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旧地
酒碗相撞间, 粗声豪气直冲云霄,撇开沉沉夜色。
乔时怜端坐于西风身侧,静观着军营百态。她忍不住想去了解, 苏涿光长年所在之处是何样,他身边一众之人, 又都是什么模样。
噼啪篝火旁,一众喝得忘形, 更有甚者醉得踩在了案上, 拍着大腿瓮声说着话,情绪高涨。
用西风的话来说,便是若非碍于乔时怜她这个少将军夫人在此,知得收敛几分,他们蹦到营帐上都不觉奇怪。
她不由得想起,这一世她主动去接近苏涿光时, 那在落霞山别院回府的马车里, 他便强调着她在他面前不用守礼。
在这样远离世俗礼节规程的西北,何来守礼一说呢?
不多时,乔时怜便觉得自己久未身处如此热闹里, 别于京中宫宴上各人怀揣的心思,这样浓烈似酒的氛围让她不自觉沉浸其中,心神松弛下来。
只见一身形魁梧的士兵捏着酒碗,洪亮的声线如钟, 其面上一道长至下颌的伤疤狰狞, 随着他眉飞色舞的神色扭动着。
他喇着酒嗓:“话说那次, 也是沙尘漫天, 乌漆嘛黑,啥也看不清。我们跟着少将军一路探入敌方险地, 迷失了道。在那沙子里撑了五日,浑身都是被毒虫咬得哟……”
“要不是我护着我这张英俊潇洒的脸,都没法娶媳妇了!”
他的口音本就蹩脚,加之如此夸张自叹,乔时怜听后忍俊不禁。
座中一众亦被他尾句哄笑:“少来!瞧你那德行,人家少将军都好着呢!”
士兵瞪着眼,“你小子是没在那时候跟着少将军,少将军那会儿也是眼睛被毒害了一些时日,这沙里不知吹的什么东西,毒着呢!全凭有少将军,我们才能顺利捣破敌军补给,有命回来。”
乔时怜不由得一怔,他的眼睛从前也被毒害过吗?那是之后医治好了,能够复明?可为什么如今他却没能恢复,是因为没得到当年的良药?
想到此处,她侧过身,朝向正狼吞虎咽的西风,摇着其手臂急忙问道:“苏涿光的眼睛是能治好的对吗?需要什么药材,在何处?即便是再难寻,再珍贵的,我走遍天涯海角也给他找到。”
她心跳骤然加剧着,若有复明的法子,她何尝不激动呢?
西风只觉自己快要被乔时怜摇晕了,还未咽下口中的肉,只得出声说着:“唔嗡乌次。”(不用如此)
乔时怜始才留意到自己的失态,腼腆一笑,“你…你先吃。”
随后西风虽是嚼着口中美味,但乔时怜目光如炬,盯着她的嚼咽动作半刻未移,委实让她难以下咽。
少顷,西风清了清嗓,对乔时怜道:“少夫人,是这样的,上回少将军不慎伤了眼,恰好有一西域商人路过,献得了秘宝,才让少将军恢复…如今这西域商人早消失无踪,所以…”
不远处的北风听得摇了摇头,西风编起话来真是有一套。
乔时怜闻言,眸子当即变得黯然,却又听西风话头一转,“不过啊——”
“于大夫在西北可是被称之赛华佗,他是有一个法子能让少将军复明。”
乔时怜方萎靡下去的心绪再度振作了起来,她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般,心切问道:“是什么法子?”
“咳,是……”西风垂着眼,似乎对这法子有些难为情。
乔时怜凑近了她跟前,屏息静听。
北风眼见着乔时怜满怀期待的目光先是化作异色,旋即面颊灼如云霞,从耳根至白皙的颈,通红无比。
“就,就是这样。”
西风磕磕巴巴地说完后,察觉乔时怜已是捂着滚烫的脸,迟迟不言。
她悄然歪过头去看北风,翕合着唇作着唇语:我这样帮少将军,少将军会不会给我记一功?
北风不置可否,同样方式应道:是记哪门子功?编话本的功吗?
西风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着,“这些个男人都没劲。”
忽有一马声嘶鸣,气势纠纠踏来。一众纷纷让开,唯见掠动的火色前,骏马行至乔时怜旁处。
西风抱着盘蓦地大叫:“哎哟我的肉!全沾上土了!”
乔时怜撇开眼前溅起的泥尘,回身看向这始作俑者,微微愣神,“野风?”
西风仍在骂骂咧咧,北风无奈地瞄了其一眼,对乔时怜道:“看来是少将军找您了,少夫人快去吧。”
乔时怜折身望向此前苏涿光所在的篝火,其处已是没了他踪影。
她眨着眼看着在和西风打闹的野风,犹疑道:“我…我就这样去吗?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北风答道:“野风识路,少夫人只需要上马就行。”
乔时怜颔首,跨坐在马鞍处时,才察觉那鞍上多了两处软绵之物,正好贴合在她腿伤之处,不会让她觉得骑行疼痛难忍。
她轻轻蹬着马肚,随即夜影变换,寒风萧萧拂面,半刻后,她便见着了军营入口处,浸在昏沉里的身影。
似是听到马蹄声响,苏涿光稍侧过身往她来的方向而立,直至乔时怜勒缰绳而止,他跃步翻身,稳稳坐在了乔时怜身后-
万象澄澈,星斗阑干,聚如银河。
辽辽隔壁处,旷阔无垠之上,野风朝着前处疾驰着,马背上相拥的二人厮磨着耳语,由着挥落的星光揉散。
苏涿光轻声在她耳畔说着:“我知夫人一定会来。”
乔时怜望着前处荒原,抿紧了唇,“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又会在那里傻站一夜?”
就像那时在府中,她悲愤之中回了屋,顺手把门闩给扣紧,他便在屋外受着霜雪等了一夜,既不出声叫她,也不另寻避雪处。
苏涿光将下颌轻放至她肩处,低沉着嗓音,“不会。”
乔时怜想也未想便驳道:“我才不信。”
却觉肩窝处靠放的下巴几番翕合,“我会和野风在那里站一夜。”
乔时怜捏紧了缰绳,切齿道:“你,你…苏涿光……你就故意气我吧!”
这两种结果有何不一样?
她恨声之际,忽听他的声线越过迎面凛风。
“我很想你。”
乔时怜不知为何,在他道出那四个字时,她再气恼、假作硬气的心,亦软作了眼前倾落于群山连绵的月光。
“从去年离京至今,日日夜夜,都很想你。”他呢喃着重复着话,炽热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脖颈,拂开清寒。
心尖掠过点点酥麻,乔时怜哽住了声,“我…”
说起相思,她又何尝不是呢?
而话未至口,风沙渐消之处,长明的灯火幽微,一院落的轮廓于眼前逐而显出。这一路上,乔时怜并未控制缰绳去往何处,全凭野风所行,所以野风的目的地便是这里吗?
待野风驻足于门前,乔时怜奇道:“这里是何处?”
既是野风带她来此,定是苏涿光授意的。
苏涿光搂着她的腰,眨眼工夫将她抱身下马,“这是我儿时生活的院子。曾被黄沙掩埋过,我又重修了一番。”
乔时怜听罢,心道,这里也就是苏涿光的母亲还未逝世前,苏家驻于西北时,他所住之处?
嘎吱声响里,院门随之被推开。
与她想象不同的是,这里净洁无尘,非是闲置多年,灰尘布满之样。看来是苏涿光有意将这里维持着整洁。
借着檐灯微晃的光,她能瞧见院落里好些练武留下的痕迹,似是能从中想象出小苏涿光在此习武的模样。
“我想看看你住的那间。”
“我带你去。”
纵使眼不能见,苏涿光亦是轻车熟路,很快将她带到了最里的一间屋子。
推门而入时,乔时怜被所见不由得惊得失语。
显然,此处是经由苏涿光重设,所有陈设一应皆新,甚至与将军府上的布置相差无几。案处妆奁里的胭脂、口脂等用具齐全,摆放齐整的首饰亦新,木柜里四季皆有的衣衫,瞧着便知尽是据她的身量所制。
乔时怜以指尖摩挲着屋内种种,未几,她回过身问他:“你…早就备好了这一切吗?”
苏涿光嗯声应道:“阿怜说想来西北的时候,我就在准备了。”
乔时怜明白苏涿光今夜带她来此的缘由,多半是发现她在军营营帐里住不太惯。
虽然她一度接受了营帐里的简陋,但抛去那里的条件,她夜里睡眠尚浅,时有噩梦,在军营里那般高度紧张的环境,她很难去适应。
良久,她缓过神,踌躇着问他:“今夜我在这里歇息…你回去吗?”
她想着,他是西北军营的主帅,应是不能离开军营。故今夜他只是把她安置在此处,然后独身离去。
这般思忖着,乔时怜心头微涩,算下来,自己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像今日白昼里,在榻上能和他缠绵已是她醒后难得的亲昵机会,往后他便要统筹整个军营与战事应对,她只需择日回京,再次回到苦苦等候的境地。
她已从三暗卫那里了解到,苏涿光不会把她长留西北军营,便是怕其生母悲剧重演。她深明其中顾忌,一开始便未打算久留西北,成为他的拖累。
此间苏涿光身形一顿,他沉吟道:“首先,上次作战他们损失惨重,目前正值春耕,一个月内,他们不会再犯。”
乔时怜为之松了口气,也就是说,现在暂时未有战事发生,苏涿光不会披甲上阵,亦不会为战事操劳,能够安心在营地养病。
随后苏涿光郑重着声:“其次,你的夫君也是有病假的。”
听他话中道出的夫君二字,乔时怜面颊发烫,她不禁回想起西风那时在篝火旁同她说的话,即关于如何能够让苏涿光眼睛慢慢恢复的法子。
乔时怜抬眼看着苏涿光,他正循着寒风不歇处缓步向前,将窗扇合拢。
她小声提议道:“我…我们,一起去沐浴吧。”
第62章 62 、温泉
烟波蘸影, 袅袅浮暖。
乔时怜随苏涿光来到此地时,始才得见后院屋内设有一天然温泉。温泉并不算大,形状欹折, 续连散发的热汽缭绕,将寒风凛意阻绝于外, 唯有白雾缥缈,一片朦胧。
烛火通明, 沿泉而置的窄低案几放有银盘, 其上尽是剥洗好的葡萄,圆润饱满,如紫玉晃着银光,略着剔透之色。还有她喜食的糖糕早已备好,其旁静置的玉壶装满了琼酿,由着波光微漾。
乔时怜以袖捂面, 掩不住口中惊呼:“这、这怎么还有一处温泉?”
她更是惊于, 这里像是苏涿光提前布置好的。
她忆及很早之前在京城时,她就对苏涿光说想要去京郊处的温泉。奈何至天寒,京中贵人相赴暖池时, 那处她喜欢的汤池子被秦朔重金包下,此后她便闭口不提,再也没说过想去温泉。
每每苏涿光问起,她便找借口推脱。她可不想自己兴致被厌恶之人破坏, 索性就当忘了这事。
没想到苏涿光一直记得, 还在遥遥西北为她布置好了一切。
苏涿光问:“不是阿怜说, 想要沐浴的吗?”
他那时和裴无言交谈, 如何哄妻子开心时,裴无言给他支了三个招。
一是满足她的任何需求。像是裴无言所说的一夜…苏涿光觉得极为不可行, 他可舍不得这样折腾乔时怜,故他想到了此处温泉;
二是尽可能的说好听的话哄人,不管夸张与否,好听就成。诸如“夫人天下第一美”这般…但苏涿光心想,他的夫人本就是第一美人,这种话说出来不算做哄,只是阐述一个事实,应是哄不了她;
三是服软认错,甭管此事如何,一味地硬刚不让步,就等着追到兰泉极地吧。兰泉极地,是西北当地人认为的天穷地尽处,意思是怎么也追不回来。
此番乔时怜已雀跃着步子走上前,难藏的欢喜溢于言表,“苏涿光…你是会变戏法吗?”
苏涿光稍回过神:“嗯?”
乔时怜解释道:“我小时候看过那些西域来的戏班子,他们连活人都能一下子变出来。”
她只是想以此表达,他给她带来的足够惊喜。
听着她稍有激动的声线,苏涿光终是松了口气,“喜欢这里吗?”
乔时怜已褪去厚重的裘衣置于架处,侧过头嫣笑盈盈答言:“喜欢。”
他续道:“这里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且当是我们二人的私会之地。”
乔时怜听着他口中所说的“私会”,心底更是有着什么东西勾得她痒痒的。在远离尘嚣世俗的此地,抛去了各自身份与怀揣的顾虑忧患,唯有不被相扰的彼此,可抒怀,可畅心,亦可极乐。
旋即苏涿光迟疑着问出了话,“那阿怜还生气吗?”
乔时怜闻言笑意一滞,她回身步至苏涿光跟前,沉声说道:“你答应我,以后不许再用什么毒药弄伤自己。”
苏涿光当即应允:“好,都听你的。”
但未听得她回音,苏涿光又再举手作誓,冷冽的嗓音郑重,“我苏涿光对天发誓,一定爱惜自己,绝不自伤。若有再犯,我…”
话还未完,他察觉唇畔被一纤细温凉的指腹阻止,接而她道出的话有些慌神,“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他是战场杀伐之人,时时行于生死一线,她怎敢让他发如此毒誓?
苏涿光颔首,改口说道:“若有再犯,就让阿怜…永远不理我。”
对他而言,这是比之人神共弃还要狠毒的背信惩罚。
似是担心她难以消气,苏涿光从怀中拿出一白纸黑字于前,“这是立据,我临时让北风拟的。”
乔时怜接过那所谓的立据,尚还不明是为何物,展开细看时,这才知今日苏涿光约她前来此地,是做了多少的准备功夫。
只见立据写着:庚卯年三月初九,苏涿光无意致阿怜伤神,因一念……以上种种,皆有悔过,往后定会珍之重之,望夫人劳心督促。如冥顽不改,则由阿怜自行定夺家罚,亦可将此立据予苏将军,以家法规劝,直至纠正。
立据尾处惹眼的红纹,是苏涿光盖的指印。
苏涿光试探性问:“这下阿怜可放心?”
他想,若要服软,终归是这白纸黑字最为妥当。口头说的话,她难免会不信他。他无声叹着气,这也是他自作的,谁让他此前瞒着她的事不少?
乔时怜轻声答道:“那我收下了。”
她早在他这些精心为着哄她的准备里消了气。除去她恼他瞒着自己自伤,她亦是心疼他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去解相思。
他好傻,他真的好傻。
想到此处,乔时怜觉着眸中渐热,她悄声踮起脚,在他面颊落下一吻,低声呢喃着话,“苏涿光…以后你想要,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就不必再用自伤的方式去留住什么所谓印记。
却是觉着腰间一紧,他已在她将要退身离去时揽她入怀,“阿怜说的想要…是什么想要?”
他刻意重复着话,饶是乔时怜此番垂着眼,不知他是何神情,但这话中的危险意味,让她想要听不懂都难。
她一时觉着口中的字眼滚烫起来,“就,就是想要,还有别的…意思吗?”
发觉她的羞赧,苏涿光亦未多挑逗她,他顺着她的腰身往上,掠过她稍含了几分凉意的肩,“阿怜外衣都解了,再不到温泉里去,怕是要着凉了。”
乔时怜抬眼看着他衣襟下若隐若现的绷带,忧心起来,“你身上的伤…也可以到温泉里吗?”
“这温泉里添了不少珍稀药材,正是在这温泉里可以加快疗愈伤势。”
苏涿光话毕,怕她放心不下,又道:“我问过于大夫了,他也亲口承认了此温泉的药用。”
乔时怜闻言,径自摸着他的衣袍系带解了起来,“那你赶紧去待在温泉里面,多泡泡。”
提起他的伤,她总是格外紧张与在意,连着宽衣解带比之寻常都快了不少。
只是她忽略了一点,从前她在将军府内,因苏涿光知她怕羞,像是“坦诚”相对这等事并不多。多数是在湢室里,她浑身无力时由着他濯净。但她从来是埋着绯红的脸,不敢多看。
而在卧房时,夜色阑珊,有着层层叠叠的锦衾遮掩,摇晃的烛红抹着重影轻藏。加之他曾受伤为他上药,她至多也是看惯了他那新伤旧疤交纵的痕迹,其余的她从未细眼瞧过,也是没那个胆子。
以至于当她心无旁骛地将之尽数褪去,她垂眼之际撞了个正着,这样的视觉感官是难以形容的。无疑的是,比之从前带来的冲击更大。她下意识叫出了声,“啊!”
苏涿光握住了她匆促收回的手腕,“我看不见,阿怜带我去温泉可好?”
他知她是因什么而生羞,但终归这样一步,是需要他有意引导她去适应的。他认为在她面前,这算不得什么见不了光之事,他不过是希望她能多一些认知了解。就像她一直不敢眼见的画册,既是她难以面对,那就让他帮她。
纵然她早已逐步习惯,但他知,她从前如此配合他,是她愿意,非是代表那份羞耻感随之褪去。
乔时怜通红着面,牵着他至泉沿,此番借着渐湿浓的暖雾,热气盈满,她才缓过神。
她脱下鞋袜,脚尖点着水面试着水温,莞尔道:“这水温合宜,应是刚刚好。”
虽是瞧不见她在做什么,但她为防着摔滑,试水温之时紧紧拽着了他的手。他感受着她动作微晃,足尖点水的轻响,不自觉地勾勒出少女娉婷,眉眼如月,雾间戏水的模样。
他心头微动,径自将她横身抱起,跃身至了温泉里。
“苏涿光——”
水雾溅起的一瞬,他听见她小声抗议着。
他知她又想碎碎念骂他,或是同他吵闹了。
但不得不承认,在昏黑无光里,他想要听她这般断续嘟囔着,他便可以以此想象出,她面容此刻是何等神色,是那黛眉稍稍一蹙作恼样,还是朱唇轻轻撅着以示不满?
或是在这水软雾温之中,泼墨般的青丝散于水面,湿漉之色更添得她容颜妍丽,鬓角浸作云山,面颊氤氲酡红,一双含情的眸子敛着秋波,定定看着他。
那双眼,从来都是最为动人的,他从前总会不由得迷失在那眼里,以为自己着了什么道。直到和她成亲后,他才知,那叫做动情。
只是这些他暂时不能眼见,唯有去凭着她的面容去想象。
哪怕他很想去知眼前的她,是什么模样。
乔时怜在苏涿光出神之时,已游至泉沿处取来银盘的葡萄,她拈起一颗浅尝后,眸中一亮,“苏涿光,这个葡萄好甜!”
苏涿光应道:“这些葡萄是在冰窖储存的。若阿怜再等个半年来,可以吃到新鲜的,应当会比现在这个更甜。”
“我喂你。”
乔时怜话落时,他听得水面徐徐拂开的响动,他只觉唇畔一凉,紧接着丝丝带着甜意的汁液入口,还有着她身上的兰息逼近。
她将咬了一半的葡萄,喂到了他嘴里。
苏涿光怔神之际,循着那酸甜吻住了她的唇。他本以为乔时怜所说的喂,不过是拿来几颗葡萄给他。
哗啦水声里,乔时怜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尽力回应。
此番她想的尽是篝火处西风同她说的话。
西风说,若想要苏涿光的双目复明,有一法子,即是调动病者全身阳气解毒。至于这调动阳气,则是男人在动情之时自发而成的欲念所成,挑起的情.欲越盛,越能攻克毒性。
是以此法如何做显而易见。她想着苏涿光是她的夫君,此事她去做,亦合乎情理。只是乔时怜一心顾着苏涿光的眼睛能否恢复,丝毫未去细想这等错漏百出的话有何不对。
直至她察觉水中的不对劲,“苏涿光…你…”
第63章 63 、静好
泉映暖波, 水雾轻缠。
“苏涿光…你……”
乔时怜吻着苏涿光的间隙,察觉在烟影朦胧之下,他的指腹随着律动的热流, 假作不经意拂过她没于涟漪下的水软,似及未及, 若轻若重,很快便被她瞧出他是故意的。
她抬眼看着如纱氤氲里, 他未束的发似墨散于水中, 两指宽的眼纱穿过发间,雾色绰绰,他端端的宛若八风不动的谪仙,恍不可及。偏偏正是这样瞧着无所欲求的面,在那水下徐徐掠掠,逐步点引着她的念。
她不由得轻嗔了一句:“登徒子!”
苏涿光面不改色, “不仅是, 还流氓,下流,无耻, 变态,混蛋。”
乔时怜听他细数无遗地重复着他的话,她抬手挽起水帘,指尖捏着他的面颊, “你…你知道就好。”
却是得一温热浇落, 他的掌心已揽住她肩处湿雾。
“所以阿怜不觉得, 你在一个登徒子面前, 设下的考验太难了吗?”
苏涿光顺势把她向自己贴得更近了几分,他稍稍低下头, 埋在那水面波澜与玉柔花软相接处,唇间呵出的热气盈满她怀里,“更何况,这个登徒子是心悦你的。”
他的吻极深,像是印证他话中所言,他是心悦于她的,所以才会想要去贴近,去从彼此体温里汲取种种。微晃的水似是愈热,乔时怜借着泉水浮沉,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腹。
她想,她应是照着西风所说去更加主动。但所谓调动他的欲念,对她来说似乎太过轻而易举。
她只是像小猫轻挠般咬着他的后颈,纤手心疼地抚着他臂上那不断被加深的印记,她便能听得他渐沉的气息拂过水面,荡开水下更为错乱的动作。在这暖意覆灼浑身里,她分不清究竟是陷入了温热泉中,还是溺于他炽烈里。
苏涿光抛却了从前惯于锢住自己的念头,诸如理智,冷静与自持。他好似从不擅长在她面前持有平常的模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以为放纵自己放出了心头的凶兽,所以他加以枷锁,克制,日日囚住摇摇欲坠的牢笼。
到后来,他偶然发现,能够以疼痛的方式去维持这道满是裂痕的枷锁。却不知不觉,将那疼痛铸成了相思的印记。从此他再也难以持住这道破裂的锁,在她温柔以应,心疼抚着之时就彻底沦陷。
爱意从不是隐忍克制。
他从前在面对自己迥异一面时,就该知,这是他需要去直面与开释的。心中那道浓烈欲望非是会伤她的凶兽,而是因动情而生的念头,经由与她的朝朝暮暮,成为了她渴求着的回应,她不安时的着落地。
这是情之一字所起之处,他不该锢住它。
水声潺潺里,他系于发处的眼纱不知何时滑落,浮于波纹晃漾的水面。她在促然声中掠起掉落的眼纱,撩起水涟正欲为他重戴于好时,他却指尖缠住那眼纱,摸索着她的面容,将她的双眼缚住。
双目忽被缥缈湿沉的白纱遮掩,失去视觉的凭靠,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不敢松开分毫。她更是怕会不慎掉入水里,虽然知他会护住她,可她总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却是在此间隙,他的侵占显得更为深重,她情不自禁地发出断续的低啭吟声。
“苏,苏涿光…”她反复呢喃着他的名字,像是在这样难以眼见之时期待着他的回应。
“我在。”苏涿光捧着她的脸颊,以唇齿席卷热意,占有着她的气息。
随后他徐徐抬起眼,试图看清她的面容。如今他的视野经由用药恢复了些许,他能借着烛火,勉强辨清咫尺前她模糊的轮廓,那青丝沾湿间,湿漉漉的白纱拨开雾气。只是更多的,他还难以得见。
“阿怜。”
纵使他很想看清,偏只得依着其余的感官去听去触碰去交融,来得到他想所见,是以他的动作更为让她喉中娇音连连。
她却极为紧张,攀着他的肩怯声说着,“要…要沉下去了。”
他揽住水中的温软,低声说道:“那再抱紧些。”
山月皎如烛,夜渐沉,更漏声长。
渺渺交织的影里,漫漫不绝-
天色熹微,金光穿过薄雾,撇开茫茫。
屋内,榻上锦衾处,二人相拥正眠。
乔时怜醒来时,察觉自己周处被浓浓的药香包饶。她揉了揉迷糊的睡眼,睁眼之时,她见自己仍被熟睡的苏涿光圈在怀里,心头顿时拂过融融暖意,又再往他怀里蹭了蹭,将面容埋进他怀里。
她已是许久未有醒时便有他在身侧,这样的情形让她觉着无比舒心,但很快她就发觉不适。
适才她不过是起身蹭着的间隙,便觉自己浑身酸痛不已,尤其是身下。她不由得扬起脸,微了瞪一眼昨夜的祸首,随后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入眠。
却因忆及昨夜在那温泉之中的殢雨尤云,乔时怜一时没了困意。
她通红着面回想着,那时她竟未想到原来在水中亦可…而许是在那样之地,适人的水温浸着身处,让她不自觉卸去了所有防备,故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隐隐起了莫名的兴意。
乔时怜越想越觉得羞人,她怎么如今这般不知羞?
此夜更是绵长,久到乔时怜分不清那高燃的烛落了几许泪。她还依稀记得,之后他们在银盘琼酿旁,吃着酸甜的葡萄,饮着甘冽可口的琼酿。
只是这饮酒,起初尚是如常而饮,直至她不慎打翻了玉壶,被倾出的酒洒落了一身。当时苏涿光说帮她拭净,她怎么就傻乎乎地信了?
他确实是帮她拭净身上的酒液,却没告诉她是怎么去拭净的。她觉着这人委实像个登徒子,事后竟还把另一壶酒缓缓泼洒在她未着寸缕之身,后再一一吻饮而尽。再之后…自然是又被他欺负了一番,在温泉旁。
这般想着,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从前也没见得他这么喜欢在别的地方…真是羞死人了。”
话落之时,她只觉耳畔贴着的胸腔微微震鸣,那清冽的嗓音随之从上面传来。
“阿怜还想在别的地方试试,也不是不可以。”
乔时怜想也未想就应道:“不可以!”
这样羞人的事有过一次她便要缓许久,怎还有胆试别的?
苏涿光知她所想,续道:“日子还很长,我们可以慢慢来。”
乔时怜抬头看去,只见他睁开的眼仁儿里覆着几许阴翳,如冬末冰河,将融未融处。她凝视着他的眉眼,忽地直起身,颇感心疼地在他眼处落下一吻,唇畔又蹭过他的眼睫,缓缓以拂。
“西风说,要…多亲亲你,你的眼睛才会好。”
她觉着她还没法做到把西风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陈述出来,只得以亲这样的字眼代替。
苏涿光挑了挑眉,一时不知她怎么会信了这样听着便觉荒谬的话。
但他还是答言:“现在时辰尚早,阿怜可以亲很久。”
少顷,几番缠绵过后,乔时怜满足地窝在苏涿光臂弯里。
她想,若这样静好的时日若能无限长该多好。只是她明了,西北不是她久处之地,离别是早晚之事。唯有待战事平,天下安宁,她才可与苏涿光长相厮守。
乔时怜按捺住心绪,轻声问着他,“苏涿光,你老实告诉我,此战将会打多久,你才能回京?”
苏涿光感受着她略低沉的情绪,搂着她愈紧,“现在西北战线面临的早不是从前的敌国乌厥,去年秋时,大晟东北的狄夷向其邻邦乌厥发起战争,他们占据天时地利,很快把乌厥吞并,并趁着祁城以北发生沙暴,连夜突袭大晟西北。”
她听罢若有所思,“所以其实现在大晟以北,只有一个敌国,便是狄夷?”
苏涿光颔首:“是,他们掠夺乌厥人,得来了很多粮食与人口,这才敢肆无忌惮进攻大晟。此战想赢容易,但若早早把他们赶出边境以外更远的地界,就意味着东北周侯爷战线处压力会更大。”
乔时怜了然:“所以…西北军营现在是在打消耗战。”
“正是如此。”
苏涿光缓声续言:“所以阿怜不必忧心,上次借由沙暴之势,他们尚未从我手里讨得便宜,今后更没那么容易伤我半分。且我有预感,今年沙尘甚嚣,春耕难成,他们很快就会撤兵回去。”
乔时怜踌躇许久,还是道出她心中在意之问:“那我可以留在这里多久?”
苏涿光陷入了思忖,随后他沉吟道:“再陪我十日吧。”
关于她的所有,他总是这般难做决断。
而这十日光景,比想象中来得更快,眨眼便是离别时。
屋头初日,杏花正繁。
苏涿光将乔时怜送至马车,临行时,不忘叮嘱:“阿怜,现下已是三月中,祁城回京的路上春景极好,你可缓缓归矣。”
“我答应过你,很快就会回家。”
乔时怜倚在车帘边,哽咽着音,点头以应。她如何不知,他是怕她在京中等得太过漫长,饱受相思之苦,这才提出让她在回京的路上,尽兴赏景而归。
苏涿光沉声交代着三暗卫,“你们三个照看好少夫人,有什么消息,随时传信于我。”
三人齐声答道:“是。”
风沙掠过,车轱辘吱呀的声音很快响起。
乔时怜坐于车厢内,尽量让自己不去想着离别之苦。她垂眼之时,见脚边放置了一皮布包裹的物什,她记得这非是她的行李。
她细细将之拆开,察觉这是一方冰鉴。及掀盖而视,她发现其里装的,尽是那夜在温泉里,她贪食了不少的紫玉葡萄。其上有一字条:知夫人喜食,特备之。
乔时怜望着那葡萄,忍不住抿开一抹笑。旋即她得见那字条还有叠了一页在其下,她指尖捻开细看:夫人定是笑了,笑了便好。
她喃喃自语着,“苏涿光…你是真会,哄我开心。”-
乔时怜确依着苏涿光所言,于祁城至京城路上赏着山水春色,三暗卫亦跟在少夫人身边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时时给苏涿光寄信报言,今日少夫人又见着了什么,是如何开怀。
她亦学着苏涿光从前的方式,搜集不少她见着的新奇玩意,每经过一处,便写信赠礼寄至西北。
眼下马车行过两月,乔时怜还未至京。
是日,苏涿光正于营帐内,照旧拆着乔时怜寄来的信,却得一急报入帐,打断了他的动作。
“报——皇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年节后顽疾缠身,经治仍未见好转,难理朝事,一应事务交由储君代掌。今时已于朝堂宣布退位,传位于大皇子!”
秦朔继位了?
苏涿光持信的手一顿,目光蓦地生寒。若是皇位更替,那么已近京城的乔时怜……
“来人!”
他冷声传唤着,从未像如今这般紧张。
第64章 64 、躲避
毗邻京城的池阴城。
正逢梅子黄时, 雨僝云僽。长街处,散乱的人影纷纷至檐下躲雨。
一连串匆促的脚步声踏过雨势,溅起泥泞四起, 惊得其余人慌乱避让。雨雾迷蒙里,只见一行人齐整步来, 所戴圆帽,身着官服。
稍有些眼劲的皆知, 这些人直属京城的奉天军, 向来只服从皇命行事。
雨打枝头边,一客栈小窗轻推,撇开潇潇之色。
东风瞄了眼街处面色俨然的奉天军,“连奉天军都出动了,太子…不,现在是皇帝了, 还真是大费周折。”
“奉天军行事向来不会对外告知受之何命, 正好用来搜寻我们少夫人,呵…”
北风冷笑了一声,眼里尽是讽刺。
同屋屏风后, 乔时怜正卸去妆红,取下耳坠玉簪细细收好,又再将西风适才带回来的布衣仓皇换上。
窗外雨声越发急促,一并敲打着她略有慌乱的心。
原本再过五日, 她便要回京城将军府, 结束这一段赏春之行。但她暂居池阴城时, 忽闻皇位更替, 秦朔登基。与之同时,她收到了周姝辗转托来的密信, 信上嘱咐,告知她千万不能回京。
如此告诫,只能说明秦朔对她有所行动了。
故乔时怜隐去行迹,暗自盘算着欲回西北寻苏涿光,却逢骤雨急至,奉天军竟追到了池阴城,满城搜寻。
从将军府调来暗卫护送已是来不及,眼下她只有三暗卫护身。更何况,除去势单力薄,与官家军队起冲突,不见得是一件明智之事,届时被扣上什么罪名,反是正中秦朔下怀。
是以如何躲避奉天军,悄无声息地离开池阴城才是重中之重。
杵在一旁的西风瞧着乔时怜的面容,纵是乔时怜不修粉黛,布衣荆钗,那张脸依旧于晦暗里极为出挑,她连忙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少夫人这样还是会被认出来。”
话落时,客栈楼下传来沉闷的拍响。
“奉天军持御令搜查,请配合我等执行公务。”
今日雨至,客栈很快便满了房,又见街中有官兵当道,为避嫌,店家早早的将大门关了,以示打烊。却不想,奉天军依旧追上了门来。
乔时怜的心跳亦随着那越急的拍门声促然,吱呀声里,依稀听闻客栈店家已将门打开,点头哈腰地迎了他们入内,旋即奉天军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如急雨拍打。
“嗒嗒嗒——”
乔时怜深做呼吸,对西风道:“来不及了。”
若是想以妆容修饰达到换颜易容之效,此招她从善于女扮男装的周姝处学过,但少说也需花上一个时辰精修细画才能瞒天过海,今此奉天军已至她所处的客栈,根本没有这个工夫让她去伪装。
走廊外,奉天军正挨个搜查着各间客栈,浩大的声势惹来一众百姓侧目,又不敢多言,只得暗自心道着这新帝方上位登基,便急不可耐地要做什么,这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严苛条例。
此番奉天军已至乔时怜所住的房间,问着客栈店家住的是何人。
军队威压之下,店家没胆撒谎,索性诚实道来:“是住了一个生的好看的姑娘,看上去来历不凡,吃穿用度皆是店内最好的,身边还跟着三个侍卫,那侍卫…好像,哦好像是两男一女。”
店家说完,奉天军为首的统领李槐序猛地推开了屋门,奉天军鱼贯而入迅速包围了两边。
李槐序揖身抱拳,高声对着屏风后道:“苏少夫人,皇后娘娘近日患了心疾,陛下感念您与娘娘交情至深,特请您至皇宫为娘娘纾解心结。”
如今秦朔登基,李槐序话中的皇后,自是指的周姝。
屋内一阵沉默。
回应他的,唯有接连不歇的雨声。
“屋里…没有人。”
不知谁这般说了一句,李槐序皱起眉绕至屏风内,察觉空空如也,唯有半开的小窗上,几道未及拭净的鞋印惹眼。
他垂眼往长街看去,恰见一马车于雨中疾行,虽是未有标识为谁家马车,但其构架形制,非是寻常人家所有。
李槐序挥了挥手,“追!”
池阴城内,东风坐于马车外,挥着长鞭,极力往城外赶着。马车之后,是为骑马追来的奉天军,为首的李槐序死死盯着前处,任由雨势滂沱。
水雾迷蒙里,东风不时回头瞄着越发逼近的奉天军,手中鞭子起落得越发急促,“驾——”
“站住!”李槐序喝声说着,接而他挺身立于马背上,蹬着马鞍直直往马车顶处跳去,蓦地拔出腰间别着的环首刀,直直抛向了马车前方,马蹄将踏之处。
马车顶部传来李槐序稳步落至的响动,东风陡然勒住缰绳,始才没让那刀身把马和自己一道砍成两半。
值此间隙,李槐序已迅然跃下车顶,撩开车帘,“苏少夫人,得罪了。”
而他望向车厢时,唯见着其里空无人影。
东风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怯然问着李槐序:“大…大人,小,小的犯犯犯…了,什什么罪?”
李槐序再番扑空,他回身揪着东风的衣领,沉声问道:“说,苏少夫人在哪?”
“我我…我,不不,不…”
东风拧着骇然至极的面容,抖声说着,“认、认…”
李槐序心头本就窝着火,偏还遇上一个结巴,他少有的急了起来,“不认识你跑什么?做贼心虚?”
东风当即垮了脸,指着俶尔赶至将他包围的奉天军,嗓音带着哭腔,“我我,没,没见过,怕…”
他刻意扭着话头,拖延着时间,话中意下反是怪奉天军追着他不放,才让他心生害怕,加快马速跑了起来。
李槐序彻底没了耐心跟这结巴掰扯。
他知晓,不论这个结巴是否为故意混淆他视听的,若他越是和这个结巴较劲审问下去,便越难找到趁此时机逃遁的乔时怜。
未几,稍平了心绪,李槐序命着部下:“回头追。”
池阴城某处小巷里,乔时怜带着西风北风二人往城外逃去。
乔时怜不时担忧地往后看去,“东风不会被奉天军为难吧?”
西风咧嘴一笑:“少夫人放心,东风还在西北时,曾经闲得没事,与祁城一个小结巴玩了半个月,他那会儿觉得好玩,就学了小结巴说话,模仿起来毫无破绽。眼下那奉天军统领遇上东风,可得急死他。”
北风补充道:“当时少将军用了足足半年才把东风纠正,让他能够正常说话。”
乔时怜:“……”
她似乎能想象出,苏涿光当时是如何教人怎么正常说话不结巴,这样的事,一定曾让苏涿光头疼不已。
不多时,三人躲至一废弃陋室里。
西风忙不迭褪去外衣,露出其下绸缎罗裙,那是乔时怜原本的衣裙。
“少夫人,我接着去把他们引出池阴城了。”
西风理了理发髻,接下来便是她扮作乔时怜,转移奉天军的视线。话毕时,她还不忘对北风道:“北风,定要把少夫人平安送到祁城少将军那里。”
北风:“放心吧。”
乔时怜握着西风的手,细声叮嘱着:“你脱身后先回将军府,找苏将军商议对策。”
西风咽声说着:“少夫人,一路小心。”
乔时怜轻声点头以应。
今此这般境地,乔时怜亦是迫于无奈,唯有兵分三路的法子,她才有脱身的可能-
雨声嘈切里,万物披烟。
乔时怜与北风二人混在出城的行人里。
此番她所着破败蓑衣,又往自己面上末了好些污泥,始才遮住了她原本的模样。但缺点是不能细瞧,否则她这样细皮嫩肉的面相,很难不引起人怀疑。
加之奉天军知晓她在池阴城,城门处的把守,定比之平时还要严格。
果不其然,至城门下,早已排列了长长队伍,官兵挨个盘问搜查着。
北风似是看出她的紧张,安抚道:“少夫人,咱们一会儿依计行事。您别慌,大不了,我带着您杀出去。”
乔时怜听之怔了神,此话很难想象是从素日沉稳的北风口里说出的,倒是颇有几分西风的行事风格。不过她向来对她的三个暗卫深信不疑,纵使紧张,她应当不会慌张到露出破绽。
及排至二人接受官兵盘查,粗喇嗓音穿过雨水,“喂喂,什么人,出城干嘛的?”
北风先行开了口,“官爷,我和我妹妹出城到北边的栖陇村,上姑母那里去。”
官兵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二人,“雨这么大,这时候赶着去做什么?”
“今儿个姑母生辰,这时候去刚好赶上做晚饭。”北风答言,又掂了掂手里的鱼,“喏,礼都备好了。”
这活鱼连着鱼篓,是北风适才从跟前排队出城的大汉那里高价买来的,彼时那大汉还以为遇上了一不知行情的年轻二愣子,满口爽快地和北风成交了。
官兵又再留意到北风身后的乔时怜,扬起下巴对着她怀里的包裹,“打开瞧瞧。”
乔时怜埋着脸,掩饰着自己面上的破绽,极为配合地松开了包裹,露出其里衣物一角和些许碎银子。
她拿出碎银递给官兵:“官爷辛苦,咱家是这四七坊里做生意的,今年多亏官爷们辛苦,守得池阴城安宁,我跟哥哥才赚了些钱。这点是给姑母备礼时剩的,还请官爷笑纳。”
官兵尤为满意地接过了碎银,当即将银子收于袖中,吆喝着二人:“过去吧。”
乔时怜顿时松了口气,跟上北风往城外而去。
却是方踏出一步,传来官兵叫住二人的嗓音。
“等等。”
乔时怜心脏不争气地加剧了跳动,她强作镇静地驻足于原地。垂眼之时,她见得北风已暗暗抚上了藏在腰间的兵刃,她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以示稍安。
官兵追上了来,从怀里掏出一画像,对着乔时怜的脸端看着:“小娘子…看上去有些眼熟啊……”
雨愈急切,北风以内力不着痕迹地落着雨水打落在他手里的画像上,一瞬间,还未及官兵看清比对,其上墨痕已融成了一团。
乔时怜瞥了眼化作浓稠墨渍的画像,假作不知,“官爷,怎么了?”
官兵见手上画像已被淋湿,无法比对,碍于面子,他只得招招手,“没事了,走吧。”
纵是虚惊一场,乔时怜方才亦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北风低声道:“少夫人,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出了池阴城,去前方的镇子买两匹快马,便能赶去西北少将军处了。”
乔时怜微微颔首,她将斗笠往面处拉下了几分,谨慎地环顾着四周,混迹在行人里徐徐前行。
正当她缓下心神,与北风同行不过十步开外之际,耳侧忽的响起熟悉的嗓音,犹如炸雷轰鸣。
第65章 65 、囹圄
“时怜, 久违了。”
雨势滂沱,重重晦影处,罗伞擎盖下, 男人傲然的语调传来。
随即窸窣声响踏过泥泞,密集的步伐逼近, 得令而来的奉天军已将乔时怜与北风二人团团围住。
北风拔出藏于腰间的软剑,挡在了乔时怜跟前。
天地昏沉, 沥沥声色里, 一人一剑,与雄然昂首的军队对峙,胜负仿佛早有定论。
乔时怜冷眼看着倏忽发生的一切。
此前她听得秦朔嗓音乍然响起时,她只觉心脏似是无形间被一双手陡然捏住,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亦是花容失色。但眼下见着真正落入难逃的绝境时, 她忽的平静了下来。
再慌张, 她也是无路可退了。
她望着已贵为天子的秦朔,不由得出声反讽,“陛下还真是有心, 在此等候。”
细微的虫鸣掠过雨声,身前的北风疑道:“寻踪虫?”
他偏过头,低声解释与乔时怜:“此虫可追寻某种气味,百里之内无处遁形。”
雨声漫漫, 双方剑拔弩张, 谁也未动。
秦朔似是格外有耐心。
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 以猎人的姿态, 向着二人俯首而视,“时怜, 今日你身边那个小姑娘穿着你的衣裳,引奉天军往城东而去,朕险些都被你骗过去了。好在朕从你送给皇后的诸多香露里…取了些许。”
“朕试了这么多,终于发现城中两处有反应。”
除了乔时怜这一处,另一处便是西风那里。只是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什么,他这一来,直接撞上了出城将逃的乔时怜。
乔时怜抬手让北风收了剑,孤身向前一步,不卑不亢地道:“陛下圣驾,臣女不得不迎。只是陛下若想让臣女入宫,也需传召于将军府,而非在此草草行事。”
秦朔对此,早备了一套说辞:“皇后近日烦思难解,郁结于心生出心疾,朕念其家人尽赴东北战线卫国,京中唯有时怜你是她的知心好友,可为皇后解忧。今日出宫前,皇后已缠绵病榻难起,故朕等不及传召了。”
纵是隔着蓑衣,乔时怜仍觉身上雨水渐凉,她咬牙问道:“若臣女不愿呢?”
秦朔轻笑一声,“时怜,你可知在绝对的皇权之下,未有愿与不愿,只有从与不从。更何况,你的命还在朕手里,似乎容不得你自己做选择。”
乔时怜讥道:“陛下上回违背你我约定,臣女以为,此约当作废了才是。”
她自是指秦朔表面应了她替她保密,暗中却欲散布一事,虽然此事被她提前搅黄,但未做成,不代表未做过。
提及此,秦朔面色微变,却很快平复如常。
作废便作废罢,事到如今,乔时怜早已是他掌中之物,不论是远在西北的苏涿光,还是京城的将军府,无人可阻挡他强占她了。
他和苏涿光的角逐,很快便会落幕,他将站在高位之上,成为最终的赢家。
“朕的耐心有限,时怜,给你最后一次考虑的机会。”
话中威胁意味很是明显。
乔时怜知,现下的她,生死全凭他一念,根本未有反抗的余地。
北方战事未平,将军府的地位暂不会被动,但若她抗命,保不准待得战平,秦朔将鸟尽弓藏,卸磨杀驴。昨日她才听北风说,西北前线敌兵已退,苏涿光最迟将在月末回京。
她需为苏涿光争取时日,而非一味地与秦朔硬斗,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少顷,乔时怜深做呼吸,沉静应道:“既是回京入宫,有陛下的奉天军护送,臣女的侍卫便不必跟着入宫了吧?”
秦朔见她松口,笑意掠过眉眼:“依你。”
北风一时慌了神:“少夫人…”
乔时怜若就此入了宫,他如何有脸回到将军府?他宁可拼死把乔时怜冲出重围,也不愿落得如此局面。
乔时怜暗暗扯动着他的衣袖,“北风,你听我说……”
雨水难察的急促起来,秦朔按捺住心中的烦躁,扬声问着:“时怜,你同你的侍卫交代好了吗?”
他当然知道,乔时怜这样做,不过是另寻他法,让她的侍卫能够安全离开,为苏涿光乃至将军府传递消息,商议对策。但他并不在意,他觉得哪怕他任由乔时怜苦心密谋什么,她也掀不起浪来。
待嘱咐完毕,乔时怜拍了拍北风的胳膊,“回去吧。”
北风郑重应着:“是。”-
及入宫,已是雨暮时分。
疏雨渐歇,挽过夜色。
乔时怜抵至皇宫某一寝殿时,她望着陌生的周处,“陛下,若臣女没有记错的话,这非是皇后娘娘住的寝宫。”
烛火熠熠,照彻极尽奢华的雕玉案几、浮翠屏风,层层帘幔缠就珍珠相缀,其下镂金嵌瑙的青铜炉焚着沉香,烟色缕缕。
秦朔浮起的笑意不达眼底,“朕会让你见到皇后的。”
此处寝殿,可是费尽了他不少心思打造。他想,比起将军府,他这精心布置的金丝笼,更适合把她囚在这里。
“嗒——”
寝殿的门被夜风带过,余下乔时怜与秦朔二人,立于晃动的烛影里。
眼见秦朔离她不过几步之遥,乔时怜不自觉地往后退着,拼力掩饰着不安。纵是她调整着渐促的呼吸,抑制住发抖的手,却依旧被步步逼近的秦朔察觉。
无人做声的寝殿里,她颤巍巍退去的步子,逐而慌乱的气息,清晰可闻。
“你在害怕?”
比起发问,秦朔这刻意拖长的语调,更像是陈述而出的语句,似是在印证着她此刻极力藏着的心绪。
旋即秦朔露出满意的笑,偏而让乔时怜瞥见时不寒而栗。
他说:“好极了。”
她越是怕他,他骨子里征服的欲望便越是受着刺激,继而使他心底觉着无比畅快。
乔时怜当然害怕。
从池阴城回京一路上,她皆在想,届时若到了皇宫里,她该如何应对秦朔。可如今真的身处这样境地里时,她因过于恐慌,灵台陷入了一片空白,设想的各种法子一霎都抛至了九霄外。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要秦朔想,她做何挣扎都无济于事,所以她才这般害怕。
高大挺拔的身形朝她覆下浓重的影,乔时怜望着处处充满危险的秦朔,面色愈发惨白。
她步步退身,后背抵至冰凉的墙处时,她遽然急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适逢寝殿外,久德公公的细嗓传来,打断了此间诡异气氛。
“陛下,今日正英殿堆积的折子还未处理。”
秦朔动作就此一顿,未再继续对乔时怜施压。
他想着乔时怜既已入宫,来日方长,他并不急于这一时。
随后秦朔折身跨出寝殿,命着殿外的宫女:“来人,好生伺候。”
乔时怜如溺水获救般瘫软在墙角,大口喘着气,却又听得秦朔嗓音幽幽传来,“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这些丫头。”
转眼已是过了五日。
这期间,乔时怜未见着秦朔。
而她被软禁在此,行动范围被圈限于这华美的寝殿里,门处有着宫女日夜监守,她为防自己异动会引秦朔前来,假作安身于此,不敢造次。
只是被囚的时日一长,无人可言的孤寂渐渐攀附至心口,让她难受至极。
乔时怜只好让宫女给她送来笔墨纸砚,她以此消遣的同时,亦不由得在那空白页上,反复写着苏涿光的名字。
横竖钩画,尽是相思。
是日,清风容与,金光掠过半推的小窗,落在她又写完的一叠纸上。
她忽听得寝殿外传来宫女的急声,破开此处寂静。
“长公主殿下,此处是陛下特意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入之地。”
昭月怒声斥着宫女:“放肆!何时轮得到你们来拦本公主的路?”
宫女苦苦哀求:“殿下,殿下!这里真不能进…”
昭月持着惯有的娇横,续道:“这整座皇宫都是皇室的,本宫从未听说有何地是不允我进入的。怎么,皇兄是有颁布了明令,封禁了此地吗?”
宫女嗫声答言:“…没有。”
昭月高声喝道:“既是没有,此地本宫还非进不可了!”
宫女尖叫着阻止,“长公主殿下!”
乔时怜推开寝殿朱红绮门,“让长公主进来吧。”
见宫女面中带有迟疑与胆怯,她知宫女是怕抗令被砍头,又道:“陛下那日走的时候,有跟你们说过,若我有什么要求,尽管和你们说。我现在的要求就是,让长公主入内。”
宫女始才踌躇着退下,“是。”
待昭月急不可耐地步入寝殿,“时怜,你住在这里几日可好?没想到皇兄居然敢把你直接带到宫里,若非这几日京中传言,新帝欲强占臣妻违背君德,闹得沸沸扬扬,我还竟不知此事。”
听闻昭月传来外面的消息,乔时怜这才松了口气,“这事,是我让北风去散布的。只能这样,秦朔才会迫于压力,不敢轻举妄动。”
她心里明白,皇权看似绝对而不可动摇,实则还有着诸多限制束缚着。
秦朔刚登基,纵是他从前身为储君时,在政绩上有着斐然反响,但位高者愈高,达到无可再进的顶端时,他便会受到座下万千回音左右。
秦朔最在意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当他至高无上的皇权受到威胁时,哪怕他再想得到她,他也会去衡量轻重。
所以那日她在池阴城外被包围,她让北风先行脱身,就是想要对外以君德之说,去触及他的利益,从而还得她的自由-
远离京城的西北,祁城。
黄沙纷扬里,裴无言送行将动身回京的苏涿光,“少将军放心,西北战线的部署固若铁桶,敌方就是一只苍蝇也放不进来。”
苏涿光翻身跃上野风马背,点头示意,随后扬鞭策马,疾然消失在了尘土里。
随行的风来勉强跟上苏涿光,“主子,算时日,季大人应当已是收到您的传信,去将军府取到信物,请归隐的太傅陆虚怀老先生至皇宫了…少夫人不会有事的。”
见苏涿光抿唇不言,风来接着安慰道:“若说先皇已因病退居皇家林苑,无心过问朝事,如今天下,唯有这位太傅说的话,能让新帝听得进去了。咱将军府曾救过太傅的儿子,他老人家欠咱恩情,定会相帮。”
回应风来的,唯有苏涿光绷着冷峻面庞,攥紧了缰绳挥鞭的嗓音,“驾——”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及苏涿光不歇不眠地赶路三日,他却因骤然而至的暴雨,困在了塌陷的官道边,苏涿光只好择一废庙暂歇。
彼时灰尘布满的废庙内,苏涿光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未减分毫的瓢泼雨势,捏着马鞭的手青筋纵起。
他已是急得快要坐不住了,他想,若再过半个时辰暴雨未有歇止之势,他便要以轻功强行越过塌陷的官道,逼着自己竭尽内力赶到下个镇子买马再行。
这几日他一直在想,远在京城的她如今是何情形,她该有多害怕,多无助?他无数次在纵马狂奔里,后悔没有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让一朝登基的秦朔有了可乘之机。
世事总是爱这般戏弄人。苏涿光千算万算,把她周处都安排得妥当,即便不慎被秦朔钻着空隙,亦不至于到绝境,独独没算到秦朔会在这一时候当了皇帝。
不多时,他急躁地拎起行囊欲冲进雨里,却是听得一物啪嗒落出的声响。
苏涿光垂眼看去,是那时他赴西北离京前,乔时怜硬塞进他行囊里的那串佛珠。
他躬身捡去,眼前蓦地现出一些从未有过的断续画面。
第66章 66 、出逃
“施主, 往生轮回皆是冥冥注定,您又何苦执着?”
苏涿光指尖触及佛珠的一瞬,耳畔传来这样劝说的嗓音, 若他没记错,说话者应是妙善寺的慧禅大师。
但眼下废庙里, 除了跟着他身后的风来,并无他人, 更遑论, 这里与妙善寺相隔遥遥。
他晃了晃蓦地刺痛起来的头,强压住喉中的闷哼。他几近以为自己是产了幻,却是雨声潇潇之中,眼前莫名浮现出这样一副模糊画面。
山路幽折,蜿蜒转入深青。通往妙善寺的路上,泼天骤雨激起空蒙之色, 来往人烟寥寥。
唯有一道浑身湿透的孤绝身影显得突兀。
那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能瞧出是一个男人,他三步一拜,九步一叩, 从荒野至山脚,又沿着山路入妙善寺,至佛堂香烟前。
男人这样三拜九叩的步骤,似乎已重复了不知多少时日, 慧禅大师早早的杵在了山门前, 候着来人。
方才耳畔突显的那句劝说, 正是画面中的男人入寺内, 慧禅大师所言。
苏涿光觉得奇怪,这画面很明显不是他应有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从未冒雨去过妙善寺,更不知这男人为何人,他为何会有这样所见。
彼时慧禅大师见男人沉默不语,只得摇头叹声道:“唉,也罢也罢。”
“老衲这里有一串佛珠。”慧禅大师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面色郑重地递予男人,“因缘际会,如何延续,便要看施主自己造化了。”
苏涿光始才发觉,那佛珠正与他手中的别无二致。
而男人转过头欲离妙善寺,苏涿光惊然从这断续画面里,窥得那男人面容——这,即是他自己。
……
与此同时,废庙内,风来随在苏涿光左右,不知所措。
“主子,主子,您还好吗?”
他知京中变故突生,主子因为少夫人一事急得心如火焚,这些日他根本不敢多劝半个字,只得暗中祈祷上苍,愿远在京城的少夫人平安无事。
只是方才,风来见苏涿光陡然站起身欲离时,佛珠从其行囊滑落而出,主子拾起的刹那,忽地躬身捂住了额头,面色极为痛苦。
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顿时忧心起来,京中少夫人安危尚未可知,若主子在这节点又出了什么事,他有何颜面去见苏将军?
庙外风雨愈急,一并摧折着他的思绪。正当风来欲开口再度问苏涿光时,只见苏涿光挺直了背,双目生寒,猛然往废庙外的大雨冲去。
“主子!”风来急声唤道。
只听苏涿光冷然的声线浸着雨水传来:“你即刻回西北祁城,让裴无言持我的帅印,秘密谴军至东北战线。告知他,是之前推演的第四种可能,他自会明白。”
“是。”风来怔怔地接过了命令。
纵使他觉着疑惑,主子怎么忽然管起了东北战线之事?那里不是有周侯爷坐镇吗?虽然以帅印调兵,在数量不多的情况下可先斩后奏,但这样做委实不太像主子谨然的行事风格,日后若被新帝逮着不放,怕是对主子尤为不利。
可如此一来,似乎更能说明,主子交代的事严重异然。
故风来不敢耽搁,收拾着行囊准备返回西北祁城。
另一处。
磅礴雨雾里,苏涿光跃上马鞍,他拍了拍野风马背,握紧缰绳朝着眼前坍塌的官道仰蹄疾驰而去。今时雨已比之此前的瓢泼小了不少,这样的距离,他有把握可以跨越。
迎面晦雨刺骨,苏涿光定然望着前处,烈风掠过他凛然的眉眼。
他之前从与佛珠相触里,忽的看到了很多东西。回想起最初经过佛珠,见到的男人与慧禅大师交谈一幕,加之去年与乔时怜经过妙善寺木屋,他得慧禅大师一番话,苏涿光也猜到了些许因果联系。
这份记忆,更像是前世发生过的事。
譬如,在那份记忆之中,他去妙善寺求于神佛,是为了蒙冤惨死的乔时怜。
她真的死过一次。
一如她口中曾重复了数遍的噩梦。他从前只是听她说起,仅凭那简言字句里去想象那样的事,是如何让她心生恐惧。但就在须臾前,他目睹了她噩梦上演的一切,甚至是事后为她收尸的悲凉下场。
心口如有眼前大雨灌满,凉得至极,又极为窒息。
又好似有一把利刃,缓缓划过了他的胸膛,一刀接连一刀。
苏涿光捏着缰绳的骨节已是发白,他竟不知,她曾在那等绝望里悲鸣而死,身陷泥泞,无一人相助,无一人救她,唯有数双本该护着她的手,把她推进了无底深渊。
她是如此无助过。
哪怕他事后为她查证了一切,还了她的清白,逝者亦无法还生。他有无数未来得及言出于口的话,彻底淹没在了那场他寻到她尸身时,颇为荒谬的大雨里。那时他不过是如常未有赴一场宴席,便听到了她的死讯。
那时他应是后悔至极,愤怒至极。
为何没在两年前回京之时,于宫宴重逢时告知她从前的一切?为何自己不再胆大一点,直接从秦朔身边把她抢回来?这样她就不会遭受恶意,受到这些伤害,在鬼门关孤零零走了一趟。
算下来,这一世她与他的转机,发生在落霞山别院。
她主动寻他,求助于他时,前世他求来的际会,已然应验-
京城,皇宫一隅。
暮色正晚,霞光潋滟。
乔时怜推开了寝殿的大门,刻意扬着下巴,无视了垂首守在两边的宫女,趾高气昂地走了出去。殊不知,她已是紧张得后背冷汗涔涔。
今日昭月寻到此地,与她叙话至此间时辰,随后昭月褪去了她的衣裳,又将乔时怜的发髻盘做其同等样式,送她出寝殿时,还不忘高声说着,“时怜,我先走了,闲时再过来看你。”
随后走出寝殿的,却是扮作了昭月的乔时怜。
昭月素日里骄横,脾气暴躁,皇宫里无人敢惹,亦鲜有人敢正眼相视。此番借着黄昏时分,视野模糊,乔时怜趁此机会逃出去,是最不容易被察觉的。
昭月告知她,周姝会在这寝殿外不远处等候。这样偷天换日的计划,是二人一早商量好的。
不多时,乔时怜顺利出了寝殿,得见宫墙一隐秘角落处,暗影浮动下,周姝正身着华服,金钗钿玉,盈盈亭立。
“阿姝…”乔时怜眸中微热,一时喉中凝然。
她知周姝为她做到这等地步,是冒着被秦朔发现的风险。
周姝迅然叮嘱着:“时怜,我已备好了出宫的马车,车夫是侍奉在我周家多年的人,算是我的心腹,你可加以信任,唤他周伯即可。昭月如今有府邸公主府在外,你且扮作昭月,先行出宫去。”
“陆统领今夜守宫门,我已提前打点好,届时他会放你,不会细察。陛下近日朝务繁忙,并不得空,昭月那里也会帮你拖延,你趁此时日离开京城,去西北苏少将军那里。”
话毕,周姝握着她的手续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法子善后,不会波及任何无辜之人。你只需记得,尽快离开京城。”
“好。”乔时怜知时间急迫,纵是她为着默默助她之人感激涕零,亦不宜在此忸怩。她当即随着周姝的安置,钻入了马车。
车轱辘碾过青石路的声响阵阵,乔时怜端坐在马车内,心头渐而舒然。她终是要逃出这让她日夜难安的囚笼,重获自由。
至出宫时,一切都很是顺利。陆昇守在宫门,掀帘查探车内的乔时怜后,带着一应禁军对马车内的“长公主”揖首行礼,她很快便乘着月色,与那夜下宫墙深影越来越远。
“苏少夫人,咱们需连夜赶路离开京城,就不多做停留了。”
马车外,车夫回过头对她说着。
乔时怜颔首:“有劳了。”
眼下不再过着提心吊胆,防着秦朔会来自己跟前的日子,乔时怜缓下心神,倚在马车内,沉沉睡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风渐凉,马车颠簸起来,应是在行经一段不平的山路。
乔时怜捻起车帘往外瞧去,皎月隐于群山头,苍茫野色入眼。
车厢似乎在往后倾斜,她虽不识路,却也知这应是上山的路。可京城至西北道路众多,即便为躲避搜查不走官道,亦无需越山而行,乔时怜对此觉得奇怪。
是以她躬身向前,从车厢里钻出头,问着车夫,“周伯,这条路不太对吧?”
周伯苍劲的嗓音和着马蹄声响而来,“苏少夫人,方才您睡着了,小的便没能同您说。咱们已经出了京城了,但为着您能顺利离开,所以小的擅作主张,从京郊的枫琊山走,避开官兵。最近北方战事可紧喽,京城混进不少狄夷人,您可不知道,这附近查得严着呢!”
“枫琊山?”乔时怜侧过身,极目马车车窗外的景致,越发觉得不对劲。
枫琊山,是京郊附近,它处于京城西部,妙善寺便建于此山顶。上回她与苏涿光纵马秋游之地,即是枫琊山。可如今她望着群山隐隐的苍青,丝毫未见着是枫琊山的模样。
“周伯,您是不是走错路了呀?”
乔时怜将信将疑地问着周伯,毕竟这车夫看着年事已高,夜里视野不明,不慎走错路也是情理之中。虽然她与这周伯素不相识,但她信任周姝。
“怎么会呢?”
周伯反问着话,那声线藏着不易察觉的情绪。
随即他极低地笑出了声,“我带苏少夫人来的,就是这里。”
话音方落,乔时怜忽觉一阵天旋地转。
她慌乱拽着车沿试图稳住身形时,她从掀起的车帘外,看到了马车正直直往悬崖冲下去。
第67章 67 、相隔
京城, 密云沉沉,风疏雨骤。
城门处,促然马蹄溅起水雾, 一道疾驰身影蓦地勒马止于前。
经由五日,苏涿光终是赶至了京城, 却是在重兵严守的城门,见到了由李槐序亲自带兵值守的奉天军。
隶属圣上、唯听皇命的奉天军在此, 这意味着什么, 苏涿光再清楚不过。
这是秦朔的有意安排。
只见李槐序冒雨上前,顿首道:“苏少将军。”
苏涿光冷眼望着被拦住的城门,“何事?”
李槐序答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在此等候苏少将军回京,并告知苏少将军,尊夫人的消息。”
听到李槐序提及“尊夫人”三字, 握着缰绳的苏涿光, 发白的骨节微不可查的晃了晃。
雨水沥沥,尽数浸落他的轮廓,更衬得冷冽如锋, 苏涿光引绳向前,纵是未动及兵刃,那慑人目光扫过一众奉天军,便让后者出自本能地往城门退去。
苏涿光无视了李槐序, 对着奉天军漠然说着:“让开, 我要入城。”
眼见此等情形, 李槐序折身挡住苏涿光的去路, “苏少将军。”
苏涿光沉声重复着话:“让开。”
李槐序暗暗抚上了腰间的环首刀,“苏少将军, 您最好先听我一言,有个心理准备。”
他知虽然奉天军人多,但他与苏涿光实力悬殊,若苏涿光真的动手,他还是有所忌惮的。
苏涿光将一众奉天军悄声按着武器的动作收入眼底,“你也最好清楚,你现在带的这几个兵,拦不了我。”
“不想死,就滚。”
话落时,马声嘶鸣,苏涿光已不管不顾,扬鞭起落,冲往城门。
李槐序当即高声说道:“尊夫人于五日前从皇宫乘车而出,行至枫琊山时,马儿无故受惊冲下悬崖。经这几日搜寻无果,尊夫人怕是已命丧…”
旋即李槐序话还未完,众人唯见一抹白影荡开雨色,马背上挺背昂首之人消失无踪,却见城墙之下,苏涿光已单手扼住李槐序的脖颈,死死抵在了城门处。
奉天军心下骇然,慌忙喊着:“李统领!”
李槐序强忍着颈间传来的疼痛与窒息,他微睁着眼,得见眼前之人面目冰冷异然,他勉强从口中吐出字句,“苏少将军…我只是个传话的,现在满城皆知…信不信由你……”
连着一旁的奉天军亦劝道:“苏少将军!您可要三思啊,杀害奉天军统领,陛下定是会降罪苏家的…”
苏涿光眉眼噙着的寒霜更甚,“罪?”
夺妻之仇,杀妻之恨…诸般种种滋味在心底恣意涌生。乔时怜已死,他还怕什么降罪?他如今扼住的,不只是李槐序的命,更是以此挑衅秦朔高高在上的皇威。
李槐序没有编造谎话骗他的理由。
通过前世记忆,苏涿光再明白不过,秦朔若想要独占乔时怜,不会制造乔时怜已死的假象把她藏起来,他反是会通过各种手段让乔时怜入宫,甚至是昭告天下封妃,彰显他秦朔赢过了苏涿光,夺得了乔时怜。
可铸就如今这一切的,正是秦朔。
苏涿光望着面容涨红发紫的李槐序,手上的力道未松动分毫。
“浮白!浮白!”
直至一急唤穿过嘈切雨声,苏涿光依稀辨得这是季琛。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理会季琛了,也不欲知季琛来此是作何。
迷蒙雨幕间,季琛执着伞,与昭月快步赶至,放大了声量对苏涿光道:“先松手!她只是没被寻到,并非死了!”
季琛未想到,苏涿光竟会直接失了理智。
闻及此,苏涿光始才偏过头,接而见昭月匆匆跑来,从怀里拿出一叠白纸,其上密密麻麻小字纵列,尽是“苏涿光”三字。
“苏少将军,这是时怜留下的。”
苏涿光松开了手,将李槐序抛于一边,伸手欲抚那叠白纸时,察觉自己指尖尽是雨渍,连着浑身亦是浸满雨水,故而他又再缩回了手,未敢触碰。
他抿紧唇,瞄了眼倚在墙角猛烈咳嗽的李槐序,生凉的声线恍若深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涿光跨坐在野风背上,纵马驰往了枫琊山-
乔时怜意识渐而清醒时,先是察觉到浑身钻心的疼痛,像是四肢碎掉被人缝合拼起,她疼得想要尖呼大叫,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接着她忆及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
那时她在马车上,意识到周伯带的路不对,心底惊慌已陡然生起。只是因周伯身为周姝的心腹,她才反复劝说自己,让自己安心相信他。
换来的结果却是,她被周伯刻意带到悬崖之上,连人带马一道跌入悬崖里。
急速下坠伴随着极度恐慌,乔时怜当即就晕了过去,根本未想过自己还会活着。她可是眼见,那崖下深不见底,落下去连着尸骨都找不着。
只是如今,她能感受到疼痛,证明她还活着,非是又做了鬼。
不多时,乔时怜费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幽之色,点点萤火微烁,逐而在视野里聚焦成形。
这里应是座竹楼,且是在山野里而筑。
旁处似有人翻书的轻响,乔时怜循着烛火明彻处望去,唯见一道端庄婉丽的身影坐于案旁,那姑娘一丝不苟地捧着书细阅,另只手摆弄着案上的药草,毫未留意到这竹榻上的乔时怜已醒。
乔时怜只觉身上每处极为难受,她试图蹭起身时,却被扯动的伤口疼得呼出了声。
“你醒了?别动。”案处的姑娘听闻动静,连忙移步靠近。
乔时怜始才认出,这姑娘竟是尚书之女,王令夕。
“王…”她方想开口唤出,嘶哑的嗓音便没能成声。
王令夕忙不迭倒了盏温水,轻轻喂予她,“我说你呀,还真是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正好落在我平日采摘峭生草的布棚上,不然怕是神仙都难保。也正好我师父在此,她精通医术,把你救活自是不成问题。”
喉咙被水润过后,烧灼之感略有褪去。心头缠绕的众多疑惑附上面容,乔时怜说不了话,只好睁着眼定定看着王令夕,后者很快便意会了她所想。
“哦,这里是我采药草暂住的竹楼。每年我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日,研习些奇植草药。你已经昏迷了五日,身上皮肉伤不少,右腿骨才接上,暂时还不能下榻,也最好少说话,多休息。”
乔时怜此前就听闻,王家嫡女少有与人打交道,连着宫宴亦参与得不多,便是因王令夕整日喜欢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譬如她去九暮山林猎,只是为了见那猎场里生了百年的古树,甚至偶尔与仵作往来,对京中难解的案件刨根究底。
故京中贵女多有不待见王令夕的,私下认为王令夕不合群,是个怪胎。而乔时怜感念当初猎场蒙冤,王令夕曾站出来为她说话一事,在宫宴上也曾照拂过王令夕一二。
二者虽交集不多,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
不过眼下乔时怜最想知的是,京中情形究竟如何。
她还有许多疑问未解,亦不知周家那个车夫为何要害她。她始终不信,这一切是周姝的安排。
王令夕见她眉眼含忧,“你是想问,皇宫里都发生了什么吧?”
乔时怜眨了眨眼,以示意。
王令夕坐于榻边,叹了口气,“我本是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奈何我生来过耳不忘,就都同你说说吧。”
“你被新帝抢入皇宫后,苏将军与乔丞相都前去皇宫面圣,要求新帝放你回府。起初新帝用各种理由搪塞了苏将军,苏将军无法,就赖在了宫里不走。但此事双方这样耗着,可见是没有成效的,于是又有了乔相进谏。”
乔时怜知,苏将军是举国敬仰的大将军,又是历经三朝的老将,秦朔不敢动他,只得僵持不下。但令乔时怜意外的是,在这件事上,竟也有乔家出面。
只听王令夕续道:“乔相不知同新帝说了什么,最后似乎没能谈拢,向新帝呈上了罢官请辞书。”
乔时怜面色一顿,父亲如今为她做到了这种地步吗?她不由得想到,在她儿时,父亲也做过这样的事,只因她有次夏夜贪凉,吃了不少冰,导致发热难退,父亲就守在她屋里寸步不离,连上朝都告了假。
乔时怜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父亲官至相位,一步步走到那权位之上,渐渐丢却了儿时待她那般的温情。前世尚还懵懂的她,只以为是父亲忙于朝事。殊不知父亲心中的顺位早已悄然无息更变,唯剩权位。
她恍惚之时,又听王令夕说着,“陆虚怀老先生你可知晓?”
乔时怜当然知晓。陆虚怀,曾是前任丞相,亦是太子太傅,老先生辞官隐退后,乔青松才接任了相位。她与秦朔青梅竹马,清楚秦朔是极为敬重陆虚怀的。而秦朔能有着斐然政绩,亦离不开这位太傅教导。
但老先生隐退得突然,无人知其缘由,如今想来,怕是他那时就察觉储君在君德上有失,过于注重得失利益。
“陆虚怀老先生归隐这些年,不问世事,却在此关头现身,在正殿上怒斥新帝,条条状状,说得极为激昂。”
王令夕说到此,顿了顿,“我觉得,此事发展后续应是新帝将你放了,怎么你会出现在这云起山,从悬崖上掉下来呢?我近日无事,还曾去你坠落的位置,往上去瞧了,那处被人有意藏住了马车行驶的痕迹。”
乔时怜心头惊然,她越发觉得,她凭着马车逃出宫一事是有人精心设计,是眼见秦朔有所动摇放她离开时,另寻别法,把她引出宫杀死。
私心来讲,她仍然信周姝。可如果设局人不是周姝,那么她周围这些人,包括周姝,尽被那个幕后之人给利用了!
她越想越觉浑身发冷,能够利用这些,且达到对之有利目的,幕后之人唯有…
竹门轻推,徐徐晚风入怀。
乔时怜思绪忽被打断,抬眼见入屋的是一高挑女子。
王令夕摆了摆手,“别怕,这是我的随身侍卫,这些日京中的消息,便是我这侍卫来替我传递的。我想着你的身份涉及事态严重,又有疑团重重,没敢对外透出风,所以目前没人知道你在这里。”
乔时怜不免动容,对王令夕投以感激的目光。
王令夕摇摇头:“不必谢我,其实我也是想着,等你醒来后你自己作决断。”
只听侍卫垂首禀道:“主子,京中得到消息,苏少将军已回京。”
乔时怜心脏遽然跳动着,眸中发酸。
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回来了。
第68章 68 、断玉
枫琊山, 林下风动,枝影疏落。
“浮白,你这不吃不喝, 也不休息,哪怕把枫琊山翻个底朝天找到了她, 你自己却倒下了,届时喜事变悲事, 又如何是好?”
季琛劝言着跟前的苏涿光, 重声叹着气。苏涿光回京至今已有几日,整个将军府尽数出动,于枫琊山寻找坠崖的乔时怜,皆是一无所获。
而反观苏涿光本人,他面色如常,持着惯然的冷冽, 不带半分情绪, 似是极为镇静。
偏是如此,季琛越发担忧他。
彼时苏涿光嗯声应着,却是头也不抬, 一心提着朱笔,在手中羊皮卷上圈画。
那图上绘制着山麓沟壑,密密麻麻的朱红尽是他所作记号。眼见那整张皮卷上已无可落笔之处,他依旧循着其间未被圈画的罅隙, 起身欲往。
季琛当即叫住了他的背影, “喂!苏浮白!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这里有我在, 还有风来和东西北风, 他们都在找。你先去歇会儿,一旦有了她的消息, 会第一时间来告知你。”
苏涿光恍若未闻,自顾自向前,仅是眨眼工夫,季琛已落下他数十步之远。
直至东风踏过落叶而来,朝苏涿光垂首禀道:“少将军,山腰处有一老伯说见过少夫人,但他非得要您亲自前去,才肯指路说出少夫人位置。”
季琛深深望了眼驻足听禀的苏涿光,“不会又是什么招摇撞骗的吧……”
将军府于枫琊山寻失踪的乔时怜,曾广贴告示于众,重金奖赏提供线索者。故前来谎报者数不胜数,更有百姓,只是想要近距离目睹苏涿光这等传奇人物,以假消息套得苏涿光一见。
饶是如此,苏涿光皆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听信消息亲自赴往。
此后季琛只好命一众暗卫,先行筛选消息真假,再进行通传。眼下这非得要苏涿光亲至,季琛很难不怀疑只是想骗苏涿光白跑一趟的。
东风从袖中拿出两截碎掉的碧翠玉镯,“这是那老伯给我的镯子,他说虽然镯子断了,但这碎玉亦瞧着稀贵,本来打算当掉换钱,又听闻将军府告示,转念想着,兴许这是咱们少夫人之物。”
苏涿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截断玉,抬手接过。他以指腹用力摩挲过镯身内壁,触及稍显不平的阴刻线。
这确实是他送给乔时怜的镯子。
那时他误认为周姝赠予她的镯子是周焉的定情信物,心下不免吃味,便从京中各商会搜罗了不少美玉制成的镯子,甚至特意避开了白玉,精心挑了三十只,其镯身内壁被他以刀锋细琢,刻得“怜”字。
他只是想着,让她每天不重样地戴着他相赠的镯子,她就不会再戴那只白玉镯。直至那时他托付周姝照看乔时怜,才从周姝那里得知,白玉镯只是周姝托付她二哥相赠,不存在定情信物之说。
但如今,她的镯子出现在这里,人却没有丝毫音讯。
那玉镯断掉的锋利豁口晃着日光,刺着他的目,苏涿光忽的觉着气息滞涩起来。
他不敢去深想。
怕会应了那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东风见苏涿光迟迟未应,便问道:“少将军,这是少夫人的吗?”
虽则东风身为暗卫,每日跟着乔时怜相护,但少夫人手上镯子日日不重样,加之他向来觉着女子饰物样式繁多,委实让他眼花缭乱,难辨一二,故他不敢确认,只得带回来予少将军细察。
苏涿光简言答之:“是她的。”
话落时,那提起的步子倏如疾风,须臾间已往山腰而去。
不多时,行至苍翠林间,炊烟袅袅。
苏涿光与东风抵至那户人家,一佝偻身背的老伯正立于茅草屋前,像是候着二人前来多时。
东风率先至前,把事先备好的银票给了老伯,毕恭毕敬道:“老人家,这是我们的少将军,麻烦您赶紧告知我们少夫人在何处吧,要是能带个路就再好不过了。”
老伯将银票收入袖中,又皱着面,端看着神色漠然的苏涿光,并未有即刻带路的意思,“我听说,提供确切消息者,可赏金千两,对吧?”
他悠哉着话头,问道:“我拾到的镯子不假吧?”
苏涿光耐着性子:“嗯。”
老伯摸了摸山羊胡,笑道:“那是不是理应比千两…还要多些啊?”
他之所以让东风把苏涿光叫来,便是想着东风只是个小厮,做不了主,没法把赏金提高些。
东风听罢正欲发作,这不摆明了敲诈将军府?
却听苏涿光淡淡吩咐着,“给他。”
东风只好咬了咬牙,从怀里数出银票,“再给你一百两。”
不想老伯侧过身,未接过,刻意缓着语调,“一百两怎么够…你们少夫人……”
苏涿光眉梢微横,“两千。”
东风碍于主子在此,只得听命,极不情愿地把银票塞至了老伯怀里,“都给你了,快带我们去。”
老伯这才满足地将银票收于袖中,招了招手带二人往山坡处走去。
少顷,得见一荒野青芜之地,枯木横倚。
老伯指了指,“就是这里。”
东风连个鬼影都没瞅见,问着老伯,“我们少夫人呢?”
老伯理直气壮,“我就是在这里捡到镯子的,其他的,我不一概不知。”
东风当即怒得跳至老伯眼前,目眦欲裂:“你耍我们呢!”
老伯辩驳道:“你们要我指位置,我给你们指了呀,我还给了你们重要物件,如何是耍?我可从来没说,我见着了你们少夫人。你们也说了是奖赏提供线索的,怎还出尔反尔?”
东风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老伯,“你简直!”
……
苏涿光听着耳边的吵嚷之声,心头难以抑制的汹涌越盛。
他本是因这出现的玉镯,稍生了几分希冀。毕竟这些天在枫琊山所寻得的,唯有那悬崖边摔得粉碎的马车,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与她相关之物。她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难觅半分踪迹。
他想,哪怕是乔时怜如这断玉,人去玉碎,他也要把她寻到。
生同衾,死同椁,他应该做到,他本该做到。
却不想,得来的希冀又成了一场空。
这些日以来,这般得来消息落空的情况数不胜数,苏涿光觉得,自己应是习惯了才是。但心里的失望日益堆积,他瞄了眼早被圈画得无处落笔的羊皮卷,那等不愿接受的最坏猜测愈发强烈起来。
如今身处斜欹的枯木间,满目荒色,苏涿光不可抑制地想起前世记忆里,他驰于荒野,最后寻到的却是她被弃的尸身。
绝望,无形间悄然滋生,一发不可收拾。
而此刻东风正与老伯争得面红耳赤。
唯听老伯恼怒之下吐了口唾沫,口无遮拦起来,“呸!堂堂将军府,这般小气!你们找不到人也是应当的,说不定早死在什么鬼地方,尸体被野狗啃完了!”
旋即东风只觉腰间佩剑被风拔出,银光掠过荒芜,那利刃已落在老伯的脖颈。
老伯顿时噎住了话,筛糠似的抖着身,望着提剑的苏涿光,哆嗦着声,“你…你你,将军府杀害老百姓,你们仗势……”
话还未完,远处传来季琛的嗓音,“朝廷曾有颁布法令,对于假传消息冒领悬赏赏金,甚至是敲诈勒索者…处以笞刑三十,并押于大牢六月。”
及季琛走近,上下打量着面如土色的老伯,笑道:“不过你这把年纪了,怕是挨几下板子,人就归西了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老伯慌忙把袖中的银票抖出,尽数递给东风。
季琛一道提醒着旁处眉目生寒的苏涿光,“浮白。”
他叹了口气,知道苏涿光只是被惹恼了戳及痛处,才会剑指老弱。世道总有这种偷奸耍滑之人,私心来说,他也恨不得一刀杀了痛快,但其罪不至死,犯不着为之脏了手。
苏涿光冷冷瞥了眼老伯,收回了剑。接而老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此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季琛正欲劝言时,苏涿光开了口,“你们都去歇息吧。”
言外之意,他仍要继续找寻下去。
苏涿光把剑随手甩给了东风,径自离去。他不知如今他是何等的心绪,或许用麻木来形容更为恰当。他惯于接受这样无果的消息,但不代表他会为之放弃。
不论如何,他终归是要找到她,带她回家-
云起山,竹楼内。
王令夕端着熬好的药入屋时,恰见乔时怜掀开被,一瘸一拐地往衣桁处拿着外衫,她急忙搁置下药,步至乔时怜身侧,“你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榻了!”
乔时怜对她莞尔着,却藏不住眼底的忧色,“王姑娘,谢谢你这几日的照顾。但我要走了,他回京后见不到我,一定特别心急。”
话中的“他”,自是指的苏涿光。
自那日知苏涿光回京后,乔时怜心绪激动之下,晕了过去。
此后王令夕便寸步不离地在这屋子里照顾她,连着京城内发生何事亦未再关注。
殊不知,将军府已为寻乔时怜把枫琊山寻了个遍,偏偏乔时怜正远在京郊另处的云起山,两山相隔遥遥,此处又人迹罕至,消息互不相通。
王令夕这才想起,她似乎理应与苏家打声招呼,告知他们,苏少夫人正在此处养伤。倒也不是她有意相瞒,只是她向来不关心他人之事,一心沉浸自己的研习,在人□□理上从不多想。
若非意外救下悬崖处掉下来的乔时怜,一时好奇乔时怜经历了何事,她都不会派出侍卫去京城打探消息。
但眼下,王令夕看着那憔悴病容,坚决摇着头,“你伤还没好,根本不宜出门,我让我侍卫去将军府报个信就好。”
她从未体会过情爱,身在尚书府时也未体会过什么浓烈的感情,就像那些贵女私下说她,王令夕生来少了根筋。此番她委实不明白,乔时怜为何这般着急,连着自己身体也不顾。她想着,只要自己的侍卫去将军府传信,报个平安不就好了。
乔时怜心知,她这昏迷又是过了好些日,今日清醒过来,想起苏涿光早已回了京,而若他得知自己入了皇宫,逃出宫后下落不明,定是心急如焚。
周家那车夫有胆害她,定也把她坠崖的消息放了出去,甚至道出什么她已意外身亡之言,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难以想象,倘若苏涿光听信了这些话,以为她死了会如何。
乔时怜越想越是心切,她拽紧了王令夕的衣袖,凄婉的声线几近是哀求,“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第69章 69 、林中
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林间漏下二三皎皎,疏似残雪。
寂寂山林里, 忽而窸窸窣窣,是有人拨开枝影, 衣裙撇过夜色的轻响。
乔时怜步履蹒跚地来至此地时,唯见那道熟悉的白袍背影覆满清霜, 行于苍苍夜深里。他向来净然不染的衣袍沾满泥泞, 被横生的野枝乱丛划破了道道痕迹,他的步伐却未曾停过。
他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寻了她好些天么?
乔时怜只觉喉中哽得发痛,恨自己未能撑到他回京时相见。
似是听闻身后有人前来的动静,苏涿光驻足于林下,转过了身。
那足音轻得像极了她,徐徐缓缓。纵是显得略有凌乱, 似是跛了脚, 但丝毫不影响他从中寻着她的影子。直至他回过头,恰见万象澄澈里,她抬手扶着深青, 立于烟聚萝缠处。
目光陡然相撞的那一刹那,乔时怜见得他面上掠过一丝迟疑。旋即他神情很快复了常色,越过斑驳碎影,向她步来。
“苏涿光…”她呢喃着他的名字, 望着及近的他。
借着星光披落, 她可见他眸中血丝纵布, 眼下点点乌青沉积, 她不由得心底一疼。
但苏涿光默声良久,只是一双未生波澜的眼紧紧盯着她, 不挪半分。
静静置下的月霜荡落在二人之间,他似是不忍出声打破这般宁静。仿佛在这样所见里,他发出的任何响动,做出的任何举止,皆会将之触碎。
乔时怜没能说话。她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藏不住心底压抑的汹涌,忍不住眸底蓄积的泪。
却是忽见他面有恍惚,一言不发地折过身,背对了她。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拂过晚风。
乔时怜不解之际,见他起步欲走,她几近是下意识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觉得奇怪,换作平常,他早已将她拥入怀里,更遑论会离开。
苏涿光在被她轻轻拉住时,身形蓦地晃了晃。
他再度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人,那双敛着秋波的眼潸然,眉目楚楚。他喉结动了动,始才抬起手拂开她鬓边的碎发,指腹缓缓抚着她面容处的泪。
他的面容瞧不出悲喜,虽是举止亲昵,乔时怜却觉他的目光恍恍,像是在凝视着她,又更像是在看着她发神。她从未见过苏涿光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以她微微侧过头,吻在了他的指间。
只一刹那,苏涿光的动作一顿,接着他如受针刺般迅然缩回了手,犹有痛苦地敛下了眼。
“我以为历经了这么多生死,早该习惯。”
他哑着嗓音,自嘲地笑了笑,“也以为练就一身逐虎驱狼的本领,亦可护你安宁…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做到,甚至这次连……”
那低沉的声线戛然而止,掠动的夜风晕着浓重的影,衬得他身影格外落寞。
乔时怜只以为是他忧心她过甚,她听得他说的话,不免心头酸涩更甚,她径自向前环住了他的腰身,抱住了他。
却觉他浑身一颤,沉默半刻后,才艰涩说着:“这次幻觉,已到了这般地步吗…”
乔时怜心头为之震住,她始才明白苏涿光此前异常的反应是为何——原来他以为她的出现是他的幻觉。所以他忍不住短暂停留驻足,哪怕明知是假,也想借此再多看她几眼,再收拾着心绪,折身去寻她。
她扬起脸,哽咽着音,“苏涿光,你看着我。”
月白风清,万籁俱寂,那轻柔的嗓音掷地有声,与着簌簌风过,缕缕落至他的耳畔。
她瞧他睁开了眼,又再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以温热相贴,“我回来了,你看,我真的回来了。”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苏涿光眼底暗潮迭生,他气息遽然急促起来,口中不断重复着唤着她,“阿怜,阿怜…”
仿佛是在确认,她真的回来了。
乔时怜揪着他肩处的衣衫,仰首吻在了他的唇畔,蹭着他唇边温凉,却是须臾间,得来炽烈的回应。局促的,不安的,失而复得的种种,尽数淋漓于这一吻。
兰息弥怀,他揽住她不足一握的腰,手掌抚过她的青丝,垂首于她的唇齿侵占,迸发交织的心绪成了彼此错乱的气息,各自不得餍足的缠绵,难抵月色长长。
直至乔时怜没能忍住身上伤势扯动的疼痛,细吟出声,将他渐渐褪去冷静的灵台瞬间复了清明。
苏涿光忆及,此前乔时怜靠近时,他听得的足音,是踉踉跄跄,一瘸一拐的。他当即离开那道温软唇边,松缓着动作,望着她身上看去,却是见得她抑制着颤抖忍着痛,实则早已难以站稳。
他心头一凛,“为何疼还忍着?”
虽是话问出口时,他便已有了答案。他与她皆贪恋着对方的温存,如何还顾得上身处的疼痛?
旋即他俯下身,将她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
乔时怜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低声说道:“我没有刻意忍着。”
林雾缥缈里,苏涿光向着山下而行。
却听那牵引着他所有思绪的声线说,“是我很想你。”-
乔时怜回到将军府后,大多时日仍处于昏沉休养的状态。
不过她每每尚有意识时,都能察觉自己身侧有着熟悉的气息,她便又再循着他的体温,抱着搂着,安然睡了去。
那夜从云起山至枫琊山,几乎是横跨了整个京城。她一再央求着王令夕,才被后者无奈之下带到了枫琊山。在这一路,她听说了近日苏涿光为寻她的种种,心亦随之揪起。
乔时怜想要在第一时间见到他,等不及将军府的暗卫传话,亲自去了山处林间寻他。
即便王令夕根据她的身体状况提出了抗议,但她想,他寻她如此之久,数日未歇,她不过是忍着点伤寻他,如此短短距离,算不得什么。
故而她的伤又加重了不少,整日卧于榻上昏睡。
是日,乔时怜照旧于锦衾间摸索半晌,没能寻到他的身影。
她缓缓睁开眼,虽是仍觉着浑身虚弱疲软,但勉强能起身下榻。
乔时怜随手搭了件衣衫,趿着鞋往外走去,却听得正堂处传来苏涿光的嗓音。
她步子一顿,他在见客?
堂内,苏涿光望着适才探望完乔时怜的昭月,“长公主殿下,我听怀安说,那时他将陆虚怀老先生请到正殿,新帝被斥,松口答应送阿怜回府,之后派人前去时,阿怜早已出宫,是殿下把阿怜换了出去?”
昭月闷闷地应道:“是…我也没想到,我这样做竟然会害得时怜……”
苏涿光接言道:“殿下无需愧疚。我只是觉得此事蹊跷,想要了解究竟。”
“目前除了王家那位女子,人人皆知的是,我在枫琊山寻到了阿怜。可阿怜是在云起山坠崖,被王家女子救起,送到枫琊山的。”
“什么?”
昭月闻言,惊得从椅上站起,“这怎么可能!”
心性单纯如她,本是真的以为自己一时不察,让乔时怜出了意外,所以才愧疚不已。
苏涿光沉声续道:“此事我曾与禁军陆统领了解过,他也说,那日阿怜是借由长公主的名义顺利出宫,但此后马车是去了何处,究竟有没有经过枫琊山,根本没人知道。只有翌日传出消息,说阿怜逃出皇宫时,在枫琊山不慎坠崖。”
“在云起山坠崖的马车,和枫琊山残留的马车碎片,是相差无几的。”
苏涿光能够肯定,此事是有人暗害乔时怜,但如此大费周折设计,他不知其人目的为何。
“殿下相助阿怜逃离皇宫,这份恩情将军府记着,但苏某想让殿下再仔细想想,譬如阿怜坠崖,是怎么为人所知的?以及出宫之时,还有何人在她身侧?”
昭月敛眉陷入了沉思,“时怜坠崖的消息为人所知,是枫琊山有百姓发现了从悬崖摔下来的马车,报了官府。因皇室马车有所不同,所以很快就被认出是我公主府的马车…公主府除了我,就只有时怜乘坐的那一辆。”
苏涿光又问:“那第二个问题?”
但此番昭月却支支吾吾起来,“我…我……”
饶是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却在苏涿光几乎是审视的目光里,心底憋着的秘密愈发藏不住了。
苏涿光了然,“殿下有事相瞒。”
昭月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为揽住罪责不得不瞒的。我身为皇兄的同胞妹妹,哪怕是我放走了时怜,皇兄也不会对我如何,最多骂我一顿就放我回去了,但我必须要为那个人瞒住。”
苏涿光颔首:“皇后。”
能在皇宫里如此费心思相帮乔时怜的,也唯有周姝了。只是苏涿光没想到,昭月在此事上,对季琛都隐瞒了这件事有周姝的参与。
乔时怜出了事后,包括秦朔在内,都只是知昭月相助乔时怜出逃发生了意外,却忽略了这里面还有着一号人物。
眼见苏涿光一眼戳破,昭月索性如实道来,“时怜出宫的一应事项,确实是皇嫂安排的。我在这其中,不过是借用长公主的身份,去应付皇兄那边,以免祸及皇嫂,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言罢,昭月忙不迭为周姝说话,“但皇嫂绝对没有害时怜的心思,她和时怜的感情,想必苏少将军再清楚不过了。时怜出了事后,我曾入宫见过皇嫂,她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病恹恹的,完全变了个样。”
苏涿光:“我并非怀疑皇后。”
话音方落,屏风后显出乔时怜的身影,她怔怔问着昭月:“阿姝她还好吗?”
不知为何,方才乔时怜窥听的昭月对周姝的形容,她忽生出不祥的预感。
前世游魂时,那茶楼闲聊的喧嚷浮现。
“周家那三姑娘,可惜,可惜啊!这样绝妙女子,尚不足二十,不慎于城楼失足摔了下去,死啦!”
第70章 70 、绝笔
沉云压日, 浊风拂空。
闷雷阵阵里,马蹄疾声踏过京中长街。
乔时怜与苏涿光正同骑马背之上,赴往皇宫。
彼时她于将军府, 从昭月那里听得周姝现状后,便再也没法安下心休养。
在乔时怜恳切之下, 昭月入宫面见周姝打探情况,以免不测。随后乔时怜留于府内坐立难安, 只得让苏涿光带自己来到皇宫外, 候着昭月的消息。
冷风刺面,此刻她抑制不住浑身颤抖,倚在苏涿光的怀里。
乔时怜很害怕。她怕她会如前世一般,听到周姝意外身殒的消息。即便她仍不明前世周姝的死因,但如今愈发接近皇宫,她心底的不安就愈发强烈。
她的直觉告诉她, 周姝会出事。
苏涿光勒马止于皇宫不远处, 等候昭月出宫。
他撒开缰绳,回握住她发凉的手,眼底掠过寒芒, “阿怜逃出皇宫后,从中设计作梗的,是周家的人,对吗?”
他见乔时怜为周姝担惊受怕的模样, 回想起了前世记忆里, 他窥得的真相。
前世周家, 赫赫扬扬的侯府, 一朝高楼倾颓,沦为世人唾弃。周姝下场如何, 像这样与他从无交集的人,他并不记得,只是周家如此,料想周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同的是,前世周姝只是侯府嫡女,这一世却是高居皇后。
乔时怜微微颔首,“那送我出皇宫的车夫,正是周家的人…他刻意把我送到云起山的悬崖,将马车驰往崖下……”
话音方落,昭月已从宫门落轿而下,眨眼奔于二人眼前。
昭月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乔时怜,柳眉倒竖:“皇嫂寝宫里那群狗奴才,居然连主子看不住!我去的时候,皇嫂不在宫中,究竟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只有一个宫女给了我一封信,说是让我转交给你的。”
乔时怜闻言,心头蓦地加剧了跳动,此前惴惴不安之感越发明显,她深吸着气,接过了那封信,拆开细看。
信上字句算不得多,但那笔画凌乱,彰显着落笔之人极为不平的心绪——
“时怜,见字如晤。
识怜岁短,却恍隔半生。今时再忆落霞山初见,仍难忘怀,姝有之幸,为时怜故。后至经年,步登青云,岂料数次将怜逼入死地。
九暮山猎杀,京郊埋伏,云起山坠崖,种种暗害皆因姝而起,姝自知愧颜难见,此生不敢求得怜谅解。后知之事,一念尽灭,再无妄想。”
乔时怜朦胧着眼,哽咽自语道:“阿姝你真傻…这如何怪得到你……”
这三桩针对她的暗杀,乔时怜早在云起山猜出幕后之人时,就知晓了真相。
这些尽是周家的安排,在九暮山上,她是众所周知的储妃人选,所以周家为了让周姝有争选储妃的机会,暗合方杳杳对她进行了刺杀,不想因毫不知情的周姝入局,搅和了此事;
后乔时怜虽嫁入苏家,但储妃一事迟迟不定,秦朔对她纠缠不清,周家便又在京郊埋伏,欲绝后患,除开那最后的毒箭是秦朔做戏而为,前半段的追杀根本未留余地;
再是乔时怜被秦朔强行带回宫,周家恐她的存在威胁到周姝地位,更是借周姝之手,助她逃出皇宫后又做局暗害,还留下枫琊山假象,任其余人空寻。
周姝在这其中,从未有害她的心思,却无形间成了她被害的缘由。
乔时怜自是不会怪罪周姝。她甚至不敢想,周姝在从周家那里知晓了这些真相后,会生出何等想法。
自己最为信赖、血浓于水的家人,是一直暗害自己知心好友的凶手,甚至还借由自己的手,一步步推向深渊。
乔时怜又再徐徐翻开信笺后一页: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回头故人遥遥,如隔万里。
与怜长别,不尽欲白,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信末处,“周姝绝笔。”
“绝笔”二字倏忽入眼,在视野里不断放大,犹如锋利的刀尖,猛地扎入了心口。
乔时怜颤巍巍地捏着信,窒息难忍的感觉爬上肺腑,她几近是头晕目眩,险些晕去。
昭月见乔时怜面色逐而惨白,“皇嫂她写了……”
“快,快到京中各城墙处,找她——”
乔时怜强行提着短促的气,戚戚言着:“她要寻短见!”-
天光晦暗,时有电闪通亮,照彻昏沉边际。
野风驰于城墙之下,促然的马蹄越过翦翦凉风。
乔时怜极目各处,巍巍长亘的城墙上,唯有旌旗鼓动,掠开阴云。
她始终未能寻着周姝的身影,旋即她低声对身后扬鞭纵马的人道:“苏涿光,能不能再快些。”
苏涿光嗯声应着,此前乔时怜看信时,他也见着了那封信的内容。如今乔时怜如此笃定周姝会在城墙处出事,想来她应是知道什么。
乔时怜心下急切,可一想到那等悲烈结局,她嗓音亦不由得发软,“我好害怕,阿姝她……”
苏涿光答道:“她是因为周家的事。”
闻及此,乔时怜忆及信上有这么一句:后知之事,一念尽灭,再无妄想。
周姝未言及这后来知晓的是为何事,从其信上所提看,压倒周姝心头最后一根稻草的,正是这件事,才促使她留下绝笔信去寻短见。
乔时怜恍神之际,听苏涿光问:“你知周家是如何到今天地位吗?”
她点了点头,她知从前周家算不上名门世家,是凭借军功才有侯爵之位。
大晟的东北边境长年受狄夷侵扰,一开始地方军队尚能抵御,到后来,狄夷蚕食其他部落不断壮大,造犯边境,东北亟需朝廷派兵支援。
彼时朝中武将尽赴各边关,唯有尚未封侯的周家家主请缨。周家赶跑狄夷,一战成名,常驻在了东北边关。
后得先帝嘉赏,封为辽远侯,边境平顺,儿女养于京城。
苏涿光解释道:“东北边境与西北是不同的。那年大晟与乌厥签订合约,互不相犯,并通往来,西北一度繁荣,所以苏家才有回京的机会。但东北边境只是一直维持着看似安稳的现状,周侯爷长居边关,时时应对侵扰劫掠的狄夷。”
话落,他顿了顿,“不过,周家也是由此谋得利益。”
乔时怜一怔,“利益?”
“与其说是应对狄夷的侵扰劫掠,不如说,这是周家为了巩固自身权利,与狄夷达成的交易。”
苏涿光缓声叙述:“当年周侯爷逼退狄夷,是与狄夷首领私下达成合作,此后周侯爷面对狄夷劫掠,做戏让之肆意侵掠,所得财物再由双方分成。这样的小打小闹,朝廷在边境安稳的情况下不会干涉。”
“而周家借此,不仅可以保住镇守边关的地位,还能从中攫取钱财,一举两得。”
苏涿光所知的是,在前世记忆里,周家因暴露了通敌之事,而致满门获罪。
至于此事如何被揭露,是周家与狄夷利益不均产生了矛盾,还是周家不慎露了马脚,他便不得而知。
在他从佛珠处得来前世记忆时,命裴无言持帅印带精锐前往东北边境,便是以防此乱造成边关失守,提前防患。
乔时怜听罢一瞬了然,“所以,阿姝是因为知道了…”
苏涿光接过了话,“将门之女,生来自有傲骨,渴求披坚执锐,赤胆卫国的人,怎能接受自家通敌的事实?”
所有的困惑为之解开。
乔时怜这才知,前世周姝“失足”而终非是意外,而是周姝得知了周家通敌,信仰崩塌之下的自毁,许是为留颜面,传出去便成了周家三姑娘不慎摔下城墙。
这一世的周姝也是如此。
乔时怜不免悔恨,她还曾抱过侥幸,以为自己只要相助周姝成为太子妃,兴许就能改变了周姝与前世不一样的结局。
到头来,还是应了她悟出的道理,她重活了一世又如何?只要世事人心未变,悲剧重蹈覆辙,不过朝夕。
面对这些真相,乔时怜觉着自己是如此无力。她忽的迷茫,她如何才能将摇摇欲坠之人,拉回平地?
不多时,乔时怜在灰蒙云间,见到了立于城墙之上的红衣之人。
因相隔遥遥,她仅能见着那小如一粟的红点,却是无比笃定,那人就是周姝。
阴风疏狂,城头旌旗卷动得愈发急促了,依稀可听得哗哗声响,和着闷闷雷鸣。
眼见周姝已立于城墙,乔时怜只觉浑身血液僵住,四肢冰凉。
她哆嗦着身子,催促着野风疾行,“找到阿姝了,就在那里!再快些…一定要阻止她!”
苏涿光知乔时怜心急如焚,已是紧紧握着鞭往周姝所在的墙头赶去。
彼时周姝似是与城楼上的侍卫说了什么,随即那侍卫对她躬身行礼后便离去。那片城墙余留周姝一人,被风拂动的衣袖鲜红刺目,破开沉沉。
乔时怜呼吸逐渐促然,望着那点朱红不敢眨眼,由着急风吹得潸然。
快些,还要快…
耳边风声急如狂浪,她只觉不够。
还不够,还要再快!这距离远远不够!
她拼命喊出的话还传不到那城墙之上,也阻止不了周姝步近城墙边缘的动作。
她要救周姝,她一定要救下周姝!
“阿姝——”
乔时怜从未觉得,眼前这条路有这般长,长到她如何声嘶力竭呐喊也无用,如何也赶不到城墙之下。
那不断放大的红衣身影,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乔时怜揪起的心。
却是在乔时怜将近之时,周姝登上女墙,挺直着脊背,徐徐倾身往前坠去。
那袭红衣胜血,往下坠落的身躯似燃烬的焰火,殷红灼目,顷刻余得灰烟。
雷声滚滚里,乔时怜的心随之沉到谷底。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