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故事
宿雨阑干, 晚来添凉,湿气仍沉。
乔时怜苏醒时,口中苦涩让她不由得蹙起眉。
她良久才想起, 自己意识模糊前,在马背上见着了眼前光怪陆离之象。她见自己撞入那深影里, 化作鬼魂,飘荡世间, 无依无靠, 无所着处,与身后的苏涿光越来越远。
直至彻底失去知觉。
“醒了?”
耳畔是苏涿光的嗓音,和她做游魂时的缥缈不同,切实落在她跟前,其间雨声若隐若现,淅淅沥沥。
乔时怜望着视野里逐而清晰的面容, “我…我是怎么了?”
苏涿光掀被入榻, 他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前些日在冷泉受寒,今日又淋雨, 半路昏了过去。”
“我又着凉了吗?”
她抬手握住他将离的指尖,温热,骨节分明,带着薄茧, 不是梦。
苏涿光就着她的动作未抽离, “大夫说, 你思虑过重, 郁结于心。”
他顿了顿,沉吟道:“是因为那夜在冷泉…”
在得来大夫所言后, 他思来想去,也唯独这件事,是他最后悔莫及,伤她最深之事。
“没有。”乔时怜当即否了他的话。
她想,自己应是因慧禅大师那番话,再次忆及了前世死后的经历。无人知,她在那漫无尽头的孤寂里了过了多久;也无人知,她有多害怕会有一朝察觉,今生重回都是幻影。
“那是为何?”苏涿光瞧她模样并非像是有意欺瞒。
“我…可以不说吗?”
乔时怜踌躇着,她若是把她做过鬼的事告诉苏涿光,他怕是会以为她得了什么怪病,要带她去医馆诊治一番。连她自己都不知,老天怎就给了她重来的机会。
苏涿光颔首:“可以。”
乔时怜生怕他失落,又再抱着他手臂蹭起了身,顺势躺在他胸膛处,柔声说道:“那我想听你说。你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苏涿光略有意外,随即他拈起被角把她捂得严实,思忖半刻后缓声开口,“从前…有个士兵甲,从京城至西北军营参军,后来他死了。”
乔时怜尚在被窝里寻着舒服姿势,肆意在他身上贴来蹭去,以待入眠时,听他就这般讲完后,她神色蓦地一凝,“…苏涿光,我要听睡前故事,不是恐怖故事。”
苏涿光眸子深邃:“我没讲过故事。”
乔时怜忽的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过于为难他。
她续道,“那你就说,这个士兵甲他怎么参军,又怎么死的。”
苏涿光始才接言:“士兵甲,靠参军得来的军饷养活老小,西北战事火急,给的军饷最多,他就去了。后来,他临阵脱逃,被我杀了。”
“他为什么临阵脱逃?害怕死吗?”乔时怜奇道。
毕竟她知,逃兵是会处以连坐的,故大晟极少出现逃兵。
苏涿光摇摇头,“相反,他从不怕死,每逢战时都主动请求做前锋。若是战死,朝廷会予以一笔不薄的抚慰金给他家里。但那一战,他只想留个全尸回家。”
夜色深深,烛影渐长。乔时怜静听他叙述着,即便这故事的主人公非是他,但她却不由自主地在这简短片段里寻着他的影子。
“乌厥人的信奉与大晟不同,他们每攻下一个城池,便要把那座城池的士兵活祭给他们的神明。士兵甲以为那战无望,刻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让我给他留个全尸。他也摸准了我的心思,不会定下他脱逃的罪。”
苏涿光的语气平淡依然,无半分涟漪,好似生死在他话里,不过是闲来提及的只言片语。随风起,随风散,他从不为之驻足。
乔时怜由此想着,那么他自己的生死呢?是否亦像那纷扬大雪,来至人间一趟,数日消融,无处可承其重,无处可觅其踪。他从未在意过。
她搂着他,越发紧了些。
他察觉她的异常:“怎么了?”
乔时怜面容埋在他怀里,闷声道:“怕你死。”
苏涿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道出三字:“我命硬。”
从慎重角度而言,他似乎不能为自己的生死作保。
乔时怜又问:“那个佛珠呢?”
慧禅大师说那佛珠与他有缘,兴许它可以护佑他一二呢?
苏涿光答道:“扔阁楼里了。”
乔时怜不解地抬起头看向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它出现后,你晕倒了。”
话中之意,是他怨这佛珠不祥。
她极为诧异:“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凡事有例外。”
苏涿光接言,“第二个故事…”
但话还未完,他察觉乔时怜拽了拽他的衣角,“嗯?”
窸窣声里,乔时怜钻出被窝,爬到了他身上,凑近他跟前低声说:“苏涿光,我想亲你。”
她这个姿势,尤为危险。
几近是将她能引着他难耐之处,尽数贴合。
偏偏她还扬着那张灼如芙蕖的面,点漆似的眸里含着秋波,怔怔望着他。
乔时怜仅因他一句话,便可欢喜好久。
他说,她是他的例外。这代表着,她会是他在万千寻常里,坚定不移被选择的那一个。
他真的是喜欢她的。
她欺身吻住他的唇,察觉那唇畔还有着几分苦涩。她本以为是自己口中药味不慎沾染了他的唇,直至她舔了舔,疑道:“你也生病了吗?”
这一间隙,他已揽过她的腰,眨眼翻过身将她抱于身下,他低声呢喃,“不如想想,你的药是怎么喝的。”
浓烈气息入怀,乔时怜羞着面,自是从他所言里想象出了场景。彼时她昏迷在榻,所用之药,是苏涿光以吻的方式亲自渡入她口中的。
而还未细想更多,她已在他炙热的吻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倏而风长,染着滚烫,乔时怜借着他吻着别处的间隙,不满地嘟囔道:“不是说好我亲你吗?怎…怎么我又在你下边了?”
他这样亲,她哪还有力气去亲他?
闻及此,苏涿光落下的吻一顿,但他未起身,抬手往枕边摸索着什么。
未几,那本曾让乔时怜羞臊不已的册子重现于眼。他随意翻弄着其中一页,放置锦衾之上,“你想把这些都学一遍,也行。”
乔时怜原本的视角,是看不到苏涿光拿的是何物,但她下意识循着他的动作,歪过头去看,那白花花的裸.露之象撞入视野,还有其上画着的男女纠缠,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姿势。
“你你你…变.态!”她想也未想地就脱口而出,霎红着粉面,扭过头闭上了眼。
苏涿光:“……”
他又得了她的新形容。
乔时怜见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正是这张冷峻淡漠的脸,被她冠以好些不相符的词,他还从未反驳过。
看来这人还挺实诚,也不维护他私底下在她面前的形象。
她转念问着,“你怎么还把这册子留着的啊……”
苏涿光瞄了眼画册:“我只是物归其位。”
乔时怜欲哭无泪。她觉得自己就不该多此一问,让她不得不想起之前新婚夜里的窘况,若非苏涿光仍俯身肘撑于她上方,她只想把锦被一拉,遮住面容不愿见人。
如今避不开也逃不掉,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轻声提议道:“那个……要不还是你来亲我吧。”
她委实做不到那画册上的奇怪姿势。
苏涿光幽幽看着她:“你确定?”
这一问,更多的是试探,甚至是征求。
他的嗓音低缓,落在她耳畔像是不经意越过的夜风,偏又屡屡拂弄,缠绕她心头。
乔时怜已勾住他的脖颈,加剧了心跳:“确定。”
她已不是不经□□,又怎会不知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窗扇拂开雨色,微风撷至,烛火顷刻明灭,揉尽朦胧。灼烈的吻再度贴近,他掠过她的唇畔,缓缓往下,刻意挑动着她敏感至极的感官。
乔时怜想,抛却那些羞赧,她应是从未抗拒过他的。许是在前世那死后的飘摇之中,他成了荒野昏雨里唯一一抹重色,猝不及防,从此她待他,便要比旁人多几分不同。
直到从季琛口中知晓他喜欢她。那自然一切都是顺势而为,他得他所喜,她寻得她的安身地,一举两得。
她从未去深究过,她对他究竟是何心思。只不过在这深重交织里,她已没法去细想。这一次他极为缓慢,让她逐而适应这尚不熟悉的事。至烛火燃烬时,视野昏昏,他越发急切,狂骤,她敞怀接纳着他的所有。
“苏涿光,苏涿光……”
起初,她还喃喃喊着苏涿光的名字,一如平时。自从她嫁至将军府,她喊不出夫君二字,她兀自觉着他的大名更为顺口,他好似也不在意她如何唤他。
直至半道,她呜咽着音,“苏少将军…”
换来的是男人愈沉的回应。
不知长夜几更,雨声收时,窗棂处,散落的桂子被风挟裹着拂满漆夜。乔时怜缩在他怀里,被他抱去湢室时,她还未缓过神来,甚至也没了力气。故而此番俩人一道坐于浴盘,纵是她不着寸缕地躺在他怀里,由着他浇着温热清洗着各处,她也无力去害羞推却了。
但她不明为何,苏涿光为她沐浴至半途时,他气息错乱,陡然起身离开了,换来了兰泽入内服侍。
“苏涿光呢?”乔时怜奇道。
兰泽笑得意味深长,“少爷是怕少夫人累着。”
不多时,秋英端来一碗药,“这是少将军夜里让我熬的,应是给咱们少夫人用的吧?”
乔时怜正是更衣时,玉首轻点,“是。”
想来他对她真是照顾周全,时时记挂着她的身体。
未几,乔时怜穿戴齐整,端起药欲饮。
却闻一极微之声蓦地传来,紧接着她的药碗被一石子穿碎。
第42章 42 、上路
残雨歇, 秋声断落。
热雾萦鬟,乔时怜从湢室出。及被苏涿光抱回卧房时,她仍对此前之事满腹狐疑。
彼时那药碗她正欲服用, 却被赶至的苏涿光远远以石击碎,裂开崩析的瓷块从她指尖散落, 吓得她险些滑倒在湿漉漉的地面。好在苏涿光疾步而来,不由分说地搀住了她并抱起。
离去前, 他让侍女清理了瓷碗碎渣, 未对乔时怜解释缘由。
“那个药是有什么问题吗?”
乔时怜心想着,既然药是秋英亲自煎的,断没有害她的道理。
却听苏涿光答:“是避子汤。”
乔时怜微微一怔,她确实忘了母亲千叮万嘱交代的圆房一事,是为了让她能怀上将军府的子嗣。只是那会儿她一门心思尽在圆房这等事的羞耻里,也未多在意。此番回想起, 母亲话中多是生怕她肚子不争气会被人欺的意思。
那苏涿光此番举止又是何意?
苏涿光捻好被角, 续道:“这避子汤是我喝的。”
自成婚那日起,他便在服用避子汤。只是今日出了点差错,让秋英误以为是乔时怜所用的药, 给她端了去。
乔时怜:“?”
他居然一直没告诉她。
“你身体本就不好,喝不得这个。”
苏涿光在婚前便向大夫了解过这药弊害,显然,比起乔时怜, 他自认自己皮糙肉厚耐得住此药。
他垂眼瞧着她细弱盈盈, “且生子伤及元气, 过于凶险, 我不想你涉险。”
他想,哪怕乔时怜底子足够好, 他也不愿让她冒这个险。
在远离京城的西北,休战时他也曾于边陲小镇随意走走,那里人丁不兴,抛去战乱的缘由,便是有许多妇人死在产子之中。不幸者,一尸两命,或徒留男人抱着婴孩嚎啕;有幸者,母留子去,母体却也顽疾缠身,羸弱不堪。
不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不愿让乔时怜以身相涉。
乔时怜迟疑望向他:“那你…不怕惹闲话吗?”
那时母亲与她长谈,几番强调新鲜血脉对于名门是有多么重要,尤其是像苏家这样血脉单薄的将门,定是极为看重她能不能延续香火。按母亲的话来讲,就是她嫁入将军府后,会有无数人盯着她的肚子。虽然乔时怜一想着此话,就觉得瘆得慌。
“他们似乎没有胆子编排我。”
话落,他顿了顿,“和我的夫人。”
苏涿光转念又道:“你若是喜欢,也要待日后你身体好些再从长计议。”
乔时怜摇摇头,“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她心想着苏涿光本就嫌吵怕烦,要真有个小孩,他不得整日心情烦躁?更何况,历经前世悲剧,她觉得自己活在当下已是不错,从未考虑过这些。
旋即她又抱着苏涿光的手臂,岔开了话题。
“苏涿光,不如你再跟我讲讲西北是什么样的吧。”
“野风是怎么得来的?你又是怎么驯服它做战马的?”
“还有你为什么给他们取名都带风字?”
……
苏涿光被她如此多问题淹没,少顷,他择了一个最好回答的,“…因为西北风大。”
及夜尽阑珊时,乔时怜终是在苏涿光不厌其烦的叙述声里,沉沉睡去。
苏涿光悄声起榻,添了添案上油灯,估摸着足以燃至天明。却闻屋外踏叶越雨的轻响急切,他随手披了件外衫,来至庭院。
翦翦秋风拂面,苏涿光望着跟前呈上密信的风来。
“主子,接到传信,狄夷和乌厥开战了。”
大晟以北的虎狼之敌有两国,东北之狄夷,西北之乌厥。近年来大晟凭着骁勇之师守住边境,与两国达成暂平的协定,却不想如今俩邻邦之间交战了。
苏涿光眉尾稍挑,接过密信查看,“理由?”
风来缓声答道:“狄夷称,有乌厥人过境抢夺牧民牛羊,事后杀人放火,畏罪潜逃。狄夷要求乌厥皇室交出滋事之人,乌厥不认,狄夷便以被害者身上出现的乌厥祭术痕迹为证,向乌厥开战了。”
苏涿光听罢淡淡道:“旗号罢了。”
他看得真切,狄夷只是想开战,临时编造了这个名义。
风来接言道:“现下周家长子周知已随调拨,带着精锐前往东北边境支援周侯爷,以防狄夷声东击西,攻打大晟。恐怕接下来…西北处,朝廷也需要您回去,他们才安心……”
苏涿光思忖半刻,“西北军营有副将裴无言盯着敌方一举一动,应对之策,他早已烂熟于心。更遑论,西北军营的兵力足够了。”
“可是…”风来踌躇着,毕竟苏家对于西北,可谓是定心神针,眼下苏家俩将都在京城,虽是主子审时度势,大局在握,但朝廷那些听着风声就脸色巨变的官员,怕是恨不得主子连夜离京。
“父亲早年征战四野,旧伤无数,近来雨至,腿脚已有不便。届时若朝廷要将军府前去,我自会请缨。”
苏涿光明白风来的忧心之处,“狄夷暂时只是针对乌厥,纵使牵涉西北,此事亦尚有时日,不会像周家那般紧急。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赶至西北军营,让裴无言早做准备。”
“那…那少夫人呢?”风来问道。
风来看得出,如今主子和少夫人二人浓情似蜜,正是感情至深时,若是主子在此时离京赴前线,恐怕少夫人会伤心吧。更遑论,有了曾经苏夫人亡故的悲事,主子断然不会带少夫人前往西北。
苏涿光望着无边长夜,眸中微光不定,“我再想想。”-
晃眼数日过。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乔时怜从西风处得来探听到的方家消息。
方杳杳被方侍郎逐出府门,除去祖籍之名。而其母不忍,备了一辆马车,将赶在近日远离京城,寻得偏远村镇安身。
“少夫人,要不要派我去…”西风试探性问着乔时怜,抬手在颈间迅然一横,比划着动作。
西风早了解到落霞山别院夜雨、九暮山林猎遇刺,这两桩威胁到乔时怜性命之事,亦有着这方姓女子的手笔。如今方杳杳这样的结局,西风觉得过于不痛不痒了。
她作为乔时怜的暗卫,自认自己从不是什么善人。也暗暗庆幸着还好自家少夫人命大,否则早死在了这心思毒辣的女子手里。
“不用。”乔时怜应道。
西风抿了抿唇,虽是觉得心头有些不畅快,但想来少夫人不比他们这些手满鲜血之人,心地柔善,最终没下狠手倒也正常。
“今夜,你陪我一道,亲自前去。”
却听乔时怜话头一转,西风怔了神。
旋即她会意,咧嘴一笑,“好嘞。”
是夜,雨过之际,几重烟水尤寒。
西风将备好的披风为乔时怜系好,带她来至京中一不起眼的陋屋。
周处守着的侍卫早已被东风北风打晕,乔时怜径自来到方杳杳跟前,后者正倚在角落里的草席浅眠。
“什么人?”方杳杳听闻动静,陡然惊醒。
待她惺忪睡眼看清来人,她下意识坐起身,哆嗦着往后退,脊背贴在了破败墙角,“乔…乔时怜?”
接而她发出尖厉叫喊,面容阴狠,“果然是你!是你害我的对不对?”
乔时怜面无波澜地望着她如今身着粗布衣衫,境况落寞:“纠正一下,是你咎由自取。”
方杳杳恨然看着她,蓦地蹭起身欲抓住她衣襟,却被西风猛然捏住手腕顿在了半空,动弹不得。
接而其声线歇斯底里:“你已经嫁到将军府了,你还想怎样?”
乔时怜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前,似是觉得她的动作隔空脏了衣襟:“不怎么样,只是一报还一报。我想做什么,和我现在有什么,并无关系。”
方杳杳咬着牙,“乔时怜,你想做什么?”
乔时怜示意西风拿出备好的毒酒,“送你上路。”
方杳杳见着那酒壶,面容霎时惊惧交加,她往回缩着却发现无路可退,她惨白着脸,色厉内荏:“你疯了?你杀了我,方家不会放过你!”
乔时怜冷笑,“方家?你是说被你颜面都丢尽了的方家吗?”
言罢,她目光落至西风手里的酒壶,“你死在这里,恐怕才最合方家的意吧。这么说来,方家应该感谢我。”
方杳杳知晓,乔时怜今夜出现在此,便说明屋外守着她的侍卫都被解决,没法冲进来救她。
随即她跌跌撞撞地爬至乔时怜跟前跪下,“我…我错了,你放过我,留我一命……求,求你!看在以前你我姐妹情深的份上,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乔时怜在方杳杳伸手将要碰及自己衣裙的时候就侧过了身,让其扑了空。她眸中嫌恶之色无余,“方杳杳,你敢说你最初结交我时,就没带半分别的心思吗?若今日易地而处,我被冤枉没了清白,你会放过我?更何况,我说了,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答案显而易见,她嗓音寒凉彻骨,“你恨不得我死。”
在前世那场风波,她已经死过一回。当时的方杳杳,怕是还在为之计谋得逞沾沾自喜,何曾在意过她的生死?
眼见求情无用,方杳杳面容渐而扭曲,“这些年我做你的陪衬,对你俯首帖耳,你以为我好到哪里去?别人提及我方杳杳,总要说一句这是乔时怜的闺中密友!你乔时怜高高在上,生来就是相府之女,未来储妃,真是好大的排面!跟在你身边,所有人都看向你,何曾注意到过我?!”
她通红着双目,情绪尤为激动,“谁还记得我也是侍郎之女,我也是贵女出身?是,你对我好,得来的好东西都要分我一份。你可知,那些东西被我带回家后,能撕碎的就撕碎,弄不坏的,全扔给路边的狗和乞丐了!我方杳杳为什么要在你的施舍下而活?”
一旁听着的西风抿了抿唇,这世上还当真有人把别人的好当做别有用意,真是白瞎了少夫人从前的真心。
方杳杳看着从始至终不为所动的乔时怜,口无遮拦了起来,“乔时怜!如今你杀了我,你也好不了哪里去!太子对你死心不改,只要苏涿光一死,你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闻及此,乔时怜目光遽然生寒,凉凉唤着暗卫,“西风。”
先前方杳杳怎么说她都不曾在意,这份情谊早就在她做鬼得知真相后就烟消云散。但现下方杳杳在话中诅咒苏涿光,这就变得不一样了。
西风亦是险些压不住胸口燃着的怒火,待乔时怜令下,她已是迫不及待地擒住方杳杳,强行掰开方杳杳的嘴灌去毒酒。
“乔时怜,你不得好…死…”
方杳杳断续着话,仍把最后一句道出,始才断气。
雾失楼台,月影之下,乔时怜背过身正欲离去,却见一道身影杵立门边。
第43章 43 、浮木
月上楼阙, 冷透人衣袂。
陋屋门前,烛火幽暗,落满来者白袍, 浸了一身霜雪。他就这般静立晦明交接里,正对上乔时怜折身过来的面庞。
月华照尽她的脸。
冷漠, 镇静,甚至是阴郁, 清晰呈现。
乔时怜从未想过, 若是她被苏涿光目睹这一幕,他会作何感想。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发现了。他亲眼瞧着她命西风把毒酒灌进方杳杳嘴里,瞧着她手上沾染人命,亦瞧着她与寻常迥异的面容。
须臾间,她心慌至极。
她不曾细想过苏涿光会喜欢她的缘由。
照季琛的说法, 苏涿光在十四岁离京赴西北前就爱慕于她, 可她如何也想不出与他的交集。那么他只可能像是京中其余男子一般,倾慕她的容貌,再多些, 就是喜欢她的端庄守礼。
在秦朔堂堂皇皇站在她身边之前,京中不乏有男子追求她,所以乔时怜理所应当以为,苏涿光只是其中之一。
可若她将她心底藏住的那份阴暗展露, 不再是平日所持的那副模样, 他还会喜欢她吗?
乔时怜不知道。
其实如果没有经历前世那场风波, 她也许依旧是那纯净无瑕, 心里不带半分阴翳的相府千金。从出生至这世间,她身边能感受到的只有温暖如水的爱意, 所有的险恶歹毒、阴险狡诈,都被这爱意避之于外,把她包裹其里,呵护完好。
乔时怜想,自己那时惹人喜爱,也是有缘由的。
谁不喜欢干净纯粹的东西?谁不忍驻足于繁枝之下不受风雨侵蚀的娇美之花?
直至一切美好如幻影破碎。她不再是了。
她还是会时时做着那场噩梦,独处时,心底滋生的阴暗会困住她,所有的意难平都会成为压住胸口的重石。
如今她报仇了,在这重回人间之时,第一次杀了人。
但是,他看到了。
乔时怜极度害怕起来,她不敢抬眼去看他的神色。她怕看到他眼里对她的厌弃;她怕他发现自己不是他心中完美无瑕的人,会反悔当初对她的承诺;她怕,他不再喜欢她。
眼底抑制的汹涌难却,啪嗒落了下来。她杵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
却听寂寂夜色里,他的足音轻得能把她心底防线步步击溃。
乔时怜想逃。她遇着解决不了的事,第一想法都是想逃,或是钻进见不得光的地方躲着。哪怕她怕黑,可不得不承认,暴露在无处遁形的目光下更让她难安。
她知道苏涿光正在看着她。
苏涿光是在乔时怜让西风拿出毒酒的时候,就来到了此间陋室。毕竟三暗卫的行迹不曾隐瞒于他,他很快就找到了这里。
关于方杳杳对乔时怜暗中设计的事,他也知晓。但如何处理方杳杳,他是有意任凭着乔时怜自己做主的。若照他的做法,便是和西风所想一致,趁方杳杳被送出京城的路上,一刀杀了完事。
他只是不知乔时怜对待此事的心思。今此得见,她心底藏着的东西,恐怕比他想象中要深。
苏涿光忆及回门那日,他伴同乔时怜去相府,曾与乔时清闲聊。
作为乔时怜的长兄,乔时清对九暮山误会乔时怜一事耿耿于怀。他对苏涿光言,乔时怜自林猎一事后,虽然照常在府上过着日子,相处之时,她亦假作不知乔家暗自弃她之事。
可他见得,妹妹日渐消瘦,胃口也差了很多,多数时候见她一人黯然神伤,郁郁寡欢。她强迫着自己去和乔家如常的同时,也把自己逼到了绝地。
成亲以来,这样的情形苏涿光只在那日山丘亭边,乔时怜与西风倾诉时见过。
至少,在他面前,她未曾展现过一分一毫。
直到方才,他见她得以报仇,转身刹那,她未掩饰她眼中阴郁,还持有面对仇人时的冷漠面孔,那因杀了仇人得来的点点畅快匿于其间,很快又因察觉了他的到来消失无形。
紧接着是恐慌不安,占据了她面容满寸。
苏涿光不解,但他还是走上前,试图像素日一般,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却是还未触及,她晃着身躲开了他的手。
乔时怜心跳骤然加速,她几近是下意识地往后退,想要躲掉。但她又后悔了,她想要他带走她,也想要他像在梦里一样,伸出手带她离开飘游不定,天地沉浮里,成为她的凭靠。
少顷,秋霜渐浓,身上越发凉了起来。
她怯生生地扬起脸,棠梨映雨,低声问着:“可以回家吗?”
可以吗?她在征求他的同意,嗓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颠覆了什么,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无家可归,飘零似游魂的下场。
苏涿光答得笃定:“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他言罢,眼神示意一旁的西风处理地上尸身,随后抬手系紧了她身上的披风,执起她冰凉无温的手,十指相扣,走出了陋室。
已至深秋,夜寒冻髓。
为防惊扰到方家的人,此前乔时怜是被西风轻功带至此地的,故而未备有马车。眼下苏涿光也没有用轻功抱她回将军府的打算,他兀自牵着她,漫步于四下无人的长街。
唯有檐角灯火稀稀落落,掠着二人影子。
月色长留处,苏涿光呵了口冷气,瞄了眼一路上沉默不语的乔时怜,“还冷么?”
乔时怜摇了摇头。只是面上泪痕未干,风吹得有些凉,他这般说着,她便抬起另只空闲的手抹了抹脸。
旋即苏涿光顿住了步,一并止了她的步伐,他侧过身为她拭泪,那指腹温热轻缓,摩挲得她很痒。
“为什么见到我会哭?”苏涿光问。
甚至是见到他后害怕,但他不确定这害怕是否源于他,他便没深问。
乔时怜踌躇半晌,始才敢正眼望向他,“…我怕被你见到我这样子,心生嫌恶。”
苏涿光皱起眉:“报仇的样子?”
他还真没有想过,他会为她这番模样生出别的什么想法。在他看来,方杳杳如此待她,她做出再疯狂的报复之举,也是方杳杳应得的。
乔时怜嗫嚅着将近无声,“嗯。”
苏涿光沉吟半刻,“那我问你,若那时在九暮山南崖,我没用衣袍遮去你眼睛,你见了我杀人,会对我心生嫌恶吗?”
乔时怜定然答道:“不会。”
苏涿光续言:“那我的答案亦是如此。”
却听她闷声道:“这不一样。”
苏涿光不解,“有何不一样?”
乔时怜挼搓着衣角,敛下眼,“我认识你之前,就知道你是西北军营主帅,是功名赫赫的少将军,浴血杀敌再正常不过。所以我见你杀人…也不会觉得意外。”
闻及此,苏涿光照着她的话说了去,“我的夫人被人欺负险些丢了命,她让恶人得以报应,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乔时怜怔住了,她抬起头定定望着他,难以置信,“真的吗?”
他真的愿意接纳她的阴暗面吗?哪怕与当初他所喜欢的乔时怜相悖,他也愿意吗?
苏涿光颔首:“真的。”
话音方落,他觉着指尖又拂落了点点湿意。
他掠过那眼尾处的潸然:“怎么又哭了?”
乔时怜上前抱住了他,“苏涿光,你真好。”
发自内心,感动至深。不管她做什么,是什么模样,他都愿意向她伸出手。
她埋头在他怀里,带着鼻音:“我差点以为…”
苏涿光问道:“以为什么?”
以为他要厌弃她了。
所幸他没有,还来带她回家。
乔时怜把他抱得愈紧,“没什么,都过去了。”
她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
凉露满夜,窗盏如豆。
将军府,卧房内,苏涿光躺在榻上,出神地望着怀里已熟睡的乔时怜。
他发觉,如今乔时怜对他越来越依赖。
或是因为她内心极其敏感,脆弱,患得患失。
从一开始,她在落霞山别院求助他时,他都还未察觉。那会儿她虽胆怯,但还带着想为了活命,惧死而求生的欲念。此后更是对他所道之言理解偏差,胆大到敢亲他。
若非要提及变化,则是在九暮山林猎遇刺一事。但她在此事的变化并非来源遇险,彼时她甚至为了护住周姝,敢豁出自己的命去换周姝的命。这其间源头,应是出自猎场关于她的谣言四起,乔家与太子的反应。
他们皆想弃她。
就连乔相也自认,此事成了乔时怜与乔家之间横亘的刺。拔不掉,碰不得,无声无息,摧折着她的心。
苏涿光原本以为,在乔时怜嫁给他入将军府后,她便能脱离那些让她不快的人和事,心情自然会好些。
却不想如今愈发严重。
他看得出,没了生命威胁后的乔时怜,陷入了一种时刻濒危的困境。她的思绪不再停留于想要活命,而是在不断重复她口中的噩梦,日日上演,反复提醒着自己,她会有一朝被抛弃,眼前再好的光景尽会成幻影。
她不安,时时害怕着噩梦重临。
苏涿光无形间成了她唯一能落实之处,像是不会凫水的她,慌忙在水中抓住的一根浮木。苏涿光毫不怀疑,若他这根浮木忽然离她而去,她便会自溺于水中,连一丝挣扎都不愿。
其实依赖于他并非坏事,他也愿意成为她能抓紧的浮木。可比起这样时时悬于深潭,心难安的境地,他更想让她从这困境里脱身出来。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而起。
苏涿光抚着她的面庞,明显察觉,即便处于熟睡,她仍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
难以想象,若届时他离开,徒留乔时怜一人,她会如何。
第44章 44 、偶遇(修)
是日, 天欲雪,薄雾迷蒙,远山明灭。
“时怜, 瞧瞧这个,正衬你。”
京中某商铺处, 周姝嫣然笑着,从琳琅中挑得一朱红耳坠, 在乔时怜鬓边比划着。
此间愈冷, 周姝见得乔时怜已是裹着绒袄,加之天光晦暗,更显其肤上无甚血色。故她知乔时怜平日喜着浅淡素雅的配饰,亦挑了这朱红与之相配。
“我很喜欢。”乔时怜对镜瞧着,满目欢喜。
近来周姝带她于京中闲逛,倒是让她忆及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总让她忍不住感慨, 要是早些能识周姝为友,便再好不过。
许是因为方杳杳之死,让她总冒出这样的念头。方杳杳的死, 三暗卫处理得很干净,方家人没能查到什么痕迹,亦因为丑事不敢张扬,只得认了她是因失节自尽, 草草了事。
乔时怜望着为她挑选首饰的周姝, 一时出了神。虽是周姝闭口不提, 乔时怜也在为储妃选拔一事思忖着。按正常仪程, 明年三月便是周姝最后的时机。
她近日闲暇,托昭月公主打听到宫中之事。太子仍无心选储妃, 皇后为此事险些急出了心病,太子这才让步,定了几家侧妃候选。昭月告知,这内定的名录未有周姝,也让乔时怜暗自松了口气。
此番周姝尚是让商铺老板打包收盒之际,忽瞥见不远处一熟悉面容步近。
那眉目张扬,锦缎华服,赫然是为太子秦朔。
周姝当即凝住了笑意,她不动声色地把乔时怜挡在身后。
在九暮山行宫那一夜交心后,周姝便知乔时怜对秦朔心生嫌恶,不愿多见。偏偏秦朔对乔时怜还有旧情,中秋宴赏会时,她便留意到秦朔总是盯着苏家的席位。今此在外,她自然要护着乔时怜。
近来此等情形已不止发生一次,周姝总是能在各种场合遇到秦朔,她也觉得莫名其妙。幸而每次她都能不着痕迹地把乔时怜藏住,秦朔见着了她,也没有上前打交道的意思,径自无视了她离开了。
若说偶然一次还能以巧合来解释,但这巧合过多,让周姝觉得这其中定有问题。
不巧的是,乔时怜虽是身形纤细,但她今日穿得实在太过于厚,绒袄之外还系有披风,单凭不惧冷、穿得单薄的周姝,是没法把乔时怜完全遮住的。
果不其然,少顷,周姝见秦朔带着近卫走近。
乔时怜这一间隙,正为周姝选着几件首饰,晃眼见着跟前有一魁拔身影逼近,待看清来者,她蓦地一惊。
秦朔怎会来此?依她对秦朔的了解,他向来不会出现在此等民间商铺。
值此人多之际,秦朔亦身着便服,二女不便行礼,乔时怜只觉自己的手被周姝拉住,把她护在了其后。
“时怜。”秦朔目光顿时变得灼热。
周姝侧过头对乔时怜提议:“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府吧。”
周姝觉得奇怪。按太子的性情,要是知晓她身侧有乔时怜,前几次定不会轻易回去,可直到这次才发现乔时怜,说明这几次“巧合”相遇,太子也是不知情的。
秦朔拦住了欲离的二女,笑意不达眼底,“正逢天寒,秦某请二位姑娘去不远处的醉荫楼喝杯热茶,如何?”
他刻意放大了声量,让街中一众听见了他自称的“秦某”,随即百姓们偷眼看着秦朔一身贵气行头,皆纷纷绕道而行。秦是为大晟国姓,如此一来,谁人不知他是皇室贵胄?哪怕二女在街中言之有男子纠缠她们,其余人也会自认惹不起,不敢相帮。
西风正要上前,被乔时怜拉住。
她深知,秦朔敢于街中自报身份,便是铁了心不让她和周姝离开。西风身为她的暗卫,身份地位远不及秦朔,贸然抗拒秦朔只会吃瘪。
随后乔时怜发觉跟在身后的东风北风二人早已悄然离去,转念间,她应了秦朔之言,“请。”
周姝当即会意,“时怜…你…”
她深知,乔时怜是为了帮她留下太子。
乔时怜暗暗向周姝点头,以示无碍。她心想,周姝若非因为她,在此街中遇着了秦朔,本是有着接近太子的好时机,当下却顾虑着她不愿与秦朔会面而主动选择放弃。
在争取储妃一位上,若有太子本人的意愿,周姝这条路会好走很多。毕竟像皇后这样处于深宫之人,周姝很难接触到,更遑论圣上。
如今她倒是不怕秦朔,这众目睽睽下,又有周姝与西风在旁,秦朔也难以对她做什么。
更为重要的是,那日在妙善寺下的木屋,方杳杳对秦朔提议,让秦朔登基后强占乔时怜为妃,且更有着暗害苏涿光的意味。
乔时怜一想到便觉恶寒不已。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而一味躲避秦朔不见得是个好办法,只会让秦朔对她念念不忘。索性,她不如想方设法撮合秦朔与周姝,让他断去念想。
黄昏欲晚,天添凛寒。
此番秦朔步于前,他的近卫随在二女身后,怎么瞧着都是一副以防她们逃跑的模样。西风满脸不爽地抱臂跟着,若非乔时怜不时安抚,只怕她已憋不住胸中怒火。
及入醉荫楼内,秦朔邀二女就座。
秦朔目光未移开过乔时怜身上半分,“时怜…”
乔时怜更正着他所唤:“殿下,我已嫁入将军府。按礼,您需唤臣女苏少夫人。”
秦朔脸色变得难看,接着他缓和了面,作平常色,“时怜,孤与你一道长大,相识相知十年。孤把你当做孤的妹妹,这称呼,疏远了。”
乔时怜与周姝听罢,强忍住怪异感。
当做妹妹?他对乔时怜的心思昭然若揭,谁信?
乔时怜置若未闻,侧过身对周姝道:“阿姝,过几日京中会来一戏班子,是你上次同我提的那个,我想你定会喜欢。”
话落,她捏了捏周姝的手示意。
秦朔接过话,“孤也去。”
周姝笑道:“姝竟不知,殿下也喜欢听戏。”
秦朔有意无意地瞄了眼乔时怜,“孤当然喜欢。”
周姝只是觉得如今太子像是变了个人。那向来傲然万物,不可一世的秦朔,态度陡然转了个十八弯。她不知如何形容,若非要说,便是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野犬,变成了在乔时怜面前摇尾的狗。
当然,为着小命,她是不会把她对秦朔的看法说出来的。只是念头一旦生起,周姝就难甩掉这想法了,看着秦朔越觉越像。
尤其是秦朔未再在乔时怜跟前作情深,反是侃侃而谈,耐心听着二女闲聊,不时插言搭话。
若非知晓秦朔居心,只怕周姝还真以为他是来请她们喝茶聊天的。
半道秦朔临时离去,周姝忍不住附耳对乔时怜言,“时怜,不瞒你说,最近我总能遇着太子,这事我觉得不是巧合。”
乔时怜点头,唤来了候在外面的暗卫,“东风。”
东风已趁此时辰查明回来,他垂面禀道:“回少夫人,此举正如周姑娘所料,是有人刻意为之。”
乔时怜问:“是何人?”
东风:“属下观察到,附近有中宫的人。”
乔时怜心下明了,她执起周姝的手,“阿姝,这可是好时机。中宫有意,你可要抓紧了。”
看来上次中秋宴赏会争得的机会并未白费。论家世与品行,周姝在储妃选拔一事上本就占据优势。
周姝点点头,她本就在皇宫里安插了人手,不时在皇后面前对自己美言。只是眼下横亘着太子的意愿,她才没什么把握。
乔时怜谨慎地环顾四周后,把手里密笺塞入周姝袖中,小心藏好,压低声道:“阿姝,这是太子的喜好与忌讳,连着往后半年的行迹安排亦巨细无遗。之前我知你也在这上面做了不少功夫,但百密一疏,我也只是比旁人多了解几分,若是能帮上你,便再好不过。”
她心想,前世也未算白活,至少在有些事上,她还能依着前世回忆,摸清楚发展的轨迹。只是她自己已经由改变嫁入了将军府,没法循着这曾经历过的年月,去知晓自己将面临什么。
“时怜…”周姝一时只觉鼻尖微酸。
她其实有想过完全不借助太子,自己去争得储妃之位。可乔时怜却愿意为她,不顾太子与其前嫌,做到这等地步。
周姝忆及前几日,她得西风传话,说乔时怜邀约她于城中茶楼。至后才觉,是苏涿光假借乔时怜之名,约她会面。
她本是疑惑之至,此后在苏涿光的解释里,才知北方战事牵连的不仅是周家,连苏涿光亦有可能赴西北。
故苏涿光相托,想让周姝近日代他多照看乔时怜,加以陪伴。只因大夫言,乔时怜思虑过重,心有郁结,不宜多添烦思,他担心届时乔时怜难以接受他将要离京的消息,才早作准备。
周姝暗暗为乔时怜高兴,看来这苏少将军也非是冷情之人,待乔时怜细心备至,极其用心。
她从前因储妃之位,欲夺得太子秦朔而对乔时怜生出愧疚,如今见得乔时怜另有归宿,又是段好姻缘,她亦安下了心-
至初雪挽起,点点霰散。
夜临时,长街人影寥落。
乔时怜同周姝交代完毕后,趁着太子还未归,从醉荫楼悄然离了去。却是在她方踏出烛火通明时,恰见一抹白影候在阑珊里。
那人正是苏涿光。
她见此,不知觉地加紧了步子,欣然至苏涿光跟前,“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涿光垂目盯着她,那眼波明明如月,笑起来极为勾人。
苏涿光未答,只是瞥了眼醉荫楼,没由头地来了一段意味不明的话,“近来不喜蔷薇香露,喜欢山茶配以浅茉莉香,常去明月阁,心情好时会点荷露……”
“打住!”
乔时怜遽然通红着面,这分明是她写给周姝的有关太子的喜好,没想到不知何时被苏涿光发觉,还一字不落地把这复述了出来。
如今落得这等尴尬境地,她不免头晕目眩,旋即双眼一阖,往他怀里软软倒去,“我头好晕,好像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苏涿光目光幽深,平然面上瞧不出喜怒,他问道:“只允你写,不允我念吗?”
“你…你你……”乔时怜睁开眼,一时语塞。
“你吃醋了!”她恨声说道。
苏涿光对此未置否,他兀自躬身把她抱起:“至少,他抱不到。”
她只觉身上一轻,自己已被圈在那有力臂膀里。她下意识埋着面容,又见天边昏昏未央。
“下雪了。”
乔时怜望着渐密雪影,碎玉之声拂过耳畔。她抬眼,那飞白覆过他的眉发,染就茫茫。她不知为何挪不开眼来,只觉纷扬雪里,这张面容恍若云间不可及的清寒雪色,但她偏偏抓住了。
苏涿光闻言加快了步子,“那快些回家。”
乔时怜仍在发怔。
她觉得这短短半载与苏涿光的一切像是做梦。她嫁给苏涿光已是有三月,明明半年多之前,他们还是不相熟的陌生人。
乔时怜想,当初确实是她借着苏涿光喜欢她,想要躲避东宫就嫁给了他,可如今自己居然习惯了同他共处于一道屋檐下,甚至是短短一榻间。
她晃眼瞧着满天雪色,忽有些茫然。
她真的是与他各取所需,才这般心安地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发妻吗?
乔时怜一时给不出答案。她抬眼看着苏涿光,他无需动声色,她便能在这彼此交织的呼吸里,寻得落实处。
心头微动间,她扬起面,鬼使神差地朝着那近在咫尺的光洁脖颈凑近,轻咬了下去。
第45章 45 、初雪(小修)
红梅白雪, 暗香掠影。
此间一道身影抱着玉软花柔,步子迅疾。
那颈处被风雪吹得微凉,倏忽遭逢着她温热的唇与轻咬的齿, 苏涿光霎时顿住了步。
细雪随之驻足,赴往二人之间。
乔时怜挪开唇畔时, 望着他的目光欣然:“是真的。”
苏涿光仍觉那颈间温度未散,“什么是真的?”
那处微痒得似小猫伸爪挠过, 偏又勾着他的心底, 蓄意引着他的欲念。
乔时怜定定看着他,答言:“你。”
这半载如梦似幻是真,抱着她的人是真,吻上去触及之处也是真。
闻及此,苏涿光垂面吻住她的唇,混着方消融的雪, 逐而炙热。他甚至稍以加重, 让她在这深切里愈发相信他的存在。
无可否认,她早就沉溺于他的一切。可终究她是利用他来寻得安身,还是在这段关系里, 生出了别的情感?
乔时怜觉得迷惘。
她究竟对苏涿光是怎样的心思?因利用而心怀愧疚?还是因习惯而心生依赖?
或是那呼之欲出的猜测——她对苏涿光动了情。
她…喜欢他?
她是喜欢他的吗?
乔时怜第一次慎重思及此问。
思忖之时,及窒息难忍,乔时怜喉间低低发出音来,这是她惯常所用的求饶信号。
她只是觉得在这被他抱起的姿势里, 如此深拥而吻, 很快就没了力气。
苏涿光应声仰起了脸, 却没有再度吻下来的意思。
照常而言, 他向来会在她“求饶”之后,让她短歇须臾, 然后又再侵占而来,如此反复。
但眼下苏涿光只顾着往前走着,她唯见他冷厉的轮廓线,被雪夜抹得昏沉。
乔时怜略有不满地往他怀里蹭了蹭,“你…你怎么不亲我了?”
她惯于他在她面前时,异于平常冷漠的炽烈。
苏涿光答道:“是你不想要了。”
乔时怜反驳:“我没有!”
苏涿光瞄了眼她略鼓的杏腮,“你昨夜不是这样?”
昨夜尤花殢雪,她因受不住,便发出如此断续之音以示求饶,偏逢他欲壑难填,这样娇柔细音更加让他难止,久久才歇。此后沐浴,她通红着面,又得他在湢室里没能忍住,水雾缭绕里,她觉得她浑身都要熟透了。
彼时她小声骂了他许久,话中尽是他下流云云。
乔时怜蓦地语塞,“那,那…那是你太欺负我了!”
这人简直就是一匹恶狼,不对…应是饿狼,在她面前永远不知餍足。
苏涿光一本正经:“欺负你什么?”
乔时怜嗔道:“…欺负我没有你下流。”
他是明知故问吧?
苏涿光敛下目,向她示意其颈间,“那刚刚谁咬的我?”
乔时怜望天,假作不知,“不知道。有这件事吗?”
苏涿光:“……”
“乔姑娘,你这样是耍赖。”
乔时怜不服气,“苏少将军,我是小女子,不是正人君子。”
耍耍赖怎么了?
苏涿光若有所思:“照你所说,我也不是正人君子。”
她骂他的时候振振有词,委实也不是正人君子会有的形容。
乔时怜低声嘟囔着:“那你怎么还不亲我?”
也许他再多吻她几次,她便能明晰自己的心意?
足音踏过软雪的窸窣里,他跃身翻进了将军府院内。她只觉他把自己放了下来,冷香拂落,夹杂梅香隐隐。
檐下亭台,烛火乱,她倚坐在雕栏边,被他欺身往下吻住了唇。
风摇枝影,雪声尤沉。
守在院内的东风与北风听闻有人翻墙而入的动静,以为进了贼,皆警然往亭台赶来,甚至拔出了随身的剑刃。
能在不惊动满府侍卫的情况下入院,此人来头不简单。
俩暗卫还未及动手,半道被一直跟着乔苏二人的西风拦下。
“嘘!”西风赶忙做着噤声的手势,“是少将军和少夫人。”
东风为之瞠目:“这…活这么久,第一次见少将军…不走正门。”
北风心领神会,收刃入鞘,“我的建议是,尽快离开这里。”
斑驳雪影里,交缠的身影融落几许冷意。
及苏涿光察觉她颈间愈凉,始才放开她,将其披风拢好。
乔时怜逐而回过神,忆及方才他抱着她越墙而归的行径,“你怎么回家还翻墙啊…跟做贼一样。”
苏涿光理着被她抓得凌乱的衣襟:“是你太急。”
言下之意,是她急着想要他吻她,所以才从墙处翻入,未绕至府门回。
乔时怜:“?”
她霎时绯红着脸,“我,我……”
但见苏涿光目光幽深,她阖上眼,一不做二不休认了此事,“我急。”
她是急着想要确认自己的心思。
他捻着衣的指尖一顿,抬眼望着她被他抚得散乱的云鬓,因他而羞着的粉面,还有水泽尚未干的唇畔,无处不显露出她的惑人之力。他觉得,她真是喜欢考验他的耐性。
及回卧房,苏涿光为她收拾着今日去商铺买的东西,却发觉她妆柜里的口脂比以前多了几番。
苏涿光回过头问她,“是喜欢这个?”
若喜欢,日后可以给她多买些。
乔时怜瞄了眼那些铁皮小盒,“这,这个…我想着现下是冬日了。”
“嗯?”苏涿光不解,这二者有何关联?
乔时怜盯着他那道薄唇,“我见你嘴唇干干的,就买了好些。”
那些口脂无色无味,只是湿润护养之用。
苏涿光沉吟道:“我不用这个。”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也不习惯去护养。从前在西北条件艰苦时,皮肤多处皲裂,他都不当回事。更何况,他一个将门出身的男人,无需这般金贵。
“谁,谁说要给你用了?”
乔时怜微恼地瞪着他,转眼已是给自己唇处均匀涂上口脂,踮起脚亲在了他唇畔,“这样不就可以了……”
感受到兰息忽近,唇上覆着她的柔软,他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厌烦那口脂。
她起身时,秋波般的眼眨着,定定看着他的唇,似是觉得新奇,“看样子还不错。”
苏涿光不由得问:“请问乔姑娘,你打算要给我用多少次?”
一道提醒着她,是隔三差五还是每日?若是每日,隔几个时辰还是就一次?
乔时怜思忖半刻,面容抿开一抹笑,“冬天结束前,早晚至少一次!怎么样?”
“嗯,好。”苏涿光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应声时,他忽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冬日若能长些,更好-
夜下窗白,雪大如昼。
乔时怜窝在厚厚锦衾里,听着屏风外渐而嚣然的雪声。
临睡之际,她忽侧过头问着枕边人,“苏涿光,为什么我们上次得来的太子玉佩,未起作用?”
她想,在妙善寺下偷情此等丑事若被皇室知悉,哪怕不会外传,秦朔也断不会像现在这般轻松,甚至还在京城闲逛。
苏涿光答道:“兴许季怀安有他自己的想法吧。如何用,什么时候用,用在何处,他向来把握得清楚。”
乔时怜从被窝里摸索着他的手,将之抱在怀里,踌躇着问他,“你不介意我曾经和太子…”
她还从未问过他对于她和太子之间的看法,毕竟当初京中盛传,她与太子佳偶天成,感情至深。今日他因自己写的关于太子喜好吃了醋,保不准以后还会生出什么别的想法。
他顺势搂过她不足一握的腰,不以为意,“为何介意?你嫁的人是我。”
乔时怜挪身向他贴近了些,靠在他肩头,“我记得我还小时,爹爹时常带我至宫宴上。照我娘的话来说,就是我爹特别喜欢我,恨不得昭告天下,告诉一众,他有个这样软糯可爱的女儿。”
她忆道:“那会儿就有好多名门子弟主动和我搭话,但都被我哥哥挡了回去。唯独太子,哥哥不敢挡他。所以自那时,我便和太子相识相熟。之后的事,也就是京中盛传的那些…直至我看清他的真面目,想要逃离他身边。”
她确实在感情方面尚是懵懂。好似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以往她身边之人唯有秦朔一人,秦朔待她好,她亦理所应当回应着秦朔。
这也是她会对苏涿光的感情心怀迷茫的缘由。
苏涿光亦待她极好,所以她也回以相应的报答,借着夫妻这一层关系,行着她从前根本不敢想的亲密举止。
苏涿光忽问:“那之后你为何这般笃定地选了我?”
乔时怜为之一怔。
她自是不敢把那前世做鬼一事告知,只得真假掺半地胡诌,“我…我做过一个梦,那个梦里我蒙冤至死,下场凄凉,连尸首也被抛于荒野,只有你给我收了尸,让我入土为安。”
但迟迟未得苏涿光回音,她又续道:“或许这就是慧禅大师所说机缘呢,你看,我没有选错人。”
苏涿光未回话,只是在反复想着她简言道出的梦是何等模样。
她一直在强调着,她做过一个噩梦,那噩梦时时缠身,也是她不安的来源。
“如果我在你梦里,定会想方设法护你周全。”苏涿光良久才道。
他偏过头去看时,才发觉微黄灯火里,她已抱着他的手臂,沉沉睡了去。
苏涿光腾出另只手,抚着她的面容尽寸。
他想,若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最后只能为她收尸,他不知自己会怎样。
自七岁那年,他在漫天黄沙里,亲眼目睹生母死于那一箭,他便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害怕生死了。
征战这些年,西北军营里死于战争之人无数,有与他关系密切,止于死去那一年的;也有今日同他打了照面,翌日便成亡魂的;更有四暗卫中的南风,为斩断敌方精锐自毁而亡。
他惯看这些,是一早便知,入了军营生死便不再由着自己,所以他无谓悲恸。哪怕有一日,殉身者是他自己,他亦坦然接受。在西北军营里,每位士兵都有留下自己的遗书,独独他的遗书是一片空白。
如今他问着自己,若有一日,死的人是乔时怜,他还能持有以往那样冷情无谓的心性吗?
他想起那时在九暮山南崖,他从刺客手下救出乔时怜后,没对蒙在衣袍里略有抗议的乔时怜说,其实当时他俯身抱起她,几乎是出自本能。
他很想确认她活着。
这样的确认,用眼看,用耳听,都不及将她拥入怀里真实,就像那日在落霞山回程的马车里一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她无意识揪着他肩处衣衫的小动作,还有…她会因此同他碎碎念的吵闹声。
屋外雪愈重,折枝声不歇。
苏涿光蓦地明彻,自己这些年不怕生死,是因为未再拥有什么。
自母亲之死,他抗拒着世间万物,漠视一切。
他幸而从人间霜雪得来一盏灯,他便注定会害怕这盏灯被风雪浇灭。
思及此,苏涿光目光越发凛然。
他会在离京前,把她的一切皆安置妥当。
第46章 46 、喜欢(修)
京中雪霁时, 宫里迎来了年尾宴。
是日,神宵绛阙,阶柳庭花下, 数道身形缓步其间,不时传来柔声细言, 抖落枝间残雪。
衣香鬓影里,被簇拥的乔时怜从容应着各人, 其身侧周姝搂着她的胳膊, 于一众女眷里笑语声渐。
她不时仍有几分怔神。
不知为何,乔时怜觉得近日苏涿光很是繁忙,连着下朝回府的时辰亦愈晚。只是她纠结着心中疑惑不得解,未过多留意。
及女眷们散去,乔时怜问周姝:“阿姝,你可知怎样才算喜欢?”
周姝沉思半刻, “兴许就是…瞧着那枝头的雪, 既想把它拥入怀里,又怕它快消融了。简而言之,就是你想要他, 又怕失去他。”
她亦是不懂情之一字,奈何家中有个多情的二哥,始才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
闻言,乔时怜喃喃重复着:“想要他, 又怕失去他……”
这么想来, 她确实想要他。
她想要在天地浮沉里牢牢抓紧他, 想要切实感受他的存在, 想要他的回应。
可她也怕失去他。会怕他不再喜欢她,会怕他死, 更怕他弃她而去。
她好像真的是喜欢他的。
少顷,周姝低声在她耳畔道:“时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乔时怜回过神,“是关于你和太子的进展吗?”
周姝眸光微漾,“昨日我照着你给我的密笺,去落霞山的碧灵池闲晃,果然遇着了太子。却不想太子为摘得难见的寒莲,失足跌入了池中,恰逢他所着衣衫烦琐,落水时缠住了脚,被我救了起来。”
乔时怜知,前世秦朔便为她摘莲不慎落水。那时是因他欲与她说情话,又知她面薄,就屏退了左右,始才有如此狼狈一幕。至于这一世为何亦如此,她便不得而知了。
周姝续道:“因是救命之恩,太子如何也得答谢我一番。方才皇后娘娘的女官还来找我,说宴后想见我呢。”
乔时怜不禁为之生喜,如此看来,周姝之事十拿九稳,所欠缺的,唯剩一个良好的时机,待赐婚的圣旨一下-
宫宴一隅,冷松深青处,苏涿光负手而立。
苏涿光瞥了眼从廊下步来的季琛,后者面带郁色,神情萎靡。季琛不时抬手揉着后颈,似是没能睡好。
苏涿光问季琛:“玉佩呢?”
依他对季琛的了解,季琛于正事上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沓。太子近来未得任何动静,应是季琛在呈交玉佩上出了问题。
季琛凝了面色,他往前稍稍倾首,对苏涿光低声道:“我正要跟你说此事呢,玉佩不见了。”
苏涿光漫不经心地道:“被你吃了?”
季琛白了苏涿光一眼,“浮白,你安慰我两句会死吗?”
苏涿光面不改色,“哦,你堂堂季怀安,也有失手的时候。”
季琛:“……”
“这事没法聊了!”
这苏浮白怎么还记仇着上次中秋宴赏会里,他指其调侃言“堂堂苏少将军”这句式?如今这回旋镖扎至自己身上,季琛只恨自己那时非要同苏浮白逞言。
苏涿光见季琛气得欲走,始才挑起话茬:“怎么丢的?”
季琛愁眉不展:“我要是知道,我用得着郁闷?”
“近日我定是触了霉头。前些时日好端端的走在皇宫里,被昭月公主侍卫套着麻袋一闷棍打晕,我到现在头和脖子还疼,做起事也总觉得反应迟钝。连御史台的人近来都夸我,和蔼可亲。”
季琛一连告假了好几日,此后回御史台,便得来了同僚如此评价,他更为愁闷了。
苏涿光听出了端倪:“打晕后呢?”
季琛拧起眉心,回忆道:“打晕后…我见着是昭月公主,不敢发作。为着我这清白之身,我嘴皮子都要磨烂了,才从公主寝宫里逃出来,我容易吗我?”
昭月向来对他无所不对其用,季琛早已司空见惯。按他的话来讲,便是比起他审问犯人的手段,公主还算得上温和。当然,季琛避免麻烦,见着昭月向来是有多远躲多远。
殊不知,此举反是会惹得昭月变本加厉。
苏涿光思忖半刻,“玉佩落在昭月那里了?”
季琛沉吟道:“不会吧…若是我的玉佩,她定直接要过去了。太子的玉佩,她是认得的,怎么也得问我如何得来的吧?”
苏涿光眼底掠着寒芒:“今日我本想告知你,暂且不要把玉佩呈上去。”
季琛不解:“怎么?”
苏涿光答言,“昨日我得到西北军报,乌厥人隐有异动。但此间动静并无大碍,尽在副将裴无言掌控里,他们掀不起浪。只是这军报可大可小,严重与否,非是我能定断。”
季琛蓦地明了,他压低了声,“你担心太子会从中作祟,把这道军报夸大化,在圣上面前添油加醋,让你离京赴西北前线?”
太子至今仍挂念乔时怜,他也知晓一二。故有此调离苏涿光的机会,想来太子不会轻易放过。
苏涿光颔首,“嗯。值此时候,若把玉佩呈上,太子势必会反击。”
那日妙善寺下,方杳杳被捉奸一事,明眼人都能瞧出季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遑论,只要太子有心去查,便知那提议慧禅大师带一众见佛珠一举,是季琛所授。
只是他与季琛向来不惧太子会做什么,纵是反击,也要有着力点才是。
但如今,北方战事起,那便不一样了。
季琛深明其中利害,他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寻回玉佩一事也用不着这般急切。当初行此举,是为了给苏少夫人出口恶气,但眼下,若此举的后果将致你远调离京,倒显得有些得不偿失了。”
苏涿光目光落至远处巧笑嫣然的乔时怜,眉眼挑开冷冽,“近来朝中好些人坐不住了,我离开京城是迟早之事。这枚玉佩若能寻回,待我离京后再用吧。”
季琛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你还真是把关于她的事都安排得妥当。”-
及得天泛澄色,澈然如洗。
乔时怜至瑶光宫,见得玉台旁,一雍容女子袅袅婷婷徐行。
乔时怜端正行礼,“丽妃娘娘。”
丽妃搀起乔时怜的手,莞尔一笑:“不必多礼。今此来瑶光宫,可是遇着什么难题?”
“娘娘,如果喜欢一个人,需要为他做什么呢?”
她既然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便也想为苏涿光做点什么。可她不知该如何做,只得借着宫宴机会,来到了瑶光宫寻丽妃。
丽妃先是未答:“我唤你时怜可好?私下,你可以随涿光叫我姑母。”
乔时怜乖巧应道:“姑母。”
丽妃拉起她的手,“如果你喜欢的这个人,恰好也喜欢你,你根本无需刻意去做什么。”
乔时怜满目茫然,“时怜不解,还请姑母赐教。”
丽妃答言,“想必你也知,涿光的生母亡故缘由。此事横在父子俩中间已有数年,看似一切都矛盾源于此,实则我知,涿光早已体谅了他父亲。”
乔时怜讷讷道:“那他为何…”
“这些年来,涿光统领西北军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主帅,易地而处,他心里早就明白当年之事,他的父亲亦出于无奈。且像亲手杀死自己发妻此等悲事,这些年来,大哥心中痛却未曾消减半分。”
“父子俩脾气,一个比一个倔。”
丽妃黛眉蹙起,似是极为烦扰, “涿光若是没原谅他父亲,依着他的性子,两年前他定不会回京。他只是不想去接受这件事。所以他们屡屡吵架,俩人跟吃了炮仗似的,为着心头的憾恨,各自不愿服软。”
乔时怜陷入沉思,“我在这其中,能做什么?”
丽妃抬手将她的发簪重理于髻,“我说过了,你无需做什么。只要有你在,将军府各有各的盼头,就不会再提及悲事。”
乔时怜仍不明,“恕时怜愚钝,不解姑母之意。”
丽妃明眸里闪过几许怅然,“因为人啊,都是靠着盼头过日子的。将军府父子不和,是他们把自己受限于陈年旧疤里,谁也不放过谁。可你的出现,打破了这样的困局,他们会开始着眼于将来,事事为以后考虑,便总有和解的一日。”
“我入宫年月尚早,未对年幼丧母的涿光悉心抚养,这是我多年来心中之愧。如今本宫见你与涿光二人夫妻情深,也算是了却心愿,长嫂在天之灵也会为涿光欣慰。”
丽妃盯着乔时怜,越瞧越觉得满意,“也多亏你啊,心地柔善,细腻体贴。我一开始还担心,涿光那个脾气,没有几个姑娘家能受得了。结果大哥不时派人传信与我,把你夸得天花乱坠,我就知将军府定是有着不一样的气象。”
乔时怜垂下了面,脸颊微烫:“姑母赞许,时怜受之有愧。”
待回了宴席里,乔时怜依旧在沉思丽妃所言。
她是否也一样,把自己困在了过去那场噩梦里?不肯放过自己。
她从未去想,她和苏涿光将来会如何。
“苏涿光。”她扯了扯宴中之人的衣袖。
“嗯?”苏涿光回头,正撞上她的眼,澈然如星的眼仁儿里,唯容他一人。
她在想,他们以后会是何光景?
闲来拨弦弄琴,对月饮露。春撷杏花,冬点红炉。
她会同他碎碎念着日升月落,抱着他至参横斗转。
也许还会纵马疾驰,与野风踏遍南北,溪山作伴,云月为俦。
这般想着,她不禁勾起唇角,正欲同苏涿光言说她所想象的光景,苏涿光却又被宫人请到了别处。
乔时怜倒也不急与他诉说,关于她喜欢他的事,她还未敢宣泄于口。看来得好好费时筹备一番,择一良辰,她会告诉他,她藏在心底的欢喜,她的将来光景,尽数都是关于他。
此番她随意在宴中取着糖糕吃着,好些朝臣来此奉承敬酒,她皆一一得体回应。
不多时,她已饮了好些。
乔时怜心里清楚,将军府的苏少将军从前少有参与宴会,许多人便是想结交奉承都无甚机会。纵使能遇着苏涿光本人,但苏涿光难易与,保不准会碰一鼻子灰。
今此有她这位苏少夫人于宴中,朝臣们便抓着机会上前。苏涿光不近人情,苏少夫人还不好相与么?
乔时怜从前也不乏出席这类宴会,有前来想套她话问及相府的,也有进一步试探太子的,她早学会如何应付与和稀泥。
只是她觉得奇怪,今此宴中,好些朝臣明里暗里来问及的,尽是苏涿光有否出征的想法。她不着痕迹地以家国大义为先回了话,实则苏涿光有否决定,对此她皆岔话盖过了去。
“怎么喝了这么多?”
苏涿光回席时,见那琉璃酒壶里,透亮的酒液少了大半,她指尖拈起的酒盏空空如也,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方拂衣坐下,听得她含着醉意的嗓音问:“你要回西北了吗?”
第47章 47 、席中
灯火熠明, 酒盏交错。
“今北有虎狼盘踞,多得将军府驻于西北,震慑于敌。一门双名将, 如此成就,真是非常人所及啊。苏少将军年纪轻轻, 便受限于京不得施展,怕是极为难受吧?”
“听说西北那些蛮人, 自苏少将军回京后便蠢蠢欲动,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咱们大晟有苏家双将,何惧那些乌厥人?”
……
这些皆是前来的大臣与乔时怜敬盏间所言,她听出话外之音,皆是朝臣们希望苏家能有人镇守西北边境。且这个人选,最好是苏涿光。
乔时怜思索着,一面抿着酒, 浑然不觉自己似乎饮得过多了些。
及那熟悉身影回至身边, 她侧过头,轻声问向他,“你要回西北了吗?”
她心想, 若真如那群朝臣所说,西北边境有变,苏涿光回去不过是早晚之事。但她近日未从其里察觉分毫,他甚至也未在她面前展露半点痕迹。
由着醉意发昏的视野里, 她见他稍有怔神, 对她所问极为意外。
——他是有意瞒着她的。
乔时怜悄然藏住微涩的心头, 再次低声向他确认着, “是回西北打仗吗?”
不论别人言说什么,她想自己同他确认, 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苏涿光紧紧盯着她的神色,嗯声应着,“不会有危险。”
乔时怜敛下眼,思绪飘忽。
他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她想到那些不怀好意的朝臣,还有与他屡屡有冲突的太子……
她顺势抱着他的手臂,头耷在他肩处,强忍着酸涩:“是什么时候?”
她觉得浑身开始发软起来,自己好像是喝多了,连着嗓音也是无力,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她此时的心绪。
苏涿光:“尚未选定时日。”
话毕,他又续道:“很快回来。”
良久,他垂眼看着她眉目迷蒙,面颊含粉的模样,“我非是有意不告知你的。”
但须臾里,酒意肆虐,此番乔时怜的灵台尽成了一团糨糊,她委实听不清他说什么。那鸣珂似的嗓音落入耳畔,融成了晚风轻挽处,软榻锦衾间,他俯身于她之上时的低声呢喃。
她满目尽是眼前之人,周遭嘈杂喧嚷,被她当做了夜时不休雨声。
不多时,她恍惚以为,现下已身处将军府卧房里,唯有她与苏涿光,一并忘却了此前她还正与苏涿光说着他将离京赴西北一事。
她只是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似缺失了一块重要之物,促使着自己想要去抓紧他,去确认他的真实。
苏涿光尚是在等着她的回应,却觉那柔荑胡乱在他腰间摸来摸去。少顷,他察觉她抓着他的衣衫蹭起身,掺着几许酒气的灼热逼近,她吻在了他的颈间。
不远处,季琛方取酒折过身,目光正撞上此等情景。苏涿光坐怀不乱地抿着酒,神色镇静,其身侧的乔时怜恣意吻着他颈,甚至偷偷咬着他极薄的耳垂。
季琛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这于宴中大胆献吻之人,是乔时怜。
毕竟那会儿他见到乔时怜与苏涿光在林中学骑马时,她还躲在苏涿光身后,生怕被别人瞧见。不过好在眼下宴至末时,圣上及皇室贵胄早已离去,余下众未尽兴的宾客各自把酒言欢,鲜有人留意到这边。
季琛暗自庆幸,苏浮白平日里并不交友,那性子亦为人避之不及,这才偷得清净,无人会有心往他处看。早年那些对这苏少将军抱有巴结态度的,在宴中通通都被他一个眼神吓住,如今京中没人会自讨没趣。
但更让季琛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苏涿光竟如此沉得住气。
那可是京中第一美人的撩拨!他怎么还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他真的具备五感吗?
殊不知,苏涿光捏着酒盏的骨节都已发白了。
此等场合,发生此等情形,远远在他意料之外。他又不舍得强行推开乔时怜,他记得清楚,那时在冷泉阁间,她便因自己推开她而伤心了许久。
且当下,他还没法离席。他正观望着席中各朝臣,辨着方才是哪些趁他得圣上召见之时,前来与乔时怜会面敬酒。
反是乔时怜觉得奇怪。
他今日怎么还不来回应她的吻?以往她这般对他,不过半刻,他便会欺身而来。但眼下的苏涿光甚至有些过于冷淡,对她的主动视若不见,难道是她惹他生气了?
此前那等空落酸涩涌上心尖,她极力按捺着,下意识把他抱得愈紧。
乔时怜仅余的一丝清明尽用来思忖他为何这般“反常”了。她想了半晌,奈何她已神思迟钝,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她恹恹垂下了面,埋头在他怀里,假作呜咽泣声。
她想,这样他总该理会她了吧?从前她哭的时候,他比谁都着急。
饶是苏涿光听出她在假哭,亦配合着问道:“怎么哭了?”
乔时怜听得他的嗓音断续入耳,心道果然有效。
随即她只觉面颊处落下了极轻的吻,她不由得心生欢喜。得此间隙,许是酒意上头,她不自觉地胆子大了起来,揪着他衣襟处的手顺势往里探着,另只手亦悄声往着带钩之下的硬实。
苏涿光浑身紧绷:“……”
她如今真是越发的胆大了。
偏偏他还不能同她解释什么。她这醉酒之态,怕是半个字都听不真切。
乔时怜虽是醉酒,浑然不知眼下身处之地,但苏涿光在这刺激之下,极力克制着保持清醒。他凛然的目光环顾着席中各处,不时换着姿势作遮掩,防着有人瞧见。纵使他不在意别人眼光,她却面皮极薄,他总要为她顾虑的。
不多时,苏涿光觉得燥热难忍。其实她挑逗起他来,举止仍有几分羞涩与胆怯,故此间一众即便发现二人亲昵,也只以为他们是在相拥,看不出更多来。
唯有切实体会其间感官的苏涿光,快要被她逼疯了。
及乔时怜动作越发过分之时,苏涿光蓦地把她抱起,于席中站起身。
旁处季琛轻咳了两声,以示意其余人。
众宾客回身望向苏涿光,其间一人看着缩在苏涿光怀里,面带酡红、醉得不省人事的乔时怜,出声道:“苏少夫人这是饮多了吗?需要吩咐宫人们去热些醒酒汤吗?”
“不必。”
苏涿光漠然回绝,淡淡扫了眼一众,此前与乔时怜敬酒的朝臣皆心虚地低下了头。
“内子不胜酒力,苏某便先行回府。”
苏涿光顿了顿,声线愈发寒凉,“只是齐大人,梁大人,方大人,杜大人,还有…王大人,诸位如此想为大晟出力,共守边境,西北军营还招兵。明日上朝,我会在圣上面前赞许诸位的赤忱。”
被点名道姓的朝臣们陡然一激灵,径自赔着笑,“苏少将军说笑了,我们这把老骨头了,怕是还没能到西北,都被折腾得散架了。”
旁人随之附和,“是啊是啊,苏少将军真会拿我们消遣。”
“浮白,你也为咱们朝中文官多多着想。”季琛跟着搭话,朝臣们捣蒜般点着头。
季琛勾着唇角,“这枪都提不动,去西北只能用嘴杀敌。”
朝臣们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顿时脸色微变。
苏涿光颔首:“我瞧着诸位的儿子就很合适。”
话音落时,几位大人始才慌了神。
“啊我家那位他最近摔伤了腿,此次西北战事,他怕是想去都没这个机会了。”
“我家那不争气的,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想为国效力都没这个资质…”
“我家也是…”
……
七嘴八舌里,季琛暗自冷笑。
没戳着这些人的痛处,他们还真会做主。想来定是东宫那边有调离苏涿光之意,这些墙头草跟着倒罢了。
不过圣上应当不会这么快决策,那道由西北递交至京城的军报,还真是如浮白所言,并不成问题。太子若抓着此事不放,反是会惹来圣上不快。
毕竟当初乔苏两家结姻定婚,太子曾去御前求圣上赐婚,强行夺得乔时怜,被圣上罚了禁闭。如今太子有意针对苏涿光,圣上很难不多想。
却是在众口掩饰着其尴尬的气氛之中,一道细弱蚊蚋的柔声格格不入。
“苏涿光…你今天还没亲我……”
众臣:“?”
他们没有听错吧?
联想到前些时日上朝时,苏涿光颈处红唇之印,众臣心道,这传说中冷情禁欲的少将军,看来也如此耽于女色。
席间顷刻鸦雀无声,苏涿光垂眼看着因酒劲意识归于混沌,昏昏沉沉睡去的乔时怜,她正无意识地拽着他衣衫,那芙蓉粉面上黛眉略蹙,仿佛在彰显着她的不满。
一众没忍住偷眼往苏涿光怀里的乔时怜看去,却得一生寒嗓音至耳边乍然响起,吓得他们收回了目光。
苏涿光冷冷道:“没见过调.情?”
席中流光霎时凝固,众人险些没能合上下巴,而苏涿光已阔步离去。
季琛笑着摇了摇头。
还得是乔时怜,不愧是他当初一眼相中的美人。
留得众宾客窃窃私语,为着今夜颠覆他们对苏涿光认知的事,其间不乏有目光跃然者。季琛瞄了一眼,便知他们在想什么。
旋即季琛清了清嗓,“怀安奉劝诸位一句。”
众宾客齐齐看了过来,季琛不紧不慢道:“苏少将军不会有侧室,更不会纳妾。若你们不想送过去的美人变成疯子或是两截尸身,就此罢休吧。”
举众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再忆及此前京中,不少接近苏涿光的女子,都被其吓得精神失常-
已至夜凉如洗。
宫墙外,苏涿光抱着乔时怜上了回府的马车。
许是他俯身入车厢的动静吵醒了她,他听得怀中之人轻哼了两声。
“你今日在席中,是想同我说什么?”
苏涿光忆及那会她似有话讲,却又因他半道离去被打断。此番他方问出声,反应过来她早已喝醉,哪会回答他的话?
缺月昏昏,灯火明灭。
她忽的低低唤着他,“苏涿光…我…”
第48章 48 、心事
天悬暗色, 满目黄沙,昏沉无垠。
乔时怜立身于荒芜里,空无人迹。寒风萧索, 她见着眼前席卷的沙砾拂散,沉积的尸骨露出一角, 白得森然。
心底生出莫名的悲凉与哀恸,她不自觉地往前走近, 唯见裸露的地皮处, 烽火未消,鲜血漫过莫可指数的残尸,凌乱堆砌在晦暗里,断刃,碎甲处处尽是。
腥风掠过,红得刺目。这里似是一个天地冢, 葬着这些无可还的尸骨, 亦是不知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乔时怜觉得心骇至极,她慌张想要逃离此地,折身回过头时, 却发现周处不知何时幻化成了金戈不歇的战场。黄沙之中,耳畔充斥着鼓声、呐喊,眼前是两兵交接,各自利刃刺入皮肉, 绽出殷红。
她恍惚有所感, 抬眼便见处于军队之首的人。他身着盔甲, 单枪匹马, 冲锋陷阵。
是苏涿光。
乔时怜匆促朝他跑去,她想惊唤出声, 叫他不要去,可她如何也发不出声。她的喉咙好似被人紧紧捏住,哽得作痛。
她发了疯似的在战火里疾奔着,她的潜意识告诉她,他会死,他会殒身在前处。她要阻止他,她要把他拽回安全地界,她不要他死。
少顷,她越过重重险阻,终是来到他身边。
她心下稍安,却是还未触及到他时,银光乍现,锋利的刀尖刺进了他的心脏,贯穿他的胸膛。那道身影陡然从马背上倒下,黏稠的血染湿了半边身,她看着他阖上了眼,再无声息。
“不…不要——”
乔时怜尖声叫着,眸中的泪如断的线,一瞬恐慌溢满心口,她只觉疼得窒息,仿佛被刀尖刺穿的人是她。
她已哑得哭不出声,胸口钻心的疼痛让她蜷缩成一团。她只得跪坐在血色泼天里,抱着他渐无温的尸身,满面怆然-
火冷灯稀,低云垂野。
乔时怜于榻上睁开眼时,望着屋内长明的烛火,才知此前是一场梦。而枕上浸湿的泪痕尤在,那让她险些喘不过气的心口疼痛亦隐隐约约,乔时怜迟迟走不出那个梦境。
她如溺水获救般大口呼吸着,却是下意识去摸向身侧锦衾处时,扑了空。她挪眼看去,被角处齐整得连一丝皱痕都未曾有,更不提其处被窝里的冰冷。
须臾间,她觉得心底空荡荡的,身上无形冷了几分。
乔时怜缓缓起身,趿着鞋,随手披了件裘衣便匆促往屋外而去。
心中唯剩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见到他,她要确认他是否无虞。
出了屋,雪尚未消,她轻声踏在软雪里,拨开庭院枝间白点。
直至寻到月孤明,冷霜覆身处,苏涿光静立于廊下,一身白袍泛着清光。檐灯之下,幽幽夜色描摹出他冷厉轮廓,衬得其眉目似锋,漱冰濯雪。
他还活着,一切如常。
乔时怜先是松了口气,可又想起此梦的根源,她不由得垂下了眼,难以掩住心中惊慌,恣意漫生。
苏涿光将去西北前线,此事他是一早就知的。
她那时于宫宴里就得到了他的肯定答复。
忆及这些时日里,苏涿光总是异常忙碌,而他亦不着痕迹地把她推向别处。一如他忽近忽远,她能察觉他时而对她展露出的浓烈情感,亦时而克制,稍显疏远。
彼时她权当是他因忙于朝事,过于疲累,从未多想。
只因她从始至终,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不会离她而去。
他永远会是她的心安之处。
可如今想来,这迹象不过是他知自己会离去,割舍前的征兆。
乔时怜心想着,鼻尖愈而发酸,被凛风吹得眼眶愈热。
她真的好骗,真是太好骗了。
她怎么就想不到,是他为了瞒住她,要离她而去了呢?
听闻来人动静,苏涿光回头望向她,“醒了?饮了好些酒,头可还晕?”
乔时怜心中涩然更甚,别过头不想让他见着自己落泪的模样。
她驻足原地,未像从前一般扑至他怀里,只是遥遥唤着他的名字,“苏涿光。”
她久久未接言说下去。
事到如今,她能说什么?她可以说什么?
他离京赴西北在即,披甲上阵,这些都不是她可以干预的。她连知晓此事的权力都被他剥夺,她还能做什么?什么都是徒劳,都是她自作多情。
他足音渐近,倏忽便已至她跟前。
乔时怜只听他低声说道:“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寂寂夜色里,碎琼无声。
苏涿光定然看着她的面容,她紧紧抿着冻得乌青的唇,那濡湿的睫毛轻颤,由着寒风凝着眼底暗涌。她尽力掩饰着她的不安与伤怀,却是将她此番乱糟糟的心绪暴露无遗。
他想起那时在回府的马车上,她在他怀里断断续续说着,她不想他死。
她害怕,亦不愿接受他将离的事实。
所以在此事被旁人揭开过后,苏涿光有些无措,他本想着待他安置好一切,他寻个时机,在她有心理准备之时,向她言明这件事,并让她安心。
不想被人打乱了他的计划,让她猝不及防地知晓了这件事。
而苏涿光试图拥她入怀时,她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他的步伐顿在了半道。
乔时怜望着长夜,眨着眸中的泪,试图憋回眼眶里,她若无其事应道:“没关系,我现在知道了。”
话虽如此,苏涿光见她如何也止不住眼中的泪,她越是拼命想要憋住眸中温热,眼角盈盈处越是潸然。
他看出,她在生气。
殊不知乔时怜更加心烦,她烦透了她这生来就控制不住的泪。
他瞒着她,不告诉她,她也可以装作不在意。可当下这模样,她想装都装不了。
未几,她深吸着气,试图平息着心绪,轻声问着他:“阿姝,姑母,季大人,甚至是昭月公主…他们早就知道是吗?”
乔时怜抬眼看着他,声线里还带着鼻音,“你别再骗我,回答我。”
苏涿光眸光闪烁:“嗯。”
周姝知晓当然是因为他的托付,丽妃与昭月居于皇宫,最先听得风声,亦早有意料,季琛更不用说了,他的事季琛皆知一二。
乔时怜接言说着,“风来知道,东西北风他们也知道。”
苏涿光答:“是。”
闻及此,乔时怜扯动着唇畔,似笑非哭,面色戚戚,“就我不知道。苏涿光,只有我不知道。”
她心中酸楚更盛,哑着嗓子,丢了魂似的重复着话,“苏涿光,只有我不知道……”
她如何不知,她身边这些人都瞒住了她,只可能是苏涿光的授意?
夜风疏起,此前怀有的几分气恼尽成了悲戚,她内心防线逐而崩塌。他将她置于如此境地,可有想过她会知晓?
她可是他的发妻,本应是他最为信任之人。
“阿怜…”
苏涿光见此,本想上前安抚,她却抗拒着摇头,不欲与他相近,步步往后退着。
直至乔时怜毅然折过身遁入雪影里,头也不顾地回了屋-
更声渐长,烛火微晃。
已至后半夜,乔时怜仍未入眠。她独身抱着膝,瑟缩在榻上角落,双目怔怔。
窗外渐有雪落声响,她觉着衣上愈凉,亦无心拢好披于肩处的裘衣。
心头缠绕的两件事难解。
一是苏涿光有意相瞒,二是苏涿光将远去西北作战。
如今冷静下来,乔时怜也能想通苏涿光为何瞒住她。
他无非是担忧自己不能接受他会离京赴战的事实,擅自为她做了决定。
她活得敏感,向来擅长去拆解身边人的心思,就像乔家待她好,亦会在利益冲突时弃她的缘由,她也能拆解出来。
可拆解出来得知缘由是一回事,她在其中能不能接受和谅解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乔家,如今她也未同他们全然和解。
即便苏涿光出于她的角度考虑,乔时怜一时亦无法接受。
尤其是她一想到这么多□□夕共处里,苏涿光存着要同她割舍的心思,装作无事与她照旧亲昵,乔时怜便极为难受。
他还当她是他的妻子吗?她难道不是将军府的少夫人吗?为何连着知道他这么重要之事的权力都没有?
从身边好友,至暗卫小厮,所有人都知道,唯独她。
她觉得她活得很可笑,更觉得荒唐。
而在未知的将来,苏涿光于西北作战,她不敢去想。
她怕那噩梦会成真,她怕有朝一日,她提心吊胆地盼着他回京时,收到前线传来他战殁的消息。
偏偏她才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喜欢二字还未宣之于口,她还未在他面前,描绘有关他们二人未来的光景,他便要离开了,且以身赴险。
兴许再早些,她听闻此等消息,她还不会为此这般忧心。她信她的夫君所向披靡,苏涿光年少成名,尽是他浴血之中博出的,又怎会轻易折戟沉沙?
可如今,她知了朝臣各异的心思,还有太子的威胁,甚至是苏涿光对她的有意隐瞒,代表了他也明晰这其中的危机,桩桩件件,让她越发难安。
夜雪重,时闻折枝声。
乔时怜终是昏昏沉沉阖上了眼,倚在床头睡了去。
但此夜,她屡屡惊醒,梦到的尽是苏涿光遭人暗算,或是死于战场的情形。
如此反复煎熬里,她眼见窗外朦胧愈白,估摸着将近天明。随后她起身下榻,欲唤来侍女梳洗。
乔时怜步至门边,取下昨夜被她扣好的门闩,那时她心烦意乱,只想一人独处静心。以防苏涿光追上来,她入屋时,顺手把门关好并撇上了门闩。
门半开时,满目茫茫,尽着雪色。
乔时怜垂下尚是惺忪的眼,却被门前所见,蓦地心尖一凛。
第49章 49 、咬痕
天光微蒙, 落得门前深雪皑皑处,依稀勾勒着一人身影。
唯见苏涿光坐于石阶上,背倚着屋门。他浑身覆着雪, 不知盖过了几层,经由了多少个时辰堆积。
乔时怜瞧见他面容惨白如冰, 眉目早被染成霜色,由着寒风抖落他脸上的细小冰碴。若非因她敞门的动静, 他眼皮略动了动, 只怕她以为他早就冻死在了这厚厚冰雪里。
“你…”她惊慌之中徒手向前,忙不迭拂落他身上的雪,触及他冰冷无比的脸时,她心头既急又气。
乔时怜只觉着这门前凛风过盛,将她的眼眶吹得灼热,她不由得恨恨咬着他名字音节, “苏涿光!”
少顷, 她见他徐徐睁开了眼,她忍不住恼怒问道:“你在这里守了一夜吗?”
以他身处如此厚重的雪来看,怕是昨夜雪至时, 他就在屋外石阶上坐着了。眼下他这番模样,心疼的不还是她么?
苏涿光定定看着她,未作答,只是神思恍惚地唤着她, “阿怜…”
乔时怜含恨切齿道:“你怎么那么傻?雪这么大, 也不找个地方避避。”
却听他低哑着嗓音, “我进不去屋。”
虽是他语气平然, 但这么听着,乔时怜觉着他有些委屈。她似是能想象出昨夜他无处可去, 只得披风戴雪,独坐门前石阶的落寞模样,平心而论,确实可怜。
不过他这言外意思,是怪她把门闩给扣上了,他才进不去屋?
故而她驳问道:“府中这么多间屋子,你不会挑吗?”
苏涿光瞄了眼身后,“只有这间你在。”
“你你…你…”
乔时怜一时语塞。闻及此,她确实难以再找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再加上如今他这副惨戚戚的模样,她不知觉地就心软了几分。
但一想到他此前有意隐瞒她的事,乔时怜仍心头气难解。旋即她捏了捏他的脸:“你别以为用这样的苦肉计,我就可以消气。”
“没有。”苏涿光否认道。因浑身早被冻得没了知觉,此番唯有面颊处,她尚温的指尖捏来捏去的感官,他微微往前移近,试图贴合她的动作,感受着她的体温。
他目光沉静,盯着她稍鼓的杏腮,挑着恼意的柳眉,缓声说道:“我想在这等你,没想到下雪了。”
听罢她下意识嗔道:“那你就不会找间屋子避雪吗?”
话说出口的一瞬,乔时怜蓦地顿住:“……”
得,她又把话绕回去了。
乔时怜望着他,无可奈何,“我去让秋英备热水。”-
湢室里,热雾氤氲,缓缓弥散。
乔时怜放心不下,又亲自至此,为四肢浑然无知觉的苏涿光解着衣袍。
及里衣褪下,她于他身后见着那紧实肌肉处,几道伤痕纵横。若是她没有记错,那是之前在冷泉处被泉石划伤留下的。可眼下,这几道伤不仅未脱痂长好,甚至隐隐又有了绽皮破血的势头。
乔时怜奇道:“为什么你后背的伤又深了?明明都这么久了,前段时间我见着都快长好了,现在又有裂开的迹象。”
苏涿光沉吟道:“不知道。”
乔时怜:“?”
“苏少将军,你能对自己上心一些吗?”
她加重了语气,略有不满。
苏涿光点头:“嗯。”
其实这后背的伤为何还未好,他是知的。
这些时日里,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不与乔时怜太过亲昵,便是怕若有一朝分别,比起浓情似蜜的关系,她更容易接受。
但想是这般想,真要这么做,纵是他自认自制力尚可,都难以抵住她。一颦一簇,一行一止,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都难以克制。所谓食髓知味,便是在这触手可及里,渐渐释开了那道枷锁,那锢住欲念的枷锁。
所以,他用疼痛,用曾惩戒、警醒自己的方式,去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她安然入眠之夜,他无数次悄声至那间书房,以利剑缓缓划开旧伤,再用腐生膏浇以疼痛。
天明前,他会处理好伤势,在翌夜同榻而眠时,不让她察觉。
如此反复里,他终是能把控好距离,渐渐稍显疏远于她。
此刻苏涿光浸于热水里,见着那纤手沿着浴盘试着水温,挽起水声哗然。
他听她闷声嘟囔着,“我现在还是很生气。”
苏涿光认真思忖了半刻,问向她:“那阿怜要我如何,才能消气?”
乔时怜眨了眨眼:“你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她话落后,见他敛目陷入了沉思,久久未言。
接而她无声叹了口气,心想着苏涿光这样的人,好像根本不会说什么情话。
“罢了,也不为难…”
“我的好阿怜,我知错了。”
乔时怜话还未完,听得他刻意柔和着嗓音道出之言,顿时怔在了原地。
那语调明明极为不适应,更像是在效仿他人而显得僵硬违和,但乔时怜委实未想到苏涿光会把此等话说出口,毕竟他在她面前,从不善言辞。
“这样不对?”
苏涿光望着她的神色,他记得那话本子上有男主做错事后,向女主低头哄言的桥段。哄人一事,他向来没做过,也不知如何做,只得如此照猫画虎。
见她不应声,他觉得自己应是搞砸了,索性诚实道来,“…我不太会。”
末了,他补言道:“但可以学。”
乔时怜见他少有展露的模样,在她面前笨拙又小心,不禁气也消了几分,“你…你现在这样就行!”
“还生气吗?”
她听他仍试探性问着话,随即水花溅落里,他伸出青筋纵布的手臂,递予她跟前。
“你咬咬,解气。”
乔时怜心想着,他这还算作不太会哄人吗?
她睨了眼他恢复了些许血色的面庞,不带犹疑地咬在了他手臂处。
这是他隐瞒于她,该受的。
不多时,她松了口,移面看着他臂上浅浅的咬痕,问道:“疼吗?”
苏涿光:“不疼。”
这点疼痛于他而言,确实微乎其微。
乔时怜:“那我再用点力。”
她再度低头咬住了他手臂,将一夜心绪宣泄于其上。
苏涿光出神地看着她。
这样也好。他又能有一处不愈的伤,可通过疼痛,日夜提醒着他曾犯下的错,不再隐瞒于她,不再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也可以是此后远赴西北,相隔遥遥里,他能通过这处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以疼痛去忆及今日她唇齿贴合的感官。
直至齿间隐有腥甜,她才起身,垂眼盯着他臂上泛着殷红的咬痕。
她想,就让他多记着她,哪怕是这几日便会愈合的咬痕。
未几,乔时怜抱来干净衣衫,看着他后背愈发惹眼的猩红,“你后背的伤,我一会儿去请大夫来看看。”
苏涿光掩住眸中异色:“它会自己好。”
当然,这所谓的“好”,是由他自己控制的。
乔时怜哦了一声:“才不要信你的鬼话。”
苏涿光:“……”
她现在对自己真是怨念颇深-
至府中大夫为苏涿光查看伤势,告知乔时怜,他只是因近日天寒地冻,昨夜又遭受冰雪逢身,后背皲裂而造成旧伤复发,实则并无大碍,好生上药处理即可恢复。
彼时苏涿光坐于榻上,趁势抱住送走大夫而归的乔时怜,“阿怜现在信了吗?”
腐生膏这种外用的毒药,鲜有大夫能诊看出来,故苏涿光并不怕被察觉。
乔时怜凝着面色,问道:“苏涿光,你是真不知何时会去西北吗?”
苏涿光紧紧拥着怀里软玉,低声答言:“真不知。”
她闻言蹙起了眉,“所以有可能是下月,也有可能是明日。”
这般未知的时日反倒是更让人难以踏实,也让她难做准备。
她想要在苏涿光离去前,为他做些什么。她怕她会怀有遗憾,她会后悔没能告诉他,她的心意与描绘的未来光景。
他知她心忧之处,语气逐而郑重,“阿怜,我向你作保,我会活着回来。”
乔时怜顾虑着她此前所想,“我担心太子那边…”
苏涿光:“我会有所防备。”
及午后,雪风稍歇。
苏涿光安抚乔时怜小憩后,听风来传报,季琛至府中做客。
他披着外袍步出庭院,见亭中季琛正饮着热茶。但季琛今日似乎有些急躁,那茶水尚斟,还未置得温凉,便被他心不在焉地举杯而饮,烫得他摔碎了杯。
苏涿光冷不丁道:“这盏,御赐的。”
季琛只得讪讪笑着,一并转移话题,“浮白,朝廷那边仍未有消息,我听说前些日在朝堂上,那几个力荐你领兵前去西北的朝臣,今日都哑巴了似的。不过眼下快要过年了,依我看,圣上哪怕有心调离你,也会等到过完年再议。”
“所以你啊,就安心留在府上,跟你的少夫人恩爱吧。”
苏涿光不置可否,他于季琛对座坐下,侧过身望着庭中碎琼乱玉,目光恍恍。
季琛对他这般态度司空见惯,滔滔不绝地续道:“不过最近我觉得有一事很奇怪,昭月公主自从把我闷棍打晕拖到寝宫后,她就没再找我了。我今日进宫见着了她,她脸色很差,好像有心事,见到我也没有追上来,慌慌张张走了。”
“这公主性情大变,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我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躲?这都整整六年了,昭月公主从未如此过,这着实令我好奇。”
言罢,季琛瞧着苏涿光神色俨然,仿佛在认同他的猜测,“你也觉得是吧?”
殊不知苏涿光半字未听,随意应着:“嗯。”
接着他转头看向季琛,欲言间似有所思,“你说…”
季琛语气带有几分期待:“怎么?你瞧出端倪了?”
苏涿光问:“怎样才算哄人的,好听的话?”
第50章 50 、在即(修)
一夜清霜, 染尽湖边树。
乔时怜得昭月公主邀约,至皇宫不远处的梅园会面。
暗香疏影,红衣映雪。
乔时怜见着湖边小亭处, 昭月端坐倚栏边。
偏偏那往常骄纵恣意的面容,今此怏怏无力, 若非眼见,乔时怜险些未能认出这郁色满面之人, 是那灵动翛然的昭月公主。
“昭月公主。”
她至亭中, 对其行了一礼。
“时怜…”昭月始才回过神,耷着黯然的眸子,拉住了她的双手。
乔时怜奇道:“公主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眼也红红的。”
今日昭月邀她至此的来意,她还尚且不明。如今见得昭月这番模样,想来是昭月遇着了什么事, 想找人排解。
昭月低下头, 嗓音虚浮,“我,我…做了一件错事。”
乔时怜问:“是什么事?”
昭月却踌躇着未答, 寒风掠过梅影,唯有簌簌之声。
不多时,昭月扬起小脸,那泛红的眸中噙着泪, 她哽咽着, “时怜, 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但此次因我之失, 苏少将军调离京城之事,怕是已定了。”
闻及此, 乔时怜灵台蓦地空白,“什么…”
“前段时日,因季怀安惹恼了我,我便想去吓唬他,给他一个教训。原本我是想让我的侍卫打他一顿解气了事,结果侍卫会错了意…把季怀安闷棍打晕,带到了我寝宫。”
昭月盈着泪,声线抽噎,“这件事只是一个缘由…此后我放走了季怀安,却在他躺的软塌发现了一个玉佩……”
“玉佩?”
随着昭月的叙述,乔时怜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
昭月闷声点了点头,“那玉佩是皇兄的贴身玉佩,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乔时怜这才知,难怪太子处没有动静,原来是呈交玉佩的季琛,不小心把玉佩落在了昭月的寝宫里。
“季怀安素日不与皇兄往来,他有皇兄玉佩一事,我觉得奇怪。我当时就顺着这玉佩暗自查了下去,想知道季怀安和皇兄有什么关联…但查出了皇兄丢失此玉佩的时间,与季怀安去妙善寺那日吻合。”
昭月也顾不及拭去脸上的泪,对乔时怜一一说着,“我知道那个方家女子对皇兄的心思,恰巧季怀安那时在妙善寺下遇方杳杳偷情失节,至今仍不知那情夫是谁。从皇兄那日的行迹来看,他是最有可能在那里遗落玉佩的。毕竟这玉佩珍贵,除了更衣,皇兄不会轻易取下。”
“而我查这件事…不慎惊动了母后,让母后知道了皇兄在妙善寺下所做之事。”
话落时,她满面的悔恨。
“你是说…之后太子借由玉佩一事发挥作题……”
乔时怜心知肚明,如今北方战事揭起,东北战线已有周家派兵增援驻守。西北暂安无事,但调离苏涿光,只需要一个由头。
原本玉佩一事看起来和苏涿光毫无干系,只是昭月无心得来了太子偷情的罪证,顺藤摸瓜查出了真相,而昭月无意向皇室揭开了此事,太子便有了契机对苏涿光下手。所以知悉这一切的昭月愧疚不已,前来告知乔时怜。
果不其然,昭月含泪顿首,“母后责怪皇兄耽于情.欲,皇兄气恼之下,便说苏少将军曾以此玉佩要挟于他,让他远离你……可要挟储君可不是小事,父皇又最为看重皇室颜面…”
昭月话音未毕,枝头覆雪被疾然步来的影子抖落。
“少夫人,不好了!”
西风急急说道:“方才少将军接到急召入宫,没过多久,苏将军也进宫觐见了。”
乔时怜陡然一激灵,须臾间,恍有无休止的大雪骤起,倏忽将她埋住。
最让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圣上震怒,连着苏铮都为之入宫,可见此事不小,这其中是否还牵连了此前苏家在朝中功高之势,她不得而知。若圣上有意借之打压,又会是何等情形?
昭月脸色愈白,“时怜,此事因我而起,我即刻回宫为苏家求情。”
冷静,她不能乱了方寸。
乔时怜告诫着自己,定要保持冷静。
眼下苏家父子尽被召进了宫,将军府唯有她能把持局面。虽然不知宫中如今情形如何,但她必须要为此做点什么。
乔时怜深做呼吸,对一旁的昭月道:“此事,公主你去求情,只会让圣上迁怒于你。”
昭月身为皇室一员,若无视皇家颜面去为将军府求情,怕是会弄巧成拙。
思忖间,她攥紧了衣角:“去周家,我要见阿姝。”
如今皇后对周姝青睐有加,甚至屡屡安排周姝与太子会面,兴许,周姝能帮到她-
一路颠簸,满目茫茫往后倒去。
马蹄疾踏里,雪风灌入车帘,乔时怜却是浑然察觉不到冷一般,由着寒凉刺面,彻骨冻髓。
乔时怜至周家时,得知周姝未在府上。随后便有中宫之人,引她去寻周姝。
彼时乔时怜只是以为,皇后待周姝好至如此地步,并未多想。直至她步入一间暖阁,见得端坐其中之人,赫然是太子秦朔。
——她中计了。
安插在周姝身边的中宫之人,为何不能是秦朔的人呢?
乔时怜心惊之下,猛地折身欲离,却发觉那门已被紧紧阖上,就连西风也以身份低微不得入内为由,被阻绝在外。
她强压住慌乱的气息,对跟前的人道:“是你骗我来此地的。”
秦朔仿佛早有意料,他正端坐屋内席间,悠悠汲水煮茶。他今日瞧着心情不错,至少像煮茶这等事,他久未亲为了。
“时怜。”
秦朔唤了她一声,口吻异常平和。
他将斟好的茶往乔时怜方向徐徐递去,不紧不慢道:“尝尝孤泡的茶,这茶叶是岭南特供,别的地方可是喝不到的。”
乔时怜紧贴着门缘,抿唇不语。
秦朔亦不恼,“你不想喝也行,不过孤的时间很多。”
乔时怜明白他的意思。他时间很多,他可以悠闲地在此煮茶品茗,可宫里的苏家等不了。
茶水沸然之势越盛,催折着乔时怜焦急的心。
她咬着牙,蓦地抬头问秦朔,“殿下,您可知大晟多年安宁,是如何得来的?”
秦朔挑着眉,“你为何问孤这个?”
“殿下是一国储君,亦是未来天子,若是此点不能明晰,臣女怕殿下日后难以服众。”
乔时怜挼搓着衣袖的指尖已变得冰凉,她挺直着脊背,尽量抑制住发颤的声线,稳声道:“眼下战事告急,君臣不和,将有失,不是正顺了敌国之意?”
茶壶间白雾氤氲,遮住了秦朔眉眼。他未搭话,乔时怜亦看不清他的神色。
秦朔置下茶器,双手交叠,嗓音慵懒:“孤知道,你是来为苏涿光求情的。”
他笑意不达眼底,“孤本只是想借玉佩一事敲打下苏涿光,他身为臣子,不尊君,本就有错。但不想父皇联想到近日朝堂上苏涿光拒不出征,以为他居功自傲,蔑视皇威,这才动了怒,把他急召进宫。”
“说到底,此事闹成这样,苏涿光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乔时怜放高了声量,“臣女是为西北千万百姓,为大晟向殿下求情。”
“是,臣女也是在为苏少将军求情,但若苏家有失,尚未出征,统帅已折,军心不稳,如何能守住西北前线,护卫大晟河山?”
秦朔盯着她的面容,“时怜,你是在用江山要挟孤吗?”
他的嗓音并不大,回荡在这屋子里,无形间有着几分威压,让乔时怜紧张不已。
她强忍着心头的怯意,将想好的措辞一鼓作气说出:“臣女只是进谏。且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大晟子民,臣女有这个职责为君谏言。”
秦朔颔首,似是对她所言表示赞许。
他垂面抿着茶,默声所行的一举一动尽入她偷眼窥探的目光里。她忐忑地待着他的回答,他却漫不经心地将茶壶提回炭火上,不言一词,让她备受煎熬。仿佛她才是那烧灼在炭火处反复沸腾的茶水。
他是在故意吊着她,消磨她的耐性吗?
乔时怜觉得比起此前一段时日里,毫不讲理只想强求于她的秦朔,这样无声折磨更让她难以忍受。
良久,秦朔问道:“孤可以为他求情,为苏家求情,那你呢?”
这话里的暗示,极为明显。
旋即乔时怜在秦朔的注视下,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匕,毫不犹疑地架在颈间,道出的话掷地有声,“臣女可以给殿下这条命。”
寒凉锋利的刃口直指脆弱的咽喉,她明显见到秦朔眼底掠过一丝意外,甚至是满意。
“此话当真?”
秦朔捏着茶盏的手一顿,目不转睛地看着欲自刎的乔时怜。
乔时怜浑身打着寒颤,握着匕首的手亦在发抖,“只要殿下救苏家。”
“好,那你这条命就是孤的,从此以后,没有孤的允许,你便不能死。”
秦朔勾起了唇角,他终于能占有乔时怜的一样东西,且是苏涿光没有的,那就是她的命。
“想要苏家安,你就得先活着。把刀放下吧,孤今日会进宫为苏家求情。”
纵使秦朔此番想到她是为了苏涿光,宁可自尽以换,他心底翻涌着几分不爽,但很快他便平复了情绪。
没关系,如今乔时怜的命都是由他掌控的了,苏涿光又拿什么和他争?
乔时怜始才放下匕首,“殿下说话算数。”
秦朔颔首:“君无戏言。”
乔时怜续道:“那臣女还请殿下为今日之事保密。”
“如你所愿。”
保密?那是不可能了。
秦朔暗自轻嗤了一声,他恨不得把这件事昭告天下,告诉苏涿光,乔时怜的命归属于他了。
想到此,秦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未动的茶盏。
他近日悟得一些道理。
茶需慢品,急则会烫了嘴。
秦朔心想,不论他如何求情,苏涿光离京在即已定,他是时候换一种方式去夺回她了。
乔时怜,迟早会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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