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直到自我介绍环节结束, 苏岚都没有出现,五分钟的中场休息后,助手带来一对一咨询的消息, 但并非每人都在名单上。
在念到夏冉名字时, 夏冉自己愣了下, 翻江倒海的恶心涌了上来,可到最后也只是干呕,她几乎是跑着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双手并拢,掬一捧冷水狠狠往自己脸上泼去。
缓了好一会, 才抬起头, 跟镜子里的自己对上视线,她今天一点底装都没打, 口红也没抹, 脸有种病态孱弱的苍白,鬓角的碎发被水淋湿, 顺着面部的弧线滴落, 领口也湿了一小片,看上去像三两笔勾勒出的水墨线条,潦草狼狈。
她没擦干脸,离开洗手间没多久, 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犹豫两秒才接过, “谢谢。”
这人还想说什么, 林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总算找到你了。”
“找我做什么?”话一说完, 夏冉发现刚才给她递纸巾的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林束循着她视线看去,回忆片刻问道:“他是刚才和我们一起的?”
什么名字,他没记住,只记得他姓Cheng。
夏冉点了点头,林束收回注意力,“苏岚助手催你了。”
“我不去。”
“来都来了,不差这几分钟。”
夏冉擦了擦下巴,然后将潮湿的纸巾撕成长条状,抬头的同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过去,“你刚才在介绍的时候说的都是真的?真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林束一愣,笑了:“不然我刚才说的全是在信口胡诌?那你也太看得起我的临场发挥了。”
夏冉没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撒谎的证据,“那她人现在还在桐楼吗?”
林束平静地说:“离开了挺多年的。”
夏冉听出他的意思,欲言又止,视线落到别处,好半会才说:“抱歉,我不该多嘴。”
林束淡笑说没什么,对着她惨白的脸点评了句:“我发现你有些时候真的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
“我以前和别人说起这事,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当她离开了桐楼,你是极少数联想到死亡的人。”
夏冉没什么情绪地笑笑,认真看他的表情,见他一脸坦然,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垂眸的下一秒又问:“怎么离开的?”
“绝症。”
林束说,“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以前我最喜欢画她,我俩还计划着等骨髓配对成功后,一起去环游世界,到时候我会给她画很多漂亮的画,可她还是没能熬过十七岁的夏天。她死后不到一年,我突然发现我开始记不清她的脸了,不管我怎么画,都觉得不像她,从那天起,我就画不了人像了,后来我就放弃了艺考这条路。”
夏冉心里五味杂陈,再次抬眼,目光和他的撞上,两个人的眼底有着相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通通化成唇角的一抹弧度,是被命运愚弄后无可奈何的浅笑。
苏岚助手的声音在这时插进来,“是夏冉夏小姐吧,请跟我来。”
林束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片刻看见夏冉微微点了点头,这决定可以说出乎他的意料。
半路夏冉回过头,“你先回书店。”
“行。”林束应得爽快,却没立刻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纯白门洞后才转身。
夏冉被带到的房间不大,布置简陋,只有两张沙发和一张方形茶几,像一个临时搭建起的办公室。
在苏岚的眼神示意下,夏冉慢吞吞地坐上沙发。
苏岚开门见山:“夏小姐,你还在淮安报社的时候,我读过你的报道。”
夏冉诧异看她,“所以你会选中我不是偶然?”
苏岚坦诚道:“是,我喜欢你的文字,笔风犀利,一针见血。”
夏冉一时没弄懂她突然提起这茬的意思,为了自然地切入话题,拉近距离,还是别有所图?
苏岚继续往下说:“你的文字风格鲜明到足够让我看出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冉眼睫一颤,莫名想笑。
苏岚:“你厌恶这个世界的潜规则,痛恨这个社会施加在人身上条条框框的规矩和偏见,当然最愤恨的是那些站在上帝视角轻易指手画脚的人们,你这种性格和处世观,用前几年网络上流行的话说叫'愤青',但站在心理学的角度,还有个更贴切的词叫厌世。”
“结合你的自我介绍,我对你厌世的缘由有了更为明晰的认识……你是在反抗这个世界强压在你和他身上的偏见,另外,你从来不觉得你和他在别人眼里哗众取宠般的爱情是个错误,但你确确实实又觉得自己做错了,错在你不该为了逃避一时的骂名,怂恿他陪你'私奔',最后还赔上了你母亲的性命。”
苏岚陡然切换语气,不太赞同地说:“可这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在所有人计算之外的意外,你不该为了一个意外折磨自己这么多年。”
说到最后,苏岚的目光垂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两道难以祛除的疤痕。
夏冉低垂着脑袋,从头至尾保持沉默,等她停下好一阵,才抬起头,露出讥讽的表情,“你只看了我的几篇报道、听了我的这么一小段故事,就自以为是地认为已经很了解我了,是不是太可笑了?所以我才说我特别讨厌你们心理医生,明明也开着上帝视角,却还要装出一副感同身受的知己模样,你们自己不觉得虚伪吗?”
苏岚没承认也没替自己辩解,笑容依旧和煦,“夏小姐,跟我做个游戏吧。”
夏冉没说话,但也没表现出十足的抗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岚将这视为默认,“闭上眼睛,回想一下你这八年的生活,你能想起哪些事?”
夏冉盯住她看了会,缓慢挪开视线,没闭眼,默默强迫自己将大脑放空,许久才说:“大二下学期,我和岁安去西藏穷游。”
“岁安是谁?”
“我最好的朋友,沈岁安。”
“还有呢?”
“我和岁安去KTV连着唱了两个通宵的歌。”
“还有呢?”
“我和岁安——”夏冉突然刹车。
“我相信你也意识到了,你能想起的事情里全都和沈岁安一个人有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岚代替她回答,“因为这八年里陪在你身边的人太少了,你找不到其他人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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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分担你的心事,可记忆这种东西只有通过沟通才能得到固化。”
她还想说什么,夏冉先她一步起身。
“夏小姐。”苏岚又叫了她一声。
夏冉迟疑两秒,停下脚步。
苏岚的声音跟着一顿,数秒后才响起,“当内心拒绝爱的时候,爱不会消失,但它会慢慢离你远去。”
夏冉没有留下任何回应地离开,她拐了个弯,走回到洗手间,站在盥洗台前,等待恶心干呕到来的那一刻,然而站到双腿发麻,她还是没有这种感觉,喉咙是出奇的干爽。
第三天上午,夏冉无视林束惊诧的反应,一个人去了教堂,苏岚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脸上不见半分意外。
“你知道我会来?”
苏岚有所保留,“50%。”
夏冉知道她在谦虚,谦虚过了头就容易变成虚伪,这让她对她的印象分降低不少。
苏岚并不在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那我们开始吧。”
这次聊的还是自我介绍上和“他”有关的话题,只是更深入了,直白到一针见血的程度。
聊到分手原因时,苏岚问了句:“你是不想让他跟着你一起愧疚,所以宁可冒着被他误解一辈子的风险,也要说狠话逼走他?”
夏冉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不是。”
“嗯?”
夏冉搭在腿上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头,“我了解他,不管我做什么,又或者做不做,他都一定会对我的妈死怀有愧疚,这种愧疚就跟我一样,是一辈子都消磨不了的。”
她迟缓地松开手,惊觉掌心一片濡湿,裸在空气里的皮肤冰凉如水,身上的力气似乎在一点点地流逝。
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她再次抬头,苏岚目光一寸未挪,正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脸上,
明明是偏英气的长相,眉眼却是出奇的温柔,夏冉力气回来些,“虽然愧疚消灭不了,但可以用其他更深一层的情感暂时掩盖,又或者彻底取代。”
苏岚问:“比如说他对你的恨意?”
“可能吧,至少他在恨着我的时候,会暂时忘记不该他承担的愧疚。当然,我当初提分手,也不光只有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夏冉默了默,难得俏皮了回,眨眨眼说:“秘密。”
苏岚不再执着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是心甘情愿想要陪你一起承担这份愧疚的呢?”
夏冉态度坚决:“可我不想。”
话题绕进了死胡同,苏岚笑笑,“好,我知道了。”
她递过去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今天是最后一天咨询,晚上我就要回沪城,夏小姐有事可以联系这个号码,回复消息可能不及时,但我能保证,以后的咨询都是免费的。”
夏冉拿起名片看了眼,淡淡问:“你是在把我当成特例对待?”
苏岚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未来我会在网上开个情感专栏,夏小姐的经历算是我见过的比较特殊的一类,作为典型案例再合适不过,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夏冉听出了她的意思,她为她提供心理援助,作为回馈,她会从她身上拿走一小段人生。
算是互相利用,谁也不便宜谁,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夏冉嘲讽一笑,起身离开房间,刚走到教堂大门口,就听见有两人在低声交谈,模模糊糊的字眼,走进了,才勉强听清:
“今天我们这组有几个人没来。”
“这不是很正常?我那组也有人没来。”
“不,听说其中两个是出事了。”
“什么事?”
“死了。”
“怎么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我就不知道了。”
夏冉脚步顿了下,双手无意识地插进兜里,摸到两张卡片,一张写有苏岚的联系方式,另一张她没见过,也是名片大小,上面一片空白。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脚尖转了几度,将空白卡片扔进了垃圾桶-
离开教堂后,宋延清直奔望江路,上回他就是在那一带遇到的花重金买下他画作的男人。
对方个子跟他差不多高,眼神传递出的压迫感很强。
大概是运气好,他今天又遇上了这人。
对方也认出了他,“什么事?”
“上回卖给你那幅画,我后来重新画了幅,细节改进了些。”宋延清边说边掏出画,还没等画卷完全铺开,对面干脆利落地问:“多少?”
宋延清看出他有想买的意思,舍弃良心和清高哄抬物价:“也是一千,不议价。”
手机叮了一声,对面转过来的数额翻了倍。
宋延清诧异又欣喜:“我这还有别的,画的比你手上那张还好,你要不看看?”
“和这张画上的是同一个人?”
“那倒不是。”
宋延清正准备从包里拿画,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嗤,留下一句“不需要”,从他身前走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看中的压根不是他的画,而是画里的人。
早知道这样,在第一天小组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趁机多画下几幅了-
靳司让前脚刚进法医室,赵茗后脚就来了,一眼注意到桌上的画,隔着一段距离,他没认出画里的人是谁。
“你不是去外面吃饭了,怎么又带回来一幅画?”
靳司让套好白大褂,回座位坐下,顺手用手机压住画中人的半截身体,“路上捡到的。”
赵茗还没有笨到会相信如此没有说服力的说辞,一面也知道再问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他笑笑,岔开话题:“报告出来没有?”
上起案件刚破获不久,赵茗一组人还没放松几天,桐楼又出事了,这回连着发生两起命案,经过初步侦查,排除了他杀和意外的可能性。
死者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到三十,独居,女生更小,大学刚毕业。
两个人自杀的方式不同,一个喝的百草枯,另外一个割腕,第一发现人都是他们的家人,这两天手机一直没联系上,跑到公寓才知道出了事。
经过周边走访,暂时可以证实两名死者生前并无交集,加上是自杀,没法做并案处理。
女性死者母亲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这两天天天跑到警局闹,赵茗他们光是安抚就废了不少力气。
靳司让刚把报告书递到赵茗手边,电话响起,是赵茗的,他将文件夹在腋下,摁下接听键。
小陈求助的声音被一道歇斯底里的女嗓完完全全地盖过,“我女儿这么乖,她绝对不可能自杀的,一定是有人害了她,装成自杀的样子。”
嗓门实在大,靳司让隔着一段距离也听见了,微抬眉梢看过去,听筒里的女人又说:“要真和你们说的那样是自杀,遗书呢,遗书在哪?”
赵茗单方面掐断电话,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先走了,有什么要补充的细节手机上找我。”
靳司让微微点头,等耳边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了,挪开摁在画纸上的手机。
画中人的身子浸在细密的雨丝和沉沉的雾霭里,朦胧飘渺,看着没什么真实感。
他是一个不懂艺术的门外汉,但也能看出这些线条都是用心画的,美中不足的是,画出了形,没能画出骨。
靳司让看了眼时间,抬头问正在吃泡面的助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相框的?”
“要多大的啊?”
“差不多能放进一张A4纸。”
“那得去中河高架那边的手工艺品店。”助理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搜,“就是那家叫'遇见'的,离警局也不远,开车过去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靳司让记下他说的关键信息,将画纸卷成圆筒状,“我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手机联系。”
“好的。”
路上靳司让遇到赵茗说的那位母亲,隔着大老远就能听见她咄咄逼人的腔调:“我不管,今天你们非得给我一个说法,我女儿到底是被谁害死的,我非要他给我
丽嘉
女儿偿命!”
赵茗语气颇为无奈:“李女士是吧,您女儿已经证实是自杀,至于具体细节,等我们——”
“等你们有了新发现,凶手早就跑了!体谅你们办案辛苦,那谁来体谅我?他那该死的爹早跟别的女人跑了,这么多年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她拉扯长大,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别家孩子没有的,我就算不吃不喝也会满足她,她过得还不够幸福吗?怎么会想要自杀?”
靳司让有意避开这出闹剧,碍于过道就那么大,一窝成年人挤在一处,堵得水泄不通,推搡间,画被挤压到变形,不知又被谁扯开了一道口子,哗啦一声,碎成两半。
女人歇斯底里的控诉在撞见一双幽深的黑眸时,戛然而止。
空气安静了会,赵茗隔着几个人头看去,恰好对上靳司让手里破得不成样子的画,直觉不妙,额角突突跳了几下。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将画纸揉成团,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女儿了?”
女人看得一阵犯怵,支支吾吾,“她最近工作忙,我就没去打扰她。”
“工作忙?”这说法听笑了靳司让,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拙劣的谎言,“据我们了解,她现在还没有工作,正听从你的安排,一个人在公寓备考公务员。”
女人表情瞬间僵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视若无睹,“她是背着你搬出来的,只是没多久,就被你打探到住址,你一刻不停地冲到她那准备兴师问罪,但她没给你开门,所以不存在你说的你是因为心疼她才没去打扰她,而是她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赵茗在一旁扶额,中途数次想插话,可一看见靳司让凌厉的眼神,话全憋了回去,低头捋了捋被扯到发皱的T恤,学着小陈装空气。
靳司让眼尾扫到他,“你还没给她看过那个日记本?”
没指名道姓的,赵茗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还没。”
赵茗直觉他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正要上前堵住他的嘴,就见他嘲讽地勾了勾唇,“你早该给她看,不然她现在也不会是这么一副无知的模样。”
女人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恢复到一脸愤怒的模样,这时靳司让轻飘飘地来了句:“你的女儿身体上有多处自残的痕迹,换句话说,她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幸福。”
32
苏岚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言而有信, 离开桐楼后每天都保持着主动发一条消息的频率,要是夏冉没回,她也不会再发第二条, 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对于和苏岚的来往, 夏冉一开始抱着半抗拒半顺其自然的态度, 然而在她想到她们之间的所有对话实际上都别有目的后,心里的抗拒不由重了几分,消息通通选择性回复,但她自己没意识到, 她的回复频率存在着一定规律——比如间隔一天,也比如她只会在下午和晚上回复。
这种规律很快被苏岚看破, 从那之后, 她故意挑夏冉会回复的时间点,问一些关键问题。
苏岚:【你和他分手后还见过面吗?】
夏冉:【他现在也在桐楼, 我来之后没多久就见到他了。】
苏岚:【你有想过要跟他复合吗?】
这条消息夏冉没回。
苏岚换了种说法:【他还爱你吗?或者问, 你觉得自己还爱他吗?】
夏冉盯着屏幕看了会,整理措辞的空档, 手机里进来许白微的消息:【明天同学聚会别忘了。】
又是这事,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夏冉将苏岚的问题抛之脑后,本来打算回条“拜佛没空”,最后还是直接掐了屏幕。
去寺庙那天,气温高达三十八度, 热气腾腾,没走一会, 夏冉后背就渗出了汗。
庙里香火旺盛, 烟雾缭绕,没有风, 迟迟散不开,堆聚在一起,味道有些呛鼻。
上完香,夏冉将东西收拾好,装进托特包,一个回眸,瞥见不远处的孙淑贞,穿着墨绿色碎花雪纺衬衣,踉踉跄跄地跨过台阶。
这是夏冉回桐楼后与闫野奶奶的第二次见面,她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不少,头发花白一片,没扎,稀稀疏疏地散在风里。
夏冉上前扶了她一把。
孙淑贞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看见她后,脊背骤然绷紧,然后才慢慢松散下来,“夏夏,来替你妈妈祈福?”
夏冉点了点头,还有另外一部分原因,她没说,也没必要跟孙淑贞交代。
孙淑贞往旁边挪了些路,后背贴在红漆木门上,问:“这是已经结束了?”
夏冉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孙淑贞将目光拉远,定在观音菩萨上,再次开口时,嗓音轻了不少,像缠绕在香烛上的一缕烟丝,“今年潭山的悼念会定在八月中,到时候你要去不?”
八年前的那场山体滑坡,带走了数百人的生命,一部分和方堇一样,尸骨至今都没能找回来。
第二年,死者家属自发组织了一场大型悼念仪式,负责人找到夏冉联系方式,问她要不要来。
夏冉沉默了会,借口说抽不出时间,掐断电话后泣不成声。
与其说是没法去,不如说是不敢。
最开始的那三年,她心存抵触,一直没能接受方堇意外身亡的事实,等到第四年,自欺欺人的美梦破碎,留下现实里的胆小又懦弱的她,每天都在诚惶诚恐中度过。
她不敢去见方堇,更怕方堇萦绕在潭山的魂魄不愿见她。
夏冉笑容很淡,没把话说死,“到时候再说吧。”
她飞快转移话题,“奶奶,我就先回去了。”
孙淑贞没看她,应了声好。
夏冉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一道吃痛声,回头看见孙淑贞表情痛苦,腿站不直了,应该是歪到了脚。
她上前架住她胳膊,轻声问:“还能走吗?”
孙淑贞尝试放下右脚,艰难迈了几步,气喘到不行,看样子是没法上香了,夏冉扶她到阴凉处休息。
歇够了,孙淑贞准备走,她拍拍夏冉的手,“你回去吧。”
夏冉没松开,扫了眼她不太利索的腿脚,“您一会要怎么回去?闫野小叔来接您?”
孙淑贞表情霎时变得意味深长,“我哪能使唤得动他?”
她指了指路口的公交车站台,“坐28路回去,也不远,就几站。”
夏冉问:“您现在住哪?”
“能住哪?当然还是老地方。”
“我听人说那块地方早几年就决定要拆迁了,您还没搬?”
孙淑贞态度坚定:“住了这么多年,哪能说搬就搬。”
夏冉没料到孙淑贞就是街坊邻居口中鼎鼎有名的钉子户,一时哑然。
这天气实在晒,她一手打伞,一手搀着孙淑贞走到公交车站台,后背汗又渗出不少。
她在站牌前停下,查阅了下28路公交车途经的站点,和几年前基本没有变动,“您是在城口下吧,那我们还是打个出租。”
她印象中,城口站点离孙淑贞家还有一段距离。
说完恰好有一辆出租从左侧驶来,夏冉眼疾手快地拦下,在孙淑贞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将她挪进车里,说了串地址。
车上安静了会,孙淑贞问:“夏夏,闫野那臭小子最近有没有联系你?”
夏冉摇头说没有。
孙淑贞重重叹了声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敛住了表情,直到下车前,都没说过一句话。
夏冉将孙淑贞送回家后就离开了,半路被孙淑贞叫住,“我昨天做了些腌白菜,你带点回去。”
夏冉没拂她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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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院等,忽然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有张阴沉的脸露了出来。
五官和闫野没有半分相像,面颊瘦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尖嘴猴腮。
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透过生锈的防盗铁窗,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说不上被盯得毛骨悚然,不自在却是实打实的,五秒的对视后,夏冉认出他是闫野的小叔,闫平。
以前她就不太喜欢这个人,闫野会认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跟他的“引荐”脱不了关系。
更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带点邪恶的欲念,现在是多到快要装不下的敌意。
夏冉别开眼,落在一旁的枣树上。
她没见过这棵树,应该是她离开桐楼后栽的,四面围了圈不知名的花。
她看得有些失神,直到耳边炸开暴虐的一声:“你他妈给老子滚!”
夏冉愣了下,片刻看见孙淑贞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扬着嗓门责骂闫平:“吵什么?给我安安静静待着!”
扭头看向夏冉时,神色缓和不少。
夏冉还没从这一惊一乍中回过神,电光火石间,一道高瘦的身影冲了出来,将夏冉扑倒在地,双手用力掐住她脖子。
夏冉被掐到脸色发紫,孙淑贞终于回过神,大惊失色,卯足了劲用身子撞开闫平。
巨大的冲力下,闫平被撞倒在地,掌心被石头磨出了些,他踉跄着起身,脸上的狠戾半点不消,恶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下,回到自己房间,将门甩得哐当响。
夏冉刚缓过来,就看见孙淑贞跪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掉,恳求的语气:“夏夏,你别报警成吗?”
夏冉完全不明白闫平对自己的敌意究竟因何而起,对此孙淑贞做出了解释,听上去有些荒谬:闫平疯了,见人就打。
怎么疯的,她没说。
夏冉架不住孙淑贞的眼泪,迟缓地点了点头,心说这地方她以后不会再来了。
孙淑贞执意要送夏冉去路口,夏冉拒绝了,等车的时候,听见路边有两个中年女人在议论闫平。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吃的穿的全是他妈的,我要是有这种儿子,出生的时候就丢进茅厕淹死算了。”
“这话可不能让她听见,小心她跟你急。”
女人笑,“我还怕她不成?她要是敢跟我急,我儿子第一个跟她拼命。”
“行行行,全天下就你儿子孝顺……对了,我记得她儿子以前不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吗?现在怎么还不愿出门了?”
“有一年醉酒驾驶,开着皮卡把自家后院给撞了,眼睛都撞瞎了一只……”
不知道从哪飘来柳絮,落在夏冉眼皮上,痒得难受,她抬手拂去,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消失了。
倏地想起还没回复苏岚的那条消息,她掏出手机,在对话框里反复输入、删改,最后只留下一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的爱都远远比不上他的。】
可能在忙,苏岚没回消息。
夏冉回书店时,林束正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抽烟,见她如此狼狈,笑到吐烟的动作都断断续续的,“你这是去土里滚了一圈?”
夏冉脸色难看,“差点跟人打了一架。”
林束开玩笑,“那这人得废了。”
夏冉笑笑,没说话,去休息室冲了澡,换上一件宽松的T恤,下楼听见林束正在打电话,没聊几句,他将手机放回兜里,扭头对她说:“我晚上去星澜KTV,你要不一起?”
去寺庙的当天晚上,书店都会关门歇业,林束料定这次也不例外。
夏冉问:“还有谁?”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相亲对象。”
“你俩算在一起了?”
林束笑着否认,“普通朋友,我俩也都没有深入交往的打算。”
他不打算说太详细,将话锋转回去,“我之前在她面前提起过你几次,她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你,正好晚上书店关门,你跟着一起来吧。”
夏冉没找到合理推辞,心里有些拧巴。
信口胡诌原本是她与生俱来的强项,在遇到靳司让以后,莫名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她已经没办法回到说谎不打草稿、事后还能做到态度坦荡自然的水平。
这种认知惹她发笑,默默自嘲一番后,她实话实说:“晚上有高中同学聚会,也在星澜,我要去了,没准会遇到他们。”
林束顿了下,“靳法医也会去?”
夏冉摇头,“我不知道,没问过他。”
林束掸了掸烟屁股,烟灰扑簌簌地掉在脚边,他抬脚抖落,“行,我知道了。”
林束走后,夏冉将门前的木牌换成“休息中”,锁门,上了二楼休息室。
百无聊赖地看了会视频,然后点进相册准备清理,意外发现一张背影照,轮廓有点像靳司让。
屏幕上方显示着日期,但她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包括当时的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拍下的。
苏岚的消息在这时进来:【你认为你的爱比不上他的,又或者你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想法。】
【爱情不是简单的相加减,也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计算得出的不等式。】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也就意味着我们无法完全站在对方角度,揣摩对方想法。在你眼里可能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在他看来,或许就是所谓的爱意体现,换句话说,你爱不爱他,有多爱他,取决于他的主观意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岚:【我想再问一遍,抛去你的不甘心和你的愧疚,你想跟他复合吗?】
这次夏冉还是没有回复。
苏岚又说:【夏冉,人的一生中需要做的重大决定,其实并不多,也因此,每个决定都尤为重要,行差踏错会变成步步错,就像多米诺骨牌,等你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不及挽回了,到那时候,你就只剩下了悔恨。】
夏冉是个能听进劝的人,但她逆反心理也重,受不了这种连着几条的说教,干脆利落地将苏岚的微信号设置成消息免打扰,两分钟后又鬼使神差地取消,刚退出界面,林束打来电话。
她装作没听见,铃声响了一阵,转入未接来电,空气安静了不到五秒,他的电话又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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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冉深吸一口气,接起,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林束的声音先撞进耳膜,“你赶紧过来。”
“说了不去。”
静了一瞬,林束说:“靳司让跟人打起来了,你也不去?”-
下班前,靳司让接到临时会议通知,从七点一直开到九点,结束后聚会还在进行,地点也没换,他绕到公寓换了套衣服,开车去了星阑。
几个目的地间的距离都不远,来来回回也只耗费了二十分钟。
到那人已经走了大半,靳司让顶着聚焦而来的视线,找了处安静的角落坐下。
这段插曲过后,凝滞的气氛重新转为热络。
聊的天很杂,从最近的塌方偶像聊到身边毁三观的小道八卦,最后停在自己的日常琐碎里,不难听出里面吹嘘成分。
一个人开了头,攀比层出不穷,没人再怀疑话里的真实性,满脑子都是不愿低人一等的念头,吹嘘得一句比一句夸张,几乎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
靳司让视线转了一圈,没看见夏冉,许白微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刚才在微信上问过了,她人已经在路上,大概十几分钟后就能到。”
靳司让盯住许白微看了会,他不认为她说的全是实话,但也没走。
许白微朝他笑笑,回到自己座位。
她走后不久,有人端着一杯酒走过来,橙黄液体在玻璃杯里轻轻晃荡,放在茶几上时,溅出去几滴。
递酒这人叫何照,班里出了名的碎嘴:“你也是最近回的桐楼?那是跟许白微一起来的?”
靳司让没搭理他,气氛莫名又冷了下来,许白微隔着一段距离替靳司让回答,“不是,工作原因他早我几天来的。”
何照哦了声,正儿八经地打量起靳司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衬衫搭条黑色西裤,领带没打,最上面两粒纽扣散着,衬衫垂顺的质地盖住他慵懒的气质,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规整得过分,像坐办公室的白领。
“我在a&u当项目总监,”说着,何照递出去一张名片,“以后有机会一起合作啊。”
靳司让接过名片,还没看一眼,放到茶几上,“等你作奸犯科,或者遭
PanPan
遇什么意外,再谈合作的事也不迟。”
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哪能听不出这番绵里藏针的挤兑,何照心里不满,没表现出来,笑着抿了口酒。
有人出来解释了句缓和气氛,“我有个亲戚就在警局工作,听他说靳司让你现在是在当法医?”
何照听到后愣了下,尴尬地扯了扯唇,“当法医好啊,不用和活人打交道。”
靳司让缄口不言,点了下手机屏幕,起身打算去外面抽根烟。
沉默着来,沉默着离开,存在感却强烈,众人面面相觑后,无遮无掩地打开话匣子,何照先开的口:“他和夏冉当初怎么分手的来着?”
“谁知道,没准就是感情淡了、不刺激了。”这人笑嘻嘻的,“都过去这么久了,夏冉这名字你记得倒挺牢,当初是不是没少惦记她?”
何照脸一僵,“这种玩笑可太不得,那种不知羞耻的女人,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说到夏冉,前不久我在商场遇到了她。”阮念插了句,但她没提那天靳司让也在。
“她回桐楼这事我也知道,好像还在三中附近开了家书店,我小侄女还去她那买过书呢。”
“她怎么突然回桐楼了?”
“可能是她妈的事吧?估计今年是打算参加追悼会了。”
“她妈遗骨找到了?”
“还没呢,都这么多年了,估计也找不到了吧。”
“那可太遗憾了。”
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回靳司让身上。
那会靳司让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回来,刚走到包厢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说:“对了你们还记得靳司让他妈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当时不还传过他会不会也得了那病。”
“这我是信他没染上的,毕竟她妈也是后来才得的。”
“诶诶你们真信她妈是意外得的?不是真的和学生搞在了一起?”
靳司让早就过了听到楼明玥半点不是,就非要和对方争个无休无止的年纪,他的神色和他的情绪一样平静,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他没那耐心听完他们为了满足自己卑劣的恶趣味讲的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转身刚走到拐角,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几秒后倏地消失。
他扭头,看见夏冉一动不动地站在包厢门口。
身上一点多余的装饰品都没有,甚至连脚上的匡威板鞋都穿错成两个颜色,牛仔长裤一角还跑进了鞋里。
靳司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最近几次见面她都是素颜朝天,穿着却是认真搭配过的,分手前更不用提了。
每次和他见面,脸上都带着妆,问她化妆品哪来的,她都会神秘兮兮地朝他眨眼:“你猜。”
就算约会地点在靳家别墅,她也会精心打扮一番,精致到一丝不苟的地步。
让靳司让印象最深的是她潋滟红润的唇,分外招人,以至于每回她盛装打扮后,他的目光在她唇上流连的时间格外漫长。
被她捕捉到,一开始她会略显不自然地伸出舌头在下唇一舔。
小巧的舌尖藏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线的另一头,勾住他的心脏,她轻轻一动,他的心脏就起伏得厉害。
看见他方寸大乱,她才笑颜盈盈地说口红是她从方堇那偷偷拿的,“靳司让,我漂亮吗?”
一个人最真实的情绪波动会表现在他的心跳节奏上,靳司让没法忽视自己快要跳出喉咙的心,哑着嗓子嗯了声。
“这口红好像是桃子味的,你要不要尝尝?”不待他回答,她已经配合似的撅起嘴。
他便将唇贴上去,从转瞬即离的试探变成暧昧的厮磨,谁也没舍得离开。
响亮的摔门声将靳司让游离的意识拉扯回来,夏冉已经消失在门的另一边,他快步上前,推开门,看见她背对着他,扬着一个碎酒瓶,正对何照。
她身形消瘦,在他眼里,却是威风凛凛的。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搞不搞的?以前你就爱带头嚼他的舌根,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么能喷粪?要不要我用血给你洗洗。”
一片静默里,只有靳司让突兀地笑出了声。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夏冉?
这个一直都不到答案的问题在这一刻陡然明朗。
曾经的她身上有种灵动的美感,善良又坚韧,和死气沉沉的他是两个极端,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格外向往,毋庸置疑,一开始他就被这样的她所吸引。
没有人知道,在她成为他的恋人前,她先一步成为了他的英雄。
33
夏冉其实不能确定林束那句话的真实性, 她想要无视,更想回一句“他和谁打架都跟我没关系了”,然而嘴巴就像被坦诚做成502胶水黏得密不透风, 心也跳乱了。
乱到忘记换一套体面的衣服, 以便用光鲜亮丽的姿态去面对那群曾让她无比恶心的人。
林束在电话里没告诉她包厢号, 她只能一间间地找过去,可能是运气好,不到两分钟,就找到了房间, 透过门上的四方玻璃,看见里面的人觥筹交错, 笑容满面。
她没发现靳司让的身影, 只看见了穿着无袖连衣裙妆容精致的许白微,嘴唇一张一合,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唯一能看出的是,在听见她的话后, 身侧的人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这让夏冉联想到过去许白微一些卑劣的行径, 猜忌越来越重,占据她整个大脑,在听见何照那句“不是真的和学生搞在了一起”后,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变成不管不顾的冲劲。
她用力推开门, 反手摔上,“你刚才在说什么?”
一开始还没人认出她, 以为是走错包厢的, 直到混乱间有人叫了声夏冉,气氛瞬间凝滞。
何照眯了眯眼, 声线不太平稳,像被她的突然出现扰乱了情绪,“你怎么来了?”
夏冉扫了眼许白微,“我也是一班的,也被邀请过,怎么就不能来?”
许白微淡淡笑了笑,不言不语,完全是置身事外的姿态。
夏冉收了视线,一手扯住何照衣领,右手举起酒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桌几上狠狠一砸,拿缺口对准何照,轻声慢笑地重复着同一问题:“你刚才说什么?”
何照看了眼泛着亮光的玻璃碎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装傻充愣地反问回去:“我说什么了?”
有人试图上前阻拦,还没碰到夏冉胳膊肘,夏冉又逼近些,手里的酒瓶离何照眼睛几乎不到两公分,
何照知道她很疯,这会也是真怕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骤然改口:“我错了还不成,你先把瓶子放下,我跟你好好道歉。”
夏冉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轻轻笑了声,眼神却像淬了霜的刀刃,狠狠扎向对面的男人,“你跟我道歉?你跟我道什么歉?以前你就爱带头嚼他的舌根,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么能喷粪?要不要我用血给你洗洗?”
她早就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争执不过五句,就胀得脸红脖子粗、眼泪哗哗直掉的怂样。
她学会了阴阳怪气,学会如何用含笑的语气直白地刺中对方的要害,刀柄一转,划破皮肉,让他们温煦皮囊下的丑态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
为配合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还特地敲碎酒瓶,一脚踩上茶几,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应对势单力薄的局面。
一切看起来那么成功,至少夏冉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感
丽嘉
受到身后熟悉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靠近她,她的情绪在冷静和慌乱中不受控制地来回切换。
音乐没停,只是无人在唱。
夏冉都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僵硬地扭头,目光瞬间变得僵直,上滑得异常缓慢,与他沉沉的眼接触不到两秒,倏地挪开。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迟来的声音:她被林束骗得彻底。
全身上下的力气像被掏空,不够她完成这场闹剧的收尾工作,她的手垂落下来,酒瓶掉在地上,在沉寂的氛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靳司让和以前一样,一句话没说,精准地扣住她手腕,只是这次他没立刻拉走她,而是将她往身后带,在目光与何照相接的一瞬间,嘴角擒上松垮的笑,“什么事情非得在背后议论,不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个清楚?”
何照惊魂未定,脸色还是刷白一片,嘴上却又开始装起无辜,“我刚才也没说什么吧,你俩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开始咬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笑了声,“就当你还有你们刚才没说什么,那来聊聊八年前的事,八年前你们跟你们爸妈一起说的可不少。”
在座的人除了许白微,听到这话后神色都不太好看。
靳司让不紧不慢地接上:“'恶心死了'、'怎么这么不知廉耻'、'该不会一早就搞到一起了吧'、'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前两天我还看到他们一起去了医院,该不会搞出事了吧'、'离他们远点,省得染上一身腥……”
他每说出一个关键词,夏冉脸色就白了一个度,她想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奈何一只手被他紧紧箍住无法挣脱,只能由着过去这些污言秽语肆意侵占大脑。
靳司让顿了两秒,回头看她一眼,攥住她手的力气更大了。
空气停止流动,许久才听见一声:“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提可就没意思了啊。都是老同学,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和和气气地结束今天不好吗?”
靳司让转回去,轻笑一声:“先提的不是你们?我不在的时候,聊得多开心,怎么我一来,个个都成了哑巴。既然憋不住想要看别人笑话的心,那就在这一口气把话说完,好听的难听的我都会受着,实在听不下去的——”
他踢了踢脚边的碎酒瓶,“她刚才没做完的事,我替她续上。”
全场噤若寒蝉。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错过了现在畅所欲言的机会,就得劳烦你们以后把嘴管牢。另外,你们刚才应该也都听到了,我现在当了法医,这双手解剖过的尸体多到不计其数,要是你们没能管住嘴,我有一百种切开你们喉咙的方式。”
转过身的前一秒,他收敛了凛冽的眼神,松散地落在夏冉脸上,“我们走。”
夏冉迟缓地挤出一声:“好。”
她脚底轻飘飘的,被他拉到另一个空包厢,空调没开,燥热有增无减。
两个人天南地北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夏冉心里疯狂打鼓,就在她按捺不住前,靳司让先开口:“在这待到我回来。”
夏冉愣了下,就这样错过了接话的最佳时机,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她不确定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在心情还没彻底平静下来前,包厢门被人推开,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扑入耳膜。
靳司让快步走到她面前,单膝着地,脱下她的板鞋,在她破了皮的地方简单消毒后,用创可贴贴上。
动作干脆利落,夏冉还没回过神,他就结束了一系列操作,松开手,“别穿进去,就这样趿着。”
夏冉低着头说:“鞋子会变形。”
“我给你买新的。”
潜意识里的声音差点让她脱口而出,说出那声略带俏皮的“好啊”,万幸她忍住了。
夏冉暗暗吸了口气,脚跟牢牢贴在沙发上,“哥。”
她叫他。
他没应。
她轻声说:“我先回去了。”
顾不上疼,她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在走到门口前,还是被他拽住,往回扯,后背撞上墙壁,他的手垫了下,痛感削弱大半。
“是许白微叫你来的?”靳司让低声问。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夏冉不敢说实话:“是。”
“她怎么跟你说的?”
“就让我过去。”
“其他呢?”
“没说。”
安静一瞬,靳司让不留情面地戳穿她的谎言,“你撒谎的时候,眼睛总会往左边瞟。”
空气里响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左边是藏着你能成功哄骗我的答案?”
夏冉咬住唇,用了狠劲,干燥的唇破了块皮,血渗出来,又被她抿去,“林束跟我说,你和别人打架了。”
沉默许久,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就算他没骗你,现在的你,也没有立场出面干涉。”
他口不对心,说着一针见血的伤人话,心里的愉悦却多到快要装不下,满脑子都是:
她还是会替他出头,她还是在乎他的。
这种时候言多必失,夏冉绷直了唇,抗拒的姿态一目了然。
包厢昏暗,借着外面的透进来的光,勉强能看清对方的半边轮廓。
夏冉被闫平掐过的位置红印未消,只要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靳司让的目光避无可避,笔直地落到对面,她的一切就那样赤|裸地袒露在他眼里,包括她的无措和慌乱,眼底跳跃的水光,通通无处遁行。
他单手箍住她,抬起左手,宽大的掌心在她颈间缓慢描摹,轻轻松松地掌控住她的生杀大权。
“脖子怎么了?”
呼出的气息灼热,喷在夏冉脸上,一寸寸地渗进毛孔,她不着痕迹地一颤,微抬的视线窥见他波澜不惊神色下疯狂涌动的暗潮,嗓子突然干到发涩发扬,勉强挤出:“没什么,你不用管。”
冷淡的态度显而易见。
靳司让大脑突然停止了思考。
刚才因她不顾后果和代价强行替自己出头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敷衍了事后的恼怒和不甘。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比谁都清楚怎样才能勾起最大程度地勾起一个人的不甘心。
这世界上最能冲垮一个人理智的就是不甘心,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般,上升得缓慢,下坠却在一瞬间,笔直的,虽有预兆但还是让人防不胜防。
就像现在的“你不用管”,让他突然意识到,重逢前后占据主导权的人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这段扭曲的恋情是从她一句话开始的,结束也由她说了算,她压根就不在乎他的意见和想法。
她到底将他当成了什么?
没有自我意识、受她支配的傻狗?她给他一块肉,他就得感恩戴德地给自己拴上一条狗链子?
靳司让扯了扯唇角,夏冉刚剥离出这笑容里的讽刺成分,半边下巴被人用力箍住,抬起,濡湿的触感霎时侵袭而来。
这个吻落得很重,带点惩罚性质,像两块没有生气、感觉不到疼痛的息肉在相互挤压。
紧接着,转为主导方的啃噬。
唇再次被咬破,血腥味不重,强烈的是没完没了的痛感,尤其是腰部,束缚着她的力道很重,她完全挣脱不开。
破碎的字音断断续续地从唇间溢出,“哥,我疼。”
靳司让听出了,明知这时装聋作哑才是聪明人的选择,偏偏被本能影响,他蛮横的力气卸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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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夏冉想起了从前。
每每情动之时,或在怒火中烧之际,他的吻技就会变得格外拙劣,节奏时快时慢,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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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能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而那时候,她总会装可怜,用细细软软的嗓音说:“靳司让,我痛。”
他便会下意识松开手。
他总是这样,蛮横永远只表现在言语和一些根本伤不了她、他却自认为足够狠戾的行动上,实际上,他的心,在她面前总是软得一塌糊涂。
说来讽刺,以前的她完全察觉不到这些,他们在一起后,她将他所有的好都视为理所当然,比起回馈,她更痴迷沉沦于他毫不遮掩的偏爱中。
她被他宠到肆无忌惮,宠到喜欢装聋作哑,宠到逐渐沦落成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也是曾经的她最不屑成为的那类人。
他想要牵手,她会主动递上她的手。他想要亲吻,她就献上她的唇。
她的大方全都表现在满足他的欲念上,她天真又自负地认为,在情感上付出的不对等,都能用肉|体偿还。
苏岚说的对,爱情不是一个不等式,同样它也不是可以论斤称卖的交易品。
也像他曾经说的那样:她想要释放出的爱要远远多于她能释放出的爱。
等到她意识到她应该摒弃吝啬付出的自我时,命运的愚弄和她自身的怯懦残忍地剥夺了她能真正带给他幸福的机会。
不知不觉中,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和对方堇一样与日俱增的愧疚,这愧疚不仅因为她先叫停了这段关系,又耽误了他这么多年,也因她察觉到不管她怎么做,她对他的爱永远追不上他对她的情。
以前是笨到不知道如何去回馈他的真情,现在的心虽然还是满的,但灵魂已经空空如也,她不再有力气去爱去偿还。
“哥。”
靳司让垂眸看她。
夏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能让人晕头转向的吻,后遗症严重,隐藏在皮表之下的血液依旧在沸腾燃烧,或许应该在这时趁热打铁,将过去所有不明朗的话、包括今天晚上种种昭然若揭的行为都摊开了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他们都太胆小了,怕捅破窗户纸后,映入眼底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最后只能逃避一次又一次,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沉默,以此来粉饰太平。
同时他们也都知道,这样的沉默,在对方眼里,其实或多或少带点算计意味,就像在对方脚边挖出一个大窟窿,谁先沉不住气开口,谁就会陷入底下的泥沙之中,不得喘息。
不远处的一间包厢门被推开,有歌声泄了出来,是陈奕迅的《葡萄成熟时》。
也是夏冉很爱的一首歌。
歌词里有一句:“应该怎么爱,可惜书里从没记载,终于摸出来,但岁月却不回来。”
不同于原唱温柔缱绻的嗓音,带点歇斯底里的怒吼,调也跑了不少。
不太好听,胜在参杂了过分充沛的原始情感,她的心脏被冲撞得摇摇欲坠,从眼眶带出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另一个人的颈间,像火一般侵入身体,迅速烧出燎原之势。
靳司让顿了下,松开了包裹住她脸颊的手。
两个人的间隙空出些,随后被一双白皙的手填满。
夏冉紧紧攥住他胸前单薄的布料,只将额头抵靠上去。
她应该是说了什么,可惜声音太轻了,被歌声盖过,靳司让没能听见。
34
歌声停下不久, 有人经过,窗户透进来的光变暗两秒,紧接着响起林束的嗓音, 像在打电话, 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不知道来了没有, 还没见到呢,给她打电话也不接。”
夏冉止住了泪,无地自容般的屏住呼吸,身子贴在墙上没动, 脊背绷紧成一片坚硬的钢板。
靳司让将脸别过去几度,垂落的目光还定格在她身上, 看着她惶然的模样, 刚才的心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略带嘲讽地笑了声:“你怕什么?怕被看到?在这方面, 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他的嗓音没有压低, 反而抬高不少,恨不得将外面经过的人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
夏冉没说话, 翻涌的思绪停歇的下一秒, 又听见高跟鞋敲地的声响,她下意识偏头看去,隔着窗玻璃和许白微对上视线,整个人有了小幅度的颤抖。
她的反应和外面的声音, 靳司让自然注意到了,甚至能猜出现在经过的人是谁。
非要互相折磨的狠绝卷土重来, 他箍住她的细腕, 交叠,抬高, 摁到头顶的墙上,低头吻住她的唇,先是不轻不重地啃咬几下,然后含住轻吮。
单薄的衣衫下,他的身体滚烫,紧实的胸腔朝她那压去,手指比贴上素色壁纸的墙面还要凉,渗出些汗,濡湿的触感不疾不徐地游走于她的后腰。
夏冉却已经没了慌乱,呆滞地看着玻璃窗外的人。
记忆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很多被她遗忘的细节在脑海中连接成一条线。
那是高考结束完没多久,她和靳司让确定了关系,和夏日不断升腾的气温一般,两个人一下子进入热恋期。
靳泊闻工作忙,寒暑假也经常跑到学校给高年级补习,家里就只剩下靳司让和夏冉两个人,每到那时候,空荡荡的别墅就会成为他们欲望的温床。
最开始,他们谁也没想过要品尝亚当和夏娃种下的那颗禁果,可它散发出的味道实在太过香甜。
忘了是谁先不满足于普通的拥抱、亲吻,又忘了是谁的手先不安分起来,在对方心照不宣的默许里,朝着最隐秘的方向探去。
夏冉仰着头,纱幔另一头灼灼的日光,刺得她眼睛微酸,靳司让用唇尖勾走了她的眼泪。
“靳司让。”许久,她抽抽噎噎地开口。
他嗯了声,沙哑的调:“你叫我名字的频率变高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哥?”
“那是以前。”
她愣了下,似懂非懂,“那我以后都叫你哥。”
他特别难伺候,“分情况叫。”
却也不说到底什么情况下才能叫他哥。
事后,夏冉拿腿软到快要走不动路的借口,蛮横无理地要求靳司让她想去哪他就背她到哪。
她的两条手臂像藤蔓一般,紧紧缠在他颈前,“让让,你说要是被靳叔叔跟我妈知道,我俩睡到了同一张床上,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我俩的腿会被打断,然后逐出家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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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气温很高,只有他的肌肤还泛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她把脸贴了上去,感受夜晚深海般冰冷的神秘感。
靳司让看不见她的表情,只从语气里听出她的纠结和微不可查的不安,“你后悔了吗?”
她收紧手臂,疯狂摇头说没有,她也不敢说有,还想说什么,余光嵌进来一截淡蓝色的身影。
一侧是公园,朝北,一大片背着光,绿油油的枝叶繁茂,许白微就站在幽深的小径分叉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夏冉不确定刚才的话,许白微都听到多少,但她能捕捉到许白微眼底的暗流。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和惊诧、嘲讽、蔑视似乎都不沾边,直到今天夏冉依旧未能成功拆分出。
同样的情境之下,这一刻的许白微眼里却不见任何情绪,仿佛提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任何跌破眼球的行为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小事。
在靳司让再次咬破夏冉的嘴唇前,许白微平淡地收回视线,鞋跟敲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间奏分明。
敲击着夏冉混沌的大脑,她迟缓地从回忆中醒来,对上对面不留白的眼神,一脚踩空,跌入深海,在浪里浮浮沉沉。
时隔多年的亲热,给了靳司让一种她还是她,一点都没变的错觉,她的敏感部位依旧在锁骨,他用湿热的指尖轻轻一蹭,她便颤栗不已。
反应极为生疏,就像一个不识风月的新手,可明明,他们之前有过不计其数的欢爱。
他脑子里突然又蹦出一个全新的问题,是他这几年不敢细想的:他们分手后,她还有过谁?
明知不该问,也害怕听到让他恼怒又失望的答案,他还是没捱住好奇问出了声,用词更为犀利刻薄,劲也足,到了非要将她戳伤,最好能两败俱伤的程度。
“这几年,谁还这么亲过你?你还和谁上过床?”
听到他质问般的语气后,不光被他咬破的嘴唇疼,被他用力箍过的手腕也更疼了。
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敏感,她的敏感得分人,像林束那样的,就算突然抱住她、揽过她的肩膀,她不会产生类似异性间别扭的
PanPan
感觉,最多是为他突然越过分寸线的行为感到不适。
靳司让不同,哪怕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只要她察觉到他的气息,或是他的呼吸顺着气流远远飘到她肌肤上,只需要一瞬的工夫,自己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开始疯狂涌动,为他的存在叫嚣。
夏冉张了张嘴,靳司让却在这时害怕了,先她一步舍弃求知欲,大拇指掠过她的唇,带走唇上的血迹,“送你回去。”
夏冉再次张开嘴,发出的音轻到几乎听不见,靳司让看着她微动的唇形,想起她刚才被歌声淹没的话,心里紧绷的弦倏然崩断。
“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说好。”
“不是这句。”
见她一脸迷茫,靳司让耐心告罄,干脆挑明:“你刚才是在跟我说对不起?”
夏冉沉默了几秒,点头。
靳司让被她气笑了。
谁稀罕她的对不起?
他想听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这么多年过去,她这张嘴真的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总爱在同一时间反反复复地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踩踏。
靳司让收不住讥讽的表情,凉凉笑了声。
他忽然不想再继续配合她和自己心里的胆小鬼粉饰太平,他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恨不得将那层窗户纸捣个稀巴烂,“你大晚上的被人骗到这里,然后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替我出头,最后就是为了来跟我说这种没有营养的废话?”
她渴望温暖,渴望有人能让她燃烧,于是她主动伸出了手,朝热源探去,然而每回还没触碰到火苗,她就会害怕地缩回手,怕那簇火将自己灼伤。
她从不知道,大胆后的畏畏缩缩伤到的是别人。
“你永远是这副德行,靠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又或者意气用事,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事后又轻描淡写地来一句'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对不起,我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觉得这样就能翻篇,可是对我来说,事情根本没那么容易。当初确实是你主动提出要交往,可最后做决定的人是我,是否要终止这段关系,什么时候终止也都该由我说了算。”
靳司让没摸到烟盒,心烦意乱地扯了扯领口,他应该冷静下来,可他完全没法冷静,大喜大悲的后遗症过于强烈,将他冲到广袤无际的海洋上,乘着一叶扁舟摇摇晃晃,为了防范她突如其来的无情海浪,心脏还必须时刻提到嗓子眼。
他的气息累到不太平稳,导致语气听上去又急又冲,“夏冉,已经过去八年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最多不超过五年,你就会来见我,可是整整八年了,你没有一次来找过我。”
“你到底有动过要来找我的念头吗?或者该问,这八年里,你有一次想起过我吗?”
他知道她和靳泊闻私底下还有联系,是靳泊闻主动找的她,方堇死后,靳泊闻心疼她一个人,想要资助她上大学,她没同意。
那天他们通电话的时候,他就在靳泊闻书房门口听着,后来趁靳泊闻不在的空档,他解锁手机,记下那串外地号码,之后顺着仅有的线索,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她就读的大学,本科重点,在鹏城,和她曾经期望的、也和他们曾经约定好的学校天南地北。
他在鹏城待了整整一周,然而他们之间的缘分似乎随着方堇的死一并埋进了荒土里,不管是在校门口,还是她的宿舍楼下,他都没能见到她。
他其实可以托人打听到她的课表,直接在教室守株待兔,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
当初提分手的人是她,凭什么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狗尾乞怜?
可要是她骗了他,她跟他分手只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呢?
那时脑袋里像有两个小人在吵架,最终阴暗面战胜对她的期待,他买了最近一班回城的机票,在那之后,没再去找过她。
夏冉心脏控制不住地在狂跳,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犹豫和迟疑在某些时候是伤人的,靳司让自嘲地勾起唇,“这样有意思吗?”
他觉得他们没劲透了。
夏冉嘴唇微张,她感觉自己的声带在厮磨,但事实上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冗长的沉默里,靳司让恢复冷静自持的状态,他不动声色将歪歪扭扭的领口复原,“跟上。”
夏冉迟钝地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被当成凉拖穿的帆布鞋,停了两秒,抬脚跟上。
从包厢离开到大厅的路上没再遇到什么熟人,但还是有人频频朝他们看去。
夏冉心不在焉,没察觉到这些注目礼,她的走路姿势和行尸走肉别无二样,他走,她跟着走,他停,她就跟着停下。
靳司让今晚没喝酒,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车上,沉默氛围持续了一会,夏冉收到苏岚的消息。
苏岚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已经从她反复无视的态度里得到了“你想要不要复合”的正确答案,甚至还拆分出了几条原因。
苏岚:【因为愧疚。】
苏岚:【对你母亲的愧疚,将你锁在了原地,你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拥有幸福了,你接下来的时间就活该在自责中赎罪。】
苏岚:【还有,是对他的愧疚,你想当然地认为是你耽误了他这么多年,要是他没有你的话,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夏冉精疲力尽,挣扎过后,放弃告诉她完整答案的念头,神情麻木地敲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岚回得很快:【在一段难能可贵的感情里,最忌讳自我意识过剩,你不想让他和你一起承担你母亲逝世的责任和愧疚,这能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是心甘情愿的呢?夏冉,你不是他,你不能代替他做任何决定。】
夏冉愣了下,飘忽不定的目光扫到左上角的时间,22:35。
苏岚是个大忙人,可这个点她还在陪她进行一场艰难的心理辅导,显然她对她的关注越过了普通病人和医生的界线。
夏冉难掩好奇心,敲击键盘的力气回来些:【你对我的执着,仅仅只是因为拿我当成了你专栏里的一个特殊案例?】
苏岚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两年前,你写过一篇报道,关于见义勇为反被诬陷成加害者,最后如何一步步被逼到深渊。】
夏冉愣了愣。
她在报社待的时间不算长,但也独立撰写过不少篇报道,其中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苏岚说的这篇,过去这么久,她甚至还能叫得出当事人的名字。
故事起源于郭东南的善心,某天下班路上,他向一位被汽车撞倒的老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将人送到医院后又垫付了医药费,只是他没想到,等来不是老人一家的感激,而是农夫与蛇的现实。
老人反咬一口,是他撞伤了自己,双方各执一词,碍于附近没有监控探头,谁也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郭东南给了老人一大笔钱。
老人一家并未松口,天天跑去郭东南公司卖惨,渐渐的,舆论开始一边倒,无人再去关注事情的真相,跟风似的开始对郭东南进行道德上的谴责。
郭东南丢了工作,还欠下大笔钱,不堪重负,从二十八层的高楼一跃而下。
苏岚:【被诬陷的人是我一个学生的父亲。】
夏冉隔了两分钟才问:【你是在替她感谢我?】
苏岚:【算是,虽然已经没必要了
依誮 。】
夏冉没看明白:【什么意思?】
苏岚:【去年年中,她在家里自杀了。】
苏岚:【早在她父亲被冤枉跳楼自杀后,她就有了自杀的想法,看到你的那篇报道,她很高兴,高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寻找真相,因为你,她多坚持了半年。】
苏岚:【夏冉,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离开报社,但不可否认的是,你曾经是个好记者。你做错的第一个选择,不是和他'私奔',而是放弃了这份能够让你发光发热的职业,你本该可以用你的笔,探寻更多的真相,拯救更多的人。】
苏岚:【我还是那句话,别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错决定。】
苏岚:【复合,不是给他一个机会,而是给你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车速平稳,夏冉一颗心却在起起伏伏中感受到巨大的冲击力,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锁屏键,窗玻璃映出她时明时暗的面容。
她今晚也没喝酒,甚至最近三天都没碰过一滴,头还是疼得快要裂开。
“哥,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有时候跟你有点像。”她哑着嗓子开口。
靳司让极淡地问:“男的?”
夏冉说:“女的。”
靳司让瞬间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夏冉又说:“哥,给我一根烟吧。”
“没有。”
夏冉知道他是抽烟的,今晚他的衬衫上就有烟味,“你这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比不上你的蹬鼻子上脸。”
夏冉一顿,笑了笑,岔开话题:“我今天下午去了趟寺庙。”
她这声调有点接近呢喃,靳司让没说话。
“碰见了闫野他奶奶。”
他还是沉默。
“她问我要不要去参加今年的追悼会。”
虚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因这句话倏地一紧,靳司让喉结滚动了下,尽量让语气平和到听不出异常,“那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不确定,到时候再说,可能会去吧。”
她开了窗,下巴搁在窗沿上,很快被溢进来的风吹花了眼,直到车停在建德路128号前,她都没再开口。
靳司让也不催她下车,从扶手箱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根,没点,装模作样地含在嘴里,好半会才拿下,偏头看她,目光没有半分折衷。
夏冉从他深邃的眼里找回自己声音,“哥,你等我找到我妈,我再给你一个答案。”
又是一阵漫长难捱的沉默,靳司让一针见血地挑明:“要是永远都找不到了,你还打算这辈子都这么过?”
他不是在危言耸听,也不是故意想看她痛苦,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他们都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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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冉的哽咽再次漫到嗓子眼。
靳司让收紧手,将烟揉碎在掌心,“这些年,不止你一个人饱受煎熬,阿姨的死也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可你却总想着一个人承担……夏冉,没有这样的道理,强装的坚强不叫坚强,叫没有自知之明的愚蠢和自作多情的残忍。”
他向来如此,连安慰体恤人的话,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可到如今,糖衣炮弹对她而言早已失效,或许只有残酷地挑明现状,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夏冉硬邦邦地挤出一个笑,“我知道。”
她顿了几秒,“但不找到她,我就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所以哥,你再给我点时间吧。”
靳司让也降下车窗,这次终于把烟点上了,“下车。”
这样的回应让人揣摩不出态度,直到他不紧不慢地跟上一句:“你非要这样,那就比谁耗得起谁。”
夏冉开门的动作慢了几秒,沉默着下车。
没多久,靳司让也下了车,倚在车门上吞云吐雾。
半根烟抽完,他撩起眼皮往上看,她的身影出现在三楼过道,身旁还多出一个人。
又高又瘦,头发很长,看轮廓像男人,还有几分眼熟。
35
过了十一点, 夜色沉沉,筒子楼亮着的灯光所剩无几,夏冉越往上走, 另一道脚步声就越清晰, 显然她和楼上这人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她多留了心眼, 全身的戒备在拐进三楼、看见男人侧脸后卸下大半,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宋延清偏过头,楼道灯光微弱, 对方的轮廓被映得模模糊糊的,他眯起眼, 好一会才认出她, “我这就住这。”
见她反应呆愣,宋延清多解释了句:“一周前搬过来的, 不过这几天晚上我都住公园, 你没见过我也正常。”
他将画板靠在墙边,从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顺手摁下左边的开关按钮。
亮白色的灯光瞬间铺满整个狭小的空间, 空空荡荡的,连张单人床都没有,不像用来住人,倒像一个简约画室, 靠西角落杂乱地堆着些废弃画具,中间架着一个一米高的画架, 画只上了底色。
墙壁上画着颜料画, 看画风有点像《大鱼》里的某一幕场景。
“你要不进来坐坐?”宋延清见缝插针地说:“正好我补全了材料,这回就不给你画素描了, 用油彩画。”
他扫了一圈,没找到能坐的地方,露出尴尬的神色,正在犹豫要不要死缠烂打上她那借张凳子,就看见她摇了摇头,“太晚我得休息了。”
宋延清失望地哦了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冉掏出钥匙,忽然想起纹身那事,脚步一顿,扭头问还杵在门边的宋延清:“纹身的图案你设计好了吗?”
宋延清懊恼地叹了声气,将头发揉成鸡窝状,“目前还没什么灵感,估计得再过一阵。”
夏冉笑笑表示理解,“不急,你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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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至幸期末考试一结束,就搬回了家,现在是夏冉一个人住,她拿上洗漱用品进了浴室,洗完澡后擦干蒙在玻璃上的水雾,不由一愣。
她算是知道刚才宋延清在见到她时,脸上一瞬间的意味深长因何而起。
她脖子上的掐痕虽然淡了不少,唇角却破得不成样子,不是天干物燥这种说辞就能糊弄过去的。
夏冉摸了点药膏,上床,将手机调成静音后熄了灯。以为又是一个不眠夜,破天荒的,她很快就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一到书店,林束便追着她问:“昨晚你去过星澜没有?”
夏冉卡壳一瞬,错过了撒谎的最佳时机,只能点头说:“去过了。”
林束觑着她的反应,“看样子也见到了。”
夏冉似笑非笑的,“确实见到了,顺便知道了你这人一肚子花花肠子,连老板都敢耍着玩,亏我还给你开这么高的工资。”
她岔开话题的意图实在明显,林束就没再自讨没趣,没脸没皮地笑了声,另起话头:“挂布图案我已经画好了,现在在二楼休息室地板上晾着,你要不去验个货?”
“行。”
夏冉刚准备上楼,被迟来的宋延清叫住。
最近这段时间,宋延清来书店的频率很高,有时候是坐在二楼借阅室看书,更多时候是来寻找灵感。
夏冉止步回头,问他什么事。
宋延清问得很直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画?”
“你现在就能。”
“你是想让我学相机抓拍?”
夏冉使出激将法:“你对你自己的水平没有信心?”
一句话把宋延清的嘴堵死。
心理咨询过后,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更加明晰的认识,他的画一直卖不出去,或许不是因为迟迟没有遇到伯乐,而是确实如当年那个来找麻烦的游客说的一样,他的画没有价值,说得再准确些,是它潜在的价值配不上它的价格。
当画家是宋延清小时候的梦想,但因为家庭状况,只学了几年就放弃了,再次重拾这个梦想是在六
依誮
年前,他即兴画了幅油彩,意外被同事看到,对方赞不绝口,“这水平,完全看不出是业余的,都能开画展了。”
宋延清听得沾沾自喜,半个月后,他义无反顾地踏上追寻梦想的艰辛道路。
不到两年,砰的一声巨响,前额撞上南墙,将他撞得头破血流,前面的路被堵死,他只能回头,可后面也没有路,行经的木桥已被人斩断,悬崖峭壁之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潭。
一条路走到黑错了吗?
他不觉得,错就错在,他不该把别人礼貌又虚伪的一句恭维当成是对自己至高无上的褒奖。
认清自己没有天赋后的现实残酷又伤人,可你要问他还想当个扬名立万的大画家吗?答案自然是“要”,他已经穷到一无所有——钱、才华、家人,通通成了沙漠上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他现在唯一能握住的就是梦想。
他沉默的空档,夏冉又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想画随时能画,但我不会老老实实坐下让你画。”
见她如此坚持,加上又找不到灵感,宋延清便暂时歇了作画的心思,坐上吧台最左边的高脚凳,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和我们一个小组的赵心蕊和杨升你还有印象吗?”
夏冉回忆几秒,点头。
宋延清无遮无掩地说:“他们自杀了,就死在自己公寓。”
夏冉想起最后一天去教堂听到的交谈声,看来不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们第一次咨询后吧。”
夏冉不知道要接什么话,索性保持沉默,宋延清又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迁延性窒息?”
汪有亮就死于迁延性窒息,以至于这个专业术语夏冉至今记忆犹新,她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你突然提这个干什么?”
“梵高割下自己耳朵后,不是画了《耳朵上扎绑带叼烟斗的自画像》,这幅画后来还被拍出天价。我就在想,人的潜力是不是能在最痛苦的时候激发出来,一半也行。”
话说到这份上,夏冉再听不出他的潜台词就是傻,“你是想给自己创造出迁延性窒息的条件,在最痛苦的几个小时里,逼迫自己画出和梵高那种水准的画?可你不是梵高。”
宋延清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梵高,甚至连他万分之一的才华都没有,非要说的话,我这前半生和思特里克兰德有点像,就是他年纪比我大了些。”
想到什么,他露出明快的笑容,“虽然思特里克兰德前期郁郁不得志,但他的才华后来还是被世人注意到了,要是我一直跟他保持同一节奏,岂不是也能名声大噪。”
“思特里克兰德最后可是得了麻风病,没多久就死了,”夏冉递给他一杯冰镇柠檬水,让他冷静一下,“你所谓的后来,是他去世后,他的作品才被人卖出高价。”
宋延清脾气很拗,旁人的三言两语改变不了他对一件事的态度和想法,“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至少都被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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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延清走后没一会,夏冉在他待过的位置上发现了一本拆封没多久的新书,她把林束喊到身边,“这书是宋延清的?”
林束不敢百分百确定:“应该是,我刚才还见他坐那翻来着。说起来他最近很奇怪,昨天你不在的时候,还问我借书店的电脑用。”
夏冉没将他的后半句话放在心上,拿起书,准备装进自己包里,“我回头问问这书是不是他的。”
林束嗯了声,“对了,你俩刚才说的思特里克兰德是谁?”
他们的对话,他一直在旁边听着,有几句话听得云里雾里。
夏冉动作停了下来,手指点了点书籍封面,“《月亮与六便士》的男主角,一个为了梦想抛弃家庭,潦倒半生,最后死于麻风病的画家。”
林束默默将他们刚才的对话复盘一遍,才稍微理解了些,对宋延清天马行空的想法表示无法苟同。
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做赌注,完成一场献祭般的作品,不论最后能不能达到期望值,所付出的代价都太昂贵。
林束看向夏冉,没说话,眼神传递出的意思像在说:你刚才就应该多劝他几句,最好能让他打消这种念头。
夏冉读懂了,“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自以为是,喜欢说教的人。”
停顿片刻,她补充了句:“就跟过去的我一个德行,说白了,就算我们的认知是对的,也没必要非得证明他就是错的……再退一步讲,这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劝不得的。”
林束侧开身子,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夏冉声线含糊:“劝别人生,劝别人死。”
林束没再多说。
午休时,夏冉收到许白微发来的消息:【我要离开桐楼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
跟她说这事做什么?
还指望她挽留她吗?
夏冉掐了屏幕,直接做冷处理,没一会,来电提示音响起,在看向屏幕前,她先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手指重重摁下接听键,“你爱去哪去哪,关我什么事?”
听筒那头的人被骂懵了,隔了好几秒才出声,委屈巴巴的声线,“既然你这么不想我来桐楼,那我现在就原路返回吧。”
夏冉心脏突地一噔,手机拿远些,看到一串陌生号码,可要是她没听错,刚才的嗓音确实属于沈岁安。
沈岁安像在她肚子里装了蛔虫,猜出她的困惑后,也不演了,“原先的手机屏幕碎得不成样子,我就重新买了一个,新号码是送的。”
像她干脆利落的作风,夏冉不疑有他,片刻想起她刚才说的,“你要来桐楼?”
“今天下午的车票,你要来接我吗?”
沈岁安没告诉她几点到站,而是问:“你那离车站近不近?”
“开车过去大概二十分钟。”
“那我提前二十分钟在微信上扣你。”
夏冉应了声好,掐灭屏幕后,朝着正在吧台忙活的林束说:“你下午要用车吗?不用的话借我开一下,去车站接个朋友。”
“接你闺蜜?”
“对。”
林束应了声行,摘下手套,从兜里摸出车钥匙,远远朝她抛了过去,“这几天都可以给你开。”
大二那年暑假,夏冉去把驾照考了,工作第二年,买了辆二手代步车,来桐楼前把车卖了。
有段时间没开,她的车技生疏不少,提前三十分钟出的门,到动车站的时间却刚刚好。
还没和沈岁安联系上,靳司让发来消息让她送几杯果茶到警局,也不问价格,直接转了500。
转账信息里还有一条备注:【我要你来送。】
夏冉犹豫了下,打电话给靳司让,对面突然失联,她只好将靳司让点的单复制粘贴给林束:【到时候你跟他解释一句,就说我有事接人去了。】
林束:【我现在在外面,店里就至幸一个人,要送只能她去送了,这样吧,我让她写个便签,贴在杯壁上,到时候放在门卫那,靳法医看到后应该能理解。】
夏冉:【行。】
林束点开何至幸头像,大致说明了下情况。
何至幸:【那我要写什么?】
林束:【“你心心念念的小可爱正外出中,晚点当面联系,么么~”】
何至幸:【……】
何至幸:【这么长?】
何至幸:【备注这个,夏冉姐看到后不会生气吗?】
林束:【不,她只会感谢你。】
林束:【觉得长的话,你缩减成“晚上见,么么~”吧。】
林束:【最后记得画个可爱的颜文字。】-
夏冉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也是巧,一下车就看见不远处推着行李箱的许白微和阮念。
许白微见到她时,脸上闪过明显的诧异,夏冉读出了其中的深意:你是来送我的?
夏冉从她身侧绕过,没有再分给她半个眼神,用行动嘲讽她的自作多情。
一霎的沉寂,身后传来许白微的声音,“我自己上去,不用送我,有机会再见。”
依誮
她没给阮念回应的时间,拉杆箱滑轮在沥青路面上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夏冉猜测许白微有话要跟自己说,但她没打算放慢脚步等她,直接拐进出站口,半分钟后许白微在她身侧停下。
难得见她有如此死缠烂打的一面,夏冉心里一阵嘲弄,笑过后,突然有点好奇她这会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
许白微不着急开口,等蜂拥而出的人群散去一波后才说:“有件事我得和你说清楚。”
夏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不太想听,侧过身,用肢体语言宣告自己的不耐烦。
许白微也没看她,淡淡说:“不是我说出去的。”
她语焉不详,加上之前没少在背后内涵自己,以至于夏冉摸不清她指的是哪件事。
“连什么事都不挑明,这就是你的'说清楚'?”
许白微默了两秒,把话摊开说:“当初你和靳司让在一起的事,我一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
到这节骨眼上,许白微没必要再跟自己扯谎,夏冉信了她的话,“那是谁?”
具体是谁,许白微也不清楚,“桐楼这地方就那么点大,你们当初又这么明目张胆的,被谁发现都不奇怪,但我想,不认识你们的人见到你俩在一起后,只会把你们当成早恋的情侣看,不会说太多闲话,所以这事一定是你们周围的人传出去的。”
夏冉心脏开始急速跳动。
许白微感受到她强烈的情绪起伏,继续说:“可能是和你们关系不太亲近的人,秉着看热闹的心态,茶余饭后将这当作猎奇事件随口说了句,他们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当然也可能是最希望你们没办法在一起的人,故意传出去的。”
说到这,夏冉情绪反倒平静下来,许白微的下一句话,让她波澜不惊的神色再次有了明显波动,“我这次来是为了靳司让,我爸中意他,想让我和他发展,我听话照做了。但来到桐楼后,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发现一件特别没意思的事,他的心还是留在你那,我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搭上我的后半辈子,所以这次我会彻底消失,你们也可以回到过去,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周围人来人往,只有她们这处安静得过分。
许白微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甲油有剥落,斑斑点点的空缺看得她心里不太舒服,她深深吸了口气,“说实话,过去有段时间我挺羡慕你的,你有我没有的勇气,也是你让我有了种或许我也能和父母对抗的信心,所以在你们那事越闹越大后,我反倒希望你能坚定自己,继续和靳司让在一起。”
夏冉没那么多耐心听她长篇大论,“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白微笑笑,“没什么。”
夏冉收回落在她那的目光,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联系方式删得一干二净,随即指向出口,“那你还不赶紧消失?”
许白微走后,夏冉回忆了遍她刚才说的所有话,那句“也可能是最希望你们没办法在一起的人,故意传出去的”,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看似荒唐,但又存在着一定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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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靳司让的地下恋情, 对外第一个坦白的人就是闫野。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反应,呆滞两秒,回过神后手脚慌乱。
夏冉没那么迟钝, 更何况那会他们都正处于最敏感的年纪, 一个夹杂深意的眼神, 或是不经意间肢体接触后呆滞的反应,都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事实上,早在她明确自己对靳司让的心意前,她就问过闫野, 问他是不是喜欢她。
如果他说有,那她会毫不犹豫地远离他。
当时闫野只顿了两秒, 曲指弹她脑门, 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还挺自恋。”
夏冉还是不信,狐疑地盯住他看。
闫野啧了声, 别开脸的同时轻声说:“我是有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 他的音量又高了起来,很坚定的语气:“但你放心, 那人绝对不会是你的。”
短短两句话, 微小的羞赧和坦然切换得恰到好处,夏冉没理由再去质疑。
直到她和靳司让在一起,闫野变得越来越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再次察觉到不对劲, 只是那次她什么也没问,主动开始疏远他。
手机在掌心震动, 切断夏冉翻涌的思绪, 她摁下心头的烦躁,扫了眼屏幕, 接通,听筒那头吵吵嚷嚷,她将音量调到最大,勉强剥离出沈岁安的声音,“我在派出所,你过来接我吧。”
“桐楼的派出所?”距离她说的到站时间才过去不到五分钟,“你怎么跑到那去的?”
“说来话长,你先过来吧。”沈岁安的语气里带点讨好意味。
夏冉狐疑地掐断电话,这个点路上开始拥堵,加上车技不佳,三十分钟的路程又被她拖长了十分钟,到派出所就看见沈岁安跟人争论着什么,平时最爱跟在赵茗屁股后的小陈不知道为什么也在,胳膊支在靠近过道的办公桌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夏冉走进,问小陈:“她出什么事了?”
小陈循着声音扭头,一顿,先跟她打了声招呼,然后指着沈岁安说:“逮到一小偷,也是牛,人看着挺瘦弱,结果一路把人拽回了派出所。”
小陈三两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夏冉只觉头疼,小陈觑着她的脸上微妙的反应,不确定地问:“夏老板,你朋友啊?”
夏冉微微点头,“她什么时候能走?”
“口供早就录好了,是你这朋友不肯走,非要等人来。”小陈又看了她一眼,“等的就是夏老板你吧。”
“……”
自作主张一番,沈岁安略感心虚,离开派出所后,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拿余光觑夏冉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异样,才敢拿手肘戳她的胳膊,底气不足地解释了句:“我刚才本来想把那货拽去警局的,可那边说不处理这种事。”
夏冉心一噔,“你去警局做什么?”
沈岁安语气突然变得理所当然:“见见靳司让啊。”
走在前头的小陈耳朵尖,脚步停下来,扭过头问:“你跟靳法医什么关系?见他做什么?”
还没听见回答,眼尾扫到从隔壁警局门口出来大步流星的男人,嗓门瞬间高了几度,“靳法医,有人找。”
靳司让看过来,目光有了短暂的停滞,脚步也是,隔了几秒才朝她们走去,“什么事,小可爱?”
每个字音都平静到了诡异的程度,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声“小可爱”听愣了夏冉,导致她没能拦住沈岁安的嘴:“你好,我是夏冉朋友,夏冉经常跟我提起你,没想到我这一来就遇到你了,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晚上就一起吃顿饭吧。”
短短几句话,交代了自己的身份,还顺便把她卖了出去,夏冉被气笑,正要说什么,一个抬眼,看见靳司让眼底“哦,原来你还经常跟别人提起我”,瞬间没了澄清的底气。
靳司让拿出车钥匙,摁了下,左侧的奔驰车前灯亮了又灭,“先上车。”
沈岁安笑着说:“行。”
夏冉:“……”
夏冉指了指另一侧,“我开车来的。”
沈岁安注意力被吸引走,跟着看过去,“你什么时候又买了车?”
“问店员借的。”
“这里离书店远吗?”
“很近。”
“那让他自己过来领吧,我们坐你哥那辆。”
现在的夏冉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靳司让清淡的声音插了进来,他的神情也淡:“林束一会会过来。”
夏冉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过来做什么?你什么时候联系他的?”
靳司让不露声色的看着她,两个问题合并回答:“提车,就在刚才你们一句接着一句的时候。”
沈岁安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
来桐楼前,沈岁安在大众点评上收藏了几家美食店,路上以点兵点将的方式做出最后的决定
丽嘉 。
正值饭点,选的店人不少,虽然不用排队,但留给他们选择的座位只剩下两个,沈岁安选了靠窗的位置。
点完餐后,沈岁安兴致勃勃地说:“我在丽江古镇拍了很多照片,给你看看。”
夏冉看着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点几下,诧异道:“你用手机拍的?”
沈岁安笑着说:“手机更能体现我的技术水平。”
说的是谎话,来古镇的第一天,她就遭遇了抢劫,手机和单反在争执间摔了个稀巴烂,她人更是从三米高的台阶上滚落下去,运气好,没骨折,也没伤到后脑,只是全身多处有轻微擦伤,伤的最重的是前额,被砸破,出了血。
她一个人在医院躺几天,受伤的事谁也没告诉。然而摔倒后遗症强烈,直到现在,身上有几处还是疼的,和夏冉通电话时的平静也都是她强装出来的。
夏冉接过她递来的手机看了几眼,沈岁安的相册里大部分都是人物生活照,镜头下的脸年纪跨越极大,从嗷嗷待哺的婴孩到行将就木的老人,全都是陌生面孔,唯独最后几张。
夏冉手指顿了几秒,倒回去,将照片放大,“这是谁?”
沈岁安凑过去,“我在其中一间清吧认识的驻唱,不是本地人,几年前来的丽江,嗓子特别好听,他在当地人气挺高,不过也能理解,你看这脸蛋,这腰,这腿,帅到我都想和他来场one night stand。”
夏冉对这人的身材不感兴趣,打断沈岁安的喋喋不休,“他叫什么名字?”
沈岁安露出惊愕的表情,“你也看上了?这不好吧。”
她觑了眼靳司让的反应,对面脸色更不好,半晌她轻声说了两个字,“阿野。”
紧随其后的那句压得更低,“我还加了微信,你要是想要,晚点我推给你。”
“阿野?”夏冉喝汽水的动作迟疑了下,“本名叫什么?”
沈岁安记得很牢,“闫野,字怎么写的我就不知道了。”
夏冉被汽水呛到。
靳司让眼皮一掀,拿起桌角的抽纸丢到她面前,同时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一个名字而已,居然能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
当着沈岁安的面,夏冉很快平静下来,抽出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思绪发散得别太过分了,我刚才就是走了下神,才会被呛到,倒是你,怎么光听到这两个字,毛就炸了起来,反应这么大?”
靳司让没什么情绪地接上:“你朋友也在,可以让她分析点评一下,刚才究竟是谁的反应更大。”
夏冉一下子忘记了他们之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回到过去互相看不顺眼、非要争辩出胜负输赢的时候,整理好措辞后,不甘示弱地回呛过去,“都说了是我朋友,问她这问题没有意义,她肯定会站在我这边。”
空气迎来短暂的沉默,夏冉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多不妥,说是恃宠而骄也不过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紧绷着唇,一副被她堵到哑口无言的模样,心里的那点不自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忍不住开始沾沾自喜。
靳司让没给她这机会,陡然转换气场,眼睛眯成一道狭长的弧线,“当初没少挨他的打,身体和大脑都已经记住了这个名字,更何况,他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后,我没少在背地里诅咒他。”
他早就没把闫野当成朋友看,估计闫野也是,只有夏冉还天真地认为他们在分道扬镳前还是手足之交。
靳司让重新将手臂支在桌板上,袖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挽了几截,露出白皙的手臂,挤压后的肌肉线条更显流畅。
夏冉被他好整以暇的动作吸引了两秒,然后才注意到他小臂内侧一道肉粉色的疤,是很久以前被闫野伤到的。
不合时宜的回忆让夏冉反应慢了好几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才都说了什么,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使不出诅咒人这种阴狠的手段,但此刻他对闫野流露出的敌意又不似有假,难道真和她猜测的一样,当初他俩在一起的事就是闫野添油加醋传出去的?
夏冉经常在沈岁安面前提起靳司让,但从来没有提过闫野,以至于沈岁安完全不知道闫野和他们的关系,僵持的空档,满头雾水地看着他们,插了句:“你们和闫野认识?”
无人应答。
手机屏幕还亮着,夏冉用余光看了几秒,照片里的闫野五官没什么变化,只是皮肤白了不少,最大的变化在于他的气质,不见过往桀骜的影子,斯斯文文的模样,增添几分儒雅温煦。
见气氛实在别扭,沈岁安只能岔开话题,问夏冉她现在住在哪。
夏冉听出她的话外音,“我那地方你不会想住的,早上六点不到就开始闹腾,周边卫生也不行。”
沈岁安迅速更改主意,“那我住酒店,你陪我一起,还是说——”
她扫了眼对面的男人,“你要陪靳法医?”
夏冉差点被呛第二回,强装镇定地说:“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一道低磁的男嗓见缝插针,调拖得有些长,“随意。”
“……”
酒店是沈岁安在吃饭的途中订的,三星级标准,就在商业中心附近,开了不到十分钟,车在酒店所属的露天停车场停下,沈岁安先下的车,没等夏冉,一个人直接去前台登记。
夏冉看了眼沈岁安的背影,轻轻叹了声气,“我也得走了。”
话刚说完,空气里响起一道落锁声,她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背,“干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用极淡的口吻说:“你要是想坐到前面来,我立刻给你打开。”
犹豫了会,夏冉选择保持现状。
靳司让轻嗤一声,“不是想见我,见到了又不说话?”
夏冉云里雾里,“什么见你?”
靳司让还留着证据,从口袋里掏出便签纸,头也不回地递到她面前。
夏冉额角跳了两下,“这不是我写的。”
靳司让当然知道不是她写的,她的字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她也说不出这么暧昧的话。
夏冉准备销毁这东西,没来得及,被前座的男人眼疾手快地夺了过去,他的另一只手顺势将她往他的方向一带。
鼻尖轻轻蹭过她脸颊,咫尺的距离只维持了两秒,他就松开,“你走吧。”
夏冉屏住的气息卸了大半,手刚搭上把手,又放下,“那便签我帮你扔了?”
“难道不是你想扔?”
“……”
靳司让将便签纸放到扶手箱上,“你拿走吧。”
夏冉不信他会大发慈悲放过她,“你确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所谓,我还复印了几份,你想销毁的这张也不是原件。”他嗓音清淡到像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夏冉一噎,直接拎包下车。
到房间时,沈岁安正在跟人通电话,她洗完澡后这通电话还没结束,没多久,夏冉收到靳司让消息,让她下来一趟。
她不明所以,以为他是又想到了什么法子折腾她让她羞愧,慢吞吞地换上衣服下楼。
靳司让就站在门口,听见动静,侧过身,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夏冉接过,往里看了眼,愣住了。
靳司让没有留下的打算,迈开步子走了,夏冉叫住他,“哥。”
她的步子迈得很急,没注意到还有一节台阶,脚一崴,扑进对方怀里。
靳司让稳稳接住她,等她站直也没松开。
夏冉鼻尖有些发红,“你要上来坐坐吗?”
靳司让眼神沉甸甸的,“你是打算再开一间房?还是说你已经有了答案?”
夏冉喉咙一梗,靳司让说:“要是没有这个意思,就别随便开口邀请。我是抱着要和你纠缠一辈子的心情和你相处,但不是在床上。”
他一副生怕被人坏了清白的模样,迅速松开手,只是没走出几步,衣摆被人揪住,细细软软的声音从身后浮起,“我打算去参加悼念会了。”
靳司让微微失神,许久才嗯了声
依譁 。
夏冉回去前一分钟,沈岁安才结束通话,进了浴室。
等她洗完澡,夏冉立即开启话题:“你是故意不告诉我到站时间的吧?”
沈岁安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少装无辜了,我还不了解你?”
沈岁安活得很简单,在她的世界里不存在瞻前顾后和权衡利弊,想要什么她都会自己去主动争取,就像曾经的夏冉。
和夏冉不同的是,她直率的性格是被优越的家世养出来的。
沈岁安耸耸肩,一副随你怎么认为的无畏姿态。
夏冉也不是真的想跟她秋后算账,拍拍沙发,示意她过来。
沈岁安握着水杯,慢腾腾地朝她走去,屁股刚粘上沙发,被夏冉一把撩起刘海,露出一道尚未痊愈的青紫痕迹。
她装傻充愣地笑了两声,“被你发现了啊?”
夏冉一阵好笑,“我又不傻,就算傻,眼睛也不瞎,你这空气刘海能遮住这么长的疤?”
沈岁安故作后悔,“早知道这样,就晚几天等伤口彻底愈合后再来找你了。”
夏冉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过去,“你在丽江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不对劲了。”
沈岁安露出诧异的神色,“那你怎么不直接戳穿我?”
夏冉说:“你不想告诉我,肯定有你的理由,没必要不依不饶非要个答案。”
只是她没料到,沈岁安隐瞒她的是自己受伤的遭遇。
“别再有下次了。”夏冉郑重其事地说。
沈岁安笑眼盈盈地同她保证,夏冉瞅着她一脸讨好的神色,轻哼一声,解开塑料袋,倒出里面的医用消毒工具。
沈岁安心领神会,主动把胳膊递过去,一面好奇地问道:“你这些东西是从哪变出来的?”
“靳司让给我的。”
“什么时候给你的?”
“在你专心处理工作的时候,我下去过一趟。”
沈岁安有些错愕,“我觉得他跟你形容的有出入。”
夏冉拿出一根干净棉签,伸进碘酒瓶,棉头很快变成紫红色,“没出入,个高腿长,宽肩窄腰,比闫野帅多了。”
“你看人真的好肤浅。”沈岁安嫌弃地白了她一眼,“我说的是内在,他和你口中冷漠无情的形象不太一样,我反倒觉得他这人挺细心的。”
她下巴一抬,指了指药品袋,有理有据的,将夏冉堵得哑口无言。
沈岁安趁热打铁,又说:“如果不是细心,那就只能是爱屋及乌了,夏冉,他还在乎你,你也还在乎他。”
夏冉生硬地扯唇笑了笑,“这话算是我今天第二回听见了。”
怕说多了,激起她的逆反心理,惹她厌烦,沈岁安及时终止话题,收回简单处理后的手臂,将受伤的右腿搭到她大腿上,随口问了句:“你们和闫野是什么关系?”
“算是朋友,后来没联系了。”
“那你们也不知道他去了丽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冉摇头,片刻说:“你把照片再给我看几眼。”
沈岁安从沙发夹缝里找到自己手机,解锁好屏幕递给她。
照片里的闫野环抱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夏冉视线往下滑了些,定格在他空荡荡的右侧裤腿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的腿怎么了?”
她对这事毫不知情的反应,让沈岁安有点差异,“我只听别人说过一次,好像是五六年前出了车祸,一条腿膝盖以下截肢了,现在戴的假肢。”
夏冉脸微微发白,大脑一片更是空白,想法和情绪全都被隔绝在外。
沈岁安问:“你还有他联系方式吗?”
夏冉回神后又摇头,“一年前换了个微信号,没加回来。”不止闫野的,在桐楼认识的人,除了靳泊闻,她都没主动去加。
沈岁安知道她对桐楼存在解不开的心结,微叹一口气,“你要是实在好奇,我在微信上帮你问问,要不顺便再提一嘴你现在就在桐楼?”
夏冉觉得没必要,“不过你可以提一嘴他奶奶身体不好,他最好抽空联系她一下。”
这逻辑说不通,沈岁安说:“我和他也只是加了微信的关系,连他哪里人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他奶奶是谁?”
夏冉没有要帮她圆谎的意思,“这就得看你怎么编了。”
“你可真能难为我。”
沈岁安露出为难的表情,隔了一会,才打开另一个话题:“你在桐楼待了三四个月,阿姨有消息了吗?”
夏冉顿了顿,“还没有。”
沈岁安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会找到的。”
夏冉不置可否地一笑。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提起方堇,早在沈岁安察觉到夏冉心理状况异常时,两个人就坦诚地沟通了一番。
那时候夏冉说:“我妈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我只想要她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时间一长,我开始哄骗自己,只要她还活着,身体残缺了也无所谓。”
“直到五年前,我突然意识到她不可能活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她要是还活着,就不可能不会来找我。”
“与其在某个地方忍受着伤痛或精神的折磨,我祈祷她已经死了,在灾害来临的那一瞬间就死了。”
“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不奢求了,只想找到她的尸体,然后跟她说:妈,我来带你回家。”
沈岁安从小被父母放养,血缘亲情淡薄,她理解不了夏冉和方堇之间的羁绊,但她也不打算在夏冉面前作秀一般地放大她的同理心,来证明她是个多善良体贴的人,于是她什么也没说,沉默着抱住夏冉,手掌在她后背轻抚。
她那会是真的瘦,背上就和长了刺,摸起来格外扎手。
后来夏冉决定来桐楼,第一个告知的人也是沈岁安,“我有预感我这次去桐楼,用不了多久就能等到我妈。”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声,“要是找到我妈,还是这副样子,干脆就别活了。”
沈岁安心脏突突跳动着,她想问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什么样子,行尸走肉?还是明明还没放下某个人,却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话到嘴边变成了简单又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三个字:“为什么?”
夏冉说:“我和我妈相依为命十几年,等找到她,安葬好她,我可能就再也没有可以活下去的情感寄托了。”
沈岁安心脏跳动得更厉害了,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害怕,她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那靳司让呢?”
回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沈岁安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目光垂落,看见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
沈岁安看着她晦暗的神情,“现在你的想法有发生改变了吗?”
夏冉垂着头,“我不知道。”
林束说她应该劝宋延清改变靠自残作画的想法,她当时否定了他的话,其实不是因为不想劝宋延清,而是实在劝不了他,更没有立场和资格劝他,过去这几年她自己就是个没多少求生意志的人,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着,靠着心里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才苟且至今。
夏冉又想起第二次见面时,苏岚对她说了句:“我只能从你的描述中,大致推断出他的性格,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他,其实很像。”
苏岚没有说太多,只列举了几个关键词,“喜欢权衡利弊,又爱患得患失,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一开始说的,厌世。”
夏冉敛神,看向沈岁安,挤
LJ
出一个笑容,“我有点害怕,也有点舍不得。”-
靳司让是在第二天傍晚下班后才发现后座脚垫上多出的书。
九成新,除了是夏冉落下的,他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书里有一张卡片,名片大小,不同的是,上面没有身份证明,只有一串网址,非印刷体,更像用牙签一样的细棒沾着颜料,一笔一画写上去的。
边角有些皱,是被人用指腹反复折压过的痕迹。
回到公寓,靳司让打开笔记本电脑,将网址输了进去,反复核对后,摁下回车键。
37
周六上午, 桐楼城南区某公寓内又出现一具尸体,死者为女性,24岁, 尸体被发现时, 呈现溢吊姿态, 经勘验,这次依旧排除了他杀和意外的可能性,初步推断为机械性窒息而死。
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发生自杀案件,在桐楼是第一回, 就在无法确定三起案件中是否隐藏着关联,最近这名女性死者母亲在整理死者遗物时, 发现了一张小卡片, 就放在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的口袋里。
是一串网址,输入后, 弹出的页面设计风格有点像鬼屋的宣传海报, 标题字体很大,类似电视剧里连环凶手留下的用来挑衅警方的血字犯罪预告。
论坛里的无实名留言, 看得人头皮一阵发麻。
123:【我已经很努力地活了二十七年, 但在别人看来,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谁能来帮我解脱。】
asdfgh:【好累啊, 为什么我总是开心不起来?】
clown:【要不是担心我爸妈会受不了,我早就从十八楼跳下去了。】
……
赵茗在其中发现了疑似三名死者的留言记录, ID都很统一, 姓名的缩写,当然也不能排除是巧合。
每条留言下, 都有一个叫“Z”的ID留言,回复的内容也统一:【活不下去,就来找我,我可以帮你。】
赵茗眼神示意网络安全课的同事,小王心领神会,先在公共论坛发了条留言,然后点进这人头像,按照他说的敲下一行字。
小陈凑过去瞄了眼,略带嫌弃地质疑:“哪有人一上来就说'我不想活了,你帮我解脱吧'?再说了,做这网页的人,一看就不是蠢的,我们要是没有完整的故事线铺垫,他肯定不会信的。”
赵茗斜眼睨他,“你还挺懂。”
小陈摸摸后脑勺嘿嘿两声,“电视里都这样演的。”
赵茗气笑了,踹了他一脚,“这么厉害的话,还请您两分钟内给我编好一个靠谱的故事。”
小陈借着打水的名义跑远了。
Z很快回复:【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吗?】
小王按照小陈说的,编了段信服力较高的故事。
Z连着发来几条,明面上在鼓励,实际上全是一些煽动性言论,鞭辟入里,刺人痛处,赵茗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心理状况出现问题的人是他,他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扛得住这种程度的怂恿。
Z又说:【活不下去了,我可以帮助你轻松地离开这个世界。等你离开后,我也会让那些折磨过你的人,付出他们该有的代价。】
小王:【你要怎么帮我?】
小王:【我能当面跟你聊吗?】
Z没再回复。
赵茗沉眸问:“能追踪到这人IP吗?”
小王在键盘上敲击一阵,小陈回来的下一秒,有了结果,地址锁定在冰岛。
小陈一惊一乍,“这犯人牛啊,还能远程操控别人的命。”
赵茗拿文件敲他脑袋,“小王的意思是,他被这教唆犯给耍了,换句话说,我们要找的这个人精通黑客技术,反侦察能力强,也具备一定的心理学知识,总而言之,除非我们的钓鱼行动进展顺利,案件大概率会陷入死胡同。”
小陈神色严肃不少。
沉吟片刻,赵茗问小王:“要是这几名死者生前都浏览过这个网站,但记录都被删除了,还能还原吗?”
“有电脑的话,可以一试。”
让赵茗几人失望了,三名死者都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然而尸体被发现时,电脑全都不翼而飞,桐楼大大小小的交易平台也不见任何专卖信息,不能排除是否存在教唆犯事后销毁证据的可能性。
领导很重视这几起案件,成立专案调查组,在会议上要求赵茗等人尽快侦破此案,避免给社会风气造成更严重的影响。
回警局后,赵茗跟小陈去了趟法医室,等报告书的时候,小陈感叹了句:“那个Z真那么神通广大,还能帮人轻轻松松地死?”
赵茗冷笑,“你知不知道上吊、割腕、喝百草枯这三种自杀方式会给死者生前带来多大的□□折磨?”
专业上的问题赵茗解释不清楚,停顿片刻后他朝靳司让递了个眼色。
靳司让默了几秒才开口,就拿百草枯举例,“目前医学上还没有针对百草枯的疗法,能确定的是,没有人喝下15ml剂量还能生还……另外,它和很多毒药都不一样,不会产生大脑麻痹感,它是让你在意志极度清醒的状况下,体验一点点被埋进沙土里憋死的感觉。如果服用剂量相对小些,刚喝下百草枯的时候,除了恶心,不会有其他不良反应,等它进入你的血液,开始攻击你的肺,你的呼吸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口腔和食道出现溃烂,肝和肾也会失去正常功能,这时候你意识已经完全模糊,离死亡只差一步。”
赵茗总结了句:“靳法医的意思是,要是这几起案子都是这孙子的手笔,他这种行为不叫帮人解脱,相反他是在变着法地折磨人,是实打实的犯罪行为。”
解剖室环境阴冷,头顶的冷白灯光跳灭一霎,小陈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拿到报告书,师徒二人刻不容缓地掉头离开,靳司让叫住赵茗:“我有事跟你说。”
赵茗扭头,狐疑看他,直到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卡片,表情瞬间从迷惑切换成惊诧。
两张卡片质地一模一样,也都装在证物袋里,上面印有一串相同的网址。
赵茗一脸凝重,“你这怎么会有两张卡片?”
情节严重,靳司让没法含糊其辞,实话实说道:“夹在夏冉的书里。”
答案出乎赵茗的意料,他沉默后又问:“那依你看,这是夏冉自己的,还是别人以某种方式给她的?”
这问题乍一听听不出太大区别,实际上可以琢磨出两种含义,前者是将夏冉当成了这几起案件的头号嫌疑犯看待,后者则认为夏冉已经被凶手盯上,没准就是下一个受害人。
第二种可能性,让赵茗一阵唏嘘。
她才来桐楼不过四个月,就被两名罪犯盯上,桐楼这小地方到底跟她结了什么仇什么怨?
靳司让说:“经过鉴定,这些字母可以证实是用白醋描上去的。”
赵茗没听明白。
靳司让解释:“白醋中的醋酸会轻度腐蚀纸张的纤维,在火焰烘烤下,被腐蚀的地方比不被腐蚀的地方更容易烧焦,我们看到的棕白字迹实际上就是被轻度烤焦后的颜色。”
赵茗沉吟片刻,“也就是说,死者拿到的卡片上原本看不出字迹,是教唆犯通过某种方式告诉了他让字迹显性的方法。可要怎么告诉,也是通过网络,还是私底下接触?”
靳司让没接他的话,“我出去一趟。”
赵茗猜出他的动向,“行,有事联系。”-
夏冉领着沈岁安在桐楼玩了几个下午,才想到要带她去自己书店看一眼。
暑假人多,尤其是二楼借阅室,塞满人,夏冉在靠近楼梯的位置见到了之前穿女装来店里的男生。
流浪汉被杀一案结案后,她就没再见过他,间隔一个多月,他还是那身打扮。
沈岁安环视一圈,气咻咻地说:“夏冉,你太过分了。”
听着她没头没尾的指责,夏冉一脸迷茫,沈岁安指着林束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眼睛粘过去,“你店里有这么多帅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夏冉:“……”
沈岁安是个自来熟,很快和店里几个人打成一片,托她的福,夏冉知道了那男生的名字,江浔。
沈岁安从吧台那
丽嘉
拐了杯果茶,递给江浔,“我去过几次日本,最近一次是在去年年初,发现大街上有不少男生就是你这种风格的打扮,好像被称为——”
她没回忆起来,江浔替她补充:“无性别男孩,说得直白点,就是我们的内心是个男人,但打扮的时候没有性别界限,穿一些女性的衣服,脸部化女性妆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岁安好奇地问:“那你家里人同意你这么打扮吗?”
江浔苦笑,“桐楼这地方比岁安姐你想象中的还要封建。”
夏冉抬头看了他一眼,听见他又说:“不过生活是我自己的,活着不就是为了取悦自己吗?”
夏冉落刀的位置偏了几公分,一次性手套被划破,手指也被割出一道细长的划痕,尖锐的刺痛将她意识拉扯回来,她摘下手套,打开水龙头,将血迹冲洗干净。
沈岁安露出赞赏的神情,踩着细高跟下楼,对形如空气的夏冉感慨了句:“小伙子不仅长得好看,价值观还这么正,夏冉,我觉得你应该多向他学习。”
夏冉当作没听出她的潜台词,扯了扯自己衣服,“我现在身上穿的就是女装,如果你还想要我内心变成男人,这辈子是没可能了,等我投胎吧。”
沈岁安看出她在装傻充愣,决定把话挑明了说:“他刚才说的太对了,人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而是为了取悦自己而活着的,以前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现在是太在乎靳司让的未来了。”
夏冉是真的佩服沈岁安,佩服她什么话题都能被她延伸到靳司让身上。
她不接茬,粘好创可贴后,取下一副新手套戴上,调了两杯果茶,其中一杯加满冰块的给了沈岁安。
沈岁安接过,一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说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你是和他谈恋爱,又不是和他的未来谈,做人最重要的还是享受当下,更何况,你俩现在算屁个兄妹,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当初发生的事,没准这回还会有人夸你俩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在一起那会也已经不是兄妹,该有的流言蜚语还不是一点没少?
夏冉还没来得及将吸管塞进她嘴里,好堵住她喋喋不休的热情,远远看见一道酷似靳司让的身影朝书店走来。
沈岁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乐到不行,“说曹操曹操就到。”
靳司让先对着沈岁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夏冉:“我有事找你。”
沈岁安吹了声口哨,“找我们冉冉谈情,还是说案啊?”
回应她揶揄的是靳司让公事公办、不带半点私情的语气:“有案件需要她协助调查。”
一回生二回熟,夏冉平静地抬起下巴,指了指休息室,“去二楼说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气炎热,休息室没开空调,热得跟蒸笼一样,夏冉找到遥控器,调到23度,空调是新买的,制冷效果好,没一会室内温度就降了下来。
靳司让不是第一次来这,驾轻就熟地坐到单人沙发上,夏冉给他倒了杯水,他没动,“不喝。”
夏冉哦了声,将水杯挪远些,避免碍他的视线。
见她不紧不慢地在自己对面坐下,靳司让睨她,“我要柚子柠檬茶。”
夏冉实话实说:“柚子今天用完了,没法给你做。”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那眼神看上去有些微妙,细细琢磨,还装着“知道它好卖,你为什么不多备些”的不可理喻。
“……”
夏冉还没开始跟他争论,就口干舌燥的,她拿起茶杯喝了口,正要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先一步开口:“你喝我的水做什么?”
那语气比眼睛里藏着的“不可理喻”成分更多。
她手一顿,“你不是不喝?”
他把问题丢回去,“你不是没有柚子?”
夏冉一噎,现在才明白他说的要和她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到底什么意思。
以她现在耍嘴皮子的功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认命地起身,“我去给你重新倒一杯。”
“不用。”靳司让夺过她手里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慢条斯理的姿态,把再普通不过的凉白开喝出了一种抿龙井的气质。
等他放下茶杯,夏冉问:“有案子需要我协助调查是什么意思?又出什么事了?”
靳司让没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从商务包里掏出被证物袋密封的卡片,推到她面前,“这东西你是从哪得到的?”
夏冉没见过这东西,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东西。”
靳司让盯住她的脸认真看了会,她的困惑不像装出来的。
“是这本书里夹着的。”他拿出那本深蓝底的书籍,放在茶几上,目光沉沉锁住她,等她的解释。
夏冉愣了下,她找遍了书店和出租屋各个角落都没找到这本书,原来是在他那里,“是那天晚上落在你车上的?”
靳司让嗯了声,拨通赵茗的电话,摁下免提键。
夏冉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游走,心里的疑惑重了几分,沉默两秒说:“这书不是我的,是之前来我这的一个画家留下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靳司让、赵茗他们介绍宋延清这个人,思前想后也只找到这个代称。
说完夏冉再次垂眸。
卡片靳司让没收走,还摊在桌面上,那串棕黄色的字母看得她心生不适,“这网站里有什么?”
靳司让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逮着她话里的细枝末节问:“之前是什么时候?”
“我落下书的同一天,应该是三天前。”
赵茗在电话里插了句:“你说的那画家叫什么名字?”
夏冉说:“宋延清,不是桐楼人,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桐楼,原先又是哪里的人,我不太清楚。”
赵茗又问:“那天他有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异常亢奋,或者异常萎靡的情绪?”
夏冉回忆了下,“非要说的话,他挺亢奋。”
赵茗:“他有没有和你透露他会出现这种情绪的原因,或者你有没有从和他的交谈里捕捉到一些信息?”
夏冉左手搓了搓右臂,沉默的间隙,听见滴的一声,类似空调温度被调高的声音,她下意识抬眸看了眼靳司让,他已经恢复到慵懒的坐姿,双手交叠搭在大腿上,看向她的眸光沉沉如海。
夏冉松开手,深吸一口气说:“他有轻生的念头。”
她记性不算好,但那天进行的所有对话,她至今能清晰且有条有理地转述出。
电话那头的赵茗和小陈面面相觑,接收到他的指令后,小陈调出宋延清的详尽资料。
Y省人,六年前和妻子离婚,夫妻俩有个共同的儿子,离婚那年不满两周岁,三年前宋延清来到桐楼定居,一直没离开过桐楼。
赵茗记下资料里显示的住址,正准备去了解情况,就听见夏冉补充了一句:“前天上午,他也来过一次。”
当时夏冉还以为他是来找回自己丢下的书,面带抱歉地说:“书被我弄丢了,还没找回来。”
宋延清一头雾水,“什么书?”
“《月亮与六便士》。”
宋延清拖着调哦了声,不以为意,“里面的情节我都能倒背了,要是找不回来就算了,你也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其实那天,夏冉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他来的时候,脖子上缠了条丝巾,系得有些松,散开后我看见了他前颈有一圈很明显的勒痕,像是被麻绳那种东西勒的,我问他怎么弄的,他跟我说是他自己勒的。”
来书店的前一天晚上,也是落下书的那天夜晚,宋延清去杂货店买了条麻绳,打算在出租屋上吊,学梵高,在身体最痛苦的空档,画出惊世名作。
但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迁延性窒息这
䧇璍
个度他一个外行根本把控不了。
双脚悬在半空一会工夫,人就撑不住了,借着仅有的一点力气,蹬上旁边的圆凳,取得支撑点后,费力摘下脖子上的绳索,勉强捡回一条命。
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身体在痛苦地抗议,他的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用力喘气。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宋延清都感觉自己脖颈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呼吸困难,意识逐渐变得朦胧,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以为这一觉会直接带他走向地狱,然而第二天醒来后除了轻微的不适外,无事发生,先前的窒息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宋延清苦笑着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这种感觉,比我这几年的生活还让我痛苦,以后自杀这种事,我不会再轻易尝试了,我也算是认清了,我没梵高那种天赋,这辈子都当不了他,走歪门邪道没用,我要想画好画,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慢慢来。”
夏冉努力将自己从回忆中剥离出来,总结道:“前天来,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也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稍作停顿后,她问:“他出什么事了?”
赵茗沉声说:“现在还没事,但不难保证之后会不会发生些什么。”
挂断电话后,在一旁许久未出声的男人用低哑的嗓音解答夏冉一开始的困惑,手指轻轻点了下卡片,“这是诱导人自杀的网址,桐楼最近发生的几起自杀案大概率都跟它有关,你口中的宋延清很可能也是受到它的挑唆,才会采取这种极端行为。”
夏冉心脏极速跳动几下,视线飘忽一阵,落回到卡片上。
靳司让起身,见她还呆坐在原地,催促道:“跟上。”
“去哪?”
“宋延清家。”
夏冉拉平唇线。
靳司让戳穿她,“我知道你是想等我走后单独去见他,但没必要,赵茗现在已经出发,你要是不坐我的车,没法抢在赵茗前见到他。”
夏冉其实并不在意会被赵茗抢先见到宋延清,她唯一在意的点是,会被他听见她和宋延清关于自杀话题的交谈,以此察觉到目前的她也存在着过激的情绪和想法。
犹豫了会,夏冉还是跟他去了,路上她给宋延清打了几通电话,宋延清都没接。
靳司让分出半个眼神,在后视镜里寻她的脸,“你和宋延清怎么认识的?”
夏冉心不在焉地说:“前不久他来我书店卖画,之后我托他帮我设计纹身图案,一来一去,才慢慢变熟的。”
听完她的概述,靳司让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
书店离筒子楼更近,车开到目的地时,赵茗还没到,夏冉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动静。
靳司让皱了下眉,往前走了两步,身子挡在夏冉面前,然后从包里拿出手套戴上,门没上锁,轻轻一转就开了。
难闻的味道顺着风扑到两人的鼻腔,夏冉露出不适的反应,眼睛正要往里探,靳司让在这时转过身,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往自己怀里带。
清冽的气息驱散腐烂发臭的气味,他的嗓音似乎染上了他胸膛的温热,变得更有人情味了:“别看。”
38
回到自己出租屋后, 夏冉脑子还是空的,像被人挖出脑髓,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 一点思想和情绪都装不进。
喉咙干涩胀痛, 是吞刀片一般的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 身前一片光被挡住,她慢腾腾地抬起头,迎上靳司让波澜不惊的视线,他这会没戴手套, 白皙瘦直的手指握住矿泉水瓶,往她前面一递。
“谢谢。”夏冉接过, 猛灌几口, 喉咙的酸胀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发声却还是哑涩感明显,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凌晨两点到五点。”
夏冉若有若无地嗯了声, 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大了些,捏得塑料瓶身咔咔的响。
“昨天你没住这?”靳司让这话多少带点明知故问的嫌疑, 从现场混乱的景象看, 宋延清并非死得悄无声息,如果她当晚就在隔壁,不可能听不见一点动静。
夏冉点头,“和岁安一起, 住在酒店。”
她一刻不停地问:“他怎么死的?”
“机械性窒息。”靳司让没说是自杀还是他杀。
“你们有发现任何指向谁是凶手的线索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即便已经发现了尸体,呈现出的又是溢吊姿态, 夏冉还是敢打包票说宋延清不是自杀的, “他确实尝试过自杀,可那次之后他就断了这种想法。”
说完, 她突然想起之前被她遗漏的细节,“他还跟我提到过他孩子,他说要等功成名就后回去看他。”
这句话被经过的赵茗听见,他嘴角突地下沉,脚步也停下了。
宋延清会为了自己孩子活下来这个道理,在赵茗看来就是无稽之谈,当年他可以为了追逐不切实际的梦想,抛妻弃子,这么多年也没回去过一次。
这样的人,很难指望他有天会突然醒悟,惦念起曾经被他弃如敝屣的亲情。所谓的功成名就,也不过只是个兑现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
屋里屋外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霎,赵茗掉头折返回宋延清的画室,恰好遇到问询完的小陈,“这一层居民怎么说?”
“确实听见了不小的动静,像什么东西被撞倒,说话的声音倒是没怎么听见。”
赵茗若有所思,转头又问现场痕检人员:“找到电脑了没有?”
“没有。”
墙体单薄,隔音效果极差,几个人都没刻意压低音量,这两句对话经过削弱完完整整地飘到夏冉耳朵里,她的大脑像被重击了下,短暂的惛懵过后变得无比清醒,趿着拖鞋跑了出去,站在警戒线前,朝里面正在和痕检人员交谈的赵茗喊了句:“宋延清之前用过书店里的电脑。”
她回忆了下时间,“落下书的那天和第二天上午。”
赵茗收敛错愕的神色,走过去问:“落下书那天之前,他有动过自杀的念头吗?”
夏冉摇头,“在我面前,没有。”
赵茗和小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片刻赵茗又问:“电脑还在吗?”
夏冉点头,“书店里用的一直是台式电脑。”
赵茗思忖的时候,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现在能跟我们去一趟书店吗?”
夏冉无意识地看了眼靳司让,迟缓地应了声好。
夏冉到书店的时候,沈岁安已经走了,听林束说是和江浔一起走的,去参加一个变装party,夏冉不由松了口气,她和沈岁安一样,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她不想沈岁安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要陪她面对这种事。
赵茗和小陈在送夏冉来书店后,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临时回了趟警局,开了个简短会议,十五分钟后才再次出现在书店门口,两个人穿的都是便衣,碍于之前见过几回,林束很快认出了他们。
兴师动众架势很难不让人多想,尤其在看到夏冉将他们领到书店唯一一台电脑前,没一会工夫,几人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林束走到夏冉身边,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夏冉的嗓音更轻,几乎到了呢喃的程度,“在宋延清的出租屋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话带来的冲击力巨大,林束花了足足两分钟才平缓好情绪,抬眼朝赵茗那看了眼,恰好这时对方也看了过来,准确来说,是看向夏冉的,漆黑的双瞳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赵茗几人只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书店一下子空了下来,夏冉后知后觉涌起一阵无力感,伴随间歇性的刺痛,就好像有人拿针管扎进她的身体,将她的力气一点点地抽干。
她到休息室躺了会,没多久奇迹般的睡了过去,醒来是傍晚六点,屋外天色依旧敞亮,一开窗,翻涌在空气里的热浪扑面而来。
那会靳司让已经完成了初次解剖工作,他边解橡胶手套边说:“宋延清前颈有三道勒痕,一道颜色较浅,应该是他前天晚上尝试自杀后的痕迹,另外两道勒痕有小面积重合,创面粗糙,是用同一条麻绳勒的,也就是我们在他家找到的那条吊住他的麻绳。”
沉默片刻,赵茗捂着下巴应了声,表示自己已经
丽嘉
消化完这段信息。
靳司让继续往下说:“缢死和被人勒死都属于机械性室息的一种,但两者致死的原因不同,缢死是由重力作用压迫颈部造成室息而导致的死亡,而勒死则是用除重力之外的力量压迫颈部造成窒息导致的死亡,所以缢沟多在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勒沟多在甲状软骨或其下方。”
“缢索造成的索沟与勒索造成的索沟,两种的特点也完全不同。缢索的索沟呈非闭锁状,有提空现象,着力部最深,向两侧逐渐变浅,索沟的上下缘与缢沟间隆起处有出血点;勒索的索沟呈闭锁环状,深度均匀,结扣处有压痕,勒沟多出血,颜色较深。”
赵茗听得脑子嗡嗡响,虚心请教道:“麻烦您说简单点。”
靳司让冷淡地总结:“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他杀后伪装成自杀的现场。”
赵茗脸上不见丝毫诧异,只有意料之中的镇定,“事实上我们那边也有发现。”
他刻意顿了下,“我们在夏冉书店找到了宋延清的上网记录,证实他浏览过卡片上的网站,后来我们让网络安全部门的小王也去了趟书店,让他还原了宋延清和那教唆犯的聊天记录,宋延清极有可能就是被这教唆犯杀死的。”
通过三天前的记录,确实可以看出宋延清有明显的自杀倾向,但在两天前,他又一次登陆这个网址,明确向那教唆犯表明自己后悔做出自残的行为了,从今往后他只想好好活下去。
教唆犯的态度瞬间变了,不再温声细语地诱导,而是逮着宋延清的痛处,开始进行各种人身攻击,例如:【你为了你的狗屁梦想,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这么多年,活出了一点成就吗?像你这样自私自利、一无是处的人,活着也是污染环境,就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在犄角旮旯。】
直到最后,宋延清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以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终结话题。
Z就和消失了一样,没再回复。
赵茗说:“目前还没找到前几名死者的笔记本电脑,大概率是被到过现场的教唆犯销毁了,如果宋延清真是这人杀的,那他在杀人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销毁证据,要是被他知道宋延清上网用的电脑在夏冉书店,说句不好听的,夏冉可能有危险。”
靳司让对这说法存疑,“他是个精通电脑的人,不可能到现在还查不到宋延清的IP地址,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动静,不符合他谨慎的作风。”
“你是说,夏冉不一定是她的目标。”
“我不知道。”靳司让说,“我怕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他没回答-
今天书店提前关门,夏冉正要去酒店,接到沈岁安打来的电话:“我还在外面,今晚就不回酒店睡了。”
上大学的时候,沈岁安就经常夜不归宿,身边男友换得比衣服还勤快,开放的恋爱观当时没少遭到非议,夏冉是她身边为数不多没有点评或干涉过她私生活的存在。
但考虑到最近的桐楼不太平,夏冉这次多提醒了句:“注意安全,隔段时间就给我留言,要是遇到什么事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会一直开机。”
沈岁安爽快应了声好。
夏冉将门锁好,转身,不期然看见靳司让颀长的身影,他双臂环胸,懒懒散散地倚在路边一辆黑色奔驰车上,路灯停滞在他脸上,多了几分雪落香杉的清冷感。
她确信他是在等他,但不能确定他是为什么等他,挣扎两秒,她朝他走去。
靳司让在她开口前问了句:“吃过饭没有?”
夏冉嗓音迟疑了下,“还没吃。”
以为下一句会等来“正好一起”,却听见他倏地跳了话题,“晚上住哪?”
“酒店。”
“你朋友去哪了?”
夏冉含糊:“她有点事。”
靳司让继续问:“你晚上一个人住?”
夏冉顿了两秒,点头,紧接着她看见靳司让似乎笑了下,笑容很浅,消失得比出现时还要突然。
靳司让敲出一根烟含上,火光被风吹得一亮一灭,烟雾飘到他眼睛里,他略感不适地眯了眯眼,用囫囵不清的嗓音说:“这几天睡我那。”
夏冉没反应过来,先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然后是惊异,“我为什么要和你睡?”
靳司让嗤了声,拿开嘴里的烟,一字一顿地说:“让你失望了,我说的是,睡我那,不是和我睡。”
一股热气轰地涌向夏冉大脑,很快舌头也变得麻麻的,说话都不利索了,“我也不是那意思。”
靳司让不打算了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了防止她继续“误解”自己刚才没头没尾的一句“邀请”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他原封不动地复述了赵茗在法医室里说的那些话当做澄清说明。
一个局外人,突然被告知自己可能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换作是谁,都需要时间消化,夏冉抿唇不语,视线从对面男人脸上挪开,低头看向自己脚尖。
靳司让将她长达数秒钟的沉默当作她是在绞尽脑汁思考拒绝自己的合理说辞,他掀了掀眼皮,唇角扯出一点嘲讽的笑,随后用一种洞穿人心的语气说:“你在害怕什么?还是说你觉得,跟我在同一屋檐下睡几晚的危险要远远大于你被凶手盯上灭口的概率?”
不知道为什么,夏冉突然想笑,她将手背在身后,往衣服上抹了抹掌心的汗液,故作自然地开口:“那你得等我会,我需要准备换洗的东西。”
“不用。”
靳司让掐了烟,“上车。”
夏冉坐上副驾驶后,才知道他说的不用是什么意思——
后座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装有几套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显然是有备而来,夏冉有理由相信要是她刚才没答应,以他的脾气,会直接将她丢进车里,再绑回他的公寓。
两个人去公寓前,先去附近一家老字号面馆吃了碗牛肉面,吃完后夏冉以为他会直接回公寓,结果听见他没什么情绪地说他要先去附近散步消食。
夏冉看了眼时间,“那我先过去。”
“你知道我住哪?”
“你跟我说,我就知道了。”
靳司让睨她眼,让她省省,随即又拿出她过去在一中迷路的经历嘲笑她,“我不想把力气浪费在满大街找你这件事上。”
夏冉没话说,转瞬被他牵住了手。
她愣了下,但没挣脱开,两个人沿着花园绕了几大圈,到公寓已经是一个半小时后的事,夏冉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
他的公寓和想象中的一样简洁,厨具都是崭新的,客厅很空,只有一张L型深棕色真皮沙发和配套茶几,没有电视,投影仪架在沙发右侧的单排储物柜上。
靳司让先洗的澡,出来时穿了件翻领绸缎料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刘海盖住了大半眉眼,手里捏着一条烟灰色毛巾。
他将毛巾随意往肩上一搭,越过她,去阳台抽了根烟,回来时,看见她单手环膝,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横着,应该是在看视频。
消瘦的身躯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像被切割成两部分,一部分停在他遥远又虚幻的记忆里,还有一部分活在没有他的现实里。
看上去孤独又忧郁。
——孤独、忧郁,两个和曾经的她完全不搭的形容词。
究竟是从什么开始,她变成了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喉咙突然传来钝痛,靳司让曲指捏了捏,开口时声线和平时一样,听不出什么异常,“你睡我房间。”
“那你呢?”
“我睡沙发。”
夏冉愣了下,指着靠近门洞的那扇门,“不是有两个房间?”
“那里面没床,全是文件资料,你是想让我睡在纸堆里?”
她哪是这个意思?
靳司让不给她机会解释,又说:“如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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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睡那个房间,那也得给我两天时间整理。”
明天是周六,但按现在局里的情况,加班加点工作是必然的,大概率连半天时间都抽不出。
“等这个案子结束,我可以陪你去趟家具城,你想买什么样的床都随便你。”
他语气里的骄矜多到快要满出来,仿佛陪她是一件特别纡尊降贵的行为,她不答应,就是她不识抬举。
夏冉又气又笑,“我还什么都没说。”
靳司让懒懒递去一眼,“我不聋,知道你什么都没说。”
听见他这么说,夏冉觉得他更加不可理喻了,“那你的思绪发散得是不是太过头了?你从哪看出我想睡那个房间,又迫不及待想和你去家具城?”
靳司让的耳朵被从头发滴落下来的水珠堵住了,他什么也没听见,五秒后,空气里多出一道低哑的嗓音:“把裤子脱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像烟花在耳边炸裂,夏冉心脏也快炸开,勉强找回自己声音,支支吾吾地问:“你干什么?”
“给你缝裤子。”
靳司让趁她毫无防备之际,弓下腰,手指穿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勾破的冰丝阔腿裤,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一条弯曲的线。
收回手后,他的神色依旧自若,让人分不清刚才的触碰是有意还是无心。
意识到自己曲解了他的意思,夏冉臊得慌,耳廓热腾腾的,隔了几秒,她强装镇定地岔开话题,“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针线活?”
靳司让不咸不淡地说:“以前经常给死人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夏冉喉咙一梗,面无表情地说:“不用缝了,夜市二十一条买的,也穿了几年,该丢了。”
“随你。”靳司让没强求。
夏冉拿着他准备好的洗漱用品进了浴室,装的淋浴器,里面很干净,瓷砖缝隙里不见一点泥垢,像刚清洁过。
沐浴露是西柚味的,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想起了过去。
那年夏天,蝉鸣格外扰人,天气也热得让人大脑一片混沌,她总是恹恹地趴在他胸口,闻他颈间的西柚香,像离开水的鱼,重新回到水里,顿时身心舒畅。
她不满足于此,开始拿自己的呼吸去蹭他的身体,每每那个时候,他都会别开脸,声线嘶哑,“别闹。”
她压根不听他的警告,谁让那时候,她最爱看的就是他被自己挑逗时,假装坐怀不乱的模样,而他最爱的是她的唇,水润莹泽,尝起来清甜。
夏冉闭了闭眼,逼退脑海里翻涌的思绪,打开淋浴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靳司让给她准备的睡衣也是绸缎面料,质感柔顺,烟粉色,穿在身上很衬肤色。
夏冉拍拍自己的脸,收拾好脏衣服走出浴室。
听见开门的动静,靳司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沉着嗓说:“晚上睡觉前,把门锁好。”
夏冉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跟防狼一样防着他,摇头说不用,“我习惯不锁门睡觉。”
靳司让扯唇笑了笑,“你有信心觉得我不会趁人之危,但我没那自信,我不能保证我真的不会对你做些什么。”
语气坦荡,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禽兽语录。
夏冉突然想起了同学聚会那晚的吻。
她很清楚,他现在说的“做些什么”,远不止一个吻那么简单。
“你前几天晚上说过的。”
“我说了什么?”
夏冉每个字都记得很清楚,“我是抱着要和你纠缠一辈子的心情和你相处,但不是在床上。”
靳司让像是刚想起有这回事,极淡地哦了声,然后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我随口一说的你也信?”
第二句话带着几分自嘲意味:“那你是真把我当成人看。”
39
关上门后, 夏冉嗓子回到又干又涩的状态,小茶几上放着水壶,插着电, 水温保持在20度。
旁边还有个抹茶色茶杯, 洗得很干净, 一点灰尘不沾。
她连着灌下两大杯,嗓子才舒服些。
手机屏幕亮了下,以为是沈岁安或苏岚发来的,拿起看, 是一条广撒网式的约炮垃圾短信。
隔了几秒,又多出一条, 还是不同号码发过来的。
一键清除后, 她打开微信,点进苏岚头像, 不带半分委婉地切入主题:【我身边又有人死了, 警察说可能是自杀。】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苏岚发消息,苏岚回复得很及时:【这个人的突然离世让你害怕了吗?】
宋延清和她的交集, 不比她和汪有亮他们来得深, 对于他的死,夏冉没到悲痛的地步,带给她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夏冉:【我不知道,可能是发生得太突然了, 我还没接受。】
夏冉:【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死了, 他会变成什么样。】
几年前, 夏冉在网上看到一个问答题:生离和死别哪个更痛苦?
她想起了靳司让和方堇。
一个是撕破脸后在对方心里剜下一大片肉的生离,另一个是来不及说再见的死别, 两种感情融合在一起,无法剥离开。
另一方面,它们的存在本身共同构成了她记忆链条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这么多年,她被封锁在缺氧的环境里,被慢性的无力感折磨得死去活来,却也靠着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痛苦支撑到现在。
她没法和任何人抱怨,因为这是她自找,痛苦带给她的后遗症也远超乎她的想象。
她变得厌世,连情绪都没法无遮无掩地表露出来。
如苏岚所说,她就像在走靳司让走过的路,八年孑然的时光,让她变成了另一个靳司让。她的神经敏感又脆弱,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天彻底崩坏。
现在的靳司让没以前那么疯,但她能察觉出,他骨子里的淡漠和狠戾还在。
如果有一天她想死了,他不会拦她,他会陪她一起下地狱。
也可能,在她踏出那步前,抢先拉她下地狱。
两分钟后,苏岚在回复的消息里一针见血地挑明:【你不愿和他复合还有一个原因,你怕就算你和他重新在一起了,埋在你心里的炸弹还是会引爆。】
夏冉第一次肯定了苏岚的分析:【是。】
苏岚:【我还是那句话,你是给他选择权的人,但真正做选择的人还是他,不管你的未来是什么样,你都该正面迎接,畏手畏脚、一味地权衡利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夏冉没再回消息,将手机反扣在床头柜,顺手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能睡着,重新拿起手机看,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睡意还是很浅,尿意先涌了上来。
两室一厅,主卧带独卫,夏冉开了床头灯,走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反复尝试几遍,都没打开,犹豫后,脚尖一转,打开卧室门。
外面光线昏暗,她摸黑绕到门洞另一侧,上完洗手间回来,又往沙发那看了眼。
适应黑暗后,进入眼底的轮廓都变得清晰不少,靳司让平躺着,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似的,横出去一大截,肩膀也宽,显得沙发更小了。
空调温度打得有点低,半张毯子垂在地板上,夏冉走过去重新替他盖住,怕弄醒他,动作落得又轻又慢,连呼吸都是屏住的。
他像是睡熟过去,从头至尾,呼吸声缓慢而均匀,她提到嗓子眼的气息不由松懈下来,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
她这一觉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第二天上午被生物钟叫醒,大脑还没彻底接受身体已经换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睁开眼睛时,整个人是懵的。
屋里屋外安静得过分,她换好衣服离开卧室,没看见靳司让,卫生间有他重新准备好的洗漱工具,和昨晚不同,不是一次性的。
夏冉又出了会神,走到盥洗台前,先用冷水泼了把脸,半眯着眼抬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厉害,里面全是红血丝,用冰箱里的汽水瓶冷敷了会,肿胀感才消退些。
手刚放下,听见玄关处的开门动静,靳司让拎着一袋早餐进入她的视线。
“过来吃饭。”他的声音带点哑,像着凉后的嗓子发出的。
夏冉顿了顿,“好。”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话,吃完,夏冉帮他一起收拾,一面故作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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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地打开话题:“哥,卧室里的卫生间不能用吗?”
“可以用。”
“那怎么打不开?”
靳司让平铺直叙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你有没有试过往外拉?”
夏冉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傻子,又气又笑,“推的,拉的都试过了。”
安静几秒,靳司让淡淡说:“可能被我锁了。”
夏冉难以置信,“你没事锁卫生间做什么?”
靳司让不紧不慢地给塑料袋打了个死结,同时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腔回她:“忘了。”
夏冉成功被他堵上了嘴。
靳司让看了眼时间,提着垃圾走到玄关,半路忽然扭头问了句:“一会送你去书店?”
“这两天不去书店。”夏冉边说边往杯里倒了些水,先用掌心试了下水温,觉得有点烫,就对着杯口吹了吹气,然后才说:“可能会抽个时间和岁安待在一块。”
靳司让没说别的,“最近这段时间,尽量不要一个人独处。”
停顿片刻,他补充了句:“除了待在我这。”
“……”
“哦。”
听见开门的动静,夏冉忙不迭叫住他,“你等会。”
靳司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她拿着一个水杯过来,“你把这喝了。”
他皱了下眉,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他的豪迈让夏冉愣了一愣,半开玩笑地说:“你也不问是什么?万一我给你喝毒药了?”
靳司让像刚反应过来一样,右手勾住她的后颈,沾上些感冒冲剂的唇压了上去,“要死一起死。”
一直到关门声响起后,夏冉还定在原地,心口沉沉的快要喘不过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临近中午,夏冉收到沈岁安的信息,约她下午三点在金地广场底楼的一家甜品店见面。
夏冉回了个好,下午提前半小时出了门。
沈岁安来得比她还早,点完单后,沈岁安问:“你书店怎么关门了?”
不是三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怕她担心,夏冉半真半假地说:“这两天有点累了,歇会,正好你过来,还能陪陪你。”
夏冉抬眼,正好扫到她锁骨处的红印,似乎她也不需要自己陪。
沈岁安也看向她,注意到她眼里的红血丝,微滞后问:“你昨晚没睡好,还是哭过了?”
夏冉顾左右而言他,“我昨晚住在靳司让那。”
沈岁安先是一愣,随后露出欣喜的反应,“你俩复合了?”
夏冉还是摇头。
沈岁安有些失望,拖着腔哦了声,心里的狐疑在沉默里加重几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以后我有什么事都不瞒你了,当然你也别瞒我。”
夏冉迟疑了会,含糊道:“我租的地方,隔壁发生了命案。”
沈岁安懵住了,“那你会不会有危险?靳司让怎么说的?算了,还是我自己去问。”
夏冉看着她掏出手机,诧异道:“你们什么时候加上的?”
“就在我来桐楼那天啊,你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问了句能不能加他微信,本来就是随口一提,没指望他会答应,谁知道,生怕我跑了一样,他二话不说就掏出了手机,要不是我知道你俩的感情深到了什么地步,我还真觉得是我的美色让他移情别恋了。”
“……”
“不过你放心,我俩没背着你聊骚。”
为数不多的对话,都是围绕夏冉展开,当然主动的那个人是沈岁安。
怕她不信,沈岁安大大方方地把聊天记录调给她看,夏冉本来只是打算象征性地扫一眼,注意到左上角一句“选择权在她”时,视线和呼吸同时一滞。
沈岁安没察觉到她的失神,指着屏幕上方那两个字问:“你说他这昵称'十一'是什么意思?”
这问题的答案,夏冉比她更想知道,“可能是随便起的。”
“你要说他叫'J',或者'JSR',我倒能相信他是随便起的。”说着,沈岁安突然改口:“不对,他就不是个随便的人。”
夏冉默了默,坦诚道:“不是什么纪念日,我还上网查过,没查到。”
“要不我帮你问问?”
夏冉飞快摁住她的手,“还是别了。”
沈岁安意兴阑珊地哦了声,退出对话框,趁夏冉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昨晚在party上认识的网红帅哥发去一条消息:“十一是什么意思?”
帅哥回:“爱你的意思。”
沈岁安毛骨悚然,干脆利落地将这油腻男拉黑,抬眼就看见夏冉意味不明的表情。
“是案子有进展了?”她问。
夏冉摇头,“苏岚发来的。”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在沈岁安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刚认识的一位心理医生。”
沈岁安诧异不已,“你在看心理医生?”
“不算。”夏冉花了两分钟同她叙述和苏岚的认识过程。
沈岁安听得津津有味,等她说完,才问了句:“那你觉得你在她的辅导下,状态有变好吗?”
“可能?”夏冉不能确定,唯一清楚的是,她现在的情绪起伏比过去八年强烈许多。
“我倒觉得你比我们刚认识那会活得像个人了,不过我没那么厉害,区分不出这是她的功劳,还是因为你来了桐楼见到了他。”
夏冉脑子卡了一瞬,把刚才准备回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隔了好一会才重新看向苏岚这个问题:【你现在还能回想起喜欢上他时的心情吗?】
不管看几遍,苏岚的这条消息都出乎了夏冉的意料:【我以为你这两天不会问我关于他的问题。】
苏岚:【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夏冉:【我昨晚跟你说了那些话。】
夏冉:【你们心理医生的工作,不是帮助病人摆脱情绪深渊吗?】
苏岚:【就算你昨晚没跟我说这些,我在见到你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你有那种念头。】
苏岚:【更何况,我没以你的心理医生身份在跟你进行这些对话。】
最后苏岚又把问题倒回去:【还记得吗?】
夏冉没回。
沈岁安临时有方案要改,没待多久就回了酒店,夏冉一个人在甜品店坐了会,五点不到,准备离开,刚走到广场中心,微信响了声。
十一:【饿了没有?】
一天没吃过东西,就喝了杯奶茶,胃里空空如也,夏冉实话实说:【饿了。】
十一:【在家等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某个特殊字眼让夏冉心脏一跳,微颤着手指敲下:【我没在你那。】
她看了眼广场上的立钟,拍下发过去:【我在金地广场。】
十一:【我知道了,十五分钟后到,别走远。】
夏冉回了个好。
已经是八月,白昼还是长得过分,太阳还挂着,夏冉去罗森坐了会,落地窗正对着立钟,来来往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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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司让掐得很准,快到约定时间前,给她打了通电话,“我在北1出口的公交车站台附近,你现在过来。”
“好。”
夏冉一路小跑,远远看见靳司让高瘦的身影,和早上出门前的打扮截然不同,现在穿的很休闲,连帽短袖卫衣,浅米色工装裤,左脚放在柏油路面上,另一只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
她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走到他身侧后没按捺住好奇心,“你今天骑自行车去上班的?”
听见她的声音,靳司让微微扭头,“车坏了,停在警局,这车问同事借的。”
夏冉哦了声,视线转了圈,刚往前走出几步,被叫住,“你去哪?”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排公共自行车,“扫码租辆车。”
靳司让蹙了下眉,让她站着别动,自己拿出放在车篮的无纺布袋,取出里面的西装外套,规整地叠好,递到她手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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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拿去垫屁股。”
夏冉慢吞吞地接过,“我不是这意思。”
停了几秒,她正儿八经地补充:“我没有嫌弃座椅硌屁股的意思。”
靳司让的眼神像在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解释起来太费劲,夏冉挠了挠鼻尖,以零点五倍速坐上他后座,西装被她紧紧抱在胸前,“走吧。”
靳司让回头看她一眼,左脚踩上脚踏板,没骑出多少路,一个急刹车,夏冉额头猛地撞到他后背,回过神后,人还是懵的。
靳司让把车停到路边,“衣服给我。”
夏冉照做。
他又说:“抱紧了。”
这声很轻,夏冉没听清,“你说什么?”
靳司让扭头,目光落得轻柔,嗓音却是一字一顿的:“抱紧我。”
40
夏冉的手在半空顿了足足五秒, 才听话地环住他的腰。
分外小心的姿态,似乎还参杂着几分忍辱负重般的抗拒,看笑了靳司让, “我的腰是豆腐做的?”
“什么?”
她仰着头, 脸浸在日光里, 非要说的话,她才更像豆腐做的,肌肤细腻又白皙。
他不动声色地别开眼,还是那句话, 只是字音压得更实了:“我说抱紧我。”
“哦。”夏冉瓮声瓮气,收紧了手, 脑子里突然冒出苏岚的那个问题。
她完全得不出答案, 心动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但发展到喜欢甚至更深一层的爱, 需要经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远远听见摩托的引擎声, 有些吵,但也足够勾人眼球。
不需要夏冉回头, 几秒的工夫, 机车手从绿化带另一侧驶过,车速很快,晃进眼底的只有一截暗黑色的虚影,很快消失在橙红色的暮光里。
夏冉手臂不自觉松懈了些, “哥,你现在还骑摩托吗?”
靳司让蹬腿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 “没有。”
“别墅车库里的那辆还在吗?”
他没回答, “你想骑?”
夏冉声音轻下来,“没有, 我就随便问问。”
夏冉见过靳司让骑摩托的样子,那是发生在高三运动会之前的事,她把靳司让气着了,起因是有天下午她偷溜出去和闫野见面。
那时候靳司让和闫野之间的罅隙,已经在她的努力下缝补上,两个人偶尔会约着见面,但靳司让很讨厌她和闫野单独相处。
夏冉小声替自己争辩,“才不是单独见面,他奶奶也在呢。”
靳司让问:“要是他奶奶不在,你会跟他一起出去?”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闫野看着浑,但不会对她动手动脚,更何况他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而那人不是她。
夏冉没怎么犹豫地点了点头。
靳司让沉默着戴上耳机,不愿搭理她的意思。
靳司让一生气特别难哄,脸臭得能滴墨,夏冉特地斥巨资买了他最喜欢的歌手新专辑送给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买专辑的钱是问他借的,给了他一种自己花钱讨好自己的直观感受,依旧摆着一张臭脸给她看,整整三天都没跟她说过话。
正式开学前的最后一天,闫野到靳家别墅来找他们,三个人待在客厅,夏冉和闫野坐在一起玩游戏,靳司让安安静静地待在单人沙发上刷手机。
那天玩的是竞速游戏:地平线。
夏冉不是闫野的对手,屡战屡败,最后被打压到失去了胜负欲,负气般的撂下手柄,闫野笑嘻嘻地问她发什么脾气。
“这游戏没意思,没摩托玩着帅。”
“你喜欢摩托?”
“喜欢,多酷。”
闫野默了默,“我认识一朋友,他家有摩托,你要是喜欢,回头我问他借一天来骑骑。”
夏冉不以为然,“骑摩托得有驾驶证,而且你还没满十八。”
她说得对,闫野思忖片刻,将时间线拉长,“那等高考完吧,我去考个证,考出来后问他借一天摩托带你兜风。”
这句话夏冉没在听,几秒前,她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是靳司让发来的。
她有点莫名其妙,人就在这,发什么短信?
靳司让:【晚上我们出去吃。】
夏冉:【闫野呢?】
靳司让:【就我们两个。】
夏冉满头雾水地回了个最简单的哦。
两个月后,是闫野十八岁生日,办得简单,就他们三个在小吃街上的一家大排档吃了顿,快结束时,靳司让离开了几分钟,再次出现前,给夏冉打了通电话,要她去趟西侧出口。
夏冉照做,掐着时间点到那,靳司让已经在那等着了,没骨头似的倚在一辆崭新的摩托上,单手执机,另一只手垂在大腿外侧,手上还提着一个头盔。
他今天穿得很拉风,一身的黑,夹克皮衣里搭着一件翻领衬衣,领口略低,衬衫下摆束进高腰牛仔裤里,腰部系着根细窄皮带,显得肩宽腿长,站在闫野面前,有种喧宾夺主的感觉。
夏冉看得眼睛都发光了,顾不上自己刚吃完饭,小跑过去,“你哪来的摩托?”
“问别人借的。”
“你会骑吗?”
靳司让差点被她气笑,“不然我是推着过来的?”
靳司让曾经休学一年,大她一岁,上个月刚满十八,到了能骑摩托的年纪。
但夏冉担心的是:“你有驾驶证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烦不胜烦,直接从兜里掏出一本驾驶证,丢到她怀里,夏冉还没来得及翻,他又抛过去一个头盔,暗红色,和他戴的是同款,只是看着比他那顶新。
“戴好。”
“哦。”夏冉慢半拍地问,“那闫野呢?”
“他自己会回去。”
不疑有他,她又哦了声。
夏冉小心翼翼地坐上他后座,刚拽上他衣摆,他右手一拧油门,直接滑出去几米远,夏冉一点准备没有,脑门撞到他后背,险些飙出高音。
靳司让放慢速度好一阵,她还在惊魂未定地喘气,心跳始终恢复不到正常频率,情绪也高昂,声线在发抖:“哥,你能不能慢点开,又没人追我们,开这么快会死人的。”
靳司让只听到最后半句话,嗤了声,“夏冉。”
他的声音从头盔里闷出,语气略带嘲弄,“你怂不怂?”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针见血地戳穿她故作乖张皮囊下的怯懦,当然类似的话,他也说过不止一回。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比起他来,她是真的怂,不然也不至于怕到先叫停了他们之间这段在外人看来无比扭曲的关系。
夏冉哭腔都快出来了,“我怕你一个急刹车,到时候我整个人能飞出去。”
“怕的话——”后面几个字消失在呼呼的风声里。
“你说——”夏冉凑到他耳边,扬起嗓门,拖腔带调地问,“什么?”
“抱紧我。”他说。
因错愕,夏冉无意识地倒吸一口气,猛烈的风灌进嘴里,堵住她的嗓子眼,她的呼吸迎来短暂的停滞。
裙摆被风吹到扬起一角,她用单肩包压住,将自己大腿挡得严严实实。
但挡不住别的,比如耳廓的潮热,难以掌控的呼吸节奏,还有不断露馅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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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时的她还太幼稚,对待感情也迟钝得过分,完全不知道这种紊乱的情绪意味着什么,想当然地将这当成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后遗症。
后来经过运动会那遭,她的某些意识开始觉醒,终于察觉到自己对他,不仅有心疼,还有一层暧昧又朦胧的好感,再重些,变成了喜欢和爱。
那天回别墅后,夏冉从靳泊闻口中得知,这辆摩托是他送给靳司让的成人礼,却是靳司让主动要的,他们在一起后,夏冉问过靳司让为什么想要这个礼物,靳司让答得很简单:“不是你说觉得很酷?”
……
岂止是酷?
夏冉脸颊被夏日的热风吹到微微发烫,松懈的手臂再次用力箍上了他的腰。
二十分钟后,靳司让将车停在一家杭帮菜餐厅前,店面在小巷里,位置不好找,来的客人不多,桌椅空出一大片。
这家店开了差不多有二十年,夏冉以前经常和靳司让来吃,她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菜单上的价格毫无变化。
夏冉点了份东坡肉和笋干汤,靳司让另外加了两道菜,也是一荤一素。
虽然这几年菜品价格没变,量还是少了些,两个人吃四道菜看上去也没那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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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夏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胃容量,她属于饿得快、饱得更快的类型,没吃几口,就有了饱意,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米饭,想起什么问:“哥,宋延清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还没有,这案子没这么好办。”靳司让岔开话题,“一会吃完饭去趟超市。”
“要买什么?”
“生活必需品。”
“……”
说了跟没说一样。
靳司让挑了离公寓最近的超市,夏冉没什么要买的,一开始只跟在他身后,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的站位发生了变化,变成她在前面走,靳司让在后面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仅隔了不到半米,他低垂的视线稳稳落在她头顶。
上学那会,她的头发留得很长,到了肩背以下,校规不允许女生披发,她就扎一个高马尾,红色丝带环在马尾上,束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有次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前,马尾一晃一晃,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根细绳拴住,跟着晃动,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瘦长的手指捻住丝带一角,轻轻往外扯了下,蝴蝶结散落成一条弯曲的线,转瞬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得以平稳落地。
那条丝带他保留了很久,直到现在,还和她送的手机链放在同一个抽屉里。
拐到生活用品区时,夏冉脚步突然停下,靳司让跟着一顿,他听到了几声对话,用的当地方言,听得不太全,只有“自杀”、“死”这两个字眼听得清清楚楚。
靳司让垂眸看了眼夏冉,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去二楼看看。”
“好。”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像在神游天迹,又像在暗暗较着劲。
靳司让洗澡的时候,夏冉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和水果刀走到流理台前,刀锋刚落在苹果上,想起在超市听到的那些话。
接二连三的自杀事件在桐楼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夏冉光今天一天就听到不少“年纪轻轻的,过得比我们那一代好多了,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太不负责任了”的类似言论。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掏出手机,在微信上和苏岚聊起这个话题。
苏岚:【自杀对于无法理解活下去本身是种折磨的人来说是很重的罪,但你要知道,不快乐、不幸福同样也是。】
苏岚:【说白了,是生是死,都是个人选择,不该被旁观者肆意评判。】
夏冉发了会呆,才回:【你和以前的心理医生都不太一样。】
苏岚还是想回那句“因为我没把你当成我的病人”,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敲下:【哪里不一样?】
细说起来不止一处,夏冉就没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不是不能接受他们对于自杀的看法,毕竟以前的我也是这样。】
夏冉:【跟他在一起前,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过自杀念头,但也目睹了几次他的自残行为,说实话,那会我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觉得他这种行为是对自己还有身边人的不负责,我妈离开后——我和他分手后,我才慢慢懂了,人是会被某种情绪吞噬掉的。】
【你明知道它会对你的身心造成极大伤害,也知道你应该摆脱它,可就是没有办法。】
【真正身处漩涡里的人,是很难自救的,到那时候,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夏冉语无伦次:【大学毕业后,有段时间我连镜子都不敢照。后来辞去在报社的工作,在公寓不知日夜地躺了段时间,感觉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有天心血来潮,我去浴室撕开了黏在镜子上的黑胶布。】
苏岚:【那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夏冉:【一面破碎的镜子,和镜子里破碎的我。】
后来苏岚还发了几条消息,夏冉没看,先她一步掐灭屏幕,重新拿起小刀,很快又开始发呆。
意识处于游离状态中的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容易忽视周围一切微小的动静,直到整个人被环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夏冉回过神,靳司让的下巴就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滴落,她的衣衫被打湿一小块。
夏冉迟钝地垂眸,看见自己的左手正被另一只大手紧紧包住,她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刀锋离他的手背一寸之隔。
她瞬间僵住了,“快松手,刀会划伤你的。”
靳司让没听她的,“不想我被划伤,你就松开刀。”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听愣了夏冉,几秒后她松开手。
靳司让保持环抱住她的姿势:“你刚才在干什么?”
夏冉:“切水果。”
靳司让目光压下来,“水果呢?”
夏冉又是一愣,视线偏了几度,看见脚边已经摔得稀巴烂的苹果,像是刚反应过来,“不小心掉地上了。”
靳司让没再问。
夏冉洗完澡,没在客厅见到靳司让,以为他上哪抽烟去了,推开卧室门一看,他正大剌剌地躺在床上。
“今晚我也睡这。”
他特地用了也,断绝她一个人睡客厅的念头。
夏冉一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没法跟他矫情,呆呆地应了声哦,躺下背对着他。
时间已经不早,靳司让熄了灯,没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在岑寂的房间里响起。
夏冉转过身,对上靳司让安静的睡颜,昏暗的环境,一盏灯没亮,她只能借着落地窗外朦胧的夜色,依稀辨清他的轮廓。
“哥。”她轻轻叫了声。
靳司让像睡熟了,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夏冉贴得更近了,几乎要把她半截身体送进他怀里,片刻她莫名其妙笑了声,“哥。”
靳司让还是没反应。
“我知道你没睡。”
他慢腾腾地睁开眼,光线阴暗,他的眼窝被衬得更加深邃。
夏冉吸了吸气,闻到他身上的西柚味,情绪平稳下来,“我刚才能感受到你的心跳不太平稳。”
其实刚才她的心跳更乱。
靳司让没接这茬,沉默片刻,他抢走话语主导权,“在厨房的时候,你想做什么?”
夏冉没答。
“不说?”
他干脆利落地起身,双臂撑在她两侧,“那简单点,直接做吧。”
夏冉愣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呼吸,像是完全没料到安静一晚后的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有什么想不到的?”靳司让带着半嘲讽性质地嗤了声,“我什么时候斯文到跟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只会安安分分地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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