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不算大,江年年最终还是找到了温垣。


    他整个人仿佛一尊石塑般,蜷缩着坐在母亲的墓碑前,任由雨水将他全身淋湿也纹丝不动。


    他在想念自己的母亲。


    江年年忽然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了。


    她不忍打搅他和母亲的独处,于是立在不远处静静地陪着他。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自天空而来的雨水经过层层叠叠的松针滴滴答答地落下,浸湿了温垣浅色的短衫,隐约透出单薄的骨肉,往日里蓬松的短发如今湿淋淋黏在额角,显出落寞又沉痛的模样。


    他低垂着头,江年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再无法任由他淋雨了。


    江年年还是走近了,半蹲在他面前,将伞遮在他上方。


    密集的雨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但温垣世界里的雨却突然停了。


    他抬眼去看她,长长的眼睫已经润湿。


    “年年”,她听见他低低地念着她的名字。


    “嗯,”她格外有耐心,“我在”。


    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他的声音含糊嘶哑,但江年还是听清了,他说——


    “你可以抱抱我吗?”


    江年年没说话,只是沉默着靠近了一步,将他揽在了臂弯。


    雨伞将两人与昏暗的天幕、冰冷的雨水完全隔绝开来,但她却察觉到了颈间蔓延的湿意,温热的,带着体温的,却很难让她忽视。


    这是江年年第一次知道,心疼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轻轻拍着他的肩,一次又一次地,哪怕腿已经蹲到麻掉,也没停下手上的动作。


    *


    温垣记忆里的母亲是温柔而娇弱的,她像一株菟丝花,需要人遮风挡雨,一路依附着丈夫生长。


    但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却渐渐展露出了坚强独立的一面。


    她一天到晚地研究简历,到处求职,抓住任何一次机会去争取。


    她说丈夫走了,那就由她来做家里的顶梁柱,努力赚钱,把一老一小都养的好好的。


    那时候姨妈几次三番来家里,甚至毫不避讳温垣的存在,当着孩子的面说服她改嫁。


    一向温顺好说话的母亲不再愿意温软拒绝,而是跟娘家人闹翻撂了狠话:


    她说“我这辈子只嫁给温岭这一个人,死了也是温家的媳妇,我也只会有温垣这一个孩子。”


    她直截了当地把人从家里轰走,又抱住温垣安抚他,说她会学着做一个更好的妈妈,把爸爸的那一份爱也带上,好好地看着他长大。


    可这份承诺最终还是没能兑现。


    母亲离开后,温垣常在想,他的出生让她在医院里痛的死去活来,命悬一线;他长大了之后,她又因着他嘴馋,闹着要吃蛋糕而遭遇横祸。


    或许她离开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他还是很想她。


    但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不能重来,他再也没有机会开口喊她一声妈妈了。


    即使关系再亲密的两个人,依旧有些难以说出口的话。


    江年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安静地为他撑着伞。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伞面的雨声渐渐转小,四周也逐渐亮了起来。


    江年收了伞,才发现天气转晴,乌云已经散了。


    温垣站起身,露出他身后摆满了鲜花的墓碑。


    墓碑相片上的女人笑的温婉可人,眼睛弯弯的月牙一般,看起来就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温垣其实长得很像她,只是眼睛也许随了他的父亲,一双桃花眼深邃又多情,因着总是情绪淡淡的,眉眼间的多情被掩盖住,唯独留下了独属于少年的清冽和沉静。


    江年年弯腰将墓前摆放的有些凌乱的鲜花和吃食稍微整理了一下,她蹲了太久,起身时踉跄着几乎要摔倒。


    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双手,将她扶住站稳后才放开。


    她感觉到背后的胸膛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传来微弱的震动——


    “年年,”他的声音从身后传到她耳边,“这是我妈妈。”


    然后又指了指旁边稍旧的那个墓碑,“这是奶奶。”


    “你小时候还见过她们。”


    他伸手轻抚着黑白相间的照片,苍白的指尖被墓碑上残留的雨水润湿了。


    江年年很抱歉,“我不记得阿姨了。”


    她的记忆渐渐融合,有时候分不清过去和上辈子哪些事情是真哪些事情是假,人和物有时都像罩了一层布,模糊不清。


    “没关系”,温垣笑着说,“那时候你还小呢,你今天过来,她们如果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他和母亲待的日子更长,但和她相处的片段也逐渐模糊,有时只能靠相册里的照片来记忆。


    更何况两家住的近时,江年年不过两三岁,还是不大记事的年纪。


    有很多事情温垣都是在爷爷和江叔的叙述里渐渐补全的。


    那时候温垣的母亲常常会带他去江家串门,江家院子里有个铁皮做的滑滑梯,进了院子俩孩子就排着队玩闹,两个年轻妈妈就坐在一边聊天。


    温垣的母亲黄鹂和江妈妈一样格外钟爱旗袍,哪家店里进了新旗款式,两个人就能拉着手说一下午,评一评这个纽扣花样好不好看,再说一说腰身收得好不好。


    和总是淘气的儿子不同,那时候的江年年是个软糯糯的,又乖又奶的胖团子,总是被儿子气到的黄女士每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就眉梢带喜,喊过来亲昵地贴一贴抱一抱,恨不能是自己生养了一个小公主。


    这个小公主确实讨人喜欢,温家老少都稀罕得不得了。


    老太太还在世时不止一次地跟江奶奶打商量,要不两家就结个亲,她家小垣虽然淘气但是在眼前长大的男孩子人品有保障,绝对会好好保护年年。


    瞅着江奶奶不乐意,老太太又指了指自己长得人高马大的大儿子,推销一般自夸孙子绝对是潜力股,看这小垣这模样,大了绝对比他爸长得都好看,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呀。


    这些话他听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在多年后,温垣虽然对江年年长大的模样不甚熟悉,却依旧在重新遇到她时,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些话。


    他低头将石台上的香水百合拿了起来,轻轻抖落了些雨珠,又放归原位。


    他对着母亲和奶奶发誓,他会好好守护她,竭尽全力,绝不食言。


    临走时,江年年看见温垣将石碑前的那两束黄白相间的菊花花束拿了起来,随手抓着目测是要带下山。


    江年年没有忽略他拿起花束时面上一闪而过的厌恶,怕是不讨他喜欢的人送来的吧。


    “回家吗?”她问他。


    温垣低低嗯了一声,鼻音有些重,垂眼看她时眼底的红血丝还未完全散去。


    雨后的石板路格外滑,他注意到了江年年有些局促的走路姿势,伸出来手来横在她手臂一侧,“扶着我走吧。”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湿意,江年年握住时恍若触到了一块冰。


    还是她来的晚了些,在雨中淋了太久,他的体温过低了,并肩往下走时,江年发觉他的唇也几乎没了血色。


    “我们一会儿去一趟药店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视线上下扫视了一下,以为她哪里受了伤。


    江年年却没解释,怕他知道是给他自己买药就直接不去了。


    之前就有过类似的情况,他课上发了烧,脸都烧红了也不愿意去医务室,甚至连药也也不想吃,借口是药三分毒,实际上江年年觉得他药苦吃不下去又嘴硬不想露怯。


    一路沿着步道下去没什么人,墓园里的夜灯已经亮了,冷白的灯光衬得四周更加寂静荒凉。


    山丘上除了一排排林立的墓碑外,就只剩下繁茂的松柏,枝叶上挂着水珠,江年年偶尔碰到垂下的树枝时就有水珠簌簌地滴下来,凉凉的,冰得人浑身一颤。


    温垣注意到之后,换了位置走在江年年左边,时不时抬一下伞尖,帮她把上方的松柏枝条都挑开。


    江年年小声道了谢,在心里感慨无论他将来的女朋友是谁,都一定会非常幸福吧。


    毕竟男朋友是个这么细心体贴的人。


    她微微偏了偏头用余光去看身侧的人,他个子很高,刚进入高中就已经有一米八的样子,她因要避开地面的小水坑而踮起了脚尖,可即便这样,她依旧只到他肩膀。


    江年年想起她跟爸爸一起出门时的场景,她爸爸没有温垣这么高,却也不矮,步子总是无意识地迈的大,每次一起出门时她总是要急匆匆地追赶,但在温垣身侧时却并不必慌乱加快步子。


    他自然而然地配合着她的步子,仿佛两个人本来就步调一致。


    她突然想起了书里的一段描述——


    温垣在母亲去世后其实和女主一家并没有什么来往,甚至因为母亲为救女主而去世格外厌恶女主丁慕诗,这也是为什么温垣会成为丁慕诗心底白月光的原因之一。


    他越是对她避之不及,就越是引人靠近。


    全书所有的男生都为她痴为她狂为她哐哐撞大墙,只有温垣始终如一地对她厌恶至极,避之不及。


    书里有一段是两人恰好在墓园遇见,温垣极度反感丁家人来给母亲扫墓。


    但丁慕诗却总是捧着花束冠冕堂皇地出现在他眼前,状若慈悲地缅怀一个因为她而失去生命的人。


    但他只觉得虚伪至极。


    于是他每次看见他们带来的东西,就立马丢掉,在意到回家要把手洗好几遍,不然就要干呕好几天。


    他放言丁家人如果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确定自己因为仇恨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可丁家人并未把他的话听进去,甚至丁慕诗脑回路异于常人,回家之后竟然主动提出要转学到温垣所在的学校,自觉她一定是人群中最独特的那一个,她乐观而开朗,自信可以在慢慢相处中化解掉温垣对她的痛恨。


    但失母的伤痛怎么可能轻易化解,更何况施害者就在眼前,温垣每日每日地看着丁慕诗在眼前嬉笑打闹,整个人变得越加沉默阴郁。


    走到墓园门口时,温垣将手里拎了一路的花束随意丢进了路旁的垃圾桶。


    到了附近的药店时,她看见他借用店里的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直到手指泛白脸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江年年终于确定,那束花,原来真的是原女主家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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