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那么一瞬间,江岸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打了一棒槌。
打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站都快站不稳,而老式手机屏幕上那些重复的文字印在他眼底,在他眼前扭曲幻化,好像成了一张张吃人的符。
江岸冰凉的指尖在屏幕上用力滑动,终于在一月二十一日看见了一条不一样的消息。
冯:【宋先生,圣子的资料已经整理好给闵先生了。】
“闵”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江岸只认识一个姓闵的人。
宋澜的司机——闵智勇。
这个手机只显示三个月以内的聊天记录,江岸不知道宋澜和冯小锣的单方面通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却能看到冯小锣最后一次发消息是在昨天晚上21点47分。
依旧是一句:宋先生,已经按您的吩咐做了。
昨天晚上。
宋澜吩咐了什么?
冯小锣做了什么?
今天老管家带着开锁工人破门而入,又是受到了谁的指示?
江岸一无所知。
他打开文件袋,盯着上面的资料,一字一句读了下去。
资料并不多,一共就三页,有文字也有图片,粗略地介绍了江岸曾被渡灵教的人掳走,被伪装成圣子,被渡灵教众人利用着在大江南北不断敛财的全过程。
文字旁是各种各样江岸自己都没见过的图片。
他眉心点了红痣的,身上披着白袍的,用粗糙的ps技术p出了圣光的……
至于江岸后来逃离渡灵教以及江家父母历时三年,才配合警方将渡灵教一网打尽的事迹,在这则资料上只占了短短两行。
随即,这份资料又用整整一页的篇幅详细介绍了江家公司目前所面临的危机,重点提出“稍有不慎,江家父女都会被牵扯入狱,此时是提议联姻的最好时机。”
印着资料的三张A4纸非常干净,没有被任何笔墨沾染,也没有任何褶皱污痕,看起来十分崭新平整。
好像查看资料的人只是拿出来随意看了两眼,就塞回原处,没经过任何纠结、犹豫、衡量.
“叮!”
江岸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周助理:【江小先生您好,我是宋总的第四助理小周。我刚刚收到消息,您身边的张保镖因家中突发急事请假了,新的保镖正在前往别墅的路上,预计还有五分钟到达。以下是他的个人资料[图片][图片]】
江岸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手机信号恢复,意味着老管家等人已经摘掉信号屏蔽仪并离开了。
新的保镖还有五分钟就会到。
江岸抹了把脸,用力深呼吸了几口,然后将自己碰过的文件资料和手机放到原处,转身离开密室。
书房乍一看,还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
可仔细查看,却又能发现很多不对。
书柜被移动过,窗帘被拉开过,沙发被挪动过,就连门把手……外表看着是完好无损的,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锁舌已经坏了,完全关不住门。
老管家离开之前让人稍微掩饰了一番,但又没有弄得很用心,好像有恃无恐。
江岸坐回书桌前,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慢慢按下110。
然后又删掉。
江岸闭上眼。
就算报警了又怎样呢?他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即便警察知道宋老太太信仰邪.教,也只会批评教育一番,但如果宋家因此撤了资,他的爸爸和姐姐都会进监狱。
同理,他现在甚至不能打电话给他的父母,说出他在密室所发现的,有关宋澜的一切。
宋澜。
这个曾经他一想起就会感到甜蜜和温暖的名字,此刻却突然变得陌生至极,让他彻骨发寒。
他温柔的笑容,安抚的话语,手心温暖而又干燥的触感……都在此刻褪色模糊,碎成千万片。
取而代之的,是那天他偷摸宋澜手指被发现时,宋澜不加掩饰的,冰冷陌生的眼。
不。
江岸想,其实并不陌生。
同样的眼神,他明明在十二年前就见过了.
那天。
火车铁轨上。
小江岸为了报复宋澜踹他,所以狠狠咬破了宋澜的手指。
鲜血蜿蜒而下,划过他手腕腕骨的黑痣,宋澜瞬间变了脸。
他表情变得很可怕,阴沉又冷漠。
他动作粗鲁地把江岸拎起来,拎出铁轨的范围,然后从地上捡了一个玻璃片,抓着江岸的手,就要往他手指上划。
可是他却没有划下去。
因为当宋澜抓起江岸手的时候,江岸有些宽大的衣袖就滑了下去,露出手臂上的伤痕。
小孩子新陈代谢快,只要不是很深的伤口,没隔几天就能愈合,连疤痕都看不见。可江岸白嫩嫩的手臂上,却依旧纵横交错着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疤。
最新的一道,甚至因为没有经过清理和包扎,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结成血痂。
宋澜扔掉手中的碎玻璃,松开抓着江岸的手,让他滚.
江岸没有滚。
因为火车来了。
火车的鸣笛声好响啊,响得他耳朵都听不见声音了。
火车的动静好大啊,震得他脚底的大地都是颤动的。
这是江岸第一次看见火车。
他惊讶地,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火车在自己面前驶过。
然后在火车离开后。
他在铁轨上看到了一只被压扁的鸟。
那一刻,江岸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少年是想去寻死.
瞧见火车已经驶离,宋澜转身就走。
可小江岸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自裁的人要坠入阿鼻地狱……”
小江岸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知所措。
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呢?他明明已经离开渡灵教了,不会有人再逼迫他说这些了……
“你说什么?!”宋澜大声喊。
他刚刚离火车距离更近,因此出现了暂时性的耳鸣。
小江岸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话,比如说幼儿园老师曾经告诉过他,生命只有一次,我们要爱惜生命。比如说妈妈曾经告诉过他,过马路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左顾右看,如果他受伤了,那么妈妈会很难过。
可是他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师的话和妈妈的话开始变得模糊,相比之下,渡灵教的话却更加清晰。
自裁的人会堕入阿鼻地狱……只有有罪之人才会寻死……死亡不能洗脱你的罪孽,只有渡灵教才能让你彻底解脱……
宋澜的耳鸣已经消失了,他皱皱眉不耐烦地说:“你刚刚在说什么?不说我走了。”
小江岸慌慌张张开口:“——你为什么要寻死,你身上有罪孽吗?”
--噳緆睁黎!
话刚说出口,空气就静了。
小江岸低下头,眼圈有点红。
他感觉自己变得好奇怪,他明明好讨厌渡灵教,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来自渡灵教。
在他变正常之前,他再也不想开口说话了。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宋澜才开口。
他声音有点冷,还有点沉,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有罪孽的是别人,我什么都没做错过。”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江岸看着宋澜的背影,这回没再追上去.
傍晚来临的时候,小江岸本来想像前几天一样,去公园的儿童滑梯里面睡觉。
可是今天他好像太脏了,所以就被别的小朋友赶走了。
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想要找到一个新的地方睡。
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发现了一个桥洞。
可等他走到桥洞下,却发现这里已经住了人。
——那个寻死的少年。
少年靠着石壁,半屈着腿,抽着烟,散漫地看了他一眼。
好像很不欢迎他,但又没有开口撵他走。
于是小江岸就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歇了下来.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
小江岸拿着一块小小的石头,朝着宋澜走了过去。
宋澜冷眼看着他。
江岸看了他一眼,然后拿着石头,蹲下来,在他面前的地上写下一句歪歪扭扭的话。
【那你不该寻死,应该让做错事的人去死。】
写完这句话,江岸抬起头,有些紧张地看向宋澜。
——上面那句简简单单的话,他想了两个多小时,绝对没有一个词语来自渡灵教。
他脸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在昏黑的光线下显得很亮。
他看见宋澜表情变得愕然,甚至有几秒的空白,然后突然咳嗽着笑了起来。
他把烟摁灭在地上,揉了揉江岸脏兮兮的头发,说:“小孩儿,你这句话我很喜欢。”
于是小江岸露出了两年来很难得的一个笑容来。
可能是那句话真的让宋澜很喜欢,他甚至带着江岸去一个诊所里包扎了手臂伤口。
但是没给钱就走了。
小江岸:“……”
诊所的人等到关门都没见那个大孩子回来,那个身上有着可怖伤痕的小孩儿还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连脏兮兮的脸都不让人擦。
无法,诊所的医生只好叹了口气,让小江岸离开了。
小江岸跑回桥洞底下的时候,宋澜正靠在石壁上抽烟,脚下甚至还放了半瓶酒。
他的目光好像落在江岸写下的那行字上。
但烟雾缭绕,也看不清表情。
“回来了?”宋澜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纱布,“包扎得不错。”
小江岸默默在他身边坐下。
宋澜一直在抽烟喝酒,没有说话。
直到他的酒喝到只剩个瓶底,他才闭上眼睛在空中轻轻嗅了一下,说:“小孩儿,你有没有闻到空气里有一种味道?”
小江岸摇头。
宋澜:“空气很湿,而且带着一股酒味儿。”
小江岸:“……”
小江岸看了看他身旁的酒杯,怀疑他是醉了。
宋澜却忽然笑了起来:“如果天空待会儿下酒就好了。”
小江岸已经不想搭理酒鬼了。
天上下酒?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他还希望天上下爸爸妈妈呢!
宋澜却忽然把瓶中仅剩的酒倒在地上,刚好覆盖江岸之前写下的字。
随即,他毫无征兆地按下打火机,并把打火机扔在酒渍上。
“轰!”
一团火焰猛然从地面上燃起!
江岸被吓得面色苍白,猛然后退。
火光跃动中,宋澜靠着石壁,仰起头,醉意朦胧地笑:“那样的话,我只需要放一把火,就能把世界上所有有罪的人都烧死了。”
“轰隆!”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响起,几乎是瞬间,瓢泼大雨就倾天而下!
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水就一点点漫了上来,并弄湿了小江岸的鞋子。
等小江岸意识到桥洞会被淹没的时候,水已经漫到他的小腿了。
他惊慌失措地推了推宋澜的肩膀,宋澜却毫无反应。
他想走近些碰碰宋澜的脸,想让他清醒一点。可他刚走两步,急湍的水流就直接把他小小的身子冲倒在地。
水流瞬间淹没了他整个身子。
“啧。”
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下一秒,江岸整个人都被拎起来,然后被宋澜单手抱着,不紧不慢地走出了桥洞。
完全走到路边的时候,江岸往后看了一眼。
只见他们刚刚呆过的那个桥洞,已经完全被淹没了。
即便是宋澜站在那里,水流都能没过他头顶。
可宋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他随意把手中的小江岸一扔,在路边找了个能勉强挡雨的屋檐,就靠着墙闭着眼睡过去了。
看起来像是个没心没肺,连自己生命都不珍惜的混账.
小江岸在这天后,又在宋澜身后跟了三天。
第四天,宋澜终于不耐烦了,冷着脸问他:“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江岸终于递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小纸条。
【我想让你送我回家。】
宋澜嗤笑:“我看着有那么像好人吗?找不到家就去找警察!”
江岸却一言不发,继续跟上了他。
次日清晨,宋澜终于无奈地答应了他:“你家在哪儿?”
小江岸仰头笑了笑,再次递上提前准备好的纸条。
【海川市洪xi区百洛村xu达巷二十六号院,谢谢你。】
这张字条,小江岸写了好多遍。
一是这上面有太多字。
二是因为这上面有好多字都没办法写出来。其实这两年他在渡灵教也认了很多字,更偏僻的教内用语也认识,但是他离开时才四岁,虽然能背得下来家庭地址,但并不清楚家里的地址到底是哪几个字。
三……三是这句话末尾有个谢谢你,而江岸连着两次写完后,都不由自主地顺手在后面画了个表示感激和祝福的符咒。
“海川市……”
宋澜表情突然变得奇怪,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纸条塞到衣服里,然后往前走:“跟上。”
宋澜带着小江岸来到了一个很偏僻的烂尾楼,然后从一大堆塑料布和破木板下面拿出了一个黑色的自行车。
自行车上还挂了一把白色的密码锁。
宋澜给自行车清理干净并解开密码锁,然后把江岸抱到后座上,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海川市离这个城市还是很远的。
宋澜骑自行车骑了半个月才到达。
这半个月以来,宋澜每天只骑四五个小时,早上两个多小时,下午两个多小时,剩余的时间就在当地闲逛。
宋澜没有再让江岸去垃圾桶里捡东西吃,而是会掏钱给他买饭吃。
但他的钱也不多,每次钱用完后,他都会去当地的一个网吧,和老板沟通一番,然后在电脑前操作半个多小时,就能得到百来块现金。
江岸脸上一直涂抹着黑灰,从来不洗脸,宋澜也没有勉强过他,反而在两元店里给他买了一个孙悟空面具。
江岸很喜欢。
宋澜还带着他去洗过几次澡,不过每次选的都是包间,而且宋澜洗完了江岸才能进去。
宋澜好像很不喜欢被人看到身体,第一次洗澡的时候江岸提前进去了,明明雾气缭绕,他什么也没看到,却还是被宋澜狠狠骂了一顿。
可是江岸第一次洗澡就被宋澜看光了。
宋澜看着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问:“你这些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江岸身上除了一个孙悟空面具什么都没有,没有纸,也没有笔,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现在不想告诉任何人有关渡灵教的事情。
他甚至不想把那三个字从嘴里说出来,从笔下写出来。
宋澜:“……这些伤有新有旧,看起来像是长期打的……是你父母打的吗?”
江岸想了想。
渡灵教里抚养他的那两个人,确实逼迫自己在外面叫他们爸爸妈妈。
于是江岸点了点头,觉得自己不算是在撒谎。
宋澜:“胳膊上那些划伤呢,也是他们?”
胳膊是教主划的,但是教主说他是自己的教父,所以……
江岸又点头。
宋澜这次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又有点飘忽不定:“……他们打你打得这么狠,还把你丢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回家吗?”
这次江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了。
可宋澜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站起身子,道:“穿好衣服出来吧。”
那天的宋澜特别好,不仅给他买了冰淇淋,还给他买了一个二十多块钱的,质量更好更软更舒服的孙悟空面具。
小江岸特别特别喜欢。
但宋澜温和的时候其实很少,大多数时间他表情都很冷漠。
他总是抽着烟靠着墙角,一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样子。
他好像特别讨厌这个世界,即便再漂亮再美丽的花开在路边,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一点爱心都没有,看到有人在他面前摔倒,不扶就算了,有的时候还会笑,因为戴着面具,视野有限,江岸是被他嘲笑过最多次的人。
他一点礼貌都没有,经常有十多岁的小姑娘见他长得好,鼓起勇气跑来搭讪,他都会语气特别恶劣地让人滚,甚至还会骂人家眼瞎.
在一个黄昏,风尘仆仆的黑色单车停在江岸家门口。
小江岸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他想牵着宋澜的手进去,宋澜却把他的手拨开了。
“你进去吧。”宋澜说,“如果他们还打你,你就出来,我带你走。”
江岸一步一步走到门前,往后看了一眼,宋澜真的站在原地没有走,于是江岸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小江岸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发呆的妈妈。
他缓缓把脸上的孙悟空面具推了上去。
妈妈愣愣地转过头看着他,却没有反应,甚至表情有些恍惚。
反而是她旁边一个陌生的阿姨忽然尖叫起来:“夫人!这是您儿子吗?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您儿子回来了!”
接下来是江安光着脚从屋里跑出来,噼里啪啦地带倒了一堆电器。
然后她一把扑上来,抱住江岸,音调模糊地喊了他的名字,开始嚎啕大哭。
安素榕此刻也忽然尖叫了一声,她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几乎是跪在地上,用力把江岸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地喊“我的儿子!”“我的宝贝!”
她滚烫的眼泪落在江岸的颈窝,她用力的手臂勒得江岸不能呼吸。
小江岸的心脏也开始发麻了,感觉身体变得很轻又很重,感觉心情变得难过又开心。
旁边那位阿姨,一边擦眼泪一边骂骂咧咧喊道:“真好欸!真好!终于一家团聚了!那该死的人贩子哟!”
大概二十多分钟后,江岸才终于有空隙拿起笔在本子上写字。
“妈妈,有人在外面等着我,我去和他道别。”
安素榕眼圈还红着,愣愣开口:“……小岸,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嗓子怎么了?”
江岸怕宋澜等急,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安素榕下意识想伸手拉他,却因为哭得太过,双腿发软,反而跌倒在地。
“张姨,你快跟着他出去,把送他回来的那个好心人也请进来。”安素榕慌忙道。
张姨点点头跟上。
江岸出门的时候下意识摸了一下头顶的孙悟空面具。
他有点紧张,所以还是重新戴上了。
他刚跨出门,就看见了依旧站在原地的少年。
不对,不是原地。
如果之前少年离大门有10米远,现在就是20米远。
少年站在黄昏下,用一种几乎能称得上是阴冷的眼神看着他。
“骗子。”他说。
小江岸心中一慌,想要辩解。
他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扯脸上的孙悟空面具。
可他刚摘下面具,少年就猛地转过了头。
“别让我看见你的脸,我这辈子都不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说完,他就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夕阳是火红色的,少年是黑白色的。
他拼命地蹬着自行车往前跑,好像对身后的整个世界都失望透顶,厌恶至极。
他一直一直往前骑,直到消失都没回头。
江岸看着那个逐渐变成一个点的身影,他张开嘴发出了一些气音,他想喊那个人的名字,却发现自己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眼睛睁得很大,眼泪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少年的愤怒和孤独,他感到无穷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我知道错了。
他想,如果有下一次的相遇。
那么他一定不会再对少年进行任何隐瞒和任何欺骗。
无论是渡灵教还是圣子的经历抑或是他身上那些伤口的来历,他都可以告诉这个人,不会有任何迟疑。
他会永远相信他,信任他,不再欺瞒他。
小江岸这样想.
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江岸时常会想到那个少年。
当他被医生诊断为心理性失声的时候。
当他被别人骂哑巴,愤怒地想要开口回击,却一张嘴就吐出一段咒语的时候。
当他被别人骂成怪物,恶魔,被人往他后背扔石头的时候。
当他拿着画笔在纸上画画,一低头,却发现自己画了满满一张符咒的时候。
当他在夜间醒来,听见父母低声的哭泣,忽然就觉得世界好像变得很无聊的时候。
……
直到父母奔波三年并配合警方将渡灵教一网打尽,他的情况才好了一点,至少可以正常说话了,只是语速有点慢。
又练习了一段时间,他甚至可以面带微笑地安慰父母,说自己曾经在渡灵教也没受什么罪,也就是帮忙装装神弄弄鬼跳跳大神啦。
只是当父母离开后,他灿烂的笑容就像假皮一样从脸上掉下来。
他看向窗外,忽然觉得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了。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少年。
他想,那个人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去死啊。
江岸十三四岁的时候尝试过抽烟,但他好像真的不是很适应。
父母很快闻出了他身上的烟味,但却胆战心惊,不敢问他。
家里连续一周的气氛都是紧张的。
后来他就没再尝试过了。
父母对他管控很松,几乎有求必应,而且从不过问他的成绩,他也不喜欢学习。
他尽情地打篮球,玩游戏,脸上也经常带着笑,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男生。
没什么不对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里已经烂成一滩泥了。
泥里站了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年冷眼看着一切,说这个世界真的好没劲儿。
直到……直到他再次看见宋澜。
那天,学校举行演讲,规定是每个人都要去听。
江岸当然不感兴趣。
可当他打完篮球,穿着球衣,满身臭汗,从大堂门口经过。
只是不经意一瞥,就步子生根立在原地。
他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少年。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最终在屏幕里看到了宋澜手指上的疤和腕骨上的痣。
于是得到肯定答案。
原来曾经那个孤僻冷漠又厌世的少年,真的摒弃了一切黑暗,脱胎换骨,浴火重生,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优秀到极致的人。
江岸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奇怪的时刻。
明明发光的是别人,明明灿烂又耀眼的是别人。
可他的心脏却滚烫起来,觉得一束比太阳还要火热的光从头顶射下来,直直地插入他的心底,烘烤干了他内心深处那滩淤泥,还将一颗快要腐烂的种子催生成芽。
甚至,都快要开花了。
从那一天起,他体内忽然有了一种新生的力量,和向上的勇气。
他觉得,他好像真的可以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可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当时那个厌世游离的少年,没有真的摒弃一切黑暗。
他没有涅槃重生,没有脱胎换骨,没有和这个世界和解,没有变得完全善良,宽厚而温暖。
他没有变成一个里里外外都完美无缺的“好人”。
他只是越来越会装得像“好人”。
他会撒谎,会欺骗,会装出关怀和心疼的模样,会用温柔做假面。
第22章
王保镖到达别墅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并立刻上报给了宋澜。
二十七分钟后,宋澜风尘仆仆赶到家。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江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抱着喜糖。
他低垂着眉眼,脸颊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宋澜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他放下车钥匙,走到江岸身旁,在他面前蹲下,温暖干燥的手覆盖上江岸冰冷的手指。
“对不起江江,让你受惊了。”他轻声说,“是我不好。”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江岸的身体在他们皮肤接触的那一刻,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逃离。
但却很快止住了。
只是他的手越来越僵硬冰冷,好像怎么都暖不热似的。
宋澜静了几秒,然后又攥了一下江岸冰冷的手指,很自然地放开。
他偏过头,对站在旁边的保镖吩咐:“把室温调高两度。”
保镖立刻去做。
宋澜再回过头时,江岸刚刚被他碰过的手指已经牢牢贴上了小狗的肚皮。
而江岸微微垂着头,把一侧脸颊贴在小狗的脊背上,往常漆黑明亮的眼睛被睫毛遮了大半,屋顶的吊灯将绚烂的光线撒在他眼底,像是落了一层泪光。
看起来又害怕又委屈。
宋澜只觉得心脏都悄无声息地变软了。
他的手放在江岸的头顶,很轻地揉了一下,然后滑落下来,指腹在江岸眼尾蹭了蹭,即便那里没有眼泪,他还是忍不住想擦一擦。
可下一秒,江岸却忽然站了起来。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江岸声音发紧,脊背僵直。
“嗯,去吧。”
宋澜看向江岸离去的背影,眸色一点点变沉了。
……原来他刚刚察觉到的江岸对他的抵触不是错觉。
为什么呢?
是在埋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吗?
宋澜静静想.
江岸离开后,宋澜坐到沙发上,看向一旁的保镖:“说吧,怎么回事。”
王保镖正襟危坐:“我在今天下午2:47的时候收到张大洋的消息,他妻子出了车祸,让我过来保护江先生。收到消息,我立刻就开车过来了,3:10,我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将这件事报告给了周助理,3:16,我到达别墅,发现别墅大门和书房门都有被人撬开的痕迹,江小先生独自一人在次卧睡觉,虽然没有受伤,但看起来受了很大的惊吓,从江小先生房间出来后,我立刻给您打了电话。”
王保镖:“十分钟前,江小先生从楼上下来,并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据江小先生所言,老管家带人闯进书房的时候,江小先生提前打开门窗,扔掉鞋子,制造出跳窗逃走的假象,并躲在了窗帘后面,不过万幸的是,老管家还没找到他,就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然后立刻带着人离开了。”
事实上,陌生来电的事情是江岸后来补充的。
可能是听到“因为躲在窗帘后面,所以躲过一劫”这件事的时候,王保镖面色有点难以置信,所以江岸补充的语速很快。
不过之后江岸就不再说话了,只低着头抱着狗,像是还在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后怕.
江岸回到客厅的时候,刚好看到张保镖满头大汗地推门跑了进来。
“对不起江小先生,宋总,这件事是我的失职……”
江岸抬头看他:“你老婆还好吗?”
张保镖:“车祸不严重,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受到了惊吓。”
江岸点点头:“那就好。”
就在这时,温应匆匆拿着一叠文件从外面走进来。
“宋总,查到了!追尾张保镖妻子的人是老管家的表侄子!”
张保镖脸色霎然一白。
宋澜抬头对张保镖说:“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上班了,既然你妻子怀孕待产,还差点因为宋家的事受伤,你就陪着她,半年后再来上班,这期间工资照发。”
张保镖听到前半句时简直心死如灰,以为自己被开除了。
可听到后半句,他却又呆住了,愣了好久才慌忙点头:“是、是,谢谢宋总。”
感激的同时,他又有些困惑。
这件事仔细追究,的确是他的失职,归根结底是他没有做好交接工作……上一个临时请假后没做好交接就擅自离开的同事,早就被LN电子开除了。
即便他的妻子差点遭到无妄之灾,按照宋总平时的行事风格,也最多会给他多发一笔遣散费……不至于如此宽厚。
张保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江岸。
……是因为江小先生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关怀吗?.
江岸从洗手间出来后,没有选择重新坐回沙发上,而是自己去接了一杯热水,站在饮水机前低着头小口小口喝着。
宋澜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对温应吩咐道:“收集证据,找最好的律师状告李德儒私闯民宅,雇凶伤人,意图绑架。”
李德儒是老管家的名字。
温应愣住:“老夫人那边……”
宋澜:“我会处理。”
温应:“是。”
众人离开后,宋澜走到江岸面前:“江江,这边不适合住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去兰茗的公寓,那里离你学校更近。”
江岸却垂下头说:“……我这几天想回我家里住。”
宋澜静了片刻,温声笑道:“好。”
江岸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宋澜这段时间以来的隐瞒,欺骗,算计,伪装,江岸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甚至不知道,今天这场未遂的绑架和宋澜到底有没有关系。
所以现在能和他暂时分开,真是太好了.
三个小时后。
江岸一边面无表情地帮他妈铺床单,一边生无可恋地想:宋澜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为什么非要来他家里住啊?!
“小岸?”安素榕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们平常……也是分房睡吗?”
江岸点点头,随口道:“他不习惯跟人睡。”
现在想想,宋澜好像一直是这样的。
曾经两人一起睡桥洞的时候,宋澜都要在地上画条线,禁止江岸越线。
小江岸不想离宋澜太远,总是要尽可能地贴着那条线睡,可他只要不小心翻个身子,就有可能越过那条线。
每到这个时候。
宋澜都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踢进线内.
想到这里,江岸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原来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吧,否则怎么会坚定不移地认为宋澜是个浴火重生,拥抱光明,表里如一的圣洁天使啊!
一想到他曾经偷了江安的贴画,剪掉杂志上宋澜笑容温和的全身照,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贴光环和翅膀,江岸就想去死。
什么圣洁天使啊?
明明是“本性难移”这个成语更适合宋澜吧!
……
怎么说呢,自从识破宋澜的真面目之后,江岸就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变聪明了不少,还时常会觉得曾经的自己愚不可及.
“……哦。”安素榕表情有点奇怪,看起来像是放心,又像是不放心,“估计是看你年龄还小吧,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江岸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安素榕还在纠结分房睡的问题。
安素榕:“……小岸,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江岸想笑一笑,想点头说对呀对呀很喜欢,能和他结婚,我真是开心死了,你们可千万别有什么负罪感。
可他忽然就觉得很疲惫,很压抑,很不开心。
他心里压了太多事情了。
他没有告诉父母,他们心中的头号之敌,那个蛊惑宋老太太信仰邪.教的冯小锣,其实是宋澜的人。
他没有告诉父母,和宋家联姻这件事,其实是宋澜一手策划的。
他没有告诉父母,宋澜的温润如玉是装出来的,宋澜是个很可怕的人,可怕到即使自己和他年少相识,蔻群一乌尔而七五二八一整理现在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害自己。
他甚至没有告诉父母今天他差点儿被人抓走的事情,而是骗他们说,自己和宋澜回来住,是因为别墅要搞装修,搞安全升级。
他有太多太多事情压在心里,不能和任何人说。
于是他想要稍微发泄一下。
一下下就好。
江岸把床单的最后一角铺好,漫不经心地说:“哦,其实也就那样吧。”
安素榕:“啊?”
江岸:“这世界上不是有那种人吗?他离你很远的时候,你觉得他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存在,你觉得他是水中的月亮,天上的星星,爱他爱到不行,结果捞到手里一看:哟,什么星星月亮啊?不就是颗乌漆抹黑的陨石嘛!”
安素榕呆住了。
江岸笑了:“妈,你怎么这副表情啊?其实这很正常好吧。白月光,朱砂痣都是因为没得到手才被神化了的,得到手后哪个不会变成白饭粒,蚊子血啊?”
江岸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有点假还有点渣,于是他耸耸肩,故作潇洒道:“男人嘛,都那样!不过我其实还没到那种程度,毕竟宋澜又好看又温柔,而且我们才结婚不久,我看着他还是很喜欢的,只是没原来那么喜欢了。”
江岸稍微发泄了一通,感觉心情变得很好,之前那些郁闷,憋屈和难过,好像瞬间被削减了几分。
但他知道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就露馅了。
于是他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外走。
“行了,床铺好了,我去打会儿游戏。”
“啪嗒。”
江岸打开门。
然后僵住。
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静静站在门前,那人微垂着头,眼睛被挡在镜片之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皮肤像冷玉一样白,没有一点血色。
“江爸爸让我喊你们吃饭。”
他轻声说。
第23章
江家原本是有住家保姆的。
但前段时间江家公司出事,联姻消息传来,整个江家都气氛紧张,天天争吵,江兆堰不想这些家事被外人知道,就将保姆辞退了,直到现在,都没有招聘新的保姆。
因此,今天这顿晚餐是江兆堰和安素榕亲手做的。
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豪华大餐,但也是八菜一汤,心意满满。
但江兆堰怎么也没想到,这竟会成为他江家有史以来最尴尬的一顿晚餐。
宋澜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江兆堰就发现了不对劲。
宋澜虽然能力出众,身居高位,自己一手创建的LN电子市值远超江家公司百倍千倍,甚至近两年来有隐隐超越宝木集团的趋势……但他为人一直是和煦有礼的,在江家父母面前看不出一点架子,刚刚甚至还参与了摆盘工作,唇角从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温润笑意,好像和别人家的普通儿婿女婿没什么差别。
但此刻,他身上的气质却完全变了。
他倒也没有黑脸,没有表现出冰冷或阴沉的神色,只是唇角那抹不变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情绪,浑身上下像裹了层冷雾,凭空给人带来距离感,让江兆堰之前亲切自然地叫了好几句的“小宋”,都噎在喉咙里,再也叫不出口了。
而在宋澜身后,他的妻子和儿子也变得很奇怪。
江岸和宋澜保持着有点远的距离,头垂得很低,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像是做了错事。
而安素榕呢?
安素榕走在最后面,眼里的焦急情绪几乎要漫出来了,她遥遥看向自己的丈夫,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江兆堰心脏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果然,整顿晚餐,从头到尾只出现了三句话。
分别是——
江安:“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江安:“妈,你多喝点这个汤,我爸今天煮的这个汤还挺好喝的……妈?”
安素榕:“……哦、哦。”
……
然后连江安也发现了不对劲,默默喝着汤,打量着众人,不再说话了。
于是空气变得更加尴尬.
吃完饭后,江岸被安素榕以收拾碗筷的名义拉进了厨房。
安素榕神情焦急低声道:“……你刚刚说的话是不是全被宋澜听到了?”
江岸无精打采道:“应该吧。”
安素榕:“小岸,你这样做不对,你不能这样,你得去道歉。”
江岸却低着头不说话。
安素榕拉住他的手:“小岸,妈妈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们之间是有矛盾吧,所以你才会说出那种不像样的话……有矛盾就要去解决,不能赌气胡言乱语,伤人又伤己……宋澜听见你说那种话会多伤心啊。”
江岸却忽然挣脱了安素榕的手。
“他伤心不伤心关我什么事?”江岸低着头说,“难道我要为了不让他伤心,骗他说我一如既往地喜欢他吗?我才不是那种虚伪的人。”
江岸转过身,一把拉开了厨房门。
——然后看见了站在厨房门口,饮水机前,正在低头接水的宋澜。
江岸:“……”
靠!梅开二度!
宋澜刚刚不是已经上楼了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啊?!
江岸垂下眼,假装没有看见他,迈开步子就冲上楼,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江岸回房间之后趴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就拿起手机招呼朋友们开始玩四人游戏。
接连玩了七局,江岸把把MVP,戾气简直要冲入屏幕,化为子弹射进每一个敌人的头颅。
第七局结束之后,孟长卿问:“小岸,你还想玩吗?”
江岸看了一眼时间,这才发现都已经快十二点了。
江岸:“竟然这么晚了?你该睡觉了吧,那不玩了,下次再玩儿吧。”
可没想到,江岸刚退出游戏,孟长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孟长卿:“小岸,你是心情不好吗?出什么事了?”
江岸:“……你怎么发现的?”
孟长卿笑了:“不光是我发现了,他们两个都发现了,只是不敢说。你表现得很明显,而且自从高三以来,你就没再玩游戏玩到十一点以后了,更别提明天还是周一。”
江岸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但他忍住了,只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说。”
孟长卿静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也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和我说,好吗?”
孟长卿温柔的语气简直太像宋澜装出来的模样,江岸一听见就忍不住心梗,眼泪也“唰”地一下流了下来,然后啪嗒挂了电话。
随即,江岸给孟长卿发消息解释:【对不起,我不想打电话了,我们发消息吧。】
孟长卿:【你在哭吗?】
江岸抹掉眼泪:【没有,但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忍不住想哭。】
孟长卿那边沉默了好几秒,才发来了新的消息。
孟长卿:【因为我和你伴侣的声音很像吗?我听过他的采访。】
江岸没有否认:【嗯。】
孟长卿:【他欺负你了吗?】
江岸没有回答。
孟长卿换了个话题,或许是为了逗江岸开心,他难得开了个玩笑:【我和他真的有那么像吗?长相、性格、声音……你之前经常偷偷看我,是不是就像是在看假冒伪劣产品啊?】
江岸:【不是的。】
江岸:【你比他要好。】
江岸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用力在手机屏幕上打字:【他才是假冒伪劣产品。】.
孟长卿那边没有再说话。
江岸放下手机,打开展示柜。
看见了满满当当的,自己把宋澜当神明的证据。
好蠢啊。
江岸翻出一个纸箱,把宋澜的照片,宋澜的杂志,宋澜的新闻,一个一个放了进去。
“叩叩。”房门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被敲响了。
江岸慌忙把纸箱合住,还没关上展示柜,门就被人推开了。
外面是宋澜。
江岸特别想说,你原来不是装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天突然本性暴露,变得这么没礼貌,我都没有让你进来,你就擅自进来。
但他不敢说,只是站起来,飞快关上了展示柜。
宋澜走过来问:“你在做什么?”
江岸:“整理房间。”
宋澜:“我帮你吧。”
江岸一句“不用”还没说出口,宋澜就拉开了他的展示柜。
——然后看见了展示柜里,江岸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江岸曾经深深崇拜着,喜欢着,敬仰着宋澜的证明。
宋澜动作顿住。
江岸却觉得血气上涌,一种羞恼,愤怒,难过,不堪混合起来的情绪奔涌而上,让他整张脸都变得通红,连指尖都微微颤抖。
他想冲上去关掉展示柜,他想推开宋澜让他滚出去,他想锁住房门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到天明。
但他不能。
他不能冲动,不能妄为,不能把愤怒和排斥表现得太明显。
之前被宋澜听到那种话,就已经是失误了,他不能继续失误下去。
他现在都不知道宋澜为什么要那么做,在查到真相之前,他不能打草惊蛇,不能暴露自己.
宋澜伸出手,从展示柜上拿下一张照片。
那是他在LN电子新品发布会上演讲的图片,被人坐在观众席上,用造价昂贵的长焦镜头拍下来,角度精致,容貌俊美,看起来简直像是顶流明星的饭拍图。
“这是你亲自拍摄的吗?”宋澜道,“网上好像没有流传出过这种照片。”
他把照片放进另一只手里,又去拿展示柜里的其他东西,比如说LN电子的历届产品。
宋澜:“这款蓝牙耳机你竟然同款不同色地买了五个?其实这款耳机做得很失败,有很多不成熟的设计。”
宋澜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放进江岸脚边的纸箱子里:“是要放在这里吧?”
看见自己的照片被人像垃圾一样堆积在一个破烂纸箱里,他非但没有任何生气,语气甚至还很温和。
“好像有点放不下。”
宋澜把江岸塞得一团糟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一件整理好,重新用规整的方式放进了纸箱。
“整好了。”他把纸箱合上,站起来,像是一无所知似地看着江岸笑,“还有什么需要整理的东西吗?”
江岸摇头,语气尽力平和道:“……这么晚了,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吗?”
宋澜却静了片刻。
过了数十秒他才抬起头来,看向江岸:“江江,今天的事情,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来了。
江岸妥协地闭上眼,哑声道:“对不起。”
他垂下头,自己都觉得自己虚假:“我……我今天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又说:“今天,我被你奶奶的人吓到了,感觉很害怕,又有点迁怒你,刚好我妈妈问了我,我就一时昏了头,才说出了那种话,我心里其实不是那么想的,对不起。”
宋澜听完后又安静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很轻易地原谅了江岸。
“没关系。”他温柔地碰上了江岸冰冷的脸颊,指腹划过他微红的眼,“归根结底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江岸抿了抿唇,没说话,也没躲开他。
“叮。”
江岸身后,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信息,屏幕亮起。
可江岸垂着眼,神色恍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听见,也没回头去看。
宋澜偏过头去看。
然后目光顿住。
孟长卿:【那为什么不是我?】
“孟长卿撤回了一条消息。”.
宋澜视线上移,看见了聊天记录。
……
【他欺负你了吗?】
【我和他真的有那么像吗?长相、性格、声音……】
……
【不是的。】
【你比他要好。】
【他才是假冒伪劣产品。】
……
宋澜视线的偏移和沉默太过突兀,江岸抬头:“你在看什么?”
宋澜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到书桌上的钟表,然后又移开。
他开口道:“我在看时间,原来已经快十二点了。”
江岸不明所以地眨眼。
宋澜垂眸:“忽然想起,今天还没有给你晚安吻。”
江岸脸色一变,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早上说过的蠢话,做过的蠢事,索要的“补偿”。
“不用了……”江岸下意识推开宋澜,“今天不用。”
“那怎么行?”宋澜却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很轻,像是在调笑,“你现在说不用,是不是想明天罚我两个?”
江岸:“我不会——”
江岸话没说完,宋澜就摘下眼镜,俯身吻上了他。
宋澜刚开始的动作还是很温柔的,他只是很单纯地在江岸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就像原来一样。
于是江岸以为这个吻已经结束了,伸手去推他。
可下一秒,宋澜就动了。
他把江岸手臂反拧在身后,动作像是将江岸整个人都按在怀里,然后他咬了一下江岸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像一头肆虐的狼一样掠走了他嘴里的空气。
江岸立刻就懵了,身子也变得僵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开始用另一只手激烈挣扎。
可他越挣扎,宋澜越用力,他把江岸的两只手臂都紧紧箍在身后,甚至故意咬了一下他的下唇,让他乖一点。
等宋澜放开江岸的时候,江岸脸颊都变得通红,大脑缺氧,整个身子都没了力气,宋澜把他按在怀里,他也做不出反抗,只能贴着宋澜的肩膀轻轻喘气,连眼尾都泛出了泪光。
“江江。”
宋澜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插入他柔软的发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任他休息,他轻声问道:
“书房密室的密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岸猛地睁开眼。
第24章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江岸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麻木,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都变得僵硬,连呼吸都几近静止。
感受到他的情绪,宋澜动作轻柔地放开他。
他握住江岸的手臂,低头看着江岸的眼睛,轻声道:“江江,别怕我。”
可他的安抚却起到了反作用,江岸像打了个激灵似地一把推开他,慌忙后退,直到后身抵上桌沿才停止,他仰头看向宋澜,眼神中充满了惊惶、不安和警惕,就像是看杀人连环案的凶手,亦或是怪物。
宋澜很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他唇角的笑容也因此一点点淡了下去。
他已经摘掉了眼镜,之前的温和面容全靠唇角的笑意支撑,如今去掉笑容,他面容变得锋利而又陌生。
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好像很惊讶我为什么会发现?其实,是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宋澜开口。
即便宋澜的语气和平时差不多,但用现在这副表情把话说出来,也像是讥讽。
“你知道你今天一共躲避了我多少次吗?光是我下午赶回别墅的半个小时之内,你就躲开了我三次的肢体接触。”
宋澜今天下午自己开着车,用最快的时间赶回家,想要去安慰他受了惊的小伴侣。
他以为那个把他当成避风港和安全区的少年会哭着扑到他怀里,可却没想到迎来的是一次接着一次的排斥和躲避。
那是宋澜第一次怀疑江岸进了密室。
然后,他接连两次,听到了江岸与母亲的对话。
宋澜是故意去厨房附近接水的,他本以为能听到江岸的辩解和懊恼,结果听到江岸说:“难道我要为了不让他伤心,骗他说我一如既往地喜欢他吗?我才不是那种虚伪的人。”
“虚伪”两个字江岸用了重音,仿佛对此深恶痛绝。
那是宋澜第二次怀疑江岸进了密室。
但他依旧没能确定,因为密室的密码除了他无人知晓,他想不通江岸是怎么进去的。
可如果江岸没有进密室,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了呢?
宋澜想不明白。
宋澜上了楼,进了房间,一边处理今天耽搁的公务,一边思索这个问题。想了三个小时,都没有想出确切答案。
他想,可能白月光真的会变成白饭粒,朱砂痣确实很容易变成蚊子血,可能已经得到的东西确实不会被珍惜。
可能小孩子的喜欢,就是这么善变.
宋澜继续道:“另外,半个小时前,我收到了别墅门口的监控修复的视频,看到老管家带人闯进别墅之前,安装了信号屏蔽器。”
这说明江岸说的“老管家接到一通电话就离开了”是一个谎言。
而仅仅靠躲在窗帘后面就避开老管家一行人严密搜寻的可能性是多大呢?
答案是零。
宋澜垂眸看他:“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书房密室的密码的?”
他语气分明是平静而毫无波澜。
但不知怎么,就是让人觉得他态度散漫,语气居高临下,带着令人生厌的审视气息。
“彻底不装了是吗?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江岸眼底的惊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他抬眼看宋澜,语气讥讽。
宋澜面容冷漠,不动声色。
江岸嗤笑一声:“做错事的人明明是你,为什么你要像审犯人一样审我呢?”
他看向宋澜时,眼角眉梢都是冷意:“宋澜,该解释的人不应该是你吗?冯小锣是你的人吧?联姻的事情是你策划的吧?那今天的绑架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我要是被绑走了,会被放血还是会死啊?我死后有人会知道你们宋家才是凶手吗?!”
他说到后面有些激愤,眼眶都震得通红,唯有嗓音还死死压抑着,生怕被家里人听到。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变得正常,甚至带着鲜明的冷意和厌弃:“宋澜,结婚当天你听我说起渡灵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啊,你假装安慰我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骂我脑残啊,我差点被你掐死还往你怀里钻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点愧疚啊,你装得那么像个好人,你累不累啊?”
空气静了很久。
久到江岸的呼吸都变得平稳,眼底也不再有泪光,宋澜才开了口:“你的猜测有少部分是正确的。”
他坐在了一把离江岸有点远的椅子上,说话时语气很平静,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
“冯小锣是我放在老夫人身边的人,老夫人原先信仰过一段时间渡灵教,后来觉得没用,就搁弃了。我半年前找上冯小锣,让他诱导老夫人重新信仰上渡灵教。
“你的圣子身份很有用,冯小锣提出联姻,我同意了,之前也没怎么在意过你,连你的资料也只看了两秒,因为我觉得没必要。你对我来说只是个工具人,而且我认为挽救你父亲的公司,免除你家人的牢狱之灾,已经算是给足了补偿。
“抢婚的事情是个变故,我没想到你会喜欢我,但我的目的只是让你进入宋家,和谁结婚都没关系,为了不造成伦理问题,我更换了结婚对象。
“婚礼当天你向我坦白渡灵教的事情,我确实很意外,没有在心里骂过你,但确实觉得你挺笨的,而且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之后,还给我增加了一些麻烦。
“今天的绑架是老夫人擅自作出的决定,连冯小锣在事发前都不知道,如果你今天被绑走,不会被放血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因为祭台周围有监控,而且所有的祭祀活动都要有冯小锣在场,他会拖延时间直到我出现。我会救你也不是为了你,只是因为现在还不到时机。
“在我的原计划里,你会在合适的时间被老夫人派人绑上祭台,警察会在媒体的见证下把你救出来,老夫人会面临法律指控,但你会签谅解书,结局是她被关进精神病院。在这期间你或许性命无忧,但心理会不可避免遭到创伤,我都知道,但我仍然选择了这么做。”
宋澜说完后,过了十多秒,才听到江岸的声音。
有些颤抖,有些发紧,或许是恐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澜依旧没有看江岸的眼睛,他的视线游离在桌面上那个LN电子发行的钟表上,语气散漫中带着嘲讽:“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争权夺利。我原本是爷爷唯一指定的宝木集团继承人,可老夫人偏心宋池,不同意。”
宋澜姿态松散地靠在椅背上,温和有礼的面具掉在地上摔得稀碎,如同狼一样亮出了獠牙。
他想,江岸应该会害怕吧,应该会想要逃离吧,或者会感到震惊或恶心——他自己原来喜欢了个什么东西?
宋澜觉得江岸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但他并没有去看,而是转头看向窗外,语气淡淡地说:“明天我会搬走,以后尽量不和你见面,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签订一份保密协议。你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吧?”
说完,他就站起身子,转身往门外走。
“啪嗒。”宋澜按下门把手。
一阵风声从背后响起,宋澜听到了,但他没有转头。
他想,应该是江岸愤怒之下想偷袭他,左右不过是拿东西砸向他的脊背或者头颅,没什么躲避的必要。
“呲拉——”
下一秒,宋澜身上的家居服被江岸猛地撕了下来,扣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宋澜下意识捂住后腰,目光震惊地回过头。
却见江岸愣愣地看着已经被他捂住的疤痕。
“竟然真的是……渡恶咒。”
他喃喃道。
他右手拿着被扯掉的上衣,目光从宋澜遮住的疤痕游移到他的脸颊,对上他的眼睛。
江岸脸上没有任何恐惧的,愤怒的,厌恶的情绪。
他眼神很干净,很清澈。
像是一汪水。
他把破破烂烂的上衣递给宋澜,站直身子,手足无措地说:“宋澜,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些的,那样我就不会怕你了。”
第25章
听宋澜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江岸的脑子一直是嗡嗡的。
他看着宋澜脸上收敛起所有笑意。
他看着宋澜优雅的薄唇里吐出凉薄的字眼。
他看着那张温柔和煦的面庞在他面前碎成千万片,那些碎片重新组装,拼成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男人姿态散漫地坐在他对面,微微偏头看着窗外,面容冷硬言辞凉薄,却渐渐和十二年前的少年交影重叠。
直到他听到宋澜说:“绑架是老夫人擅自作出的决定……祭台周围有监控……我会救你……”
他才闭上眼松了一口气,深陷在椅子里,浑身都卸掉了力气。
江岸想,原来宋澜还是12年前的模样,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
他不是“真善美”的代名词,但也绝不是“恶”。
他会在被小孩咬伤后拿着玻璃片进行报复,也会在火车来临前将江岸赶下死亡之路。
他会在酒后胡言说想烧死全世界,也会在桥洞淹没之前抱着江岸走向地平线。
他会在每个夜晚将试图靠近的江岸踹出老远,也会蹬半个月的自行车把江岸送到父母面前。
就像现在,虽然他言辞冷漠凉薄,可他的计划至少保障了江岸的人身安全.
可是……宋澜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岸心脏紧绷起来,想起了那个十二年前醉酒后说想要一把火烧死全世界的少年。
他想,宋澜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在十四五岁的年纪流浪,才会想卧轨,想醉酒后将自己淹没在桥洞。
才会在二十七岁时以自己的婚姻作为计划的一环,来报复自己的亲生奶奶。
江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澜:“不就是争权夺利。我原本是爷爷唯一指定的宝木集团继承人,可老夫人偏心宋池,不同意。”
他在撒谎。
若真如他自己所言,为什么密室那张全家福上他还要用胶带遮住自己爷爷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江岸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宋澜刚刚说,老夫人原来信仰过一段时间的渡灵教。
而渡灵教是一个,用自己的家庭成员为自己渡恶的邪.教。
江岸神色瞬间变得清明。
如果宋澜被用来渡过恶,那么他身上必然有疤痕。
与此同时,一个场景又从记忆深处浮现。
那是宋澜第一次带着江岸去洗澡,江岸不小心闯入了宋澜的包间。
雾气缭绕,江岸什么都看不清,却隐隐约约看到,宋澜死死捂着自己的后腰——
“滚出去!”.
“嘶啦——”
“竟然真的是……渡恶咒。”
“宋澜,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些的,那样我就不会怕你了。”
看着宋澜眼底的震惊和慌乱,江岸几乎是手足无措地说.
江岸说出那句话后,宋澜好像是呆住了。
随即他动作飞快地将上衣重新穿上,却因为扣子全部坏掉,只能半敞。
江岸慌忙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宽大的卫衣递给他,然后很自觉地转过身子:“你换吧,我不看。”
一,二,三。
“啪。”
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响起,宋澜已经离开了他的房间。
江岸:“……”.
江岸在自己的房间转了两圈,然后跑到客房敲响了宋澜的门。
江岸敲了两下,宋澜都没有开门。
夜深了,家里的其他人都睡下了,江岸不敢再用力敲打。
于是他回房间里拿了手机。
手机的界面还停留在和孟长卿的聊天记录上。
孟长卿撤回了一条消息,又发了晚安。
可能是上一条打了错别字?
江岸没有多想,顺手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然后打开宋澜的聊天界面。
江岸想了想,打字道:“虽然没有爱情了,但我……”
江岸手指顿了顿,觉得前半句话有些冗余,删除。
江岸:【我愿意当你的同伙。】
发送成功。
宋澜在江岸心中的形象已经更替完成,从冒着圣光的温柔学长,变成了那个十四五岁的冷戾少年。
江岸依旧会对宋澜之前的伪装,欺瞒和利用感到生气,生气到感觉自己对他的爱意,都好像已经崩塌掉,没有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想帮助多年前那个多次想要赴死的少年展开报复,完成心愿。
江岸想,这是我欠他的.
“啪嗒。”
半分钟后,门开了。
宋澜身上穿着江岸那件白色的纯棉卫衣,低头看着他,脸色依旧冰寒。
“我可以进去吗?”江岸小声说,“在这里说话可能会被我爸爸妈妈发现。”
宋澜把门开大了一些,江岸如同游鱼一般滑了进去。
宋澜:“……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岸总觉得宋澜的声音,表情,乃至身体,都看起来有些僵硬。
江岸眨眼:“你没看到消息吗?我想做你的同伙,你不是想要报复你的奶奶吗?我会配合你的,但你要先告诉我,我需要怎么做。”
宋澜闭上眼,又睁开。
他扯了一下唇角,表情几乎是讥讽:“江岸,我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你,利用你,明明知道你有心理创伤,还计划要把你拉到祭台上,你不生气吗?”
江岸:“生气啊,但幸好你只是想利用我,没想过谋害我的性命。”
宋澜:“你对人要求就这么低?”
江岸耸耸肩:“还好啦,你知道我刚知道你和冯小锣关系的时候有多惊吓吗?我还以为你信邪.教信到疯魔,要把我绑到祭台上剥皮放血呢!所以我一下子就把你的期待放到最低了。”
宋澜上前一步,高大的身材压得江岸下意识往后退,他脸上甚至扯出了一点笑,有几分曾经温柔的模样,却因为冰冷的眼神显得不伦不类:“你不害怕我吗?我原先的性格都是伪装出来的,是假的。正常人都会害怕吧,甚至觉得我是精神分裂或是有反社会人格什么的?”
如果江岸没见过小时候的宋澜,那么他确实会怕。
他不仅会怕,他还会撒丫子就跑,坚决不和这种危险人物有任何交集。
可他见过十四五岁的宋澜,所以他觉得还好。
顶多……算是返璞归真了?
或者思想再大胆一点,他还觉得这样的宋澜更亲切更熟悉呢。
江岸没有和宋澜说这些,他摇了摇头,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言辞太苍白,就抓着宋澜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你听,”江岸说,“我不怕的。”
咚,咚,咚。
很平稳很匀速很正常的心跳声。
宋澜听到了。
那么,那个不平稳,不匀速,不正常的心跳声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宋澜。”江岸看向宋澜,神色很专注,“我是认真的,我想帮助你。不管你想报复谁,我都愿意成为你的同伙。”
宋澜嗓音有点哑:“为什么啊?”
为什么?
因为……因为在过去的好多年里,江岸每次想起那个少年,心里都会觉得难过。
他有好多次,都想回去问问,说你当时为什么想要寻死啊?是遭遇了不好的事情吗?是像我一样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吗?
他有好多次,都想对那人说,谢谢你送我回家,还有对不起,我不该欺骗你,我现在知道错了。
他有好多次,都想重新遇到那个少年,看看他现在过得好吗?还想烧死全世界吗?会发自内心地微笑吗?
所以啊,三年前在演讲台上看见宋澜从容微笑,又灿烂又耀眼的那一刻,他觉得好开心啊,感觉心脏都滚烫起来了。
……但原来那都是假的。
“因为……因为你笑起来很好看,但它是假的,我不喜欢。”
江岸轻声说。
“我想让它变成真的。”
第26章
“——宋澜他是不是有病啊!”
江岸“砰”地一下把喝完的啤酒杯放到桌子上,扯了扯衣领,越想越觉得生气。
“他要是看不起我他就直说啊!有必要这样做吗?!”
周青迪一边嗑瓜子一边问:“他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沈致山兴致勃勃给江岸面前的酒杯里重新倒满酒,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连坐得最远的孟长卿也看了过来。
江岸又喝了几口酒,醉意上涌,脸颊泛红,开始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满。
当然,是打了马赛克版本的:“事情是这样的……”
孟长卿放下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过来:“你是说……他和你结婚是为了利用你,你发现这件事后,非但没有怪他,还主动提出要和他合作,帮他达成目的……”
沈致山接道:“然后他当天答应得好好的,似乎还很感动,结果第二天就去国外出差了,一出差就是一个多月,这期间没给你打过一通电话发过一条信息,就算你主动打过去也是助理接?”
周青迪:“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动然拒吗?”
江岸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你们说!他是不是看不起我!他是不是觉得我只有利用价值,没有合作价值?!他是不是觉得我提出要帮他很可笑啊!”
江岸放下酒杯,仰躺在沙发上,生气地蹬了一下桌子腿:“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真面目暴露之后彻底就不装了!”
他闭上眼,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这种睡前还要画条三八线,我一超线就踹我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原来那么喜欢他真是瞎了眼……”
空气忽然就静了下来。
只剩下头顶五彩斑斓的摇头灯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映出截然不同的神采来。
沈致山神色古怪道:“……你俩婚后睡觉还要画三八线?”
江岸一下子就酒醒了。
糟了,差点晕晕乎乎把小时候的事说出来了。
不过没事,还有补救的机会。
江岸揉揉眼,坐直身子,装作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沈致山和周青迪面面相觑:“那你们有没有过……”
“刚结婚就以出差为理由分居,他是不是想离婚了?”孟长卿忽然开口,打断了沈致山的话。
江岸切了一声:“什么离婚啊?我俩连结婚证都没领呢!”
空气再次静了片刻。
“哦?”孟长卿把手中的酒杯放到桌面上,轻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江岸想到这儿就又有些生气:“当时在婚礼上他说不领结婚证是为了我,他说要给我随时后悔的权利,说领不领结婚证可以等我爸爸的公司走上正轨了再决定,我当时还可感动了,现在想想……呵!不领结婚证不就是为了利用完好扔吗?!”
“不过其实这样也好。”江岸情绪又渐渐平静下来,冷酷地说,“既然我们没有领证,那等我帮他把那件事做成,我们就可以好好分道扬镳了。”
孟长卿:“……你不喜欢他了吗?”
江岸语气更加冷酷:“我仍然会帮助他达成目的,但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偶像和榜样了,我也不会再为他感到心动了。”
“哇哦!”沈致山忽然语气夸张地笑了起来,他打开一瓶香槟,“来!让我们为江小岸脱离爱情苦海而干杯!”
那瓶香槟几人只是喝了几口就放下了,沈致山提议:“既然咱们这里根本没有已婚人士,那就去地下一层玩吧,一直在楼上这几层素着算怎么回事?!”
周青迪:“地下一层是什么地方?”
沈致山:“夜店啊!现在11点了,那边正热闹呢,走走走!”
众人刚一推开包厢门,守在门旁的保镖就迎了上来:“江小先生,您是准备回家吗?我这就联系司机。”
说着,他就不动声色地把江岸从沈致山怀里拉出来,搀着他的胳膊,准备带他离开。
可谁知江岸一把推开他,顺手又搭上周青迪的肩,摆摆手道:“我还不准备回去呢,我们要去地下一层玩!”
说完就跟着众人走向电梯。
保镖在原地拿出手机犹豫了几秒,又慌忙跟上.
“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沈大少爷第一回逛夜店遇到这种待遇,差点就炸了。
夜店的那两位门童面带笑容,好声好气道:“先生您好,您可以进去,不能进去的只有您这位姓江的朋友。除了地下一层,你们在我们荟声的所有消费都将免单,已经有人为你们付过账了。”
沈致山眯起眼:“你是说,有人不让江岸进夜店?”
门童松了一口气:“这是上层下达的指令,我们也没办法。”
孟长卿开口:“是谁?”
门童:“这个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大约两个月以前,我们就收到消息,如果看到宋池先生带着江岸先生出现在这里,只要把人拦下来,就会有大额奖金,紧接着宋先生单独来了一次夜店,闹出了些事情,上面的命令就改成两位都不能进夜店。”
孟长卿:“宋池?他是宋澜的……”
“他弟弟。”
江岸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就开始给宋澜打电话。
嘟,嘟,嘟。
通了。
“喂?”是低沉的嗓音。
江岸:“宋澜?你今天怎么舍得亲自接电话了,怎么不是温助理啊?”
宋澜:“你喝醉了?现在都已经快12点了,你还在外面吗?把手机给保镖。”
江岸:“我要和朋友们去夜店玩,他们不让我进,是不是你做的?”
宋澜沉默半晌,道:“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又喝醉了,那里不安全。”
江岸:“我们连结婚证都没领,你凭什么管我?!我要进去玩,你去和他们说!”
说完,他就把手机递给门童,一个人靠着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江岸是被疯狂的音乐声吵醒的。
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感觉脑子都快炸了。
他先是看到了又红又蓝又绿的光,然后看到了远处在舞池里扭动的男男女女。
他晃了晃脑袋,又看到孟长卿坐在他对面,保镖坐在他身边。
孟长卿正在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看起来都快醉了,保镖坐得笔直,正在低头打字,手速飞快。
江岸悄悄凑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夜店太吵,灯光太乱,保镖没发现江岸的靠近,反倒被他窥见了聊天记录。
保镖:【江小先生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但还是不愿回家,我一拉他,他就会反抗[图片]】
保镖:【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
保镖:【孟长卿本想坐在江小先生旁边,被我拦截了,他没有去跳舞,坐在对面喝酒】
宋澜:【转账】
保镖:【谢谢宋总,我会继续努力的!】
……
江岸:“?”
江岸语气迷茫道:“你不但是我的保镖,还是宋澜的眼线吗?”
保镖:“!!!”
保镖慌忙回头并想要收起手机,却被江岸一把夺走了。
江岸一夺走手机就往上翻,并大喊:“不准动!”
保镖僵在原地,竟然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动了。
江岸一边翻聊天记录,一边震惊道:“你竟然给宋澜偷拍了这么多我的照片!你为什么还要告诉宋澜我成绩下降了!我对哪个朋友笑了你怎么还要报备啊?我还有没有点隐私了?!”
江岸悲愤:“宋澜有空天天给你转账,怎么没空接我电话?!”
江岸:“……等等,宋澜这次竟然一次性给你转了10万……发生了什么事?”
可江岸还没往上翻,手机就被保镖飞快抢走并删除了所有聊天记录。
保镖脊背挺直,面容僵硬:“……江小先生,您看错了。”
江岸:“我没有!”
保镖:“您喝醉了。”
江岸:“我很清醒!宋澜为什么要让你监视我?怎么,他害怕我说出他的秘密吗?那他怎么不干脆让我签保密协议!”
保镖:“……”
保镖依旧站得笔直,板着一张正义严肃的脸,一言不发。
孟长卿慢慢走过来:“小岸,怎么回事?”
江岸没法把这些家事说给别人听,只好道:“……没什么事,我要去跳舞,你去吗?”
见孟长卿点头,江岸一把就拉着他往舞池走。
保镖试图强势插入,但被江岸避开了。
保镖:“……”
保镖神色凝重地拿起手机:【江小先生发现了我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并和孟长卿一起去跳舞了[图片]】
然后他收到了一个多月以来,宋总除了转账以外的唯一一条信息。
宋澜:【你的年终奖没有了。】
保镖:“……”.
江岸刚在舞池里蹦了两下,就有人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江岸?!”
江岸下意识回头,却看见一张戴着墨镜的大胡子脸。
江岸抽回手:“你谁啊?”
大胡子一把摘掉墨镜:“我啊我啊!你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拦你吗?!”
江岸缓缓睁大眼:“……宋池?!”.
回到卡座,宋池依旧没撕掉自己的大胡子,他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嫉妒地对江岸道:“你为什么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我哥不是让全城的夜店都把咱俩拉黑了吗?!”
江岸:“我给你哥打了电话。”
宋池顿时更嫉妒了:“你打电话他就让你进来玩?”
江岸点头。
宋池撇撇嘴,又松了一口气:“好嘛,我就知道那些传言都是假的。”
江岸:“什么传言?”
宋池晃了晃手中的红色鸡尾酒,语调懒散道:“就是你跟我哥准备离婚的传言啊?不知道谁说的,说我哥出差一个多月都跟你没联系,而且你们江家的公司也走上正轨了,不需要我们宋家的资金支持了,所以这些离谱的谣言都传出来了……哈哈,我还听有人说,我哥连离婚协议都拟好了……”
江岸点头:“确实是谣言,我跟你哥根本就没领证。”
“啪!”宋池手中的酒杯一下子就歪了,里面的红色鸡尾酒顺着他的手流了一腿。
江岸慌忙给他递上纸巾。
宋池却没接,反而双手握住江岸的手:“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不领证啊!没领证你们这关系多不可靠啊,我跟你说,你这样不行!要是你和我哥意外身亡了都没办法埋在一个坑里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领证啊!”
江岸刚想说什么,就停住了。
他低下头,目光缓缓落在宋池的手上。
宋池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无名指指腹按在他的手背上。
……有种奇异又熟悉的粗糙感。
江岸动作缓慢地用另一只手掰起他的无名指。
——却在他的指腹上,看到了和宋澜几乎一模一样的浅疤。
江岸心脏骤然一停。
他视线下移。
又在宋池左手的腕骨上。
看见了一枚黑痣。
第27章
“你在看什么?”
宋池忽然凑过来问道。
他摘掉了脸上的墨镜,露出来一双和宋澜神似的眉眼,头顶灯光混乱迷离,模糊了他漾出笑意的脸。
江岸猛地回过神来。
“哦。”
江岸放轻了自己捏着宋池手指的力道,但又没完全放下。
他嗓音有种古怪的紧绷感,但在这嘈杂的环境下也不能辨别得太明显。
“你这里有颗痣,和宋澜的一模一样。”
宋池也低头看向那颗痣,嗓音清越地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所以我们两个人生出来就有颗一模一样的痣,是不是很神奇?”
江岸:“……确实很神奇,那你们这个疤怎么也一样?”
“这个疤……”
宋池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下来。
他从桌面上抽了张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酒渍。
宋池扯了一下唇角,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来,好像是怀念又好像是厌恶,他嗓音变了一点点,在附近的欢闹声和远处的音乐声中变得有几分散漫。
“大概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吧,”他说,“我出去了一段时间,遇到了点不好的事,这个疤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
江岸心脏猛地被撞击了一下。
“江小岸!你终于睡醒了?!长卿呢?”
一个声音乍然从耳边响起,江岸抬头一看,是揽着周青迪的沈致山。
江岸神色恍惚道:“哦……孟长卿……孟长卿去跳舞了。”
“长卿竟然会去跳舞?”沈致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转身又钻进舞池里。
周青迪则坐到江岸身边,有些好奇地看向宋池:“江岸,这个人是谁啊?”
宋池一把撕掉脸上的大胡子,笑容灿烂地朝着周青迪招手:“你好啊!”
周青迪震惊:“宋澜?!不不不……”
他摇摇头,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百度百科上搜索宝木二公子时,看见的那张模模糊糊的侧脸:“——宋池!”
宋池朝周青迪伸出手:“你好,我是江岸伴侣的亲弟弟,宋池。”
周青迪:“你好你好,我是江岸的朋友周青迪,你和宋澜长得好像啊……”
宋池:“是吧,我们是双——”
“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江岸却一把拉住宋池的胳膊,打断他的话,“……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两个人手上的疤一样?”
“只是一个疤而已,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宋池表情困惑。
江岸干巴巴地说:“……因为很奇怪啊……普通兄弟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落下一模一样的疤吧,怎么可能这么巧?”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但总觉得就这么告诉你有点……”宋池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朗声笑道,“我们来玩游戏吧,真心话大冒险!”
宋池朝着江岸眨了眨左眼:“你要是赢家,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宋池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众人都没有意见。
把孟长卿从舞池里捞出来的沈致山更是举双手赞成,兴致勃勃地从桌子下的抽屉里拿出游戏道具。
可当他把真心话大冒险的问题翻了一遍后,就把牌扔下了。
“这牌里的问题都没意思,咱们问题自拟吧。”沈致山拿起一个空酒瓶放在桌子中间,道,“游戏规则很简单,酒瓶口对着谁,谁就是‘赢家’,可以任意命令一个人选择真心话或大冒险。”
第一个转动酒瓶的是守在一边的保镖。
酒瓶转了十多圈才停下,瓶口指向沈致山。
沈致山抛了一下手中的打火机,笑道:“长卿,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孟长卿已经有些醉了,此刻手撑起脸,睁开眼,哑声道:“大冒险。”
沈致山笑眯眯道:“那你去亲江小岸一口。”
空气顿时静了下来。
周青迪震惊地睁大眼。
孟长卿酒好像一下子醒了,脸色变得有点白。
保镖不动声色地往江岸的位置挪了挪。
宋池暴怒:“我去!你当我是死的啊!玩游戏也得有个度吧!江岸!你这是什么烂朋友?不知道你已婚啊!”
沈致山表情无辜道:“啊……可是我刚听说江小岸还未婚呀,连结婚证都没领呢。”
宋池这才想起这一茬,神色一滞,又立刻说:“可是他们婚礼都办过了,洞房也入过了,如果我哥没出差他俩都同居两个月了,就算没领证也是事实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
沈致山:“事实婚姻?那可不一定吧?”
宋池表情一呆,喃喃道:“不……不……不会吧?”
江岸心里有无数个想问宋池的问题,根本就没心思听他们掰扯这些,当即就敲了敲桌子:“沈致山,你确定你要让孟长卿做这种事吗?”
江岸话音刚落,保镖就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他背后,用一双凌厉的眼看向沈致山。
宋池也摩拳擦掌,一副誓死要守护大嫂清白的模样。
沈致山轻啧一声:“算了算了,长卿,你就……抱江小岸一下,抱可以吧?”
孟长卿却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低头给自己倒酒:“我放弃,我自罚三杯。”
说完,他就干净利落地喝了三杯酒。
沈致山叹了口气,一巴掌拍上额头,仰靠在沙发上。
宋池则若有所思地看向孟长卿。
江岸急道:“快快快!下一个!”
江岸运气一般,玩了三局才转到他。
江岸当即就问道:“宋池,你……你之前说,你十四五岁的时候遇到了些不好的事情,才留下了那个疤,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宋池:“你还没问我要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江岸:“……那你要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宋池:“我选真心话。”
江岸:“……”
宋池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然后说:“我不能告诉你。”
江岸:“为什么?!”
宋池摊手:“因为我不记得了,我只是大概有点印象,具体发生了什么根本想不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指了指脑子,碍于其他人在场,没说得太明白,意有所指道,“你知道的,我生过病,很多事情都忘了。”
江岸闭上眼。
对,宋池是个曾经住过精神病院,现在还在坚持吃药的精神病患者。
江岸:“那行,那我换个问题,宋澜手上为什么会有和你一样的伤疤?”
宋池:“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江岸附耳过去,听宋池小声说:“我哥哥手上的伤是我有一次犯病后咬的,我牙齿很齐,所以咬得还算好看,嫂子,你不会怪我吧。”
说完,他朝着江岸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江岸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点点坠了下去。
江岸坐回原位,看见宋池单手开了瓶易拉罐。
他五指修长,单手开易拉罐的动作很是赏心悦目,仰头喝饮料时微微仰着头,灯光落在他脸上,镀上了层光晕,他喉结轻轻滚动……这个角度这个动作,像极了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江岸闭上眼.
“江岸!”宋池笑嘻嘻地把江岸叫回神,“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江岸看了眼桌上的酒瓶方位:“真心话。”
宋池稍微收敛了些笑意,表情有些紧张道:“新婚夜,我哥为什么叫人抬床,是不是你们把原来那张床弄塌了?”
说完他还目露挑衅地看了一眼沈致山,似乎是反驳那句“事实婚姻?那可不一定吧。”
江岸面无表情:“哦,那是因为你哥想和我分房睡,我有点害怕不同意,所以你哥就让人在他屋里加了张床。”
宋池:“!!!”
宋池表情瞬间变得震惊,迷茫,不可思议,且痛心疾首。
沈致山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一把揽住孟长卿的肩。
下一局的“赢家”依旧是宋池。
这次江岸选了大冒险。
宋池咬牙:“好啊!那你现在打电话给我哥进行表白,说你想他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并且时长不能低于一分钟!”
沈致山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江岸有点不想执行这个大冒险,主要是因为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澜。
可是……
江岸看了一眼面前的三杯酒。
他现在也差不多摸清了自己的酒量,之前已经醉过一轮,现在是勉强才清醒过来,如果这三杯酒下肚,一定很快就倒下。
于是他咬了咬牙,拿出了电话。
宋澜很快就接通了电话,但他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两人静默了好几秒,江岸才开了口。
江岸:“……宋澜。”
宋澜:“嗯。”
江岸忽然感觉有点害怕,有点委屈,又有好多好多话想问。
他想问宋澜,你弟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的精神病是妄想症吗?他说的话是真的假的啊?
他想问宋澜,十二年前那个少年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啊?如果从始至终都是你弟弟的话,你又是谁啊?
如果你没有救过我,没有把我送回家 ,没有把我从铁轨上赶下去,没有抱着我走出桥洞下……那我现在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啊?
可是他没有一句话能问出口。
宋澜似乎感受到了他不平稳的呼吸声,轻声问:“江江,你醉了吗?”
江岸:“没有。”
宋澜声音轻了些:“……你是哭了吗?”
江岸闭上眼,声音中不自觉染上鼻音和哑意:“……宋澜,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到底是出什么差需要出这么长时间?都快两个月了,你是在外面拯救世界吗……”
江岸睁开眼,看见宋池举了个手写牌:【我想你了!快说!我想你了!】
江岸:“……”
江岸垂下头,小声说:“……你快点回来吧,我想你了。”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简直是用的气音。随即,他不等那边回复,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宋池心满意足地喝了口冰可乐,喜滋滋地眯起了眼,看起来像是冬天马路牙子上揣着手眯着眼晒太阳的大橘猫。
江岸:“……”
江岸不忍直视地移开视线:精神病的危害有这么大吗?能让当初那个高冷酷帅的小哥哥变成如今这副鬼模样?!
不会的。
江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不会的,现在还有很多证据能证明宋澜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比如说腰后的疤,和书房密室的密码。
江岸深吸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继续!”
四局之后,又轮到江岸当赢家。
江岸:“宋池,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宋池:“大冒险吧。”
江岸:“把上衣脱掉。”
宋池一脸惊恐地捂住胸口。
连周青迪他们都看了过来。
宋池讪讪道:“这不太好吧……”
江岸:“脱。”
宋池只好扭扭捏捏地脱掉了衬衣。
“哇!”周青迪难以掩饰地发出一声惊呼,连沈致山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只见宋池的半张脊背都是刺青。
图案是疯狂生长的荆棘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一颗红色的果实结在他腰后的位置,颜色如鲜血一般猩红艳丽。
整幅画面说不出来的诡谲神秘,印在他白皙的脊背上,像是某个国度不能言说的古老祭礼。
宋池好像有点害羞,衣服刚脱就准备穿上,可谁知下一秒就被江岸一巴掌按在后腰上。
宋池差点跳起来:“大嫂!你干什么?!”
江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回手,静静喝了口茶水:“下一局。”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动了动。
……宋池的后腰上,有疤痕增生的痕迹。
两局后,江岸再当赢家。
这次宋池选择了真心话。
江岸坐在沙发上,无意识地绷紧身子:“宋池,除了生日,你人生中最难忘的日子是哪一天?”
宋池想了想,仰躺在沙发靠背上,抬头看向天花板上迷乱的灯光,说。
“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圣诞节。”
周青迪好奇地问道:“圣诞节?你为什么觉得那天难忘?那天你收到了很好的礼物吗?”
宋池却摇了摇头,轻笑道:“可能因为那天晚上太冷了吧,下了好大的雪。”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曾经有一辆自行车,配备有密码锁,就是用那一天当作密码的。因为我冬天骑自行车的时候总是觉得冷,可如果把那一天设为密码的话,我就会觉得当天的温度还可以忍受了。”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是回忆起了那天的冰冷,表情也渐渐变得寡淡起来,他偏过头,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了。
江岸只觉得最后一根系着他的线也断了,他径直下坠,直至冰窟。
20年前的12月25日。
是宋澜书房密室的密码。
亦是十二年前,少年黑色自行车白色密码锁的密码。
第28章
江岸迷迷糊糊睁开眼。
他先是看见了陌生华贵的欧风天花板,然后又偏过头,看到自己身旁睡了个男人。
江岸:“!!!”
江岸瞬间就彻底清醒了,脊背刹那间冒出冷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可他身体刚打了个激灵,就发现自己正牢牢抱着那男人的手。
与此同时,那个靠着床头柜半躺在他身旁的男人也缓缓睁开眼转过头,哑声道:“睡醒了?”
江岸:“……”
江岸心脏瞬间就回落了。
他舒出一口气,下意识钻进了男人的怀里,手脚都是软的:“……宋澜。”
他有点想抱怨,说宋澜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你知道我刚刚有多惊吓吗,我还以为我出轨了。
他有点想询问,说这里是哪儿啊,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啊,我昨天晚上明明……
昨天晚上——
江岸思绪戛然而止,身子重新僵住。
记忆在此刻开始回笼,江岸想起了夜店、宋池、和他左手上的那个疤那颗痣。他想起了扑朔迷离的过去,以及……他可能认错了人的事实。
江岸僵直着身子,动作缓慢地从宋澜的怀里退了出来。
动作间,他的脊背撞到了宋澜想要拥过来的手臂。
不过江岸并没有意识到,宋澜也将手臂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
江岸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完好无损的衣裤,又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是哪里啊?”
宋澜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得不像样的衬衣:“荟声顶层的套房,你们昨晚玩得太晚了,你又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就让保镖把你送到了这里。”
江岸:“你是出差回来了吗?”
宋澜点头:“收购案完成了,今天清晨下的飞机。”
江岸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他仰起头,揉了揉后颈,没有问宋澜为什么一回国就出现在他的房间,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在睡梦里死死抓着他的手,只是干笑两声,道:“我去洗个澡,身上全是烟酒气。”
宋澜点点头,并打了一通电话,让人送两套衣服过来.
江岸一钻进浴室,就打开淋浴头,直接用冷水往头上冲,直到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才终于换掉热水,脱掉衣服,开始洗起澡来。
他洗得很慢很慢,洗到身上的烟酒味已经彻底消散,洗到他的身体浸透了会所配备的青柠味沐浴露的味道,洗到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吸附满了水气。
可他依旧没有出去。
他不敢出去。
他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和态度去面对宋澜。
他想起上次宋澜对他说:“你知道你今天一共躲避了我多少次吗?光是我下午赶回别墅的半个小时之内,你就躲开了我三次的肢体接触。”
宋澜那么敏锐,即便江岸尽力遮掩,在他眼里依旧像裸.奔。
江岸仰起头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水一次次淋在他的脸颊上。
他不想出去之后和宋澜虚为委蛇,奉献自己的毕生演技,然后在最放松的时刻被宋澜拦住,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说:“你为什么重新开始躲我了?你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
可躲避终有尽头时。
“叩叩。”
门被敲响了。
江岸深吸一口气,拿起浴袍披在身上,转身朝着浴室门走去。
“江江,你洗了很长时间。”宋澜停顿片刻,问,“你是在故意躲我吗?”
江岸:“……”
看吧看吧,这个可怕的男人。
他洞察力如此敏锐,怎么不去当检察官?!
就在江岸想要闭着眼冲出去的时候,宋澜又开口了。
“对不起,”宋澜嗓音有些低沉,“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江岸愣住。
啊?
他脑子有一瞬间的转不过来弯:宋澜为什么道歉?他又应该生什么气?
江岸松开握着的门把手,把耳朵贴在门上,一言不发。
听到门内细微的动静,宋澜继续道:“……刚开始,我的确是为了躲避你才出差的,但后来也确实是在忙工作。”
躲我?
江岸这才想起来宋澜在他不计前嫌提出要当他“同伙”之后,突然出差一个多月的事!
他果然是为了躲我!
怪不得他要道歉!
可是……
江岸眼珠子转了转,嗓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有点不高兴:“为什么要躲我?”
可宋澜却沉默了很久。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些许动静,似乎是宋澜背靠上了门。
“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他轻声说,“因为看见你就会很害怕,心脏也跳得很快。”
江岸呆住:“啊?为什么会怕我,因为我的不计前嫌和友善,照出了你的阴险狡诈和丑恶吗?”
宋澜忽然笑出声来。
“嗯,你就当是这样吧。”他嗓音含笑地说。
江岸却感觉哪里怪怪的,心脏也跟着跳快了。
第29章
但随即,江岸脑袋里的灯泡“叮”地一声亮了起来,眼睛也瞬间变得炯炯有神了——
对啊!宋澜可是个为了躲他而故意出差一个半月还没有半点音信的“罪人”!
而他江岸!现在无论是冷漠,拒绝,抵触还是愤怒,都是理所应当的!
宋澜哪怕有火眼金睛,也不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弄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啪嗒。”
于是江岸板着一张脸,打开了浴室门。
他甚至开门开得十分猝不及防且用力,像是要让背靠门板的宋澜“啪叽”一声摔倒在地。
可是没有。
宋澜十分轻易地就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
他刚刚洗过澡,换上了助理拿来的衣服,是干净的白色衬衣和笔直的西裤,许是等了江岸太长时间,他头发已经完全干了,此刻没有做任何造型,只是很柔顺地垂落下来,看起来俊秀文雅。
……像极了曾经伪装出来的温润如玉的模样。
但又不同。
他没有戴眼镜,可眼底却没有任何审视和凌厉的目光,只是澄澈又安静地倒映着江岸的身影。
他没有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精心设计好的微笑,可看见江岸的那一刻,却又分明轻轻弯了一下唇角。
……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美好。
江岸:“……”
江岸努力板着一张脸去拿旁边的新衣服。
可他刚把衣服捞到右手里,就被宋澜轻轻握住了左手的手腕。
宋澜:“你还没有吹头发,我帮你吧。”
啊!学长给他吹头发!
江岸可耻地心动了。
可下一刻,理智就瞬间回归。
一个面容冷酷的小人出现在他脑海里:“醒醒!他根本就不是你的温柔学长,那都是装出来的,你忘了吗?!你忘了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吗!”
江岸:“……可他现在不像是装的啊。”
冷酷的小人:“你这个蠢货,你能认清个鬼!他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第二次!”
江岸:“可是他……”
冷酷的小人:“他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个少年,你确定你还认识他吗?”
江岸:“……”
江岸冷酷无情地抽走了手:“不用了,我自己会吹。”.
江岸很快就吹干头发,换好衣服,走出浴室。
他一打开门,宋澜就挂掉了电话,抬头看着他。
宋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道:“我出差太久,需要回趟老宅,你愿意跟我回去吗?不愿意也没关系,不必勉强。”
江岸:“可以,我不勉强。”
宋澜站起身:“那走吧,宋池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江岸点点头跟上他。
可宋澜按下门把手之后,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江岸:“怎么了?有东西忘带了吗?”
宋澜转头看向他,视线从他嘴唇上掠过,却又轻轻垂下眼。
“……没什么。”
他打开门,往外走。
江岸在原地停了几秒,起身跟上他.
走进电梯间。
江岸站在了宋澜的侧后方。
他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宋澜身上,看他挺括的西服,宽厚的肩膀,白皙的后颈,后脑勺有些硬的黑发,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红的耳廓。
江岸视线不小心偏移,却从蹭亮的电梯倒影里,和宋澜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了。
江岸:“……”
江岸恶人先告状道:“你看我做什么?”
宋澜却轻轻垂下眼:“在想要不要给你早安吻。”
江岸:“……”
江岸移开视线:“啊,不了吧,这都快中午了,而且你都欠了那么多天了,也不差这一……”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
江岸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我还在生你的气。”
宋澜很轻地“哦”了一声,然后牵上了他的手腕。
宋澜温热的手一点点下滑,滑入江岸的掌心,然后很轻柔地与他十指相扣了。
这个电梯好慢啊,怎么还不到一楼。
江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
下一秒,宋澜伸手按下了楼层。
电梯开始下行。
江岸:“……”
所以刚刚一直没有按楼层,是在犹豫要不要在这里和他接吻吗?
明明没有被亲吻,江岸却觉得嘴唇微微麻了起来.
宋池的确在楼下的车里等着,却不是江岸以为的那种等。
宋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靠背放得有点低,他头发凌乱,身上穿着昨晚沾了酒气还皱得不像样的衬衣,正双臂环胸地闭着眼睡觉,除了快从唇角流下来的口水,还隐隐伴着很香甜的鼾声。
江岸:“……”
江岸心里纠结得要死,他默默移开视线,不想再看。
宋澜:“我们坐另一辆车。”
江岸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就这样吧,宋池不是还特意给我们留了后座的位置吗?”
宋澜听从了江岸的意见,并代替司机为他打开了车门。
江岸坐上后座的时候特意往前看了一眼,宋池没有丝毫反应,睡得跟某种古杂食类哺乳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宋池是在车辆开上盘山公路的时候突然惊醒的。
他似乎是做了噩梦,打了个激灵,忽然就醒来了,然后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动作有些烦躁地从车旁的置物盒里拿出了烟和火机。
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随手扯了一下衣领,眯着眼低头点火。
他动作随意又散漫,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叼烟和点火的小动作和十多年前那个少年几乎一模一样。
“宋池。”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宋池动作瞬间僵住。
紧接着,他一把将火机和手中刚点燃的烟抓到手里,慌忙抬起头,动作快得像是被教导主任逮到在厕所吸烟的男高中生。
“哥?!”宋池震惊道,“你们怎么没坐另一辆车?”
宋澜:“你不是特地为我们留了位置吗?”
“我这不是意思意思嘛……”宋池挠了挠头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笑眯眯地朝着江岸挥手,“大嫂,你今天早上起床看见我哥是不是很惊喜啊……哥,你是不知道,大嫂昨晚喝醉酒之后,拉着我的手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哎呀!看来是想你想得不行……”
江岸:“……”
江岸想找个抹布塞到宋池嘴里。
宋澜却皱起眉:“拉着你的手?”
宋池睁大眼:“哥,你不会连我的醋都吃吧!我可是你亲弟弟,而且大嫂昨晚就只拉了我的手,别的什么都没有……”
“因为你们的手太像了,”江岸忽然打断宋池的话,“怎么会连痣和疤都一模一样啊?”
江岸又问:“昨晚宋池说你手上的疤是他咬的,是真的吗?他小时候那么霸道啊!”
江岸声音轻飘飘的,可心脏却紧紧缩在了一起。
他指甲在身侧紧紧掐着指关节,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宋澜的脸。
最后一次……
江岸在心中想。
……他再最后确认一次。
宋澜微微点头:“是真的。”
江岸闭上眼。
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失落像暴雪一样肆虐而至,眨眼就将他的心脏淹没了。
“啧啧!哥!你看!大嫂心疼你了!”宋池一脸促狭地笑道。
宋澜转头看向江岸。
江岸:“……”
江岸心乱如麻,身上也没有力气,干脆顺着宋池的说法抓着宋澜的左手,轻轻靠上宋澜的肩。
他闭上眼,假装就这样睡了。
宋澜却默不作声地把肩膀放低了一些,连肩头的肌肉也尽可能放松了下来。
江岸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见宋澜悄悄弯了一下眉眼,明明是很轻微的动作,却美好得宛若桃林迎来四月风。
再转头,却看见宋池咧着一口很整齐的牙齿,笑得像是家里的那只哈士奇。
江岸:“……”
江岸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啊,这就是那些狗血影视剧里,忽然被告知自己养了十八年,精通八国语言,钢琴马术样样精通的优秀少爷是被抱错的,而那个在泥里打滚的小混混才是自己娃的反派豪门父母的心情吗?
他无比悲伤地想。
第30章
虽然记忆里那名少年长大后既没有变得聪慧又善良,又没有变得优雅又明亮,反而变成了一只有精神病史的哈士奇。
但这并不代表江岸就要嫌弃他,排斥他,不报答他。
经过一番激烈地思想斗争后。
江岸心情沉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仔细想想,宋池小时候一定是遭遇了很不好的事情,才会出门流浪,才会患上精神病……
说不定是和宋澜一样遭受过宋老太太“渡灵教”的荼毒。
所以他们才会用相同的一天作为自己重要物件的密码。
所以他们才会在后腰的方位刻有相同的疤痕。
……
江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宋澜密室里那张遮住了好几张脸的全家福。
被胶带遮住的脸里——没有宋池。
那这是不是说明……宋澜虽然不是曾经那个少年,但也是可信任的呢?
他捏着手中的木筷,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宋澜.
“怎么了?”
察觉到江岸的视线,宋澜放下筷子,轻声问他。
江岸慌忙移开视线,目光扫过面前的餐桌:“……想吃螃蟹。”
清蒸螃蟹离江岸有些远,他的本意是让宋澜夹给他,可宋澜却直接帮他剥了起来。
“哈!哥你咳咳……咳咳咳………”
宋池看到这一幕,正准备开口说话,就忽然被饭菜呛住,激烈地咳嗽起来,他慌慌张张去拿面前的水杯,却又不小心“啪”地一声把水杯扫落到地上。
江岸:“……”
江岸目光怜爱地把自己的水杯塞到他手心里:“没用过的。”
宋池一把抓住,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江岸轻轻叹了一口气,顺手帮他拍了拍背。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吧。
江岸想,虽然宋池看起来没小时候那么聪明了,但至少他现在很快乐。
不聪明但是很快乐的宋池咳了很久才止住。
他放下水杯,顺了顺呼吸,很执着地对宋澜说出了自己之前没说出来的话:“哥!我也想吃螃蟹!”
宋澜刚好剥完螃蟹,顺手就将工具搁置在一旁,并将那碟蟹肉放到了江岸面前。
从头到尾没给宋池半个眼神。
宋池叹了口气,语气悲伤道:“唉,27年了,我都没吃过我哥亲手剥的螃蟹。”
“那你吃吧。”江岸积极地将面前的蟹肉递给他,甚至还友好地朝他笑了笑。
“真的啊!”宋池眼睛亮晶晶地就要接过来。
“啪嗒。”
宋澜的筷子被放置在玉制的筷枕上,发出很轻微的声响。
宋池:“……”
宋池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把手缩回去:“嫂子你吃吧,我虽然没对象,但我自己有手。”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宋池最后也没自己剥,是他妈妈亲手给他剥了两只螃蟹.
吃过午饭,宋澜被宋老太爷叫去书房谈论公务,江岸则和宋池窝在池塘边的躺椅上一起打游戏。
可宋池和江岸双排了没几局,情绪就从激动难耐变成了坐立不安。
“大……大嫂?”宋池颤颤巍巍地抓上江岸的胳膊。
江岸:“怎么了?”
宋池简直要流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江岸:“???”
宋池连手都是颤抖的:“你已经带我飞了五局了!连着几十回开车把我送到敌人面前让我补枪!我点的高级陪玩都没你这么尽心尽力!”
江岸:“……”
他这不是知道了宋池的身份,想要报答一下嘛……
但宋池现在吃喝不愁,按时吃药,精神状态良好,江岸除了打游戏时多给他送几个人头,也没什么能做的。
宋池语气沉痛道:“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砸……”
江岸打断他:“还真有一件,你能不能别叫我大嫂了?”
原先他听宋池这么叫,只是觉得有点错乱和怪异,自从知道宋池就是当年那个狂拽酷霸炫冷漠又厌世的小哥哥后,再听他这么喊……江岸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雷麻了。
“没问题!”宋池瞬间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准备让我带你去砸祠堂呢!”
江岸:“祠堂?祠堂怎么了?”
宋池:“啊,你不知道啊?我哥没跟你说?”
江岸:“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池挠挠头:“……其实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我哥出差之前把家里的老管家弄进监狱了……但那个管家是我奶奶当年嫁进宋家时就带在身边的,我哥做这件事没和长辈商量,所以就需要在祠堂挨罚。”
江岸:“可是……可是那个老管家既然进了监狱,就说明他犯法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处理他吗?”
宋池耸肩:“我家是这样的,家里的事要在家里解决,弄到外面就是不对,更别说我哥这样做是打我奶奶的脸……你也看到了,我家就是个封建大家庭,我奶奶是最封建的一个,接下来就是我妈,再接下来就是我爷爷……”
“祠堂在哪儿?”江岸打断他的话。
江岸结婚那天去过宋家祠堂,但那天他晕晕乎乎的,再加上宋家这么大,庭院又多又复杂,他早就把位置忘了。
“你想过去?不行不行!”宋池慌忙摇头,“我们家要是有人在祠堂挨罚,别人是不能过去的,要是有人过去看,挨罚的人就会被罚得更重。”
宋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快下雨了,你还是跟我回游戏屋玩游戏吧,我哥说他出来后会过去接你,如果他明早还没出来的话,就让我送你去学校……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和我哥自从成年后就没被打过了,顶多就是跪一跪,没什么。”.
江岸下午和宋池玩游戏一直有点儿提不起劲儿。
到后面他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看雨,只留下宋池和他的那几个住在精神病院的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
六点多的时候,江岸和宋池一起去餐厅吃饭,他本想在餐桌上问问宋澜的事情,可所有人都很安静,他找不到任何开口的时机。
失去了宋澜的宋家餐桌,变得比以往更令江岸压抑。
每个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着饭,佣人在旁边服侍着,连以往很聒噪的宋池今天也不知怎么,变得十分安静。
江岸从始至终都没有伸长胳膊去夹远处的菜,哪怕放在他面前的三盘菜里,他有两盘都不喜欢吃。
宋老太爷放下筷子后,江岸终于有了开口的时机:“爷爷。”
江岸坐直身子,问道:“宋澜什么时候能从祠堂出来?”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
宋老太爷用餐巾擦了擦嘴巴,拄着拐杖站起来,沉声道:“等他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时候。”
江岸:“您的意思是,如果他没有错,也要撒谎说自己有错,才能出来吗?”
空气乍然静了下来,连咀嚼声和碗筷声都消失不见。
宋池在桌子下面扯了扯江岸的衣袖,悄悄对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可空气大约静了有十几秒,宋老太太就开口了。
她把筷子放到筷枕上,吩咐佣人:“来人,给江小先生再上碗鸡汤鸭舌羹,他似乎没吃饱。”
宋老太爷在佣人的搀扶下往前走,离开前落下一句:“江小先生,等你和宋澜真正领了结婚证,再来跟我探讨宋家家规也不迟。”.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哥领证啊?”宋池放下游戏手柄,拿起日历开始翻,“5月20号和5月21号怎么样呀?这两个日子听起来多好……”
江岸偏头看了一眼表:“八点了,你的朋友们都下线去吃药了,你怎么不吃药?”
宋池把抱枕盖到脸上,不说话。
宋池的医药箱放在桌面上很明显的位置,江岸打开后,发现内部还贴着便利贴,很详细地说明着用药剂量。
可江岸刚拿起药盒,动作就停顿了一下——药盒落灰了。
江岸看向宋池,皱眉。
他有多久没吃过药了?
江岸帮宋池接了温水,倒了药,放置在他面前。
宋池歪着脑袋,从抱枕后面露出一只眼:“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江岸一扬下巴:“先喝药。”
宋池皱着脸把药喝完,继续问江岸:“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快点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岸也捞起一个抱枕抱在怀里,坐在他对面的地毯上:“你跟我讲讲你和你哥小时候的事情吧。”
宋池眼睛一亮,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他说宋澜从小就很优秀,所有人都喜欢他。
他说自己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惹祸被惩罚。
他说自己小时候砸碎了一只昂贵的花瓶,在祠堂被罚跪了一整晚,宋澜担心他,来看他,结果他被罚得更重了,最后还进了医院,宋澜在他病床边哭得可丑了哈哈哈。
他说他不喜欢圣诞节也不喜欢下雪天,宋澜也不喜欢……
他打了几个哈欠,声音变得懒慢,似乎有点困了,眼皮也一点一点往下垂。
江岸轻声问:“为什么不喜欢圣诞节?是因为20年前的那个圣诞节吗?”
宋池:“嗯……”
江岸:“那天下雪了吗?”
宋池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脑袋也一点点垂下来:“嗯……好大……的雪。”
江岸:“除了下雪,还发生了什么事?”
“还……还发生……哥哥……”
宋池忽然梦魇般挣扎起来,脸颊瞬间变得通红,眼角也洇出泪水,像是回忆到了可怕的过去,声音变得撕裂沙哑。
“……妈妈……不要……不要……哥——”
江岸慌忙凑过去,有些手足无措地晃了晃他:“宋池!宋池!”
宋池猛地睁开眼。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天花板,然后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怎么了?我睡着了?”
江岸惊魂未定,心脏怦怦直跳:“嗯……你好像做噩梦了,你继续睡吧,没什么事。”
宋池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声音都小了起来:“那我再睡一会儿……我哥来了叫我。”
“嗯嗯嗯,你快睡吧。”
看见宋池又很快睡过去,江岸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江岸拿了一条毯子给宋池盖上,然后坐到窗户前看着楼下,等着宋澜来接他。
雨越下越大,风呼呼啸啸地吹着,带来清新的,春季所特有的,万千生命萌芽绽放的气息。
有不知名的白色花瓣被风雨从远方送来,打着旋儿落在江岸的手心里。
江岸刚合上手心,抬眼就看见一个撑伞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是宋澜。
他撑着一柄墨绿色的伞,走在雨幕里,脊背笔直,身姿挺拔,像一株清幽俊雅的竹。
他一步步走近,然后抬头,隔着雨幕和楼层,和江岸的视线相遇。
宋澜轻轻地笑了起来。
“江江,下来。”
江岸心脏漏跳一拍,然后“啪”地一声关掉窗户,转身飞奔下了楼.
江岸刚跑出门就被宋澜护在了伞下,半分雨滴都没让他沾。
江岸:“你有没有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一直在罚跪吗?”
江岸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宋澜的膝盖。
宋澜裤子的膝盖处确实有很多褶皱,但走起来姿势正常,看不出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宋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说:“我听说你在晚餐时,当众向爷爷问起我,给他难堪?”
江岸低下头:“……也没什么用,你奶奶还阴阳怪气地让我多吃鸭舌,嫌我话多。”
宋澜摸了摸江岸的头:“谢谢你,在那种环境下为我发声,一定很不容易吧。”
江岸小声嘟囔:“你和宋池在这种环境下能够长这么大才是不容易。”
宋澜看了他一眼,撑着伞往小院走:“今天和宋池玩了一天,感觉怎么样?”
江岸:“什么怎么样?”
宋澜沉默了一下,又说:“我看你们玩得很好。”
江岸:“我俩确实是比较有共同语言。”
宋澜:“阿池的性格很讨人喜欢吧。”
江岸点点头:“是挺讨人喜欢的……等等,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们玩得很好了?”
宋澜:“从书房到祠堂的路上,我路过池塘,看你们在那里头挨着头玩游戏。”
江岸:“啊,你看到我们了,那你怎么不叫我……”
……
从宋池的游戏屋到宋澜的小院子也就几百米,几乎一眨眼就到了。
江岸走到屋子里的时候还愣了半晌——啊,这么近的吗?他明明连话都没说几句呢。
宋澜收了雨伞,拿着睡衣往浴室走:“我先去洗澡,你可以去隔壁洗,要是害怕,也可以在这里等我洗完了再洗。”
江岸点点头:“你不脱西服外套就进浴室吗?”
宋澜脚步一顿:“进去脱也是一样的。”
江岸却忽然发现,比起褶皱明显的衬衣和西裤,宋澜的外套简直熨帖平整得不像样。
江岸大步走上前,一把扯掉了宋澜的外套。
宋澜:“……”
宋澜生平第二次被同一个人扒掉衣服,虽然这次只是个外套……
宋澜叹气:“江江,你开口说我也会脱的。”
江岸声音却一瞬间就沙哑了:“你骗我。”
宋澜愣了一下:“我哪里骗你了?”
江岸:“刚刚我问你是不是一直在罚跪,你没有反驳。”
哪里只是罚跪啊。
宋澜雪白衬衣的背部,分明沾满了血污,一条,两条,三条……全是被鞭打的痕迹。
……什么人啊这是,这都21世纪了,怎么还让人跪祠堂抽鞭子,他能报个警把这一家人都抓起来吗?
宋池也是个骗子,他不是说自从成年后,他们就不会再挨打了吗?
为什么宋澜还会被打得这么惨啊?
江岸鼻子酸酸的,眼角也发热,扣qun:一乌尔而七五耳吧以说话时声音都是颤的:“他们为什么打你啊,就因为你把那个想要绑架我的管家告了吗?他们有本事在家里打你,怎么没本事去法院上诉啊!明明是他们的错,就应该报警,把他们全抓起来!”
宋澜伸出手,摩挲着他的眼角:“还有别的原因,别生气了。”
江岸:“什么原因啊?!什么原因能这么打人!”
宋澜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复杂,比如说我婚礼前夕抢了弟弟结婚对象这件事,按照家规也是该罚的,只是被秋后算账了。”
江岸:“……那还是因为我。”
宋澜:“这怎么是因为你呢?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策划的,而且除此之外,还有工作上的事,我这次出差收购了一家公司,触犯到了宝木集团的利益……所以没关系,他们打我只是在借此抒发自己的无能和愤怒,我一点都不难过。”
宋澜忽然笑了:“江江,你是不是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江岸没反应过来:“啊?”
宋澜:“看来是不生气了。”
宋澜温热的指腹从江岸的脸颊滑落下来,停在他的唇角。
“……那我是不是可以要我的晚安吻了。”他轻声说。
话音刚落,他就动作很轻柔地吻了上去。
江岸愣愣地睁大眼。
宋澜撬开他的唇瓣,很温柔地给了他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直到江岸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的时候,宋澜才停了下来。
宋澜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然后说:“对了,我确实是要向你道歉,因为我今天向你撒了一个谎。”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懊恼道:“回国之前,我明明已经向自己保证过,不再向你撒谎的。”
江岸:“什么……什么谎?”
宋澜:“今天在车上,我对你说,我手指上的那个疤是宋池咬的,其实不是。”
江岸大脑很艰难地处理完这段信息,然后缓缓睁大了眼睛:“不……不是吗?”
“不是的。”宋澜说,“宋池估计是记忆错乱了,他当时在场,我不能说出真相刺激到他。”
他停顿了片刻,拇指轻轻摩挲掉江岸唇上的水渍,然后又一点点探入了。
他温热的拇指一点点摸上江岸尖尖的小虎牙,然后忽然低着头很释怀地笑了一下。
“原来是你啊,”他轻声笑着说,“原来那只小猴子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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