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自那日在黑夜中看见绣衣使之后, 赵准担心着姐姐的安危,寄信给忠靖侯府,等了几日没有收到回信, 却收到三房被逐出京城的消息。
赵准内心焦灼,想着从明天开始, 去一次城郊的尼姑庵, 一家一家问过去,若是有的庵堂不许见外客, 便是求,也要问个清楚。
计划好后, 赵准在书院里请了假, 正要出城,看见赵凝站在自己的院门口。他大喊道:“阿姐。”
赵凝怕赵准知道忠靖侯府的事情会担心自己, 故而事情一了结,立刻过来看他。“怎么今日没有去上学?”
赵准急道:“我听说忠靖侯府出事了, 就想着出去找你。”
“你安心,我没有事。”赵凝安慰他。
赵准见姐姐无事, 放下心来, 他想着那日看见绣衣使的事情,又怕赵凝知道后会担心,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说出。他只是期待地问道:“那姐姐以后是不是不用去修行了?”
“还是要去的。”赵凝来之前想好说辞, “最近忠靖侯府出了事情, 大太太怕再出事, 往庵里捐了许多银钱, 让我在其中待满时候,还另外给了我一笔银钱。”
“啊, 还要修啊。”赵准不免感到失落。
“以前我只是给三房祈福,现在是给整个忠靖侯府祈福了,好处只多不少,比你在书院里还轻省呢。”赵凝语气轻松,听不出半点端倪。
“这样啊。”赵准虽答应着,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赵凝见他失落,便问起另一件事情,“你在书院里过得如何?”
“先生学识丰富,同窗都很好,是个安心读书之地。”赵准忙说道。
赵凝见他喜欢书院,略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眼下有一个去太学读书的机会,你想去么?”
“我想去。”赵准丝毫没有犹豫。南岳书院学风虽好,可若是想读出个名堂,还要靠三年一次的科举,最近一次的科举还要两年。而太学的老师往往自身都是官员,若是得了他们的青眼,也许能早点得个官职,就算得不了,在太学的经历于今后益处极多。
从小到大,特别是这几个月的事情,让赵准渴望着尽快成长,若是他能早点撑起来,就不用姐姐每次为自己付出太多。
“好,那过几日我给你一份新的户籍和拜帖,你将这里的事情处理了,我们去太学。”赵凝见他态度坚决,说道。
“好。”赵准答应道。两人商量了些细节,准备这个月底便将此事办好。
回到府中,赵凝在半路上买了半袋子姜,一起搬了回来。一进院子,她瞧见陆云祁坐在廊下晒着太阳,初冬的阳光并不刺眼,暖黄的光晕大片铺陈下来,却并不能全然映在他的身上。“今天回来的这样早?”
“嗯。”陆云祁看见赵凝和杜鹃手里的东西,猜到是食材,上前帮着拎起,一路到了厨房,问道:“这是什么?”
“姜。”赵凝答道。
陆云祁将东西放在地上,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好的想头,问道:“这是要和宁歆做鱼?”
从前几天开始,赵凝便将厨艺教学内容改成了做鱼,做的是她自己相对拿手的糖醋鱼。谁料不知怎地,被陆宁歆看到了蔡姝送的宫廷菜谱,打算每一道都学一下。
陆云祁瞟过几眼菜谱,自然知道做鱼时常用姜来去腥。他不禁想了一下,这堆姜要是全用来做鱼他们需要吃多少顿鱼。
赵凝同样觉得那个场景可怕,忙道:“自然不是,这是打算做驱寒药膳的。”
“是做姜汤?”陆云祁低头看了看麻袋。
“不是啦。做古书上的法制紫姜以及平常随取随用的姜片,那几本食谱有类似的记载。”赵凝小声道:“我前几天似乎听到你在咳嗽了。”
陆云祁意识到这是给自己做的。自从戴了暖玉之后,前几日寒风起,他都没觉得胸口发闷,只不过些微咳嗽了下,就被记住了。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陆云祁缓缓说道。
“哪里麻烦了。”赵凝并不觉得做菜这件事情有多复杂,“有一个好身体,是顶重要的事情。胸肺上受了寒从来不是小事,若是能让你早点养好,麻烦些又算得了什么?”
陆云祁眼神带了些许笑意,说道:“那我能做点什么?”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赵凝摆手道。
陆云祁想着自己带回来的首饰,说道:“我今日闲着没什么事情,一起早点做完吧,省着宁歆过来看到这许多姜,会做很多鱼。”
“你放心,我已经和她商量好了。过几天不是要祭祖么,我答应让她摆全鱼宴,她这几天一心练习着,没空做给我们吃。”赵凝亦是对之前吃个没完的糕点心有戚戚焉,继而略带了一点愧疚说道:“就是可能有点对不住祖宗。”
陆云祁闻言,默然了一瞬,最终还是赞同这个法子,“他们吃到的话,应该会感到欣慰。”
“正是了!”赵凝见他不反对,拍手道。
最终在陆云祁的坚持下,赵凝挑了几块嫩姜,让陆云祁去洗,她自己则是架起了一个砂锅,按着不同的分量放了洗好的通心莲红枣等物,在灶上烹煮。
陆云祁那边洗好了姜,两个人一起给姜刮去了皮,切成薄薄的片,赵凝又起了一个炉灶,熬起糖浆,将其倒入放满姜片的碗,拿着筷子轻轻搅拌,让糖浆浸入到每一片姜里面。
一切都已准备完毕,待到凉了拿出裹上糖粉即可,赵凝正想着,忽而注意到陆云祁在那眨着眼睛。“姜汁进了眼睛是不是?”
“嗯。”陆云祁说道。
他们两个手上都有姜汁,此时赵凝行动便利,忙打了水洗手,洗过手后立刻到水缸前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走到陆云祁身边说道:“睁开眼睛,低头,我帮你洗。”说着她一手倒着水,另一只手将水掬在掌心,轻轻地覆在陆云祁眼睛上面。
陆云祁只觉得带着凉意的手覆在了自己的面上,那只手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清洗着自己的眼睛,耐心十足。如此几次过后,终于觉得眼睛不再火辣辣的,他刚要开口说没事,又感受到赵凝轻轻地在自己的眼皮上吹了一口气,携着房内的莲子清香气息扑面而来,温暖的足以吹散冬天寒意,他一下子呼吸滞住。
赵凝帮他冲完眼睛之后,见他眼皮红着,猜想是火辣辣的,想起幼时自己眼里进了东西,母亲也帮自己轻轻吹着气,她下意识间模仿了当年的动作。可她注意到陆云祁一直没有说话,不由得放轻声音道;“感觉怎么样了,还在疼?”
陆云祁像是刚刚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话略微迟缓,嗓音中带着一点喑哑,“没事了。”
“果然不该让你进厨房。”赵凝小声数落道。她倒不是觉得男子不该做饭,只不过这些年在厨房里,她见过有的人洗衣拖地等杂活样样都行,唯独在做饭上错漏百出。抑或者说他们在做饭时会迸发出独特的灵感,将原本好吃的菜变成味道古怪的东西。
而且,她切了这么多年姜,从没有不小心弄到过眼睛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云祁从赵凝的声音里没有听出指责之意,只有着一点嗔怪,忙认错道:“下次一定小心。”
见他态度这样乖顺,赵凝没忍心再说下去,只是低头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说道:“今晚不要看信熬夜了,早点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陆云祁再次答应道。
一番折腾之后,赵凝准备进行最后一个制姜的步骤,陆云祁则看向一边的灶火,说道:“驱寒汤是不是已经好了?”
“嗯。差不多了。”赵凝看了看火候说道。
陆云祁起身去拿碗,乘了两碗汤,将其中一碗塞到赵凝手里,说道:“一起喝吧。”
“你自己喝就好了。”赵凝想要放下,却被陆云祁拦住,“你的手很凉,且先暖暖手。”
天气一冷,陆府的厨房便有人常年烧着热水,按理说冻不着。只不过刚才冲洗之时需要用流动的水,匆忙间赵凝直接用了水缸里的凉水,故而将手冻得红了些。
赵凝这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往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冻出冻疮来,哪会在意刚才那点寒冷。可她见陆云祁看着自己的眼神颇为关切,忽而觉得心软。她便坐下来,一起喝着汤。
慢慢地喝完了汤,赵凝的两只手已经暖和了过来,她起身走过去,将糖浆渍好的姜片铺平,再撒上一层糖粉,如此便于日常取用。
“以后每天早上你吃几片姜,晚上回来到我这里喝口驱寒汤,今年冬天结束之后,这毛病肯定好全了!”赵凝总结道。
陆云祁自是同意,而后看着赵凝,说道:“我正好也想送你几样东西。”
“什么?”赵凝问道。
“过来。”陆云祁率先朝外面走。两人从厨房里走出去,还没有到晚饭的时候,陆宁歆倒是进了小厨房,擦肩而过时朝他们两个看了一眼,算是打了个招呼,便在厨房里坐下,不知道打算做什么。
他们两个惦记着事情,没有留下来看她练习,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冬日里天黑的早,陆云祁在屋檐下面的桌子上拿起了匣子,与赵凝一起进了厅里。
“首饰匣子?”赵凝看着外壳,不太确定地问道。
“嗯。”陆云祁将匣盖推过去,赵凝接过,打开来看,里面有各色簪环,式样不一,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精致简便不扎眼。
赵凝想起那天陆云祁问她喜欢什么样子的,意识到这是他按着自己的喜好买的,于是道:“我很喜欢。”
陆云祁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说道:“可以戴上试试。”
赵凝便捧着匣子到了平日梳妆的镜子前面,陆云祁站在身后,透过镜面对望着彼此。赵凝将头上的簪子取了下来,挨着从木匣里取出簪子来试。试了一圈,赵凝对其中一个透着一丝绿意的翡翠玉簪最为满意。
“我觉得这个似乎最合适。”赵凝点评道。
“嗯。”陆云祁同样赞同这个看法。
赵凝看了一会儿镜子,反应过来,说道:“倒不是别的簪子不好看,原来是它的颜色和今天的衣服最相衬。”
陆云祁忽而觉得,若是买了那个如意同心簪,那与今天赵凝穿的衣服,怕是最为相配。他没有说话,继续静静地看着镜子,在内心比较着。
“你觉得呢?”赵凝见他出神,回头问他。
回头的一瞬间,陆云祁将投向镜子的目光看向了赵凝,看着她的脸从有如水波荡漾的镜子中骤然清晰起来,他更能直观地感受到那个簪子衬她。
“是。”陆云祁说道,心中还没挣扎出更加莫名的感觉,一股奇怪的气味从厨房里隐隐传出,像是鱼烧焦了,又不完全是。两人面面相觑,随即看见陆宁歆推门走了出来。
赵凝小心翼翼试探道:“今天做的什么鱼啊。”
“麻辣醋溜鱼鳍。”陆宁歆鲜少出现神情的脸出现了一丝明显的困惑,“我看书上说鱼鳍很好吃,但我做的却是不行。”
赵凝和陆云祁对视一眼,两人都不记得菜单上有这道菜,倒是同时安慰道:“我们明日再看看菜谱,重新琢磨下,定会好的,反正祭祖还有几日,不急的。”
陆宁歆拧眉点头,另外两人不禁有点担心起祖宗。要是这个水平祭祀,怕是真的会被怪罪。
很快到了腊月,家家都忙着准备起过年,蔡姝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她有孕了。因着有孕,天正帝升了她的位份,成了昭仪,并特许她在近几日见一下自己的亲友。
赵凝得知消息为她高兴,若是有了子嗣,无论男女,蔡姝今后在宫中的日子便是不愁了。
到了觐见的日子,赵凝早早便到了宫中。许久没见好友,当着众人寒暄几句后,蔡姝便将宫人遣了下去,关切问道:“我听说忠靖侯府最近出了些事情,陆大人对你还好么?”
“他早就知道那些事情,待我一如既往,并没有因此生了嫌隙。”赵凝语气欢快地说道。
“那便好。”蔡姝最近一直记挂此事,也找不着人打听,今日终于得知答案,旋即展颜一笑,而后叹道:“到了宫中,到底比不得在外面自在,以前我们若是想见一面,哪用得着这么折腾你。”
赵凝看着她气色很好,也放下心来,“只要人都好好的,见一面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倒是你现今有了孩子,该小心才是。”
“我知道的,眼下每天吃饭都是让鱼儿亲自用银针细细挑拣了。”蔡姝自小是见惯内宅争斗的,见过下作手段,心里有数。
“那便好。”赵凝到底是不放心,将之前同御膳房总管听过来的事情,挑对孕妇有益处的食谱一一说了,“可以再问问御医,若是使得,可以时常做来吃,对孩子好。”
“好。”蔡姝一一记下,连连点头。
看了一会儿宫中布置,其中不乏珍品,赵凝说道:“陛下待你似乎不错。”
“这阵子他常过来看我。我倒不希求什么,现在也很知足。”蔡姝轻轻笑了一下,“其实我总觉得陛下看我如同在看别人。”
赵凝心里咯噔一下,却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
“你想告诉我什么?”蔡姝察觉出不同寻常,就道:“我们俩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赵凝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曾经听过一个传闻,但不知真假,他们说,陛下心中有一位牵挂了多年的美人,身着蓝色衣服,长得极是漂亮,只不过她出身不好,无法进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蔡姝想起那几日在围场之时,自己确然穿过蓝色衣裙,难道就是那时候被天正帝看入眼中的么。
“原来是这样。”蔡姝不觉得失落,一则是早有心理准备,二则是她本就听说天正帝薄情,并不当他是自己的良人,不过是个避风之处罢了。
只要母亲无虞,其余事情便是无所谓的。蔡姝想,她应当是整个皇城中最无欲无求的嫔妃了。
“你还好吧。”赵凝倒并不后悔将此事告诉蔡姝,毕竟此事若是真的,蔡姝早点知道比晚点知道好,只是担心影响到蔡姝的情绪。
“我看他与之前从来没什么区别,九五至尊的爱,我从来没有想要过。”蔡姝语气淡淡,看着赵凝,笑着道:“你别总是担心我,眼下我有了孩子,你们呢?你们成亲可比我早啊。”
赵凝本来还想安慰,闻言一下子卡了壳。
“依我说还是得紧着些。”蔡姝展望道:“我从小在府内没什么姐妹,在外面只有你是朋友,要是你们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他们可以一同长大,想想就很好。”
“哪里想得到那么后面的事情。”赵凝忙道:“我眼下只想着回去做衣服,到时候给小孩子穿。”
蔡姝见她脸色泛红,便打住这个话头,说道:“那我等你的小衣服。”
六宫之后现在没有皇后,汝阳王的生母李贵妃去得也早,天正帝后宫人数虽多,可嫔以上位份的只有阮淑妃,同样也是她摄六宫之事。
阮淑妃年纪不大,膝下有一子,便是六皇子陈宛,彼时她正看着儿子近日来临摹的功课,外面有人报说:“娘娘,汝阳王妃前来请安。”
“请进来吧。”阮淑妃说道。
蔡媛进来行礼道:“给淑妃娘娘请安。”
阮淑妃端坐在上面,笑得极是谦和,“快请起来,你我之间,何必拘泥这些虚礼。宛儿,还不快见过你嫂嫂。”
陈宛见到来人,早已站起了身,朝蔡媛行礼,“三嫂嫂好。”
“六弟也好。”蔡媛笑了一下。
阮淑妃见蔡媛笑容勉强,知道她是有心事,今日过来想是有话要说,便命人将儿子带了下去,问道:“要过年了,别人都是喜气洋洋,你怎么发起愁来?”
蔡媛最近过得颇为不顺心,一则是赵柔入府之后便是侧妃,陈篆颇宠她,近来都是歇息在她的院子里,完全无视了自己这位正妃。另一则更是让她忧虑,那便是蔡姝有孕,若是蔡姝真的得了势,从前她苛待那对母女的事情更是隐患。
蔡媛虽与阮淑妃交情不错,但也不会直白说,只是道:“我还不是为娘娘忧心?听说我那位新进宫的妹妹颇是得宠,若是她有了孩子,公主便罢了,若是皇子,岂不是个麻烦。”
阮淑妃摇头道:“她到底是你妹妹。”
“我们伯府的情形娘娘是知道的,庶出的妹妹两个手指都算不过来,而我与娘娘是自小熟识的交情,比之她,我还是更忧心您。”蔡媛语气满是忧虑。
“我自是知道你的心。”阮淑妃闻言收了些笑意,说道:“只不过如今陛下宠她,我觉得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横竖日后我和宛儿还是要仰仗你们汝阳王府,何必与她多置气。”
蔡媛见阮淑妃不为所动,心道若是她的婆母李贵妃还活着,拿捏一个蔡姝还不是小事,哪用得着她在这里与阮淑妃虚与委蛇。不过阮淑妃对汝阳王府的表态让她满意,她继续劝道:“我只是觉得人心易变,蔡姝虽然是个懦弱性子,可难保生出孩子后会生出事情来。”
见蔡媛面色不虞,阮淑妃不欲与她起争执,便道:“你说得有理,只是此事我须得好好谋划一番。”
蔡媛见阮淑妃终究是认同了自己的说法,终于缓下颜色来,闲聊几句后,退出宫中。
“娘娘,您真要按着她的说法来做?”随侍在侧的女官问道。
阮淑妃脸上的笑意已经不剩多少,“她一番言辞冠冕堂皇,看似是我考虑,不过是为着自己,她之前将蔡昭仪得罪的厉害,就算我不做什么,她自己也会做的,我又何必明着拒绝她。”
“正是如此,娘娘当真谨慎。”女官赞同道。
阮淑妃还有话没有说完。天正帝子嗣不丰,后宫妃嫔虽生养了六位皇子,可只有两位活到了现在,其中一位便是她的儿子。可陈宛年纪不足十岁,而汝阳王已近而立之年,羽翼丰满。自己只能继续维持与蔡媛交好。
但若是蔡姝真能生下一位皇子,那么无论她想不想斗,都注定与汝阳王府斗得不可开交。等到两败俱伤之时,那便是她阮淑妃的获利之机。
思及此,阮淑妃望着殿中的炉火,淡淡一笑。
第 32 章
祭祖当日, 赵凝到底没敢全让陆宁歆做鱼,而是将祭祖分成了两次。头一次在供桌上摆五颜六色的全鱼宴,第二次则是另做了肉和菜, 摆满了一桌子。
民间皆是用心祭祖,皇家自是更重此事。天正帝亲自带着文武百官, 宗室皇亲前去祭拜, 一连忙了好些时日。
据说祭祀那日,陈篆在天正帝面前哭诉, 诉说当年在明献太子祭前失仪是遭夏充陷害。天正帝思及父子多年相处,颇为动容, 赏赐了这位眼下最年长的皇子不少东西, 以示补偿。
一时间,此事传出, 汝阳王在京城风头更胜。
“陛下竟是信了汝阳王的说辞。”赵凝同陆云祁准备完祭礼,听说了此事, 皱眉道:“当年是你同陛下汇报此事,汝阳王会不会记恨你?”
“他自然一直会记恨我。”陆云祁在一旁摆着供果, 语气并不在意。
“你说他们父子关系恢复过来, 陛下不会要怀疑当年不是夏充暗地里指使,而是你在挑唆?”赵凝皱眉道。
“他自然不会如此想。”陆云祁点燃了三炷香,烟雾汇成一缕向上飘散,他静静地望了一瞬, 用平静的语气说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陈篆失仪一事, 本就是他在背后操纵。”
“什么?”赵凝不可置信地问道, 手里的盘子险些抖掉。
“天正帝罹患头风多年, 一直药石罔效,当年他以为陈篆想要窥视他的病情, 被他发觉,于是找了个由头将他贬斥。”陆云祁说道。
“竟然是这样。”赵凝不由喃喃,在京城这些时日,她没有听说过天正帝患头风这件事情,看来陆云祁在太医院里也有人。“那陈篆到底有没有窥视过病情?”
“没有。”陆云祁肯定地答道。
“这疑心真是太重了。”赵凝直摇头,说道:“那现在陛下原谅陈篆,是因为心怀愧疚么?”
“他应该是想看陈篆会做到什么份上。”陆云祁同她解释,“夏充入狱后,他生前网罗的势力大多落入了陈篆的手里,天正帝对此心中有数。”
赵凝闻言盯着陆云祁看了好一会儿,慢慢明白过来。天正帝子嗣虽少,可并不只有一个陈篆,他又一贯多疑,对他来说,陈篆能起一次不臣之心,那么就永远是可疑的。与其心软看他做大,在自己晚年时逼宫,不如早早做出决断,舍弃掉不安分的因素。
对自己亲生儿子尚且如此,赵凝不免发愁,“他这么多疑,那你的处境会不会很危险?”
陆云祁眉眼间带了些笑意,“放心,我有数的。”
赵凝只觉满腹惆怅,听到这句话低头摆着盘子。
陆云祁看着前方的牌位们,说道:“你的祖先也在云州,无法回去,为何不将他们的牌位一起摆出来?”
“我在弟弟那里祭祖便好了。”赵凝前阵子帮赵准在太学附近赁了新的院子,正好在那边祭过祖。
“他今年自己在外面过年么?”陆云祁问道。
“对啊。”赵凝补充道:“我还没有和阿准说咱们两个的事情,自是不能让他过来。”顿了顿,她又嘱咐道:“我想他如今在太学,日后你们若是见到,便装作不认识好了。”
“哦。”陆云祁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摆完了全部的菜,赵凝看着觉得满意,说道:“马上又要过年了,你小时候怎么过年啊?”
陆云祁略回忆了下,“小时候会跟着父亲去给将士们的墓地祭扫,初一那日去给他的同僚们拜年,后来入了军营,每年过年会分到一碗酒。”
不是磕头就是喝酒,赵凝听着心里颇为感叹,问道:“过年只做这些么?”
陆云祁轻轻点头,他亦是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乏善可陈,于是问道:“你们一般是怎样过年?”
“我们都是一家子人置办年货,收拾庭院,做一大桌子菜庆一庆,年纪小的孩子可以到处玩。”赵凝说道,往年她和赵准都是这样过来的。
“那还很热闹。”陆云祁想了下那样的场景。
赵凝想了想,说道:“我听说你们好几年没有过年了,今年我打算热热闹闹地过一次年,你觉得如何?”
“嗯,都可以。”陆云祁没有反对,自从认识赵凝后,她总是会将家中布置的热闹些。
“那行,我就放手准备了。”赵凝走向外面,打量着整个陆府,计划着过年要准备什么。
快要过年的日子里,时不时的下雪,出行颇是艰难,赵凝只偶尔出门去看赵准,其余时候除了预备年节,便在家里做小衣服。她一共选了四色布料,打算凑个一年四季,虽说皇子公主的衣服自有内务处在缝制,她做的未必能穿上,但也是个意思。
就这样一直到了除夕,赵凝头一次操办一个府邸的年节,饶是提前许多天准备,仍是不免有落下的东西。
赵凝索性列了个单子,出门去买。看着京城外面的景色,到处都是一片熙熙攘攘。许多没有置办齐全的人家也在上街买东西,往来路人虽是行色匆匆,脸上大都挂着笑意。
她没有直接前往街市,而是自己驾着马车,到了明镜司,略等了一会儿,她瞧见陆云祁穿着黑色常服从里面出来。
“下值了?”赵凝之前和拭镜打听过,近日要过年,朝廷大多地方都是放了假的,但像明镜司等地的假期稀少,公务比平时轻省许多,每日可以走得早些。
陆云祁没有想到赵凝会在府衙外等着自己,有些疑惑地回答道:“嗯。”
“上来,我们去置办年货。”赵凝朝他招手喊道。
陆云祁早已注意到赵凝是自己赶着马车,便上去坐在车辕的另一边上,而后看着赵凝熟练地驱赶着马车调头,说道:“什么时候学的赶马?”
“小时候就会了。”赵凝笑了笑说道:“你每天出门早,赶不上咱们家换桃符贴春联了,只能带你置办些年货,感受下我们普通人怎么过年。”
原来是这样。陆云祁明白了她的用心,笑了笑。马车速度不慢,两人很快到了街市上,道路两旁的商贩越来越多。现在商铺里卖的多是年货,做其它生意的大多关门歇业了,除此以外,便是几个沿街叫卖糖葫芦年糕的。
很平常的热闹,陆云祁在心中想,他是多久没有凑过这种热闹了。
“新衣服都准备好了,鞭炮,果蔬肉鱼,桃符都预备了,家里也有好酒。”赵凝停住马车,在旁边念了一会儿,说道:“但我们没买屠苏酒,先去买这个。”
他们停在一家酒家附近,打了一坛子屠苏酒,陆云祁在一旁接过,一同回到马车之上,前往下一家烟花店。
“你放过哪一种?”赵凝问完问题后,不出意外地瞧见陆云祁摇头,于是让店家将每一种包了一些,继续往下家走去。
陆云祁在一旁话并不多,就像街上许多夫妻一样。他只是看着赵凝在张罗着,帮着提着东西,眼里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
就这样,置办了满满的一马车杂货,终于是买齐全了。赵凝打马掉头,载着陆云祁回了家中,预备着晚上的年夜饭。
京城一派热闹庆祝间,也有寂静之处。曾经永兴初年首辅裴昱的府邸,现在门庭寂寥,常年只有几个老仆守着院子。
裴怀真今日回到老宅,祭扫一番后,打算和往常一样前往法华寺。走出门口时,他看见前来上门的薛义山。
“过年了,来送些年礼。”薛义山年逾五十,身为当朝首辅,并看不出位高权重的样子,若是不知情的人,会觉得这是一个钻研学问的老学究。
裴怀真恭敬行礼道:“多谢薛首辅。”
“世侄今日不再府中过年?”薛义山看出他要出门,问道。
“回寺庙中与师兄弟团年。”裴怀真回答的无波无澜。
“其实你可以来我家中过年,我那里明日有不少门生过来拜年。眼下你已在朝为官,该与同僚多来往才是。”薛义山一副关照晚辈的样子,叹道:“你们家中只剩了你一个人,担起这份担子,委实艰辛。”
“下官清净惯了,还是更喜欢在寺里参详佛法。”裴怀真婉拒道。他并没有回答担起家族的事情,同样的问题,他以前回答过许多遍了。
“也罢。”薛义山见他如此,没再说什么,告辞离去。
裴怀真继续向外走去。自入朝为官后,除了被天正帝召见,素日里他只因公务去六部、太学等地,其它时候皆居于法华寺。就连昔日的老宅,对他来说都不是久居之地。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答案。常年修习佛法似乎让裴怀真的周身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哪怕行于闹市之中,亦是没有沾染红尘气息,独行于整个世间。
走了不知有多久,快要到了去往城门的道路,裴怀真注意到了街上有一个还算眼熟的人。他略一思索,想起这是太学新来的学生,这学生年纪虽小,才学不错,以前却没有什么名声,不知道是托了哪里的门路。
路旁的人正是出来买年货的赵准,他亦是认出了裴怀真。赵准在太学的时日虽短,对只是偶然来太学讲课的裴怀真本来算不上熟悉,可因着太学学子都很佩服裴怀真,故而将人记得很牢。
赵准上前行礼道:“给先生问安。”
“起来吧。”裴怀真对这个年纪小的学生有如平日对待师弟,语气和煦:“这是出来买年货?”
“忘记买桃符了,故而出来买一张。”赵准恭谨答道。
“天不早了,买完便早点回去,不要让家里人担心。”裴怀真刚叮嘱完,忽而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幕,不由看了过去。
赵准站在身旁,注意到裴怀真的眼神,同样望了过去,他看见了自己的姐姐梳着婚后的发髻,与一个男子并肩而行,神态亲昵。那一瞬间,他穿着一身厚厚的棉服,还是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冰凉。
赵准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清醒下来,继而想起什么,问道:“先生是认得他们?”
裴怀真垂下眼睛,说道:“明镜司掌司使和他夫人。”
太学与南岳书院不同,平日不乏有学子私下议论朝堂之事,前阵子夏充倒台自是成为这几个月最受议论的事情,大家几乎是将与他有关的事情分析了个遍。
赵准因此知道忠靖侯府与陆云祁的婚事,联想那场婚事发生的前后,想到赵凝平日里的说辞,他明白过来,握紧了拳头,忠靖侯府竟然欺凌他们到这个地步上。
只是三房离去,也太便宜了他们。
回到府中的时候,大家已经各显神通,准备起年夜饭。陆宁歆做的是一道中规中矩的鱼,此时正在起锅。那边钱妈妈准备的是一道过油肉,也适宜过年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凝备好了五辛盘之后,预备起了自己的一道菜,旋即她注意到陆云祁亦是挽起了袖子,从旁边捞起了一棵白菜。
“你也要做菜?”赵凝用一种不太放心的眼神看着陆云祁。
“嗯。”陆云祁选着其它食材,解释道:“我这次不切姜,只是做一道烩菜。大家今日都下厨,总不好今日也吃白食。”
赵凝见他这样说,便没有再拦着,横竖这菜不难,倒也不担心闹出事故来。她便在自己做菜的同时,常往陆云祁那边暼去,心道,不知道好不好吃,但这兄妹两个的刀工倒是一个比一个好。
等到一桌子菜做齐全了,天已经黑了。因是团年,只一张圆桌,能放下的盘子有限,故而赵凝将他们做的菜第一波上,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再让厨娘们换新菜,如此不至于冬日里吃了冷食。
只有三个人坐下,自然不热闹。陆云祁看了一眼在场众人,说道:“你们也坐下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大过年的,一起吃才热闹。”赵凝早已打算好了,椅子都是现成的。
“既是让我上桌,今天大家都要陪我喝酒。”钱妈妈笑得极是爽朗。
“您今天尽管尽兴。”赵凝答应道,旋即她注意到钱睿的脸上露出了警惕,于是她看向身旁的陆云祁。
陆云祁附耳过来道:“钱妈妈年轻的时候,没几个人能喝过她。”
赵凝吸了口气,深觉佩服,庆幸道:“幸好我今天不喝酒。”她和陆宁歆一样,今晚只喝花茶。
“来,夫人,我敬你一杯。”钱妈妈上前笑道:“您刚来的时候,我总是想这个想那个,现在才知道,您的心是最好的,我敬您一杯。”
赵凝忙接过,喝了一杯,旋即是钱睿,说的是差不多的话。
小半年的功夫,大家从心怀戒备的陌生人相处到现在这般充满信任感,赵凝亦觉得心中感叹,故而来敬酒的都喝了。
府里现在丫鬟多,如今都挤在外间的桌子边团年,听到里面都在敬赵凝,于是大着胆子进来敬酒。
赵凝不解大家怎么忽然都进来了,但也没拦着,一人一小口喝了起来。不知喝了多少次,她忽然觉得不太舒服,“我的头好像有点晕。”
陆云祁看了下桌子,说道:“你拿错杯子了。”
“哦哦,我喝了你的酒,我说我为什么觉得头晕。”赵凝意识到自己真的喝了酒,只觉得头越来越晕,当即捂着脑袋。
“怎么样,要不要回去休息?”陆云祁问道。
赵凝摆手道:“先不用,把大家都叫来!”
陆云祁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问道:“叫来做什么?”
赵凝起身,从旁边搬了一个箱子出来,说道:“我今晚喝醉了,怕是明早起不来。”而后她几乎是放开嗓子喊:“现在,我给大家发压岁钱。”
“压岁钱?”钱睿从桌子上率先爬了起来。
赵凝拿了一个红包,递过去,钱睿大声喊道:“多谢夫人。”
“下一个。”赵凝喊道。
旁边的丫鬟闻声都走了过来,领了红包,谢过后各自欢喜去了。
陆云祁看着附近的人都拿到了红包,便问道:“今日大家都有,我有份么?”
“你的红包不在我这里。”赵凝醉得厉害,这句话倒说得很清楚。
“那在谁哪里?”陆云祁好奇问道。
“这是个秘密!”赵凝肯定地说道。
陆云祁以为她是喝糊涂了,就道:“既然发完了,回去休息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凝拒绝道:“你还没有放烟花。”
陆云祁听着她的安排,不由失笑,大步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面的人放了几个烟花,随即回来说道:“已经放了。”
“好。”赵凝听到外面声响,终于满意。
夜里起了风,帮赵凝裹上披风之后,陆云祁和杜鹃小心地扶着喝得醉醺醺的赵凝去屋里休息,“去准备一碗醒酒汤。”
“是。”杜鹃忙往厨房走去。
赵凝虽醉得厉害,走路实则极为稳当,若是不开口说话,没有人能看出她醉了。此时她站在床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怎么样?”陆云祁本想扶着她坐下,看她站在半路上停住步子,轻声问道。
赵凝站在那里看着旁边的架子,奇怪道:“这里怎么会有小孩衣服?我们有孩子了?”
陆云祁闻言看了一眼衣服,解释道:“这衣服是给蔡昭仪的孩子做的。”
“我差点把这茬给忘了,等改天进宫请安,我得把衣服给带过去。”赵凝嘀咕了一番,头还是昏沉沉的。
陆云祁没有听清楚,只是劝道:“来,先坐下吧。待会杜鹃开门,你站在那里会被风吹到。”
赵凝缓慢地想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终于起身走到床旁边,坐下,一拍额头念道:“对,她还问我们为什么不生孩子?”
陆云祁沉默一瞬,问道:“那你是如何说的?”
“我忘了!”赵凝坐在那里,眼神有些放空。
陆云祁见她越来越不清醒,温声劝道:“要不先躺下来吧,等着杜鹃来了,我再喊你起来。”
赵凝没有理他,脑子被酒意全然熏染,已经没有任何的理智,思维跳跃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在想我们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你不要打断我的思路。”
陆云祁没有料到她竟然还在想这件事情,而且想的越来越具象,等了许久,见她依旧直直地盯着衣服,终于还是问道:“你觉得小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赵凝似乎是非常认真地想了许久,道:“我希望她的眼睛像我,鼻子像你,这样好看。”
孩子的长相自是不能够由人选择的,可陆云祁的脑海还是忍不住浮现出赵凝所描述的长相,跟着想了一下。
“你也觉得这样很好是不是?”赵凝见唯一的听众默然不语,追问道。
陆云祁没有继续沉默,附和她:“会很好看。”
“我觉得蔡姝说的很对。”赵凝说话再次转折,她看着陆云祁看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她说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多一个玩伴,长大也不会孤单。”
陆云祁没有料到接下来的内容转到这个方向,一时不确定赵凝到底想说什么。
赵凝看向他,轻声道:“我其实觉得你很孤单,我希望你不要总是这个样子。”
陆云祁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一笑。
赵凝看着他,忽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陆云祁上半身被拉拽着倾身下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赵凝,一时间脑海中一片茫然,下意识屏住呼吸。
旋即,赵凝在陆云祁的嘴唇上轻轻印了一下,非常轻的一个吻,带着些微的酒气,并不浓烈,反而让人觉得微醺。
“这样我们就有孩子了。”赵凝说完后,躺了下去,闭上眼睛,陷入梦乡。
陆云祁维持着姿势站在原地,依旧没能反应过来,许久,他直起身,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和刚才的触感全然不同,他才隐约确认刚才的吻是真实的。
外面有烟火不断地燃放,陆云祁只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口上轻轻炸开,有如此刻天空上的绚烂烟花。
遥遥有新春的钟声响起,过年了。
第 33 章
映着漫天的粲然烟花, 陆云祁回到自己的书房中,点上灯,他注意到旁边的案几上摆着一个扎了红绸的匣盒。他伸手将匣盒打开, 里面是一个荷包,打开看是梅花式样的银馃子。荷包底下有一个折页贺卡, 上书“福寿延年”。
原来他的红包在这里。陆云祁的唇角不由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看了匣子许久,正要往床边走去, 看见前面的桌案上,又有一个扎着红绸的匣盒, 他打开来看, 依旧是一个贺卡并样式不同的馃子。很快,他注意到屋中其它地方也有这样的匣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共七个, 每一个里面都有一张贺年卡并压岁馃子,补上了他这几年在京城的贺岁礼。
陆云祁将所有的盒子翻看过一遍, 继而小心收好,放在屋内的抽屉里, 同时,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
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日在鸣翠坊买来的如意同心簪,在红烛的映照下,莹白的玉色似乎能生出温暖意味。
陆云祁没有将盒盖扣好, 没有将其放回抽屉中, 而是放在桌案上。
今日收了那么多的压岁钱, 他该回礼才是。
次日, 赵凝在五更天便醒过来,从来没有喝醉过的她, 第一次体会到了宿醉的感觉,不禁觉得头晕。
坐在床上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换上旁边衣架上的新衣,听到外面有声响,她走过去推门,发现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竟是下雪了。
杜鹃此时正好过来,说道:“姑娘你醒了?可觉得头疼?”
赵凝揉着脑袋,“不疼,只是有一点晕。”
“昨日姑娘喝了好些酒,还是姑爷给你喂的醒酒汤。可要再来一碗?”杜鹃关切问道。
“他帮我喂的?”赵凝吃了一惊。
“嗯,原是我要给你喂的,但他一直坐在床边,伸手就接了过来。”杜鹃昨夜亦是觉得吃惊。但她在陆云祁面前一向不太敢说话,故而也没说什么反对之语。
自己昨天是醉成什么样子了,怎么毫无印象?赵凝想了想,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正说着,陆云祁扣门走了进来。赵凝看着他衣着,知道他要去当值,说道:“要出门了?”
“嗯,过来看看你,可还觉得头晕?”陆云祁说道。
“已经好多了。”赵凝朝他笑道:“听说昨天晚上是你帮我喂汤,多谢你。”
陆云祁见赵凝面上毫无异色,同往常一样,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么?”
“我只记得我喝醉了。”赵凝的记忆只停留在这里。
“还有呢?”陆云祁不动声色地问道。
“还有?”赵凝一脸茫然,她看着陆云祁接连朝自己发问,又仔细想了想,带着些不确定说道:“难道是我发酒疯了?我不会趁着酒醉打人了吧。”说着,她看了看杜鹃,又快步走到门边推门朝外看,昨夜同桌吃饭的钱妈妈和钱睿并陆宁歆都好好的,还有廊下许多小丫鬟们裹着厚衣服,甚至已经拿起了铲子,似乎是打算堆雪人。
陆云祁看着赵凝的表情,确信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一颗漂浮了整晚的心慢慢沉落了下来。他缓慢开口道:“那倒也没有。”
“那就好。”赵凝拍拍自己的胸口,庆幸道:“以后可不敢再喝了。”
“嗯。”陆云祁应了一声。
新年的第一顿饭吃的自然是饺子,赵凝惦记着外面,吃得飞快,陆云祁坐下慢慢吃着,等到一顿饭吃完。
“我去当值了。”陆云祁放下筷子,说道。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没什么胃口啊,心情不好?”赵凝看了一眼碗里,问道。
“许是昨天吃多了。”陆云祁说道。
“那你今天多活动活动,不要积了食。”赵凝没察觉出异常,便嘱咐了两句,旋即裹上披风,推门步入雪堆,与大家一同堆起雪人。
“堆一个大的吧。”
“还是堆两个小的吧。”庭院中的小丫鬟们议论纷纷。
赵凝看着院里厚厚的积雪,最终敲定了堆雪人一家,并且帮它们建一个房子,再搭上红绸布,这样看着适合过年。
庭院中的人闻言各自活动起来,陆云祁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站在后面默默看了许久。最后他按了按袖中的匣盒,转身朝府外走去。
也许,记不起昨晚上的事情,未尝没有什么不好。陆云祁这样想着,随机听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他看着赵凝小跑着跟了上来。
“晚上早点回来,我和他们说过了,今天冷吃涮锅。”赵凝说道:“小心不要再冻着了。”
“好。”陆云祁答应道:“你也要留神,玩的时候别冻着手脚。”
“知道了。”
等到赵凝神采奕奕的答复,陆云祁转过身,继续朝外面走去。他不需要回头也能感受到,有目光在后面看着自己。而同样的,今天他需要早点回来,因为会有人等着自己。
正月里忌针线等活计,故而赵凝每日里无事,都在府里想着法子玩。陆府现在有很多人,无论玩什么都不会缺人手,大家每天都能玩得很尽兴。受这样的氛围感染,陆宁歆走出了厨房,也学了点新玩意。而这本个月,不知为何,甚少出门的天正帝每天都会去一次法华寺,陆云祁便随扈出城,反倒比年前变得越发忙碌。能见面的时间虽少,但总会一起吃晚饭。
到了元宵那日,赵凝得了机会去宫中见了一次蔡姝,将小衣服送过去。蔡姝在熏着暖炉的宫殿内养得极好,能看出整个人丰腴不少。
赵凝高高兴兴地从皇宫里走出,绕了几圈之后,前往赵准的住处。
赵准自除夕那日看见那一幕之后,年都没有好生过,每日除了读书,便是想赵凝的事情。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南岳书院见到绣衣使,终于是回过味来。
他更加担心,阴狠之名在外的陆云祁待阿姐究竟如何。
正想着,赵准听到外面有人拍门,忙起身去看,果然是赵凝进来瞧他:“急什么,怎么不穿件外衣再过来。”
“我知道是阿姐来看我,便没有想那么多。”赵准笑着答道,眼睛仔细盯着赵凝。
“我来了你更不该着急才是。”赵凝提着一个食盒往屋里走去,走进厨房,看了看,说道:“怎么近日闲下来,家中倒是冷锅冷灶。”
“得了一本好书,看入迷了,便拿着饼子垫了一下,没有开火。”赵准刚才看的仔细,没能从姐姐笑意盈然的脸上看出什么异常,便将桌上的书合拢放到书架上。
“太学里放了年假,也该多休息才是。”赵凝不赞同他这样熬着,多嘱咐了两句,“你身体刚养好没多久,不必太操劳。”
“到了太学之后我发现许多同窗不光是熟读四书五经,还会许多东西,我会的少,便想着趁最近无事,多学一会儿。”赵准说道。
“你年纪还小,不要逼自己太紧了。”赵凝怕他心焦,又道:“我不指望你能够蟾宫折桂,拜将入相,我只希望我们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是了。”
“我知道阿姐关心我。”
弋㦊
赵准轻声问道:“阿姐最近过得真的好么?”
“自然是真的,我诓你你做什么?”赵凝不解他怎地有此一问,后又想到姐弟两个从认识之后,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赵准担心也正常。她温声道:“我年后一定会常过来看你,不要老是担心我。”
“嗯。”赵准看着桌案上的东西,又抬头道:“这本书真的很好看,立论独特,从圣人之论延伸到人的不同际遇,是京城才子裴怀真十二岁时所著,我很佩服他。我还听说他平时钻研佛法,阿姐可认得他?”
赵凝没想到赵准会提及裴怀真,她并没有迟疑太久,说道;“自是不认得。他就算是钻研佛法也要去寺里,而我在庵堂里,如何认得?”
“这样啊。”赵准想到那日裴怀真一眼认出赵凝和陆云祁,忽地想要直接将陆云祁的事情问出。可他心中明白既然赵凝瞒着他,自有她的理由,更何况这是天正帝赐婚,就算直白地挑明此事,也没什么用处,反而会让姐姐更加难过。他想起那日看到他们同乘一辆马车,想是相处的不错。思来想去,他只难过自己还是太过稚嫩。他怕赵凝发现异常,压下自己的思绪,假装自己还在想这件事,“看来我要是去和裴怀真讨论学问,也许可以去法华寺里寻他。”
赵凝刚要应是,想起最近天正帝都在法华寺,于是道:“我过来的路上,看见有人被簇拥着从京城里面朝着法华寺行去,光是护卫就带了好些。这些时日过年,恐是有贵人,你若是去寻人,还是过段时日再去吧。”
赵准听了这话,点了点头,随口问道:“难道是陛下去山上拜佛?”
“这我就不知道了。”赵凝答道,她只是想提醒弟弟裴怀真可能需要接待贵客,也许最近没有什么空闲,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赵准听得明白,然后笑了笑,叹道:“没想到我朝出了个道君皇帝,还会多一位佛陀皇帝不成。”
赵凝直摇头,说道:“这话你当着我的面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许让别人听到了!”
赵准见赵凝一脸严肃,自是知道其中利害,忙点头答应道:“好,我记得的。”
赵凝知道弟弟性子谨慎,也就放下心来。她想起年前陆云祁同他提起过旧事的调查进度,密探们怀疑天正帝与心上人邂逅的地方可能在平宁城几十里外的平河渡口,可平河前几年曾有一次改道,渡口亦是换了方向,线索湮没了许多。
她隐约记得赵准的生母故乡便是那里的,于是想了番说辞,问道:“我最近与同寺的姐妹闲聊,她们其中有一个是很小同家人走丢的,她的家在一条河边,听着与你从前和我讲过的平河有些相似。可惜那里前些年淹了一次,换了河道,她想确认哪里是不是家乡,也成了一件难事,你对那里还有印象么?”
赵准对于平河的印象多来源于自己的母亲,只不过母亲同自己说的也少,故而遗憾摇头,“我知道的都同姐姐说过,到底是没有去过,印象很浅,不能帮上什么忙。”
赵凝倒没有失望,说道;“想不起来,也罢了,横竖她也未必是那里的人。”
两人闲谈了一个下午,赵凝方才离开这里,返回陆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准看着姐姐离去的身影,回想了下今日说过的话,从平河渡口那段对话里,他蓦地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我与你的父亲相逢于平河渡口,不过我家同他的父亲有些仇怨,故而分离。”那个温柔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赵准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罪臣之后,因此落入贱籍,外祖父与外祖母祖祭皆是平城,却困在云州一生,及至到了母亲这一代,他们家想尽办法疏通了门路,脱了奴籍。母亲才有机会,返回故乡。
他当年听到仇怨这个说法,以为父亲是当年诬陷祖辈入狱的官员之后,她不希望年幼的自己卷入到仇恨之中。可今天赵凝在自己提起天正帝之后,忽地提到了平河渡口这个地方。
平河渡口毗邻平城,而平城正好是当今圣上当年的安平王府所辖的区域。
一连串的信息汇集在一起,赵准只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响,难道,当年与母亲有旧的人,自己的生父,可能是当年的皇上?
赵准想到这个可能,一时间只觉得不可思议。从云州一路过来,还留有的旧物有限,大多在他这里。思及此,他没在多想,起身翻找起来。
回陆府的路上,赵凝同样回忆着今天的对话,她总感觉今天的赵准与往常不太一样,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内容想是没什么破绽。她又转念一想,等到赵准真的知道了再说吧。横竖她与陆云祁只是假结婚,并没有特意提起的必要。
赵凝想清楚这件事情后,便撂开了,不再思索。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马车忽然一勒停。
赵凝和杜鹃互相扶了一把,才没被刚才的冲击撞下去,紧接着她们听到车夫一声怒喝:“做什么,不要命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她们掀开帘子瞧,“怎么了?”
原是有人忽地扑了上来,好在车夫经验丰富,当即勒住马才没闹出事情来,只不过在场之人都被唬了一跳,车夫更是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拦着车马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妇人,见到赵凝,扑上来跪在地上哀求道:“夫人,求您救救我的丈夫。”
赵凝并不认得她,见她行如此大礼,忙不迭地下车将人扶起来。“快请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夫君是六年前恩科考中的庶吉士林淮生,半年前因着参奏夏充专权独断而入狱。”那妇人一面哭,一面说着,“既然夏充倒了,我夫君自是没有罪过的,这几个月我一直到处寻门路,可他的上司同僚皆不肯见我,只同我说人一直关在明镜司里,我没有法子,见不到陆大人,只能来求夫人。”
赵凝听了这番话,自是有心相帮,可她渐渐明白京城中的许多事情,并不只是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简单。况且这又是闹到陆府门口,不能不管,她略一思索,于是道:“我平日并不在明镜司履职,于公务上懂的不多,此事我会告诉大人,但还是要按着咱们大晁的律法来。”
“多谢夫人,若你能救我夫君出来,妾愿意常跪不起。”妇人有如抓住浮木的溺水者,连声说道。
一番劝告之后,终于是将人送回了家中。赵凝终于进了陆府,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只到了前院,坐在陆云祁起居的厅中等人。
等到傍晚,陆云祁踏着暮色从城外赶了回来,听钱睿说了下午的事情,便来见赵凝。
“下午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陆云祁说道。
“他这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将话说死,只是说会告诉你。”赵凝同他说道,心里祈祷着案子不要太过棘手。
“当时他与郭宴连同文嘉一起上的奏折,致使天正帝大怒。”陆云祁坐下后,又道:“他们与文嘉是同乡,有些交情。”
听到这个名字,赵凝下意识间顿了下呼吸。明镜司一向是大晁官员和百姓最忌惮的地方,自从陆云祁做明镜司掌司使后,其凶名更甚,这几年常被议论便是他残害过许多人,其中尤以文嘉清官之誉响彻四海。就这样一心为百姓的官员,可偏偏明镜司用“结党徇私”的罪名将其抓获入狱处死,以致于陆云祁名声越来越差。
赵凝虽信任陆云祁的人品,可想到这些事情,仍有隐隐的担心,她记得成亲的那个晚上,便有人打着替文嘉报仇的名义来陆府行刺。
想着想着,赵凝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对,问道:“我怎么记得让文嘉入狱的罪名是在朝中结党徇私,不是上折子参奏啊。”
陆云祁唇角抿了抿,只是道:“他们参奏之事犯的是陛下的忌讳。”
“犯什么忌讳了?”赵凝不解问道:“他们身为朝中官吏,直言进谏难道不是本分么,我记得陛下刚继位时广开言路,难道他是假装的?”随即,她小声说道:“如果是假的,你堂弟遇事便参奏你,他也活得好好的啊?”
“那时候他很信任夏充。”陆云祁提醒道。
赵凝明白过来,天正帝当年甚为宠信夏充,自是要给他尊荣,让他做忠臣的榜样。文嘉当时带人上书,不亚于打天正帝的脸。“所以说,他授意你找借口处死文嘉?”
“嗯。”陆云祁回答道。
理清楚这些问题,赵凝心里沉重下来。这么多年,难道天正帝提拔陆云祁,就是为了能够让自己随意的处死臣子,自己却不背恶名?“也就是说,陛下不开口,没有人能擅自重启这个案子。”
“嗯。”陆云祁说道。贸然提起此事,天正帝说不定觉得有人再打他的脸,直接赐死这两个人。
“那文嘉真的死了么?”赵凝犹豫了下,还是问道。
陆云祁罕见地没有回答赵凝的问题,垂眸思索了会儿,说道:“这个案子,我再想一想。”
“你有法子?”赵凝听出弦外之音。
“明年陛下五十岁千秋宴,我想着慢慢拖一下,也许能拖到那个时候。”陆云祁说出之前思索过的事情。
赵凝明白过来,“那个时候他会大赦天下。”
“对。”陆云祁说道。
“能拖到那个时候自然是好。”赵凝还是有点担心,要是林夫人再来堵她的马车该如何回答?最近还是不出门了吧。
赵凝和陆云祁商量完这件事情,便要去吃晚饭,还没有入席,钱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道:“不好了,大人,夫人,宫里来人了。”
陆云祁和赵凝心里都是一惊,他们第一反应便在猜测,天正帝难道是知道今天府门外发生的事情,心生不满,故而召他们入宫?
可他们出去之后,见到的是一个熟悉的脸,她是蔡姝的贴身丫鬟,现在的宫女鱼儿。
“你怎么出来了?”赵凝意识到是蔡姝出了事情,忙问道。
“夫人,不好了,娘娘今日忽然见了血。”鱼儿满眼含泪,想是奔波了一路,脸上都是冻的甚红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找了太医?”赵凝急声道,明明上午瞧见时,人还好好的。
“我们寻来了太医,太医说是需要一位药材,只有御药房里有。可是阮淑妃却说今日到处都是放鞭炮的,既已落了钥,不敢轻易开宫门,否则怕走了水便不好了。”鱼儿吸了口气说道:“我到处想办法,没人理我,便从狗洞里钻了出来,想去御药房,可御药房那边同样有人守着。我想回伯府,可我瞧见了王妃的马车,不敢过去,只能来找夫人,求夫人救救我们小姐。”
第 34 章
每年元宵节时宫中都会举行宴席, 今年天正帝虽然去了法华寺修行,宫中倒是依旧举办了宴席,由阮淑妃主持。
这算是一次家宴, 来赴宴的除了宫妃,便只有在京城的几位皇亲国戚, 其中有定惠长公主和汝阳王妃蔡媛等人。
阮淑妃不是第一次主持宫宴, 轻车熟路地按着定例备好菜品,摆好席面, 与众人寒暄。
中午的宴席过后,阮淑妃面露疲倦之色, 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扫了一圈, 正要离去,忽而又转过身看着桌子上的茶, 若有所思。
“娘娘,怎么了?”一旁的宫人问道。
阮淑妃问道:“今日给她们喝的什么茶?”
“是暖香茶。”宫人答道。
“本宫不是说过给客人用平素的茶便好么?”阮淑妃皱眉道。暖香茶是她命太医院为她特制的一种茶叶, 最适合冬日保养,喝过后唇齿留香, 算是她们延福宫的一个秘方。更何况现在今日来的客人不乏怀有身孕之人, 要是饮食出了岔子,恐有麻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宫女见阮淑妃不快,忙跪下道:“奴婢记住了,请娘娘息怒。”
女官彩云知道阮淑妃的心思, 轻声道:“这茶不避讳孕妇的, 想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娘娘不必担心。”
阮淑妃能在天正帝的多疑下掌管后宫, 一向便是小心谨慎,这茶虽不会对孕妇造成影响, 可她并不想做多余的事情,平白招惹是非。
彩云见旁边的宫女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便帮她收拾茶盘,低声说道:“还不快收拾了下去。”
“是。”宫女忙答应着,正要走,彩云看着自己的指头,又低头在桌子上抹了抹,奇怪道:“这上面是什么东西?”
阮淑妃皱眉瞧着,问道:“刚才是谁坐的这个地方?”
“蔡昭仪。”彩云记得很清楚。
阮淑妃察觉不好,说道:“将这上面的东西抹干净了,悄悄给王太医瞧瞧。检查一下别的桌案上有没有。”
彩云忙去安排,阮淑妃顾不得去歇息,在宫殿中等着消息,没一会儿,彩云面色紧张地走了过来说道:“娘娘,王太医说这上面的东西是香膏,可这香膏里面有药材,药材是寒性的,而咱们这茶是暖性的,两相结合,身体好的人也就罢了,身体不好的人怕是危险了。”
“那对孕妇会怎样?”阮淑妃冷声问道。
彩云是跟久了阮淑妃的人,自是将问题一一问过了,当即答道:“奴婢问过了,恐是不太好。”
阮淑妃神色寒了下来,再不见平时的温和笑意,吩咐道:“派人去蔡昭仪宫中打听,看看如何了?不要叫人发现。”
还未派人,立刻便有宫人过来报说,“不好了,娘娘,蔡昭仪那边见了红,已然请了太医过去。”
“没想到我千防万防,竟然还是被汝阳王妃借着我的手杀人了。”阮淑妃低声说了一句,旋即低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宫女,冷道:“谁许你私自换的茶叶?”
跪在地上的宫人见事情不妙,忙说了实话:“娘娘,是汝阳王妃,王妃说平素里吃过这茶,觉得味道好,于是吩咐奴婢今日都上这个茶。”
“她让你换,你就换了,这延福宫的主子是她,还是我?”阮淑妃眼中冷意渐生。
“素日里娘娘您与王妃交好,她有什么要求,您一向都答应的。”宫女惶恐道。早上蔡媛来得早,给了她银钱,吩咐了她这件事情。她以为与平素一样,只是一桩小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彩云在一旁想起一件事情道:“今天上午王妃来得极早,从蔡昭仪的座位上走过去的。”
“好啊,里应外合。”阮淑妃彻底确定,从香膏到茶叶,都是蔡媛的手笔。
“娘娘,不好了,蔡昭仪怕是要小产了。”又有宫人快步进来报说,“如今太医正在寻御药房的一味药,立刻用上才能保住孩子。”
“娘娘,饶命啊娘娘。”跪在地上的宫人听闻蔡姝出事,方才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了不得的事情中,忙连声求饶。
“来人,拖出去打死!”阮淑妃并没有因那人的求情而心软,厉声喝道。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彩云问的自然是蔡姝那边的善后。
“若是她能活下来,便会恨着本宫。”阮淑妃看着那个哀嚎着被拖走的宫女,说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必忙着请大夫了。”
彩云吸了一口凉气,问道:“您的意思是?”
“传我的话过去,就说宫门已经落了钥,今日元宵,火烛漫天,唯恐生出事情来,不能随意开门。”阮淑妃的心绪已经平复下来,口中的话虽然残忍,声音却并不高。
彩云忙按着吩咐去做。
久在宫闱之中,她们都明白,宫中的许多人命往往并非是被明晃晃的招数害死,大多是被慢慢磋磨到死。还有的便像现在这样,遭遇危险的情况,命在旦夕之间,一时一刻的功夫便能送掉一条人命。
时间有限,赵凝听了鱼儿说了宫中的情形,就知道必须立刻将那味救命的药材,送到蔡媛所居的祥福宫,才能救她的命。
可御药房同御膳房一样,都只侍奉皇帝一个人,可两者又有所不同,御膳是亦被损耗的东西,若是食材数目有一二对不上的,并不会被深究。可药材无论是入库还是用处,都是有明细记录的,要拿取其中的珍稀药材,必须得到天正帝的许可。
现在宫门前三殿与后三殿中既已落了钥,要想赶快见到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陛下现在在做什么?”赵凝坐在马车里,问身边的陆云祁。
陆云祁不假思索道:“陛下现在这个时候在崇德殿静修,身边随侍的人极少且守卫严密,一般的事情无人敢去打扰。”
赵凝听到天正帝没有睡原是觉得高兴,可又觉得疑惑,“静修?”
“嗯,这几日他时常拜佛,甚至在宫中整理了一间小佛堂出来,常召裴怀真一起探讨经文。”陆云祁说道。
“我们该怎样才能见到他?”赵凝只觉得越发棘手。
“找机会打开内廷的宫门,让鱼儿假装是从那里跑出去的。”陆云祁多在前三殿当值,可明镜司特殊的地位让他对内宫亦有了解。
“可这样的话,后续陛下若是调查,会发现宫门早已落钥,你在前三殿手下众多,他会怀疑到你的。”赵凝担心会牵扯到陆云祁。
“没事,我们只要将事情闹得大一点,注意力被吸引走,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落钥的事情了。”陆云祁已经想好计划。
“你要做什么?”赵凝忙问道。
陆云祁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既然阮淑妃说宫中走水,那么便让她说的话,变成真的。”
赵凝先是惊愕,旋即看向陆云祁,明白了他大胆的话语。计划很快开始。
此时的宫廷中,当值的宫女太监们都寻了空子,呼朋引伴的站在外面,看着元宵节放上天空的花灯,还有朵朵绽放的烟花,一片欢欣过节的景象。
他们大多数人一脸喜悦,可也有的人面带忧愁,因为自入宫后,她们没有办法回家,过节都不得休息,一派思乡之情只有寄托在这个时候了,此时不少宫人站在月下,闭着眼睛诉说着什么。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喊道。
赵凝站在前三殿,望着西北的角楼上起了一个火苗,在宫中当值的太监和宫女喊叫起来。火并不大,很快就能被灭掉,可人们对于火的恐惧让原本悠然信步的宫人们慌乱逃跑。此时内廷中到处乱糟糟一片,没有人注意到,通往前三殿的宫门在混乱之际被人打开了。
按着计划,鱼儿在这个时候从内廷的宫门附近拼命地跑向崇德殿,营造出从这里跑出去的假象。
此时天正帝正在崇德殿中静坐着,他的面前摆了香案,香案后面供奉着弥罗佛。这阵子他与法华寺的大师有极多的交流,已经知道只要诚心祈祷,那么就会与心中思念的往生之人再次相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故而这些时日,他无事时便来祝祷,时常唤裴怀真过来诵经护持。
屋中满是檀香和梵音,听得人心绪平静,天正帝闭着眼睛,忽而听见似乎有吵嚷声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天正帝皱眉道。
“似乎是走水了。”裴怀真回答道。
宫殿中多是木制建筑,平时使用火烛等物都是一再的小心,今天又是元宵,偏生发生这种事情。
天正帝原本放松的神情变得肃然起来,他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陛下,只是西北的角楼里走了水,想是天气干燥,有烟火循着风吹了过去,好在火势小,马上就能灭了。”李有德上前说道。
天正帝正皱着眉,还未说话,就听到门口侍卫喊道:“什么人!”
“求陛下救命,我是蔡昭仪宫里的!”鱼儿在外面放声喊道。
天正帝隐隐约约听到昭仪几个字,便道:“让她进来。”
鱼儿立刻被带了进来,“陛下,昭仪出了事情,眼下急需一味药,只要御药房里才有。”
天正帝子嗣单薄,听说蔡姝有孕的时候原也是高兴的,此时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她的孩子如何了?”
鱼儿叩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太医说必须快点送去,腹中皇嗣还能有救。”
天正帝便道:“快将药材取来。”
刚才慌乱之际,鱼儿跑向了崇德殿,赵凝则早已换上了宫女的服饰,跑向了蔡姝所住的祥福宫,此时宫殿中寂静无声,只有几个宫人打着水进进出出。
昏暗的灯烛下,赵凝看着木盆里的水泛着红色,心更是被揪紧了一般,快步走入了殿中。
蔡姝躺在殿内的床上,此刻满脸煞白,毫无血色。
赵凝几步走了过去,半蹲在床边,柔声安慰道:“药马上就能取来,撑住。”
“阿凝?”蔡姝睁开眼睛,艰难地认出了来人。
“是我。”赵凝上前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也是凉的。
“你来看我了啊。”蔡姝喃喃道。
“嗯,你要坚持住。”赵凝见她神色恍惚,再次说道。
“是我太蠢了。”良久,蔡姝发出一声喟叹,“你那日同我说在宫中饮食须得小心,我一直记得,可今日我在阮淑妃宫中吃饭,还是中了她们的阴招。”
“我听说阮淑妃与汝阳王妃是手帕交。”赵凝的消息是刚刚从陆云祁那里听来。
“我竟是从来不知道。”蔡姝幼时长在诚毅伯府中,那时候蔡媛没有出嫁,夺了继母的管家之权,将蔡姝与吴姨娘圈在一个院子里,不许她们出门,用内宅的方法让她们不停吃苦,慢慢地折磨她们。故而蔡姝从来不知道蔡媛与谁交好,见阮淑妃说话平和,自是没有过分防备。
“眼下咱先不想这么多,你要打起精神,等到太医熬好药。”赵凝劝说道。她曾经见过重伤之人,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保持清醒更能配合太医的治疗,便一直说着话。
“好。”蔡姝只说了一个字,可力气在流失,做不出更多的反应。
“药来了。”鱼儿一路跑了进来,喊道。
太医忙接过去煎药,赵凝一直握着蔡姝的手,见她意识涣散,一直在和她说话。
等到太医煎好药,蔡姝已经没有回应了,赵凝便与鱼儿一起将药灌了进去,一直忙碌到了半夜,情形才有所稳定。
“昭仪娘娘身体如何了?”赵凝问向一旁停止忙碌的太医。
太医以为她是宫中的宫女,说道:“在下才疏学浅,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这个问题赵凝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毕竟那么多血流了出来,想也是知道不好,可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难过。她又问道:“那娘娘的身体该如何养,太医心里可有章程?”
“卑职会开一个滋补药方,助娘娘恢复。只不过这次药来的太慢,小产一事于娘娘的身体有了极大损耗,就算是好好将养,今后怕是子嗣艰难。”太医叹了一口气。
赵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拿出陆云祁留给她的钱袋,递了过去,说道:“此事务必请大人保密。”
太医自是知道后宫里的人有多在意子嗣,何况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件事情,便收下钱退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蔡姝再次醒来,赵凝和鱼儿一直守在床边,一齐松了一口气,旋即她们听到醒来的人问道:“孩子呢?”
赵凝轻轻摇头。
蔡姝苦笑了一声,嘴角弯起的一点弧度转瞬即逝。
“你先放宽心,你还年轻,好好将养身体,日后会有孩子的。”赵凝轻声说道。
“太医的话,朦朦胧胧间,我刚才都听到了。”蔡姝缓缓道。
赵凝默然,而后还是道:“他说得话也未必绝对,我们先好好调养,说不定还有转机。”
“罢了,”蔡姝揉着头,眼神疲累,待要再睡,忽地想起一事,“时候不早了,你可有出去的法子?”
“有的。”赵凝已经计划好,她穿的是宫女的服侍,可以等到明早下值之后,走去宫女所,宫女所再往外走,有一个门是绣衣使看守,她可以趁着天没大亮的时候从那走出宫门。赵凝嘱咐道:“你好好休息,等着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崇德殿,天正帝正在殿中等待消息,阮淑妃在长乐宫得知宫中走水,有宫人趁此机会同天正帝那里求到了药之后,立刻做出决定,前来见天正帝。
“陛下,太医说,蔡妹妹的孩子保不住了。”阮淑妃说着跪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正帝心中失望,说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我听说她今日只去了你的宫中一次,吃了宴席后便如此了。”
“妾一向小心谨慎,今日宴席所用之物皆是一一检查过的,没有半分错失,旁的宫妃亦是无事。”阮淑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只是今日汝阳王妃今日与蔡昭仪同席,中间不知说了什么话,我看昭仪妹妹脸色不好,想是白天身体便不舒服。”
阮淑妃话说的委婉,天正帝倒听得明白,小产一事与汝阳王妃有关。不过后宫中向来是勾心斗角,不可听信一家之说。但他已经不打算查证,此事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还不到他处理陈篆的时候。
天正帝做出决定,看着阮淑妃,说道:“她既是因宫宴之故才出的事情,你是宫宴的主理之人,那便罚你在这里跪一日吧。”
阮淑妃听了面色不由一变,天正帝虽没有降她的位份,可罚跪丢的是体面,入宫多年,她还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父皇,你不要罚母妃跪下。”不知何时,陈宛也跟来了,他听到天正帝的话,被吓得不行,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虽威严但不乏慈爱,母亲更是温柔,父母之间看起来甚是和乐,从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乖,这是大人的事情,你还小。”天正帝看着这个年纪还小的孩子,温声道。
“可母妃没有错,为什么要罚她?”陈宛依旧不肯。
“那宛儿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天正帝并没有生气,只是问道。
“若真的有错,自是该罚,儿臣愿意替母妃受过。可如今证据不足,不能厘清罪责便处置,于情有亏于理不合。”陈宛一字一句说道。
“这是谁教你的?”天正帝微微皱眉。
“我的老师。”陈宛回答道。
“哪个老师?”天正帝问道。
“翰林院庶吉士郭宴。”陈宛在开蒙时便有了自己的老师,他一向很喜欢这个饱读诗书的老师,只不过有一日母妃告诉他,老师回家乡了。
天正帝脸上虽然仍挂着笑意,眼睛却是冰冷的,“朕为皇子挑选的老师,当真是不错,他还教了你什么?”
“他说,身为上位者,不可闭目塞听,不可因忠言逆耳而不纳言,如此才能任贤举能,不被奸邪之人蒙蔽。”陈宛以为父亲是在考较自己的学问,忙一一说了出来。
“好,很好。”天正帝说完,便道:“今日既是六皇子为你求情,那便也罢了。淑妃,你且回宫里去,抄二十遍宫规,呈给朕。”
“多谢陛下。”阮淑妃叩首谢恩。
赵凝本来打算趁天亮的时候,随着下值的宫人,一起前往宫女所,谁料走了没几步,看见銮驾从前面过来。
赵凝没想到天正帝竟是一早来看蔡姝,忙低头跪下。她站得地方正是进出祥福宫的必经之路,位置有点明显。她心中祈祷天正帝认不出来自己,当即将头埋的低低的。
可不止怎地,天正帝向这边看了一眼,走了过来,她正紧张,旋即注意到另一个身影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自己。
“陛下,这几朵梅花开的真好。”裴怀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天正帝的脚步止住,亦是看向裴怀真说的梅花,笑道:“我刚刚看到那边的几朵梅花,觉得开得极好,倒是没有看见近处的,更似出尘飘逸的梅花仙子,还是裴卿提醒了我。”
看了一会儿梅花,天正帝继续往祥福宫走去。
有惊无险间,赵凝出了宫门,见到旁边一辆马车,忙走了上去,陆云祁在等她。
“怎样了?”陆云祁问道。
赵凝便将昨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她注意到陆云祁似乎已经知道了宫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我们帮她找几个民间的神医,说不定会用处。”陆云祁安慰她,“这件事你已经尽力了,不必太自责。”
赵凝边点头,心里依旧低落,马车往前跑着,离陆府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听到街上似乎有人在大声议论着什么。
“外面这是在吵什么?”陆云祁问道。
“有人趁着昨晚过节在墙上贴了告示,指责咱们扣押清流。”外面的车夫过去看了看,回来小声说道:“他们说我们抓了林淮生和郭宴,是冤案。”
外面一片议论纷纷,虽是没有人敢骂明镜司和陆云祁,可大家都在夸赞那两名官员,其意思十分明显。
赵凝看了陆云祁一眼,说道:“我知道你在想办法救他们,这件事须行得隐秘,外人不懂,我心里明白的。”
陆云祁见她反过来安慰自己,便也点头回应。
就这样到了陆府门口,他们收到了天正帝的命令。
“处死文嘉余党。”
第 35 章
文嘉余党, 说的便是还在诏狱中的林淮生与郭宴了。
赵凝听到这个消息,躲在马车之中,一时间惊愕, 她听到陆云祁在外面答应道:“是。”
赵凝只觉得手脚冰寒,似乎在冬日里奔波了一晚上, 都没有此刻寒冷。她的脑中不断地响起一路过来, 那些议论声音。
“两位大人都是好官,现在有义士宣扬他们的功绩, 我们多说与人知道,让这京城达官显贵知晓此事, 想必很快能传到陛下那里, 定然会将他们放出来的。”
“这样的人,不该死在那诏狱中的, 有些人,当真是作孽啊。”
昨天这个时候, 赵凝也以为那两个在诏狱里的人会活着。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正帝突然下令让这两个人去死。
前来传令的人离开后, 陆云祁掀开马车帘子,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去一下明镜司。”
“你真的要杀他们么?”赵凝轻声问道。
陆云祁朝她无声摇了摇头。
赵凝眼睛一亮,“我想和你一起过去, 可以吗?”
“好。”陆云祁答应道。
到了明镜司, 赵凝忙不迭地问道:“你要怎么救他们?”
“诏狱牢狱众多, 其中有一暗牢, 那间牢房隐秘处有机关,连接着密道, 可以将人转送出去。”陆云祁说道。
赵凝立刻联想道:“文嘉也是从这里送出去的?”
“嗯。”陆云祁说道。
文嘉还活着,赵凝彻底松了这口气,心情相对放松了下来。再次来到诏狱的入口,陆云祁走在前面,下台阶时,他伸出手扶住了赵凝的胳膊,两个人一起慢慢下去。
在相邻的两个牢房中,赵凝看到了两个身着粗衣的男人,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破旧,但并没有什么血迹,想是没受严刑折磨。虽然不知道哪个是林淮生,哪个才是郭宴,但都能从两人身上看出一种属于读书人的清贵之气。
这个距离,牢中的人已经能察觉到有人靠近,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翻着手上的书,神情颇是怡然……
“陛下已经下令。”陆云祁开口打破牢中的寂静。
那二人闻言只是抬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年岁略年长些的林淮生问道:“是要处死我们么?”
陆云祁微微颔首,而后道:“我现在会送你们离开诏狱。”
林淮生听到这样的话,只是道:“多谢。”他似乎并不关心陆云祁是想要送他去死,还是真的送他们离开此地。
倒是年纪略小的郭宴看了看陆云祁,说道:“早前听闻陆大人手段酷烈杀人如麻,我在明镜司待了半年,发现原来传言并不尽然。”
上奏伊始,他们是抱着一颗对皇帝的忠贞之心,可皇帝不仅没有听信他们的劝谏,没过多久,将他们下了诏狱。
在入狱之后,他们曾以为会受到严刑拷打,却发现陆云祁只是将他们放在诏狱里面,一日三餐顿顿不落,还有经书可读。时间久了,他们渐渐意识到,陆云祁和外面人所描述的不一样。
他们不禁怀疑其旧日的传言,心里的观感也有了许多变化。
陆云祁没有接话,只是道:“今后你们只能隐姓埋名,长居边塞之地。”
“多谢陆大人费心了。”郭宴亦是向他道谢。
陆云祁和他们交代完了,并没与他们多做废话,便让司镜将人带走。暗牢与他们二人所在的牢房在一条通道上。那里原是明镜司用来拷问犯人的地方,终年没有任何的光线。
很快,他们的身影走进了黑暗之中,等到他们再次出来的时候,想是便能置身于光明之地了。
“大人,大内的李公公到了。”拭镜快步过来说道。
陆云祁便让拭镜带赵凝往暗牢的方向处暂避。赵凝刚躲藏起来,李有德已经带人走了过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总管过来,所为何事?”陆云祁同往常一样态度疏离,心里却是悬着一根线。李有德是天正帝的心腹之人,他突然来到诏狱,必然是奉了天正帝的命令。
“陛下让大人处死那两个没眼色的,可发落了?”李有德朝附近的牢房里随意扫了一眼。
“早上接到陛下的命令,便立刻过来,刚刚让人将他们投入了死水牢里,再过一会儿,怕是尸骨无存了。”陆云祁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再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李有德拿捏着腔调,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那个家叫郭宴的都教了六皇子些什么,让六皇子年纪轻轻,便只知道认个死理,与陛下较真。须知这天下的事情,哪有多少是黑白分明的?白白惹了陛下生气不说,今日一早还没消气,让我来给他送鸩酒。罢了,人既然死了,那便……”
赵凝躲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对话,紧张地等着陆云祁将人糊弄走,生怕李有德发现端倪,却听到有声响从暗牢里传了过来,她忙转头看向那个黑黝黝的方向。
外面人都听到了牢里的声响,旋即他们看见郭宴从里面走了出来。
陆云祁的眼角微微一跳。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能教出这样的学生,是我的荣幸。”郭宴走上前去,服下那杯鸩酒,说道:“既如此,我这做老师的,该有个做老师的样子。三尺微命不足挂齿,唯愿世间清浊分明。”
到后面每说一个字,他的眉头就会紧皱一分,想是剧毒发作,十分难捱,很快,他歪倒在地上,失去了气息。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隐姓埋名的苟活下来,有的人更愿意用生命证明着无上的真理。文死谏,武死战,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坚持。
站在一旁的李有德见到这个场面,脸色一变,随即往后退了两步。不过他本就是为处死郭宴而来,见人死了,索性转身走向外面。
诏狱中一片死寂,林淮生也从暗牢里走了出来,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郭宴,手在颤抖,“贤弟。”他们是同榜进士,又是同乡,相识多年,有着共同的志向,与亲兄弟无异。
赵凝见林淮生神情哀伤,怕他也出意外,忙说道:“我见过你的夫人,她很担心你,你不能想不开。”
林淮生先是恍神,才道:“她眼下如何了?”
“每天都很惦记你,我瞧着她很憔悴。”赵凝轻声道。
“我会活下去的。”林淮生抬起头来,强忍着哀痛,右手紧握成拳。
“她一直在等着你,只有活下来,才能有重逢的一日。”赵凝同他说道。
“夫人若是有心,便告诉她好好照顾自己,改嫁吧。”林淮生却回答道。
“为什么?”赵凝一脸惊异之色。
“此事大约已是沸沸扬扬,你又怎么告诉她,我还活着的事情?”林淮生摇头叹道。
赵凝张了张口,又闭了下来。是啊,她与林淮生的夫人毫无交情,就算她告诉林夫人,他还活着,又有什么用处?林夫人大约不会相信,保不齐又生出新的乱子。
也只能如此了。
送走林淮生,赵凝跟着陆云祁向诏狱门口走去,走到拐角处,她忽然打了个哆嗦,问道:“地下是冰窖么,感觉下面有寒气涌上来。”
“是一个水牢。”陆云祁回答道。
“这样啊。”赵凝转而问道:“你是不是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陆云祁没有说话,态度已是默认。他刚到明镜司的时候,见到上一任明镜司掌司使戚砼杀人,那个犯人同样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最终死不瞑目。那时的他想要救人,却也只能看着人死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凝看着他脸有哀色,没再多言,陪他默默地走着。
之前夜半在墙上贴的告示已经传遍了京城,现在百姓皆是在宣扬林郭二人素日言行,没多久,明镜司传出二人身死的消息。
一时间议论声音更大,同文嘉一样的忠臣再次折损在酷吏手中,文臣们再也无法忍受。朝廷中参奏陆云祁的折子比平常多了许多,其中参奏的最厉害的便是陆云祁的堂弟与表弟。
赵凝听着外面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更加担心起陆云祁,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消息,便是天正帝将裴怀真调入了詹事府,入内阁做记录,相当于是内阁诸位学士的助手,也更一步接近权力中心。
赵凝等着陆云祁回来,与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却没有让他离开,而是道:“我们聊一聊,可以么?”
陆云祁自是答应,屏退了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坐在炭盆旁边。
“你这几日在朝中可好?”赵凝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从这句话开始问。
“尚可,自夏充死后,朝野中本有极多的变动,天正帝现在忙着制衡前朝,并没有在意我的事情。”陆云祁回答道。
文嘉、郭宴与林淮生当年科考的座师皆是薛义山,故而都算得上是薛义山的门生,天正帝既提了薛义山做首辅,却惩治他的门生,无论出于什么缘故,都有一番制衡之意。
“那他现在提拔裴公子,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用意。”赵凝结合这两天的事情,明白了过来。
陆云祁看着赵凝,没有否定赵凝的说法,只是道:“夏充是替了张维才做了首辅,而当年张维是斗倒了裴昱才成了首辅,薛义山算得上裴昱的门生。”
“那他会和薛义山一伙么?”赵凝听了更加担忧。
“不会,他们理念并不相同。”陆云祁笃定地回答道。
“不是一伙就行,如此便不会联起手来对付你。”赵凝松了口气。
陆云祁见她问这么多只为关心自己,近日来压在心口上的那块巨石产生了碎裂,原本密不透风的地方终于透进去新鲜气息。
紧接着,他听赵凝问道:“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凝问得笼统,陆云祁心中已经明白她想问什么。他看着桌子上的纹路,大约是一棵许多年的树木制作而成。他看了许久,最终决定从头开始说起:“那年云州派出的斥候发现柔然人有大举进犯的端倪,便回来禀报,父亲立刻做了防守布置,并让驻守在凌云关的老忠靖侯,也就是赵成顺的父亲协同防守。做完这一切后,父亲写了折子上奏,三天后,柔然来犯,云州士兵誓死抵御,可忠靖侯的兵马却没有过来,好在当时及时调整了战术,杀退了柔然士兵的进攻。但没过多久,柔然从凌云关的方向大举进犯云州。”
赵凝见他停顿,追问道:“后来呢?”
陆云祁回忆着当时的惨烈景象,说道:“敌众我寡,云州被围,囤粮很快被消耗。战事发生的那段时日,朝廷并没有回信,亦没有派过援兵送过军粮,我们察觉到不好,决定趁体力尚在的时候,最后一战。”
赵凝知道战争的结果,云州士兵守住了城池,但陆家人分崩离析,忠靖侯府因着军功扶摇而上。赵凝便问道:“当年是夏充帮助忠靖侯府抢了你们的军功,诬陷你们家的人?”
“不止,父亲当年呈上的折子都被夏充扣了下来,夏充诬陷父亲私自调兵,陛下因此大怒。”陆云祁说起那些让他万分愤恨的往事,却发现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他的情绪渐渐麻木。
“陆总兵写了折子,他却没有查清,竟还要你们等他的回复才能出兵?难道他不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失了先机怎么办?”赵凝完全无法理解天正帝的做法。
“他一贯如此。”陆云祁说道。
赵凝心道确实如此,随后问道:“所以你留在京城,留在明镜司,是想伺机报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天正帝有一天不再任用你,结局会是如何?”赵凝心中升起不祥之感,她想起陆云祁之前对陆宁歆的态度,百般照顾,却鲜少接触。
“我想要报仇,只能如此。”陆云祁自是想过自己的结局的。他这样的人,要么是失去了皇帝的器重而死掉,要么就像前任掌司使戚砼一样,换了新君之后被清洗。“我并非他们议论的那样随心所欲。有的人杀了,我不觉得后悔,可有的人命不该绝,我却只能看着他们就那样死掉。”
赵凝想到近日的事情,说道:“我知道,这不怪你。是他们要冤杀的人,你已经尽了你的力量去保护了。”
陆云祁摇头,没有再说出什么。
赵凝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不去按照皇帝给你的结局,走上他给你安排的绝路。”
“你是说……”陆云祁抬起头,看向赵凝。
“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作为一把刀。”赵凝直视着陆云祁的眼睛,说道:“你父亲兄长的仇有你报,他们的英名和清誉有你维护。我也是云州人,我不想看到你背着这样的污名走向绝路。我们一起来洗掉它,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陆云祁看着那双眼睛,似乎能看到一簇粲然火光。
赵凝见他不说话,继续劝说道:“哪怕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起码我们挣扎过,难道你想死的时候,还要听见骂声么,你真的甘心么?”
自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陆云祁便感受到赵凝如同一束光一样,让他这个行于黑暗之地的人时常感到自惭形秽。
但她想要拉着自己,站在她有如冬日暖阳的光芒下。陆云祁的呼吸似乎在一瞬间滞住,许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按了按身上的菡山暖玉,说道:“好。”
赵凝见状,终于是轻轻一笑。
汝阳王府,陈篆坐在厅中,脸上挂着怡然笑意。他最近过的日子颇为得意,年前他借着薛义山的法子,与天正帝关系转好,旋即侧妃赵柔有孕,而宫中传出蔡姝小产的消息,无一不是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现在,最让陈篆得意的事情便是陆云祁被自己的一招弄得声名愈发狼藉,不枉他前段时日让人刻意在陈宛面前提起郭宴。只是他心中有一丝困惑,天正帝为何没有因此发落陆云祁,难道父皇当真如此信重这个酷吏么?
每每想起陆云祁素日连他这个皇子都不放在眼中,陈篆都觉得心中愤怒,要是能将明镜司的掌司使换成自己的心腹就好了。
陈篆想到这个场景,不免想到明镜司的秘阁,要是他能获知里面全部的秘密,满朝文武,地方豪强,都能被自己随意拿捏了。
一想到此,陈篆愈发觉得陆云祁碍眼,想要找法子除掉他。
“王爷,小凤姐来了。”王府侍从说道。
“允他进来。”陈篆说道。
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笑着行了一礼,袅袅娜娜,“给王爷请安,今早收到了首领的回信,同意了您那边的要求,只是需要您能保证大晁不向我们柔然发兵。”
“这个自然,只不过还须你们一同出力。”陈篆同她说起朝中之事,“朝中主战派虽然一直想要扫清你们,可说到底,父皇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你们总说自己是马背上长大的,擅长格斗摔跤。可以在这个春天来访,到时候我会提议举行一场比武,两国之间的比试。只要你们派出的人功夫够好,打败这边的兵士,主战派见你们不好打,便只能偃旗息鼓。”
“好。”小凤姐笑着答应道:“只是既是合作,殿下不妨和我们说一下,到时候会有谁参赛,我们打听下他们的师承,好早做准备。”
“好。”陈篆自是不会做这件事情,便示意一旁的长史,长史拿出早已拟好的名单,递给小凤姐。
小凤姐双手接过,快速扫了一眼,说道:“我听说明镜司这个叫陆云祁功夫极好,对付他,怕是要好好筹划一番。”
“听说陆云祁早年被戚砼扔在寒潭里面,伤了心肺,那可是数九寒天啊。”陈篆看着外面的料峭春寒,笑道:“长时间的打斗,他是应付不来的。”
“我明白了,到时候只需要车轮战就可以了。”小凤姐行礼道:“多谢王爷。”
陈篆望着离去的小凤姐,带着些得意道:“夏充那等蠢货不明白,只觉得隐藏探子身份,放在身边是最好的法子。”殊不知,还有更好的法子。大晁户籍制度严格,对百姓迁徙都有规定,对那些各处游走的戏班子杂耍手艺人管束却没有那么厉害。
自从他接过夏充残留的势力,与柔然合作之后,便让这些探子混入戏班子里面,掩人耳目。
这几年,他在六部中安插人手,在首辅薛义山的帮助下,已经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只是每年都需要更多的花费才能维持。因着旧年的战事,去往西北的商路多年不畅,若是恢复,便能从中攫取更多的银钱。
更何况战事若起,天正帝便会起复昔日云州总兵陆岱的旧部,虽说这些旧部都恨着陆云祁,若是他们重新得到势力,局面对自己有利,可到底比不上银钱在手更有优势。且他同样担心,柔然进犯,天正帝会让陆云祁领兵出征,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愿意赌这个万一。
昨晚虽聊到很晚的时候,翌日赵凝早早醒来,在陆云祁离开陆府之后,她去见了在门口的林夫人。
“林大人昨日与我说,让你保重自己,早点改嫁。”赵凝心中叹息。
林夫人冷道:“我是不会改嫁的,我就站在你们门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的残害忠良。”
赵凝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若是仇恨能支撑她活下去,撑到日后重逢的那一日,也好。
“夫君,陆贼害你至此,定会遭报应的。”林夫人的喊声夹杂着泣音混在一起,听着分外凄凉。
赵凝已经走入府内,听着外面的哭声,看着远方升起的朝阳。昨天一夜未睡,赵凝便在一直想这件事情。既然天正帝将陆云祁养成一把刀,让他声名狼藉的死去,那么她便要让陆云祁活成一个人,让他不再背负着恶名,堂堂正正地行于这个世间。
尽她的全力,也为那些枉死的人命。
一定会有天理昭彰的一日。
第 36 章
赵凝坐回房间里, 看着窗下案几上新绽开的一株水仙花,思索着陆云祁的事情。制定计划之前,她从陆云祁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了解了他在哪些地方有属于自己的暗探,可以调派的人手有哪些。
见陆云祁将自己的暗中布置对自己和盘托出, 对自己是全然的信任, 让赵凝油然而生了更深的责任感,她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想着现在的局面。
在其他人看来, 陆云祁“杀了”那么多属于朝廷清流一派的人物,一旦失势便会下场凄惨, 除非澄清真相, 可是澄清真相会触怒天正帝,如此一来, 说不定会死得更快些。
不能澄清这些事情的话,便只能从别的角度来做些事, 比如宣扬一下陆云祁之前做过的一些好事。赵凝打听了许多,知道陆云祁曾在水灾中救过百姓, 缉拿过山匪, 打击过造假铜钱的黑店,其中有不少惊险环节,每一件事情都处理的耗费心力,值得称赞一番。
当然, 赵凝心中明白, 自是不能直接宣扬陆云祁做的好事, 只能通过戏说的形式, 塑造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将陆云祁做过的好事委婉地混在其中。这戏本子必得戏文精妙, 场景热闹,如此才能吸引观众。若是这戏曲观众多了起来,便会有人好奇,本朝是否有这样类似的人物,到时候再让人在趁机提起陆云祁曾做过这些事,名声便能不惹人注意的传扬出去。
除此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赵凝反复地想,清楚这件事情最重要的还是天正帝的的态度。如果能有人能影响天正帝的态度就好了。
赵凝想了一圈,天正帝性子凉薄,在乎的人亦是极少。他曾经最在意的人便是早逝的明献太子,目前尚且在世的应当是定惠长公主。依大晁的礼法,长公主须向后妃行礼,可天正帝命长公主觐见后妃时不必行礼,还特许长公主进宫时可以乘坐车轿随意来去。
天正帝优待长公主,长公主并没有恃宠而骄,在驸马逝世之后,一直深居简出,甚少与人往来,不掺和任何朝堂事。
之前柔然人试图劫掠找公主一事,赵凝勉强算得上和长公主有些交集,若是递帖子应该能进到府里去。只是要想培养与长公主的关系,还得投其所好。
等到陆云祁回来,赵凝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陆云祁自是让她放手去做。
“长公主喜欢什么啊?”赵凝问起细节。
“长公主年少时喜欢骑射,后来尚了驸马,常住在郊外的庄子上,两人纵马去过许多地方。直到驸马去世之后,便不再做这些事情了。”陆云祁诉说着许多年前的事情,“当年驸马杨崇中了探花,打马游街之时,公主正好从郊外骑马回来,两人因此相遇。”
“原来是这样。”赵凝想了一下当年的画面,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于长街上纵马相逢,琴瑟和鸣却没能长相守,叹道:“可惜驸马去得早。”
“人间事时常如此。”陆云祁继续道:“当年驸马去世,长公主不顾旁人劝说,亲自扶灵去了徽州,将驸马安放在杨家的祖坟里。”
“听起来驸马家应当是个大族?”赵凝从这个描述中察觉到了什么,“可我在京城这些时日,没听说哪个有些门第的家族姓杨啊。”
“杨氏族人当年被牵扯到了江南田赋一案,祸及全族,当时驸马身故,长公主想要为杨家求情,却被永兴帝拒绝。”陆云祁说道。
“看来长公主与先帝关系不佳,与今上倒是姐弟和乐。”赵凝感叹了一番,又道:“这个案子到底是什么回事?”
“这个案子中多有不清之处,当时的首辅裴昱可能牵扯此案。”陆云祁推测道。
“裴公子的祖父?”赵凝问道。
“对。”陆云祁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你当时才多大?”赵凝想起外面的传闻,问道:“难道这些消息都来源于明镜司的秘阁里面?”
“很多都是我自己查的。”陆云祁说完这件事情,从袖中掏出一个钥匙,“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赵凝认出是把钥匙,可她平日里在陆府进进出出,从来用不着钥匙锁门。
“家中府库里的钥匙,以后都拜托你掌管。”陆云祁提出了一个建议,“若是不知道给长公主送什么,可以去那里面挑选。”
听起来里面似乎有蛮多东西的,赵凝没有接,只是问道:“你就这么把钥匙给我了?”
陆云祁以为她不愿意管,带着几分忐忑,看着赵凝,“你不想要么?”
“不是想不想,毕竟这个太贵重了。”赵凝觉得自己一个假夫人,不适合拿这种东西。
陆云祁明白过来,说道:“钥匙给你是应当的。”他继续找着理由,“你最近一直在为我操心,花的钱亦是多花在我的身上,我出钱原也是应该的。”
赵凝觉得有理,不再和他客气,接过钥匙,说道:“不过送长公主的东西我已经有了想法。”
陆云祁见她收起钥匙,心里满意,便看向赵凝。
赵凝看了看天色,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便往小厨房走去,她没有和面,而是寻出了一个一小袋子黑色的芝麻,并黄豆等物,一一拿了出来。
“你打算送长公主糕点?”陆云祁明白过来,问道。
“嗯。我想驸马是徽州人,长公主亦是去过徽州,纵使多年不见,对徽州的东西应当有些印象。”赵凝边说着,边将芝麻倒入盆中。
这是要睹物思人了。长公主自幼在宫廷长大,从小到大用过的东西皆是上品,自是不缺东西。陆云祁觉得此法可行,便道:“你会做徽州的糕点?”
“嗯,小时候我爹曾经给我买过一次徽州糕点,我吃了觉得不错,便去寻老板,老板将做法告诉了我。只不过这么多年我很少做这个,今天须得再练一练。”赵凝说着,手上动作一刻没停。
“你父亲是徽州人?”陆云祁曾经试图查过赵凝在云州的日子,却因着战乱,百姓们大多逃往外地,难以详查。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年纪很小,只记得爹是个性子顶温和的人。”赵凝看着锅里的东西,说道:“我爹干活虽勤快,厨艺委实一般,那日我娘有事出门,我爹给我做了一顿饭,太难吃了,我实在吃不下,他便出去给我买了吃食,就是这盒徽墨酥。你知道的,云州那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什么菜系都有人会。”
同样厨艺平平的陆云祁闻言,便在一旁看着火候,帮着递一下东西,生怕扰了赵凝做饭的步骤,导致糕点制作失败。
徽墨酥最重要的是芝麻的炒制,炒制之后磨成面,再混入馅料,一番忙碌之后,一盘的徽墨酥便做好了,赵凝说道:“你尝尝。”
陆云祁便拿起来咬了一口,口感细腻入口即化,他点头道:“很好吃。”
赵凝亦是尝了尝,确定和记忆中一个味道,当即又练习起另外几样徽州小吃来。
次日一早,赵凝新做了嵌字的糖块与徽墨酥,长生酥等徽州小吃,放在食盒中前往长公主府。
到了府门前,递了拜帖,公主府的人果然没有拦她,很快说道:“公主有请。”
赵凝进去后,行了礼,长公主笑道:“本宫这里平时甚少有客人来,今日倒是热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了,今天王妃过来请安,夫人也赶巧在今天过来。”婷芳在一旁陪笑道。
“臣妇一直想过来给长公主请安,怕过年繁忙,不敢过来打扰。这几日想了半天,终于决定厚着脸皮上门了。”赵凝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放在桌案上,说道:“这是臣妇自己做的糕点,学了好些时日,总算像个样子,便拿来献丑了。”
“来便罢了,带些东西倒显得越发客套。”长公主笑道。
赵凝便道:“臣妇的一番心意,还望长公主不要嫌弃。”
寒暄之后,长公主命人沏了上好的茶叶,与赵凝叙了一会儿闲话。
交谈之间,赵凝察觉到长公主的态度客气但不亲近,心里倒不觉得失落。她们现在并不熟络,这次只是混个脸熟罢了,来日方长。时间差不多时,赵凝起身告退:“那臣妇不打搅殿下休息了。”
长公主亦是没有挽留,吩咐道:“来人,帮我送送夫人。”
等到赵凝出门后,婷芳说道:“陆夫人过来像是有心事。”她意有所指,显然陆云祁一事最近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公主府中亦有听闻。
“这件事我并不能帮到她什么。”长公主神色淡淡。
“想是她也知道,故而没有开口。”婷芳看着桌子上的食盒,说道:“这里面的吃食闻着倒是味道不错。”
“像是徽州那边的糕点。”长公主看着食盒说道。
婷芳是京城人家出来的,并没有去过徽州,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驸马祖籍徽州,于是道:“公主可用一点?”
“嗯。”长公主说道。
婷芳便将里面的糕点各自取了一点,放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挨个品尝了一番,微微闭上眼睛,带了一丝喟叹,“早年曾经跟着驸马去了徽州一次,驸马便让家中老仆准备了这个给我,尝起来仍旧是当年的味道。”
“她倒是有心了。”婷芳说道。
长公主并未接话,只是靠坐在椅子上看着不远处的花树,想着驸马尚在,幼女朝他们撒娇的旧光阴。
从长公主府走出来,赵凝在街上打听了一番,便去了城北的一家戏园子。
“夫人,咱们这戏园子可请来了新近最有名的班子,里面有一叫小凤姐的花旦,身段和唱功那叫一个妙。”戏院的老板在一旁热络地说着,“这个班子最近时常去汝阳王府里唱戏,名气大得紧呢,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了她在我们这戏园子里唱几次,若是过了这几天,可就听不找了。”
“我不是来听戏的,我想要你们这里会写故事的人,写一出戏文。”赵凝朝老板笑道:“若是写的好了,润笔之资定然不会少了。”
老板闻言先是一喜,说道:“那若是写好了,谁来唱呢?”
“自是看老板的推荐。”赵凝向他承诺道。
老板听了更加高兴,他们开戏院的自是希望年年都有出挑的新戏,每年都会话多多的银子让人写本子,可好的本子并不是想得便能得的。现在这位夫人乐意出钱买戏,而戏文若是成了,他还能帮着介绍戏班子赚一笔,自是高兴。
“您想要什么样的戏文呢?”老板问道。
赵凝并没有讲陆云祁的故事,一则是想看看戏文的写作水平,看看质量,二则是想要多编几个故事,将陆云祁的事情混在故事之中,如此不引人耳目。
赵凝随便编了一个故事后,拿出了定金,老板见她大方,说道:“我这就让写戏的人过来,让他和您聊聊。”
“好。”赵凝答应后不久,她瞧见老板带着一男一女过来了。
“在下叙平生,是写戏文的。”那男子行礼道。
那女子款款一福身,举动间尽是妖娆之色,说道:“小凤姐见过夫人。”
老板在一旁道:“我们小凤姐听到夫人您喜欢戏文,很喜欢您说的那个戏,所以也过来听一听。”
“您说的那个游侠故事,当真是戳到了我的心上,故而厚颜过来听听。”小凤姐朝赵凝笑道。
赵凝自是没有撵她,又将刚才编的故事讲了一遍,叙平生反应还好,小凤姐在一旁连连赞好,“真的太妙了。”
这态度让赵凝摸不着头脑,便道:“只是一个平常故事,尚且没有细说,哪有那么好?”
小凤姐道:“这个故事安排的十分巧妙,只听个大概我就喜欢了。夫人果然是懂戏的,不似外面那群俗人。若是夫人不嫌弃,过几日我给夫人单独唱一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必麻烦了。”赵凝见她太过热络,心里警惕。
小凤姐仍旧道:“知音难觅,遇到夫人这样的知心人,唱出戏哪里麻烦了?”
“我不爱听这些旧戏文。”赵凝只好找了个理由。
“我最近编了出新的。”小凤姐又道。
“可我更想听我自己编的。”赵凝忙又拒绝她,几番往来之后,小凤姐见赵凝不好说动,只好失落离去。
走出戏院之后,赵凝心道,这半年让她觉得奇怪的人多半都是柔然人,这次不会又这么巧吧。这个猜想让她觉得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于是她又去了卖书的铺子寻了掌柜后,嘱咐他定制一件话本,又寻了说书的,让他们也编个故事出来。
付好几样定金,赵凝完成了今日的计划,回到陆府中,立刻找陆云祁说了今日的事情。
“那戏班子不会是柔然人吧?”赵凝担忧地问道。
陆云祁倒没觉得赵凝这个猜测匪夷所思,只是说道:“永兴帝喜好听戏,甚至于任免官员都会看此人是否会唱戏,久而久之,出现在京城的戏班总会牵扯到一些旁的势力。天正帝继位之后,亦是处理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这个戏班里面很可能有皇帝的眼线?”赵凝吃惊道。
“嗯。”
赵凝为着谨慎,第一次讲的并不是陆云祁的故事,此时倒也不担心。
“我听说这个戏班今年去了数次汝阳王府,若他们真的与陛下有关,汝阳王他……”赵凝低着头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一直盯着此事?”
“陈篆接手了夏充的势力,准备与柔然合作,我确有关注此事。”陆云祁说道。
“你打算怎么处理汝阳王的事情。”赵凝好奇问道。
“等着这次柔然来访之后,伺机行动吧。”陆云祁虽盯得紧,但并不能事事皆知,他需要根据陈篆的行动,来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柔然人将要来访我们大晁?”赵凝愕然问道,这还是上次云州之战后,两边第一次有来往。
“嗯,他们已经在路上了。”陆云祁说道。
“他们打算做什么?”赵凝总觉得他们没安好心思。
“为着恢复商路。”
这是打不赢所以才想要通商,赵凝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道:“你先坐好了,我再给你准备些补品。”
“要做什么?”陆云祁看着赵凝忽地站了起来,不解问道。
“柔然人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你肯定又要忙得没时间吃饭了,我先提前给你补补。”赵凝一边走,一边说道。
陆云祁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跟着走了过去,继续打起了下手。
很快,厨房里的红泥火炉上炖了一盅补品,旁边的赵凝和陆云祁在白色的烟雾后面小声嘀咕着,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
祥福宫,三更之后,身旁的天正帝沉沉睡去,蔡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帘帐。近日天正帝时常过来寻她,并不做什么,只是陪她说一会儿话,便一起去床榻上歇息。
蔡姝想起之前小产,天正帝对始作俑者并未严惩,现在这样罕见的温情想必是在安抚自己了。
可这样的安慰,并不能抚慰她的心,只会让她觉得心寒。听着外面渐渐落下的雨声,蔡姝逐渐陷入困意,忽而听到天正帝在说着什么。
“桐儿,桐儿,是父皇对不起你啊,没能早点救你。”天正帝的声音愈发嘶哑起来,像是困在一个另他痛苦的梦境里。
听清楚这句话后,蔡姝只觉得如坠冰窟,她知道,明献太子名唤陈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接着,她听到躺在身旁的天正帝忽然坐起,似乎有目光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蔡姝的左手在被子里紧紧地抓住了里衣,一动不动,做出熟睡的假象。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等到天正帝再次躺下。
在这之后,蔡姝听着枕边人的呼吸,心里怀疑他没有睡着,可又不敢动,就这样僵硬着睡了一夜,直到天正帝上朝的时辰到了。
蔡姝起身伺候天正帝更衣,天正帝问道:“爱妃昨夜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蔡姝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说道:“妾昨夜睡得太沉,并没有听到什么,莫非是陛下昨日想要喝茶,唤妾身,妾身没有听到?”
天正帝看着她神情柔和,眼中却没有一丝温情,他冷静地审视着蔡姝,最终没能从其中看出什么,方才放心离去。
自那日之后,天正帝再也没来过祥福宫,蔡姝并没有在意,她已经不能有孕,是否承宠对她来说意义不大,更何况她已经无所谓最后的结局。
皇帝的冷淡很快被宫中其他人察觉,往日热闹的祥福宫很快变得冷了下来。蔡姝乐得清静,闲暇之时,从前不出宫门的她,时常到御花园中闲逛。
御花园很大,蔡姝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才能逛完一处园子,就这样陆陆续续逛了半个月,她来到了一处偏远的角落。
之前她没有来过这里,此时生长在墙边的树枝已经发了春天的新芽,让她不由驻足观看许久。正要离开的时候,忽而听见院墙的另一侧有人喊道。
“到娘这里来,到娘这里来。”
这是一个妇人在说话,声音并不十分清晰,但声调带着些癫狂意味,蔡姝甫一听到,不由得皱了眉。
一旁的宫人说道:“那是失了宠的罪人所在的地方。”
冷宫?蔡姝低眉寻思了一下,天正帝继位十几年,后妃虽多,可从没有听说过谁被打入冷宫,难道是前朝的后妃?也不对,那些后妃应当追随先帝而去了。
蔡姝心里觉得奇怪,又听到院墙中传来太监的呵斥之声,心里叹了一口气,后宫中的女人虽多,能怀上孩子的并不多,能将孩子平安养大的更是少之又少。里面这位妇人,当年不知道受了怎样的刺激。
可蔡姝同样明白,宫中的事情,不探听也就罢了,若想知道答案,怕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蔡姝望了一眼已经安静的围墙,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旋即转身离去。
第 37 章
那日在冷宫那里听到些动静, 蔡姝回来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决定以后不再往那个方向走,省着惹上祸端。可事与愿违, 当晚鱼儿收拢东西的时候,忽然惊道:“哎呀, 娘娘戴出去的玉坠不见了。”
“许是掉在路上吧。”蔡姝不以为意, 近几日她在外面走动的时间虽长,可路径都是固定的, 想来不难找。
“那是陛下的赐物,明天我立刻出去找。”鱼儿紧张道。
蔡姝在闺阁之时并没有多少能拿的出手的东西, 且进宫匆忙, 故而做了妃嫔之后,宫中的一应用度多是来源于天正帝, 她每日戴得簪环亦是由皇帝赏赐,并没有刻意做区分。
她虽不在意天正帝, 可丢了皇帝赐物不是小事,蔡姝只好让几个信得过的宫人前去寻找, 可过了快一天的功夫, 都没有找到。
蔡姝无事,便与鱼儿一同走了一遍昨日走过的路径,绕着一面墙走了一会儿,她想起一事, “我记得昨日在这里看到过一棵刚抽了芽的石榴树, 今日怎生不见了?”
鱼儿四处张望了一圈, 指着前面道:“那棵树在墙里面。”
蔡姝抬头看去, 这才意识到昨日瞧见的那棵树其实是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想是宫人昨日进去收拾, 忘了锁门,她不熟路径,正巧撞了进去。
“也许那个玉佩就在里面,我去找人问问,掌管钥匙的宫人是谁。”鱼儿上前晃动了下门锁,说道。
蔡姝想起昨天听到的只言片语,思忖了片刻,说道:“罢了,还是不要惊动人,我们悄悄地进去,将东西拿出了就是了。”
“那我们要翻墙进去么?”鱼儿看了一圈围墙,说道:“这里面没有狗洞啊。”
“试试吧。”蔡姝面前的这堵墙并不属于外墙,故而建的不高,两人围着院墙走了半圈,看见靠东的墙边有块不高不低的山石,能够帮助攀援。初春的天黑得依旧早,她等了一会儿,便与鱼儿艰难地翻了过去。
两个人在暮色下摸索着,适应着黑暗的环境,看清楚了四周的围墙,寻找起玉佩。走了一会儿,她们一无所获,旋即发现路过之处有潺潺流水声,似乎不是昨天走过的地方。
“我们好像翻错围墙了。”蔡姝揉了揉额头,说道。她们主仆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没有经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鱼儿见四周比之前还要安静,紧张道:“我们不会出宫了吧。”
蔡姝笑了一下,心道,要是真这么容易出宫,她必得先去逛一会儿再回去,正想着,她们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年迈妇人,正收拾着衣架上的衣服。
“那是谁?”鱼儿小声道。
宫人们穿的衣服皆有定例,哪怕是上了年纪的嬷嬷也有统一的服色,而那名妇人穿着粗布旧衣,看着上面发白的痕迹,似乎穿了许多年。
这就是昨天念着孩子的冷宫罪妇?端看长相约莫有七十岁了,难道真的是先帝的宫妃?
蔡姝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又怕那妇人发现这边的动静吵嚷起来,于是朝鱼儿打了个手势,示意退出去。
鱼儿会意,两人刚要动,听见“吱呀”一声,外面的院门开了。
蔡姝便与鱼儿回头望去,见到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那人竟然是天正帝。
“你又来做什么?”那妇人并不行礼,也没有放下手里的衣服,声音中带着嫌恶。
“近日来朕总是梦到桐儿。”天正帝似乎是早已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并没有发怒,反而语气透着平静。
“他给你托梦了?”那妇人冷笑一声,“你这种人,该给他偿命才是。”
“朕都说了多少次了,他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天正帝闻言皱了皱眉,语带警告。
“要不是你,当年桐儿怎么会残疾,怎么会郁郁而终?你为了皇位,不惜我儿子和苓儿的命。”那妇人恨恨道,情绪激动之间,将手里的衣服砸向天正帝。
“朕说了无数遍,他和杨苓的事情都只是意外,与朕没有关系!”天正帝躲开了衣服,却终于是被对面之人的言行激怒,他一脚踹在了旁边的晾衣架上,衣架瞬间倒落。
“既然你问心无愧,又怎会每次梦见桐儿便来找我?”妇人脸上满是嘲讽之色,“你惦记着那些事情 ,所以你把我关在这里,每次也只能悄悄过来找我。你怕我把那些事情说出去,你会众叛亲离。”
“我来见你,只不过是问一下静儿的下落。那年你威逼她离开我,这天下若不是只有你知道她的去处,我怎么会留下你的性命?”天正帝的情绪很快恢复了下来,直直地看向妇人,眼神冷硬。
“哦,那我便会一直活着,也永远不会告诉你她去了哪里。”妇人泰然说道:“反正我的家人都已死了,你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正帝看着她,这么多年,他想过威胁她,可她已经没有了什么软肋。她的父兄,皆是死在了自己手里。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不想再与对方多说一个字。天正帝默默挪动步子,走出了院子里,外面重重的落了锁,只是方才剑拔弩张留下的阴影,依旧笼罩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
不远处的蔡姝和鱼儿皆是愣住,那对怨偶的对话让她们明白,那妇人究竟是谁。她是明献太子的生母,孝恭皇后韦氏,她竟然还活着。
“出来吧,躲在那里做什么。”韦皇后朝这边看了过来,语气幽冷。
蔡姝原是要离开,听到韦皇后说话,便按了鱼儿一把,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
韦皇后打量着蔡姝的衣着穿戴,知道她是宫里的妃嫔,说道:“你是来找东西的?”
“失落了一块玉佩。”蔡姝朝她行了一礼。
“不过是为了块玉佩,竟然敢到我这里来,不怕死么?”韦皇后打量着蔡姝的神情,却没能从上面看出太多的恐惧,亦是没有太过于惊愕。“有意思。”韦皇后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看着上面的水色,自嘲道:“他曾经也把这块玉佩送给我,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忘了这曾经是我的旧物。”
蔡姝听到此话,看着满地的狼藉,心中叹了口气。
“你做她的妾妃,只能落得个和我一样的下场。”韦皇后将这块玉佩掷向蔡姝,说道。
蔡姝不知道该作何言语,便低下头,帮着收拾起来,她把衣架扶起来,而后将玉佩和衣服一起捡了起来,递给韦皇后。
韦皇后只接过衣服,说道:“你走吧,我不要这东西。”
蔡姝看了看她,问道:“这件事情定惠长公主知道么?”
“她哪里会知道,只有那个疯了的忠靖侯夫人知道这件事情。好在她被吓疯了啊,若是不疯,就只能死在宫中了。”韦皇后笑笑,那个午后,她与天正帝对峙,躲在屏风后的老忠靖侯夫人听到了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当场癫狂。
“老忠靖侯夫人年前业已去世了。”蔡姝轻声说道。
“她也死了啊。这么多年过去,都死了啊。”韦皇后的声音带着说不尽的凄凉沧桑,她叹息着,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中。
蔡姝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行了一礼,与鱼儿一起顺着原路翻墙离去。
回到祥福宫,在灯烛之下,蔡姝写了一封信。在她彻底失宠之前,赵凝进过一次宫,将几个隐秘传递消息的方式告诉了她,这样两人能悄悄联络,万一再有急事,不用鱼儿到处乱窜。
蔡姝知道这件事情很重要,便想着将这件事情讲给赵凝听。只要互通消息,她们才能在天正帝的眼皮底下,一起活得更久一些。
次日一早,赵凝便收到了这封信,将其中的内容按着约定好的法子解读了出来,她反复地看着上面的内容,颇有点不可置信。
陆云祁给她送信,并不知道心里信了什么,看着她的反应,以为蔡姝出了什么急事,便问道:“怎么了?”
“阿姝和我说,韦皇后还活着。”赵凝将蔡姝所叙之事讲了一遍,,“明献太子竟然是皇帝害死的,不是都传言是首辅张维害的么?”
永兴末年,先帝病重,当时还是藩王世子的陈桐坠马,天正帝跑到先帝榻前哭诉有人要害自己的孩子,博取了天正帝的同情。继位之后,天正帝借着这个由头,指责张维与济阳王勾连,贼心不死,残害皇嗣。
原来这件事情并非张维的手笔,而是天正帝一手策划,从头到尾,只是他夺权揽权的一种手段。
“你说,我能将此事告诉长公主么?”赵凝说的自然是郡主杨苓之事。
“还是谨慎些好。”陆云祁斟酌了下,不太赞同。
若是长公主愿意给女儿报仇,选择与他们合作,自是一件好事,可是若长公主知道了,并不想再起纷争,那他们便危险了。
他们并不了解长公主,之前赵凝去看她,能感受到她不愿掺和俗事的态度。贸然这样做需要承担的风险,到底大了些。况且此事还牵扯到蔡姝,并不能草率地做出决定。
赵凝亦是想明白这个关窍,点头答应。同时她也意识到,想必天正帝每次看到长姐,哪怕面上优待,心里总会想起那些事情吧。
赵凝不免犹豫,也许靠近长公主,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随后的几天,赵凝收到了先前雇人写的稿子,给了几个修改方向让他们继续润色,同时,她又新寻了书生,定了新的故事。
多多的银钱撒出去,很快她拿到了给陆云祁定制的游侠故事,她看了一遍后觉得满意,便送给他瞧:“你看看,这个如何?”
陆云祁接过,看了一会儿,他原本神情有几分柔和,看着看着,神情慢慢僵硬了起来。他甚至有点后悔赞同这个主意了。
赵凝见他神情变得一言难尽,说道:“怎么了,不好么,我觉得这话本子辞藻挺好的啊。”
“会不会太夸张了些?”陆云祁委婉提出自己的意见。
赵凝不解,从陆云祁手里拿过话本子,随手翻了翻话,念道:“身长八尺,面如冠玉,气势迫人,一掌拍碎青石板,你说这里?哪有夸张了,我觉得很写实。”她顿了顿又客观评价道:“相信我,你就长这样,且能拍碎青石板,要对自己有信心。”
陆云祁莫名觉得脸上好像有点热,他摸了摸,想是不明显,他放下心,旋即轻轻从赵凝手中拿过书,翻了翻,指着上面几行字。
“眼看着那山石要崩塌下来,砸到山下的那个小顽童,说时迟,那时快,一身蓝色头发的侠士冲了过去,一个纵身抱起顽童跃了老远,山石砸落下来,那顽童毫发无伤,救人的侠士更是头发丝都没有动一根。”赵凝再次念了出来,点评道:“这件事的确是你做过的啊,并不是杜撰。”
陆云祁的手按在桌子上,不禁抬手按了按眉心,说道:“可这形容与我并不相像。”
“这故事虽然以你为原型,但这并不是你啊!”赵凝见他一脸挣扎之色,劝解道:“你想,大家平日里都是看惯了唱戏的说书的,口味叼得很。若是写得平平无奇,怎么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可我担心会不会太过了些。”陆云祁又翻了几页,看着上面越发浮夸的描述,深深吸了一口气。
赵凝回忆着那日说书人同她说过的话,转述给陆云祁:“你想,要是你遇上一个说书先生,讲一个人除了吃就是喝没有任何波折,你看两眼就走过去了。但这先生若是讲有个人,头上长了犄角,你是不是得多听一会儿。”
陆云祁看着话本上何止是生了犄角的自己,默然不语。他不禁想,在赵凝的心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这样肯定能红火的,你就听我的!”赵凝将书压在手下面,朝他的方向靠了靠,说道:“听我的嘛,好不好?”
陆云祁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满映着绚烂光影,正期待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认可,他终究是无法开口说一个不好。他微微错开眼睛,答应道:“好。”
赵凝满意地坐回凳子上,思索再三,决定让先从南边开始讲起这些故事,慢慢地传到北边。而戏园子可能涉及天正帝,她自是不打算再去。重新找地方虽是复杂了些,可好在陆云祁在各地有人手,办起来并不困难。
陆云祁看着赵凝在那沉思,猜测到她定然是有了跟多的主意。他想着赵凝刚才讲了许多话,便帮赵凝倒了一杯茶,决定以后路过茶馆和戏园子,都要离得远远的。
就这样过了些时日,天正帝下令为明献太子在法华寺中供一盏长明灯。
明献太子甫一去世时丧仪隆重,其墓葬修缮的这十几年光阴里,天正帝时常赐下东西,几乎是比着皇帝的例子来的。这些年过去,满朝文武皆是习惯,得知消息后,大家第一时间前往法华寺祭奠。
天正帝见朝臣都来祭拜太子,心中满意,又命法华寺高僧念经七日,尽显慈父心态。
赵凝见天正帝的举动,不由叹息,他还真是没什么装什么。可这样一来,京城的命妇们亦是前往法华寺,她只好也去。
这日赵凝早早倒了法华寺,随着人流至佛前叩拜了一番,看了眼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海灯,她垂下眼睛退了出去。此时回到家中尚且太早,她决定在寺中闲逛一会儿,走着走着,她注意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定惠长公主带着众人先是拜了佛,亦是退了出来,向后面的殿中走去。赵凝忽地想起来陈桐与杨苓虽没有成婚,已是定过亲,故而天正帝每次给儿子设置祭礼之时,杨苓同样享受供奉。
她又来为自己的女儿祈愿了么?赵凝看着那个被簇拥在人群中却有几分孤寂的身影,略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过去。
长公主看着前方的牌位,默默地站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赵凝在身后遥遥望了好一会儿,犹豫再三之后,终于是转身离去。
“长公主,长公主。”婷芳焦急的声音从殿中传出,“传大夫!”
赵凝察觉不好,转身快步前往殿中,走近之后她瞧见长公主坐在蒲团之上,呼吸困难,她看着长公主脸上满是泪痕,意识到什么,喊道:“捂住长公主的口鼻!”
一旁的宫人们听了只觉得骇异,并没有一个人敢照做,赵凝见她们反应迟缓,四处一看,从旁边拿了几张黄表纸,卷成一个纸筒,轻轻覆盖在长公主的口鼻上,说道:“长公主,喘气。”
赵凝的动作太快,殿中众人皆是懵了,只能看着她行动,等到大家反应过来,意识到她的大逆不道,长公主紧握的手指已经松开,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她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见长公主正常,赵凝将手里的纸筒拿开,说道:“刚才您太伤心了,存在心肺里的气息全都排了出去,臣妇只能用一个纸筒,留住这些空气,让您呼吸恢复正常。”
“原来是这样。”长公主只记得刚才的自己忽然呼吸困难,旋即意识模糊,等到醒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张肖似女儿的脸,这让她再次流下眼泪。
赵凝觉得无措,便起身站在一旁。法华寺位于山上,自是没有大夫,好在寺庙里有僧人精通医理,没过多久,便有人走了过来。
老和尚上前行了一礼,听了方才的救治经历,上前诊脉后赞道:“施主做得极好,若不是迅速如此施为,殿下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
“禅师是说,殿下没有大碍了?”婷芳关切问道。
“正是如此,回去好好将养一番便能无碍。”老和尚说道。
殿中众人虽不解赵凝的举动,但他们皆是认识这位老和尚的,知道他医术精妙。听到老和尚的话,刚才对赵凝产生警惕情绪的人,看向赵凝的目光柔和起来。
“这法子你是如何得知的?”长公主看着赵凝问道。
“早前见过有人伤心过度,当时的大夫便是用了这个法子,我便记住了。”赵凝回答道,类似的事情,她在云州见过不少。
“这次多谢你了。”长公主看着她,轻声道。
待到老和尚出来,候在殿外的裴怀真上前问道:“师叔,长公主可还有事?”
老和尚朝裴怀真讲述了刚才的经过,裴怀真同样认可赵凝救人的法子。老和尚问道:“你似乎认得救人的那位施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之前师弟受伤,便是她派人送回来的。”裴怀真说道。
“刚才的情形,其实你去比较合适。”老和尚知道自己这位师侄在朝中任职,故而有此一说。
裴怀真自嘲道:“长公主应该不想见到裴家人。”
“你祖上的过错,并不是你的问题,你心里的担子不要那么重。”老和尚劝解道,他觉得这位师侄有慧根,亦觉得他被凡尘所误。
裴怀真只是轻轻摇头,没有再说话。
殿中重又安静了下来,长公主还想要继续静坐,婷芳没法劝说她离开,便只好让众人退出去,自己守在这里。
赵凝看着众人离开,明白自己也该离开,可她并没有动。婷芳看了她一眼,心里虽讶异,但也没有请她离开。
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守在殿中。赵凝站在那里,犹豫着是否要说出真相。她看着这个因女儿早逝哀毁自身的人,看着她斑白的鬓发,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要告诉这位母亲当年的真相。
赵凝上前几步,俯身轻声道:“长公主,臣妇有件事情想与您说。”
长公主看了婷芳一眼,婷芳会意,走到殿门外面守着。
“你说吧。”
赵凝斟酌着言辞,慢慢说道:“臣妇最近偶然发现了一件事情。孝恭皇后还活着,她说是陛下害死了她的儿子和您的女儿。”
长公主瞳孔骤缩,哀伤的神情在瞬间变得疾言厉色,低声喝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 38 章
赵凝大致与长公主讲了那日偷听来的故事, 长公主思索了一会儿,提出想要见韦皇后一面。
回到城中后,赵凝与陆云祁、蔡姝一起想法子促成此事。她本来想独自一人带韦皇后过去, 如此这般,就算是事发亦不会牵涉到蔡姝。
蔡姝却道:“我知道你是为着我不担风险, 可你救我的命没有丝毫犹豫, 我又怎能瞻前顾后?”
“不是这样的。”赵凝劝她道:“那次进宫是因为一时片刻找不着可用之人,可这次比较便宜, 我们分开行动对彼此都有益。就像是我们向厨房里运送鸡蛋,也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省着一起打碎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蔡姝知道赵凝只是不想让她一起做危险的事情, 但她态度坚决,一定要一同过去, 赵凝也只得同意。到了约定的时间,三个人按着隐秘的法子, 趁着天黑走入了那个位于角落的院子。
“今天你倒是没有带你那宫女,可又带了两个人。”韦皇后听着身后有动静传来, 慢慢地嘀咕了一句, 回头看清来人。
韦皇后怔愣了许久,嘴唇微微抖动,“皇姐。”
十几年的光阴过去,长公主看着这位年纪比自己小, 容颜却比自己苍老许多岁的弟媳, 怔怔问道:“你还好么?”昨天得知消息后, 她一夜未睡, 直到今日能悄悄潜入宫中,她真的看到了韦皇后, 心里明白赵凝所述之事是真的。
韦皇后凄凉一笑,“我已经成了现在这样子,哪有什么好还是不好。”
长公主不禁默然,而后向前走了两步,说道:“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韦皇后坐了下来,她看着水缓缓地从脚边流过,低声说道:“桐儿当年从马上摔下来,虽说是治疗了很久,可他的左脚依旧无法完全复原。我看着他每日消瘦下去,心里惦念,便四处寻大夫,直到几年后,我娘家寻来一个得用的大夫,那个大夫告诉我,桐儿的伤势一开始并不严重,是被庸医耽误到那个程度的。”
韦皇后得知此事,自是震怒,那时候李贵妃颇得宠,在宫中与她斗得厉害,她便没有将此事告诉皇帝,而是自己查了起来。她本来以为是李贵妃当年在王府里使绊子,直到她发现处死那大夫的人是皇帝。
她意识到这件事情天正帝早已知情,却没有告诉自己,心中大恸,不由得抱着儿子痛哭了起来。陈桐自是安慰她,可脸上的神情带着麻木,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儿子早已知道。
“是他害你?”韦皇后问着自己的孩子。
陈桐却只是叹了口气,“母后不必为此事烦扰了,我现在不是也好好的么。”
韦皇后知晓他是害怕自己与天正帝起冲突,才有此言,痛心道:“可若不是他,你怎么会这样?”
“只要娘、苓儿和姑姑都好好的,旁人我也不在意。”陈桐暗示自己的母亲忍耐下去,现在朝堂局势不稳,他们不能起了内讧。
韦皇后何尝不知,她虽咽不下这口气,还是在儿子的劝说下忍耐下去,等着熬出头的一日。可勉力维持的平静如快要融化的冰湖,很容易就被打破。那日命妇们前来朝拜,她听说皇帝与儿子起了冲突,忙过去瞧,却听到天正帝吼道:“当年你赶静儿离开,谁给你的胆子!她已经怀有身孕,你为着自己的太子之位,将她们母子赶走,简直不孝不悌,包藏祸心。”
韦皇后闻言,浑身的血在一瞬间涌入了脑海,当即不管不顾地与天正帝大吵一架,惨剧在一瞬间发生,挡在他们中间的陈桐被暴怒的天正帝推了一把,撞在了桌角上晕厥过去。而那日杨苓躲在屏风后面,听到了一切,正要往外面跑,又被天正帝派人追了过去。
最终杨苓因失足落水而亡。
听到往事全貌,长公主死死地盯着前面,似乎是要盯出一个空洞。她的女儿自幼身体算不得好,从不能受到惊吓,她本来以为女儿的死是旧疾发作,原来是落水而亡。
韦皇后生出悔意:“早知道我那天就不和他吵了,我不知道苓儿也在附近,若是她没有听到这些,就不会被灭口。”她看着那一双小儿女在自己跟前长大,曾也想过含饴弄孙的日子,却没想到天正帝为了皇位,不惜葬送掉她原本拥有的一切。
定惠长公主想着从前的事情,一个个曾经被她忽略的可疑之处在她起了疑心之后渐渐浮出,哪怕她还需要彻查一番,可心里的信任已经倒向了韦皇后。
“那他怎么还能容得下你?”长公主看着韦皇后现在的艰苦生活,问道。
“他想杀了我,可若是杀了我,谁又能告诉他沈静去了哪里呢?”韦皇后嗤笑了一声。
“那个罪臣之女?”长公主亦是对此事有印象,她知道天正帝夺位之时有一位放在心尖上的人,可惜她出身不好,那时候的首辅张维和济阳王得知此事,想要以此发作。她本想提醒天正帝,却得知天正帝已经将沈静送走。她以为这是天正帝自己的选择,原来这事情与韦皇后有关么。
“对,是她。”韦皇后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摸到了苍老的面容,叹息道:“我们这些人当年斗来斗去,现在看来,没有一个落了好,我听说李贵妃也死了。”
长公主跟着苦笑道:“那年我去求大皇兄,求他不要听信裴家人的话,放过杨家,可他没有听我的,我心中愤恨,他死前想立济阳王为太子,我偏不同意,便帮了三弟。没想到,最终害了我女儿的命。”
“算来算去,都是一场空啊。”韦皇后说着,眼中的悔意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仇恨之色。
那边长公主与韦皇后诉说着往事,这边蔡姝和赵凝躲在山石后面,并没有偷听,只是关注着四周的景象。
赵凝为观察四周有无异常,此刻坐在树上,登高望远。
“你爬树好熟练啊。”蔡姝在下面小声感叹道,这树算不得高,但她爬起来比较困难。
“我小时候练过。”赵凝低声朝下面说道:“你也想爬么?”
“嗯。”蔡姝见赵凝在树上活动自如,对爬树很感兴趣。
“我教你。”赵凝说着,从树上下来,指点着蔡姝如何爬树,“这边有树杈,先踩这个低的,再踩这个高的,手要拽稳,千万不能松手,否则就摔了。”
蔡姝紧张地爬了起来,她向上爬,赵凝在后面扶着,一番努力后,两个人都上了树,并肩坐着向四周看。
“原来坐在这里看宫城是这个样子啊。”蔡姝喟叹道,赵凝还没有说什么,就听到那边长公主和皇后哭泣的声音压抑着传了过来,其中夹杂着痛悔的声音,听者不由皆是静默。
就这样两人静静地陪着坐了半个晚上,长公主决定离开。赵凝看着长公主一路上神情凝滞,与平时的端庄雍容全然不同,心中叹了口气。
离开宫禁之后,赵凝与长公主各自回府,明天是祭礼的最后一天,大家都须过去。回到陆府中,赵凝脚步加快了些,想要走点回去休息,可刚一走进去,便看见陆云祁在等着自己回家。
看着赵凝脸上带着疲倦的神情,陆云祁问道:“事情顺利么?”
“嗯,长公主已经得知了真相,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赵凝想起今晚颇有些失魂落魄的长公主,伸手揉了揉额头。
“我们做了自认该做的事情,便不要太介怀于它的结果。”陆云祁今夜安排赵凝进去,实则同时令人盯住了长公主府,做两手准备。
“我以前还想着与长公主搞好关系,可现在不忍心了,我想到我的母亲。”赵凝蹙着眉头,难过道:“我不想利用她。”
“你若是不想用她那边的关系,便不用吧。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可以慢慢筹划。”陆云祁温声说道。
赵凝看向陆云祁,想着这几日的事情,心里的情绪次第涌了上来。他没有因为自己之前突然跟长公主坦诚真相而生气,也没有因着她不打算拉拢长公主表现出什么不满。哪怕为了今晚的碰面,他们做了那么多准备,都没有丝毫介怀,只是一味的支持自己。
陆云祁不明白赵凝为什么突然看向自己,便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任她看着,继而他看见赵凝朝自己灿然一笑。
赵凝托着腮靠在桌案上,说道:“你真好。”
陆云祁看着她飞速恢复过来的情绪,不知该如何作答,搭在桌子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我……”
“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须得早起。”赵凝说完后站起来,快步起身离去。
陆云祁看着她欢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她要是能一直开心,那便是写上一百个离谱的话本子也无妨。
次日,众人早早到了法华寺,天正帝亲临祭礼,百官跪拜在阶下,三叩九拜。天正帝站在朝臣前面,看着祭台,洒了些眼泪,直到众臣劝说许久,方才止了。
天正帝擦拭过眼泪,走到阶下站着的长公主身前,劝解道:“莫要太悲切了,朕看皇姐这几日都清减了。”
“是。陛下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长公主微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她眼中的嘲讽。
“马上要回宫了,皇姐陪朕走走吧。”天正帝抬步往前走去,仪仗不远不近的在后面跟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便与平常一样,跟在天正帝的身边行着,想的是昨夜的事情。
“虽说今日不该谈论公事,朕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皇姐。”行了一会儿,天正帝说道。
“陛下请讲。”长公主对他的态度依旧从容,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异常。
“过些时日各国使团来访,北边有柔然等族,南边归顺我们的各藩属部落亦会派人过来,那边常有女首领坐镇,抑或者派出女使,须得在宫中设宴招待。”天正帝说起年少时候的事情,“上一次万国来朝,还是父皇在世的时候,那时候我年纪小,不记事,皇姐想是亲身经历过,记得当年的诸多布置。现在后宫之中位份高的嫔妃少,阮淑妃又年纪轻,行事恐不稳重,设宴一事,还须皇姐费心操持。”
长公主微微一笑,答应道:“是。正好我也有个不情之请,今日一同与陛下说了。”
“皇姐尽管说。”天正帝在外对这个姐姐向来礼敬有加。
“这两年我膝下寂寞,原是想再收养一个孩子解闷,想是苓儿在天有灵,这半年竟是有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孩子救了我两次,我准备收她做义女,还请陛下给个封赏。”长公主看向天正帝。
天正帝心中隐有答案,问道:“皇姐说的这位是?”
“陛下之前给明镜司的陆云祁赐过婚,我想认他的夫人做义女。”长公主说道。
天正帝看着长公主,终于还是笑道:“好事情啊,陆卿是朕的信重之人,他的夫人想是也不错。嗯,既是皇姐的义女,该有封诰,便做县君好了。”
长公主接话道:“那便谢过陛下了。这孩子喜欢做菜,我还想着这宴席让她帮着我一起来置办。”
“也是朕糊涂了,皇姐年纪大了,不该过于操劳,有她帮着极好,正好也是个历练。”天正帝没有多做思索,继续道:“说起历练,可以让汝阳王妃,并镇国公夫人一起过来与皇姐学学。都是年轻孩子,也该趁这个机会多学点。”
“是。”长公主知道天正帝会是如此反应,当即平静答应下来。
待送了天正帝上了銮驾,长公主并没有上自己的车轿,而是向命妇们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赵凝一早过来便看见长公主与天正帝说话,心中颇为紧张,生怕长公主露出异常之色,被天正帝察觉到什么。此刻远远瞧着天正帝离去,想是没有事情,她终于放下心,站在命妇群中,正等着回家,忽而看见长公主朝自己走了过来。
“随我过来。”长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对赵凝,温声说道。
赵凝没料到长公主对自己如此亲近,先是一愣,看了看身旁众人的反应,确认长公主所召之人真的是自己,旋即跟了上去。
长公主同她说道:“我已经和皇帝说过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义女,我让他封了你做县君。”
赵凝没能反应过来,只是看着长公主。
因在外面,长公主说得简略:“过段时日万国来朝,我会忙着摆宴的事情,你厨艺似乎不错,若是空了,可以陪我一起布置。”
“是。”赵凝没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想要利用长公主这边的人脉,可长公主却因昨晚的事情,决定给与她回馈了。她在京城里没有人脉,可长公主却让她协助摆宴,算得上一种铺路和引荐了。本朝女子不能在前朝为官,可枕边风对于有的人来说向来有用,她若是能认识一两个能拿捏丈夫的人,与她们关系不错,想是可以发挥力量。
回了陆府,赵凝收到了册封的圣旨,与陆云祁一起在堂前谢恩。
“我觉得这一切当真是意想不到。”赵凝感叹道。这个封号虽比不上随陆云祁得来的诰命身份,可要是他们日后和离,这个封号是可以继续使用的。赵凝一时间不禁担忧,日后万一需要再次逃离,这身份其实也是一种阻碍,该怎样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呢?
陆云祁见赵凝蹙眉深思,劝解道:“以心换心,长公主想必也这样想。”
赵凝接受了这个说法,仍感慨于长公主的慷慨,当即说道:“那我便好好协助长公主,做这一场宴席。”
“到时候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我去帮你查证。”陆云祁说道。
“不用等该日了,现在我就有许多问题问你呢。”赵凝拉他坐下,“北边的情形我还算熟悉,那边除了柔然之外,其它小国都是在夹缝中生存,时刻担心着会被柔然人攻击。”赵凝回忆着之前在云州听闻的事情,说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南方,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南边的各藩属同样民族众多,很多也只是占地不算大的小国……”陆云祁便同赵凝说起大晁这些年与各部落的交集,特别是天正帝登基之后的事情。
赵凝将各地风土人情一一记下,问道:“北边滋扰百姓的是柔然,南边我听说也有匪患,和那些部落有关系么?”
“那几个郡县的匪患多是百姓因着生活艰难,只能上山为匪,讨口饭吃。但时间久了,各匪伙争抢地盘,久而久之,生出心狠手辣之徒。”陆云祁解释其中的不同。
“原来是这样。”赵凝每每提一个新的问题,陆云祁都会帮她解答,解答的过程中,他能感受到赵凝并不喜欢其中的争斗部分,但无论他讲什么,她都会很认真的听着。
陆云祁讲了某几个部落反复发生摩擦,实际上是由某位祭司在背后操纵,时常派出杀手的缘故,问道:“会不会太枯燥了些?”
“就当学习新技能了,总会有用的上的一天。”赵凝认真说道。
陆云祁语气里带了点好奇,“这个故事里,你打算学什么技能。”
“雇杀手啊。”赵凝答道。
陆云祁停顿了一下,他感觉自己似乎有点无法想象,赵凝打算杀人时候的样子。哪怕他见过她熟练地拿起菜刀,还听说过她抄竹竿拍人,可后者是被逼的没有办法。
“你学这个做什么?”
“举一反三啊。”赵凝琢磨道:“以前住云州时,常有不安全的时候,那时候就在想以后能雇几个护卫就好了。我现在了解了他们雇杀手的思路,就能反过来想明白,怎样能找到合适的护卫。”
陆云祁觉得有理,“其实这些事情我可以来做的。”
赵凝听了点头,的确如此,当年正是因为他及时救援,自己与弟弟才能脱险。
陆云祁见她点头,微垂了下目光。赵凝想起一事,说道:“我听说到时候好像还要选出各国的勇士,进行比赛,说不定还要举鼎,你小心一点啊,若是他们让你上,就要躲着点。实在不行,可以让项飞鹰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躲着?”陆云祁不解。
“我听说举鼎的人都很壮硕,我怕你会吃亏。”赵凝说道。她觉得陆云祁身量虽高,但并没有一般武人那样膀大腰圆。
“我其实也没有很瘦弱。”陆云祁看了一眼自己。
赵凝不太相信地看着陆云祁的胳膊,看了许久,发现陆云祁没有反对的意思,她轻轻伸手摸了摸,感受到下面紧实的肌肉,旋即说道:“摸起来没有看起来那么瘦哎。”
陆云祁感受到胳膊上的轻柔触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觉得项飞鹰看起来更壮一些么?”
“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喜欢比试。”赵凝想起上次他忽然要和自己抢奖品,嘀咕道:“他有点奇奇怪怪的。”
陆云祁赞同了赵凝的看法,决定明天早起一会儿,马上要到比武的时候了,该多练一练。
次日,赵凝按着约定的时间,到了长公主府。
“给长公主请安。”赵凝上前行礼道。
“你该叫我什么?”长公主的神情较往常温柔许多,看着赵凝。
赵凝重新说道:“义母。”
长公主笑道:“我记得你似乎是叫阿凝,我以后也这般唤你,如何?”
赵凝自是答应,长公主拉她坐在自己身边,缓缓道:“这宴席既是你与我一同准备,我便和你讲一下宫宴的定规,以及四十多年前那次,父皇在位之时举行的万国宴。”
“是。”赵凝对京城的各色规矩并不熟悉,只是在忠靖侯府及蔡姝那里学过一些,至于宫规,更是知之甚少。何况她对上长公主的态度不如听陆云祁讲课时那样轻松,此时几乎是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什么。
可长公主教得极是耐心仔细,遇到复杂之处便会细细说上一番,极大地缓解了赵凝的紧张。
“每一次宫宴都是有定规的,不过是略微增减些,并不需要全盘从新钻研。”长公主讲了好一会,指了指桌案上的册子道:“这里面记了当年宴席所用过的各种器物食材,你可以拿回去挨个看一遍,等明日司礼监与光禄寺的人呈了今年的册子过来,我们再一起比着看。”
赵凝一一答应下来,便要带着册子离开。
“我今日讲的这些,回去好生记一下,到明日我可是要检查的。”长公主看似要求严厉,说这话时含着笑意,态度并不苛刻。
“好。”赵凝答应道。遇上这样的好老师,她心里高兴,决定回去挑灯夜战,一定要在最大程度上帮到长公主,办一次让众人满意的宫宴。
第 39 章
长公主将宫里的规矩和一应宴席常例全都讲了一遍, 又带赵凝去看了宫中各处摆宴的宫殿,教学算是告一段落。
长公主便与赵凝商议着如何摆宴,她很喜欢这个上进的学生, 于是问道:“咱们大晁虽说是诸夷归服,可各藩属与我们交情并不一样, 父皇在世时举办那场宴席前, 有的臣子便说交情好的藩属应当列为座上宾,交情不好的藩属该被撵出去, 你觉得该如何呢?”
“咱们既是天朝上国,今次他们是来朝贡, 不该小家子气才是, 来者都是客。待日后若是刀兵相见,那便是另一番道理了。”赵凝思忖后答道。
“正是此理了。既是我们做这些宴席, 不能让他们觉得厚此薄彼,否则生出事情来, 终究是给我们自己落下麻烦。”长公主款款说完后,喝了一口茶, 又道:“这次的宫宴, 你可还有什么新鲜想法?”
赵凝思索了几日,已然有了主意,“我看过往的记录,宴席上的膳食都是以咱们这里的菜系为主, 虽说是客随主便, 但我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添一些各地方的菜。如此既是我们的一番诚心, 他们也能吃得惯。”
天正帝想办一场与父皇一样声势浩大的宴席,彰显自己的君威, 又想有些有所不同,做这样的改动,既不突兀,亦能显示出皇恩浩荡。长公主深知天正帝的心思,赞同道:“嗯,这事我会吩咐他们去做,还有呢?”
赵凝又道:“我听说那些藩国并不全是会用筷子的,在宫里吃饭的时候,可以摆一些他们日常习惯的用具。来的使者们只有少数是会说大晁话的,也可以让同文馆和四夷馆,用各族的语言写一些小册子,向他们详细地介绍宴席。”
“这个也好。”长公主颔首道。就这样两人商量着敲定了宴席的许多细节,拟好了菜单,便要具体分下去准备。长公主想起一事,问道:“这次皇帝还让汝阳王妃与镇国公夫人一起布置宫宴,你平日里与她们关系如何。”
赵凝摇了摇头。蔡媛自是不必说,而那位镇国公夫人赵凝对她有些印象,她名唤杜蘅,是首辅薛义山的外甥女,娘家亦是清流人家,家中亲戚更是遍布朝野。往常那些清流勋贵们家的夫人小姐对自己小声议论时,杜蘅很少发言,多是一脸冷傲的站在一旁。
长公主会意笑道:“无妨,你只用心布置便罢了。我会让杜蘅负责宴席上歌姬舞姬的进退事宜,让蔡媛负责席间上菜换菜等事。若是她们两个敢为难你,就过来与我说。”
赵凝自是答应,长公主这样分配显然是为她考虑,有蔡媛在,她们想要合作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分开做,又担心蔡媛会给自己使绊子,其中最容易被下手的便是菜式。长公主分派蔡媛掌管菜式,这样能从源头上杜绝投毒事件的发生。
春天天气多变化,长公主受时气所感,染了风寒,精神颇是委顿。见赵凝办事细心,便索性放手让她去做,只在每日早上来长公主府回话就好了。
如此一来,更多的事情都压到了赵凝的肩头,她平日里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现在更是连轴转。
陆云祁看她这样子委实担忧,好在从赵凝接手宫宴那天起,他便让厨房给赵凝预备了补汤,每天早上看着她喝了再让她出门。
最近互相投喂补汤,赵凝已经习惯,几乎是一口闷了便走出去,忙得连几句闲话都说不上。
陆云祁看着赵凝离去的背影,心想等忙过这阵子,一定要寻个机会,好好歇一歇。
布置开始后,赵凝时不时便去举行的宫宴过去查看。这次宫宴因着人多,天正帝命在德馨殿举办,前几日刚将各色遮风的帘子布置好了,今日搬桌子进来。
桌子的位置都是已经定好的,哪一桌坐谁到时候自有司礼监的太监们引路,倒也不用担忧。赵凝只需要看着位置不错便好,这日她过去看时,发现北边藩属国区域的桌子,与其它藩属国不同。
“这边桌子怎么与旁的不同?”赵凝见此情形问道。
司礼监的太监跟在一旁,道:“回夫人的话,摆宴席的桌子数目不够,奴婢一早去请示了王妃,王妃便吩咐从闲置的桌子里选几张样式好的过来,补上余数。”
听到是蔡媛的主意,赵凝倒是毫不惊奇,她看着这边材质和做工皆是普通的桌子,又看着不远处是用上好黄花梨木做的桌子,想着长公主说过的话。
摆宴用的桌子和菜肴不同,并不是用一次便扔了,每次桌子抬出来的桌子都会记录在册,用完后收回储物的阁楼里。这几年摆宴的桌子数目向来是够的,赵凝听到这个说辞自是不信,想了想,她看向太监,担心地说道:“现在宫里的桌子数目不够用了么?这可真是麻烦了。”
太监以为她好糊弄,便叹气道:“这些宴席用的桌子前阵子折损了一批,又过了年,新桌子还没能做好,倒是耽误了。”
“这件事情倒是小,我现在更为总管担忧了。”赵凝跟着叹了口气。
“此话怎讲?”太监不解问
依誮
道。
“陛下的千秋宴不到半年便要开始了,可都到今天了桌子还没做好,我好担心上面会怪罪大公公。”赵凝的神情看上去更担心了,一副为他小命发愁的样子。
太监一听赵凝提起千秋宴,心里打了个鼓。今年是天正帝五十岁寿辰,按例须得大办,那日要用到的好多东西都是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置办,桌椅板凳更该早早地做好了。藩属国与各藩王在宫宴上的定例是相同的,千秋宴上的桌椅,现在自是能用的,缺桌椅这个说辞,霎时变得勉强起来。
思及此,太监忙改口道:“应该是快好了,我叫人去催催,过几日便能好。”
见太监依旧不肯在这次宫宴上用桌子,赵凝继续说道:“我那日与长公主见过御用监的人,闲话起来,千秋宴那日所用之物可都齐备了,他们居然独独没有准备好宴席上要用的桌子,真的太过分了。”赵凝气愤道:“想是底下的人看公公脾气好,变着法子糊弄。”
太监心里觉察到不好,说道:“应该是做好了,但运送艰难,故而还没能运过来,”
赵凝给他出主意道:“他们对您不好,您不该忍着才是,您若是不方便,我可以写匿名信给御史,让他们帮你上奏。”
此时的太监只后悔为什么要听蔡媛的话,接她的银子,眼看着再不做什么赵凝就要将事情闹大。太监只好尴尬一笑,说;“哪用夫人来操心,我明儿个就算是拼着被责打,也要将桌子都换齐了,不能惯着这伙人。”
“多谢公公了。”赵凝满意道。
今日镇国公夫人杜蘅亦是过来踏看位置,看着这一幕,转身离去。而跟在她后面的一人却走了过来。
赵凝本没有在意,正要走,忽而听到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夫人,您在这里啊。”
赵凝定睛一看,这人竟然是小凤姐,她虽可能是天正帝的暗探,也不能明晃晃地出现在宫里啊。
小凤姐看出赵凝的疑惑,说道:“使者来时我们亦要唱戏奏乐跳舞,国公夫人带我们来熟悉下环境。”
赵凝微微点头,不再多言,可小凤姐更加热情地凑了上来:“我已经看完地方了,只不过还等着乐姬们选弹奏的地点,夫人现在可有空,我们可以聊一聊您定制的那个故事。”
赵凝见她一个劲的想要与自己搭话,只想快点离开,但她脑内忽然灵光一闪,说道:“我还有急事。御用监的桌子不够用,我正困惑着,马上就要到陛下的千秋宴了,怎么会不够用呢?”
小凤姐听闻此语,忙道:“那我就不打扰夫人了。”
赵凝得以脱身。小凤姐站在原地,看了看杜蘅越走越远的背影,趁周围人不注意,立刻躲到了附近的草丛里抽身而去。
这些天,她一直在京城中打探消息,盯着汝阳王府,她知道些汝阳王府与陆府之间的纠葛,便想着与赵凝熟络些,刺探到不一样的情报。她看见赵凝态度警惕,本打算放弃,可谁料刚才的一句话中,她发现了新的线索。
崇德殿中,天正帝依旧在佛前静坐,裴怀真在一旁陪着。李有德则是守在殿门外,等着陛下的吩咐,忽而看见司礼监的太监朝自己走了过来。
“干爹。”司礼监太监哭泣道。
“你这是怎么了?”李有德忙往前走了两步,低声斥责道。
“我今日不小心得罪了陆夫人,担忧得很。”太监将上午的事情讲了一遍。
李有德恨铁不成钢道:“糊涂东西,这件事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你还敢拿银子胡搅和。”
“可王妃那样说了,我又怎么敢得罪她?”太监左右为难道:“还望干爹救救儿子。”
“罢了,事已至此,改日做事要小心。”李有德已经打算将此事遮掩过去,不要让天正帝知道。可到了下午,他见到了暴怒的天正帝。
“你所掌管的十二监现在也另任主子了?”
李有德不待天正帝将话说完,忙跪下磕头,“陛下饶命,奴婢不知情啊。”
“你居然也生了二心,李有德,你好大的胆。”天正帝怒道。
李有德忙道:“奴婢真的不敢啊,奴婢从王府起便跟着陛下,心里只有您一个人啊。”
天正帝视他如心腹,连头风这样的隐秘也放心让他知道,他本以为这个太监伺候他很多年,已经可信,但现在看来,也该换一换了。
只是此事还不急,天正帝想,等按原计划料理了汝阳王,再行此事。
到第二天赵凝进德馨殿时,桌子已然安置好了,来自十二监的麻烦再也消失不见,心里确定小凤姐便是天正帝的耳目。
剩下的日子,就这样一面解决着不大不小的问题,一面布置着,很快就到了宫宴的时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宫宴要摆三场,今天是第一日,迎客宴。赵凝这日早早地赶来了宫中,长公主则是先去宫中见天正帝,暂且没有过来。
按着流程,须得各来使与文武百官先行入席,最后是天正帝亲自开宴。迎客送客自有鸿胪寺那边的人负责,按理说不需要赵凝来操心,可那边却有太监一路跑了过来。
“不好了,夫人,鸿胪寺那边说北边几个小国,说我们在席面安排上薄待他们,不肯过来。”太监气喘吁吁道。
赵凝听了,想到那些之前被换掉的桌子,猜想这应当是蔡媛的后招,便道:“我过去瞧瞧。”
“要请长公主过来看么?”太监问道。
赵凝摇头道:“不必。”且不说她还在天正帝面前,何况她在病中,只要自己还能处理,便不愿意去打扰她。
到了鸿胪寺,在属官的引路下,赵凝见到了那几个北边小国的使臣,此时他们一脸气愤,都只坐在那里,任凭大晁的官员如何劝说,都不肯上马车前去赴宴。
赵凝自是不能说什么桌子已经被换了的话,这样容易落了口实,她只是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我等奉皇命盛情款待,唯恐有不周之处。今日无论是饭菜还是筷箸都是按着各位贵客的习惯来的,大家尽管放心。”
“你们看不起我们这几个北边来的小国,我们已经知道了。”其中一人说道。
赵凝不解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
“哼,若不是忠靖侯府的姑娘同我们说,我们还不知道。”另一名使者说道。当年云州兵马击溃了柔然军队,使得柔然的气焰平息下来,各北境小国心中感念大晁。可这次的战功最终被大晁嘉奖给了忠靖侯府,这让他们觉得,忠靖侯府有着赫赫威名。与大晁旁人不同。
“您说的是汝阳王侧妃?”赵凝疑惑道:“可她最近有孕,腾挪不便,很少出门了,是不是有人冒充她的名号,挑拨大家的对大晁的信任?”
“怎么会,侧妃的姐姐亲自过来同我们说的,怎会有假?”使者说道。
“您说的是汝阳王妃?她虽与侧妃姐妹相称,可未必如面上一般。”赵凝思忖了一下,说道:“侧妃是忠靖侯府的姑娘,我又何尝不是?”
那使者在家乡中见过为了分牛羊闹得不可开交的一家人,故而理解内宅争斗,心里信了赵凝几分。但他们同样知道另一件事,“可我们听说,忠靖侯府三房逐出京城了。”
“可这件事对我并无影响。我的婚事是陛下赐婚,只要陛下没有收回成命,我便始终是忠靖侯府的姑娘。”赵凝的语气柔和下来,说道:“更何况,我知道大家多年来在柔然的铁蹄下生活艰难。这次大王们派你们过来,是要畅通商路,维持平静的局面。你们也得面见我们的皇帝,才能完成这次的使命啊。”
众使者皆是默默,他们在柔然的威胁下过了数年,眼下有了希望,自是想要珍惜,更何况赵凝说的鞭辟入里,且又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考虑,大家不由动摇。
“诸位信我一遭,既是陛下让我们去赴宴,席面上的东西自是布置的妥当。”赵凝郑重承诺道:“无论是谁,都是不敢在陛下面前偷奸耍滑的。”
众使者终于答应。
见他们终于肯上马车,赵凝松了口气。还好最近陆云祁和她分析了许多,简直是细无巨细的讲述着各地的事情,她才能将大家微妙的心理把握好,劝说成功。
再次回到德馨殿,赵凝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却瞧见杜蘅在那站着,面色不虞。
旁边的侍女道:“夫人,王妃说了,摆菜的功夫片刻晚不得,陛下开宴之前,就得先将冷菜和糕点上了。”
“只不过让她略晚一些,我就能让她们把绸布换了,这还不行么?”杜蘅焦躁道。
赵凝看了一眼在旁边站着的舞姬,心里有了猜测,当即走上前来,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杜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侍女壮着胆子说道:“夫人,这群舞姬带的绸带之前预定的长了一尺,若是跳起来,恐会将绸带甩到桌案上,有碍观瞻也就罢了,弄不好还会将饭菜里的汤水撒的到处都是。”
赵凝明白过来,舞姬的绸带是特制的,按照不同的舞曲带不一样的绸带,不能随意地剪短。她略一想,说道:“这倒是个要紧事情,好在只是长了一尺,我们只要抓紧让人将前面的桌子稍做挪动,便不会有事。”
这几日赵凝那边遇到的困难,杜蘅知道是蔡媛做的手脚,便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没有插手。如今自己遇到事情,蔡媛不肯帮忙,她已是恼怒。可她没想到赵凝会帮自己,先是一愣,然后说道:“可是桌子的位置都是定好的,你若是挪了前面的,所有的桌子都得往后。已经有宾客坐下了,他们定然不肯答应退后。”
“只须挪前面三排即可。”赵凝指了指桌子,说道:“我们并非是将桌子往后挪,只是将两边的桌子挪成一条圆滑些的弧线。如此在陛下的位置上看来,下面呈一个圆形,正好也有圆满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蘅想了想这个画面,觉得可行,便让自己的人一起挪动桌子。
没一会儿,挪好了桌子,杜蘅看着赵凝,想要感谢,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正犹豫着,长公主府的人过来了,“长公主让您过去。”
赵凝快步走了过去,长公主坐在侧殿的休息处,说道:“可是忙坏了?”
“还好,我已经忙完了。”赵凝关切问道:“您的身体如何了?”
“已经好了。你就只知道关心我,你自己呢?”长公主笑着问她。
“我这边没有什么事情。”赵凝说道。
“我都已经知道了,这几日,一直有人在给你使绊子。”长公主叹气道:“我早说过了,遇事不要忍着,过来找我便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只是觉得,我还能够处理,便想着不打扰您。”赵凝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她知道长公主这些年生活低调,素有慈善之名。她们现在虽只是合作,她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让长公主的名声变得跋扈起来。
长公主看穿她的心思,叹道:“傻孩子。”她想起从宫中回来的晚上,赵凝明明是帮了自己一个很大的忙,却没有问自己要什么回报,只是默默地关心着自己。长公主又道:“你真心为我想,我自然也真心待你。天底下的母亲,都愿意为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
赵凝只觉得眼圈有一点热,她知道长公主想要为杨苓做点事情,因此愿意被她利用。
长公主看着赵凝好一会儿,莫名觉得她可能不只是和杨苓长得像,也可能是上天垂怜自己,给自己送来这场缘分。她看了许久,说道:“宴席快要开始了,你穿这身衣服,虽合制,到底平常了些。”
“我又不用去宴席上。”赵凝轻声道。她今日是来预备宴席的,与杜蘅等人都是在殿外随时伺候。
“那些事情我让他们好生办就是了,蔡媛再如何,也不敢当着我的面闹事。你与她不同,你是要跟着我一起过去的,衣服首饰我都给你带来了。”长公主朝身边的女官说道:“带她过去换一下。”
见长公主态度坚决,赵凝便去换衣服,在众人的帮助下,赵凝很快穿戴齐整,她看向镜中的自己,担心道:“会不会太扎眼了?”
“正是要如此,不必在意那些命妇们如何想。”长公主看了觉得满意,又看向赵凝,声音却能让殿中的每个人都能听到,“你现在是我的女儿,受我的荫庇,可以借着我的名义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记住了么?”
赵凝没想到长公主今天说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皆是戳到了她的心坎上,她愣了许久,长公主都只是一直耐心地等着她作答。她终于艰难答道:“记住了。”
“走吧。”长公主拉过她的手,向德馨殿走去。
第 40 章
宫宴上觥筹交错, 乐声阵阵。不时有使者给天正帝祝酒,“陛下,臣没想到在京城还能吃到家乡风味的菜肴, 住行都是按着我们在家时的习惯,且还要更好, 您真是圣人啊。”
“臣四十七年前曾来过大晁, 那时候也是在这德馨殿中,较之当年, 眼下更是繁盛了。”又一须发皆白的使者说道。
坐在下首的使者们纷纷赞叹。
天正帝心中满意,这像是盛世一样的景象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内心, 他看着宫宴中的众位来使, 注意到围成弧形的桌案,簇拥着自己所在的方位。这布置犹如众星拱月, 拱卫的目标则是自己,天正帝含笑问道:“这里都是谁布置的?”
长公主笑着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赵凝, 赵凝会意,忙起身道:“是臣妇与镇国公夫人一起筹划的。”
“甚好, 你们两个都有赏。”天正帝看着赵凝, 眼神难得慈爱,“之前让你做县君,着实委屈了你的一番才思,以后便封你做县主, 如此也更衬得上皇姐的身份。李有德, 将昨日得的两个玉如意拿过来, 给她们一人一个。”
“谢陛下。”赵凝谢恩道。
不远处, 陆云祁望着这个方向,看着赵凝与长公主谈笑, 看了许久,终于要错开视线的时候,赵凝像是心有所感,看向陆云祁所在的地方,朝他一笑。
宏大的宴席将两人间隔在了殿中的两端,四周都是粲然的烛火。可陆云祁只觉得再亮的光影,也掩不住那灿烂的一笑,他眼神柔和地继续看着那里。
“陆大人今天站在这里,是要抢我的活干啊。”项飞鹰忽然大步走了过来。
今天御前当值的人是项飞鹰,明日才是陆云祁,但今天他进了宫,这让项飞鹰颇为不满。
陆云祁公事公办地回答道:“今日入宫的人多,我带人过来看看。”
“但我听说大人吃过晚饭就立刻过来了,你今天在御前是想看谁啊。”项飞鹰显是观察过陆云祁和赵凝,语气颇有点阴阳怪气。
陆云祁没理睬他,只是道:“有很多人在宫城外蠢蠢欲动,你不去看看?”
这话转折的突兀,项飞鹰挑了挑眉,旋即觉得有理,今晚去巡城虽然麻烦,但说不定能抓到探子奸细,便是立了大功,当即去布置起人手。
宫宴结束后,赵凝与长公主道别,正要出宫之时,她看见杜蘅站在前面不远处,缓下了步子。
杜蘅看向走过来的赵凝,问道:“你为何帮我?”
“这次宴席是上下一起忙碌,无论是光禄寺还是鸿胪寺,抑或者是礼部,都忙得脚不沾地。”赵凝朝她友善地笑了笑,“若是此次宴席办不好,大家可都是要受罚的,我自然用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蘅听着不由一愣,她的亲眷便有在鸿胪寺和光禄寺任职。若是今日真出了岔子,自是会连累到自己的家人。她心中暗暗后悔,不该就那样看着蔡媛暗地里挑唆。
赵凝见她出神,朝她轻轻点头,转身出了宫外,陆云祁正在外面等着她一同回去。
今夜陆云祁远远地看着宴席中的人,现在见赵凝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之前在光影下并不分明的地方,此刻一一在眼前具现。
华服丽妆衬着一张没有瑕疵的脸,如此的明艳动人,让他不觉呼吸一顿。
“怎么了?”赵凝看他望向自己,面带迟疑地问道:“我今日穿的是不是太晃眼了些?”
“没有。”陆云祁向她伸出手,说道:“上马车吧。”
赵凝今天穿得裙子较之往常繁复许多,走路时颇不习惯,见陆云祁搀扶自己,便借力上了马车。
两人一同坐在马车里面,赵凝看着衣服上的各色针织花纹,知道上费了多少工夫,说道:“只有今天才这样,以后还是换下来吧,总感觉不习惯,似乎不太像我了。”
“今天这般挺好的。”陆云祁轻声道:“很漂亮。”是真的非常的漂亮。他对女子衣饰一向没有太多了解,平日他见赵凝穿戴简单,虽觉得素气些,但没有觉得影响什么,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原来是不同的。
赵凝下意识地看了陆云祁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没有再提及衣服。
陆云祁见她沉默,问道:“晚上饿不饿?”
赵凝这才想起来,今天坐在长公主身边,不远处又是天正帝,她有点紧张,故而没有吃多少,“有点饿。”
“那我们回去再吃些。”陆云祁掀开轿帘,正要让人骑快马回厨房说一声,赵凝吸了吸气,说道:“我闻到了馄饨的味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想过去吃?”陆云祁看了眼外面的小饭馆。
赵凝点头,体贴道:“你忙了一天,想必是累了,可以自己先回去,我吃完后马上回去。”
“停车。”陆云祁朝外面说了一声,又看向赵凝道:“走吧,我今晚吃得少,正好也饿了。”
饭馆并不大,类似于赵凝在直隶帮工的福顺酒馆,也是一对夫妻看店。夜已经深了,店中并没有什么人。两人各要了一碗馄饨,又点了几份小菜,找了一个临窗的桌子坐着。这几天天气暖和了不少,夜里的微风亦带着暖意融融,两人透过窗看向外面的宁静夜色,等着饭菜一一端上来。
“客官,请慢用。”
赵凝回过神来,端着馄饨说道:“我之前一直想着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开一家客店,就像现在这家。”
“那你有想过在哪里开店么?”陆云祁问道。
“没有。”赵凝说道,他们之前可以说是居无定所,自是没有具体的店铺选址。“其实想来想去,哪里都不如回家,可惜这些年云州变乱,不能回去。”
“会有好的一天。”陆云祁同样思念着曾经在云州的日日夜夜,那时候的日子与现在全然不同。他说道:“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回云……”
窗外忽地一阵马蹄声传来,项飞鹰巡完宫城正好路过,说道:“宵禁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赵凝看了来人一眼,“我们还有一刻钟就吃完了,再用一刻钟就能回去,不会触犯宵禁的。”
项飞鹰“啧”了一声,说道:“我说的是这件事情么?马上要比试,陆大人难道不用回去养精蓄锐?”
“比试不是后天么?”赵凝奇怪道。
“后天也要好好准备啊。我听说陆大人以前掉入过寒潭里,身体一直不好,很怕你不能应付连翻打斗。”项飞鹰慢悠悠地说道。
赵凝皱了皱眉,想要反驳陆云祁已经治好了,但陆云祁适时开口道:“陛下已经吩咐过,命三大营选出功夫最好的几人,与柔然进行比试。”
“我怎么不知道?”项飞鹰奇道。
“我今晚将谕令送达了骁骑营。”陆云祁扫了一眼项飞鹰,冷淡道:“到时候他们若是输了,第一个顶上去的人便是你。”
项飞鹰忽地想起一事,自己的骁骑营算得上陆云祁的下属,只是他们平日不对付,陆云祁从不管骁骑营的事情。而今晚,他一直在巡视宫城,错过了这个消息。
忙了一晚上的项飞鹰无暇再管他们两个,骑马奔回了骁骑营。
见到他走了,赵凝忙问道:“不是说今年的比武只有射箭,角力么,怎么又多了打斗?”
“柔然那边大约是要杀我们一个下马威。”陆云祁说道。
“他们不会针对你吧。”赵凝担心道。柔然觊觎大晁多年,一直是北边的云州守住了门户,陆云祁当年亦是重创柔然的将领,很难不被针对。
“无妨,我有防备。”陆云祁看着她,说道:“我会穿上你送我的护心甲。”
赵凝连连点头:“不止,明天让他们把你的刀好好磨一遍。柔然人向来狡诈,万一他们明面上比试,实际上还派出刺客便不好了,我们要做万全准备。”赵凝说着,站起身来,催促道:“快些回去,我有好东西给你。”
陆云祁自是答应,任凭赵凝带他回去,选起各色防身用具,预备起后日的比赛。
从宫城出发后,坐在马车上的杜蘅同样没有返回镇国公府,而是前往舅舅薛义山的府邸。杜蘅小时候在薛府住过许久,家中老仆待她极是亲热,一路引着他到了薛义山所在的书房。
“舅父。”杜蘅快步走了进去。
薛义山见到她,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慈爱:“怎么这么晚过来?”
杜蘅坐下后,与薛义山和寒暄几句后,方道:“舅舅,我今日与汝阳王妃起了些争执。”
“哦,是什么事?”薛义山神情依旧慈和,似乎并不担忧。
杜蘅将近日的事情讲了一遍,说道:“就连那赵五姑娘都帮我,她都不帮我,您与汝阳王不是关系极好么?”
“我待王爷,是尽到臣子待他的本分罢了。”薛义山顿了顿,继续道:“朝中不少人都想岔了,陛下春秋正盛,就算是六皇子体弱,可还有嫔妃有孕,一切不到最后,怎么说的准?至于陆云祁,陛下自是不希望任何一个人与他交好,但也不必交恶。”
杜蘅听了心里一愣,她原以为舅舅与汝阳王交好,是打算一心追随辅佐的,没想到舅舅的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她心里渐渐明白了过来。出了薛府,杜蘅吩咐道:“下个月我办茶会,帖子记得给陆府送一份过去,今后不必刻意远着他们。”
丫鬟虽不解发生了什么,可一向是听话的。更何况京城的勾心斗角,多得是这样的拉拢与示好。
比试那天很快就到了,场地选在禁苑周边,设了观礼台等一应所需之地。天正帝坐在上首,文武百官并各国来使坐在下面。
此刻场中是南方某小国与大晁的禁军比试,前者的实力远不如后者,很快便输了。场中人一片叫好,又有人上去挑战,这次是禁军输了,新的对手又立刻补上,一时间颇是热闹。
这次的比试大多数藩属国以和为贵,重在参与。只有柔然使团的统领巴图眼神复杂,他之前与汝阳王达成协议,要想法子重创陆云祁,可各方人马轮流上了擂台,陆云祁都没有上场,只是面色平静地随扈在天正帝身边。
见到场上人比得如火如荼,巴图冷笑了一声,“这有什么意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声冷笑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极为明显突兀,天正帝眼神变了变,看向巴图。巴图见状,朗声一笑,道:“陛下,这样的比试不仅慢,还容易偷懒,比不出什么差别。”
“哦,那你想如何比试啊?”天正帝虽不耐烦,依旧端着宽宏的架子,问了一句。
“我们柔然比武,向来都是真刀真枪的比,现在只是拳脚功夫,到底不够尽兴。”巴图又道。
“刀剑无眼,今日的比试本是大家的一场友好切磋,又不是战场上的殊死搏杀,自是有所不同。”薛义山起身说道。
巴图没有理睬文驺驺的首辅,转而朝着在场众人问道:“怎么,在场的勇士们都只觉得自己会输不成?”
今天参加比试的人,虽水平不一,可在他们各自的国度,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自是有几分血性的,听闻此言,纷纷道:“那你说该如何比?”
“不要一个一个比了,每人带上自己吃饭的家伙,就在这擂台上,谁先被打下去,谁便输了。”巴图声音颇有傲然意味。
“好,那若是你们输了,可不要不认。”台下有人不服气,大声喊道。
一时间,擂台上挑战的人皆是拿上了各色兵器,准备比试起来。
天正帝寒了脸色,陈篆在一旁低声道:“我们大晁自是不怕比试的,只管让三大营连同禁军的人挨个上去,不愁赢不了他们。”
“可若是当真鲜血四溅,反倒不好。”又有老臣说道。
“不若我们换一个法子,虽说许带兵刃,但可以用特制的绢布将刀刃缠绑起来,并将绢布晕染上红色染料,如此一来,比试就算砍到对方亦不会伤人,只会留下一道红色染料。”陈篆早已想好计策,当即和盘托出。
“正是如此。”有臣子赞同此法。
天正帝看了一眼陈篆,说道:“那便如此吧。”
陈篆便将此法子讲了出来,巴图自是没有反对,只是道:“如此一来,大家可以在更大的赛场里,一起比试,更节省功夫。”
“此话有理,谁身上的染料多,自是受伤最多之人。”有武士是急性子,很喜欢这个法子。
就这样,陈篆奉命带人设置好了比赛场地——不远处的一处小树林里,并带着各国使者一起做裁判。待下午时,三声敲锣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大家须得在三炷香之内,决出胜负。
为求稳,大晁这边派出去的自是陆云祁和项飞鹰并三大营的几位武士,柔然那边派出了许多精锐,而其他藩属国并没有太过认真,只是凑了个数。
比试的规则虽然类似于战场,可到底只是切磋,大多数武士的选择是一对一,动手时甚为规矩。而陆云祁一入树林,就察觉到不同寻常,柔然那边的武士几乎是跟着他在行动,好在他身法极好,进来后迅速将几人踹翻在地,向前行去。
陆云祁速度很快,几乎是抢在所有人前面,将树林踏勘了一番。按着在战场上的经验,选好设伏点,旋即翻出赵凝给他准备的防身用具——一张巨大的陷网。他将网子布置起来,若是只来几个人与他切磋,也就罢了。若是柔然人一群人围攻他,那他便会将这些人引入网中。
做好陷阱,陆云祁便将自己隐藏在一旁,等着猎物上门。
那群奉命围堵陆云祁的人,甫一进来,就失去了陆云祁的踪迹,自是着急,他们到处寻找,却没有寻找到踪迹。
“这该怎么办?”
“若是找不着陆云祁,首领怕是要责怪我们。”
“前面那个人像不像陆云祁?”
“有点像,我看衣服差不多,走,我们上。”柔然武士们做出决定,冲了上去。
而另一边的项飞鹰原本正与南边某国的武士切磋,没多少力气,已是赢了。他心中得意,便去寻找下一个切磋对象,谁知眼前一晃,面前多了四五个柔然武士。
“你们这是要打我一个?”
那些武士没有理他,直接动手,项飞鹰只得在困惑中迎战。
项飞鹰人虽骁勇,每天都有勤奋练武,可他现在只有一个人,一把刀,对方却有不止五把武器,而且同伙越来越多,他只得奋力应对,最终还是落了下风。
这样的局面让他的火气涌了上来,他索性决定“同归于尽”,既然他们一群人堵他一个人,那他就把刀上的染料尽可能地在对方身上涂抹。原本打斗时大开大合的他,忽然猥琐了起来,一会儿挂在树上,一会儿伏在地上,努力地在柔然武士身上印上染料。
柔然武士没想到对手忽地变了策略,一时间愣住,竟是被项飞鹰趁乱“砍了”好几刀。看着自己身上的染料,他们很快回过味来,更加用力地围殴起项飞鹰。
陆云祁站在选好的位置,正要守株待兔,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柔然武士过来,心里颇为奇怪,于是回头找去,走到中途,看见那些追击自己的武士竟然围堵着项飞鹰,两边打得激烈。
他们难道是将项飞鹰认成了自己?
平素里他们两人因官职不同,穿着不一,今日因着比武,大家都穿着更加便利的武服,反倒差不多。陆云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沉默了一瞬,抬头看向战场,项飞鹰已落下风,但是越战越勇,他握了握自己手里的刀,正要出手,却看见其中一名武士摇动了手里的刀柄,从里面弹射出一枚暗器,正飞向项飞鹰身上,项飞鹰当局者迷,并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可他耳力极好,及时做了躲避,并没有出事。
陆云祁明白这些人心狠手毒,并不是真的与人切磋,眼看着项飞鹰已经倒地,他立刻出手,将正要偷袭项飞鹰的一个武士踹飞了出去,很快,那几个人都被他击倒。
三次敲锣声再次响起,比赛结束。
项飞鹰看着遍染红色的对手们,又低头看了眼遍体鳞伤的自己,最后不甘地看着身上没有多余颜色的陆云祁,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你为什么救我?”项飞鹰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陆云祁没有理他,只是等着使者们进来记录成绩。
“我听说当年你砍了戚砼一刀,这事到底真的假的?”项飞鹰追问道,他似乎已经忍耐了很久,今天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陆云祁还是没有理他,使者们走进来的同时,赵凝跟着跑了过来,急声问道:“可有受伤?”
“没有。”陆云祁温声答道。
赵凝看他浑身上下没有破损,放下心来,便要拉他一起出去,“我给你备了凉茶,过去好生歇一歇。”
“地上还有一个伤者。”项飞鹰见他们两个结伴而行,提醒道。
赵凝方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一个人,忙朝后面打了手势,示意侍从将项飞鹰抬走。
项飞鹰躺在担架上翻了个白眼。
重又回到御前,众使者们算过成绩,陆云祁是第一,当即宣布了这一结果。
天正帝见是自己的臣子得了第一,含笑道:“甚好。”
一旁的巴图却道:“刚才比试的人多,我们还有武士没有上场比过。”
“今日来了许多武士,若是人人都反复更改比试规则,岂不是要比到下辈子?”下面有人笑道。
巴图只当没有听到这声嘲讽,而是转向天正帝道:“若是赢了,我们不要陛下赏赐的金银,求一桩婚事如何?”
众人皆是疑惑,旋即巴图将眼神投向观礼台,指着赵凝说道:“我们草原上赢了的勇士,就会有资格娶好看的姑娘。”
一旁的赵凝已经愣住,没有料到这人会将矛头转移到自己身上。
长公主率先斥道:“放肆,县主已经成亲,岂容你们觊觎?”
“怎么,不敢比试么?”巴图看向体力应该已被消耗殆尽的陆云祁,挑衅道。
“我和你比。”陆云祁瞥了他一眼,答应道:“但我的赌注不是婚事。若是你输了,那我要你的脑袋。”最后几个字,他说的难得重了些。
巴图看着陆云祁的眼神,心里寒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看向身边的武士,“上去。”
名叫利丹的武士,背着一把长刀,走上了擂台。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