,若是丁威真能把他绘出的图纸都做出实物,这桩生意也是可以长久做的,他和温野菜分身乏术,身边也该添人手了。

    于是温野菜便听得喻商枝默了一阵子,开口道:“这次带了姐姐回去,我想就让章嫂不必再管食肆,她和章叔是在大宅子里做过事的,管咱们家这一亩三分地,绰绰有余,不妨就直接提作宅中管事。额外再雇几个人,分别照顾孩子、跟在你身边侍候、或是跟着出去接洽生意。有章叔夫妻两个盯着教导,不会出错。长此以往,咱们手边也有得用的人。不然每每事必躬亲,着实分身乏术,你说呢?”

    温野菜听在耳中,觉得这想法稳妥。

    想了想又道:“依我看,也不必雇了,索性买几个人进来,年纪不拘太大的,伶俐就成,这样以后把家里的事交托出去,心里才踏实。且现今三伢有了功名不说,你马上也是要领官俸的人,宅中多几个仆从,也称不上违例。”

    他不提,喻商枝倒还想不起这一茬。

    “好,且按你说得来。”

    到底是年纪轻,都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临要从池子里出去前,两人不知怎的又缠在了一起。

    这次出水时,温野菜只觉得脚软,险些当场滑倒。

    幸而年年给面子,从头到尾都没醒,他俩去看时,还瞧见他兀自伸了伸胳膊腿,踹歪了身上的薄被。

    喻商枝把那块布往上扯了扯,盖住了他的肚皮。

    ……

    次日出游前,喻商枝和温野菜十分有默契地,给年年收拾了一个包袱,然后连着小推车送去了喻石榴家。

    喻石榴儿子都多大了,看见温野菜那走路的姿势,都能窥见端倪,当即接过孩子,掩唇笑道:“你们放心去顽,年年搁在我这里,我定寸步不离,你们且把心放在肚子里。”

    丁威也在旁边喜吟吟道:“我今日也不出摊,在家陪着他们娘几个,再给我这侄子做几个新的玩具。”

    得了这两句话,喻商枝和温野菜也算是放心了,他们约定晚食前即回。

    喻石榴果断道:“那就说定了,晚上来这里,我再给你们张罗一桌新鲜吃食。”

    从姐姐家离开,老章执着马鞭,询问二位主子先去何处。

    因为府城炎热,车帘都高高撩起。

    喻商枝头一回注意到,府城中人的夏衫样式与县城不同。

    尤其是姐儿和哥儿们,简直是争奇斗艳,他们着的一种纱制外衫,看起来格外轻薄透气。

    反观一旁的温野菜,一到夏天便最是怕热,手里扇子打个不停。

    喻商枝收回视线,对老章道:“章叔,打听打听城里最齐全的成衣铺子在何处,去那里转转。”

    温野菜转过头,不解地看向喻商枝。

    “怎的不去外头逛,先去买衣裳?”

    他以为喻商枝是想给家里人带点新鲜东西回去,二妞那丫头最是爱美,之前得知他们要来府城,还缠着要呢。

    喻商枝浅笑了笑,却只是道:“去了再说。”

    温野菜对此无可无不可,府城人穿得鲜亮,他也看在眼里。

    这一会儿就想着,既然是去成衣铺子,不妨也给喻商枝买两件新衣裳。

    老章没问几个人,便打听到了城里最时兴的成衣铺所在。

    到了地方发现是一栋二层小楼,开间轩阔,进出人流不断,可见生意够好。

    喻商枝欣然下车,又转身朝温野菜伸出手。

    温野菜哪里需要夫君搀扶才能下车,直接往下蹦都不带眨眼的。

    可喻商枝每每这样扶他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受用。

    两人牵着手进门,环顾一圈,便有伙计迎上来招待。

    只是与旁的铺子不同,这里的伙计没有汉子,均是哥儿或是姐儿。

    大约也因为来成衣铺子的,少有单独的男子,多半是陪家眷前来,买不买的决定权,也往往握在家眷手中。

    这便是投其所好了。

    见温野菜是个哥儿,上前的伙计也是个伶俐小哥儿。

    “给郎君、夫郎问好,二位瞧着眼生,想必是头一回来我们百绣坊,不知是哪一位添置新衣,还是一起都瞧瞧?”

    温野菜心里顾念着先给喻商枝挑两件合穿的,再给二妞选件裙衫,三伢也不能忘了……

    正要开口,却听喻商枝已经冲伙计道:“给我夫郎挑上几件夏衫。”

    说罢左右逡巡一番,点了点墙上的一个样式道:“就比着这样的来,料子一定要好,且凉爽的。”

    伙计顺着喻商枝指的方向望去,并不多么意外。

    这可是他们店里的裁缝娘子最先琢磨出来的样式,现今已风靡了整个府城,最近进店里的泰半客人,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郎君好眼光,这样式的夏衫您在别处可买不着,单单这轻薄如烟却不透的料子,就是敝店的独家。这个时节穿,最是合宜。”

    当伙计的眼尖,看出温野菜进屋后,手上的扇子不停,便知这哥儿是怕热的,难得夫君这般体贴。

    伙计引着他们去隔间试衣,温野菜扯了扯喻商枝的衣袖。

    “你让章叔先送咱们来成衣铺,是为了给我买衣裳?”

    喻商枝接过他手中的团扇,替他扇风道:“换身凉快些的,游玩时也更舒服,等咱们回去,寿安也该热起来了,正好合穿。”

    温野菜感受着阵阵凉风,“那你也买一件,咱们一道穿。”

    说罢又提及家中人,“既然是这铺子里独有的,来都来了,少不得多置办几件带回去,除了二妞和三伢,也不能忘了你姐姐。”

    喻商枝自然点头。

    前面的伙计耳朵动了动,心道这可是大主顾,伺候好了,怕是他能从中提上好几钱银子!

    当即脑筋转得飞快,把铺子里各色款式都过了一遍,对待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更加热情周到。

    “二位请看,这几件样式都是近日才摆出来的,一样只有几件,就连府城,穿的人也不多,小的打量了夫郎的身段,当是有尺寸合穿的,眼色也相衬。您看看喜欢哪个,小的这就取来。”

    温野菜比大多数哥儿都要高,肩也更宽。

    原本喻商枝还担心能挑的成衣不多,如今看见面前琳琅满目的好多种,便知这大铺子就是大铺子,看来是来对了。

    “阿野,你瞧瞧喜欢哪些?”

    温野菜过去不讲究什么打扮,现在也有了闲情。

    何况烈日灼热,能有新的凉爽料子加身,又有什么不乐意的。

    往常他喜欢朱色、红色,可这个季节,看着这些颜色就觉得生燥气。

    见温野菜犹豫不定,伙计又从别处挑了几件旁的送过来。

    这一回,温野菜看到某一件时眼眸亮了亮。

    那是一件芰荷色的夏衫,瞧着就让人心生静凉。

    样式简单大方,没有那么多累赘,温野菜很是喜欢。

    问过喻商枝的意见后,伙计便取下这件衣裳,此外又选了另外两件,请了温野菜进去试衣。

    喻商枝则被请到一侧雅座,可以边喝茶边等候。

    到了地方,喻商枝发觉这里坐着的都是男子,个个看起来无所事事,想必都是在等妻子和夫郎。

    他扬了扬唇角,不介意地正要寻个空位落座,却听后面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喻商枝转身,瞧见了一个眼熟的小厮,正是韦府大少爷韦如风的长随。

    “小的就说定然没认错,果然是喻郎中您,我家少爷在雅间里吃茶,想请您过去一叙。”

    知府之子的邀约,他定然无法推拒。

    随着小厮进了僻静的雅间,果然见韦如风端坐其中,见他过来,起身彼此见了礼。

    喻商枝不用说,必定是陪着温野菜来的,他问及韦如风,闻得对方道:“此次过来,是陪我姨母家的表弟哥儿。我那姨母早年嫁去了北地,好不容易等到姨夫调任,路过詹平府,便来做客几日,哥儿年幼些,玩性大,正巧府中这几日无事,小妹病情也稳妥,遂令我作陪,带他出来采买散心。”

    但是喻商枝看韦如风的神情,显然是对这个表哥儿不甚有耐心。

    待两人吃了几口茶,小厮去而复返,说表公子还在试衣时,韦如风皱了皱眉。

    当着喻商枝,不好说什么抱怨之语,便闲聊起别的话题。

    说到韦如墨的病况,韦如风道:“有陶先生在府上,万事无虞,您二位开的方子,当真是奇了,我那小妹一天精神头好过一日,往常吃的汤药加起来怕是都几缸子沉了,也没有这回的好用。”

    转而他又问起喻商枝夫夫如今住在何处,得到答案后便欣然道:“原来你们住在海月阁,那地方确实是府城一景,走之前可定要尝尝他们家的温泉宴,堪称一绝,就连我那素来对吃食不上心的老父亲都赞不绝口,前日子还提起来,等如墨好了,也带她去尝尝。”

    韦如风正说得起兴,就见留在外头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回禀,“爷,您快出去看看吧,表公子和铺子里另一个来买衣裳的哥儿起了冲突,当下吵得不可开交,铺子掌柜都来了!而且……”

    韦如风当即头大,霍然起身道:“而且什么而且,有什么说什么,莫要吞吞吐吐!”

    小厮当即把头低得只能看见后脑勺。

    “而且表公子还把老爷搬出来了,说咱家大人是她的亲姨夫云云,现下铺子里的人都议论起来了。”

    韦如风听罢,已经不是头大,而是眼前一黑。

    他早看出来自己这表弟是个跋扈的,按理说他那姨夫就是个六品官,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家嫡哥儿养得这般张狂,到了詹平府,居然还不知收敛!

    一想到姨母那副,还想将此哥儿许配自己自己,好亲上加亲的嘴脸,韦如风当即忍无可忍。

    他匆忙朝喻商枝行了一礼道:“让喻兄见笑了,在下失陪。”

    喻商枝闻言也起身道:“不妨事,我便同公子一道出去,想着我夫郎也该从隔间出来了。”

    二人遂前后而出。

    没往外走几步,就已听到不远处的喧哗。

    一个哥儿说话拿腔拿调,目中无人,显然就是韦如风的表弟。

    另一个面对这等脾气的找茬之人,居然也不落下风,句句戳人痛脚。

    枕边人的声音喻商枝闭眼都能听出,当下就变了脸色。

    他加快步子,叫住了步履匆匆的韦如风,上前附耳说了什么。

    韦如风先是惊疑,转而变作惭愧,最后抿了抿唇,拱手道:“是我一时上头,乱了方寸,还是喻兄的法子更稳妥,在下也替表弟给喻兄和贵夫郎赔个不是,我这表弟素来让姨母给惯坏了,行事无状,此番带回家,必定好生管教!属实让二位见笑了。”

    这真是什么事都撞在了一起。

    姨家亲戚在外惹事就算了,惹的居然还是喻商枝的夫郎温野菜!

    韦如风素日也是温润公子,这会儿已经黑着脸磨了几回后槽牙。

    他依着喻商枝所说,招呼身边得力的小厮,领着两个护卫出列,吩咐一番后,挥挥手令他们去办。

    复而又对喻商枝道歉再三,才目送喻商枝去寻自家夫郎。

    ……

    温野菜觉得今日好生晦气。

    自己在试衣间里换了三身衣裳,觉得还是芰荷色的最合适,便重新换上,打算让伙计唤了喻商枝来相看。

    怎料前脚刚出隔间,后脚就有一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刁钻丫鬟,突然冒了出来,斥责伙计道:“你这伙计怎么办事的,这件衣裳本是我家公子看好的,只不过去瞧了眼别的,就被你搬来了此处!”

    来者是客,喻商枝和温野菜也是今日的大主顾,伙计赶忙解释道:“是小的疏忽,看着这件上没有挂木牌,想着是无人看好的。只是这件,这位夫郎已经上了身,小的再去给您家公子另寻一件好的,您看如何?”

    温野菜听出来了,说是先看好的,实则压根没告知铺子里伙计留下。

    这店中人来人往,谁还能分心顾着谁家主子多看了一眼哪件衣服,就全预留在一边不成?

    要是那样,生意就不用做了。

    他当即一甩袖子,避开了那丫鬟的拉扯,语气平淡道:“铺子开门迎客,自是讲究先到先得。”

    温野菜讲的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可这丫鬟浑然是个刁仆做派。

    “我们家公子看好的,哪里轮得到旁人上身?我劝你快些脱下来,不然若是惹恼了我们家公子,有你的罪受!”

    温野菜抬了抬眼皮。

    这詹平府的知府他都见过,真是不知城中还有什么人家,小小的丫鬟都能这般猖狂。

    他信手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这是当日离开韦府时韦夫郎相赠,说是自己戴着有些大了,温野菜戴着正好。

    其实不过是赠礼的说辞罢了,温野菜领了这好意。

    定了定神后,他开口道:“好大的口气,不知你家公子是何方神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百绣坊是你们家开的。”

    丫鬟眼睛扫过温野菜摆弄的镯子。

    她们这等仗势欺人惯了的下人,最是会拜高踩低的。

    见这镯子虽水头不错,品相上乘,可也不是什么过分稀罕的东西,便当温野菜只是个寻常商户人家出身,有几个钱财傍身的普通哥儿罢了。

    当即正要掐腰回嘴,便见自家公子不知何时赶了过来。

    这丫鬟当即一番告状,温野菜便见对面的哥儿趾高气昂道:“百绣坊算什么东西?区区小小的成衣铺,白送本公子都看不上眼,你可知我是谁?”

    丫鬟适时帮腔道:“说出来吓死你!”

    温野菜打量这哥儿,难得和他一般高挑,看模样,估计比自己小上几岁。

    他着实忍不住,不屑地笑了笑。

    “公子不妨还是说出来听听,也叫我等见见世面,我寻思着,这府城最大的不过是知府老爷,难不成,您是知府老爷的家眷?”

    原本温野菜也就是随便激一激对方,然而对方一听,却和开屏的孔雀一般,顿时抖擞精神,昂首接话道:“没想到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哥儿还真有几分见识,我便告诉你,你口中的知府老爷,可是我亲姨夫!”

    全场哗然。

    这场闹剧也正是到了这里,被小厮连滚带爬地赶去报给韦如风。

    喻商枝赶到时,温野菜早就懒怠和对方吵架了。

    那哥儿加两个丫鬟,三张嘴说不过一个温野菜,到后来竟是让丫鬟一左一右上前夺衣服。

    扬言就是把这件衣裳撕碎在当场,也绝不让温野菜买走。

    且不说这是搅人生意,他当众派人撕扯一个哥儿的外衫,和毁了人家的清白名声有何异?

    温野菜不惯他们这毛病。

    他过去可是猎户兼农户,力气哪里是两个大宅中的丫鬟比得了的?

    当即直接动了手,抬腿踹飞了一个,又抬起手臂拧了另一个的腕子。

    两个丫鬟当即哀叫起来,那哥儿暴跳如雷。

    “你当街伤人,我要报官,我要告诉姨夫,押你入大牢!”

    温野菜是知道韦景林做派的,深知就算是这哥儿真是柳宁娘家人,韦景林也不会徇私,当即冷笑。

    “好啊,你去报官,让知府大人来评评理,到底是你狗仗人势,欺辱百姓在先,还是我为了自保,制住你的恶仆在先!”

    哥儿气得眼泪崩出,指着温野菜的鼻子愈要再骂,恰在此时,韦如风的人和喻商枝齐齐到了地方。

    见了喻商枝,温野菜哼了一声,一把甩开那丫鬟的手,靠向喻商枝一侧。

    他余怒未消,正待开口,就见夫君安抚般的捋了捋自己的后背,继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示意他看过去——

    韦如风刚刚得了喻商枝的提点,深知绝不能让这姨家表弟的三言两语,坏了新官上任,正要一展拳脚的父亲的名声。

    所以他派出的护卫和小厮,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呈包围之势冲上前,将那哥儿围在中间。

    两个护卫看似保护,实则暗中制住了哥儿。

    哥儿吓了一跳,很快又认出韦如风的小厮,喜形于色道:“我表哥呢!快让我表哥来替我做主!”

    围观的众人心里掐算,若这哥儿管知府大人叫姨夫,那他表哥岂不是知府大人的儿子?

    莫非他们詹平新上任的知府,是这么个纵容家眷仗势欺人的主?

    可韦景林贤名在外,不应该啊。

    大家还没等算出个四五六,正在疑惑之际,就见那小厮上前一把捂住了哥儿的嘴,同时自顾自絮叨道:“我的好公子,您这疯病刚好了几日,小的一个没看好,您又跑出来!昨天说什么御史大人是您外祖,今天又说知府大人是您姨夫!再这么下去,怕不是玉皇大帝都是您亲爹了!您可饶了小的吧,快快回家去!”

    说罢就给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当即把人拖走,徒留看热闹的一群人目瞪口呆。

    直到有一个妇人率先反应过来,扬了扬手帕道:“我当有官老爷家的热闹看,原是个癫哥儿,嗐。”

    旁边一圈人同样露出遗憾之色,各自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散了。

    百绣坊的掌柜赶紧招呼铺子里的伙计,把能留的客人都留下,再追上那些被扰了兴

    致,预备离开的客人,送上些压惊的礼物,免得以后人家不愿再来。

    最后留下喻商枝和温野菜这一对主顾时,这位女掌柜更是直接亲自上来接待。

    “敝店不够周到,多有疏漏,害得贵客受惊,在此给二位赔罪了,今日二位尽管在店内择选,无论数量、样式、工艺,敝店悉数奉上,不收一文。”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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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今生带花,来生漂亮

    温野菜虽气得不轻, 可听到这句话也是意外。

    他和喻商枝的穿戴在府城都算寻常,哪里称得上什么贵客?

    喻商枝却是咂出了个中深意。

    这位掌柜八成是看见了自己与韦如风交情不错,借此向知府家的大少爷卖个好, 遂道:“掌柜言重了,贵店生意亦受了影响, 我等也不是那爱占便宜,趁火打劫之辈。一会儿结账,还望掌柜照实收取。”

    温野菜虽还不知韦如风出现过, 以及那哥儿当真是柳宁娘家的哥儿, 却明了喻商枝这般的缘由, 索性招手叫来方才那忙前忙后的小伙计。

    “劳驾再帮我和我夫君挑上几件,还有适合十二三岁姐儿的, 大约这么高的小子的,也都选上些。”

    说罢他比划了一下二妞和三伢的身高。

    伙计瞧了掌柜一眼,后者只得堆着笑点点头。

    “贵客既看重你, 还不赶紧麻利去伺候着,把铺子里那些个时兴样式都拿来。”

    女掌柜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回了柜台后。

    趁着小伙计去拿衣裳,喻商枝附在温野菜的耳旁,同他讲了那哥儿的来历。

    温野菜意外道:“还真是韦夫郎的外甥哥儿?怎的这般做派。”

    喻商枝摇摇头, 把韦如风的解释又复述了一遍。

    温野菜呼出一口气。

    “幸而是当个犯了疯病的给捂嘴拖走了,不然岂不有碍韦大人的名声?这么说, 方才那个掌柜对咱们这么客气,是因为韦府的缘故。”

    喻商枝眨了眨眼, 不置可否。

    过后将近一个半时辰, 两人都在铺子里试衣选购。

    最后温野菜给自己和喻商枝各选了两套, 又给二妞、三伢、喻石榴以及孔麦芽, 也都买了新衣。

    最后加起来,足足有十套之多。

    除了他和喻商枝直接上身穿走的,其余搬去柜台算了账,总共是八十多两。

    平均下来,小童的一套五六两,再往的便是七八两乃至十两不等。

    喻商枝正要掏钱结账,却见掌柜的又提着裙摆匆匆而来,将银钱推了回去。

    “二位,韦大少爷已遣人来吩咐,今日二位的花销均记在他的账上,算作赔礼。”

    喻商枝坚持要付,掌柜的却不敢收。

    “还望二位莫要让在下难做,敝店刚接了一份韦府下人的夏衣生意,可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办不好韦少爷吩咐的差事。”

    于是喻商枝只得再度把银钱放回荷包。

    算来韦如风出面做这个人情,倒是比不明不白接受铺子的好意,要顺理成章地多。

    “替我谢过韦少爷的好意。”

    掌柜松了口气,又额外搭送了好些香囊、手帕、乃至扇子等小物件,才将夫夫两个亲自送到门外。

    只盼着下回自家铺子可别再招惹什么大佛。

    临走前,温野菜还给那个接待他们的小伙计塞了些赏钱。

    小哥儿乐得牙不见眼,恭维了好些吉祥话。

    一出门,夏日的微风撩过,换了新衣裳的温野菜还真不觉得那么热了。

    瞅着马车的车厢,就有些不想上去。

    “要么咱们就在街上走走逛逛,到了时辰,再找个地方吃饭。”

    既要游城,光坐马车确实没什么意思。

    二人商量一番,打发了老章自己寻地方歇息,约好到了时辰还在这里见面,便沿着长街走了出去。

    路边的小贩各自扯着嗓子叫卖,时不时引得过路人驻足。

    闻得有个摊子卖一种叫冰碗的吃食,温野菜忍不住拉着喻商枝过去看。

    只见大木盆里搁着一种透明滑凉的吃食,舀起来还一晃一晃的。

    “有点像凉粉。”

    喻商枝瞥了一眼,问那摊主,“这是冰粉?”

    小贩惯会做生意,见有人上前,已经抄起小碗和木勺道:“郎君识货,这是我媳妇老家的吃食,配上果子和糖水,这个天一碗下去痛快得很。”

    冰粉古已有之,在这里出现也不稀奇。

    温野菜已经利落地掏了钱。

    “来上一碗。”

    “二位一碗怕是不够吃,不来上两碗?”小贩有些不甘心。

    喻商枝浅笑道:“给我夫郎一碗就可,我近来吃不得凉物。”

    原是如此。

    小贩在心里暗暗叹气,遗憾没挣到两份钱。

    摊子旁边本有小桌,却已经坐了人。

    两人只好站到靠里的僻静位置,喻商枝端着碗,看温野菜美滋滋地尝。

    尝了两口道:“也没有那么凉,你也来一勺。”

    一口两口的确实无所谓,喻商枝不想扫兴,便张口任由他喂了一勺。

    “味道不错,爽口清甜。”

    温野菜边吃边道:“可惜在寿安没瞧见有人做的,不然我怕是恨不得一天吃一碗。”

    喻商枝却知道这冰粉是什么果子做的,他想着既然府城能卖,八成这果子寿安县也有,不如回头寻一寻。

    在人家的摊子前,喻商枝没提这码事,等吃罢还了碗,走出去好一段路了,才同温野菜说起。

    温野菜一听,心情愈发好起来。

    “就是这果子我听着应当是没见过的,回头带人去找找,若是寻到,便是赚了。不图靠这个挣钱,够自家人一个夏天吃的也知足。”

    一路上,两人买了不少小玩意,走到街角,更是闻到一股花香。

    “是茉莉。”

    喻商枝对味道敏锐,一眼瞧见是一个老妇人坐在街边卖花。

    茉莉花被穿成一串串,可以挂起来作压襟。

    温野菜穿出成衣铺的是那套芰荷色的夏衫,喻商枝只觉得茉莉花同它相衬。

    他心思一动,上前买了一串。

    回来交给温野菜,小哥儿明显爱不释手,嘴上却道:“哪里还用花钱买了,野茉莉多了去。”

    喻商枝接过来,帮他戴上。

    “出来玩,哪里能同在家里比,而且我先前听过一句话:今生带花,来生漂亮。”

    说完又补了一句。

    “当然,今生也漂亮。”

    温野菜因这话红了耳朵,不由分说也去买了一串,反手给喻商枝也戴上。

    卖花的婆婆看在眼里,忍俊不禁。

    在她看来,这街头巷尾,哪有汉子会戴花的。

    这郎君倒是宠夫郎,随着他摆弄。

    幽幽的茉莉香传出好远,因吃了几份小吃,肚子不饿,就没急着寻酒楼,找了个有杂耍百戏的戏楼,进去看热闹。

    这戏楼演杂耍的地方没有座位,是在露天的一块场地,进场交个人头钱,若是看起兴乐,再给杂耍班子抛赏钱。

    除了顶碗碟、踩高跷、吐火圈那些,这班子里还有专门驯兽的。

    小猴子会走竹竿,还有只鹦哥会学人说话。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大多数人听到这个都会心一笑,往铜锣里扔几个铜钱,喻商枝和温野菜也不例外。

    午间吃的是府城特色,叫做坛子肉。

    虽说吃起来感觉就是搁在坛子里慢炖的红烧肉,胜在肥而不腻,余香满口。

    走时听酒楼伙计提起,店里还卖熏好的肉脯,可以当零嘴吃,夫夫俩尝了尝后买了不少,回去分一分也好拿去送人。

    再回到百绣坊附近寻老章,就见他手边也搁了个小包袱。

    “我没走远,看着马车,就在这附近的摊子上给家里婆娘买了点东西。”

    老章办事他们是放心的,闻言没有多问,还给他塞了些肉脯打牙祭。

    午后则驾着马车去了略远的地方。

    府城有个栖凤楼,传闻曾有凤凰再次降世,久而久之,就成了个游览之处,不少文人才子都在楼里题过诗文。

    若不是附庸风雅之辈,来此也就是登高看看风景。

    不过下楼时,倒还遇见一个乐事。

    “凤凰羽,一两一根。”

    温野菜看着不远处摊子上的一把野鸡毛,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最重要的是,居然还真有人挑挑拣拣,最后花了一两买走。

    “当初我在镇上,才卖十文一根,还都是品相上乘,颜色好看的!一两,还托名凤凰毛,这些府城人胆子也忒大了,这算不算骗人?”

    喻商枝道:“买的人何尝不知这不是凤凰羽,骗是称不上的,无非是……”

    他指了指方才买了一根野鸡毛的公子哥,正殷勤地送给一个以团扇遮面的窈窕姐儿。

    “有人心甘情愿地掏钱认宰罢了。”

    温野菜感慨道:“若不是府城实在太远,就该告诉岳哥儿,让他把野鸡毛攒着,来府城卖,宰一个算一个,宰两个算一双,卖上一把,家里一年的嚼用都有了。”

    喻商枝扬了扬唇角。

    栖凤楼建在湖畔,湖水以楼命名,叫做栖凤湖。

    这个时节荷花盛开,比之前去县城时游湖时的时节更好。

    喻商枝雇了一艘船,让船工载着他们,围着湖水划一圈。

    小舟轻荡,慢吞吞地前行,不多时就远离了岸上的鼎沸人声。

    湖水清澈,时见游鱼。

    莲叶团团,荷花亭立。

    喻商枝有些犯困,一个呵欠还没打完,听见隔着一片荷叶的不远处,船上的人似乎起了争执。

    船工摇着橹路过,见怪不怪。

    “八成又有人折荷花,这湖是公家的,不让随便采咧,采多了就不长了,谁拉的船上有人摘了花,拉船的也要挨罚。”

    说罢又回头和自己船上的年轻夫夫道:“你们若是喜欢的,等一会儿专门卖花的船过来,你们可以在那买,回去插瓶子里,能开好些天。等秋天再来,还可以买莲蓬吃。”

    喻商枝和温野菜对买荷花兴趣不大,这东西就该看生在湖上的,带回家便差了意思。

    再者说,非要想买,寿安县也不是没有湖。

    无非是到了这里,换个地界,换个心情罢了。

    非说景致,除了栖凤湖比青龙湖大不少,其余都差不太多。

    两人在船上歇了个盹,上了岸后时候不早,离了孩子一天,心里也挂念,吩咐了老章一句,三人连车往喻石榴家的巷子去。

    路过一个在府城颇有名气的卤味店,喻商枝下去切了些猪头肉、猪耳朵等,另买了各色鸭货,好给晚间的桌上添个菜。

    这些装进油纸包,系上麻绳拎回去,丁威见了就道:“怎的又买吃食回来,你姐瞧见定要念叨你。”

    他掂量着手里的卤味,这么好些肉,价可不便宜。

    喻商枝早就备好理由。

    “听说是老字号,想着来一回总该尝一尝。”

    丁威看了一眼油纸包上的戳印。

    “这家倒真是府城老字号。”

    他琢磨着这理由能说服喻石榴,也省了自己爱念叨,便提了肉去灶房寻盘子装。

    温野菜则早就迫不及待地走到小推车前,一把抱起年年。

    “乖乖,想爹爹了没?”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零点前掉落。

    快月底啦,有些营养液月初会过期,喜欢本文的可以赏菇菇几瓶~

    ——

    1、今生带花,来生漂亮——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出处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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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

    (加更)归心似箭

    年年见到温野菜就咯咯直乐, 待喻商枝伸出手,又挣扎着让他抱。

    听闻他俩回来了,喻石榴系着围裙从灶房过来, 笑道:“这孩子今日乖得很,没怎么哭闹, 吃饱了就睡,可比升儿这小子当初好带许多。要么都说生小子那是讨债的,姐儿和哥儿才是贴心小棉袄。”

    喻商枝托着孩子转过身道:“今日辛苦姐姐了, 我们回来的路上买了些吃食, 还给你捎了件衣裳, 一会儿吃完饭试试合不合适。”

    喻石榴皱眉道:“我看自己的外甥,哪里算得上辛苦。而且你买那些个卤肉我还没说, 家里那么多菜,净花些冤枉钱,我也不缺衣服穿。”

    温野菜在一旁听了半晌, 适时开口道:“姐姐,买都买了,就是商枝的一份心意,难不成还能退回去?好了,让他在这儿看孩子, 我跟你去灶房忙活,也瞧瞧那么好吃的菜都是怎么做的。”

    温野菜打着学艺的旗号, 愣是推着喻石榴回了灶房。

    喻商枝低头亲了一口宝贝哥儿的脸蛋,低声莞尔道:“还是你小爹嘴皮子利索。”

    待晚食上桌, 果然又换了好几样, 都是新鲜菜色。

    一道双爆串飞, 是用鸡脯肉和鸭脯肉为原料, 喻石榴一边给他们夹菜,一边感慨。

    “好些菜咱们这边都买不到食材,做不出那味道,就说毛豆腐吧,多少年没尝过了。这道菜也一样,按理说应该是用山鸡和野鸭子,以前可都是红事宴席上才能吃到的硬菜,用这家养的鸡鸭,味道就差了好些。”

    “这有何难的。”温野菜道:“别的没有,山鸡和野鸭还不是管够,这时节最适合上山猎这些个野物。”

    喻石榴这才想起,温野菜过去是靠打猎为生的,展颜道:“那敢情好,回头若是得了,我做给你们吃。”

    喻商枝在一旁听着他们姑嫂说话,时不时分心给温野菜夹一筷子菜。

    汤盆离温野菜更近些,是用喻石榴自己过年时腌的咸肉和干笋子一起煨的,他拿过小碗,也给喻商枝添一份汤。

    至于老字号的卤味,喻商枝尝着有些咸了,吃了两筷子就停了嘴。

    喻石榴大约也口淡,丁威和温野菜还有丁升倒看起来很喜欢。

    最后是喻商枝率先吃完,把闹腾个不停的年年抱在膝上,喂他吃温野菜去灶房给做的糊糊。

    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可以吃点东西了,最先从米糊米汤开始,再逐渐往上添些打成泥的鱼肉或是蔬菜,要紧是不能加调料。

    系上小围兜,喻商枝一勺一勺送到孩子嘴边。

    年年每每都是一开始不太乐意吃,但若硬是让他尝到点滋味,后面就容易起来,一口一口吃得欢实。

    饭后拾掇完毕碗筷,一家人都在外头等着喻石榴去换衣服。

    喻石榴拿到那料子,便知道这是府城百绣坊出的,一件七八两银子。

    “这可使不得!我哪里用穿这么金贵的衣裳!”

    喻石榴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个伺候人的,像是这等东西,那都是主子才能穿的。

    喻商枝知道她这想法一时半会也改不了,最后还是温野菜把人拽进了里间。

    他们一个姐儿一个哥儿,也不用避讳什么。

    喻商枝索性趁着这会儿工夫,给丁升做了一次刮痧,又替丁威看了看旧伤。

    这是陈年旧创了,当年处理不及时,若是不早日将暗伤除根,只会一年比一年难过。

    他按了几个断臂周围的穴位,饶是丁威这等结实汉子,也疼出一脑门子汗来。

    喻商枝道:“这边是经络瘀阻不通的缘故,需三管齐下,内服、外用、针灸,急不得,等回了寿安,慢慢调理。”

    丁升发自内心道:“舅舅,你真厉害,你昨天给我治完,今天我嗓子就不疼了!”

    喻商枝摸了摸他的脑袋瓜。

    “你若是感兴趣,也可随我学点医理,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就能给自己开药。不过前提是,你得先学会识字才成。”

    丁升拍拍胸脯保证,“舅舅你放心,我保准好好学。”

    当晚一家三口回到海月阁休息,舒舒服服地又泡了回温泉。

    有了前一天的食髓知味,这一夜自然也没安生地过。

    搞得温野菜上了床还在揉小肚子,觉得那处一片酸胀。

    别看他家小郎中外表文文弱弱,在这件事上一向行得很。

    “照你这卖力劲头,若不是你害怕每次都不留在里面,我八成马上就要给年年添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哥儿与女子不同,女子生了孩子后都会哺乳,数月不来月事,期间即使同房,二次有孕的几率也很低。

    哥儿虽也能生育,这点上却与女子不同。

    因而自从温野菜养好身子,哪怕哥儿有孕不易,两人可以做那档子事,喻商枝也一直格外小心。

    “是不是不好受,你别乱动,我帮你揉揉。”

    喻商枝伸出手,却是刚一碰,温野菜就是一个激灵。

    累是真的,闽感也是真的。

    “还是别了。”

    温野菜吸了一口气,他可不敢再和喻商枝胡闹第三回 了。

    次日一早,两人自然是起晚了。

    半夜被年年叫醒几次,凌晨也起来过,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便决定不管不顾,睡个长长的懒觉。

    醒来时都快上午,也就没再把年年往喻石榴处送,直接叫来客栈的伙计,让他们送了一桌琳琅满目的温泉宴。

    填满五脏庙后,喻商枝发觉韦如风所言非虚,这海月阁的温泉菜,确实称得上一绝。

    “咱们走时,不妨多买些温泉蛋,现在天气热,别的搁不住,煮熟的鸡蛋应当还成,回去也让家里人尝一嘴。”

    说来他们昨天已经买了不少府城特产,可出游就是这般,算算家里的人口,以及有所交际的人家,觉得怎么买也不够。

    盘算一番,下午复又出门采买,顺道再看看府城光景。

    府城的首饰铺子花样也繁多,远在县城之上。

    喻商枝和温野菜一直想给年年买一个金项圈,在县城一直没瞧见合适的,这遭进了铺子,却是有一眼相中的。

    铺子里的伙计取出来,用一块软布托着,介绍道:“这是足金打的,我们铺子传了好几代人的老师傅手艺,您瞧瞧这镂空的花样,多精致,家里头有什么玉坠或是长命锁,挂上就能戴出门,能戴到孩子三四岁上下,这可是能压箱底能传家的好东西。”

    伙计嘴皮子磨了半晌,终于等到眼前二位主顾点头说要买下。

    他当即搬出一个木盒,郑重其事地把项圈搁进去。

    这之外,温野菜又挑了一副钗环,打算回去后赠给朱碧桃。

    几枚珠花和一对耳珠,哄二妞那丫头。

    几个时辰过去,马车上多了好几样箱盒,回客栈前,不忘拐去喻石榴家门口停了停。

    喻石榴一家子的行李也收拾地差不多,按着约定,明日即可启程。

    “算起来也没什么要带走的,除了一些银钱、细软,还有你姐夫用惯了工具外,好些旧了但还能用的,都散给了邻居,也不枉人家这几年的照顾。”

    两家人一辆马车肯定是坐不下的,喻商枝已经吩咐老章,在城里车马行雇好了一辆马车。

    到了时辰,马车就来这边巷子接了人,再同他们在城门口汇合。

    “我已写了信送回家里,宅子中尚有空房,姐姐和姐夫你们就尽管安心住下,回头再从长计议。”

    喻石榴和丁威应了下来。

    姐弟俩相认后相处了这些时日,喻石榴已经不会和喻商枝与温野菜两口子过多谦让。

    说多终究不如做多。

    左右她也和丁威商量好,家中尚有些银钱,去县城赁个和现在差不多的屋子,定然是绰绰有余。

    没有当姐姐的长久住在小弟家的道理,况且她小弟本就是上门女婿了,她更是不能给温野菜添麻烦。

    “你们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起早赶路。我备了料,今晚做些烘糕,明天路上吃。烘糕耐放,这个天也坏不了。”

    喻商枝劝了一句,让喻石榴莫要太辛劳,可对方又哪里肯听。

    转而重回马车上,行至大路,天色已黯淡下来。

    今日走了不少路,温野菜揉着腿,朝后倚向马车内壁。

    “出来这么多日,到了回家前一晚,还真有些等不及了。”

    喻商枝的感觉也同温野菜差不多。

    哪怕夫郎和孩子都在身边,在外的感觉,也和在家不一样。

    何况他自始至终挂念着医馆,不知道一群半大孩子有没有受人刁难。

    不似当初来到此处的孓然一身,他现今已是“拖家带口”。

    有夫郎孩子,还有一串小徒弟。

    可操心归操心,这趟府城也没有白来。

    一方面治好了韦如墨,没辜负知府大人和陶南吕的期望。

    二来还意外办妥了医塾的事,称得上圆满。

    想他从上辈子算起的夙愿,也无非就是行医终身,收徒治学,将国医一道发扬光大。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并非是拖着庞大的家族,背着重担踽踽独行。

    “年年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正思忖间,喻商枝见温野菜把孩子抱起,靠近车窗,给他指着看刚刚现出轮廓的月亮。

    喻商枝的目色一刹那间变得温柔。

    他当即也凑过去,把一大一小两个小哥儿揽进怀中。

    清辉洒落人间。

    载着他们的归心似箭。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啦,明天见~

    以及明天下午出门,更新时间改到晚上。

    平常如果六点没有更新掉落,我都会在文案提前挂说明,大家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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