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那名名叫利丹的武士身量极高, 手持对平常武士来说较为笨重的长刀,动作亦不显丝毫迟滞,反而十分迅捷有力, 虎虎生风。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优势似乎都在他那里。
而陆云祁手握的云纹刀, 刀身没有长刀的一半长, 对上这样的对手,看起来毫无优势, 可他精通多种兵器,很清楚长刀的优缺点, 总能在对方将兵器挥出来的瞬间格挡, 继而找到进攻的机会。
擂台上的局面焦灼,擂台下的人们捏紧了一颗心。这几日无论是在鸿胪寺的客舍中还是擂台上, 柔然人都是众人最讨厌的对象,他们倨傲无比, 瞧不起任何人,同时又会偷偷地使绊子, 另大家不齿。故而在场观众, 多是希望陆云祁获胜。
柔然来使们自是站在利丹那一边,此次使者首领巴图更是眼错不见地看着台上的打斗,等待着陆云祁的落败。为了完成与陈篆的约定,在比武中重创陆云祁, 他们做了许多的准备。他之前了解到的陆云祁, 心肺受过寒气, 无法长时间的打斗, 可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在经过众武士消耗体力之后,陆云祁出招依旧凌厉果决,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显是体力充沛。
巴图既惊异,又觉放心。还好,他早有准备,这次他让利丹使用的是一把特制的武器。
短刀机动更好,长刀冲击更大,陆云祁深知比赛规则,敌我优劣,寻找着制胜的机会。打斗了数个会合,他终于抓住一瞬,能在对方进攻停顿之时,将云纹刀逼向对手的弱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在将要成功的那一瞬间,长刀刀尖有东西飞了出来。陆云祁瞳孔一缩,迅速向旁边一躲。
众人脸色皆变,那长刀的刀尖上竟是有一个倒钩。
陆云祁避过之后,索性用力一击,将利丹生生震了出去,再之后,他抓住这个空隙,持刀逼在利丹的颈部。
台下众人在看见那个突然出现的倒钩之时,皆是觉得陆云祁要输了,可胜负在一瞬间决出,他们先是一愣,旋即台下传来巨大的喝彩之声。
陆云祁将刀收了回来,问道:“你是柔然七十八个部落里选出来的勇士?”
柔然人每年秋季,都会举行一场比武大会,七十八个部落里决出一名胜者,便是他们草原上的英雄。
利丹面色不快,微微点了下头。
“哟,比武时用暗器,不过如此嘛。”台下当即有人笑道,比试原应光明磊落,这等行径,令人不齿。
利丹皱着眉,说道:“我不知道这把刀怎么了,是不是你们动了手脚?”
“我朝官员接待之时,从没有人擅动过来使们的随身物品,包括兵器。”鸿胪寺的官员开口道。
下面的武士接着喊道:“我的刀也好好的,我同伴的剑也好好的,单你的出问题?”一阵哄笑声紧接着传来。
利丹没有说话,耷拉着肩膀,走了下去。
打过一般的武士倒也罢了,能将柔然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勇武之士打败,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解气。
天正帝的笑意更是无法掩饰,朗声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啊。年轻儿郎,正该如此。”
众臣纷纷附和:“不愧是当年的武状元啊。”
陆云祁冷眼看向巴图,巴图瑟缩了一下,色厉内荏道:“你想做什么?”
“拿回我的赌注。”陆云祁说道。
利丹的步子止了,看向陆云祁说道:“输给你的人是我,若是想拿我的命,你也该来拿我的命。”
“口出狂言之人并不是你。”陆云祁又道。
利丹想起巴图之前的话,歉然道:“草原上的规矩便是上了擂台生死由天定,比赛的人是我,承担结果的人也该是我。他之前的话,我并没有想过,我在草原上有自己喜欢的人,并不会肖想别人的姑娘。”
“遇事情只会躲在别人的后面么?”不知从哪个地方,再次传来嘲笑声。
巴图此刻心境复杂,耳力比平时更加敏锐,他瞥到陆云祁的眼神,心里明白,若是刚才上场的是他,陆云祁怕是已经取了他的性命。
“是我出言不逊。”巴图低头行礼道。
“你不止该跟我道歉。”陆云祁不为所动。
巴图朝赵凝行礼道:“县主,请见谅。”
赵凝在一旁看着陆云祁胳膊上的伤,哪有心情理会旁人,只是希望快点离开,好去查看那处伤口。
“好了。”天正帝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并不想陆云祁真的动手杀了柔然使者,开口道:“你今天赢了,朕要好好赏你。蛮夷之邦无法教化,你又何必生气。”
陆云祁见天正帝开口,倒没有说什么。明镜司的人,杀人的机会向来多。而且他已经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是陈篆在搞鬼。
巴图听了这句话,脸色一黑,却只能强忍着退了下去。他心中羞愧且愤怒,之前明明筹谋了那么多,还是没能重创陆云祁,若是完不成与陈篆的协议,不能在商路中得到最大的好处,他回去也不好交代。
巴图兀自烦恼,其手下的利丹追了上来,脸有怒容,“你为什么更换我的兵器?”
巴图更加愤怒,“如果不是为了你能稳赢,我又何必如此?”
“我可以堂堂正正和大晁人打一架!”利丹喊道。
巴图没有理他,利丹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从擂台走到旁边的休息营帐中,赵凝听着一路的赞誉,心中高兴,这般当着众人的面,陆云祁几乎是被赞颂成了大晁第一武士,这等荣誉还有名声,着实难得。
可她又想到,陆云祁年少时在战场上堂堂正正赢过柔然人,却没能得到的评价,却在今日得到。原来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携着大家的期待去赢,才会得到应有的评价,她不由得为陆云祁感到伤心。
“快坐下。”赵凝扶着陆云祁做好,打开药箱,要去给陆云祁包扎。
陆云祁见她着急,说道:“只是护心甲的连接处有一点划伤,其余地方并没有事。”
赵凝犹自不放心,催着医官快点包扎。医官拿着剪刀剪掉了伤处的布料,说道:“多亏了这护身甲,否则今日那倒钩要刮去好大一片皮肉。”
“我当时用的线还是不够结实。”赵凝剪刀伤处的伤口略深,后悔道。
“我今天打斗太多,将护心甲的连接处扯送了,怪不得你。”陆云祁看了眼身上的伤口,并不算严重,他看着药粉洒落在伤处,朝情绪低落的赵凝问道:“这药似乎与之前用的不同。”
“是长公主府的药物,名叫回春散,据说是以前的一位神医的秘方。可惜自从神医去世之后,方子便失传了,只剩了这么几瓶。”赵凝不无遗憾地说道:“你感觉这药好用么?”
“用了不疼了。”陆云祁说道。
“不疼就好。”赵凝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说道:“之前在树林里没来得及问你,他们居然还带了暗器,那时候你真的没有受伤么?”
医官恰好在此时包扎完毕,陆云祁看向赵凝,将项飞鹰的倒霉经历说了一遍。
赵凝听到这件事情,一时间不知作如何反应,摇头道:“他们什么眼神啊,项飞鹰和你哪里像了。”
陆云祁赞同她的看法,“我也觉得他们的想法很奇怪。”
“不过他受的伤应该挺重吧。”赵凝摇头,“真的太倒霉了。”
“嗯,太倒霉了。”陆云祁跟着道。
等到两人出了营帐,赵凝瞧见不远处的项飞鹰上半身几乎都是绷带,只披了一件外衣在身上,不由觉得瘆得慌。
项飞鹰行事却不像是一个伤患,他没有坐着休养生息,而是极其豪爽地喝了两口酒,然后将酒坛子一扔,说道:“区区小伤而已,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赵凝看了看地上未干的酒水,走了过去,将另一瓶回春散递给项飞鹰,嘱咐道:“上好的伤药,长公主府里的东西,就这一瓶了,好歹别浪费了。”
“你送我?”项飞鹰丝毫不掩饰他的惊讶。
“你今日打的是柔然人,我便送你。”赵凝看着他坦然说道。
项飞鹰接过,看了看上面的古篆体字,说道:“看来真的是好东西啊。”
裴怀真恰好站在不远处,看着药瓶,说道:“是回春散。”
赵凝转身见是裴怀真,“正是叫这名字,裴大人听说过这药?”
“嗯。”裴怀真朝赵凝点了下头,目光再次看向药瓶,说道:“这两年师叔在研制伤药,试过许多药方后,每每感叹药效比不上李神医研制的回春散。想是缘分浅薄,一直没能得见实物,无法精益求精,甚为遗憾。”
“裴公子是说,如果大师得了回春散,便有可能重现这个药方出来?”赵凝期待地问道。
“嗯。”裴怀真说道。
赵凝也看了一眼项飞鹰手里的回春散,这药方已经失传多年,再过些年,最后的存货失去药效,便再也无迹可寻了。
“这药你已经送我了,可别想再给别人。”项飞鹰连忙将药捂了捂,不肯再给他们瞧。
赵凝见他这样子,不解道:“我又不是要跟你抢,我再和长公主要一瓶就是了。”
“你不是说只有这一瓶了么?”项飞鹰惊愕问道。
“我不是怕你浪费么!”赵凝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酒水。酿酒的原料皆是粮食,这几年大晁各地丰收还好,如果遇到荒年,普通人家莫说是米面,杂粮都吃不饱,更何况酒。
项飞鹰看向自己之前扔掉半坛子酒,颇为无语。这些年他在京郊的三大营摸爬滚打,而三大营靠的是兵部拨付粮饷,一向宽裕得很。这两口子,真的是,很有毛病。
“那便多谢县主了。”裴怀真行礼道。
“客气。如若真能研制出来,将是造福百姓的事情,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赵凝忙避开他的礼,想着从前在云州之时,战争过后,到处都是血迹,好多伤患都是因为流血不止而亡。法华寺的大师当真可以复刻出上品伤药的秘方,那便是大功德一件了。
项飞鹰冷哼了一声,似乎要继续说什么。陆云祁在旁边咳嗽了声,赵凝立刻转头看他,问道:“怎么了,今日是不是被兵器震到了?”
“无妨。”陆云祁看了看天色,说道:“今日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好,我们一起回去。”赵凝扶着他的一边胳膊。
项飞鹰似乎是终于无法忍受,说道:“我们都不是死人,你们两个快走。”
因着受了伤,陆云祁依旧与赵凝同乘马车,一路慢行,回了陆府。
这次到了府门前,赵凝一下跳下马车,伸手要搀扶陆云祁,陆云祁略犹豫了一下,赵凝已经拉着他:“你受伤了,要小心的,不能再扯到伤口。”
陆云祁便将没有受伤的胳膊轻轻搭靠过去,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下了马车后,赵凝依旧没有松手,而是将他扶了进去。
“哟,这是怎么了?”钱睿一脸的惊慌,“已经包好了么,要不要再请大夫?”
陆云祁见他大惊小怪,说道:“没事。”
“怎么会没事啊,您一路都只能靠夫人扶您回来了。”钱睿更加慌了。
陆云祁没有理他,任由赵凝将他扶回屋中,说道:“你也坐下吧。”
赵凝看着他,说道:“要不要先将护心甲脱下来啊,穿这个久了到底不舒服。”
“没事。”陆云祁轻咳了一声,说道:“还是早些吃饭,晚上回去后我一并换了吧。”
赵凝说完刚才的话,意识到不妥,自己刚才的话太像是要给他换衣服了,于是答应道:“也好。”她正要去让人去厨房里催,忽见得陆宁歆快步走了进来。
陆宁歆走进来后,眼睛在陆云祁和赵凝之间来回的看,似乎是要看穿什么。
察觉到陆宁歆情绪不对,赵凝轻声问道:“怎么了?”
陆宁歆这次将目光对准陆云祁,说道:“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陆云祁说道。
陆宁歆没有睬他,看向赵凝说道:“上次你们出远门,你回来时受伤了,告诉我是不小心,这次你们忙了许多天,回来又受伤了。”
“只是巧合。”赵凝安抚她道。
“你们每天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很危险?”陆宁歆看着他们两个,问道。
赵凝和陆云祁对视了一眼,心里清楚现在的陆宁歆急需安抚,于是道:“真的没有,我们很安全,不用担心。”
陆宁歆看着他们,眼里是浓浓的不信任。
眼看着屋内一片僵持气氛,赵凝艰难开口道:“要不这样,明日你哥哥去府衙中,我和你一同过去,看看他平时在做什么,危险不危险?”
陆云祁听到这个主意,神情险些空白了一瞬,旋即他听到陆宁歆说:“好。”
三个人好不容易吃完一顿晚饭,送走陆宁歆,陆云祁看向赵凝,问道:“明天你们都过来么?”
“嗯,我陪着她,以防发生意外。”赵凝是计划的提出者,自然负责执行。
“可明镜司的境况……”陆云祁仍觉犹豫,他生怕陆宁歆看了他每天做的事情,心里阴影更甚。
“你可以不让她看到那些啊。”赵凝见陆云祁在他妹妹的事情上时常会踟蹰不前,于是道:“你让司镜他们今晚上提前准备下,将不适合小孩子接触的东西都隐藏掉,不就好了么?她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府里不出门。”
“有道理。”陆云祁决定按赵凝说的来布置。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陆云祁带着赵凝和陆宁歆到了明镜司府衙,来到他平日里办差的地方坐着。
陆云祁坐在桌案后面,自是没敢让她俩站着,三人一起坐下后,他打开桌案上的第一封信,难得生出一点紧张之感。
“二月十八日夜,诚毅伯携小妾回府,路遇其在甜水巷的外室,起了争执……”
陆云祁看了一会儿,又打开了第二封信,“昨夜,汝阳王妃与侧妃发生冲突,引动侧妃胎气,汝阳王大怒……”
陆云祁看完后,又打开了第三封信,这一封信终于不是后宅争斗,而是“忠靖侯府近日丢失了一只鹦哥,这只鹦哥已能口吐人言,府中众人眼下担心不已……”
三封信都是差不多的内容,没有直白的血腥和杀戮,陆云祁松了口气,却听到陆宁歆问道:“你每天都是在忙这个?”
“对。”陆云祁答应道。
“你忙这个,怎么会受伤?”陆宁歆不解道。
赵凝已经替陆云祁找好理由,“昨天他上值时正巧遇到路上有人打斗,他出手阻止了下,不小心受了伤,并非是因为公务。”
陆宁歆依旧不是很相信,但也没再说什么,眼神再次投向桌子上那一摞没有打开的信件,示意继续看信。
陆云祁扶了扶额头,吸了口气,只好继续。
就这样看了一上午的信件后,三人在明镜司吃了一顿饭,旋即继续陪陆云祁忙碌公务。
到了下午,陆云祁没有看信,打算拿本书糊弄一下时间,他看向书橱上的书,发现司镜他们做事极是仔细,没有任何一本与朝堂有关的书目,便随手拿了一本,看了起来。
而这本书,好巧不巧,陆云祁有印象。正是赵凝之前让人给他编的话本子,较之之前的薄薄几张纸,这本书的厚度,显是故事有了极大的进展。他生怕后面写的内容无法接受,只好反复地看着前几页。
坐在身后的陆宁歆显是不满,一直在盯着他,陆云祁只做不觉。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决定去拿下一本书,司镜进来道:“大人,都察院的王宏过来了。”
“都察院?”陆云祁心中讶异,他与都察院除了被参奏外,向来没有什么瓜葛。
“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而是……”司镜做事说话极其麻利,鲜少像现在这般犹豫。
陆云祁不解其意,但陆宁歆坐在后面,不好将人撵走,只好道:“请进来吧。”
要来外人,赵凝与陆宁歆站了起来,退到一旁的屏风后面,继续做着。
等到王宏进来,陆云祁才意识到那个不止一人是什么意思。
王宏带着两位风姿婀娜的美姬走了进来。
“陆大人啊,好久不见啊。”王宏热络地打招呼道,开口的瞬间,脸上的褶子都比平常多了许多。
陆云祁见状,已经明白了意思,心里更加后悔没有将他拦在外面,于是道:“王大人可有要事?”
“正有要事。”王宏和善笑道:“我听说你与令弟有些误会,虽说你们并非同胞兄弟,可也是同一个祖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人,何必闹得像今天这样。”说着,他叹了口气,“自令弟进入都察院以来,身为他的上级,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想着帮你们疏通疏通。”
屏风后面的赵凝明白了王宏的意思。往年朝中众臣参奏陆云祁,尤以都察院的御史为主,其中便包括陆云祁的那位堂弟。
可现在,陆云祁赢了各族武士,尤其还有柔然人,天正帝十分赞赏。这段时间的事情,消减了陆云祁因文嘉等人之死带来的恶名,暂且与清流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瞧着陆云祁在京城中地位甚高,且赵凝也成了天正帝最敬重的皇姐的义女。之前一直参奏陆云祁的那些人内心摇摆不定,生怕被报复。有的人托人来说和,有的便如这位王大人,直接上门过来。
“此事不急,今日我还有其他公务,王大人请回吧。”陆云祁婉拒道。
“哎,这件事情不急,还有别的事情。”王宏向陆云祁使了个颜色,又看向身边的两位美姬。
陆云祁示意司镜送客,王宏一动不动,今日屏风后面有人,都不好太过强势,司镜一时为难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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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见陆云祁不似平常那般冷淡,以为有门路,于是坐在那里,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今年四十有三,算起来比陆大人年长二十岁,斗胆以兄长自居。愚兄在京城多年,见过不少官宦小姐,深知她们的性子,每一个都是端庄有礼,但又温存不足。更何况夫人如今是县主,每日跟着长公主进进出出,恐有照料不到贤弟之处,愚兄虑及此,着实担忧啊。”
“家中一切都好,不劳王大人担心。”陆云祁冷淡道,拒人千里的意味已经不能更明显。
王宏见陆云祁不为所动,自是不信这天底下竟然有人不爱美人的,于是道:“这两位姑娘是我养在外面的女孩儿,平时学些琴棋书画,性子是最温柔和顺的,平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资质这般好的。只要贤弟不弃,那便日日能帮贤弟奉茶磨墨。”
陆云祁的拒绝之意已经这般明显,王宏还没有察觉,赵凝只觉现在情境颇有意思,她在屏风后面,快要忍不住笑意,忽而注意到陆宁歆此刻正在盯着自己。
赵凝忙忍住笑意,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宁歆,生怕外面的人一句话不对惹到了她。可陆宁歆只是看着自己,皱着眉,渐渐变得疑惑起来。
赵凝晃过神来,在陆宁歆面前,她与陆云祁是夫妻,有人要给丈夫塞小妾,她怎么能无动于衷。
想通这个关窍,赵凝吸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冷笑道:“王大人,你可认得我?”
第 42 章
赵凝冲出去的一瞬间, 内心是有些慌乱的。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冲出来前仅凭着一鼓气。下意识间,她瞥了一眼陆云祁, 发现陆云祁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异常,眼神流露出了讶异。
那日王宏亦出席了宫宴, 待看清楚赵凝的脸, 他脸色一变,内心瞬间更加慌乱, “夫,夫人, 您今天也在这里啊。”
赵凝强自压着气势, 寒着声音道:“我今日在这里,王大人怎的这般惊讶, 难道明镜司的府衙,只许王大人与两位姑娘一同进来么?”
“您当日可以随时进来的, 我只是没有想到。”王宏拭了拭额头上的汗,说道:“我今天就是来串个门, 我这就离开。”
“没想到?我倒怕是来晚了一步, 家中又添了人口。”赵凝从来没有仗着声势训人,好在这半年经历极多,又寻人编过话本,临时亦能寻出一些说辞。
“怎么会, 您不同意, 贤弟哪敢要人呢?”王宏拼命朝陆云祁使眼色求救。
赵凝见王宏已经承诺不再送人, 也算是帮陆云祁解决掉一个麻烦。目的达成, 她正要找到一个台阶下,陆云祁开口配合道:“娘子说得极是, 我一向只听娘子的话。但凡娘子不允的,从不敢做。”
“陆大人与我一般都是爱护发妻之人。”王宏忙接话道:“我家娘子让我去撵鸡,我从来不敢去杀鹅的。”
“正该如此。”陆云祁终于给了王宏一次肯定。
听上去似乎哪里不对,匆忙间,赵凝没有想出异样之处,她只好维持着冷厉的眼神,看向王宏。王宏心中更寒,勉强一笑,忙不迭地带人逃了。
总算走了,赵凝看着王宏匆忙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这人再不走,她怕是要装不下去了。她闭了闭眼睛,不可避免地想起刚才的场景,又忙睁开,看向陆云祁。
“我刚才是不是太过了?”赵凝不太放心地问道。
“没有。”陆云祁全程坐在桌案后面,目光一直追随着赵凝,似是生了光彩,“我该多谢你,今天之后,他们不会再送底细不清之人过来了。”
赵凝转念一想,既然这位王大人敢来送人,其他人未必不想,其中就可能送来探子。现在自己一举打消所有人的类似念头,的确很好。
赵凝放了心,高兴道:“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陆云祁看向她,笑意更加明显,旋即注意到陆宁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忙又收敛住笑意。
“你这里常有这样的事情?”陆宁歆轻轻蹙着眉头,问道。
陆云祁答道:“第一次,以前从未有过。”
陆宁歆审视着陆云祁,似乎在评定他的可信度。
陆云祁只好看向赵凝,赵凝帮腔道:“真的只是这一次。”
陆宁歆不知道信还是没有信,又坐了回去,示意陆云祁继续处理公务。陆云祁担心还会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当即起身说道:“今日的事情已经忙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走吧走吧。”赵凝招呼陆宁歆回家去。
走出明镜司,快要上马车的时候,陆宁歆像是终于组织好措辞,说道:“我三哥他从小有一点木讷,不太会说话。”
陆云祁没想到会被自己妹妹这样评价,望了过去。
“这是我娘说的。”陆宁歆又说了一句。
陆云祁沉默下来,赵凝说道:“没有啊,我觉得他很好。”
“真的?”陆宁歆问道。
赵凝连连点头,“骗你就会变成小狗。”
陆宁歆的神情轻松了些,说道:“他每日做的事情,虽然不危险,但似乎不太正经。你已经知道了,不要嫌弃他,好不好。”陆宁歆顿了下,补充道:“我们家的人都不会找小妾的,他也不敢的。”
听到此处,赵凝明白过来陆宁歆在担心什么。她向来不喜欢生活中有太多变化,她知道自己与陆云祁是夫妻,不想见到兄嫂分开,于是才有刚才那一番说辞。
赵凝郑重回答道:“放心,我不会嫌弃你哥哥的。我们不会分开,我也不会不要他。”
陆宁歆的神情轻松了许多,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赵凝察觉到她这句话说得颇为老气横秋,不太像小姑娘说的。想起刚才的话,她猜测也许是陆宁歆幼时听过母亲这样讲话。这个猜想让她颇感惆怅,旋即更加认真地说道:“尽管放心,有我在。”
跟着她们两个身后的陆云祁听着这些话,眼里似有浮光闪动。
在比武大会之后,鸿胪寺会同礼部又举行了文会,与各藩属国商讨通商种植作物教化等事宜,一连忙了数日。在宫里办了送行宴后,送使者们出城。
天正帝对此次宴请十分满意,厚赐了诸人。一时间京城里热闹起来,纷纷摆宴庆祝。长公主亦是在府中举行了宴席,邀请年轻的子侄辈过来吃酒。
她在京城里地位极高,又是长辈,从皇族到王公,纷纷前来赴宴。身为她的义女,赵凝早早到了长公主府,帮着接待宾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陆云祁赢了柔然人之后,赵凝能感觉出大家对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警惕,甚至有一点友善。可今天,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被围观的感觉。
这是发生了什么?赵凝每每看向席间的人,那人都会避开目光,尤其是男子,这让她更加困惑。
马上要到了宴席,赵凝见长公主还未过来,便起身过去瞧瞧。她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后面隐隐有议论声,她放缓了步子,走到一旁的拐角处停住,听到席间的人果然是在讨论她。
“那可是悍妻。”
“我之前一直好奇,她为何能拿捏住陆云祁,原来竟是河东狮吼。”
“什么样的河东狮才能镇得住陆云祁啊,我还是感觉匪夷所思。”
席面上议论纷纷,赵柔靠坐在那里,接话道:“从前在闺阁之时,我也没想到我那妹妹这等好手段。”
众人听了此语,还要再问,“侧妃,陆夫人从前在闺阁中什么样子啊。”
赵柔正要回答,杜蘅皱眉道:“别人家中事你们倒是操心,不若还是管好自家事吧。”
杜蘅性子冷,大家都觉得她不好相与,且她娘家与夫家皆是忠臣,平素都是敬着她,不敢亲近。听到她这样说话,众人只好安静下来,还有几个好事的将目光投向赵柔,心里又生出了别的想法。汝阳王府后院闹得一向厉害,今日蔡媛这个正妃没有来,她这个侧妃倒是过来了,显是更胜一筹。若说这河东狮吼,显是赵柔厉害些。
赵柔不以为忤,反而一笑。
赵凝心里感激了杜蘅一番。这么多人都在议论她最近的“悍妻”之举,她多少招架不住,好在还有人肯为她说话。
赵凝慢慢走着,心中疑惑,自己怎么突然成为悍妻了。难道是王宏回去后心有不甘,到处散播的流言?
赵凝回忆了一番,只觉得他最有嫌疑。
到了长公主的寝居,赵凝看见长公主坐在那里,问道:“义母,快要去赴宴了,人已经齐了。”
“不急,我有件事与你说。”长公主拉她坐下,说道:“上次我与皇后聊过,先帝曾有一心腹,在皇帝即位后音讯全无。皇帝怀疑他携有先帝密信,派太子调查此事,太子临死前,曾将此人下落告诉过皇后。”
“他在哪里?”赵凝知道此事要紧,忙问道。
长公主说道:“我按皇后所说,悄悄让人查了一番,只能查到大致的地点,似乎在江南一带。”
“怎么藏在那里?”赵凝还以为躲避追杀的人会首选荒山野地。
“那人想是觉得大隐隐于市,与其避入山林,不如另辟蹊径。”长公主猜测道。
“那我让陆云祁帮着调查。”赵凝点头记下。
“此事尽量亲自去调查,否则路途遥远,哪怕经手的人可靠,来回路上恐不保密。”长公主建议道。
“可陆云祁等闲不能离开京城。”赵凝发愁道。
长公主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会与陛下说,让你们到徽州代我去杨家祭祖,到时候你便与他一同前去。”
“好。”赵凝答应道。
正商量着,婷芳在外面喊道:“殿下,外面出了事情。”
“怎么了?”长公主问道。
“忠靖侯府的儿媳夏氏今日逃了出去,将忠靖侯与夏充这些年的往来密信一气在都察院门口扔了出来,现在陛下那边已经知道了。”婷芳说道。
当时忠靖侯赵成顺为了自保,将与夏充勾结之事扔到了三房头上,并将三房赶出京城,销毁了一切证据。可他们没有料到夏氏保存着早年的密信。
夏充在牢里去世后,曾经满朝煊赫的夏家再也无人提及。赵凝只听说夏氏在忠靖侯府休养,再多的事情,便没有听闻了。
没想到夏氏一直在筹谋,等着与忠靖侯府同归于尽。
“莫要着急,我让人去瞧瞧。”长公主安慰赵凝道。
“我没有着急。”赵凝只是觉得惊讶,她倒没有为忠靖侯府心急,她只关心一件事情,陆云祁会否被此事影响。毕竟,如果忠靖侯府真的因此事而倒台,会否澄清陆家的冤案。可这样的话,天正帝会作何反应?他那等爱惜颜面,会承认是自己判错了案子么?
长公主知道赵凝与忠靖侯府并没有瓜葛,但唯恐外面人的看法影响到赵凝,于是道:“那你还过去用饭么。”
赵凝果断摇了摇头,倒不是因着忠靖侯府,而是不想去见那群议论自己是河东狮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便道:“婷芳,吩咐前面开宴吧。”
“您不过去了?”赵凝问道。
“我陪你在这里吃。”长公主笑得颇是慈和,“咱们不去管他们。”
赵凝听了心中感动,重重点头道:“好。”
两人亲亲热热的吃着饭,互相布菜后,长公主道:“你从前去过江南么?”
“没有去过。”赵凝答道。
“这次你去江南,可要好好尝尝那里的佳肴,与京城全然不同的风味。”长公主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你会做徽州的小吃,是跟谁学的?”
“街上的小摊。”赵凝夹了一筷子时鲜菜蔬,“我长大的地方,有各地的吃食。”
“这样啊。”长公主回忆着江南的美食,不免想起在江南看过的风光,怀念道:“你们到江南时该是夏初了,那边天热得早,虽比不上初春时舒服,可也是十分的好看……”
一顿饭搭配着回忆吃完,待客人离开之后,御前依旧没有传回来什么结果。长公主看了一眼天色,正要留赵凝住下。
“陆大人来接县主过去。”女官过来道。
“他对你倒是很好。”长公主展颜笑道:“我之前还担心过,他待你究竟如何。这几次看下来,京城里那些名气好的,都比不上他。他肯事事听你的,已是最难得。”
赵凝知道长公主也听过流言,忙道:“那只是个误会。”
长公主见她面颊泛红,温声道:“好,我知道。不过就算彪悍些,也没什么,一切有我呢。”
赵凝抓着衣襟,看着长公主,说道:“等我们从徽州回来,就过来看您。”
长公主笑着答应道:“那我等你们回来。”
在所有人将目光汇聚在忠靖侯府长房之时,陆云祁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二房所居的院子里。
“你是?”二房的赵庆辉看着陆云祁,不太确定地说道:“陆大人?”
“辉儿,是谁来了?”屋中的二太太沈氏走了出来。“你是来向赵家人复仇的么?”
他们看着陆云祁,面色坦然,倒没什么惧怕之色,仿佛是早就料到了今日。
“我与你们并无仇怨。”陆云祁语气平静。
“忠靖侯府并非当年立下大功之人,你怎么可能不恨我们?”赵庆辉护在母亲身前,说道。
“但我听说令尊当时想要出兵驰援云州,却被父兄阻拦。”陆云祁见他们警惕地看向自己,神情依旧淡淡。
“你知道这件事情?”沈氏问道。当年她的丈夫想要带兵驰援云州,却无法成行。只能想尽办法,送了点粮食出去。这么多年过去,她还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被湮没在过去,今日竟然还有人记得此事。
“先父正是因此事而郁郁而终。”赵庆辉畅谈了一口气。他的父亲不赞同父兄的做法,可又只能看着他们霸占着别人的功劳,忝居高位。
“现在忠靖侯三房被逐出京城,长房眼看要身陷囹圄,我可以将令尊运送粮食的证据,呈到陛下面前。”陆云祁说道。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赵庆辉不解,他们与陆云祁并没有来往,他怎会出手相帮。
“我知道你们与另外两房为人不同。”陆云祁看向他们,“如若这次你们得了爵位,我只希望你们记得还有赵凝这样一位亲戚。”
赵庆辉与母亲对视了一眼,答应道:“陆大人肯如此相帮,我们定不会忘了这位姐妹。”
出了忠靖侯府,陆云祁背对着暮色,来到长公主府接人。见到赵凝快步朝自己走过来,他笑了笑。
上了马车,赵凝问道:“忠靖侯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陛下可有怀疑到你?”
“汝阳王妃与侧妃争斗激烈,侧妃眼看要诞下孩子,王妃便帮着夏氏,逃了出来。”陆云祁说道:“这件事情很好查,陛下很快便能得知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样。”赵凝放下心来,没有人怀疑陆云祁就好。
陆云祁怕她担心,继续道:“忠靖侯府的事情不会掀起太大风波,想是不日便能解决。”
赵凝点头,实则并未担心。蔡媛与赵柔斗法,她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更何况,她现在有长公主庇护,忠靖侯府没了左不过是难听一点,并没什么。“那忠靖侯府倒了之后,陆家的冤屈会如何?”
“圣上命二房袭爵,毕竟他们也是当年立功之人。”陆云祁回答道。
“这样啊。”赵凝对二房并不了解,只知道二老爷去世之后,二太太与独子深居简出。
“至于陆家的功劳,他本来也没打算给我们。”陆云祁说着摇了摇头,眼中的恨意并不如从前那般浓烈。
赵凝倒不意外这个结果,她拍了拍陆云祁的胳膊以示安慰,旋即将长公主所叙之事说与陆云祁。陆云祁颔首道:“那我着手安排,过些时日便可以出发。”
“好。”赵凝想想自己出行前的准备并不复杂,只需要与赵准和陆宁歆交代一下就是了。
天正帝在金銮殿中,听到此事,亦是皱了皱眉。他清楚云州那起冤案的来龙去脉,并不想承认自己有错,只是命人去查。没过多久,他派去的探子发现了忠靖侯府的二房曾向云州送过粮食。
斟酌再三,天正帝下旨斥责忠靖侯赵成顺为一己之私,夺了弟弟的爵位,今朝圣上裁决,命其归还爵位。
至此,忠靖侯府之事终于结束。
前朝风波乍起乍落,近来后宫平安无事。这几日蔡姝闲暇之时,便会溜到冷宫的地界。
传说这里最开始并不是冷宫,而是一名宠妃的居住地,故而此地虽僻静,却种着各色奇花,初春时节新绿的藤蔓快速抽条,爬升至宫墙之上,反倒是生机勃勃。
韦皇后站在那条小溪水边,手里拿了木瓢,给藤蔓浇水,听见来人,说道:“你又来了啊。”
蔡姝向她走近了些,说道:“你的弟弟还活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韦皇后依旧稳稳地浇着水,似乎并没有被这个消息触动,也像是并没有相信。
蔡姝见她没有说话,继续道:“明镜司前任掌司使戚砼护住了他们一家,现在隐姓埋名,住在戚大人的老家。”
韦皇后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蔡姝。
“我没有骗你。”蔡姝将手中的旧荷包递给她,韦皇后接过来,看了许久,似乎是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鹤羽绣衣,默默站在人群中的青年。
“那日陪你过来的,是现在明镜司掌司使的夫人?”韦皇后问道。
这次换蔡姝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明镜司的人,谁又能将长公主悄悄送进来?”韦皇后戳破蔡姝不想回答的真相,出了会儿神,问道:“戚砼已经死了?”
“对。”蔡姝点头道。
“谁动的手?”韦皇后看向蔡姝,等待着答案。
“那年陛下遇刺,明镜司为了保护他,死了许多人,其中便有戚大人。”蔡姝说道。在这之前,她听到过最多的猜测便是陆云祁趁乱杀了戚砼,以此上位。到了现在,她觉得与其相信流言,不如怀疑是皇帝杀了戚砼。
“你想要做什么,我这里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韦皇后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我只是想让您知道这件事情。”蔡姝坦然看向韦皇后,“我没什么想要的。”
“你年纪轻轻的,不想陪着皇帝,却来我这个已死之人的去处。”韦皇后嘴角含笑。
蔡姝听了不由感伤,“就像您说的,他这种人,陪着也没什么用处。”
“那倒也是。”韦皇后赞同道。
现在的后宫,又有两位年轻宫妃有孕,阮淑妃最近鲜少出风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蔡姝已经失宠,又不愿去做别人的刀子,躲在这里反而很好。
蔡姝忙碌着,不妨瞥到破旧廊柱上的指甲印记,颜色不同,深浅不一,能看出是不同年份的遗留。
她看着这些东西,仿佛听到伤心绝望之人的低泣,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来,你看看这院子里的溪水。”韦皇后忽然唤她,“这院子虽是常年封闭,溪水却是活的,能流往外面。”
“这溪水原是做什么的?”蔡姝好奇道。
“这溪水原是护城河的一个分支,只不过前些年京城雨水勤了些,上游的河水一日冲刷下来,将河道冲宽了许多。”韦皇后说道。
“那现在可还有用处?”
“这倒也没什么用处,最多只能用来浇花。”韦皇后淡声道。
看着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花期大约就在这几天了。蔡姝用木瓢舀了水,一一浇了起来。
第 43 章
蔡姝回了自己所居的祥福宫, 心里隐隐感到不详。今天是个无月之夜,天上繁星遍布,西北角有一颗星星泛着红色。按钦天监的说法, 红色的星星叫荧惑,向来是不祥之兆。
蔡姝望着那颗星星, 看着上面红光越来越重, 心绪更加沉重。
“不好了,走水了, 走水了。”
蔡姝一怔,旋即意识到那红光不是星星, 而是着火。火势最猛烈的方向, 正是冷宫!
蔡姝忙站了起来,起身就要出门, 鱼儿道:“娘娘,这么晚了, 外面那么乱,您要去哪里?”
“我过去瞧瞧, 你守在这里, 哪都不许去。”蔡姝喝道。
“娘娘!”鱼儿从未见过蔡姝这般疾言厉色,忙顿住步子,神态焦急地朝外张望。
冷宫的占地并不广,只有寻常宫殿的四分之一。远远看去, 那处地方此时似乎全被火光笼罩着, 有很多侍卫和太监拿着水桶往那个方向跑去, 还有人大喊着拿水龙过来。
跑到近处, 蔡姝只觉越来越热。大火带来的不止是高温,还有烟尘, 这里的空气很快变得难闻,不少人一边灭火,一边呛咳起来。
蔡姝拿出帕子掩面,却遮掩不了多少。她正要寻水将帕子浸湿,忽然想起来昨日韦皇后跟她讲起那条小溪。冷宫里常年被封锁,若皇后还活着,一定在溪水旁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望着冷宫,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误入,是从另一个院子进去的。她立刻往那个院子跑去,跑了一会儿,她注意到平日里上锁的院子此刻是开着的。
蔡姝一气跑了进去,踉跄着寻找起来,之前打扫的整洁的院落变得到处一片狼藉,墙边时不时有黑色的灰尘掉落下来,火似乎随时能漫过来。蔡姝走着走着,终于看到李有德昏死在地上,随即看见了同样昏迷的天正帝,最后是韦皇后。
“娘娘。”蔡姝上前扶起韦皇后。
韦皇后虚弱地喘着气,头上有血迹,看上去是受了很重的伤,“你果然来了。”
蔡姝看着皇后脸上凝固的血迹,说道:“我带您去看大夫,您撑住,很快的。”
“我撑不住了。”韦皇后摇摇头,怅然说道。
蔡姝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喃喃道:“这是怎么了,下午还是好好的。”
“晚上他过来看我,我想送他上路。”韦皇后笑了笑,像是终于将心里积郁多年的愤恨发泄出来。
“他死了么?”蔡姝忍不住往那个望向看了一眼。
“还活着。我没有杀掉他,他死了的话,继位的该是李贵妃的儿子,我可不想她死后被追封为皇后。”韦皇后看着蔡姝,说道:“他若继位,对你也没有好处。”
“那您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蔡姝问道,这样不计后果的刺杀,只会加快自己的死亡。
“他高高在上了一辈子,我想看他狼狈一些,反正我没有几天了。”韦皇后释然了许多,“我想知道的,我想托付的,你们都帮我完成了,我很感谢你们。今日你既然来看我,我便送你一件东西。”
蔡姝吸了口气,看着韦皇后,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为何入了后宫,想必你自己也是清楚的。”韦皇后说着,回忆起那个与蔡姝相似的面庞,想着那张脸在得知天正帝身世时的平静,旋即是她转身离开的背影。
“等他醒过来后,你算是救了他,他会更加感谢你的。”韦皇后说完后,似乎是力竭,吸了口气,继续嘱咐道:“你可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选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继承人,这样才能活着,知道么!”
“我……”蔡姝哽咽道:“娘娘,您再撑一会儿,我们一起想办法。”
“还只是个孩子罢了。”韦皇后看着她的脸,又觉得她与沈静并没有那么相似,叹道:“那老东西。”
蔡姝看着韦皇后就这样闭上了眼睛,“娘娘,娘娘!”
“水龙来了!”那边灭火的侍卫喊道,几束狭长的水流喷了上去,火势终于开始减小。
救火完成后,他们就要进来搜捡了,蔡姝回过神,轻轻放下韦皇后,帮她理了理衣襟,旋即看向倒地的天正帝和李有德。蔡姝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逡巡,最终从旁边的溪水里掬了几捧水,洒在李有德身上。
李有德一激灵醒了过来,他的眼神先是怔愣,随即看向周围,在看到天正帝之时,眼神惶恐起来。
蔡姝意识到李有德眼神几乎全是恐惧,少有担忧,明白过来,说道:“刚才到底发生何事?”
“娘娘。”李有德将忧惧摆在脸上,不敢再说。
“你要不说,我该怎么救你?”蔡姝叹气道。
李有德听到性命有望,忙道:“刚才皇后想要刺杀陛下,陛下躲避不及,把我推过去挡刀。然后我撞到了柱子上,失去了意识。”
蔡姝明白过来,心里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出神想了一会儿,在李有德催促之前,说道:“那你便继续躺下吧。等陛下醒了,你再醒过来,但你记住,你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是。娘娘。”李有德磕头说道。
蔡姝没有再理睬他,一步一步站在天正帝身边,等到李有德倒下之后,她看着附近有一把破损的菜刀,眼睛不由再次落下泪来。她捡起来,用力在胳膊外侧划了一刀,鲜血很快涌出。
“陛下,陛下。”蔡姝一边喊,一边摇晃着天正帝。
天正帝似乎陷入到极深的昏迷里,紧锁着眉头,他的脑海中都是韦皇后充满怨毒的声音。
“我恨你!”
“如果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我不该帮你夺这皇位!”
“你这些年一直记挂着沈静,她也很惦念着你。若不是我用她家人的性命威胁,她都不肯离开。”
“后来我让人打听消息,说她难产死了,死之前记挂着你,说一定要找机会与你重逢。”
天正帝蓦地醒了,睁开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是你?”他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只恐自己声音高了些,惊吓到眼前的人。
“陛下。”蔡姝轻声道:“是妾身救驾来迟了。”
“是你救了我?”天正帝从梦中恍神,这是蔡姝,于是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陛下在一起,可总有人要拆散我们,我跑啊跑,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陛下在这里,我便跑了过来。”蔡姝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眼睛一直看着天正帝,似乎是极为关心。
天正帝听完这一切,内心在考量,他忽而感受到手上有湿热的东西,低头一看,惊愕道:“你受伤了?是那个毒妇砍的你?”
“小伤而已,陛下还好么?”蔡姝问道。
“我很好。我们回去,我让太医给你包扎。”天正帝一边说着,一边想要起身,与蔡姝互相搀扶地站了起来,正要往外走,听到后面有窸窣声响。
蔡姝顿住步子回头看去,天正帝亦跟着回头,眼神冷了下来。
李有德睁开眼睛,动作迟缓地坐了起来,说道:“陛下,娘娘,咦,我们怎么不在祥福宫,怎么会在这里?”
天正帝听闻此语,问道:“你不记得了?”
“什么?”李有德懵懂地看向天正帝,眼神困惑。
天正帝审视着看着他,蔡姝适时开口道:“我来的时候,李公公虽昏迷,口里直喊着陛下快走。现在醒来毫无印象,想是遇刺之时撞到了脑袋,记不得事了。”说着,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像是牵动了伤口。
天正帝忙道:“快去传太医到祥福宫。”
“是。”李有德说道。他跟随了天正帝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可这一次,他意识到,原来皇帝对他是有杀心的。
到了祥福宫,太医已经候在门口。
天正帝看着蔡姝胳膊上的伤痕,眼中的担忧无法掩饰,待到包扎好之后,他说道:“今日你救朕有功,我要封你为妃,以后便是静妃。”
今日天正帝心情烦闷,去了冷宫,却没料到被发妻所伤,知晓了沈静离开的详情,心中坠痛。睁开眼再看到的便是蔡姝,天正帝心想,哪怕她不是沈静的转世,也是上天怜惜他这么多年的等待。
听到这个封号,蔡姝没有流露出异常,只是道:“为陛下做事,是妾之责,不敢居功希求位份。”
“朕要让整个后宫都以你为尊。”天正帝说道:“近日六皇子身体不适,阮淑妃精力不济,今后协力六宫之权,便交托到你手里。爱妃,不要辜负朕的一番心意。”
“是,妾谢过陛下。”蔡姝行礼道,躬身行礼的同时,她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绷带,心里涌出一种感觉。那不是痛苦,而是冷静和决然。
蔡姝曾觉得在宫中失去价值后,独居一隅也能为母亲求得善终,可她看到韦皇后最后的结局,终于是看透一切。
阿凝曾经对我说过,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蔡姝在心中默默念道。她早该明白,想在后宫中生存下去,须得狠下一颗心肠,抱着舍身饲虎的决意,才能活出一条路来。
皇宫大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赵凝听见消息,再也睡不下去,索性站起来走来走去。及至次日凌晨,她收到了蔡姝成为静妃的消息。
封妃仪式上,天正帝下旨命京城的命妇前来参拜。
众人皆是欢喜道贺,唯有蔡媛面色不虞。
“王妃有心事,何故不高兴?”有人问道。
“这样大的喜事,我怎么会不高兴。”蔡媛强撑出露出一抹笑容。她万万没有想到,蔡姝还能有复宠的一日。封妃便要命妇们前来参拜,这可是皇后才有的殊荣。
中午祥福宫摆宴,众人皆坐下来,唯有蔡媛执意离开。
“王妃为何着急回去?”蔡姝笑问道。
“回娘娘的话,家中有事情,恐是不能领受宴席了。”蔡媛说道。
“既已来了,那便坐下。饭菜已经摆了上来,若有人随意走动,恐生嫌疑。”蔡姝看向蔡媛,说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汝阳王妃?”
蔡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讽刺投毒旧事,自是不敢流露出不满,只能冷着脸说道:“娘娘教训的是。”
“那你可要一直记得我的话。”蔡姝含着浅笑,那笑意却毫无温度。
蔡媛微低着头,脸上满是愤怒。
待众人离开宫廷之后,赵凝留了下来,细问那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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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姝讲完韦皇后的故事,说道:“她的弟弟一家,还要拜托陆大人尽力维护。”蔡姝对韦皇后家人的了解,尽皆来源于陆云祁那里传来的消息。
“这个自然。”赵凝想到这个故事,又想到蔡姝的经历,不由叹了一口气。
蔡姝看见铜镜中盛装华服的自己,只觉这张脸似乎变得陌生,“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凶狠了,变得面目可憎了?”
赵凝看着她一路走来,仅半年的时间,一个带着淡淡忧愁的少女变成今天地位傲然的宫妃。“这没有什么不好。是他们先亮起了獠牙和利刃,你不过是想保护自己。”赵凝声音温和,话语中却传递着力量。
蔡姝柔和一笑,在外人面前裹上的铠甲在此刻经书消退,“阿凝,你真好,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帮我,信任我。”
“嗯,我们是好朋友嘛。”赵凝朝她笑道。
两人这样对着笑了一会儿,蔡姝方道:“皇后说,我们该在后宫中选一位皇子,扶他上位,帮我们达成一些目的。除去汝阳王与六皇子这种无法拉拢的,现在宫中有两位嫔妃有孕,待日后有合适的孩子出生后,我们可以慢慢拉拢。”
“此事我会与他说。”赵凝垂眸略思索了会儿,说道:“等我们从徽州回来,细细商议此事。”
“好。”蔡姝抱了抱赵凝,说道:“一路顺风。”
回去的路上,赵凝想着蔡姝的提议,如果他们真的能在后宫里选一个合适的年幼皇子,待天正帝死后,只要那位皇子顺利登基,对他们来说都是件好事。不过目前看来,这个计划最大的难点便是汝阳王。
赵凝见到陆云祁之后,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汝阳王那边该如何打算?”
“等我们离京,我留下的人会找合适的时机出手。”陆云祁说道。
“你早就打算了?”赵凝问道。他们与汝阳王一家交恶暂且不言,出手换掉一个有继位希望的王爷并不算易事,需要提早筹划才能成功。她本以为最快也要等天正帝那边的态度,没想到陆云祁已经安排好了。
“嗯。我们这次离京,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他无论发生何事,都没有人怀疑我们的身上。”陆云祁发觉赵凝的眼神带着些惊叹,问道:“出行所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赵凝盘算了下,说道;“待会再去看一次阿准,就没有其它事情了。”
“你待会要去看弟弟?”陆云祁问道。
“对。”赵凝点头道。
“你自己去么?”陆云祁又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然不是。”赵凝不解陆云祁为何这样问,说道:“还有杜鹃车夫和护卫,不是我自己。”
陆云祁听到回答,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在沉思。
“你要出门了?”陆宁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问道。
“对。”赵凝察觉到她隐藏的意思,问道:“你也想去么?”
陆宁歆含蓄地表示同意。
赵凝见陆宁歆要出门,自是答应。虽然赵准并不清楚他们真实的关系,可她之前铺垫过,她认得一位与姨母病症相同的姑娘。更何况他们是同龄人,见一见没什么不好。
“那我们一起出门了。”赵凝招呼陆云祁一声,拉着陆宁歆出去了。
陆云祁目送她们的背影,忽而笑了一下,似乎是无可奈何。
坐着马车,一路到了赵准的住处。
今日是太学的休沐之日,赵准坐在家中读书,听到大门响动,起身一瞧,看到姐姐带着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过来了。
“这是阿准。”赵凝在路上与陆宁歆说了个大概,然后又与赵准道:“这是宁歆,我之前同你说起过她。”
赵准明白过来,忙向她问好,“你们快坐,我去倒杯茶。”
赵准来到厨房,煮起热水来。他一个人独居在此,家中除了必要之物,没有糕点果子之类的,好在上次赵凝来的时候,带了茶叶给他,才不至于全无准备。
陆宁歆在院中踱步,看到廊下的架子上挂了一个小小的弓弩,她伸手拿了下来,来回摆动了一下。
赵准端着托盘,说道:“茶来了。”
“这是什么?”陆宁歆问道。
“这是千机弩,我自己做的,刚涂了清漆,故而放在外面晾晒。”赵准说道。
“和一般的弓箭不一样。”陆宁歆伸出手,搭扣了一下弓弦。
“我是按着古书上的记载,琢磨着改的,不知道对不对。”赵准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前段时间他得了一本古书,试着做了些东西,形状倒是能模仿出七七八八,但不知道实用性如何。
“做这个做什么?”陆宁歆看了一眼赵准,问道。
“我想用来防身。”赵准解释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我做这个出来,也许能保护我在乎的人。”
陆宁歆垂眸看着手上的弓弩,从一旁的木架上拿起箭矢,搭靠在上面,射了出去,正中不远处种菜的木架。“还不错。”
赵准看自己尝试的东西真的有用,笑了起来,说道:“我还有几样差不多的东西,你要看么?”
陆宁歆看着他,没有反对。赵准想起来她的病情,拍了下脑袋,立刻走了进去,拿出各色的小玩意。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就这样通过器物交流了起来。赵凝坐在一旁,时不时搭一句话,大多数时间看着他们聊天。陆宁歆这次能和陌生人交流,是好事情。
及至离开的时候,赵准见陆宁歆反复拿起一件弓弩摆弄,将它拿起来递过去:“这个你拿着。”
“可我没有带什么东西和你换。”陆宁歆认真说道。
“不需要交换,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不是么?”赵准笑着看她。
陆宁歆盯着他,似乎是想将面前人的长相记住,良久,在赵准快要撑不住笑容时,她接过了那件礼物。
目送着陆宁歆上了马车,赵准没有忍住,轻轻拉了赵凝的衣袖,问道:“她与阿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凝看着他挣扎的表情,说道:“你已经知道了?”
“忠靖侯府威逼你嫁给陆云祁,对么?他对你好么?”赵准知道最近陆云祁名声渐好,他虽高兴,可仍旧担心,今天在见到陆宁歆之后,有了更多的猜测,再也忍不住将疑问全盘托出。
“他便是当年将我们从柔然铁蹄下救出来的少将军。”赵凝说道。
“原来是他?”只肖这一句话,赵准之前对陆云祁的看法和猜测,一瞬间全变了。
“对。”赵凝解释道:“我们两个没什么,我只是在报恩。”
“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恩公的大恩大德。”赵准抱拳说道。
“等我从徽州回来,再来看你。”赵凝嘱咐道:“好好照顾自己。”
赵准连连答应,新潮接连起伏。陆云祁竟然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那位姑娘便是她的妹妹,这着实震惊了他。
等到赵凝一行人离开了很长时间,赵准才回过神来,收拾起今天拿出来的东西,把它们归拢在箱子里。将箱子重新推回床底,赵准见到地上有一个红色的锦袋掉落在地上,那是他自小携带的平安符。
赵准忙捡起来,发现是系带连同平安符本身的线一齐断了。见它破损成这样,赵准不敢再戴,想要收起来,不经意注意到里面原是有一张纸,他顺手取出来看,红笺上写的是“长乐无忧”。
之前他翻找母亲的遗物,一直没有找到任何与生父相关的东西,直到今日他偶然间打开了这个平安符。
太学里有一块碑,是天正帝继位时亲手所书的《劝学》,那上面的字迹与这平安符中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第 44 章
乘马车出了京城换了水路, 赵凝第一次坐船,便没有坐在船舱里,而是靠站在船舷上往外瞧。春夏之交, 雨水变得愈发勤了,运河河道河水丰沛, 从上往下瞧深不见底, 偶尔能看到有鱼儿跃出水中。
“头不晕么?”陆云祁陪她站在一旁问道。
“不晕,反而清醒得很。”赵凝声音雀跃, 显是活力十足。
陆云祁原本担心她从未坐过船,还带了一些缓解头晕的药物, 现在发现果然用不上, 倒是符合他的一贯认知。自他认识赵凝以来,从来没有发现她有委顿的时候。
清晨时分, 河道两边有力夫货船上搬运着货物,不时有号子声传来。赵凝听了听附近的喊声, 发现听不懂此地的声音,随即晃了晃脑袋, 问道:“你似乎也不晕, 以前坐过船?”
“嗯,以前去江南查过不少案子,坐过许多次船。”陆云祁答道。
“我说呢。你会划船么?”赵凝又问道。
“不会。”陆云祁轻轻摇头,他已经习惯了赵凝时常跳跃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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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我们改天闲下来一起学划船吧, 我觉得很有意思。”赵凝在京城时候, 虽见过长公主府有人在内湖中划船, 那时候便想试试, 只不过没有时间。今次他们出门,想是可以试试了。
“好。”陆云祁答应道。
船进了深水区, 晃动了一下,赵凝的身形跟着摇晃了一下,陆云祁忙伸手想要扶她,见赵凝很快稳住身形,只好收回手。
赵凝并没有因为刚才那一晃而觉得害怕,反而靠坐下来,伸出手拨弄起了水,掬了一捧上来。同之前看的有所不同,掬起来的水清澈无比,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金光,颇是好看。
“不错。”赵凝满意道,旋即分开五指将手中的水洒落下来。
中午船上的厨子做的是鱼肉,客船并不打渔,鱼是之前靠岸停泊时买的。赵凝见船上的鱼多,便借了个火盆,搭上架子,抹上酱料烤起鱼肉。
“食谱上说了,这鱼炒和煮味道皆一般,唯有烤制味道极好。”赵凝期待地看着鱼身上有油光闪光。
“闻起来很香。”陆云祁帮着在一旁添炭。
“等我将鱼烤好了,分你一半。”赵凝一边烤着,一边往上撒料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慢慢烤,不急。”陆云祁答应道。
鱼肉被慢火烤的表面焦黄,赵凝看了看火候,将鱼收了回来,放在盘子里冷却,待到差不多了,她将鱼一分为二,递给陆云祁,“快尝尝。”
陆云祁接过,外酥里嫩,味道鲜美,偶有酱料味道并不会喧宾夺主,反而让鱼本身变得更加好吃,“很好吃。”
赵凝尝了一口后也觉得满意,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烤着吃,看来以后都可以这样做。”
“等我们下次靠岸,可以继续卖鱼烤来吃。”陆云祁提议道。
赵凝自是答应,心里有了各种想法,近日他们都在船上,每天都会吃各种新鲜的鱼,大可以试试所有的做法,这样一来,又做到了练习,也能改善口味。毕竟船上虽有专门的厨子,可手艺只是果腹而已,比不得一般宅邸里的厨子。
他们此行并不是急差,大可以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就这样一路坐船,两人到了吴州,收到了天正帝的一道旨意。
天正帝许是抱着物尽其用的心态,知道赵凝与陆云祁去徽州祭祖,索性又丢了一个烫手山芋过来。今年南边来朝贡的洪山部落,运送的贡品被塔州那边的山匪打劫,可当地官员缉拿了数日,都没有捉住山匪。
塔州距离徽州不远,故而天正帝命其顺路查探一番,尽早破案。
“这案子好查么?我听说山匪们连夜逃窜到了其他州县。”赵凝问道,此刻他们正一起坐车,前往吴州知府衙门。
“我已经查过了。”陆云祁看着外面,是与京城并不相同的热闹景象,说道,“这案子并不复杂,作案者名叫黄三,是塔州当地人。只不过府衙并不想将案犯捉拿归案,故而一直悬着。”
“为什么?”赵凝不解,偷盗贡品向来是大罪,若是皇帝怪罪下来,当地官员一个也跑不了。
“洪山部落声称被劫掠的贡品有价值高昂的雪灵芝,是他们那里独有的一种药材。实际上并非如此。”陆云祁说道,“他们携带贡品入边境关隘之时,关内的守卫查验过他们带的贡品,并无此物。”
赵凝听得明白,说道:“也就是说,抢掠是真,但抢到雪灵芝是假。”
“对,送贡品的人因痴迷赌钱,将东西输干净了,正巧半途遇到打劫,才将罪名都推到了黄三头上。”陆云祁说出前因后果。
赵凝想起一事,问道:“你之前说过那些匪寇中,有的人因为无可奈何才上山的,那黄三也是么?”
“嗯。”陆云祁点头道,“他盗取雪灵芝,是为了救人。”
“那他救的人如何了?”赵凝知道那雪灵芝并不存在。
“还活着,想是又找到了别的门路。”陆云祁说道。
“难怪无人愿意缉拿他。”赵凝叹道,这案子真的是一团乱,“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假装查探一番,将洪山部落的事情照实奏给皇帝,至于黄三,除了这次抢劫以外,并没有犯下过其它罪名,只要他逃得够久,便不去管他。”陆云祁看了一眼前面的知府衙门,里面的人陆续走了出来,“我们这一行的重点还是要找到王公公。”
“嗯。”赵凝点头赞同,说着,他们到了知府衙门。
吴州知府名叫韩河山,今年刚过三十,在大晁算得上年轻官员,此时却苦着一张脸,直似老了十多岁,“大人,我们实在是抓不住那匪徒啊,下官派了衙役过去,可那黄三已经跑到其他州府了。”
“跑到其他州府,为何不上报给巡抚,让他协调各州府兵力,抑或者直接派兵过来剿匪?”陆云祁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巡抚大人每年都在剿匪啊,可土匪们都狡猾得很,像是能窜天入地,经常是这个山头没人了,过几日又在另一个山头聚集了。我们这里的老百姓听说他们,都害怕得紧。”韩河山愁眉苦脸道,“下官真是无可奈何啊。”
“他们既是经常抢劫东西,难道就无人销赃,你拿不到土匪,还捉不到负责销赃的人?”陆云祁眼里似有微光,说道:“知府若是办差没个主意,也许该去换个差使做。”
韩河山被问得哑了火,抓耳挠腮起来,良久憋出一句:“这不等着您主持公道么!”
陆云祁不再与他攀谈,说道:“此事我会细查,这几日你让手下随时听我调遣。”
“多谢大人解我这燃眉之急,大人若是查到了贼寇下落,下官感激不尽。”说着,韩河山再次行礼。
陆云祁吩咐道:“从今天起,吴州府出入须得盘查,任何人不得与匪寇传统消息。我这几日会前往其他州府,让他们一同协查。”
韩河山忙不迭道谢,陆云祁没有听他继续聒噪,走了出去。
赵凝看着韩河山一副无能至及的样子,心里好奇,出门便问道:“这人是怎么当上知府的,怎么看起来这么怂啊。”
“他倒是挺有能力的。”陆云祁所辖的明镜司对大晁官员的品性,怕是比皇帝和吏部都要清楚。
“他是再跟你装傻?”赵凝更加不解,同时担心起来,“他不会是要突然坑我们吧?”
“放心,我们这次暗地里的调查,不会让吴州府的人知道。”陆云祁用来寻找王公公的人,都是多年的心腹之人。
“那就好。”赵凝放下心来。
回到驿站,赵凝与陆云祁暂且歇下,准备明天去塔州。之前调查王公公的去向的探子反馈,塔州是最可能的一个地点,且此地与吴州接壤,亦是那匪寇黄三的逃亡地点。他们可以借着追查的名义,偷偷调查王公公的潜藏之处。
次日两人到了塔州,陆云祁派司镜等人潜入城内四处探查,自己则与赵凝到了当地的绣坊查看。
这是一早商量过的地方,反正明面上的查探是做样子,私底下的暗探们查的才失他们真正的目的,他们两个闲着也无事可做,赵凝好奇江南一带的和绣工,便来瞧瞧。
“这里虽比不得苏绣,可也算得上有名的绣品了。”赵凝对着一副绣如意云纹的帕子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去苏州瞧瞧。”
陆云祁算了下时间,恐是不够,说道:“这次要是来不及,后面定会有机会过去的。”
“其实我们云州的刺绣也不错,可惜连年战乱,绣娘们要么逃了,要么手艺失传了。”赵凝看着挂在两边的绣品,颇是遗憾。
“我记得我家中曾有老仆会这些。”陆云祁亦是有印象,云州刺绣色彩秾丽,与面前之物似乎很有不同。
赵凝道:“这个颜色搭配雅致一些,且绣工有所不同。”
两个人慢慢地走着,细细地打量着周围,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陆云祁看着赵凝在盯着一张绣品看得出神,说道:“若是喜欢,可以带回去。”
“你说得很对。”赵凝拍了一下手,“险些忘了,回京城时得给他们带礼物,正好一人买一份。”
陆云祁便等着她挑东西,挑完后付账,让随从搬到马车上。两个人则是在街上闲逛,此时还未到晌午吃饭的时候,正好可以在街边买点小吃。
“这是时令东西,云州和京城都没有,只这里的人喜欢做。”赵凝双手捧着一包青团,递给陆云祁一个,自己低头又吃了一个。
一路上,陆云祁一直接受赵凝投喂,此时自然地伸手接过,吃了进去。很快,赵凝又从另一个摊贩那里买了梅花糕,说道:“这个你也尝尝。”
陆云祁同样不假思索地接过,正要吃,赵凝拦他道:“吹一吹,这东西是裹着油的,存着热气,外面感觉不出来,里面可烫得很。”
陆云祁便依言吹了吹,方才放入口中,慢慢嚼着。他对食物并没有太大的偏好,但只要是赵凝给的,他都会接过来吃。
逛了一条街,吃了个六分饱,塔州城不大,两人踱步来到了城门口,此时一辆马车就要出城。
“什么人?”为了缉拿匪寇,塔州城同样在盘查。
“我们家老夫人这几天想外孙女想得紧,故而出门看看。”车门外的车夫说道。
“我看看。”守卫说道。
车夫回头说了一句,打开轿帘,守卫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是一位看上去年近六十的老妪,皮肤虽然已经生了皱纹,手上并没有茧子,想是保养良好,并不会与土匪掺和上关系,于是放行。
赵凝站在不远处,虽没有看清楚马车内的样子,还是察觉到了异常:“那人不太对劲。”
陆云祁见赵凝有话要说,便微微弯下腰,听到赵凝耳语道:“你看那老夫人出行,怎么可能只带男仆从,没有丫鬟婆子陪着?”
“那人是谁?”陆云祁问一旁的侍从。
侍从是塔州本地人,是县令派来帮着陆云祁查探的,当即回答道:“那是本地一富商家的老夫人,寡居多年,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吴州府,想是出城探亲。”
陆云祁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吩咐拭镜:“跟上去瞧瞧。”
马车渐行渐远,坐在马车上的老夫人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远的塔州城,长吁了一口气,可算是出来了。
“你们快着些,一直往西走,路上不必歇了。”老夫人朝马车外吩咐道。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一甩马鞭,加速往前跑去。可他知道老夫人年纪大了,并不敢十分催动马匹,只让它比平时更快些。
一直到了晚上,靠近镇中,老夫人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来,使了银钱,在一户人家住下。那户人家见她年纪大了,出手又阔绰,自是没有怀疑什么,便将他们主仆二人安顿下来,并置办了好菜好饭给他们。
吃过一顿热汤饭,老夫人紧绷着地一根弦终于是松了下来,准备躺在床上休息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老夫人内心一凛,下意识间,只想吹灭油灯假装屋内无人,却又一动不敢动。
门被从外面推开,有人说道:“哟,老夫人,您不是要去吴州府看女儿么,怎么到了镇上?”
老夫人听到这话,以为是城门守卫,心下一松,说道:“我年纪大了,身子疲乏,只好在赶路歇一歇,明日在进城。”
“可你走的不是去吴州府的路。”门外走进来几人,其中便有赵凝和陆云祁。
老夫人看着来人不是守卫,心里一紧,仍是强撑着说道:“你们是谁,为何要擅闯我的住处?我可一把年纪了,你们欺负我这个老妇,可是要伤天理的。”
陆云祁说道:“王公公,躲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了。”
老夫人的左手在袖中捏紧,面上只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难道王公公要见一见当年在宫廷中的故人,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么?”陆云祁盯着王公公,看着他眼神中的镇定在一瞬间散作乌有。
王公公跌坐在床上,说道;“你是明镜司的人。”这些年,他收养孩童,伪造自己的来历,假扮成一个妇人,到了现在的年纪,本以为平安无事,还是被发现了。他心中后悔,若是早点知道明镜司的人过来盘查就好了,若能早一天逃走,就不会被发现。
“正是。”陆云祁回答道。
“你的父亲明明是张首辅的一手提拔起来的,又何必为现在的皇帝卖命?”王公公叹了口气,摇头道。
“我若不为他卖命,王公公可有别的门路?”陆云祁打量着王公公,平静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公公反问道。
“我听说公公那里有一张先帝留下的密信。”陆云祁说道。
“我没有这种东西。”王公公矢口否认。
“公公既没有,我便将公公带回京城。公公若是有,我便让你安享晚年,不会再有人查到你居住在何处。”陆云祁的语气平淡,但多年在明镜里养成的习惯,让他在几句话之中打垮一个人的防线。
王公公警惕戒备地看着陆云祁,不再否认那封书信,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是一个最胆小的人,我知道信在我这里不安全,可信从我这里拿出去更危险,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它是一个烫手山芋,公公为它躲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躲一辈子不成,不如将信留给我。”陆云祁看向王公公,“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比我更想发挥这封信的价值了。”
“那你该让我如何相信。”王公公摇头道,“我可听说,你娶了定惠长公主的义女,长公主对先帝有怨,在关键时候背弃先帝,你和他们一伙,我怎么信你?”
赵凝见状说道:“您说您是胆小之人,可若是真的胆小,不会一直保存着那封信,销毁它岂不更加安全。既然您将它留下来,定然是想看到先帝遗命重见天日的那天。长公主是我的义母没有错,可长公主对其他兄弟同样是手足之情。当年她帮安平王是因为被他蒙蔽,今朝醒悟,便想着来寻找当年遗落下来的证据。”
王公公闻言一愣,当即说道:“她后悔了?”
赵凝轻轻点了下头。
王公公似乎是想了很久,想了这些年的许多事情,从少时见到皇子公主们在宫中玩耍,又想到这么多年自己隐姓埋名,担惊受怕,终于道:“留在我手里,确实没有什么用。你们要是真的这样做,我死后也能去见先帝了。当年我历经千辛万苦,拿到那封信,本是想要将这封信送给首辅张维,可我还没出宫就被追杀,继而掉入了护城河中。幸是先帝避佑,我活了下来,可也失去了记忆。直到三年后,我在街边听到了张维的死讯,方才记起旧事。”
王公公讲述这些年的苦楚与心酸,最后道:“我将书信藏在我的孩儿那里,只不过您要是拿到,也得有合适的人才能发挥出这封信的力量。”
“这封信写了什么?”陆云祁问道。
“陛下想要将皇位传给济阳王。”王公公答道,“可是济阳王已经死了,他的孩子现在只是个子爵罢了。”
“此事我们会慢慢筹划。”陆云祁承诺道。王公公从他的脸上看出认真意味,旋即说了那封信的地址。
只要得了那封书信,他们就算是多了一个保命符。若是天正帝真的想在他们事情未成之前对他们下手,那便将这封信公告天下,也能好好闹上一场。
这条路会很难,可今日他们承诺了王公公,便是想要努力去做到。
得了线索之后,陆云祁吩咐手下,将王公公的退路安排好之后,方才离开。一路回到了吴州府,他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站在驿馆门口,赵凝与陆云祁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忽地有人冲了出来,挥舞着菜刀,骂道:“狗官,我黄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牵累旁人。”
明镜司的守卫反应极快,当即将冲出来的人按倒在地,只肖片刻的功夫,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黄三,这不就是那个逃脱在外的匪寇么,赵凝心道,他不是藏的好好的么,没人真的想抓他啊。
陆云祁同样觉得困惑,只不过他在外人面前,鲜少流露出自己的表情,只是看着地上不断挣扎的黄三,问道:“抢夺贡品,刺杀朝廷命官,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我知道,可我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让你冤枉了其他人!”黄三大喊道。
“我要冤枉谁?”陆云祁垂着眼睛说道。
“你要是不打算冤枉人,为什么要盘查各个地方,为什么要威胁韩大人革职?”黄三继续喊道。
韩大人?这个称呼,在场中人听到,皆是面色奇怪。
陆云祁与赵凝对视一眼,心道,这可又有的忙了。
第 45 章
“这是怎么回事?”韩河山想是听到动静, 从府衙的方向跑了过来,看着倒在地上的人,连上露出惊愕神情, “黄三,竟然是你。”
旋即, 韩河山露出钦佩之情, 朝陆云祁拱手道:“大人果然实力高强,这么快就抓到了匪徒, 佩服佩服。”
“我倒是没想到,查来查去, 这人一直躲在吴州城里面。”陆云祁看向韩河山, 笑意渐冷。
“我也没想到。”韩河山脸上惊异的神情丝毫没有掩饰,随即斥骂道:“这群酒囊饭袋废物衙役, 等明天我挨个打板子。”骂完后,他重新看向陆云祁, 说道:“这犯人我今晚便带回去关起来,严加审问, 定然将赃物藏匿之地拷问出来。”
陆云祁没有多看他那夸张的动作和表情, 只是道;“那追查赃物一事,就交托给韩知府了。”
“那是自然。”韩河山忙答应道,旋即亲手推开驿站的门,送陆云祁和赵凝进去。
进了驿站, 赵凝轻声问道:“他们是一伙的?”
“剿匪虽一向是件难事, 可屡次剿匪都没有成功, 一般是官匪勾结。”陆云祁说道。
“那赃物他们会交出来么。”赵凝担心地看了一眼四周, “他们会不会半夜来偷袭,我们要不要提早做准备, 哎,这次出门,我防身的东西都没有带啊。”
“如果他们不想闹大,便会识趣将赃物交出来,反正也不值几个钱。”陆云祁看了一眼院墙的高度,“今晚诸多绣衣使会守在驿站,除非他们能调动极多的人马,否则打不进来。”
“但要是调动人马太多,就与谋反无异了。”赵凝了然道,这群人官匪勾结,想的是要活命,而不是搏命。
吴州府衙门,知府韩河山看着跪在地上的黄三,用手指着他连连颤抖,怒道:“我不是让你躲在那里,不许出来么?”
黄三壮着胆子回话道:“可是我听说您因为我的事情会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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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位,您待我们好,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不能连累您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逃亡外地,他们只会搜查你的下落。你今日见了搜查立刻回来,人人都知道你躲在附近。你族中之人都会因你的行动受到牵连。”韩河山知道黄三是讲义气才回来,可这一举动打破了他之前的布置,他不免愁苦起来。
“那怎么办?”黄三懵了,说道,“我不怕死,求您想想办法,只要不连累您和我的族人,我怎么样都成。”
“你不怕死,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她才大病初愈,怎受得了这种消息。”韩河山被气得头有点晕,长叹一口气,“你啊,不该自作主张跑出来。”
“那要不要起一场火,伪造黄三被烧死的现场?”旁边的师爷出主意道。
韩河山本来已经快要消散的怒气再次膨胀起来,道:“你也是个蠢货。烧火能把人的骨头也烧的一干二净么?陆云祁明早看不到尸首,能相信我们的话么?”
“那该怎么办啊。”黄三愁得直掉眼泪。
韩河山思索了一会儿,有了主意,吩咐道:“罢了,愁也无用。叫你母亲来,我们须得冒险一试,才能有活命之机。”
一夜在忙碌中过去。次日一早,陆云祁与赵凝慢悠悠地吃完走饭,踱步来到知府衙门,等着看韩河山交出赃物。
韩河山一夜没睡,脸上的胡茬多了不少,见到他们,迎上来道:“大人和夫人请随我来。”
陆云祁进去坐下,只是问道:“知府还没有将赃物追回?”
“赃物已然得了,只不过这件事情我们又查证了一番,发现了内中有隐情。”韩河山端上茶水,态度极为恭谨。
“难道你查了一夜,忽地发现抢夺货物的人不是他么?”陆云祁问道。
韩河山噎了一下,说道;“当然是他。只不过这人犯虽误入歧途,可是本性不坏,他偷盗贡品,实则是想给母亲治病。”
陆云祁听了不置可否,赵凝坐在一旁,也没什么反应,韩河山看着他们两个无动于衷,也只能站在那里。三个人不发一言,像是有一种诡异的默契,一起在等待什么。
屋内长久的沉默下来,直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哭声,“儿啊,你做这一切皆是为了为娘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人怎么活。”
“老婶子,你可不能想不开啊。”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喊道。
韩河山第一个走了出去,赵凝与陆云祁对视一眼,一同往外走,刚走到大门口,正看见刚才没几个人的地方此刻挤满了人。一位老妇正抱着三尺白绫准备投缳上吊,旁边的人一齐拉她:“可不能这样啊。”
“你儿子是一片孝心,大人必不能判他死刑的。”
“最多关个三两年便能出来了。你要是死了,他出来时可怎么过?”
“我心里急啊。”黄母大声哭道。
府衙门口闹得厉害,知府自是不能装作没有看见,当即第一个冲上去,斥责道:“唉,你们这群人,只知道一些小的道理,却不知道咱们大晁国法森严,更何况现在有陆大人督办此事,怎么能徇私枉法?”
大晁一向重视孝道,孝字大过天。围观者听着知府言语,自是不解,纷纷吵嚷起来,只道母子艰辛,为了救命的药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怎能就这样判他去死。他们虽不敢明说,对陆云祁的怨怼已经快露在外面了。
赵凝站在一旁看得分明,昨日知府将人带回去并不是为了寻找赃物,而是要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好让他们趁此机会将陆云祁架起来,按照他们的主意断案。纵使陆云祁并没有对他们下手的意思,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了。抢掠贡品向来是大罪,今日要是敢当着众人的面把犯人随意放了,日后在天正帝那里,也不好交代。
她不禁垂下眼睛,想着最近他们想尽办法要让陆云祁的名声变好。可这个计划总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遭遇意料之外的事情。
陆云祁站在那里挨着众人拐弯抹角的嘲讽,面无表情,只是冷眼看着知府韩河山在那里长吁短叹,左右为难。
眼看着一场闹剧将要更加激烈,众人的情绪更加高涨起来,忽而有人报说:“□□寺前面的湖里忽然涌上了一堆鲤鱼,不知是什么缘故。”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好奇,当即结束吵嚷,前往观看。□□寺离知府府衙并不远,只一刻钟脚程,没一会儿,大家便都站在了湖岸前。
湖水算不得深,约莫一丈左右,鲤鱼们不知平日里躲在哪片水草下面,此时全都涌了上来,不约而同地游到一处,翩然摇摆,甚是吸引眼球。
“这湖里以前没有这么多鲤鱼啊,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哎,这鲤鱼游得似乎有规律,瞧,它们竟是组成了一个字。”
“是个‘孝’字。”围观者们见此情景皆是惊异,其中有人感叹道:“古代有孝子卧冰求鲤,想是黄三母子今日之举感动上天,故而在佛前降下谕示。”
“正是此理了。”众人说着,目光再次投向陆云祁。
赵凝适时开口道:“此吉兆既是在佛寺面前出现,不若大人进去摇一摇签筒子,如果佛祖肯宽宥案犯的罪行,自是能给一个上上签的。”
陆云祁轻轻颔首,当着众人的面走入佛堂里,跪倒在地,闭着眼睛祝祷了一番后,摇掷出了一个竹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围观者屏息凝神,等着最终的结果,赵凝拿起来一看,说道:“是上上签。”
“好。”众人伸长了脖子看着竹签,纷纷鼓掌,“佛祖是怪罪人偷盗的,但今天肯原谅黄三的罪过,说明他的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陆云祁便道:“既如此,我给陛下写折子陈述今天的事情。”
对天正帝来说,佛寺前出现祥瑞之兆,比人的言语更能说服他。昨夜绣衣使们查知韩河山有异动,意图利用民意威逼陆云祁放过黄三。赵凝知道后,便出了这个主意。
方才在场者气氛高昂,只有知府韩河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此时上前行礼道:“那多谢大人了。”
陆云祁淡声道:“职责所在。”他说完,正要打算和赵凝离开此地,却发现韩河山几步跟了上来,说道:“大人若有空,不如与我们一同去一下赃物藏匿的地方。”
按道理讲,事情已经按照韩河山等人的期待解决了,可不知为何,他竟是做此邀约。陆云祁看了一眼赵凝,见她没有反对,便随着韩河山一起出了吴州城。
一路坐着马车,行了近十里地,眼见着路越来越偏,终于停了。在韩河山的引路下,他们来到一处山谷之上,看向下面。
下方是一片平湖,湖旁边是辽阔的土地,田地里种植着大片的水稻,再往不远处,地势稍高的地方则修盖了房屋,此时正值傍晚,暮色之下,有忙碌完农活的人往家中走去。
韩河山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大人可知道这是哪里?”
陆云祁看了看,已知答案:“这是黄三所在的匪寨?”
韩河山没有否认,反而苦笑了下,说道:“耕织传家,每个人都是辛辛苦苦过日子,何以称匪。”
“他们为什么躲在这里?”赵凝问道。
“今上与先帝的父亲笃信道教,曾经将许多田产赐给天下道观。及至永兴初年,先帝即位伊始,苦于国库不丰,想要收回这些土地,使之重新成为可以纳税的田地。可道观兴盛了许多年,不少达官显贵成为了他们的信徒,其势力依旧强大。负责此事的官员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徐徐图之,逐步收回土地。另一派则为了讨好先帝,急于见到成果,便将普通百姓的土地算作寺庙的土地,强征了回来。失去土地的人便只好背井离乡,有的人成为匪寇,还有的人,就像他们,自称匪寇,实则搬入荒林,从头开垦。”韩河山讲述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故事,目光幽深起来。
赵凝看着下面的景象,阡陌纵横,炊烟袅袅,宛如一处桃花源了。她看了许久,想起了此行目的,说道:“我记得徽州的杨家因田赋一案获罪,就是因为此案么?”
韩河山答道:“正是。杨家有两位大人,一位是驸马爷,常年待在京中。而另一位小杨大人在江南做官,主张延缓道观收回田产,并参奏其他官员侵占百姓土地,可他参奏的官员,是首辅裴昱的门生。裴昱为了护住自己的党羽,便发落了小杨大人。”
那个爱听戏的皇帝刚即位的时竟还下过政令,后面却一心沉迷唱戏。赵凝想,也许正是因为急于求成,才喜欢唱戏。毕竟,若是比快,没有什么比俗语里常说的,“六七步万水千山”的戏台更能符合他的心意了。
想起长公主的恨意,这个故事里的小杨大人想必早已经离世了。
韩河山复又低头看去,“其他州府的事情,我管不了,可吴州境内的匪寇们,凡作恶多端者,都已被我扫除干净。剩下的这些“匪寇”,只是躲起来想要过平静日子的普通百姓罢了。”
“你现在身为知府,若想将他们重新吸纳为良户,可以轻而易举的完成。”陆云祁说道。
“可我听说陛下有意赐予天下佛寺土地。”韩河山看着远处忙碌的夫妇,与他们在田地附近玩耍的孩童,“若再过些年,又出现先帝刚即位时的事情,他们这几十年的艰辛又成了一场空。”
“知府大人体恤百姓,我们自是没有反对的道理。”赵凝察觉出不同寻常来,“您与杨大人是什么关系?”
“小杨大人曾资助过我读书,虽无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义。”韩河山回答道。
“您之前防备我们,怎么现在又肯和我们说这么多?”赵凝问道。
“那湖里的鲤鱼夫人是如何安排的。”韩河山不答反问。
“我让人提前在竹筒里塞满鱼食,再按着“孝”字在里面插好竹筒。”赵凝并不惊讶他已经看了出来,一一说来,“至于那些鱼,昨儿连夜买的,今早趁和尚们没起床时候放上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如此。”韩河山失笑道,他没有再问竹签的事情,心里已经猜到了原理。
赵凝明白过来,韩河山为什么引他们到这里来。因着他们布置了鲤鱼等物,韩河山觉得他们可以拉拢,但又因着其它缘故,心里不是十分信任,故而将两人带到这里来,援引旧日杨大人的事情,想要以前人之事感化他们。
他这样担心百姓,倒是一个好官,赵凝笑了笑,又看向陆云祁,陆云祁说道:“那封折子你放心,我不会将黄三推出去的。”
“夫人和大人心系百姓,韩某感激不尽。”韩河山躬身行礼道。
回到城中,陆云祁写了封奏折,等天正帝回复的空隙,就陪着赵凝去徽州祭祖。韩河山听他们要去杨家,便也要跟着一起去磕头。
“韩大人,一年四季,你可以换个时候再过去。”陆云祁并不想带上他一起出门,他一路与赵凝出门,虽有随从,但随从们自觉不打扰他们两个,现在这位,着实摸不准。
“今上登基之后,长公主命人重修杨府,不许人随便进去。下官已经许久没去杨府了,只能厚着脸皮进去沾光。”韩河山知道他们两个是好人后,不再客气,硬要跟着过来。
陆云祁见他如此,不再多说,只好当没看见。可一路上,韩河山自诩东道,连连想要请他们吃饭。
这日陆云祁照旧与赵凝同乘一车,半路上下来休息,还未坐下,韩河山便从不远处凑了过来,说道:“我听说夫人似乎没有来过这里,大人之前来过这里办公差,想是都不了解此地的景色。我给你们细讲讲,这白墙黛瓦是咱这的特色,远远瞧去,犹如笼罩在水墨之中,很是诗意,您在看这马头墙。”
赵凝第一次来,对此地有一种不知名的感觉,故而听得极其认真。陆云祁坐在一旁,虽不想听人聒噪,也只能继续听着。
及至晚上,刚到了驿站,韩河山再次凑了上来,招呼他们坐:“大人与夫人坐,我已经让厨子备好了上好的菜式招待,还请千万不要与我客气。”等他们坐下,韩河山便介绍起菜式:“咱们这里口味清淡,再往南一些,口味便要辛辣许多,也更咸一些。”
说到各地美食,赵凝更是清楚,当即与韩河山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直说了快半顿饭的功夫。
陆云祁低头看着桌子上的菜,温声道:“会不会凉了,我让人热一热。”
赵凝回过神来,低头说道:“这就吃,不用再热了。”
就这样过了一天,两人晚上仍要假装睡一间驿馆,赵凝洗漱之后,想要歇息,看见陆云祁正在灯下看东西,而且不是密信,于是道:“怎生这么晚还在看书。”
“你先歇下吧,我再看一会儿就睡。”陆云祁抬头说完后,又低头看书。
“这么好看,是什么书呀。”赵凝好奇地走了过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陆云祁看闲书。
陆云祁合上手里的徽州游记,说道:“不是什么好书,只是办案需要,正好看完了,睡吧。”
“好。”时辰已经晚了,明日还要赶路,赵凝没有再问,两人一起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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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韩河山仍旧想给两个人做向导,却被陆云祁婉拒,“我们已经知道此地有何景色了。”
“您怎么会知道,您直到这里的月牙湖几时涨水,几时最好看么?”韩河山并不相信。
陆云祁答道:“最近是丑时涨水,辰时最为好看。”
韩河山又问道:“那您直到往前再走十里,那里有何奇异之景么?”
“那里有个瀑布,水从极狭窄的口中流出,远远看去,好似有龙吐珠。”陆云祁再次答道。
如此这般问了几次,韩河山都没有难倒陆云祁,不禁落寞。
“哇。”赵凝赞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以前来过许多次,同行者有人与我说过,并不是什么难事,便记住了。”陆云祁说道。
“原来是这样。”赵凝点头道。
见状,韩河山只得一个人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玩笑热闹,没有再上前进行讲解。
好不容易到了杨府,备好祭礼,一行人挑了合适的日子,方才进了祠堂。这算不得他们第一次祭祖,可是头一次当着诸人的面,少不得打起精神,以防被看出端倪。
他们二人原有些紧张,可刚进去之后,韩河山直接跪了下去,垂头痛哭,显是对那位已经故去的小杨大人感情极深,方才这般难过。
他们两个虽是这次的主祭,也没有拦阻,只是静静地摆着贡品,直到行礼结束,方才将人搀扶起来。
“除了祠堂,后面还有杨大人极其祖上的画像以及平生记事,包括族谱,你们都可以过去看一看,也算安慰前人之心。”韩河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这都是祭祖的固定流程,赵凝和陆云祁没说什么,往后堂走去。徽州杨氏一族也曾是兴盛之家,现在虽然没落,但内中布置足以证明当年鼎盛之时的热闹。
赵凝看了心里感叹,直到走到画像前面,一张一张看过去,她看着画像上的一张脸,忽地愣住,有久远的记忆从脑海中上涌,她驻足喃喃道:“他长得好像,好像……”
“那是谁?”陆云祁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他的脸和我的父亲非常相似,只是我父亲看起来比他老一些,莫非他是……”赵凝想到自己与杨苓长得极为相像,而驸马与杨大人是同胞兄弟。
“您竟然是杨大人的女儿?”韩河山同样震惊。
赵凝只是瞧着画像,久久没有言语。
第 46 章
赵凝对父亲的记忆, 只有短短的几年。那个时候,她娘从来不告诉她父亲的名字和来历,小时候的她见过类似的事情, 便以为爹也是罪籍之后,不得已背井离乡。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 原来他当年受了冤屈, 被流放抄家,行了那么远的路, 才到了云州。怪不得她印象里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 想是吃过不少苦。
她想起幼时全家和乐的日子, 虽然贫苦但很温馨。不同于娘风风火火的性子,爹性子温和, 写的一手好字,常给幼时的她讲故事。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 他们都离开了自己。
赵凝看着画像,不免落下泪来。
陆云祁递过手里的帕子, 温声安慰道:“等回京城后, 可以问下长公主,她与杨家人极为相熟。”
“好。”赵凝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又看了那副画像许久, 方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忽地, 她想起什么, 将视线投向韩河山, 韩河山脸上原本是惊喜的笑容,此刻一瞬间停滞。
刚才情绪太激动, 赵凝将韩河山撂在这里的事情给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韩河山彻底发现。
“我不会将事情说出去。”韩河山做了个捂嘴的动作,不停地做保证,“您是小杨大人的女儿,那也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出卖救命恩人,您说是不是?
赵凝依旧看着韩河山,没有反应,似乎是在心中做着评估。
韩河山忙又道:“咱们这里的许多百姓都很感念杨大人的恩德,做了不少功德碑呢,有空您都可以过去瞧瞧,我随时给您带路。”
“他以前是个怎样的人?”赵凝问道。
“小杨大人才情极好,虽出身名门,但对寒苦之家的学子屡有照拂。我年少时读书,有不懂之处,前来请教,从来没有被拒之门外的时候……”韩河山提起这些过往,眼泪又要流淌下来,
赵凝从这些言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形象,她越发确定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一直到了傍晚,一行人才从祠堂里出来,用过饭,陆云祁见赵凝情绪低落,便道:“要不一起出去走走。”
赵凝答应下来,两人一起向外面走去。此时正是江南最舒服的时节,夜间算不得热,走在人群之中,俗世间的安乐在萦绕在所有人周围,悲伤与沉闷被消解了不少。
陆云祁先开口道:“这些年过去,我对我父母的印象越发不分明了。只记得那时候我爹每天从总兵府回来,我娘便在院落中等他,两人虽是自幼定亲,可也琴瑟和鸣地过了许多年。”
有了这个开头,赵凝接话道:“其实我爹和我娘在一起时还挺高兴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经历过这么多,还没有什么怨怼。”她想起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男人,“他曾经对我说,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的事情,波澜壮阔也好,平平淡淡也罢,但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里,都要心怀希望。那时候我娘就在身边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要记得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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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这样心态平和的父母才能养出这样的赵凝,永远乐观,永远朝前奔去。陆云祁垂着眼睛,看着赵凝,说道:“你的父母都很在乎你。”
“我知道的。”赵凝笑道。短暂的亲情虽有遗憾,但她想起他们最多的不是难过,而是温馨。他们曾经有一个很温馨的家。
这般一面说着,一面走着,走过一座拱桥,路过一座石碑,赵凝想起韩河山说过的话,于是驻足查看,上面是一片祭文,以“赠杨大人”为开头,罗列了其一生所行。
石碑下面燃着线香,赵凝看着那堆厚厚的香灰,说道:“大家都记得我父亲。”
“他是个好官。”陆云祁看着旁边的香快要燃尽,抬头看见附近正好有一家香料店,于是进去买了线香出来,继续点上。
在这座城里,赵凝用了三天的时间,寻找与父亲有关的东西,挨个擦拭整理好放在箱笼里。她翻阅了许多页文书,看到的不只是父亲的治学以来的编纂之物,还有许多他做过的实事,荫庇过的百姓,是很多人的一生。
到了第四日,来自天正帝的谕令送达,他听说江南出现如此吉兆,甚为喜悦,于是赦免了黄三的罪过,并命礼部去书至洪山部落,斥责他们使者偷运货物一事。
“那我们便回去了。”临行前,赵凝与陆云祁与众人告别。
韩河山见此案已了,总算放下心来,此时拉着黄三母子想要给他们磕头,吓得赵凝忙拦住了。
“夫人和大人下次若是回来,我们定然出城门迎接,这次真是太感激你们了。”一行人颇是不舍地望向两人。
见大家要将鸡鸭鱼肉塞到自己身上,赵凝忙拉着陆云祁快步上了船,待到船上,隔着一汪水,认真告别道:“保重!”
“一路顺风。”岸上的人大喊道。
陆云祁看着赵凝眼里的不舍,知道这里对她意义特殊,说道:“等日后安定了,我们在一起回来。”
“嗯。”赵凝点头道,这是她父亲的家,日后她一定会寻机会再次前来。
过了太湖,刚到苏州,运河上有一艘船倾侧,洒了不少货物下来,飘到河床上,堵塞了河道。船夫见状为求保险,便将船停了下来,明日再出发。
现在还是晌午,吃过午饭,赵凝说道:“今日既然回不去,我正好去布坊看一下,江南这边多桑树,听说这些年织布技艺较之以前有了很大发展。此次顺路,正好能瞧瞧,学上一些。”
“你其实不用这样辛苦。”陆云祁见她最近一直陪自己忙碌,操心这操心那,还要想着学东西。
“我不觉得辛苦啊。”赵凝回答道,她自觉一路上都有人照料,只是到处看看,并不会累到什么。
陆云祁犹豫了下,慢慢道:“你为我忙碌这么多,每天都没有歇下来的时候,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哎呀,这有什么。”赵凝看着店家夫妇在店中送菜擦桌子的忙碌场景,展望道,“我们现在这种状态,就好比新开业的夫妻店,两个掌柜要一起事无巨细的忙碌。等到我们的店开的大了些,一切有了定规,离了我们也可以照常运转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自然不用像现在这样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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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店?陆云祁听到这个比喻,被说服了,于是点了点头。
“等我们拿到信笺,事情就会有新的进展。”赵凝笑眯眯道,“你看,我们现在不是越来越好了么?忙碌些也是值得的。”
陆云祁想到今后的生活,不由笑了笑。
下午时,两人来到了苏州最大的织造坊。看着数台织机在织娘们熟练地操作下飞快地运转着,布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的增长。赵凝感叹道:“这织机比之咱们云州那里的,简直好了太多。”
旁边有一台样机无人用,赵凝在得到布坊主人的许可后,坐在机前,试了起来。她一边织布,一边感受着这里的织机在哪些方面做出了改变,这些改变是改动了织机的哪个结构才产生的。
一下午的时间,她研究的用心,陆云祁不懂织布,只是踱步在后面跟着赵凝,一直默默地陪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丝线,就这样,直到傍晚结束,两人方才离开了布坊。
“真是太不一样了。”赵凝仍旧感叹,两人走到了一家酒楼,点了菜开始吃晚饭。
酒楼里有人说书,正讲到一处,“公主见了那蓝发侠士相貌英俊,一见倾心,于是暗暗打听侠士的底细……”
陆云祁听了略一想,看向赵凝,说道:“这出戏好像是你让人写的那出。”
“不对啊,我那出戏写到消灭江洋大盗就结束了啊。”赵凝困惑地听着后面的剧情,无非是侠士与公主的女儿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待说书者讲完了,赵凝招手问道:“先生,您这戏怎么和我上次听到的不一样呢?”
“这出戏很受欢迎的,之前的故事太短了,故而我们另外找了书生,续了结局。”说书先生回答道。
“这结局好。”酒楼有客人称赞道,“侠士有了自己喜欢的美人,才是最美好的结局。”
说书先生笑意吟吟,问道:“夫人和公子觉得呢?”
“还行吧。”赵凝含蓄评价道,这个改动,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你觉得这个故事不好?”陆云祁问道。
“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太现实,京城里不说郡主,但凡有些排场的人家,哪个出门不是丫鬟婆子跟了一群,怎么可能认识江湖客。”赵凝说到此处,顿了下,又道:“不过我又一想,世间事情并非绝对,我曾经也没有想到我们会成亲,现在不是也挺好的么!”
陆云祁听了此言,就这样看着赵凝,眼里似乎有光在闪动。
“我觉得这故事有点假了。”另外有人质疑道。
赵凝将目光投过去,以为他也要质疑侠士与那位郡主的故事,却听那人说道:“故事里说侠士从水灾里救人,那大水几乎是一瞬间淹没了整个村落,那样危险的情况,怎么可能救得了人。”
原来是这个角度,赵凝收回视线,想着之前的安排,该有人用陆云祁的事迹举例了。
果然有人反驳道:“这有什么,你们不知道,京城那位陆大人,就曾经在水里救人。那年淮河水泛滥,水流湍急,淹没的何止是一个村落?他当时站在不远处,看见大水冲下去了一家人,别人都不敢下去,只有他跳下去救人。”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情。被救的那家人后来搬到了咱这,对陆大人感激得很。”另一人说道。
酒楼中的人听到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事迹,不禁心生敬佩,问道:“你说的陆大人,便是最近来江南的那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啊,不是他,还有谁?”
“可我听说他在京城里,名声不太好啊。”
“以讹传讹罢了,想是有人冤枉了他。塔州那边有个叫黄三的孝子你们可知道?”
“我知道,就是那个被洪山部落的使者坑了的那个。”
“他最近还帮着黄三澄清罪名呢,是个很好的人。”
酒楼里的人说着,纷纷夸赞起来。赵凝见自己安排的剧本达到了极好的效果,心中满意。她小声道:“你看,大家都在夸你。”
这次换陆云祁沉默无言,他扶了扶额头,到底还是不太习惯。但他看见赵凝脸上的满足,又只能放空自己的意识,将众人的话听入耳内,却不做思考。不知过了多久,陆云祁还是开口说道:“这里夜景不错,湖中想是可以划船,要不要我们过去看看。”
“那我们去划船吧。”赵凝当即振奋起精神,站起身来。
苏州城算得上一座建在河上的城池,城内大小河流数以万计,出门走不了几步,就会遇到一座桥。
站在桥上面,往下看去,月色与灯影相互辉映,一座座画舫飘在河上,两岸时不时传来乐声,一派热闹气象。
到了河边,要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船娘们一撑竹蒿离开了岸边,赵凝站在上面,问道:“这船我能试试么?”
船娘便将手中的一只桨递给赵凝,说道:“夫人,您拿着,用这一边划水,左手虚握,右手用力。”
赵凝便接过,说道:“我不会撞到其它船只吧。”
“不会,有我呢。”船娘笑道。
赵凝放心地划起来,划了数下都没什么成效,还是在船娘的指点下,终于让船摇晃着动作起来。
“动了动了。”赵凝喊道。
陆云祁看着船缓缓移动,配合说道:“嗯,在往前了。”
“那你可坐好了,我要送你去京城了。”赵凝抬头看向北方,明明只是在划桨,却做出舵手的架势。
陆云祁看了不由失笑,说道:“好,速度这般快,想是明日便能回京城了。”
赵凝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回头道:“你在笑我啊。”
“怎么会。”陆云祁脸带笑意。
“你过来划一下。”赵凝忙示意他来试试看,“你划一下就明白了。”
陆云祁依言起身,走过去,接过赵凝手里的木桨,轻轻划动起来。在他的拨动下,船稳稳地向前飘去,并没有左摇右摆。
“你怎么这么快就会了呀。”赵凝吃惊道,“快教一教我窍门。”
陆云祁让出自己的位置,示意赵凝上前,自己则站在一旁,说道:“就是这样划,不要太省力,但也不能用偏了力气。”
自那日听到赵凝想要划船之后,陆云祁寻到一个机会,学了一晚上。虽划得不如经验老道的船娘,眼下倒也能用上。
赵凝依言划动,船并不大,两人几乎是靠站在一起,共同拨动着木桨。赵凝感受着陆云祁使出的力气,自己模仿着划了几下,仍觉不满意,便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握桨的地方不太对,于是上下依次尝试起来,直到紧挨着陆云祁的手,满意道:“这个位置是最对的。”
陆云祁感受到从赵凝手上传来的体温,似乎能从什么感受到更加热烈的情绪。自他们相识以来,他时常能感受到赵凝对他的关心,这几日他与赵凝同行,更是觉得被她的关心和爱护笼住了。这让他体验到了一种之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被偏爱的感觉。
他正在被赵凝所偏爱着,这种体验让他内心充盈,好像塞了满满的一捧蜜。
赵凝此刻认真地划着船,渐渐地,她可以做到每一下都能滑动船身了,她心里满意。直到划到一处拱桥前面,船娘方才接过船桨。
赵凝便回身想要坐回原位,可能是维持着一个动作太久了,她往前走得时候腿脚忽地一麻,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向一旁栽倒。
一声惊呼,陆云祁这次抱住了赵凝,两个人一起仰面倒在了船上,并没有完全摔倒,陆云祁一只手撑在船头,船划到了拱桥之下,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天与地在一瞬间倒转,赵凝靠在陆云祁身上,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因刚才的动作怦怦直跳。赵凝仰躺在上面,依旧有一点懵,直到再次从拱桥下出来,重新瞧见灯光与月亮,她才渐渐回神。
陆云祁垂眼看去,受姿势局限,他只能看见自己的肩头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怀抱里圈住了一个人。
他的怀里抱着的是赵凝。陆云祁想到这件事情,这些天满溢在心里的感觉似乎在刹那间找到了出口,流淌了出来。他之前还不太确定,可这几日让他越发笃定,他们两个现在对彼此的心意都是一样的。陆云祁不禁想,老天似乎要厚待他了。
“我是不是压疼你了?”赵凝出声问道。
“没有。”陆云祁依旧撑着,想着先让赵凝爬起来。
赵凝想要起身,一时之间没有借力之处,还是船娘上前拉了一把,笑道:“公子和夫人是刚成亲吧。”
赵凝站起身,想要回身拉陆云祁,看他已经利落起身,于是回答船娘的话:“您怎么看出来的?”
“我刚成亲的时候,与我夫婿也是这般,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孩子都长大了。”船娘又问道,“你们可有孩子了?”
“我们只成了一年的亲,还没有呢。”赵凝答道。
“那想是好事将近了。”船娘笑道。
萍水相逢的人,赵凝自然不会说他们只是假结婚,当即笑着应了。见陆云祁给了钱,便拉着他往前走。夜色下看不分明,不知道陆云祁给了多少,那船娘似乎极是感激。
赵凝没太在意,只是往前走着,待到回了驿馆,说道:“再有几天,我们就能回京了吧。”
“对。”陆云祁到驿馆后,照例在睡前看了一会儿书信,“钱睿写了信,说宁歆最近去你弟弟那里玩过好几次。”
“他们两个年纪相仿,果然能玩到一起去。”赵凝笑道。
“等我们这次回去,也可以将他接到府里来,让他们一起玩。”陆云祁说道。
“好。”赵凝点头道,横竖现在赵准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上门也没有问题了,无非是悄悄地进来,不要让旁人发现。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
陆云祁想着要准备见面礼,便问道:“他平日里喜欢什么?”
赵凝没做思考:“看书,做些手工活。”
陆云祁在心中记下,陆府里虽没有人正经读书,可在修缮书房之时,钱睿买过不少书,其中便有绝版,正好可以送给赵准。“那我回去让他们收拾下书房,将书拿给他。”
“你送他东西,他定会高兴的。”赵凝想起上次与赵准提到陆云祁之时,赵准满脸感激。
陆云祁心底不禁开始期待起这次见面,微微一笑:“路上让他们再快些,不用太久便能见到他们了。”
赵凝问道:“你似乎很期待见到阿准?”
“对。”陆云祁承认道。
“为什么呀?”赵凝好奇,在这之前,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
陆云祁只觉赵凝问得不太对劲,试探道:“你不想让我见他?”
“怎么会。”赵凝说道,“我都与你这般熟了,他的确早该见见你。”
陆云祁带着柔和笑意,说道:“怪我没有早点去看他。”
“怎么该怪你?”赵凝不解他的反应,“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该是他来拜见你才对。”
陆云祁听着不由一愣,随即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救命恩人?”
“对啊,昔年在云州之时,你救过他呢。不过你救的人太多了,恐是忘了。”赵凝并没有期待他记得此事,只大概一讲。
陆云祁看着赵凝,恍然过来,轻声问道:“你待我这般好,是因为我救过你们?”
“是啊,”赵凝点了点头,而后道:“不过也不只是这样。”
陆云看依旧看着赵凝,眼中似乎浮现出期待之色。
“除了救命之恩以外,你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值得我们对你好。”赵凝诚恳评价道。
陆云祁听了此语,脸上并无喜悦之色。昔日偶感困惑的地方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得到了解答,让他心里五味杂陈。难怪赵凝在见到他的时候便笃定他是好人,难怪她刚认识自己的时候就对自己这般好。
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救命之恩么。之前的那些事,那些话,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误会对么。
第 47 章
每年春天, 皇帝都会至太学劝勉学子,以揽天下读书人之心。今日一早,天正帝来到太学中, 旁边是裴怀真等人随侍。
天正帝看着阶下莘莘学子,笑道:“裴卿, 你时常到太学中, 知晓他们平日的品行。这一年来,有无新近进益的学子啊。”
“回陛下, 年后臣出题考了几次策论,有三位学生答得极好。”裴怀真说着, 将那三人的几次作业双手奉了上去。
天正帝接过后, 略看了一会儿,说道:“都不错。字里行间皆牵挂百姓, 弘我大晁先祖之风,方是太学生啊。”他顿了顿, “都有赏。”
“多谢陛下。”裴怀真说完后,李有德便指派手底下的小太监将赏赐之物送过去, 未过多久, 那三名学生便过来谢恩。
天正帝含笑让他们起身,各自劝勉了两句,正要让他们退下,忽而注意到其中一位学生正盯着桌案上的一道茶点。
天正帝看了他一眼, 问道:“你为何这等神情啊?”
站在一旁的李有德不由瑟缩了一下, 生怕是食物出了问题, 连累到自己。自己的失忆天正帝虽未疑心, 可总是个隐患。
那位学生正是赵准,出列行礼道:“学生母亲自幼便吃不得此物, 因此家中从来不吃这种东西,刚才乍然看见,想到了学生的母亲,故而愣了下。”
天正帝顿了一下,看向跪在地上的孩子,“你母亲是哪里人?”
“平城人士。”赵准答道。
天正帝看着赵准的脸,发现他的眉眼与自己极为肖似,而下半张脸与记忆中的人很像,“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了。”
“十三岁。”天正帝计算着年龄,他与沈静分离,正好十四年了,算下来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便是这么大了。“你叫什么?”
“赵准。”
“不错的名字。”天正帝看着他,注意到他腰侧有一个破旧的平安符,“你腰上缀着什么东西?”
赵准低头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学生母亲留下的东西,她对我说,这是父亲赠予之物。”
“拿过来我看看。”天正帝说道,一旁的李有德忙取了过来,递给皇帝。天正帝打开平安符,从里面取出字纸,正是自己的笔迹。
天正帝重新看向找准,问道:“你母亲现在如何了?”
“她已经过世多年了。”赵准低声道,“自从生下我之后,她带着我生活在偏远的云州,身子一直不好。”
天正帝沉默下来,眼神中有痛惜之色,看着赵准,说道:“今后好好念书,你会有很好的前程。”
“是,陛下。”赵准答应道。
离开太学之后,天正帝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没想到当年那个孩子竟是活了下来,这是上天在垂怜他。
他想到沈静离开他,是因着她罪臣之后的身份会影响到他争夺皇位,才做此决定。她为了自己怀孕远走云州,吃了很多苦,导致早殇。
天正帝想着他没能目睹的往事,长叹了口气。
“陛下,外面的探子传来了新的消息。”门外有侍卫说道。
天正帝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不悦道:“怎么了?”
“近日在城郊的一处宅邸里搜出十件铠甲。”侍卫将汇总的证据呈了上来,“那地方与汝阳王有关。”
铠甲。天正帝听着内心怒意翻涌,居然都做了铠甲,看来是打算造反了,他这个儿子,真是好大的野心。
“来人,命兵部尚书,三大营统领前来。”天正帝低声喝道。
他不止有陈篆一个儿子,还有陈宛,宫中上有怀孕的嫔妃。可对他来说,最值得惊喜地便是心爱之人给他生的孩子,也回到了身边。
天正帝原本还有一丝犹豫,此刻消失殆尽,只想着怎样收尾,怎样安置赵准。他想着要让自己的儿子回归宗籍,给他补偿。
后宫,阮淑妃站在殿中,看着寂寥的院落。昔日她摄六宫之事时,门前是何等的热闹,可今天却这样的安静。
直到日暮,她重新看向殿内,六皇子陈宛怯怯地走了过来。
“怎么这样没精神?”阮淑妃柔声问道。
“我又梦见了我的老师。”陈宛声音很小,像是没有力气一般。
自从郭宴自戕的消息传入宫中,陈宛便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整夜整夜的睡不好。阮淑妃安抚他道:“只是个梦罢了。等到过些时日,我再让你父皇给你选一位新的老师,好不好?”
陈宛没有接话,身形微微颤抖,阮淑妃看着他煞白的小脸,伸出手抱了抱儿子,拉着他一起去吃饭。
等到将儿子送入寝殿,看他睡着之后,阮淑妃脸上的温柔笑意消失,像是实力一般,坐回了座位上。
“娘娘,宫外有人给您递了封信。”女官彩云走了过来,递上一封密信。
阮淑妃接过,打开来看,上面写的是“此事已了”。
这封信的来源是薛义山。阮淑妃笑了笑,她隐忍良多,现在终于等到了结果。
返程路上,赵凝与陆云祁依旧是白日坐船行于运河之上,夜里在陆地的驿馆中歇息。
赵凝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之前无论她在船上干什么,陆云祁都会陪在自己身边,可不止怎地,从早上起,陆云祁一直坐在船舱中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在一旁观察了许久,赵凝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朝中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云祁回过神来,不解赵凝有此一问,还是回答道:“没有。”
“难道是王公公那边出了事?”赵凝又问道。
“也没有。”陆云祁继续否认。
“那你在发愁什么?”赵凝看着他,“我感觉你心情不好。”
陆云祁的神情上没露出任何异常,只是道:“昨日睡得不太好,故而现在没有精神。”
“真的?”赵凝上挑着尾音。
“嗯。”
赵凝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便没有打扰他,让他继续养神。
待到晚上,再次来到驿站中,赵凝沐浴后回到卧房,却没有看见陆云祁的身影,心里奇怪,便走到了外间。
陆云祁站在那里,说道:“我今晚在其它房间睡。”
这阵子他们住在驿站,虽都是自己人守着,可到底在外面,为防有人发现,他们两个都是和衣躺在一起。
“为什么?”赵凝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问道:“莫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陆云祁感叹于她的敏锐,他在知道赵凝真实所想之后,便想着先搬出来。不过此刻正好有事情发生,他说道:“你早点歇着吧。汝阳王府那边的事情已经在做安排了,我怕夜里有人传来消息,扰到你休息。”
这算得上大事了,赵凝明白过来,“这样啊,那你不要太过操劳了。”
“嗯。”陆云祁答应着,看着赵凝转身走向卧室,方才向外面走去。
昔日陈篆调查到城西的铁匠铺有问题,仍旧坐视刺杀者打制铁器,陆云祁一直关注着此事,在觉察到他与柔然人有所勾连,便已经做好了后续的准备。
现在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并不需要他现在忧心。眼下占据他脑海的事情只有一件,那便与赵凝相关。
他看着窗前将要圆满的月亮,没有丝毫睡意。
汝阳王府的日子依旧如同往常,后院中还在争斗。蔡媛原以为赵柔会因父亲的事而失势,却没想到赵柔用腹中的孩子将陈篆笼络得更紧,这让她心中烦闷。
她原本想此子生下来,就算不能为她所用,也掀不出任何波澜,现在看,并非如此。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愈发摇摇欲坠了。
陈篆坐在赵柔的院中,想着最近在朝野中的新布局,不由得意起来。可他又拆了一封密信,上面写着陆云祁近日在江南行事,颇受百姓赞誉,这让他心里厌烦。
之前那群柔然蠢货没有帮他重创陆云祁,使得他掌控明镜司、拿到秘阁档案的计划落空,这让他掌控朝臣的布局速度满了许多。好在还有薛义山帮助,才达成了大半目的。这让他越发觉得,当年舍弃掉夏充这个老东西,选择薛义山的举动尤为正确。
“王爷,怎么了?”赵柔笑得温婉,眼神里满是关切。
“只是在想朝中的一些事情。爱妃可觉得劳累?最近觉得你比之前清减了许多。”陈篆与正妃成亲数年,又有姬妾,却均未得子。此番赵柔怀孕,对他来说,亦是一番指望。这年头大臣们不止盯着储位,储君的孩子,也会受到关注。
“孩子安静得很,每日从不扰了我的清净,真是个好孩子。”赵柔轻轻抚摸着肚子,声音温和,而后又低落下去,“我只是想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如今身在边关,夏季虫蚁渐多,他们年纪大了,恐是不易。”
“本王已经安排得力的人过去守着了,必然不敢有人难为他们,且忍耐些时日,等你诞下皇孙,孩子若是聪颖,必能入了父皇的眼睛。到时候爱屋及乌,便能将你父母调回京城了。”陈篆安慰她道。他对骨子里愚蠢的忠靖侯府诸人并无感情,且他们效忠夏充的时间更久,更是毫无信任。只是现在赵柔有孕,少不得要顾虑她的情绪。
“王爷为妾如此考虑,妾一定要为王爷好好生下这个孩子。”赵柔说着,靠在了陈篆的身上,眼睛垂了下去,不知道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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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篆便抱住她,心里更加期待孩子降生的那一天,那一天到来后,他离储君之位,想是更近了一步。
正想着,王府长史快步走了过来,说道:“不好了,王爷,出事了。”
赵柔忙坐直了身子,别过脸去,陈篆不满道:“什么事情值得你冒冒失失冲进来。”
“三大营的人马将王府围了起来。”长史脸色极为难看,显是看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
“什么?”陈篆一脸的不可置信,“能调动三大营的人只有父皇,是父皇下的令,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我们与柔然的交易被陛下知道了。”长史急惶惶地猜测道。
“这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陈篆仍旧不信。
“这已经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了。”长史快速提醒着自家主子,“侧门还未封死,王爷若是想逃,尽快吧。”
陈篆看了一眼身旁更加慌乱的赵柔,说道:“走!”
王府主院,蔡媛亦听说了消息,正要来陈篆处打听情况,却遍寻不到。
王府中平日里井然有序的氛围此刻早已完全打破,到处都是慌乱逃跑的仆从,一个背着包袱的婆子险些将蔡媛撞了个踉跄。
“要死啊!”蔡媛斥道。
“王妃饶命啊,王爷都带着侧妃逃了,小的们能有什么办法?”那婆子喊道。
“他带着赵柔逃了?”蔡媛厉声质问道,那一瞬间的,她面上的表情怒不可遏。
那婆子被她唬了一跳,没敢再说话,只是不住点头。
蔡媛站在那里,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她没有逃跑,也没有继续走,而是坐了下来。
她想到过去的日子。陈篆适婚之时,尚且被贬谪在外地,那时候没有人肯去嫁给这个触怒了皇帝的皇子。可她的父亲诚毅伯却认为奇货可居,认为与之结亲会保住诚毅伯府的富贵,于是与她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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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厌恶娘家姨娘成群的日子,权衡再三,答应了,却没想到来到了一个更大的火坑,陈篆始终对自己毫无感情,在恢复亲王爵位后,更是将厌恶摆在了明面上。
从小到大,她倒是陷在后宅争斗里,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最终却是这个结果。她看着冲进来的禁军们,带头的人要剥下她的王妃服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她已经累了,可想想,却发现自己没有后悔过争斗。但她还是后悔一件事情,那便是为了男人争来斗去。如有来生,她愿意为着自己去争去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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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日,赵凝见到陆云祁,问道:“有结果了么?”
“汝阳王已经被圈禁了。”陆云祁喝了一口茶,茶盖掀起时飘散的浓郁茶香让人清醒异常。
“这么快?”赵凝问道,“什么罪名啊?”
“私藏铠甲,天正帝怀疑他谋反。”陆云祁说道。
赵凝吸了口凉气,“他现在势力虽大,可在兵权上一直没什么把握,没有那么蠢吧。”
陆云祁没有解释那批铠甲的具体来源,只是道:“陛下的疑心一旦起了,很难消散的。”
“不过总归是件好事,以后阿姝也不用继续担忧了。”赵凝高兴于这个好消息,又问道,“你这两日就是在忙这件事情么?”
“嗯。”陆云祁回答道。他心里虽苦闷,但明白新婚之夜离开的是他,提出三年和离的也是他,误会的人也是自己。赵凝只是在报恩,无可指摘。
他沉默着,没有察觉到赵凝坐在那里,观察着他。
离京城越来越近,今日是坐船的最后一日,明日到了直隶,便可以离船坐着马车直到进京。
陆云祁站在驿馆的窗前,看着天上的明亮月色,微微出神,良久,一阵乐声从空中飘了过来。
这是一首云州的曲子,名叫安乐调,陆云祁曾听陆宁歆吹起过许多次,故而记得旋律。在这里,谁还会云州的调子呢?陆云祁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继而走出门,循着乐声走了过去,果然看到院子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树下吹着笛子。
赵凝手持笛子吹得专注,虽看到他的到来,也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吹着。她学了半年,半年时间虽不长,但她只学了两首,又时时练习,故而吹得有模有样。安乐调的曲调悠扬婉转,如春水一般细细沁入人的心里。
一曲毕,赵凝看着略微出神的陆云祁,说道:“我听宁歆说,小的时候你练武后不太满意,你娘怕你闷着不高兴,便吹这首曲子给你听。”
“她同你说起过这个?”陆云祁问道。
“嗯。我想,你娘应该是想让你记住这首曲子,在每次不高兴的时候,只要想到它的旋律,就能高兴起来。”赵凝转了转手里的笛子,“现在你不高兴,我便吹曲子给你听。”
陆云祁听了这话,说道:“你为什么笃定我不高兴?”
“哎呀,你太累的时候和不高兴的时候差别挺明显的。”赵凝总结道,“你累的时候能看出你在紧绷着,一旦可以休息时,睡得便会快一些。可你这两日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并没有去休息的打算,肯定不是睡少了。”
陆云祁听了之后,没有说话,反而更加沉默。
赵凝见他不肯承认,没有继续开解,只是道:“你看好了啊。”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手帕,灵巧地在手上挽成了一朵花,旋即将那朵花以极快地速度散开,散开的同时里面洒出了许多亮晶晶的碎屑,如同漫天星星一般。
今天是个满月之夜,星星只有寥寥几颗挂在天上,她这一手操作娴熟无比,像是要将天上的星星补全一般。
“这是什么?”陆云祁问道。
“这是我娘教我的把戏。小时候我生病了,不舒服,她怕我难过,便给我变戏法。”赵凝说完,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她是不希望自己难过的。陆云祁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你没有学笛子的时间,但这个小把戏很简单的,我来教你。”赵凝拿着手里的帕子,递到陆云祁手上。
陆云祁接过,赵凝便将两个角拎起来,示意他随着自己的动作将另外两个角捏起来,四个角混在一起,顺着一个方向拧,按着花纹,逐渐凝成了月季花一般的形状。
“捏好了。”赵凝嘱咐他,旋即从自己的腰间取下来一个荷包,打开来,里面是刚才掉落的“星星”。她将星星慢慢塞到捏好的手帕花心里,直到塞满。“来,你试着松一下。”
陆云祁回忆着赵凝之前的动作,依言松手,一朵月季花苞在刹那间绽开,散落了许多星星,好似从手心,一直坠落进在心里。
“学会了么?”赵凝问道。
她在教自己要开心。陆云祁垂眸道:“会了。”
“等以后不开心了,没人给你吹笛子,就可以自己变着玩。”赵凝说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他想了许多,也让他更加确定一件事情。那便是他一旦喜欢一个人,就不会轻易放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赵凝。他发现自己虽承诺过期满和离,却是抗拒着这一天到来的。
他也不想在等什么以后。
“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陆云祁先是回答了她目前的疑问。
赵凝见自己的安慰还算有成效,于是问道:“那是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问过你喜欢什么。”
赵凝点点头。
“我记得你回答我,你喜欢的天气,喜欢的水果,喜欢的糕点,喜欢的颜色……”陆云祁看向赵凝,说道:“每一样我都记得很清楚。”
“你都记得啊。”赵凝想起那天她说了许多话,没想到陆云祁都记得。
“但还有一样,你没有回答过。”陆云祁说道。
“什么啊?”赵凝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陆云祁将话问了出来。
“我……”赵凝被问得滞了一下,“我其实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陆云祁重复了一遍。
“对呀。”赵凝回答道,“我从前和阿准到处漂泊,只想着能有个地方安定下来,等彻底安定下来后,在考虑这些事情。”
陆云祁想,既是没想过,那便是还没有喜欢的人,既然还没有,那就还有机会。他手上棘手的事情要么处理的差不多了,要么还在按着布置好的轨迹平稳发展着,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她想要安定的生活,自己是可以提供的。至于其它的,他会更加努力的做到。只要能对赵凝好,对他来说不算困难,也毫不勉强。
“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考虑下,和我共度此生?”
第 48 章
陆云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忐忑过。他从小在军营之中, 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只有十三岁,那时候趴在草地里,看着柔然人骑着马从不远处向这边奔来, 他只是趴在那里等待着时机进攻,并没有生出忐忑害怕的情绪。
可今天他不知道赵凝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是会彻底拒绝自己, 还是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赵凝站在那里,大脑已经停滞, 不知道作何反应,她看着陆云祁, 像是不可置信, 想要子再确定一遍:“你……”
“我喜欢你。”陆云祁轻声重复了一遍。
不是错觉,陆云祁真的对自己表白了。赵凝握紧自己的手而后又松开, 颇有点不知所措,问道:“为什么啊?”
“喜欢就是喜欢, 也没有什么原因。”陆云祁回答道。他回想过自己是何时动心的,但没有想出头绪。也许是那日除夕那夜她突然亲了自己, 也许是围猎的营帐中她躲在自己怀里的时候, 也许是他第一眼看到赵凝之时,就觉得她与旁人不同。
“我……”赵凝再次语塞,许久,她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之前不是要和我和离么?”
“人的想法都会变的。刚成亲的时候, 我以为你心系忠靖侯府, 也许会刺探我这边的消息, 所以才与你产生隔阂,及至后来, 我知道你并非与他们一道。现在,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误解。我已经能确定我的心意,不会再改变了。”陆云祁解释着之前自己所有的想法变化,垂眸看她,“要是你很厌恶和我在一起,那到时候约定期满,我们自然能够分开。”
“当然不是。”赵凝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里挤出来,“我怎么可能讨厌你?”
“那你对我有没有一点好感?”陆云祁紧接着问道。
赵凝绞尽脑汁,不太确定地打了个类比,“我觉得你很好,和我爹娘一样,人好心善。”
陆云祁闻言顿了一下,他继续看着赵凝,看出她的窘迫,忽地笑了笑,说道:“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并不是要让你给与我承诺,只是想同你说清楚我的心意。要是你真的不喜欢我,和离一事,我不会食言的。”
“哦哦好。”赵凝答应道,她觉得脸莫名有点热。
“夜色深了,明日还要赶路,早点歇着吧。”陆云祁说道。
赵凝点头,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卧房,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她。
回到房中,杜鹃看着她的样子,担心道:“姑娘,你和姑爷吵架了?”
“没有啊。”赵凝心里乱得很,还不如吵一架呢。
“那你的脸为什么红得厉害,像是气着了。”杜鹃的担心中带着疑惑。
赵凝胡诌道:“我跑着回来的,现在有点热,你帮我打水吧,我要沐浴!”
“好。”杜鹃没有理出头绪,点头应下,退了出去。
独自一人待在房中,赵凝不断想,陆云祁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表白后,自己仍旧拥有选择的自由,他不会强行用婚约绑着自己对么。但这个选择,她想,谁能教教她该怎么选啊。
她想起陆云祁问自己打算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赵凝真的没有想过。她在生活中见过相爱的夫妇,那便是她的父母,他们当时是什么样子来着?
赵凝回想起来,每次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父亲都会在一旁打下手,好像她和陆云祁也会这样。
每次父亲帮着街坊们写字,母亲也会陪在一旁。现在陆云祁忙公务的时候,她似乎也这样。
还有呢?赵凝发现自己想到了不少重合之处,渐渐想明白过来。他们现在扮得是假夫妻,到底也算夫妻,故而有相似之处,亦是正常。那他们与真夫妻的区别是什么,两情相悦?
对了,两情相悦的人没成亲时是什么样子?赵凝再次想,她记得她娘说过,那是许久以前,她娘在外面干农活的时候,回来的路上捡了一个病弱的男人,便成了她爹。
可陆云祁并不病弱啊,这没有参照的意义。
赵凝全无睡意,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想着想着,忽而觉得不高兴了,陆云祁让自己选,可他自己却不用考虑了,现在应该睡着了吧。
赵凝于是站起身,推开门,看向陆云祁所居住的地方,亮着灯。她刚放下心来,旋即窗户被推开,陆云祁也看向这边。
“没有睡着?”陆云祁的声音并不高,可在静谧的夜色里极为清晰。
“你也没有睡着。”赵凝觉得内心平衡了点。
“嗯。”陆云祁说道。
赵凝又产生了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感觉,说道:“我睡了。”旋即,她关上门,退了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站在窗前的陆云祁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唇。
次日,坐在船上,赵凝难得带着困倦,于是躲在船舱里睡了一会儿,直到日上三竿,她才如往常一般,坐在船舱的桌案前看向外面。
陆云祁亦是如平常一般,坐在她身边,这让她颇不自在。
“睡好了?”陆云祁问道。
赵凝尽量像平常一样,回答道:“嗯。”
“喝杯茶吧。”陆云祁抬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这茶杯是从江南带回来的,比较小,只有女子手掌一半大小。赵凝在接杯子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陆云祁的手指,忙又缩回手,方才重新端稳杯子,收回手。
赵凝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他们似乎有不少次轻微的肢体接触。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在意。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模糊了。
看来要想考虑清楚目前的问题,她该跳脱出这个环境,该与陆云祁保持距离了。
赵凝想明白这个关窍,将茶杯放下,站起身走向船舷。没过多久,她余光就瞥见陆云祁走了过来,同往常一般,极其自然地站在自己身边。
这不行。赵凝便向船舷的另一侧走去,站在那里,眺望运河两岸,没过一会儿,她看见陆云祁再次走了过来,递上了一件披风,说道:“北边比不得南边,今日有风,到底冷了些,还是多穿一点。”
赵凝怕他帮自己披上,抢先一步接了过来,抖开披好后,继续眺望着远处。两人就这样站在这里,直到午饭时分。
上了菜,赵凝看着对面的陆云祁,犹豫着要不要挪动一下位置,挪到左手边的位置上?他们现在对桌而食,有点亲密了。
陆云祁突然问道:“我的喜欢是不是给你造成了困扰。”
赵凝想了想,比起困扰,更多的还是困惑,她正思索着答案,见到陆云祁放下了自己饭碗。
“要不我去别的地方吃吧。”陆云祁说着,正要放下筷子。
船上的桌子都是有限的,陆云祁要是离开这张桌子,只能去角落里了。赵凝拦道:“你还是坐在那里吧。”
也不能因为陆云祁和她表了白,就不能上桌了吧。
陆云祁垂眸看她,说道:“可我总觉得我在这里,影响到你吃饭了。”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赵凝只好夹了两筷子菜,快速吃了起来,以示自己话语的真实。
陆云祁见状,继续端起了饭碗。
今夜终于到了直隶,直隶地域很大,但这座城正好是从南边入京的必经之路,亦是赵凝曾经住过的地方。她坐在马车上,看着这个熟悉街巷,想着下去走走。
陆云祁跟上来,问道:“前面是不是你曾经帮工过的饭馆?”他之前让司镜查过赵凝的行迹,记得这家饭馆的招牌。
“对,快到了。”赵凝方才注意到这条路越走越熟,福顺饭馆又是哪里?
陆云祁提议道:“那我们一起过去吃饭吧。”
赵凝好久没有见到李叔李婶,想着顺路可以过去看看,便同意了。
福顺酒馆,李婶与李叔忙完了一天最忙碌的时候,依旧没有关店,打算等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客人再关门。
赵凝刚站在门口,便朝着柜台喊道:“李婶!”
李婶发现来人是她,亦是惊喜交加,“阿凝,你回来了。”
“嗯,过来吃东西。”寒暄几句话,赵凝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菜,李叔听了之后,忙去后厨忙碌。
李婶和蔼地看着赵凝好一会儿,又看着陆云祁,说道:“这是成亲了?”
“呃。”要是之前,赵凝一定会回答“是”,可陆云祁表明心意之后,她反而没办法说出这个字。这个答案在她没有考虑好之前,变得格外艰难。
反而是陆云祁坦然回答道:“她还没有应我。”
李婶听了爽朗一笑。她能从发髻看出赵凝已经成婚,但听着陆云祁的话却有另外一层意思。这年头大多数人成婚皆是盲婚哑嫁,相敬如宾一辈子便罢了。现在听陆云祁这般说,李婶明白,他心里喜欢的。
李婶便道:“你要想讨我们阿凝的欢心,可要好好的表现。可不能三心二意,学那等浪荡子行径,更不能始乱终弃。”
“这个自然。”陆云祁态度极为谦和,像对待长辈一般,与往常态度并不相同。
“哎呀,李婶。”赵凝心知李婶是好心,可眼下到底微妙。
“好,我去给你们端菜。”李婶笑着往后厨走去。赵凝在她眼前晃了三年,人好,干活也麻利,她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现在看着赵凝夫君长得俊朗,说话也坦诚,心里跟着高兴。
大堂中,赵凝随意挑了个座位,刚刚坐下,外面响起了一阵风声。她转头看见外面的人快步奔跑,问道:“这是要下雨?”
陆云祁听着风声愈来愈烈:“嗯,看来是。”
“幸好我们进来了,否则就赶上大雨了。”赵凝见外面阵仗不小,心中庆幸,又想起来一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回去的时候别再下得更大了。”
“春末夏初,想是一场急雨,等我们吃完的时候,大约就能停了。”陆云祁同样看着天色,有了猜测。
“但愿是这样。”赵凝企盼道。
“菜来咯。”李婶端着托盘上来,赵凝帮着一起布菜,被李婶拦住:“你安心坐着。”
赵凝只好收回手,看向陆云祁,“尝一尝吧,这家饭馆很好吃的。”
陆云祁依言拿起筷子,先是夹了一筷子菜,放入赵凝碗中,才自己吃起来。
赵凝看着碗里的东西,并不觉得如何突兀,他们这样互相夹菜,互相分食已经很久了。想到这里,她默默着吃了起来。
一顿饭吃的饱腹且满意,赵凝站起身,准备在附近闲逛一会儿再回去。可她还没有开口,陆云祁就道:“在外面走一会儿吧,正好消食。”
见自己的想法被猜到,赵凝已经变得习惯,便与李婶告别。
“哎,我不收你们钱,就当是我随礼了。”李婶摆手道。
赵凝深知这是小本生意,忙道:“我们都没有请您喝喜酒,又怎好收礼钱。”
“你这又外道了。”李婶说着要将钱推回去,陆云祁说道:“您收下吧,您要是不收下,她今晚又该睡不着了。”
“我哪有天天睡不着?”赵凝反驳道。
陆云祁说道:“好,只有那一天。”
李婶看着他们俩,反而是笑了,只肯收了一半钱,才让他们离去。
离开店中,两人一路往北。这座城并不算大,常住的人亦不算多,夜间略晚一些,街上便没有什么人了,加之之前下过雨,此刻十分的安宁静谧。
走了没有多久,赵凝便来到了桐花巷,看见曾经租住的院子里,说道:“之前我们就一起住在这里。”
陆云祁望了下院落的大致样子,问道:“现在里面有人?”
赵凝看着里面有灯光,说道:“应该已经赁给了旁人。”说着,她看着不远处的河道,“这里居然在建桥。”
陆云祁倒是知道这座桥来历,“这里新换了知县,主持建造了这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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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凝感叹道:“之前我和弟弟想要去河对岸,要绕好远一段路才能到另一座桥旁边,没想到只是半年过去,就有了新变化。”
陆云祁亦是看着那个方向,“走,过去瞧瞧。”
拱桥现在只是建了个桥头,离竣工还有好长一段时日,赵凝走过去看了看,想象了番桥修好的样子,便要离开。转过身来,赵凝望着不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她只觉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想是错觉。
“怎么了?”陆云祁问道。
“回去吧,路有点偏,也没什么意思。”赵凝说道。
陆云祁便示意马车过来,与她一起回去。
回到驿馆中,赵凝没有急着休息,而是打开一个箱笼,从中翻出了一大包从南边带来的温补药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云祁察觉到她的动作,关切道:“不舒服,可是今晚下雨受了凉?”
“不是我病了。”赵凝说道,“回来的路上我想起来这东西性温,正适宜给李婶,她平时畏寒,冬天更是了不得。”
“天晚了,我让人送过去。”陆云祁说道。
“还是我亲自过去送一趟吧,也不费多大功夫。”赵凝婉拒道。这次随行的绣衣使虽没穿明镜司的官服,可他们的气质比旁人多了几分肃杀,让他们过去看李婶,容易让她担心。
“那我让人送你过去。”陆云祁仍觉不放心。
“好吧。”这次赵凝没有拒绝,她平日出行多坐马车,倒是习惯了。
路程并不远,赵凝很快重新来到福顺饭馆,将东西送给李婶,“送您的,每日早起取二钱用吊子装满水,蒸上一个时辰。喝满一个月,今年冬天便不会像之前那样怕冷了。”
李婶见她记挂着自己的身体,一时间又是惊喜又是赧然,“哎,这怎么好意思。”
“您就收下吧。”赵凝诚心实意地拉着李婶的手,“之前您帮了我们姐弟许多,现在能送点对您身体有益的药材,也算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帮扶一把也没什么。”李婶见赵凝态度坚决,便收了下来,笑着转了话题,“我瞧着他对你很好。”
赵凝自然知道这个他说的是陆云祁。可她一想,今晚的陆云祁除了给自己夹过菜,其余时候并没有多余的话,她不禁好奇道:“您怎么看出来的啊?”
李婶走到赵凝坐过那张桌子旁,说道:“今晚下过雨,那时风大,屋里关着窗户没有感觉。在你们离开后,我才发现这里漏风,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面窗户纸碎了一条缝。”
赵凝方才注意到这个细节,她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我坐在这里没有觉得风吹过来。”
李婶笑道:“傻孩子,他一直给你挡着呢。”
赵凝不由得怔了怔,然后问道:“您当年为什么和李叔在一起。”
李婶没有思索,便道:“我小的时候,要帮着一家子干活,一次去山里打了草,不小心崴了脚,走不动。眼看着天要黑了,山里有狼,我怕的不行,是他一路背着我回来。那时候他也没有多大,却没有扔下我。自那之后,我们便熟识了,等到一起长大了,便成了亲。这几十年,我们虽过得忙忙碌碌,可他一直待我很好。”
“这样啊。”赵凝不由想起她和陆云祁初遇,也是在一个极其危险的情况下,不由沉默了下。
“你们以后是住在哪里?”李婶问道。
“要回京城。”赵凝说道。
李婶点头道:“那我给你们带点我做的卤鹅,好吃着呢。等你们下次有空,再来我这里吃饭。”
赵凝忙想推拒,李婶佯作不高兴道:“你要是不带鹅肉回去,你送来的东西我也不好收了。”
赵凝只好站在原地等着,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看见李婶回来。她心中奇怪,便熟门熟路地往后院放腌菜坛的地方走了过去,却发现李婶趴在地上。
赵凝忙跑了过去,扶起李婶:“李婶,你怎么了?”
李婶悠悠醒转,回过神来喊道:“阿凝,快跑。”
赵凝还没有做出反应,一块罩布兜头而下,旋即头上传来一阵钝痛,失去意识。
明日便要回京,回京之后还有不少琐事,好在王公公那边的信终于拿到了手,这次去京城见到长公主,想是能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陆云祁将事情在脑海里理了一遍,忽而发觉一件事情,赵凝是坐马车去的福顺酒馆,而马车却没有回来,现在已经很晚了,再过一会儿,大约就是宵禁了。
“夫人呢?”陆云祁问道。
司镜站在门外,对经过的人都有印象,“还没有回来。”
陆云祁看着外面的夜色,出了驿站,骑快马到了福顺酒馆。刚下马,李大叔喊道:“不好了,阿凝被匪徒捉走了。”
陆云祁心里一紧,忙问道:“可看清楚了匪徒样貌,往何处逃了?”
李叔答道:“是好几个人,穿着夜行衣看不清楚,架着马车往北边跑去了。”
“追。”陆云祁翻身上马,向北边追去。
绣衣使们平日训练有素,很快将城北的每一条街道扫了一遍,却没有看见赵凝的身影。陆云祁心里涌上一阵不祥的感觉,问着调查回来的司镜,“是谁动的手?”
“是洪山部落的人,有人遇见过他们。恐是因我们查清了贡品的真相,他们怕被部落首领怪罪,故而逃跑。至于为什么掳走夫人往北边跑,便不知道了。”司镜答道。
也许北边有人接应他们。陆云祁想到这个可能,往北行去,城门已经关了。
“刚才可还有一辆马车过去?”
守在城门上的兵卒见他们气势凌厉,心知不好得罪,就道:“有一辆马车飞奔了出去,像是赶路的。”
“开城门。”陆云祁道。
“不能啊,大人,时候已经到了,擅开城门可是大罪啊。”守城士兵说道。
司镜见陆云祁眼神漆黑一片,带着凌厉之色,提醒道:“您这样做的话,陛下会永远疑心您。”
陆云祁想到赵凝在那群亡命之徒手中,如何还能等到明天?“开城门,陛下若怪罪,我一力承担。”他拔出刀,架在了守城军官的脖颈上。
“开城门。”军官忙喝道。
城门应声缓缓推开,一行人快马出城,追向更北的方向。
第 49 章
陆云祁纵马追出了城, 按照出事的时间来看,劫走赵凝的人已经先行了快半个时辰。他们须得更快,才能追上那伙匪徒。
出了城, 一行人按着马蹄和车辙印记,判断了对方分了三路人马, 于是陆云祁也将人分成三部分, 自己则带人去赵凝最有可能被劫走的方向寻找。
到了天快要亮的时候,陆云祁依旧没有看到劫匪的踪迹, 天空中没有亮起焰火,另外两路想是同样没有好消息。
陆云祁催着马跑得快一些, 一颗心悬了起来, 呼吸似乎都在闷痛,像是有一双手在捏住了自己的喉咙。如果不是这次与赵凝一同去查案, 赵凝想是不会被那群匪徒盯上,更不会被掳走, 陷入危险之中。
他不敢细想会发生什么,只想着快点找到赵凝。
从黑色夜幕到天已大亮, 直到跑到未时初, 他们终于看到洪山部落的人正在前面站在那里朝下看,不知道在看什么。直到听到马蹄声,匪徒们方才匆忙迎战。
待近了,陆云祁发现原来匪徒们是到了一片悬崖旁边, 无处可逃, 当即捉拿。那几人虽有练武之人, 可终日浸淫在享乐之处, 哪有多少战力,并没能反抗多久, 便被拿了下来。
“你们掳走的人在哪里?”陆云祁问道。
那匪徒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立时挨了一下重击,忙换成了不算熟练的大晁官话,“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没干,你可不能冤枉我。”
“不知道?”陆云祁冷声道,“那就杀到你知道为止。”
刀光闪过,那洪山部落的人瞬间瞪大了眼睛,鲜血从身边溅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刚才还在喘息的人,此时睁着眼睛断了气。
“你……”那匪徒刚出声后,旁边的同伙又被砍死了一个,这次的死者离他更近了,他明白,再不回答便要死了。
“她她她,掉下去了!”匪徒大声喊道。
陆云祁死死盯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她和马车一起掉了下去。”洪山部落的匪徒们被吓得胆寒,当即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讲了一遍,大约是他们追马车的过程中,那匹马不肯停下,于是他们用了些狠烈手段,致使马受了更深的刺激,一跃纵下了悬崖。
陆云祁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抬步往前面走去,却被司镜一把拉住,“大人我们下山查看,您冷静一下。”
陆云祁神思依旧恍惚,不待别人行动,便往山下奔去。到了山下,他不断看见四散的马车部件以及马尸摔落的血块,砸落在杂草上面,满地一片狼藉。
这幅场景无不昭示着马车中的人凶多吉少,更何况她还可能被绑缚着手脚,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陆云祁只觉自己的步伐不受控制,不断地向前走着,寻找着,他看到一块沾了血的破布,眼前似乎已经发黑,司镜同样看到,说道:“那是马车上的轿帘。”
陆云祁努力回忆着昨日赵凝的穿衣服,颜色与之不同,神思勉强清明了一瞬,继续往前走去,看到几块连在一起的木头,疑似马车的车身,他走过去,犹豫着想要伸手,站在旁边的人看了不由为他担心,又不敢轻举妄动。
陆云祁握住那块木头,用力掀了起来,木茬划伤了他的手掌,他一无所觉,继而看见里面只有碎木,并没有破损的人形物体。
这……陆云祁没有看到令他惧怕的血腥场面,攥紧到几乎痉挛的拳慢慢松开。
天上炸开了一道绚烂的烟花,在正南方向。
司镜追随陆云祁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过,正自忧虑,忽而注意到天上的动静,惊喜道:“他们找到夫人了!”
陆云祁屏住呼吸,看着天上那朵焰火消失之后,快步往山上跑去,重新骑上马,快速往烟花的方向驱策着。
这次的路不算远,两刻钟便到了,陆云祁遥遥望见赵凝与拭镜等人坐在山石上,等下了马,赵凝打招呼道:“我在这里!”
陆云祁走过去,看着赵凝的衣服上虽有灰尘,但并没有受伤的痕迹,紧绷的一颗心逐渐卸了力气,他用力吸了几口气,走了过去,问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事情要从半夜说起,再次醒来后,赵凝发现自己的头眼皆被黑布蒙着,手被绑缚在身体后面,脚也被绑着。她缓了一会儿,感受到身周皆在摇晃,明白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马车之中。她看不到外面的东西,能够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却无法听懂对方的言语。
这是要去哪里,是谁劫走了她?
赵凝思忖着,她感受到一阵风,似乎是有人将马车轿帘掀了起来,她忙一动不动,保持着之前蜷缩的姿势,等着轿帘再次合上。
他们应该是在观察自己有没有醒过来,赵凝虽听不懂外面的言语,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她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之前她在宫中协理宴席事宜,听到过这样的口音,不是柔然话。
洪山部落!赵凝找到了熟悉感,心想定是了,她只与他们发生过过节。
“她醒了么?”外面的人说道,另一个同伙道:“我看了,还没醒。”
“前面有一条河,我们先停下来,马跑太久了,让它喝口水吃点草歇一歇。”
“好。”另一人答应道。他们本来以为自己将贡品贩卖之事已经推给了黄三,原是要回到部落中,可在半路上听说消息,大晁皇帝发现了他们动的手脚,勃然大怒,已经下了谕令给部落里。
他们清楚,部落依附大晁而生存,他们一旦回去,会面临非常严酷的后果,他们不敢行动,便想要逃离。
可在万国宴上看到的场景让他们明白这天下的许多地方都归附大晁,没有人会藏匿他们,只有柔然人,才会有收留他们的可能。
于是他们往北边逃去。这日他们路过福顺饭馆,正巧看见了陆云祁和赵凝,想起柔然人似乎觊觎赵凝,于是他们决定铤而走险,将人掳走送到柔然,以此作为留下的筹码。没想到,他们没费多大力气便成功了,而后连夜出城。
逃了一路,他们没有看到陆云祁追上来,原本悬着的心没有那般担忧,决定在路上略作歇息,再立刻出发。
马车停下,马匹喝水的声音传了进来,赵凝猜测他们估计是想让马匹休息一会儿。她意识到,这是自己逃脱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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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凝当即用尽全身力气,将双臂往下压,快要把胳膊弄脱臼时,终于将臀部塞进了两臂之间,继而蜷缩的更厉害些,总算将两手越过了双脚,移动到了身前。伸长双手将头上的黑布摘下,赵凝看着绳子,吸了口气,当即豁出去一般,用牙咬着绳结,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将绳结打开。
她没有停顿,快速将脚上的绳子解了出去,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的人果然是洪山部落的逃亡者,此时正坐在不远处吃着干粮喝着水,他们一共五个人,四匹马,还有一辆马车,若是自己驾着马车跑,一定会被追上。
赵凝忙掀起另一边的轿帘查看,发现另一边没有人,只有一片半人高的草地,她想了想,稍微活动了下筋骨,抓住车窗的窗棂,钻出了大半个身子,继而伸出两条腿,几乎是整个人挂在了车窗上,慢慢地着了地。
好在车窗结实,赵凝松了口气,观察着马匹吃草,那马吃了好一会儿,吃光了面前的草,调转马头,向这边走了起来。赵凝又探身看了下那边的绑匪,还在吃东西。
她抽出之前绑住自己的绳子,心道,对不住了马儿。她奋力在马身上抽了一下,旋即迅速往旁边的草里躲去。
马吃痛长嘶了一声,迅速朝前跑起来,坐在原地的几个匪徒先是一愣,继而骑上剩下的马匹,追了上去。赵凝躲在一旁的草丛里,见他们全都跑了,于是往反方向逃了起来。
赵凝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自己是在向南逃,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快看到百姓,看到村镇,这样她才能找到陆云祁,知道李婶他们是否安全。
那群匪徒在发现马车里没有人之后,还会调转方向跑回来找她,她得快点往前跑。跑了不知有多久,她看见一行快马往这边奔来,忙躲入了草中,遥遥看见拭镜的人影,才大喊起来。
讲完事情经过,赵凝说道:“我没有事。”
陆云祁眼神深邃,只是看着赵凝,蓦地一把将赵凝抱入了怀中,用了很大的力气。
赵凝感觉陆云祁手臂很僵硬,又抱得很紧,猜测他应当是被吓了一跳,昨夜事发突然,听拭镜说,所有人都在连夜寻找。好在李婶李叔他们没有什么事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凝见状,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安心。”
陆云祁像是被安抚了一样,焦躁的心情平复了不少,缓缓地松开自己的怀抱,他的动作蓦然顿住,他看见赵凝的头顶有一块青紫:“是他们打的?”
赵凝见他这样,自己伸手摸了摸头顶,果然好疼,她忙缩回手,又想了想,发现毫无印象。她摇摇头说道:“我不记得了。”
陆云祁朝司镜使了个眼色,司镜会意,自去处理那剩下的匪寇。
又坐了一会儿,陆云祁拉着赵凝上了自己骑的马,一路缓步行进,重新返回城中。
回到驿馆中,杜鹃迎上来,险些喜极而泣:“姑娘,你没有事。”
“嗯,我回来啦。”赵凝想要上前抱抱她,又反应过来自己的衣服是脏的,动作忽然顿住,杜鹃反而上来抱住她,说道:“我这就让人打水,沐浴后您好好睡一觉,歇一歇。”
“好。”赵凝连连点头。
等待热水的空当,已有大夫上来把脉看伤,大夫查看完说道:“头上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过几日便能好。”
赵凝看向陆云祁,问道:“我听拭镜说李叔没事,李婶中了迷药,这迷药可会有害?她年纪大了,我怕对她身体影响不好。”
“我为他们安排大夫瞧过了,只许好好将养,并无大碍。另外还给了他们一笔银子,以做补偿。”陆云祁答道。
“那就好。多谢你啦。这次他们受我牵连,也挺倒霉的。”赵凝心里庆幸,没事就好。
“这次你是受我牵累,对不起。”陆云祁歉然道。
赵凝本想说咱俩关系不比说客套话,可刚要开口,想到两人现状,又卡了壳,她看见陆云祁脸上有疲累之色,眼睛里有红血丝,嘴唇苍白,心里“唉”了一声。她说道:“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愧疚,是绑匪动的手,我恨也是恨他们,我不怪你。”
说完后,她看着陆云祁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丝毫没有被自己的话安慰到。他这个人,心防重,偏又心好,遇到事情容易苛责自己,这其实不好。
“你刚才也听大夫说了,我没有事的。”赵凝想了想,继续道:“我以后出门都会带护卫,都会和你说,你这样会不会放心一点?”
陆云祁轻轻颔首。
赵凝见他终于点头,继续道:“你昨晚忙了一天,想是累坏了,也要好好休息,知道么?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要听我的话。”
陆云祁听了只觉五味杂陈,到了这时候,赵凝还是在考虑别人,这真不知道是温柔还是残忍。
“就算做不成夫妻,我们也是朋友啊,朋友之间要相互理解,看你这样,我也不好受的。”赵凝小声说道。
“我……”陆云祁低垂着眼睛,“我明白了。那你好好休息。”
“等明日再来见我!我又会好好的!”赵凝很满意他心态上的调整。
“好。”陆云祁见她这样,终于笑了笑,答应道。待到赵凝进去,他站在不远处站了许久,估摸着这次赵凝真的睡去了,方才离开,调整自己的状态。
昨天他于深夜开了城门,还有事情需要收尾。
次日,一行人时隔两个月,终于回到陆府。陆云祁送赵凝到院门前,自己赶着去卧房里换了一身衣服,便要到宫中觐见天正帝,回禀最近的事情。刚出府门,就瞧见司镜走了过来,“大人,之前您查的那件事情,已经有了结果。陛下在平城认识的那位心爱之人名叫沈静,是罪臣之后,她还有孩子,名叫赵准,正是夫人的弟弟。”
一路上,陆云祁都在想着这句话,心渐渐沉了下去。到了宫中,他将最近行事汇报了一遍。
“办得不错。”天正帝看着玉阶下面的身影,“朕听说那日你夜半出了城门,为救你的夫人对么。”
“臣擅开城门,请陛下降罪。”陆云祁说道。
“你很在乎她啊。”天正帝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意味。
陆云祁知道此事不好,但他熟悉天正帝的性子,那座城并非边关,擅开城门的罪过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原是准备好了说辞,但事情发生了变化,赵准居然是天正帝的孩子。
他与天正帝之间的信任本就不牢靠,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着,可眼下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压倒了其他因素。
天正帝是不会允许明镜司的掌司使与他的重臣、儿子有过密的关系。
“赵准是朕的孩子,朕打算立他为储君。”天正帝直视着陆云祁,“至于他名义上姐姐,我会酬谢她这些年对弟弟的照拂,封她做郡主。”
陆云祁闭了闭眼睛,心里已经猜到了天正帝接下来的话。
“朕一直不希望戚砼的事再次上演。”天正帝声音变得肃然起来,“事到如今,朕希望你们能够和离。这三年,朕会将你派往抚州,剿灭那里的匪患。”
陆云祁听清楚了天正帝的话,伏在地上,答应道:“是。”
如果他们能再早一点查到赵准的身世,那他会将计划重新安排,给赵准伪造一个不会被查出来的过往,明面上切割掉赵凝与他的关系,暗地里帮他上位。
这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知道这一切,已经太晚了。天正帝知道赵凝与赵准的关系,清楚他在乎赵凝,故而让他做出选择。
也许是天意吧。好在赵凝还没有喜欢他,现在一切结束,也不算耽误她。
天正帝料理完这件事情,略显疲累之色,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摆驾祥福宫。”
天正帝最近总来到祥福宫中,与蔡姝闲聊,他觉得在这里很安宁。“朕觉得爱妃这里环境怡人,与其它地方不同。”
“陛下常来此处,将福泽带到了这里,才显出此地不同。”蔡姝浅笑着说道。
“爱妃倒是最谦和的性子,哪怕已协理六宫,依旧没有变过,不似旁人那般。”天正帝笑道。
“眼下六宫之中安宁祥和,没什么事情,妾每天就处理些平常事,哪会被改了性子。还是陛下整天操心国事更辛劳些。”蔡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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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帝被抚慰了精神,露出满意的笑容,而后道:“朕这两年精神不济,要是朕有一天做的事情没有考虑周全,你可会怪我?”
蔡姝心里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妾心中更挂念陛下,只要陛下安好,臣别无所求。”
天正帝没再说什么,靠在榻上,逐渐睡去。
蔡姝见他睡得很沉,站起身,从旁边的抽屉中拿出一盒药膏,涂抹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是赵凝悄悄给她送来的东西,一种秘制的安息香。
天正帝罹患头风多年,常用的几种止痛药逐渐失去了效用。唯有一种特调的香,能让天正帝的感觉迟钝一些,舒服一些。
故而天正帝每次过来,都觉得此地安宁祥和。
陆云祁回到陆府之时,赵凝依旧在休息,他便去了陆宁歆的院子里,嘱咐着钱妈妈。
“我即将调往其它地方,一时不刻不得回来,今晚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明日离开这里,按着先前的计划,去往外地。”陆云祁安排道,他离开明镜司后,对于诸多事宜的把控力会逐渐消失,陆宁歆住在京城,不会像之前那般安全。
钱妈妈先是一愣,继而答应道:“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早就商量过,现在并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那您和夫人要去哪里?”钱妈妈问道。
“我还需要安排下。”陆云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看着陆宁歆的房间,出了一会儿神,准备转身离开,却看见里面的人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陆宁歆看了看兄长的身后,“你一个人回来的?”
“她在休息。”陆云祁回答道。
陆宁歆仔细看了看陆云祁,说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陆云祁知道她应该是听到了,“对。”
陆宁歆看着他,沉默下来,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中,但又并不完全相同。
见她这个样子,陆云祁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上次我给你买小鹿模具的时候,你还欠我一件事情,还记得么?”
陆宁歆问道:“记得。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陆云祁没有想太久,说道:“从今开始,你要学着好好照顾你自己,知道么。”
陆宁歆点了点头。她看着兄长离开的背影,一些深埋在脑海里,原该已经遗忘东西一一浮现着,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在许多年前见过。
到下午时,赵凝醒了过来,看见陆云祁在外间站着,说道:“你回来了。”
“嗯。”陆云祁轻声道。
赵凝察觉出异常,问道:“心情不好?”
陆云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良久,他轻声道:“过阵子,你搬出陆府吧。”
“为什么?”赵凝吃了一惊,不解为何突然如此。
“我想过了,既然你不喜欢我,”陆云祁垂着眼睛,“那约定提前结束,我们和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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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席话说得突然,赵凝本来有点困倦,此时睡意全无。
第 50 章
初夏的下午蝉鸣声阵阵, 可在那句话出口后,静谧似乎一瞬间席卷了周遭,隔绝了室外。
事发突然, 赵凝没能够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不是还有两年么?”
“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想报的仇也已经报过了。”陆云祁瞥了一眼屋子里的摆设, 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我们不是还要继续与长公主合作,寻找一个合适的皇室子弟么?”赵凝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没有,只是我觉得没有意义了。”陆云祁道,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 要是我等了三年,依旧等不到我想等的结果, 这便如钝刀子割肉,平白让人痛苦, 不如一开始便不抱有幻想。”
赵凝听出他话中的消极意味,“可这世间事情, 未必都如你想的那般绝望。”
陆云祁认真看着她, “那你能肯定地回答我么?”
赵凝蓦地顿住,摇了摇头。
“那便如此吧。”陆云祁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更像是已经累了。
赵凝看着陆云祁离开院落,她想拦住他, 却又停住了动作。她若是喜欢他, 自是有无数理由可以拦住他。
可现在这个样子, 她将人拦下来, 又能说什么?
前往明镜司的路上,陆云祁记起一件事情, 去了赵准所住的地方。
还未靠近院落,陆云祁已经发现附近有人守在这里,天正帝对这个孩子的确上心,哪怕他现在没有被认回宗籍,四处已经有人在保护了。
陆云祁没有走大门,而是观察了下四周的防卫,寻了一个空当,直接跳进了院墙里面。
赵准听到声音,回头一看,认出来人。
陆云祁示意他噤声,赵准低声道:“你是陆大人。”他语气中带着兴奋。
陆云祁说道:“你的姐姐应当同你说过我们的事情。”
“我知道,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们是假成亲。”赵准回答道。
假成亲,陆云祁回味着三个字,说道:“我和她的约定已经停止了,明日她便回归自由身,陛下有意让你重回宗籍,以后她应该会和你住在一处。”
短短的几句话蕴含着许多讯息,赵准微微张大了嘴巴,没有说话。之前他得知身世后,本打算与赵凝说,可赵凝彼时远在江南,没法联系,只好拖到现在。没想到,又多了新的变化。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她。”陆云祁又道。
“自该如此。”赵准答应道。他想留陆云祁在家中吃饭,但又想到他是悄悄潜入,只得闭了嘴巴。
陆云祁想,从今以后,赵凝会有关系亲厚前程光明的弟弟照顾,不会再因着他而遭遇危险,也不会被他的恶名所拖累,这个结局,其实不错。
他正要出门,蓦地想起一事,“我当年是在哪里救的你们。”
“我也不知道。”赵准摇摇头,讲起那个听过许多遍的故事,“当年我生了大病,高烧不退,一直在昏迷,姐姐对我说,是您一路背着我回去的。”
陆云祁记起来了,原来就是那次云州之围。
这场大捷害死了他的家人,葬送了他的前途,导致了很多人的不幸。这么多年,他恍惚觉得这场仗是打输了才导致如此后果,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当年确确实实是赢了,上天对他并不是全然的残忍。
那场仗救了很多的百姓,包括赵凝,一个想要将他从人心鬼蜮,万丈深渊中拉出来的人。
可惜造化弄人,他们的缘分,只能停在现在了。
法华寺。裴怀真收到小厮来报,“公子,陛下将现任明镜司掌司使调离,派往抚州剿匪了。”
这个位置的变化一向受人关注,之前全无征兆,裴怀真饶是修佛多年,心绪平淡,亦是心里一惊,“可还有其它事情?”
“听说那位陆大人要与他的夫人和离。”小厮道。
裴怀真趺坐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去。
小厮跟上来问道:“大人,您要去哪里?”
“回城。”
明镜司,陆云祁坐在秘阁中,对着上面的笔墨,犹豫良久,终于抬笔,写下了“和离书”。
写完之后,他晾干墨迹,将其折好,放在旁边的一个匣子中,匣子并不是空的,还有一支同心玉簪。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许久,强撑了一天的镇定终于在独处之时土崩瓦解,他的眼中逐渐伤痛起来。
“你不能进去。”外面有人拔刀喝道,可被阻拦的人似乎是没有停止,更多的拔刀声响了起来。
擅闯明镜司,向来是稀罕事情。陆云祁抬头看向门外,步入了庭院,发现来人是他想不到的一个人。
“裴大人一介清流,竟会来此,我倒是没有想到。”
裴怀真听出话语中的讽刺,并没有发怒,只是看着陆云祁。
陆云祁挥了下手,绣衣使们放下刀,退了下去。裴怀真步入阁中,方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让她走?”
“我与我的妻子和离,恐怕与裴大人没有相干。”陆云祁说道。
裴怀真看了他一眼,又随意看向四周,说道:“这里是秘阁?”他没有等到陆云祁的回答 ,发现此处空空如也,是陆云祁在离任前搬空了这里。不对,搬走的可能性不大,这里面的东西只可能是被烧掉,可此处却没有烟尘。他道:“它本来就是空的?”
陆云祁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柜子,记起戚砼曾经告诉他,要是他能活下来,取代他,便能看见秘阁里的所有档案,知晓父亲冤案的全部真相。可当他真的做了掌司使,来到秘阁,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那一刻,自己也是同样的震惊。
“陛下以此震慑朝臣,实际上只是让你背着这个恶名,对么?”裴怀真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意料之中,“这还真是……”
“裴大人倒是与朝中的清流并不相同。”陆云祁说道。以他们过往并不相熟的关系,裴怀真竟然当着他的面,将矛头直指陛下。比之那些三缄其口,左右逢源的大臣完全不同。
“不过是陪陛下念经的弄臣罢了,谈何朝廷清流。”裴怀真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可他的祖父是首辅,这句夸赞中有几分实肯难以分辨,他心里一向知晓。“倒是你,也并非所传的奸邪之人。”
“你来这里,到底想说什么?”陆云祁问道。
“你离开明镜司,结局只有一个。”裴怀真看着他,发现他并不是毫无反应,与之前那副漠然的样子有些不同,“你想的不是带她一起走,而是选择这样的结局?”
有些事并非我能选择。陆云祁在心里想道,他也想选,他去抚州九死一生,可他若是不和离,危险的那个人会是赵凝。更何况,他身上担负的,从来不只有一件事情。
裴怀真见他默然不语,想到自己的事情,大约是明白人生顺遂心意的事情并不多,于是道:“你好好想一想吧。”他说完后正要离开,陆云祁开口道:“她父亲是徽州杨家那位大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怀真步子停住,回头看着陆云祁。陆云祁又道:“她的弟弟赵准与她并无血缘关系,但其母同样是罪臣之后,那亦是一桩冤案。”
裴怀真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是夜,明镜司大火,据传保存着许多证据的秘阁就此付之一炬。
许久,赵凝对陆云祁所说之事依旧没能反应过来。她想了想,觉得好久没回来,该去看一下亲友,蔡姝在宫中不能直接进去,她便去了赵准所居住的院落,发现锁着门,只能去见长公主。
谁料到了长公主府,却发现这几日是长公主父皇的冥寿,长公主去了城外的行宫拜祭,住了好几日,还没有回来。
赵凝心里烦乱,看了眼天色,算不得晚,便打算出城瞧瞧。一路到了那处行宫,发现行宫外面的是禁军,不是长公主府的守卫,并不认得自己。她只好道:“劳烦大人通报一声,就说赵凝求见。”
“长公主之前吩咐过,诵经九日,期间不许人打扰。”禁军侍卫对她倒是恭谨,挑不出毛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凝察觉出一丝异常,可又想起平日与长公主交谈,发现她对父母感情很深,想是诚心拜祭,故而不让人打扰。可她站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遇到一个长公主府的仆从进出,终究是不放心。
她犹豫着想要去京城中找陆云祁商议,可又觉得他们现在的关系似乎不能再像之前一样。
这让她心绪更加复杂起来,正想着,她看着城内一片冲天火光。而那个方向,是明镜司所在,赵凝盯着天际,快马赶往城中。
到了城关下面,今日的城门竟然早早关闭。她愈发确定起火的地方肯定是明镜司,上面许是怕有秘密泄露故而提前关闭城门。
赵凝进不得城,心里担心极了。可城门是禁军把守,守卫一向严格,她只能这样等着,看着红光愈来愈烈,几乎映亮了一片天际。她甚至觉得那颗心似乎同样在火上炙烤着,只能祈祷陆云祁不要出事。
不知等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大火渐渐减弱,熄灭下来,京城重回寂静。
“姑娘,要不我们去城郊的镇子上歇着吧,想是能找到借宿的地方。”杜鹃上来道。
“你们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赵凝没有任何心情做其它事情,只想第一时间进城。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情,便抬头看着天,等着变亮的一刻。
黎明,陆云祁处理完明镜司着火的后续,准备回到陆府,想再过去看一眼。可他到了陆府,却听守在府内的侍从道:“夫人昨夜一夜未归,听说是去看长公主。”
之前他与赵凝说起和离之事,可想要给她的财产并没有分割,收拾东西同样很费功夫,加起来还须用上几天。赵凝却是早早离开了,是一点都不想见到自己么?
陆云祁站在府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忽得瞧见平日负责打听消息的下属走了过来,“城外有人调动了人马,不知为何。”
陆云祁问道:“现在还有谁在城外?”
“还有长公主,她在行宫清修,不见任何人。”下属说道。
结合赵凝彻夜未归的事实,陆云祁眼神蓦地一变,莫不是他们要对赵凝不利?
陆云祁不再犹豫,忙翻身骑马出城,寻找起来。他担心赵凝因着自己而陷入危险,却没想到赵凝离开他,仍旧会有危险。
偌大的京郊看不大任何熟悉的身影,他骑着马奔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一块破损的衣服,他不知道赵凝昨天出城有没有换过衣服,但看料子不错,疑心是赵凝的衣服,沿着线索追了上去。
追到一处地方,他看见周遭皆是高大的树木,唯有中间有一块空地。他察觉到异样勒停了马匹,随即数个身影出现在了附近。
原来赵凝没有遭遇危险,所谓的线报,其实是敌人为他设下的陷阱。陆云祁反应过来,他们是笃定自己关心则乱了。
陆云祁自嘲的想着。他得罪的人太多,不知是谁想要杀他,但对方人数众多,训练有素,想不是泛泛之辈,于是集中精力对付起来。
他的体力不断被消耗,可敌人不断增加,不知过了多久,陆云祁开始受伤,流血,挥舞云纹刀的手不如之前那般有力准确,渐渐落了下风。
敌人显是早有准备,每次冲上来的人都是体力充沛之人,许多人围堵他一个。
陆云祁觉得自己快要力竭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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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人扛着一把刀,跋涉了太久太久,已经累了,如果死在这里,未尝不是解脱。
城门打开的那一瞬,赵凝便冲入城中,先去了明镜司,并没有看到相熟的人,只大约知道陆云祁回了家中。她又忙赶去陆府,发现钱睿钱妈妈陆宁歆等人皆不在家,更加担心起来,寻了半日,终于找到一个眼熟的仆从,那人道:“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人出去找您了。”
“找我?”赵凝疑惑道,“他去了哪里?”
“他听说您去了城外彻夜未归,已经去找了好一会儿了。”仆从道。
赵凝猜到昨夜情况复杂,陆云祁想是担心自己遭遇风险,故而寻找。她只好再次前往城外,可到了城外,寻了许久,也找不到人,这让她委实心焦。她不禁想,陆云祁那日深夜寻自己,是不是一样的心情。
找着找着,赵凝看见旁边的道路左侧有一串簇新的马蹄印记,索性进去看看。跑了一会儿,她听到刀兵相撞之声,心里更加确信,往那个方向跑去。可她跑着跑着,听到前方的刀剑声越来越弱,像是局面已定,心中不由大骇。
“陆云祁!”赵凝喊道。
陆云祁回过头,一把剑劈砍了过来,因为分神,他躲得慢了些,在对方砍中自己胳膊的时候,将那人杀死。
在嘈杂声音中,他无暇分神,也听不到附近的动静,却似乎能看见赵凝朝自己跑了过来。他想说,跑过来会有危险,但又一想,只要暴露在这些亡命之徒的面前,便是难以逃脱。他明白,唯有他活着,杀灭这些敌人,才能解除掉危险。
他凭着这一口气,从骨子里榨出最后的力气,向剩下的敌人冲去。
赵凝往前跑着,看着敌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陆云祁似乎终于将敌人杀光了,而他自己因体力不支,跪在了地上,又往前扑去。
赵凝几乎是在最后的瞬间冲了过去,抱住了陆云祁,两人在一片落叶狼藉中跪坐在地上,紧紧相拥着。
天空中打起了雷,似乎是要下雨,他们像是要无处可逃,可又像是拥住了整个天地。
陆云祁感受到有人撑住了自己,艰难地抬起头,“你没有事?”
“我没有事,但你的伤很严重。”赵凝看着他后背的绽开的伤口,闭了闭眼睛,“我带你去治伤。”
“我哪里都去不了了。”陆云祁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脱力,失去了意识。
“撑住,我带你回去,陆云祁。”赵凝连声喊道,“不要睡。”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她却不住地喊着,用尽全力,也要带他回去。
京郊,行宫。此处与围猎处不同,与汤泉宫亦不同,与其说它是一座行宫,不若说它是一个道观,里面各处纹饰着太极八卦等图案,各殿中都有神仙画像,常年青烟缭绕。这是那位道君皇帝在世之时,亲自建造的。
长公主站在亭中,脚下的石阶修成浪花模样,化用的是仙人踏浪之意,是她父皇的期许。可那位皇帝修行了一辈子,都没有原地飞升,而是如同许多人一样,年老驾崩。
她想起她正在修佛的弟弟,想着他要修成正果,与他挂念的人再续前缘,心里不由一阵冷笑。
“皇姐这几日在此清修,可还好?”天正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日对长公主的态度同之前完全不同,带着讥诮,带着警惕。“这是父皇当年常居的地方,朕小时候每次来到这里,都觉得心神安宁。”
“远离汲汲营营之辈,倒也心平气和。”长公主转身,打量着面前的弟弟,并未行礼。
天正帝幽幽叹道:“看来皇姐认为自己没有错处啊。”他似有惋惜之意。
“本宫何错之有?”长公主似乎是觉得好笑。
“你派人去联络他,还说你没有错?”天正帝见长公主如此,当即声音森冷,再无一丝温情。
“他虽被圈禁,到底也是我的侄儿,我这个做姑母的想看看他,并没什么不妥吧。”长公主丝毫不惧。在赵凝传回王公公消息的那天,她便开始着手做下一步的计划,便是联络曾经的济阳王,可在她做出此事的时候,天正帝已经知晓。
“朕没想到,你竟然也有背叛朕的一天。”天正帝冷笑道,“只可惜你犹豫了大半辈子,想起这件事情,一切已经晚了。”
“他早就死了?”长公主先是一怔,想明白过来,“他只是你手里的幌子对么?”
“我放个假人在那里十几年,就是想看看有谁与他联络,今日倒是钓到了皇姐这条大鱼。”天正帝道。
“论到心机手段,我们兄弟姐妹皆不如你。”长公主怅然道,她一开始便知道天正帝有野心,所以才与之合作。但也没料到他韬光养晦了那么多年,几乎是算计了每一步。
“你若是安分守己,怎么会有今日?”天正帝看着她,似乎终于带了一点痛心意味。
“那我要一直忍受着杀了我女儿的人,安享晚年么?”长公主眼神中带着恨意。
“你知道了?”天正帝脸色一变,刚才的那一点痛心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我寻找杨家人,可总是找不到他们的下落,我早就该疑心了。”长公主声音里满是怨毒,“你这种人,杀弟杀子,一颗心里只有你的权力,我当初竟然相信你。”
“我当初怎么能相信你呢?”长公主质问道,像是在问天正帝,也是在问自己。执着于权力的人,往往会被权力吞噬掉一颗心,她明白的太晚了。
“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体面才选了我,现在你后悔了?”天正帝近似于嘶吼,“那就后悔吧,你们这群人也只能在九泉之下,看着朕享有四海!”
长公主站在原地,看着天正帝拂袖而去,内心并不感到慌张惧怕。她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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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帝囚禁了许多天,只能做到一件事情,那便是掩盖掉赵凝与陆云祁参与此事的线索。这样,天正帝怀疑不了更多,也许他们能活下去。
她与赵凝认识的时间算不得长,也是因着共同的利益才相识,可这几个月的相处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母女亲情,这让她想要做点什么。
她在很早的时候便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没有能保住杨家的亲眷,最后也没能保住杨苓。这一次,她想保住她在乎的东西,也算是为她充满遗憾的一生,留下一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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