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君
两人这一照面儿交手, 各有损伤。
绣娘一把揪住卫玉的手臂,硬是将她拽了过来,恶狠狠地说道:“我还是小看了卫巡检, 果然不是凡品……我竟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当然不能错过……”
此时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粗嘎。浑然不像是个娇柔的妇人。
卫玉的手腕被他握紧, 手中的匕首也被他抢了过去。
但跟被贼人挟持更让卫玉惊心的, 是这绣娘竟然知道她是女子。
抬头看向那绣娘, 眼睛里应该是落入了烟尘, 有些模糊不清。
可是脑中也跟着有些发晕, 卫玉察觉不妥, 正欲挣扎,“绣娘”却笑着靠近。
卫玉身上女子特殊的淡香气,别人兴许以为是熏香,但这贼人阅女无数,也害了无数无辜女子, 又怎会不晓得。
他狞笑说:“真是奇了。朝廷的巡检大人竟然是个女子,还落在我的手里, 也算是老天眷顾。”
发现了这个秘密, 这恶人得意非凡, 握着卫玉的手腕,手底只觉着如握温玉,他似乎看到了世间难得的美味,亟待享用。
卫玉摇摇欲坠,感觉这绣娘拽着自己,她拼尽全力大声叫道:“阿芒!”
院墙外, 阿芒总算赶到,他大步流星, 早撇开带路的丫鬟,只是一时找不到卫玉,此刻总算听见卫玉的声音,便叫道:“玉哥儿,玉哥儿!”
绣娘脸色一变,看向门口,又忽然低头望着卫玉:“你竟然还带了帮手……”他极其狡诈,突然不怀好意地一笑:“好啊,就是不知道你这个帮手知不知道堂堂卫巡检是个女子,对了还有……”
他尚未说完,阿芒已经飞奔进来,猛地看见里间情形,雷声般吼道:“玉哥儿!”
他的声势惊人,那绣娘也不由心生畏惧,急拽着卫玉向屋内退去。
阿芒身材高大,威风凛凛,门神一般,绣娘自忖有些打不过。
何况又不知道卫玉还带了多少的帮手。
一个进一个退,阿芒猛地跳进门内。绣娘一惊,叫道:“站住!”
“你是什么鸟人,放开玉哥儿!”阿芒怒不可遏。
绣娘看看卫玉又看看阿芒,见阿芒仿佛还要上前,绣娘呵斥:“不然我就先杀了她。”
“你敢……”阿芒听他嗓子粗哑:“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敢伤害玉哥儿一根汗毛,我把你撕成碎片。”
卫玉这会儿已经有点儿神志不清,她知道对方刚才扬起的那个是迷/药。
“你想怎么样?”卫玉低低问。
绣娘说:“叫他让开路,让我安全离开,只要我离开这里,你就会无恙,不然的话你就跟我同归于尽。”
卫玉咳嗽了声:“你想逃?你身份暴露能逃到哪里去?我劝你……”
绣娘靠近她耳畔:“你要跟我赌?我如果能拉你卫巡检一同死,那也值了。”他见阿芒不动,忽然眼珠一动,竟攥着卫玉的领口,突然往下一撕,还好冬天的衣裳厚,倒也没如何。
但这举动仍是把卫玉吓得清醒了几分:“你干什么?”
绣娘要挟地笑:“你不是硬气吗?我把你的衣裳脱下来,让大家看看你卫巡检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想我这么做,就乖乖答应我的要求。”
卫玉屏息:“阿芒。别动。”
阿芒不知道绣娘为何撕扯卫玉的衣裳,正摩拳擦掌,闻言愣在原地。
绣娘怪笑了两声:“这才是聪明人。”
顾小姐这房间有后门,之前卫玉声东击西,让小红带顾小姐把后门去了。这会儿绣娘也想如法炮制,带了卫玉从后门儿离开。
阿芒则投鼠忌器,只目不转睛的瞪着他。
卫玉勉强问:“你方才撒的是什么?”
绣娘笑道:“那是会让人欲/仙/欲死的好东西。”
卫玉心头一沉:“给我解药。”
绣娘眼珠转动:“卫巡检是怕自己按捺不住吗?放心,我会给你的。”最后一句,不怀好意。
说话间,绣娘已挟持着卫玉将要退出屋门口。
这贼人先仔细打量过外头并没有伏兵,也没有听见任何异响,他搂着卫玉的腰:“美人儿,稍后我……”
刹那间,绣娘嘶地一声,突然脸色大变。
他立即松开卫玉,回身一挡。
这人手中拿着的正是卫玉的那把匕首,只听“当”的一声响,他的虎口顿时被震裂,鲜血滴滴答答,匕首更不知飞到了哪里。
但与此同时,那道雪亮的电光直接向上,削过他的颈间,从耳根处掠了出去。
鲜血如涌泉般奔流,这“绣娘”不可置信地低头,目光转动看着颈间喷涌而出的血,满脸的骇然,匪夷所思。
而当目光转动,却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伶仃少年,虽然从没有见过,但这绣娘脱口而出:“小九爷?”
世间居然有这样风姿超绝美貌绝伦的少年。
怪道顾老翰林称赞“独一无二”。
宿九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迈步从旁向内而去。
身后,绣娘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先前在绣娘脱手而出的瞬间,卫玉就跌了出去。
她浑身软趴趴地,还有一点残存力气,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领口衣襟。
阿芒就在这时候冲上来,及时的抱住了卫玉。
卫玉虽然没有回头,可是听见了绣娘最后的那声,卫玉半垂着眼睛对阿芒说:“别……”
神智毕竟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说话都有些含糊,卫玉拼力道:“带我回去。别、别叫他抱我。”
此时宿九曜已经到了跟前:“卫巡检……”他一眼看见卫玉脸色潮红,头发散乱。又看她衣领微微散开,虽然冬日的衣裳厚,仍是稍微露出一点刺眼的雪色。
宿九曜不由自主地看见这幕,喉头发紧,又赶忙转头:“你怎么样?”
卫玉道:“你别、别来。”
小九愣在原地。
阿芒则抱着卫玉,脚步不停地冲出了顾家。
在出门之时,正好撞见带人前来的苏知府跟两位执事。
阿芒也不理会,只把卫玉放进马车里,策马狂奔,赶回了驿馆。
之前苏知府说了那句看着眼熟,袁执事虽然觉得不信,但他回去后,无意中就跟平执事说起来。
两个人只是闲谈而已,没想到旁边小九爷听了个正着。
宿九曜便出门去往府衙。
苏知府把昨夜的案情相关也看过了一遍,正也又拿起那张画上发呆,见宿九曜来到,便问他为什么没去顾家。
毕竟顾老翰林对于宿九曜之欣赏喜爱,人尽皆知。
不料宿九曜还没回答,苏知府突然间领悟,大叫道:“啊啊!原来如此,顾家!……本府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在顾府。幸亏小九爷你来了,提醒了我!不然几时才想到……”
原来当初的绣娘进顾家的时候,正好知府大人在翰林府做客。
出门的时候依稀瞧了一眼,因为那女子生的美貌,所以知府大人有印象。
宿九曜听闻之后,立刻马不停蹄赶去顾家。
而苏知府因也知道卫玉在那里,生恐出意外,急忙点兵带人,随后赶到。
卫玉恍惚中醒来,天已经暗下来。
她一个激灵,睁眼看向身上,先看到一床盖的严严密密的被子。
卫玉屏住呼吸,手探入被子里摸摸索索,确信自己身上衣裳完好无损,才长吁了一口气。
忽然她觉着气氛有点儿不对,手一顿,卫玉转头,猛然看见床边站着一个人。
竟是小九爷。
他正有点疑惑却仍极安静地看着她。
卫玉吓了一跳,又有点尴尬:“你、你怎么在这里?”赶紧把手从被子底下拿了出来。
宿九曜扫过她很小而软白的两只手。他的脸色有点沉郁。
卫玉的心里七上八下:“阿芒呢?”
宿九曜转开头:“他才出去了,我帮他看一会儿。”回答了这句又问:“你觉着怎么样?要喝水吗?”
卫玉也确实觉得口渴,赶忙点头,小九爷倒了一杯温水回来,卫玉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三口两口喝上。
又连喝了三杯才停住,卫玉心有余悸地又问:“那个绣娘呢?”
宿九曜看着她唇上沾着的水:“他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
“嗯。当场就死了。”
其实当时小九爷赶到之时,那人已经挟持了卫玉,他发现不能正面硬对,就隐身在闺房后门,伺机而动。
果真给他找到机会,雷霆电闪般的出手。
宿九曜本来就没有给那贼人留一线生机。
毕竟当时卫玉在他的手中,所以小九爷只求一击必死。
可现在听卫玉问他,宿九曜问:“你莫非不想他死吗?”他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
卫玉看了宿九曜半天:“没事儿,死就死了,反正他也该死。”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想到了那贼人竟然看出她是女子,万一不死,到处嚷嚷出去,那可真是不知如何收场。
而且,若留此人,势必要仔细审问他昔日所犯之案子,一旦供认出来的话,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受害之人……在这样世道里,张扬出去,后果更是难料。
虽然说发生这种事情绝非女子的过错,但一旦被人知道,那最受罪的也是无辜女子。
毕竟,嚼舌好事者的唾沫会淹死人,鄙陋偏见者的指指点点更会戳死人。
但另一方面又有点遗憾,卫玉曾怀疑此人还有同谋,倘若留个活口,便可以问他有没有同伙。
可世间并无双全法,杀了也好,至少不会再祸害别人。
卫玉的心绪有些乱,又静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去顾家的?”
宿九曜就把苏知府认出那绣娘的事说了一遍。
又道:“之前知府来过两次,问你怎么样。”
卫玉无语,沉默片刻:“小九爷,这次多谢你了。”
宿九曜道:“我只要你无事而已。”
卫玉苦笑。
想到先前对他的那些言语,她也觉得自己很过分。
但是要道歉又说不出口。而且卫玉以为,自己那么做都是为了他好。
一个榻上一个地下,一个凝视着她,而她低着头。
还好阿芒回来了,见卫玉醒来,赶紧跑过来:“玉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卫玉看宿九曜,小九爷毕竟聪慧,一语不发地就先退了出去。
卫玉就问阿芒:“你带我回来的?”
阿芒点头:“是啊,你只叫我抱不是么?”
卫玉咽了口气:“那我的衣裳……没人碰吧?”
“没有,我怕你冷就盖了被子,怎么啦?”
“还有……我先前没说什么胡话?”
阿芒歪头:“你就哼唧了一阵儿。大夫说让拿冷水浸过的帕子冷敷。”摸摸她额头:“现在不烫了。”
卫玉本来担心有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尤其是宿九曜,听阿芒这么说,稍微心安。
外头,苏知府跟两位执事负责善后。
仵作查验,原来那绣娘的尸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只不过,苏知府又知道兹事体大,何况这人是从翰林府带出来的,自然不能张扬,不然……当下只严令封锁消息。
而顾翰林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捏了一把汗。
知道自己的孙女儿多亏了卫玉相救,老先生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亲自前来道谢。
卫玉只听说小姐无事,也就放了心。
稍微晚些,两位执事来告诉卫玉——先前卫玉担心不仅是一件案子,故而他们翻阅旧卷,也确实查了出来有几个可疑旧案。
请示卫玉要不要提审各家的涉案之人,卫玉思忖再三:“交给苏知府酌情处置吧。”
苏知府还算精明,所以只见过那贼人一面,就有印象,又是本地人,他该知道如何权益行事。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
像是梁家二奶奶那样,闹出来的应该是少数。
也许还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受害之人,将带着这可怖的记忆,纠缠终生。
幸亏那贼人已死,只可惜他死的太过轻易。
到了腊月,卫玉的身体大有起色。
究其原因,无非这段日子里小九爷费心费力,为她用饮食调理。
卫玉虽然“来者不拒”,但实际上吃的并不那么心安理得。
她总觉着吃一顿就亏欠一顿,但还是忍不住。
先前她怒骂阿芒只知道吃,然而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这一段日子,也总让她忍不住想起记忆中那一世,被宿雪怀照料的时日。
卫玉心里纠结,这样下去她愈发也舍不得宿九曜离开了。
若是这样的话,之前恐吓他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言语又算什么?
而更让卫玉百思不解的是,在她豁出一切对宿九曜说了那些混账难听的话后,他竟然还无怨无悔,丝毫不恼怒的守在她身边儿,时常地端茶送水……之前从那恶贼手下救她性命就不用说了。
总之,卫玉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而宿九曜是个圣人。
腊八这天,小九爷做了腊八粥。
驿馆这里的人跟着沾光了,袁执事跟平执事这段日子,也有幸吃了几次小九爷做的菜,赞不绝口。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们总捞不着吃。
因为还有个阿芒在。
虽然腊八粥一锅,但两位执事仍是各吃一碗,卫玉一碗,剩下的连盆都给阿芒端走了。
恰逢其时,湘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银装素裹寒风萧萧,让卫玉想起之前在豫州长怀县时候的情形。
她喝了口绵软清甜的粥米,心好像也随着软甜了下来。
围了斗篷,她走出门,本来想看看小九爷在哪里,谁知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栏杆上,仰头正望着天上飞雪。
卫玉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
宿九曜察觉,回头看向她,他的头上脸上落了好些清雪,眉眼都雪濛濛的。
卫玉道:“你干什么?不冷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宿九曜摇头。
卫玉想给他擦擦脸上的雪,又忍住:“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在想……飞廉、猫爷他们。”他低声道。
卫玉一惊,这跟她方才所想不谋而合,是这样心有灵犀?
“你……想他们了?”
宿九曜垂眸,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长睫上。
“那……那或许你可以回去看看。”卫玉憋出这一句话。
“你又想赶我走?”他问,声音很轻,好像易碎的薄冰,令人心疼。
“不不!”卫玉赶忙否认:“我没有那个意思。”
宿九曜道:“每年腊八,我都会给那帮小家伙弄点吃的,现在也不知道他们……”
卫玉见他的眼圈有点微红,好像是个被欺负了的……越发觉得自己越发十恶不赦了。
“不是说有吴小姐还有明掌柜他们照看着?别担心,他们一定很好。”她只想让他心头宽慰。
宿九曜望着雪,吁了口气:“是吗?”
卫玉小心翼翼的说:“是。”
她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的扫了扫他肩头的雪。
宿九曜回头看着她的手,细白的手指上沾了些许雪花,雪花融化成水,玉白晶莹,格外好看。
他道:“卫巡检,你有家人吗?”
卫玉愣住,她对家人的记忆有些淡薄,一提起家人,除了早去的父亲,最先跳出来的竟是李星渊。
曾几何时,卫玉真是把李星渊当做家人的。
“我也不知道。”她黯然的回答。
“这么巧?我也不知道我的。”宿九曜默默地说。
卫玉看着他,心里有一种不知什么在涌动:“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吧。”
宿九曜扭头,一瞬间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卫玉不敢看这种类似期待的眼神,就好像欢悦来的太快而不敢置信。
她道:“我是说,把我当做你的、哥哥。”
宿九曜愣住:“哥哥?”
卫玉清清嗓子:“你不愿意么?”
他犹豫:“我不知道。”
卫玉笑:“什么不知道。”
宿九曜回:“我不知道是要你当我的哥哥,还是要你当我的……”
卫玉从袖中找出一块帕子,正擦他发鬓上的雪。
闻言很惊奇:“什么?”
“那天晚上你说的那个……”
“哪天晚上?什么?”卫玉茫然,有点分不清,何况他说的很含糊。
宿九曜淡淡道:“就是你说男人跟男人的。”
卫玉差点儿吐血,手一抖,那块帕子就掉了下去。
小九爷信手一握,及时地握在手中:“怎么了?是你自己说的,你都忘了么?”
这些日子宿九曜表现的极为正常,卫玉心怀侥幸,觉得自己那些造孽事混账话他都已经忘记了。
没想到在这里等着。
她被噎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九爷握着那块帕子却忽然问道:“你跟阿芒是这样吗?”
卫玉狠狠的打了个哆嗦:“什么这样?你指的是……”不敢想象。
宿九曜道:“你说只许叫他抱你,还有在顾家……危机关头你只叫他的名字。你对他那样不同。”
卫玉整个呆若木鸡,她吸了口气,冰冷的雪气入喉,她稍微镇定,竭力让自己正经认真:“你再胡说,我就真生气了。”
“我不说了。”
卫玉过于震撼,满心无言。
可想想,是自己误导了他,本想斩断他的邪念,没想到反而勾出更多。
宿九曜静静地看着她。
卫玉问:“你还有什么话么?”她看出他眼中的那些跃跃欲试,欲言又止。
“如果……”少年自栏杆上一跃而下:“我愿意、试试看的话……”
“嗯??”卫玉瞪向他,后悔自己刚才多问了那一句。
宿九曜上前,几乎贴近了她。
卫玉突然发现这段时日里他似乎长高了些,原先可以平视,这时已经需要目光上移。
“我不会让你疼的。”小九爷的眸色依旧清澈无尘。
“疼……?疼?!”卫玉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词,还想后退,脚后跟撞到柱子,她抬头看身后的功夫,宿九曜围近过来。
他几乎满身冰雪,而她身上在冒热气。
“你怎么啦?”宿九曜望着她正发红的脸:“你不是有许多男男女女的相好么?”
“别胡说!”她的嗓子都要破音了,无地自容,几欲发疯。
“哈哈哈!你卫玉也有今日。”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声,把卫玉的尴尬夯的结结实实。
第 72 章
卫玉听见那个声音, 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她几乎觉着自己可能是受刺激太深,产生了幻觉。
剑雪从屋顶上翻了下来,动作翩然仿佛一只雪燕。
她随手拍了拍肩头的雪, 大模大样说道:“好极妙极,本来我还不愿意领这趟差事, 现在倒是感激殿下, 莫不是有先见之明, 叫我来看这场好戏?”
卫玉急忙架开宿九曜的手臂, 压着羞窘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剑雪笑说:“我本来没想鬼祟的, 可惜下面儿的戏太好了, 我就想着多看会儿。有错吗?”
雪是白的,卫玉的脸是红的,但旁边的始作俑者却还一脸镇定,好像无事发生。
剑雪瞄着他,笑:“这小子处变不惊, 颇有大将之风,怪不得叫那么多人惦记。”又对宿九曜道:“要不要我帮忙?你说一声, 我把姓卫的绑起来给你如何。”
卫玉喝道:“剑雪!”
“不对, ”剑雪却又摸着下颌思忖道:“姓卫的武功一般, 根本用不到帮手,你自己就能办到。”
她打量着风雪中越发如青竹翠玉令人眼前一亮的少年,唯恐天下不乱地啧道:“你要真看上了卫玉是他的福分。听我的,他要是不识趣,你就霸王硬上弓,反正他也跑不了。”
卫玉正要进屋里去, 闻言回头吼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添乱?你要无事,索性就回京。”
剑雪笑道:“哟, 卫巡检这算是恼羞成怒了?”跟着卫玉往屋里去,又回头看了眼宿九曜,笑道:“不过我还是想说,干得好,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制住他。”
里头“当啷”了声,是卫玉无处发泄,扔了个竹筒在地上。
剑雪跳进了屋内,飞快扫了眼周围,虽说有些鄙陋,可再看卫玉,本来玉色的脸白里透红,又因为养的很好,透出了几分润泽。
剑雪道:“你过得还不错嘛,看样子有点儿乐不思蜀啊。”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宿九曜没有跟着进来,大概是因为她是东宫的人,突然出现,必有缘故,所以不来打扰。
卫玉把斗篷解下,狠狠扔在旁边,回头问:“少胡说,你忽然来到,到底有什么事?”
剑雪道:“你虽然不惦记殿下,殿下可还惦记着你,叫我来还能怎样?无非是为了你的安危,另外……”她在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给你的。”
卫玉望着她手上的东西,暗暗吁了一口气,上前接过。
这是很薄的一封信,但是在她手上却仿佛重若千钧。
卫玉一时竟鼓不起勇气来打开它,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未知的“宣判”。
剑雪在旁边儿斜睨:“你不打算看?若是有什么紧急的……”
卫玉迟疑片刻,才总算去拿了裁纸刀。
将那封信打开,淡雅锦白的云笺慢慢地抽了出来,在她手上缓缓开启。
白纸黑字,是李星渊极为出色的楷体,规整的像是什么练字帖,那一笔一画,都仿佛力透纸背,直入人心。
卫玉的眼睛逐渐跟着睁大。
在她眼前所见,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极为简单的四行诗。
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起初卫玉觉着是剑雪送错了信。
不可能,千里迢迢,长路险阻,内忧外患,太子殿下特意派人来,仅仅是为了四行二十个字?
然而再看,心中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没有错,这确实是太子殿下的行事风格。
从在东宫那夜两个人说起雪,卫玉喜欢的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而太子殿下喜欢的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应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那时候气氛还算融洽。
直到紫薇巷两个人隐隐决裂。
卫玉想到的是“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而太子殿下回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如今,所有那些无法言说的不欢而散,那些不肯见上一面的辞别,最后……
都化成了这二十个字。
李星渊好像什么也没写,又好像写了很多。
卫玉握着那张信纸,沉默。
剑雪看着她抿紧的唇角,淡淡道:“你的面子越来越大了,把太子殿下气的那样,换了别人早人头落地,偏偏对你不一样。”
她并不问信纸上写的是什么,因为她懂规矩。
也许是“风雪夜归人”那五个字,唤醒了卫玉昔日在纪王府的那些记忆。
她闭了闭眼睛:“殿下还好吗?”
“你还算有点儿良心,”剑雪哼道:“还能怎样?宫内朝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外头也不能放松。那些朝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昭王靖王各个暗怀心机,贵妃皇后都是笑里藏刀,殿下走这条路,不过步步惊心罢了,这些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
“我如今不在殿下身边。也只能问他身体好不好了。”
“呸!别假惺惺的,好好的京城不留,非得跑到这个地方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剑雪抱起双臂:“我想不通你什么时候变得那样死倔,你面对的可是太子殿下,怎么就不知道服软,他对你再好,也要有个分寸。”
太子跟卫玉之间的情形,剑雪早从崔公公那里打听了差不多。
她这些话也是崔公公的意思。
太子殿下可以只给四行诗,崔宇可不能一句话没有。
“我哪里有。”卫玉的声音很低。
剑雪叹气:“别不知足了。能让殿下低头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你难道还想他亲自来找你?”
卫玉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剑雪想起先前昙宫的事,虽说太子有意处置杜家,但若不是卫玉,太子又岂会冒险出京?
回头,她看着风雪飘摇的门口:“那小九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玉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是怎么招惹人家了?”剑雪哼道。
“我没有。”
“我可都听说了。这少年冒着掉头的危险跑到你跟前儿,如今京内传的风雨飘摇,都说他是为了为了报恩……若今日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都信了呢。”
卫玉忙问:“京内的情况怎么样?”
“算他命好,萧相还有殿下都为他说话,但叫他总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回事。”
卫玉听见说太子殿下也为宿九曜说话,有点意外。
剑雪走到卫玉身旁,忽地笑道:“人家才十五岁,你该不会见色起意吧。”
卫玉袖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剑雪笑道:“行行,你是君子,那君子是不是得好好想想,究竟该如何处置你们之间的事?”
她不怀好意的说:“要不然你就让他试试,也许他尝过了滋味儿,觉得没那么好就走了呢,少年人的心性多半都是这样,喜新厌旧,是不是?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对,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卫玉将那封信好生收起来,想了想,拿了一本书夹了进去,道:“你把练剑的时间多用点在读书上,就不至于在这里胡言乱语词不达意了。”
“这叫’术业有专攻’,不是么?横竖我自己心里明白,你也明白就行了,何必非要讲究什么咬文嚼字的呢。”剑雪答了这句,又道:“对了,誊县昙宫那里杜家的事,京内已经是传开了。”
卫玉差点忘了此事,此时骤然提起,令她一惊:“宫内呢?良妃娘娘也知道了?”
“本来殿下是想瞒着的,但终究瞒不过。”剑雪一停,说:“我离京的时候听说娘娘病倒了。”
卫玉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星渊从小离开了生母良妃,虽然看似母子情分浅薄,但卫玉知道,太子是心系良妃的,他是个极孝顺的人。
事实上这次太子那么干净利落的处理了杜家的人,也很让卫玉意外。
如今良妃病倒,太子必定更不好过了。
晚上,宿九曜又做了两道菜。
阿芒早就迫不及待,一早来卫玉跟前守着,唯恐少了自己的份儿。
对阿芒来说,这一阵子他最大的期望就是一日三餐,简直为了吃东西而活。
晚饭之前阿芒就跟剑雪说:“你可不要跟我抢,小九爷做的东西得给我吃……要是玉哥儿吃不了的话。”
剑雪骂道:“看你这个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总算是在王府和东宫里出来的人,就这么不开眼?”
她还以为阿芒是因为在湘洲这地方没吃到好的东西,有所欠缺,所以弄得格外馋了。
小九爷做的一荤一素,素的是荸荠炒笋片,荤的是萝卜煨肉。
剑雪一看,平平无奇,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先有些轻视。
这就是那股香味儿,有些奇异。
剑雪看阿毛眼睛里的光都要把桌子烧穿,就也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荸荠炒笋片,荸荠有纾解郁结之效,青笋化痰开胃,都是极好之物。
盘中荸荠如白玉,青笋如翠玉,两种颜色清清爽爽,又格外赏心悦目。
稍微一尝,荸荠入口脆嫩甘甜,笋片更是清新鲜美,在齿间几乎不需要用力就已经脆开。
剑雪自问从未吃过这样鲜嫩爽口的荸荠跟笋片,她才吃了一口,立刻不加思索的还想再吃第二口,简直无法停嘴。
至于那萝卜煨肉,用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萝卜和瘦肉,只见汤色奶白,香气浓郁,尝了口,是形容不出的清甜美味,萝卜更是酥烂,又吸足了肉的鲜香,吃萝卜也吃出了肉的味道,却又百吃不腻。
明明是两种简单食材加在一起,经过他的妙手烹饪,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丰富的滋味。
剑雪分别吃过了两道菜,心中的惊叹无法言说。
阿芒学乖了,不像是之前风卷残云一样,克制般小心翼翼的吃,生怕一不小心就吃光了,但宿九曜的菜不是管饱的,到底也不经吃。
阿芒抹了抹嘴,支支唔唔:“小九爷,我看你厨房里还炖着什么,闻着甜甜的,怎么没拿上来?”
宿九曜道:“那是给卫巡检的。”
剑雪本来十分唾弃阿芒只知道吃,此时竟也忍不住问:“是什么?”
原来小九爷在这里待的久了,闲暇之余,又打听了几道本地的有名的菜色。
如今厨房里炖着的是他给卫玉单独准备的冰糖湘莲。
湘州这里的白莲实最好,又加枸杞和桂圆,可以养心益肾,养血安神,是极佳的一道药膳,只是做起来有些复杂,所以他想留着给卫玉当夜宵。
小九爷是看在卫玉面上才给阿芒和剑雪都做了一点儿,要是他们单独地请他做,他只怕理也不理。
剑雪虽然没有吃的十足饱,但是也心满意足,心情大悦。
为了“报答”小九爷的美味,帮他把两样菜送去给卫玉。
剑雪说:“怪不得你乐不思蜀了,原来在这儿吃的这么好。”又催促说:“快吃吧,一会儿就冷啦,别辜负了人家的美意。”
卫玉因为下午的时候跟宿九曜那段尴尬的谈话,所以晚饭都没有出来吃,免得跟他碰面。
其实她确实是饿了,只是碍不过颜面。
剑雪噗嗤:“你要不吃,别糟蹋了好东西。我立刻叫阿芒进来,那家伙可是还没吃足呢。又打听厨房里的什么夜宵……”
嘴硬熬不过肚子饿,卫玉道:“谁说不吃了?你们这些人真是……见美味而忘义。”
剑雪嘿嘿笑道:“当初在豫州长怀县的时候,我见你那么喜欢吃他做的东西,但到底我没有亲口尝过,所以觉得没什么。如今试过了才知道,现在倒是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吃点儿?那会儿可没有阿芒跟我抢。”
卫玉已经开吃。
剑雪嘀咕了这一句,又说:“这小九爷,长得好会打仗,难得又有这做菜的本事。唉,要不是他年纪还小,连我都要喜欢上了。”
卫玉顾不上还嘴,听到最后才含糊道:“你快行了吧,别荼毒人家。”
剑雪轻身一跳坐在桌子边上:“我是不能荼毒,我也荼毒不了,只怕只有你卫巡检能荼毒。”
卫玉差点儿呛到了,假装没听见。
剑雪看看她低头吃东西,忽然道:“殿下给你写的信你看过了,是什么想法?”
卫玉心一颤,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剑雪叹气:“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好歹给殿下回一封信。不能这样晾着他,合着你的架子比太子殿下还要大。”
卫玉心里其实也知道该怎么做,但要说什么?
中规中矩回两句君君臣臣的话,这对她而言自是得心应手。
可是那样虚言假套的,写还不如不写,何况太子殿下又不是愚蠢的人,只怕真的那样写了更惹他生气。
然而除了这些,若要更亲热的也不能够。
要假装一切仍旧如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卫玉不愿意违心这样做。
吃了晚饭不多时,阿芒从外端了夜宵进来。
“玉哥儿,这是小九爷特意给你留的。”
剑雪探头过来:“这又是什么宝贝?”
阿芒说:“是冰糖湘莲子,炖了一下午的呢。”
剑雪看向卫玉,不由道:“这小九爷年纪虽然小,可真真贴心。这样吧,你如果真的不要,你跟他说明白,让我考虑一下。”
卫玉满心的郁结被这句话打散,叹道:“你还是快离开这儿。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气我吗?”
这天晚上,卫玉守在灯下,迟迟未去歇息。
她先是看了会儿各地公文,以及将要去的桃县的县志等等。
剩下的就是如何给太子殿下回信。
卫玉思来想去,写写停停,十分难办。
心中一阵烦倦,她索性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其实虽然闭着眼睛,却并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可渐渐地,被掩埋在心底的那些旧事缓缓浮了出来。
那是她嫁给宿雪怀之后的事情。
两人奉旨,进宫面圣。
卫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殿下李星渊,那会儿他已经登基为帝。
当时李星渊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是一个皇帝该有的雍容得体,威贵方正。
但卫玉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就好像彼此之间有一个无形的笼子,困住了她也阻住了李星渊。
他们虽然面对面,但又好像相隔万里,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卫玉竭力的低头,除了最初进殿的仓促一瞥外,她没有再跟李星渊的目光相碰。
卫玉不想看见他的脸,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想去琢磨李星渊深不可测的双眼里承载的是恨恼,是隐痛,又或者是别的无可揣摩。
但他身上的那股冷意让卫玉无法承受,卫玉似能感觉到李星渊在打量着她,而他目光所及,像是把她笼在无形的冰窟之中。
她觉得脚底有一股寒气升了上来,简直要将她冻死当场。
趴在桌上的卫玉,口中慢慢地呵出了一股白气。
宿九曜站在旁边儿,望着仿佛睡着的她。
她现在多半又在做梦了,眉毛轻轻的皱蹙着,微张的唇角,嘴唇瑟瑟发抖,是冷吗?
宿九曜沉默,回头看见卫玉放在旁边儿椅上的玄狐斗篷,脚下无声的过去取了来,给她披在了肩上。
其实他本身是想把她抱上床去。又不敢。
卫玉在半睡半梦中察觉到,那本来皱蹙的眉心微微的舒展了些。
她的唇动了动,喃喃说:“多谢……九爷……”
似是而非,卫玉的唇角有一点可怜兮兮的笑。
宿九曜以为自己听错了。
屋子里这样静,外头只有风吹着雪的呼呼声音,暖炉的云炭快烧光了,偶尔发出很细微的哔啵的响声。
他的耳力那样出色,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本来是听不错的。
可卫玉的声音太含糊细微了,那声九爷,似有若无。
宿九曜想起了卫玉之前提起雪夜那次呓语,她三分讥讽地问他:不会以为叫的是你吧。
那会儿宿九曜也是信了,并且是真切的有些难受。
可是现在,这一声“九爷”……比上次意味又不同。
难道是他思虑成狂又听错了?亦或者卫玉心里真的藏着一个他没见过的“九爷”。
宿九曜望着卫玉的脸,觉得这个人像是一个谜。
眼前的长睫抖了抖,宿九曜知道卫玉快醒来了,当下身子一晃,悄无声息的退了出门。
门口,站着一道人影,剑雪手里捏着几个糖莲子,嘴里还塞了两个,跟他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宿九曜正要走,剑雪道:“你还真动心了?”
他扭开头。
剑雪说:“怎么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不知道。”他回答。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剑雪上上下下打量小九爷:“可惜。”
宿九曜本来不愿多话,可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可惜。”
剑雪说:“可惜你比他小,这就先不可能。”
“我不小了,而且我也不会永远都是这个年纪。”
“有志气,”剑雪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句,还是不要去喜欢他的好。”
“为什么?”
剑雪把糖莲子咽下:“你忘了我是谁的人?”
“东宫太子殿下。”
“那你自然也没忘卫玉是哪里的人?”
“……东宫。”
剑雪看着夜影中越发美丽的少年:“所以你该知道了,我们都是东宫的人,身不由己。你想要的……除非我主子答应。”
他皱眉:“卫玉就是卫玉,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自己能做主。”
“是吗?你问过他?”
少年咽了口唾液。
剑雪却又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我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尚且不知道世途的凶险。不要以为混世道跟你上阵打仗不一样,这可比你上阵打仗更凶险的多呢。因为这里没有刀光剑影,却处处都是死亡陷阱。有时候只需要说错一句话,或者不经意的举止,就可能触犯天条,最后连死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要挟我?”他神色冷冷地。
“信不信由你,我是为了你好。”剑雪意犹未尽地把两个莲子扔进嘴里,“也许是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我实在也舍不得,要不然……你别死盯着卫玉了,考虑考虑我吧,我一定会对你好。”
宿九曜默然无声地转开头。
剑雪睁大了眼睛:“喂,我在跟你说话呢,行不行?就算不行你也拒绝一声,这样一言不发的我很没有面子。难道我比他差很多?”
“我不喜欢你。”宿九曜正眼没看剑雪,转过身去了。
剑雪握着拳:“混账小子,要不是看你做的东西好吃,我真想……”她搓搓被糖弄的黏黏的掌心,“捏死你!”
屋内,卫玉醒来。
发现自己肩膀上披着玄狐斗篷,卫玉微怔。
刚才她梦见新婚之后进宫面圣,毕竟大病初愈,身体仍有些虚弱,被皇帝无形的目光凝视,几乎站不住。
无可奈何的时候,是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及时扶住了卫玉。
宿雪怀半抱半揽,将卫玉拥在怀中,不由分说,毫无避讳,就好像这不是在御前。
他垂首看着卫玉,满心都是她。自然也没看到御座上皇帝骤然攥紧的拳,正有些遏制不住地发抖。
二更君
宫中, 良妃娘娘得知杜家出事,痛心疾首,晕厥在地。
醒来后身体一直欠佳。
太子殿下几乎日日进宫探望。皇后娘娘也格外上心, 命御医常驻在栖梧宫,好生照看。
之前杜家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内之后, 皇帝特意召唤太子询问详细。
李星渊只说也才知道, 因为杜家跟太子关系非常, 皇帝欲把调查此事之责交给太子。
“皇上, ”李星渊恳切说道:“杜家乃是儿臣母舅, 只怕儿臣需要避嫌, 不如还是交给御史台追查。”
皇帝思忖道:“既然这样,那就由东宫派出两个人,再叫御史台协助就行了。”
派去的人调查了数日,无非是当日起了山火,火借着风势, 烧毁了大半个林子,又把杜家的别院卷了进去。
这场火无法抢救, 别院里的人都已经烧的尸骨无存, 据说事发的时候, 杜家父子都在,不幸罹难。
如今县城内,杜家只剩下一位老太太和几个女眷而已,竟无子嗣存留。
皇帝听闻,很是叹息,只说:“这也是天意, 命该如此,罢了。”
又吩咐太子, 命人好生抚恤照料杜家的女眷们。
栖梧宫这里,日常有御医前来调治,宫内驻守的御医也不敢怠慢。
半月后,良妃的身体稍微好了些,这天在太子觐见的时候,良妃终于问起杜家的事。
其实,良妃身边的宫女已经向她禀告了御史台查证的结果。
但良妃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终究要问一问太子才得明白。
李星渊垂首说道:“舅舅的别院建在半山上,先前又正是秋冬时候,很容易起山火,那种地方火势一起就无法救援。偏偏那时候他们都在里头,来不及逃出。”
良妃听了这两句,已经滚滚的落下泪来。
“母妃却要保重身体,舅舅他们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母妃如此伤怀。”太子安慰说道。
良妃擦拭了泪:“我本来以为如今你贵为太子,你舅舅他们家里……到底也会跟着沾光,就算不是显赫一方,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惨烈的境地。”她深深呼吸,见屋里无人就小声的问:“星渊,你真的查清楚了吗?的确是意外不是人为?”
太子不动声色地问道:“母妃这句话何意?”
良妃低低道:“你不要怪我多心。这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理会过杜家,你舅舅他们也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没有弄出什么事端。如今你才入主东宫多久,就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意外’,我不能不多想,会不会是别人嫉妒你或者不想让杜家好起来……”
太子听到了那一声“安分守己”,想到杜家在昙宫的所作所为,那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行为,要不是他亲自赶去,连他也不能相信。
就算此刻良妃为那些孽畜而伤心,太子也不后悔自己所做,那对父子本就罪该万死。
李星渊心中决绝,面上还是温和安抚说道:“母妃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连我起初也有点怀疑,觉着太巧了些。可是此事也有御史台一起查证。我想应该是不会有错的,连皇上也说了此系意外。”
他当然是想让良妃忘记此事,不要去追究。
良妃捂着脸道:“那几日我曾跟你说过,你舅舅问我求救。他当时在我梦境中处境凄惨,我还以为是我胡思乱想,原来竟成了真的。”
太子竭力抚慰了半晌,正好太医来送药,太子亲自喂了良妃服药。
良妃睡下之后,太子起身来到来到外间,他看了看地上的炭炉,又看了看旁边儿的两名太医:“这两天你们就在此好生照看着娘娘,若娘娘有个不妥,孤拿你们是问。”
两名太医躬身应答。太子出门之前,止步回头又道:“谨慎些,要是有什么异样,也要如实禀明。”
太子离开的时候,正看到皇后娘娘宫中的嬷嬷,又带了许多补品之类前来,看见太子,众人急忙行礼。
湘州。
卫玉临离开沙洲之前,顾老翰林又派人来请她过府。
卫玉寻思这一走,不知回来是什么时候,便欣然前往。
这一次她学乖了,带了宿九曜。
老先生老早立在门口等候迎接,一同入了府内,到厅中落座。
见卫玉也大有起色,顾老先生道:“可喜可贺。听说本地各色事务都已经处置完毕,可喜你的身体也大好了。今日我略备水酒。一来是相谢上回,二来也是送别之意。三来,还是那件事要跟小卫你商议。”
卫玉一听,想起上次老先生所提结亲的事,不由看向旁边宿九曜。
顾老也看了一眼小九爷,呵道:“老朽原先便十分属意九爷,上回又跟卫巡检一同舍命相救了婉儿,我那小孙女儿听闻后,十分感激……”
卫玉咳嗽数声:“顾老,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所幸姑娘无碍,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老先生连连点头。
卫玉稍微犹豫,在他开口之前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同你老人家商议。”
老先生便问何事。卫玉先向外看了一眼,宿九曜会意,起身走到外间。
卫玉这才道:“晚辈想说的就是,小九跟姑娘那件事。还请作罢。”
外间,宿九曜虽出了门,却并未走开,以他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老先生惊叫,忙说:“卫巡检你该知道,婉儿并没有失了清白,如今你这样说,难道是嫌弃她?”
卫玉忙起身正色道:“您老误会我了,那日我是亲临,自然知道姑娘并未如何。何况,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姑娘真的如何,卫玉也不为挂怀,毕竟歹人为恶,却计较无辜女子,这岂不是丧心病狂违背天理?我卫玉自问不是那些腐臭不堪之人,又何来嫌弃一说?”
老先生听她说的严重,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此事?”
卫玉苦笑:“实不相瞒,我原本真的是想把小九的终身定下来。可惜天不从人愿,这孩子自己牛心古怪,倔强的很。”她重新落座:“老先生自然不知道。之前在顺德府的时候,郭知府因惦念他的为人,特意写信过来,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他,言辞恳切。我就跟小九说过此事了,只要他答应,我立刻就会回信同意这门亲事。”
这话老先生并不怀疑,毕竟如此出色的少年后辈。每个人见了都会喜欢。
“那他怎么说?”
卫玉原先应允顾老,是想借机打发了小九爷——万一他跟顾小姐看对眼呢。
可如今越发明白他的脾性,知道就算提此事也是白搭,而且也不太想就如此“粗暴”地推他出去了。
她本来是想说宿九曜的性情怪异,绝不肯答应亲事等话,但是此刻说这些话,虽然是实话,可在顾老先生听来,必定认为她是借口推拒,并无诚意。
如果更误以为他们疑心顾小姐如何之类,那就更不好了。
于是卫玉道:“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因为见他不肯答应,还责怪他不懂事。后来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他在豫州那边似乎有个不能忘怀的……青梅竹马的姑娘。”
顾老先生一惊:“啊?”
卫玉撒谎而不脸红,煞有其事道:“他原先是豫州那里过来的,老先生自然应该知道吧。”
顾翰林点头:“他们有过婚约了?”
“据我所知,婚姻之说倒是不曾有,只不过少年人嘛。总会有些偏执不肯回头的念想。”卫玉叹气:“尤其他又是那样的性子。我也实在是无法。”
老先生思忖半晌,却竟了然,呵呵笑道:“老朽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年少而慕少艾。像是小九爷这般年纪,风流少年,真的有什么青梅竹马,也是一桩美事。”
卫玉见他如此豁达,自己也松了口气:“小姐是个有福之人,又有您这般疼爱,将来一定可以觅得佳婿。”
唯独那青梅竹马四个字,像是一滴水落下溅起了涟漪,让她心里微微恍惚。
顾老先生其实也并不想纠缠,只是先前毕竟已经提出了亲事一说,虽然经过这次不测变故,但也不能就立刻杳然无信。
所以才要确认一番,如今见他们并无此意倒也罢了。
毕竟,说句世俗的话,人家连堂堂知府大人的亲事还要拒了,何况是他们这退下来的翰林之家。
就在两人已经说完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有人说:“小姐来了。”
院门口处,却见顾小姐搭着丫鬟的手走进来。
谁知才抬头,竟先见到了门口的宿九曜。
顾小姐呆呆的看着小九爷,一时间挪不动步子。
直到老先生跟卫玉走了出来,顾小姐才反应过来,急忙行礼,眼睛还好奇地瞥向小九爷。
原来顾小姐因为先前见过卫玉,竟先入为主的喜欢上她。
谁知道又见到了小九爷,宿九曜比起卫玉,更有一份惊艳之感。
顾小姐毕竟是小女孩儿心性,此刻瞪大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要看哪一个了。
择日,卫玉离开了沙洲,去往桃县以及旁边几个州县走了一圈儿。
这一番盘桓,已经将近年关了。
到达白雪峰下,本地的聚居异族众多,事体比其他地方更加复杂,卫玉只得打点起精神。
幸亏身边又多了一个剑雪,办起事来,如虎添翼。
在这期间,卫玉终于也绞尽脑汁写了一封回信给东宫,本来想让剑雪带回去,可剑雪还是留了下来。
也不知道她是贪图小九爷的手艺,还是因为太子殿下另有所命。
卫玉猜测是后者,毕竟剑雪不是那种因私忘公的人,她也绝不敢违抗太子的意愿。
这天,卫玉去雪峰山调节两族之间的纷争。
她很习惯处理这些人情关系,又加上心思细腻,能言善辩,手段高明,风姿如玉,所有艰难的事都迎刃而解,调解的服服帖帖,顺顺利利。
毕竟没有什么比得过之前在纪王府和东宫的那些人情来往,关系复杂的。
经历过那些之后,处置这些地方事务自是信手拈来,得心应手。
而卫玉的出现,更是让那些部族的姑娘们大为倾心。
好些女孩子借着倒酒的功夫向她示好,好奇为什么这位长袖善舞的卫巡检竟生的像女孩儿一样美貌。
最要紧的是,言谈举止又如此温柔。
卫玉也算是“来者不拒”,她倒是挺喜欢这些山寨上的“土人”,地方上的官员称呼这些异族人为“土人”,说他们不太知道礼节,行事粗鲁,言语豪放。
但卫玉却觉得跟他们相处却是最简单不过的,直来直往放松的多。
比如就在她身后,那些部族的汉子们跟几个热情的姑娘拉着阿芒,非得灌他的酒,阿芒乐不可支。
剑雪见卫玉乐在其中,忍不住拉了拉她:“你留神些,你就算不在意自个儿,你瞧瞧那边儿。你那个小九爷要被人拐走啦。”
卫玉回头,竟见一堆小孩子在围着小九爷。
宿九曜脸上戴着那个饕餮面具,他已经习惯,只要跟着卫衣往外办事,就带上这个面具,只为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虽然是挡住了男男女女,却挡不住那些好奇的孩童们。
宿九曜身上好像有一种吸引小孩子们的能力,在豫州也好,在这里也好。
小孩儿们完全不怕他脸上那骇人的狰狞面具,笑嘻嘻的围着小九爷,有的叫哥哥,有的叫姐姐,有的拿着东西要给他吃。
宿九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有点儿窘迫。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青年走来,打量着他,说道:“阿妹,你为什么戴面具?”
宿九曜微怔。
那青年低头细看他的唇色,笑说:“阿妹,你长的这样好看,别叫面具遮住了你的脸。摘下来我们一起喝酒去。”
卫玉捂住嘴忍着笑。
剑雪忍笑,却又自言自语道:“我真想象不到,他才十五岁就这么倾国倾城的,要是再大一点儿,这岂不是要颠倒众生么?”
卫玉也听见了这句话,忽地想起宿雪怀……不由微微一笑。
剑雪见她竟然没有反驳自己,有点奇怪的看她一眼:“你笑什么?”
卫玉晃动手中的酒杯,赶紧说:“我喝酒呢……咳,你总惦记小九做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她只能倒打一耙转开剑雪的注意力。
剑雪叹气:“看上也是白看上,谁叫这小子眼瞎呢。”
卫玉不知道他们两个曾说过这件事:“何必妄自菲薄?”
“我倒没有。”剑雪哼道:“我的武功高强,美貌如花。可惜那个小子不识货,只被某人鬼迷心窍了吧?”
卫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咳,你怎么酸溜溜的?”
剑雪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宿九曜正甩开那搭讪的青年,她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我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让他回去吧,再待下来我怕出事。”
卫玉以为剑雪指的是公事,抬头望见她有点儿惆怅的神色,忽然心里一震。
下山之后,在芳汀城内歇息。
湘州这里差不多已经都走遍了。
不过竟然是外派,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四五年,等朝廷的调令就是了。
卫玉自从出京就已经做足了打算,就算一直终老在此,她也认了。
这日,卫玉把宿九曜叫进了内室。
她直接开门见山:“之前野狼关那里,黄总镇来了一封信,问你的情形如何,又有小侯爷也派人来报信,着急请你回去。我想……是不是该好生考虑考虑?”
宿九曜屏息:“你想让我走?”
卫玉直视他的双眼,语重心长道:“我不是赶你走,我是真心觉得你该回去。小九,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比如……不要以为西狄人这次被打退了,就高枕无忧,他们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他咬了咬唇:“黄总镇在那里,不会有事。”
卫玉道:“可我更相信你。”
小九爷听了她笃然这句,双眸微睁。
卫玉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从旁边窗户看出去,外头庭院中几棵芭蕉,叶子上顶着一点残雪,如一副冬日萧瑟的画。
她的胸中似乎有许多话在酝酿,却只说:“你听话,好好的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或许终有一日……我们还能见面。”
小九爷望着卫玉,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剑雪跟他说过的。
“卫巡检,你讨厌我吗?”
卫玉愕然:“当然没有……不是。”
前一阵子她因为羞窘,很少跟宿九曜碰面。但慢慢的就假装无事发生、脸皮厚厚也就罢了。
她从不曾真的厌恶过他。相反……
宿九曜望着她:“那你喜欢我吗?”
卫玉张了张嘴。又闭上。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吗?”他总算机变地换了一种方式问。
“这个我还是难以回答。”卫玉无奈:“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就容不下我了。”
卫玉屏息。
目光相对,宿九曜望着她盈若秋水的双眸,又道:“你叫我回去,我可以听你的话。我只要你一句。”
“什么?”
“假如你喜欢我,我们能不能……我不是说现在,是说……以后……”
卫玉转开头。
过了半天,她道:“你别想不开,这世上比我好的……多的多呢。”她心潮涌动,差点儿情不自禁地把那声“女子”说出来。为了掩饰,又多加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宿九曜道:“可我只认得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但是也许,有朝一日我就不喜欢你了。”
卫玉的心一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表面还是风轻云淡的:“是吗?这也有可能。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当然,如果情缘淡薄了也是同理。”
宿九曜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卫玉笑:“没关系,不需要懂。”
小九爷机敏地发现她的笑里透着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宠溺,货真价实。
向前一步,宿九曜望着卫玉,这是他一见就很喜欢的一张脸,望着她皎月般的面容,他伸手想要摸一摸。
卫玉下意识的歪头躲避。
宿九曜并没有真正的碰过来,而只是说:“我能握一握你的手吗?”
卫玉略略窘迫,却又大方地伸出手。
小九攥住她的手,面上浮现一点笑意:“我本来以为我很讨厌男人,曾经军中……有些人想要动我,我就会把他们都打的爬不起来。可是现在我并不讨厌你。所以我想……要是我们再见面,如果我还是这么喜欢你的话,希望你能答应……”
卫玉的脸上开始发热,手上也是,她没有了以前的伶牙俐齿,而是有点儿磕巴的说:“我我、不能回答你。”
宿九曜问:“是因为东宫太子殿下吗?”
这时候提到了太子,卫玉猝不及防:“什么?”
宿九曜凝视她的眸子:“没什么,你只记住我这句话。再见面的时候别忘了我就行了。”
卫玉叹息:“要是忘了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你小九爷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我……这辈子只怕都忘不了的。”
这句话让宿九曜露出了明丽的笑容:“你可要记住。”
总算谈妥,剑雪从外冲了进来。
她很少像是现在这样,着急忙慌,好像天塌下来了。
卫玉正要问怎么了,剑雪却一把抓住她:“收拾东西,立即回京。”
“你疯了?”卫玉甩开她的手,转身:“这不可能。”
剑雪盯着卫玉,一字一顿道:“良妃娘娘没了!你还不肯回去?”
卫玉的耳旁嗡然声响,回头:“你说什么?”
她甚至不晓得那个“没了”是何意,或许不是不知,而是下意识地否认。
“良妃娘娘薨了。事出突然,现在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剑雪咬牙说道。
剑雪还没说完,卫玉大声叫道:“阿芒,阿芒!”
阿芒从外跑进来:“什么事玉哥儿?”
卫玉雪着脸喝道:“回京,快去收拾东西,立刻启程!”
第 74 章
卫玉南下之时, 因并不着急赶路,又加上行路险阻,各处有事, 足足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到湘州。
如今回京,快马加鞭, 日夜兼程, 累的人仰马翻, 只用了差不多半月的时间。
进京的这日, 恰好是正月十六。
早在往回赶的时候, 京城内便有崔公公的人来送信, 原来自从良妃出事之后,太子殿下便寝食不安,竟是病倒了。
卫玉越发担心,为赶路连着骑了几天的马,把腿都磨破了。
剑雪看在眼里, 想起当初把她从豫州往回带,她那样偷奸耍滑, 只说自己不会骑马种种, 那娇弱无力的……跟现在这般勇猛之状判若两人。
宿九曜担心卫玉的伤, 可又拦不住她。
这天,卫玉仍是要逞强上马。小九爷忍无可忍,上前将她拦住,在卫玉反应过来之前,他微微俯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用出那擒拿俘虏的架势,用力把她往马上一拽。
卫玉腾云驾雾, 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已经侧坐在马背上,腰一紧,被宿九曜环入了怀中。
她昏头昏脑,本来想拒绝,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宿九曜挥鞭打马,向前而去。
身后的阿芒跟剑雪看呆了。
其实若论起两人同乘一骑,阿芒跟剑雪都可以,但剑雪并没有这个意愿,而阿芒身躯庞大,再多一个人岂不是把马压垮了?
只有小九爷骑术高超,身子又不沉重,这般一手持缰绳一边单手环抱着她,竟比卫玉一个人骑马还要快些,自然,也舒服许多。
卫玉察觉如此便利,又加上一心赶路,只能权且先这样了。
正月十六,满天飞雪。
他们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进了京。
一路直奔东宫而去,东宫门口的侍卫看见一行人飞奔而来,如临大敌,赶忙上前拦阻。
等看清楚了为首的宿九曜怀中的卫玉,顿时喜出望外,有人忍不住叫道:“是玉哥儿回来了!”
有人吩咐:“快去禀告殿下……告诉崔公公玉哥儿回来了!”
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在喝药。
他的眉头紧锁,只觉着手中的并不是药,而是一口一口的黄连,或者是什么奇毒。哪里能治病,简直欲害命。
心头烦闷之际,本来想随手将这药泼了。
忽然听外头报说卫玉回来了,太子愣在当场。
旁边的崔公公也没想到卫玉回来的这样快。
虽然在良妃薨后,崔公公已经暗中派人去一再催促叫卫玉尽快回京,可也没想到这次卫玉雷厉风行的,丝毫都没有耽搁。
崔公公本来按照上回她从野狼关回来的路程算,还以为得到二月份了呢。
而卫玉因为赶得急,故而没有叫人时时刻刻的回京禀报行程,如今倒是给了一个大大“惊喜”。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崔宇只觉得眼前看到了希望。
崔公公忙看看太子:“殿下,小卫终于回来啦……”声音里带着喜欢。
李星渊却沉着脸:“谁叫他回来的?这会儿回来做什么?这不是抗命吗?”
崔公公作为心腹,很知道殿下的口是心非,于是忙劝慰:“殿下,小卫必定是担心您,所以才赶紧赶回来了,再说他在湘州那边的事办的很好,而且已经各处都巡查过了,此刻回来应该也无恙的。”
“那也不行,并无皇命召唤,他私自回京不合规矩,难道不知道吗?”
李星渊口里这么说,但是太子心明,难道他不晓得没有人通风报信的话,卫玉是不会赶回来的?
而通风报信的罪魁祸首就是身边儿的崔公公。
此时外头已经有脚步声响,小太监跑来跪地道:“殿下,卫巡检到了。”
崔公公小声说:“殿下,小卫这一路赶的可不慢啊。到底要见一见才好,就看在他一片忠心为殿下着想的份上。”
太子就不做声了。
崔公公赶忙示意那小太监把人带进来。
卫玉在殿门口抬头,看见里间灯影中的太子殿下,蓦地发现那张脸上满是憔悴病容,毫无血色,显得眼下那点睡眠不足的乌青越发明显。
她略觉窒息。
低头快步到里间,跪地道:“卫玉参加殿下。”
李星渊看着面前的卫玉:“你这会儿回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很轻,有点久别重逢的疏离。
卫玉仰头:“殿下可还好?”
她的眼圈已经红了,眼中蕴出泪来。
太子鼻子无端的一酸,抬眸看向卫浴,眼中也多了些酸楚的温情。
“你……”
他正要开口,忽然间抬头看向外头:“谁在那里?”
外头相继而来的是剑雪,阿芒,当然还有宿九曜。
剑雪跟阿芒赶忙进来跪地。
但太子的目光却掠过他们,看向外头那道单薄的身影。
他没有问那是谁,心里已经猜到了那个名字。
方才涌动的心绪忽然间神奇的冷静了下来,李星渊淡淡地将目光移开:“你擅自回京,可知是什么罪?”
卫玉没有回答。
剑雪迟疑,又忙说道:“殿下,卫玉得知了良妃娘娘出事,便毫不迟疑,立刻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往回赶……”她顿了顿,又说:“为了早点儿回来。骑马骑的大腿都磨破了。”
李星渊屏住呼吸,震惊的看向卫玉。
自从卫玉进门,崔公公就一直盯着李星渊的反应。
明明看到他的神色温和如常了,但不知为何,抬眸看向外间的时候,就有冷了三分。
听了剑雪的话,崔公公察觉时机正好,便道:“殿下,小卫是您的身边儿人,当然跟殿下感同身受。他知道良妃娘娘罹难,哪里会假装不闻不问,袖手旁观,自然要赶回来见殿下的。”
太子沉默地望着卫玉,眼角泛红,卫玉低着头咬住唇,眼中却早就悄然地冒出泪来。
李星渊望着她微微发抖的肩头,缓缓吁了口气:“地上冷,只管跪在那里做什么?身上又有伤……以为你在外边儿混了这么多日子。该很知道分寸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唐突。”
崔公公见卫玉没动,便赶紧过去将她扶起来,半是抱怨半是疼惜地说:“小卫你也是的,你回来就回来罢了,用得着这么着急么?伤的如何?要是伤的厉害,心疼的还是殿下。”
太子心头一动,低声喃喃道:“她知道什么?”
他撇了一眼卫玉,又看向门外那道身影:“那是谁?”
卫玉回头:“那是宿九曜……这次他跟我一起回来的。”她端详了会儿,稍微提高声音:“小九你进来,参见太子殿下。”
宿九曜入内,
灯光照耀下,少年的容颜从模糊到清晰,也惊艳了太子的双眼。
李星渊心里有一点儿微妙的不适感,他竭力抑制。
太子淡淡道:“原来就是之前从豫州上京的那少年,也是在顺德府得了武林盟主的?”
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一点儿亲和。
宿九曜上前跪地:“参见殿下。”
李星渊道:“果然气宇非凡,倒是应了那一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他看看卫玉,又看看小九,仿佛随意般:“是不是只有卫巡检回来,你才会跟着回来?”
卫玉的心一跳,见小九仿佛要回答,她急忙说:“本来他正要赶回京内,正好……臣也要回京,就同路了。”
李星渊道:“孤问的是他,你着急什么?怕他说错?”
卫玉低头。
不过太子也没有再问下去,只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崔公公,安排他住在东宫吧。就不用麻烦另找地方了。”
卫玉正要开口替他拒绝,却收到崔公公扫过来的暗示的眼神。
太子因为喝了药要歇息片刻。正好卫玉他们退出来收拾整理。
崔公公叮嘱小太监们好生照看着太子,自己陪卫玉往外。
他低声说:“你不要在意殿下对你如何,殿下心里难过。但是你回来啦,他自是欣慰的。毕竟在这个时候有你在身边最是重要,千万不要管他说什么。”
卫玉道:“公公放心,我知道的。我只盼殿下平平安安的就行。”
崔公公欣慰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殿下,殿下之前也没白疼你。”他的眼中还有点泪光闪烁,却又忍住:“你知不知道之前你叫人送回来的那封信,殿下看了好几遍。”
卫玉心中五味杂陈,那封信是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如果说真心自然是有……但多数是些言不由衷半真半假的话,难为太子竟然如此重视。
崔公公又道:“”你的腿伤的如何?我叫人拿些金创药。”
卫玉只说无碍,叫他不必忙碌,崔公公却又看向前方的小九:“那孩子……”
“殿下为何叫小九住在东宫?”卫玉问。
崔公公说:“殿下的心意谁能猜得到,也许是知道那孩子无处可去吧。罢了,我去安排。”
天色已晚,但是卫玉很快听说太子离开了东宫。
原来自从良妃娘娘薨了,太子在灵前守孝已经快一个月,每天晚上都要跪到天亮。
这样熬下来,一天里能睡一个时辰已经算是好的。
卫玉才知道殿下为何这样憔悴,一来是心中难受,二来身体上的折磨……自然是身心俱疲。
他能撑到现在没有倒下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今天晚上,太子殿下进宫后,先向皇帝请罪,禀明了卫玉跟宿九曜回京之事。
太子虽然身心俱疲,但心思算计却一分不少。
如果单单说卫玉回来,皇帝必定会知道卫玉是因良妃之故为太子而回,虽说其情可悯,但毕竟是无旨擅回,恐怕会追究卫玉的罪责。
幸而卫玉是跟小九一起回来的,所以在太子的口中,就说成了是卫玉把宿九曜带了回来。
这样的话,皇帝的注意力自然不只在卫玉身上,毕竟皇帝对那个缘悭一面的少年可是极为好奇的。
当夜卫玉跟小九就都歇在东宫,卫玉因为料到宿九曜既然回来,只怕明后天就得进宫面圣。又很怕他应答有个什么不妥,便叫内侍将他唤来,特意仔细地叮嘱了一番。
宿九曜并不太愿意听那些应答礼节,只道:“太子怎么对你冷冷的?他对你不好么?”
卫玉一惊:“不是,太子对我很好。只是现在他的母妃薨了,他正是处境艰难……这不能怪他如何。”
“那以前他对你很好?”
“嗯。”
宿九曜想了想:“可既然他对你好,之前在长怀县,剑雪找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愿意回来呢?”
卫玉脸色一变,赶忙捂住他的嘴。
看看周围并没有人,卫玉低声吩咐:“有些话不要随便说出来……”叮嘱了这句,才道:“当时的情形有一点复杂,总之一言难尽。”
“那你喜欢太子吗?”小九忽然问。
卫玉很无奈:“你还变本加厉了?不要总提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是好好想想我才跟你说的、面圣时候要注意的那些……”
宿九曜看出她似乎在忌惮什么,也不敢再跟她多说,就道:“你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吗?”
卫玉本来不想吃,可是心思一转:“有没有口感软而不黏的,有点甜但不腻的东西。最好还是很滋补的。容易克化。”
她还是第一次提出这么多的要求。
宿九曜却很高兴:“我一时想不到,等我先去东宫的厨下看看他们有什么东西。”
卫玉见他痛快答应,就叫了小安子来,说:“你领着小九去厨房里,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弄来,他做什么都不许拦着他。”
小安子满口答应,领着他去了。
宿九曜到了东宫厨房里,打量了会儿,这东宫的御厨内自然物物品丰富,并不欠缺。
他环顾周遭,选了几样食材,很快想到了要做什么。
小安子跟几个御厨在旁边儿看的十分惊奇,此刻都还不相信这少年就会做菜。更加不懂为什么卫玉会特意叫他来做。
宿九曜在厨下忙了将一个时辰,甜点做好后,已经快子时了。
旁边儿等看热闹的那几个看着新鲜出锅的这道极独特的……均都叹为观止。
宿九曜亲自把甜点送到卫玉房中。
卫玉一看也十分的惊喜:“这是什么?”
原来她面前的竟是个玄妙太极图案的、看不出是何物所做的一样东西。
如果不是宿九曜捧来,她简直不知道此物能吃。
宿九曜说:“这个叫’太极芋泥’,芋头能健脾补虚。最容易消化,这半边铺的是豆沙。”
卫玉想起他武当派的出身,笑问:“这该不是武当派的甜品吧?”
“这倒不是。你尝尝看怎么样?不过小心烫。”
卫玉看着上面冷冰冰的,没有什么热气儿:“我还以为是凉的。怎么烫呢?”
小九说:“虽然看着凉,里头却极热,外冷内热,所以要小心烫嘴。”
卫玉听着这句“外冷内热”,不由看向他:“就跟你的人一样?”
宿九曜的唇挑了挑,想说什么,看着卫玉闪闪的眼睛,又忍了回去。
卫玉心中转念,笑说:“麻烦你半宿,如今快回去睡吧,明天皇上一定会召见你,也得好好准备。”
小九不太放心:“那你待会儿吃,明天告诉我好不好吃。”
李星渊在寅时过半才回来。
卫玉听说后急忙起身,来不及洗漱,只披了那件玄狐斗篷。
在宫内熬了一夜,太子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的身体虽然极为疲倦,可脑中停不下来一样,毫无睡意。
正要进殿,就见一道身影从廊下走来。
崔公公一眼看到,忙道:“殿下!是小卫!”
李星渊转头,才看见是卫玉,也认出她身上的正是之前他给的那件斗篷。
太子站住脚,等卫玉走到跟前才问:“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还是一夜没睡?”
卫玉道:“刚刚才起来,就听说殿下回来了。”
太子看她手中还捧着个托盘,里头是扣着盖子的荷叶盏,便问:“这是什么?”
卫玉道:“听说殿下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东西,尝尝看这个吧。”
李星渊摇了摇头:“孤不想吃。”
卫玉跟着迈步进门,把那盏放在桌上:“我才叫人热过了。”
太子也没正经看,拢着唇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才道:“不用。”
卫玉道:“殿下还是尝尝吧,我向你保证,这个一定很好吃。”
太子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瞧了瞧那荷叶盏,卫玉见状就把盖子打开:“至少看一看。”
李星渊微震,才发现盏内的是太极图模样的东西,竟不知何故。
他略有了几分兴趣:“这是什么?”
“这叫做太极芋泥。”卫玉现学现卖。
太子迟疑了会儿:“你叫人做的?怎么想到做这个?”
卫玉道:“殿下好歹吃一口。”
太子把手中的折子放到旁边儿,拿了调羹,舀了一勺。
才放在唇边,忽然嘶了声,打住。
卫玉一惊:“我忘了!这个看着冷,其实是很热的……殿下烫伤了没有?是我粗心该死。”
李星渊却眉头一皱:“胡说。我不喜欢听这个字。不许再说。”
卫玉已看到他的唇上红了一块儿,手足无措。
崔公公从卫玉进来,就一直在旁边儿瞪着眼睛看,本来他担心卫玉又跟太子一言不合之类,此刻赶紧叫人去取了冰来给太子冷敷。
李星渊道:“这点儿算什么?不用如此。”把那裹着冰块儿的帕子扔到旁边。
卫玉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又担心他会不会因而不吃了。
太子却向她一示意,卫玉领会,自己舀了一勺,刚要递过去,又先吹了吹。
李星渊微微一笑,就着手吃了口,眉峰一动,只觉着口中绵软香浓,细腻如脂。
他虽贵为太子,却自问从未尝过这等佳品,甜的恰到好处,香而不腻,柔若无物,舌尖留香。
“嗯?”太子疑惑,他虽然觉得好,但立刻察觉:“这是谁做的?好像不是东宫的御厨。”
卫玉见他即刻尝了出来,便道:“瞒不过殿下,是小九做的。”
“他?那个少年?”
太子诧异,看向那被挖了一个角的太极芋泥,似赞非赞地:“难得,难得。怪道你……”
他沉吟着没说下去,卫玉也没打算知道他想说什么,只道:“不管如何,殿下还要保重身体才好。”
李星渊望着她,忽然道:“你能回来就行啦。”
太子告诉了卫玉明日宿九曜要去面圣。
“有些话你好好教教他。”他叮嘱。
卫玉低头:“知道了。”
太子又看向那道太极芋泥,已经了然:“也许你早已经教了吧。”
次日早上,小安子陪着宿九曜来见卫玉,偷偷跟卫玉道:“小九爷非得先来见您一面儿。”
卫玉正看他换了一身素色衣服,领口的扣子却没有系好。
她搓搓手,上前给他将那纽子按回去,小九垂眸看着她动作,忽然说:“你既然不吃,为什么让我做?”
卫玉见他已经知道了:“我本来是想吃的,可是殿下有好好些日子没认真吃东西……”
“你不用花言巧语的。”小九皱眉:“东宫里自然有厨子,叫他们做去。”
卫玉自知理亏,温声道:“我知道,可他们都不如你做的好吃,殿下如果不吃东西身子就垮了。”
宿九曜道:“你心疼他,是因为他是太子,还是因为他是你……”
“你又来啦。”卫玉愕然,又叹了口气:“你做的东西好,殿下吃了不少,这比我自己吃了更让我高兴。”
“我不高兴。”
卫玉不由的一笑:“你又赌气了?真是小孩儿。”
宿九曜狠狠地看她,卫玉揪了揪他腰间的蹀躞带:“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我没有吃太极芋泥。但是当务之急,是让殿下的身体恢复,至于太极芋泥或者冰糖湘莲都好,横竖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再单单做给我一个人吃。好不好?”
宿九曜本来暗中生气。
可听了这一句话。忽然间有点儿转怒为喜。
卫玉的意思就好像是以后还想他长久的做东西给她吃。这确实比那些甜言蜜语更让小九爷受用。
目光从卫玉的手向上,看到她束着宫绦的细腰,忽然没来由想到回来的时候,他跟她同乘一骑,她靠在他怀中……
一时心神不属。
“那好吧,就这一次。”他哼了声。
“这一次可不行。太子很喜欢吃你做的东西,多做两次好不好?”卫玉活脱脱一副诱拐的口吻。
宿九曜瞪大眼睛:“我又不是东宫的厨子,说过只做给你的。”
“之前不是也给阿芒和剑雪做过么?”
“这不一样。”
卫玉叹气,拱拱手道:“这样吧,你就做的多一点儿,我吃一份儿,太子吃一份儿。好吧?”
宿九曜又瞪她。卫玉索性抓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小九爷,九爷,你就答应了吧?难道让我跪下?”仿佛撒娇一样,却又让他无法拒绝。
小九爷嘴里虽不言语,心里早就投降了。
二更君
太子寅时才回, 吃了半方太极芋泥,心里暖暖的,有了踏实之感。
又喝了药后, 歇息了半个时辰,便起了。
此时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要亲自带了宿九曜进宫面圣。
皇帝对于宿九曜可谓“如雷贯耳”, 如今总算见了真人。
虽然早听说是少年英雄, 可当亲眼所见, 却仍有些不可置信之感。
因年纪小, 少年的身形略显单薄, 清秀过分的容色略带点稚嫩,乍一看竟有种雌雄莫辨之感。
直到他扬眉看人之时,从清冷双眸中散出的淡淡寒气却叫人不敢小觑半分。
从他现身开始,皇帝的目光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宿九曜上前跪地,按照卫玉所教导的, 俯身行礼。
皇帝盯着他:“快快平身。”
宿九曜重又站起,抬头看向皇帝。
卫玉教导他不要直视皇帝, 最好总低着头, 那才是不失礼, 此刻却一时忘了。
皇帝却也并没有怪罪,正好仔细多看看:“爱卿几岁了?”
小九爷道:“回皇上,已经十五岁了。”
如今已经过了年,他又长了一岁了,这是让他略觉“自傲”的事。
皇帝忍不住叹道:“十五岁,才十五岁。就能带一队精锐深入敌后。灭掉西狄人一个城池。这就叫做’古来青史谁不见, 今见功名胜古人’”。
此时除了太子,萧丞相等几位朝臣外, 昭王殿下李望辰跟靖王殿下李司遖也都在侧,众人都心思各异,有的惊讶于宿九曜的年纪,也有人惊讶于他的相貌。
本来皇帝想着宿九曜擅自离京,如今回来势必要小惩大诫的,可此刻见了人,忽然就有些犹豫舍不得。
皇帝便问:“宿九曜,先前你贸然出京所为何事?”
宿九曜因为早被卫玉叮嘱过,就按照先前她教导的话又说了一遍,无非是按照小侯爷罗醉所起的谎话,添了几句尽量叫人挑不出错。
皇帝说道:“你如此重情重义,实在难得,可惜年少无知,冲动犯错,若不惩戒,又何以服众?”
宿九曜立即道:“是,我知道错了,皇上责罚就是了。”
他这样坦坦荡荡毫无畏惧的,却让皇帝哑然。
正在这时,昭王殿下欠身道:“皇上,儿臣有话说。难得这宿九曜年纪小小就立下战功,而观他为人心性,又是个极纯良的少年,至于先前所犯之错,也因为他年少不知朝廷规矩,又兼义字当头,如今也已经自知其错,故而儿臣觉着,倒是可以特赦了他的无心之过。”
昭王才说完了,靖王殿下便跳出来说道:“皇上,儿臣也是如此认为,宿九曜年少立功,可喜又没有任何骄矜之意,更不是仗着有功在身就肆意妄为,品行着实可敬,而且他是天生的将才,儿臣觉着皇上应该越发重用他,假以时日,必定更是国之栋梁。”
皇帝面上的笑容掩饰不住:“有些道理……”环顾周围,便问道:“太子如何看法?”
李星渊从先前进殿,便一言不发,此刻道:“正如皇上之前所说’瑕不掩瑜’,儿臣也觉着,宿九曜是个可用之才,纵然有小小过错,想必将来他定会改过自新将功补过。”
太子言简意赅。
靖王瞅了他一眼,道:“父皇,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皇上非但不该降罪,反而当重重地封赏,这样才会激励三军将士奋勇杀敌,建立功勋。”
几位朝臣也一起附和。
皇帝听到此时,终于顺水推舟说道:“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满朝众人为宿九曜说话,朕也自然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
宿九曜道:“多谢皇上开恩。”
皇帝道:“对了,还有一事,你又是如何在顺德府夺得武林盟主的?”
关于这个,卫玉也曾教过宿九曜。
宿九曜不慌不忙,就把本来去看热闹、为了朋友抱打不平、误打误撞上台种种如实讲述了一遍。
只不过他本来不是个爱开口的,让他忽然说了这些话,也算是破天荒。
要不是卫玉事先教导过,这会儿指不定是怎样冷场的局面。
皇帝听完了,大笑:“顺德府的郭知府公文上说此乃天意,朕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是天意如此。你赢的好,也让那些武林人士看看。他们整天争来争去,却都比不过朕军中的一员小将。”
靖王笑道:“皇上说的没错,也给那些自命不凡的武林人士一个教训。可算也是天意让宿九曜出京,他要不去?这武林盟主还到不了手呢,所以他简直是无过而有功。”
昭王跟太子在旁边看了一眼镜王。都觉得他似乎太踊跃了,好像很愿意为小九爷说话,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过这句话却惹得皇帝很是开怀:“这么说来,朕一定要重重的封赏他才行了。”
靖王道:“儿臣也觉着一定该重赏。”
皇帝就看向宿九曜,道:“你不如说说你想要点什么?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宿九曜心头一动。
他稍微犹豫,还是躬身回答:“皇上不降罪,臣已经感恩戴德……感激于心,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这些话自然还是卫玉教他的,只不过词有些记错了而已。
皇帝忍俊不禁,看他年纪虽小,但态度沉稳,不卑不亢,颇有大将之风,越发心喜。
这样一高兴,便破例封了宿九曜为平虏将军,又赏赐了他一套银甲黄袍,让人从御马监选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另外还有玉如意两柄,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几位在场的朝臣都惊啧。
宿九曜跪地谢恩。
皇帝又道:“正当年间,你可再于京内多逗留几日,再回豫州。只要你好生为朝廷效力,下回立功回京后,朕许你赐披红簪金花,打马游街,如何?”
其实这次皇帝就想叫他簪花游街,只不过因为良妃的事,权且推后。
在场众人都看向中间的那少年,有艳羡的,有嫉妒的,还有不明所以的目光。
太子殿下看着宿九曜,平常人若得了这样重的封赏,一定会喜形于色,或者激动的不能自已。
但宿九曜却总是从却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皇上说要责罚他,他并不畏惧,皇上说要封赏他,他也并不开怀,仿佛喜怒不行于色。
如今他才十五岁,就已经气度沉稳如此,除了稍微有些冷清,不太通人情世故外,将来只怕不可限量。
退朝之后,太子带了小九爷往回。
一边走,他问道:“皇上刚才问你要什么封赏,你为什么没说留在京内?”
宿九曜道:“我为什么要留在京内?”
李星渊一笑:“只是一问而已,毕竟人人都愿意在京中,你不想吗?”
宿九曜沉默了会儿:“相比较而言,豫州那里更需要我。”
这句话却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刮目相看:“果然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这样有大局之观。”
宿九曜心中所想的却是在湘州的时候,卫玉跟他说——我更相信你。
只因为她这句话,他便义无反顾。
“多谢太子殿下。”宿九曜淡淡的,又解释:“不过我不小了,十五岁足可以建功立业,在有的地方也已经成家了。”
太子扬眉:“你想成家吗?有喜欢的人了?”
宿九曜的唇动了动。
太子端详他俊秀的脸,道:“自古佳人爱英雄,听说你先前在顺德府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郭知府还有意把府内小姐许配给你,你为何没有答应?”
宿九曜有点儿意外,太子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阿芒跟剑雪都知道,而他们都是东宫的人。
李星渊道:“或者你已经心有所属。如果有喜欢的女子只管说出来,不管是哪一个……孤跟皇上都会为你做主,一定不会落空。”
宿九曜忽然问:“真的吗?”
李星渊“嗯”了声:“你不知道皇上是金口玉言的吗?孤虽是东宫,也决不食言。”
宿九曜却又摇摇头说:“还是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料理。不敢劳烦殿下。”
李星渊笑笑:“说什么劳烦,听说那太极芋泥是你半夜所做,难道不麻烦?”
宿九曜回答道:“殿下喜欢吃就好了,就怕不适合你的胃口。”
太子道:“美味自然是无可挑剔。不过据孤所知,原先那太极芋泥可不是给我的,孤该是沾了别人的光吧……”
小九爷并没有否认,点头道:“殿下说的对,原本是给卫巡检做的。也是今天我才知道他把那个给了您吃。”
他这么诚实,毫无藏掖,却让太子有点儿无法招架。
李星渊一顿:“你常常给卫玉做菜么?”
宿九曜道:“只是卫巡检没有食欲,心情不好或者身体不适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消息灵通,自然也该知道在湘州的时候,他遇到多少凶险,生死危急关头……身子也是好不容易才调理起来的。”
太子抿了抿唇:“你很在意卫玉。”
“是,但卫巡检也很在意太子殿下,所以殿下如果真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对他好,那就不要让他操心。”
他这话简直不像是一个臣下对于一位太子储君的语气。
那样自然而然,真真切切,不容分说但又不是命令,会让太子觉得不大舒服,可又不至于发怒。
太子无言以对。
眼前就是午门了,太子看着前方旗帜招展,笑笑:“你这个年纪却如此细心,真真难得。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你。”
宿九曜没接茬。
李星渊淡笑了声。此刻两人已经穿过午门,外间是太子的大轿。
太子正欲上轿,身后有人叫道:“殿下留步。”
李星渊止步回头,见是靖王殿下快步跟了上来。
以前靖王见了太子,多是阴阳怪气话里藏刀,此刻却一反常态。
他对着太子笑容可掬:“太子是要带小九回东宫去么?”
李星渊即刻察觉他的态度很异常:“靖王有什么话?”
靖王望着宿九曜,双眼放光:“本王跟小九一见如故,很想同他多亲近亲近。怎奈皇上只叫他留两日就要回豫州去,本王自然要趁着他在京城中的这段时间好好相处相处,所以想请他去我府上坐坐。”
太子目光微动,看着靖王那双明晃晃的眼睛:“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一片好意,自然无妨。”
他看一下小九:“只要宿小将军愿意,他随时可以去。”
靖王笑嘻嘻地看向宿九曜:“小九,你应该不会不赏光吧?”
卫玉教了宿九曜如何在御前应对,但是显然没料到这场面。
宿九曜看看靖王,淡然道:“我跟王爷并无交情。还是不必了。”
他的拒绝如此直接,太子意外,靖王震惊。
李星渊惊讶地看向宿九曜,靖王脸上的笑容兀自挂着:“什么?”
小九爷没有给靖王周旋的机会:“多谢王爷,我说不必了。”
他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别处,完全没看靖王一眼。
靖王才反应过来:“你……”
李星渊道:“宿小将军什么都好,但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是一张白纸,王兄不必在意。”
太子本来是一点好意。
谁知靖王瞠目结舌,看见太子依稀带笑,他脸上挂不住,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太子是嘲弄。
李司遖冷哼了声,道:我听说卫玉也回来了,还是他把宿九曜带回来了的?怎么这么巧呢,这两个难得出色的人都在老三你的身边。”
李星渊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靖王道:“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卫玉可是无旨擅回的,虽然听说他在南边儿干的不错,皇上也没说什么……但万一有人瞧不过跳出来弹劾……只怕他也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李星渊皱眉:“是人都知道卫玉是为了什么而回,如果有人弹劾,孤自然会替卫玉出头。何况皇上明断是非,绝不会被小人之语左右。”
“哟,你在这儿跟我炫耀么?是人当然知道卫玉为了你回来的,真是情深意长啊……”靖王越发阴冷了脸色,道:“只是未免叫人羡慕,一个卫玉就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宿小九……真是祸兮福之所倚,良妃娘娘虽然西行了,太子殿下的‘身边人’反而多了,这不是因祸得福么?”
李星渊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宿九曜在他身后,听靖王提起卫玉,本有些留心,但靖王的话到底并不是十分露骨,所以他也没觉着如何。
“我是好意,”靖王道:“如今皇上满口赞你至孝,你如今可是在孝期,别弄出……”
崔公公见太子的指骨泛白,急忙上前拦住,又喝道:“靖王殿下请慎言。”
靖王偏道:“怎么,就许你们做得,不许人说得?少在这里跟本王装模作样!”
他因被宿九曜当面拒绝,就疑心小九也又成了太子的人,心中着实恼怒,又见崔公公出声,他故意抬腿就走,把崔太监撞的倒退几步。
幸而小太监们在身后,赶紧扶住了崔宇。
靖王斜睨着他:“不识抬举。”
而靖王身后几个侍卫见状,有两人也故意如法炮制,向着小九身上撞来。
毕竟人人都只听说过宿九曜在豫州立功,但如今一见,竟是个比女孩儿还好看的少年,他们岂会信服。
又看见主子发了怒,当下正好找到由头,两个侍卫气势汹汹,暗自蓄劲向前,满想着就把小九一下撞翻出去。
崔公公看出不对,嘶声叫道:“小心!”
就在三个人将撞在一起之时,那两个彪形大汉突然双双“哎哟”了声,然后不知怎地,竟是平地向前趴倒下去。
刹那间,两人重重地扑跌在地上,御街的地面都是大青石,这么结实地一摔,十分够呛。
唯独站在中间的小九,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问崔公公:“可以回去了么?早上我看厨房的人拿了很大的白鲢,中午我想做清汤鱼圆。”
他看看天色,希望不要回去的太晚……万一卫玉饿了、吃了别的东西就不好了。
第 76 章
那两个侍卫莫名其妙的摔倒在地, 靖王跟他身边的其他人都张口结舌,震惊且意外。
本来是要找回场子的,如今靖王殿下的脸都掉到了地上。
他决定恶人先告状:“好啊!竟敢动手了。”
一挥手, 身后的几个侍卫冲上前来。
宿九曜自然不惧,单脚一撤, 双臂微张。
正在此刻, 太子开口道:“且慢。”
李星渊上前站在小九身旁, 望着靖王道:“王兄还是不要颠倒黑白, 这里的在场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是你的人先向宿小将军动手的, 你如果想闹大,可知道父皇那里该怎么交代?孤劝你还是见好就收。”
此时周围除了午门口的禁卫外,还有些进进出出的朝臣,显然都看到了此处的情形。
明明是靖王的人先行发难,而且是两个人打宿九曜一个, 却出了丑。
李司遖已然怒不可遏,可环顾周遭, 生生按捺怒火:“好好, 我暂时放他一马, 反正来日方长。”
靖王带人风驰电掣般去了。
崔公公心有余悸,一边恼恨靖王的无状,一边说道:“二殿下简直丧心病狂,太子殿下切莫跟他一般见识。”
李星渊不语,却看向宿九曜:“你没事么?”
宿九曜摇摇头。
“小九实在厉害。”崔公公却又露出一副喜色:“方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忽然间那两个人自己就跌倒了呢?都没见你做什么。”
崔宇不懂武功,当然看不出来, 不是小九没做什么,而是他的动作太快, 快到叫人无法察觉。
说到底其实很简单,那两个侍卫一心要把小九爷撞飞,小九爷不退反进,往前一步,手上用了寸劲儿,将那两人的手腕一拨。
他同时出脚,闪电般直踹对方脚踝的足三里穴。
那两个侍卫为了把他撞飞,浑身的力气都在上半部,下盘本就不稳,有头重脚轻的势头。
被小九这么一踹一拨,就如四两拨千金一样,不需要硬碰,自然顺势往前扑了出去。
宿九曜简单解释了两句,崔公公似懂非懂但眉飞色舞:“就是该教训教训他们,狗仗人势……这靖王殿下也是越来越放肆!仗着贵妃娘娘撑腰什么都敢说……要不是太子殿下顾全大局涵养又好,哪里肯饶了他?”
靖王现在有恃无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故意的挑衅太子,假如太子按捺不住跟他打了起来,消息传到皇帝耳中,对太子毫无益处,毕竟,王爷犯错或许可以姑息,但储君的错又岂会一样。
宿九曜惦记着回去给卫玉做饭,却不知卫玉不在东宫,而是在御史台。
原来一大早,宫内就有人往御史台来传旨,说是监察巡按卫玉奉旨回京,一应交接各种,由御史台负责。
当时旨意来的时候御史台上下还不知如何,都以为卫玉是在回来的路上,直到今天她突然出现。
卫玉见过顶头上司蔡中丞,递交了一应公文。
蔡中丞仍好像在梦中一般,本来以为卫玉这一去定是千难万险,就算得了性命,至少三两年也是见不着了。
没想到这一年还不到,她就又回来了。
不过蔡中丞也不敢如何,因为一早上的那道圣旨提醒了他,这是宫内在给卫玉铺路,免得有人抓住把柄,说卫玉违命擅自回京。
所以蔡中丞只是笑呵呵的问了些有关南下的种种,其他刁难的话丝毫不提。
卫玉处理完那些文书交接之类,眼看将中午了。
正要叫侍从去看看任主簿等何在,门扇被轻轻敲了两下人,是任主簿不请自来。
任宏为人精明敏捷,负责刀笔,人脉颇广,卫玉想见他自然不只是为了久别重逢。
只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当下又命人去叫了蒋攸安,请他们一块儿去外头酒楼上,点了几样菜。美其名曰接风洗尘。
任宏跟蒋攸安两个人都不傻,见卫玉回来的突然,又立即“请客”,当然也猜到了几分。
酒桌上寒暄了半晌,卫玉果然就问起良妃娘娘的事。
任宏道:“听闻自从誊县那里传来了杜家别院失火的消息,娘娘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只是突然离去,叫人惊讶……但也没有什么别的消息。”
卫玉问:“一点风声也没有?”
任主簿道:“你才是东宫的人,你都不知道,问我们?”
蒋仵作在旁吃了一杯酒,眯起眼睛说:“这种事情最是棘手,毕竟是宫内……就算有个什么,谁又敢说,除非是不要脑袋了。”他谨慎的停了会儿:“不过,我曾经无意中听人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听听也就算了。”
卫玉忙问什么话,任主簿起身走到门口,假装闲打量的向外张望。
蒋攸安小声说:“是个太医院的行差,有一次泡澡的时候,提了一句,说是良妃娘娘在出事之前,曾说……看看见了鬼影。”
门口的任主簿听见了半句,惊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也是才听说。
卫玉屏息:“什么意思?”
“也许是病中的人产生了幻觉。也许是娘娘思虑过甚……”蒋攸安说了这句,看着卫玉:“你特意打听这个,莫非是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卫玉忙说没有:“毕竟这件事来的突然,我还有点儿不敢相信呢,所以随口问问。”
两人当然明白,卫玉是不想把事情弄得郑重其事,毕竟事关非常。
任宏走回来,倒了一杯酒:“你要是关心这个,倒不如多关心关心太子殿下吧。这些日子御史台里不知多少人说,太子殿下夜夜进宫守灵,白天还要忙于政务,寝食不安,这可于身体大有损伤。”
卫玉黯然:“我知道。”
卫玉本怀疑良妃的死,想打听打听有什么线索。
可惜事关宫内娘娘,自然无人敢随意乱说。连任蒋也知道的有限。
几个人又喝了一杯酒,正在问卫玉南行的事。外头却有人叫嚷起来,一个声音道:“听说了么?先前那位豫州打了胜仗的小将今日回京了,听说皇上大有封赏。”
卫玉停了酒杯,竖起耳朵。
那几人显然是喝的有几分醉了,边走边大声道:
“那小将军才十三四岁,就有这么厉害了,古来的卫青霍去病大概也既如此……真是我朝之幸!”
“还有一件,据说这小将军的相貌最美,皇上对他喜欢的很啊。”
“你哪里来的消息?”
“我的兄弟是在都尉府里当差的,消息最为灵通,都尉老爷都赞不绝口,还说该日要请那小将军过府饮宴呢,自然错不了。”
“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少年英雄,可惜我们没有眼福,总不能亲眼看看……”
里头的几个人听到这里,任主簿盯着卫玉道:“之前传说有小将进京面圣,可惜突然不知何故离开了。我们百般猜测,还以为他必定要落罪,没想到皇上还是破格惜才呀。”
蒋仵作道:“你少兜圈子,卫巡检,你才回来他就也一起回来了,说实话,那小将军是不是跟你一起的?”
御史台这种地方消息最为灵通,加上之前小侯爷为宿九曜扛罪等等,风声隐约传了出来。
卫玉笑笑:“只是碰巧了而已。”
任宏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别说是跟你碰巧住在一块儿吧。”
“东宫。”
蒋仵作咋舌:“本来以为跟你一起,我们还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小将军,竟然在东宫,那可就没法可想了。”
卫玉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想见也容易,不过那孩子性格有些古怪罢了。”
卫玉因为一心想听消息,其实并无食欲,再加上胃口被小九爷也养刁了,外面的东西她也不太愿意吃,只陪着他们偶尔吃一口酒。见打听不到,便想着要走。
正此时,忽然有御史台一名随侍跑来,进门道:“卫巡检,让我好找,快快随我回去,有人在等着你呢。”一边说,脸上带着一种似是而非如梦如幻的笑。
卫玉急忙起身:“是出什么事了?”
任宏跟蒋攸安夜随之站起来,只听来人说道:“就是今儿进宫受赏的那位……宿小将军。”
卫玉愕然:“他去了御史台?”
“可不是嘛,如今整个御史台都惊动了。”
任主簿跟蒋仵作对视了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瞌睡的时候送枕头。
他们几个人急急忙忙赶回御史台,只往卫玉的公房而去。
远远地还没到门口,就见院子外头三三两两站着许多人,进了院子,里头台阶前又层层叠叠堆满了人,一个个伸头垫脚的向里边儿打望。仿佛发现了绝世之宝。
卫玉等人完全挤不进去,还是阿芒叫了声:“都让开,让玉哥儿进去!”
大家见正主来了,才忙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任主簿跟蒋仵作也赶忙跟着尾随而入。
原先在卫玉公房内的,还有其他几位同僚办差。
但是此时此刻,屋内寂然无声,空气好似都凝固了。
几个人都呆呆的坐在位子上,却也不是办公,而是时不时的拿眼睛偷偷打量卫玉的座位方向。
在卫玉的桌前坐着的正是宿九曜,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食盒儿模样的东西
他只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信手翻着卫玉放在桌上的一本书,却竟似锋芒毕露,“蓬荜生辉”,整个屋内光华隐隐。
卫玉的脚才踩到门口,小九爷有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来。
“你怎么来了?”卫玉跑到跟前小声问。
她才问出口,又有点儿后悔,因为除了她之外,周围的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正在仔细听着。
“我做了清汤鱼圆,等你回去吃。公公说你未必回去,我就给你送来了。”宿九曜很平静自在地回答。
而周围任主簿、蒋仵作,还有其他围观的众人听了这一句,晕乎乎的,简直不懂自己听见了什么。
唯独阿芒喜出望外:“鱼圆?”两眼放光的看向食盒。
卫玉又惊又笑:“你就为了这个?”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可是屋内屋外,人虽然多,却都屏息静气,有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分外分明。
那许多双眼睛也都不约而同的盯着小九爷。
宿九曜解释道:“你放心,我留了一份儿给太子,这是给你的,快趁热吃吧,一会儿就凉了。再去热的话就有腥味儿,不好吃。”
卫玉后知后觉的拉拉他的衣袖。
回头,她对那些堵在门口看热闹的说道:“各位先请回吧,没什么可看的。”
大家恋恋不舍。而其中一个人探头说:“小卫,这位就是那位新封为平虏将军的宿小爷么?你为何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说话的竟是卫玉的顶头上司蔡中丞,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进来。
卫玉虽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此刻脸上却隐隐的有点儿发热。只能竭力若无其事:“中丞大人,我还不知道呢。”她转向宿九曜:“你被封了平虏将军?”
宿九曜点头:“你先不要管那些,快吃鱼圆。”
阿芒舔了舔嘴唇,成为了现场唯一跟小九爷同心一致的人:“是啊,先吃吧。”
众目睽睽之下,卫玉哪里能吃得下?心里已经像是塞了十个八个的鱼圆了。
蔡中丞已经开始赞扬什么天纵奇才,前途无量之类的词,卫玉只得对宿九曜道:“这是中丞大人。”
小九哪里管什么中丞不中丞,就向他点点头,抱了抱拳。
蔡中丞已经赶紧拱手道:“不敢不敢。”
其实两个人虽是文武官员,但官职其实相差极多。
但在这明艳惊人的少年跟前,蔡中丞竟丝毫的骄矜自得之意都不敢有,被少年身上那种冲天的耀眼锋芒所慑服,本能地仿佛不敢不低头,不敢不垂首。
好不容易,围观的众人跟屋内同僚都暂时离开了,让了清净给他们。
卫玉分了半碗芋圆给阿芒,阿芒喜滋滋抱着走开。
卫玉吃了一口鱼圆,鲜香的气息叫她顿时忘了所有,只感觉鱼丸在齿间轻轻的一弹,然后才破开,鱼肉的鲜甜散开,简直回味无穷。
她从早上来回奔波应酬,自然是饿了,本来吃不下,但是开口后就停不下来。
吃了半碗,才抬头看向小九爷:“你吃了吗?”
“我不饿,”宿九曜一笑:“听人说你去吃酒了,还担心你吃过东西了呢。”
卫玉努嘴:“我刚才是去酒楼了。但是,大概是被你做的养叼了,那些寻常菜色我都看不到眼里了。唉,这万一你离开京城,我可怎么办呢?”
宿九曜看她叹息之状,道:“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卫玉差点呛到,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润润:“皇上可说了你几时离京?”
“叫我在京城里玩两天,并没说日期。”
卫玉头也不抬地:“等我看看,要是有空就陪你在京内逛逛。只不过以后你不要来御史台了,太招人眼目。”
“送吃的也不行?”
“我回东宫再吃。”
是日,卫玉回到东宫,得知太子殿下今夜不用进宫。
问过卫玉今日在外的行程,又说了小九爷面圣的种种。太子说:“玉儿,孤问你,你为什么回来的?”
卫玉道:“我担心殿下。”
“你担心孤撑不过去,还是担心什么别的?”
卫玉不回答。
太子起身,默然无声的来回踱步,过了片刻才说:“你过来。”
卫玉走到他跟前,太子说:“你今天去御史台,是不是找人问了母妃的事?”
卫玉深呼吸:“我只是随口问起来,并没有认真打听。”
太子嗯了声:“这件事确实不能跟那些人随意打听。你总该知道吧?”
别说良妃是病故,就算说良妃的死有蹊跷,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追查。
否则,一旦给皇上知道,事情就会变得极为复杂。这就相当于家丑,没有人喜欢家丑外扬
忆樺 。更何况是帝王家……
而且皇帝对于良妃一向是并不上心的。
白天的时候任主簿问卫玉:“你是东宫的人你都不知道,还问我们。”
的确,卫玉是东宫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本来她应该知道更多内情。
但这种事一来敏感,没有真凭实据,只靠臆测已经是大忌。
二来若贸然问起,岂不是戳中了太子的痛处,让他雪上加霜。
故而是不能轻易开口的,更何况她才回来。
太子望着卫玉,沉声道:“你能回来,孤很高兴。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去办,你帮我暗中留心。查查看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层窗帘纸被戳破了。
卫玉的心一颤:“殿下也……觉得有蹊跷吗?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太子面沉似水,说:“孤只是感觉到有一点不同寻常,宁可那不是真的。所以,你帮我去查。若是没有……更好。”
卫玉垂首:“是。”
太子又叮嘱她务必行事谨慎,千万不要被人察觉异常。
卫玉一概应承,太子点头,想了想又说:“今日小九给你送菜去了?”
卫玉道:“已经说过他了,叫他不要如此张扬唐突。”
太子却道:“无妨,他只是心无旁骛罢了。对了,他做的东西的确好吃。”
回头看向卫玉,李星渊一笑:“不管是昨天晚上的太极芋泥,还是今天的清汤鱼圆,都叫人格外惊艳……是孤这些日子里吃的最好的东西了。”
卫玉的心略觉宽慰。
太子笑了笑,又道:“连孤也有点儿舍不得小九离开了。”他看了一眼卫玉:“不过今天在御前,皇上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如果那时候他说想留在京中的话……是非常容易的,但他还是想回豫州。”
卫玉道:“小九毕竟是军中的人,看好野狼关是他的本职,回去也好。”
“说的这样痛快,你舍得他走吗?”
“我们各有自个儿要做的事,又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
李星渊含笑点点头:“说的好。”
等卫玉告退,太子看看崔公公,崔太监便送了卫玉出外。
他们去后,太子重新坐回长桌后,顷刻,有一道身影从侧殿入内,跪地:“殿下。”
李星渊头也不抬地问:“找到了?”
那人道:“总算不辱使命,这次大概有七八分,殿下要不要亲自过目?”
太子沉默片刻,回答:“不必,只是好生教导,一定要快……”
二更君
崔公公陪着卫玉向外走去。
他打量卫玉身上:“最近冷, 你出出入入的一定要注意加衣。我也未必能够盯紧,那阿芒又粗心……须得你自己打算,若病了可不知如何。”
“我无事, 倒是公公尽心竭力地照顾着殿下,也得注意自个儿身子骨才好。”
崔公公不由动容:“……你这样说, 我心里更惭愧了, 我也是失职, 这次要不是你回来, 真不敢想象殿下会怎样, 你也看见他那个情形了, 脸都瘦的那样。”
卫玉颔首:“公公别担心,殿下会好起来的。”
“看到殿下能吃东西了,我心里别提多欣慰。还是多亏了你,把那宿小将军给带了回来,偏偏他又会做东西……简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虽然话少,但真叫人喜欢。”
卫玉一笑:“他就是不会说话, 实则外冷内热……到底还是年纪小。”
“别看他年纪小, 手下可也够硬呢。”崔公公眉飞色舞:“你可知道?今儿靖王殿下在午门口为难咱们, 多亏了小将军给争了面子。”
卫玉并不知道这件事,赶忙询问。
崔公公跟她讲了一遍,卫玉听了后心事重重,毕竟靖王那个人喜好“特殊”,小九又是那个相貌,只怕靖王是盯上了他。
还好小九只有几天就要走, 应该不至于有事。
“小卫……”崔公公忽然叫的声。
卫玉正在走神,闻言急忙站住:“公公什么事?”
廊下风大, 吹的披风乱舞,崔公公慢慢握住她的手:“因为良妃娘娘去世,殿下心里很不好过,毕竟……娘娘得病正是因为听说了杜家的意外,所以殿下……也很有些内疚。”
卫玉心一颤,道:“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是杜家的那几个人咎由自取罢了。”
虽然是李星渊下令铲除杜家,但杜家父子恶行累累,早就该诛。
“话虽如此,可他们毕竟是母子。若良妃娘娘只是病倒还罢了,谁成想竟然……我真担心殿下的心里弄成个心结不解。”
卫玉屏息:“不,不至于。殿下很明白事理,他应该想的通,总不会钻牛角尖的。”
“但愿如此。”
说到这里,卫玉踌躇问道:“公公,娘娘到底是怎么薨逝的?”
崔公公沉默片刻:“有些话我本来该烂在肚子里。但是……”他轻声说:“之前我以为娘娘在宫里过的很好,她自己也一直说皇后娘娘对她很好。十分照看很是周到之类。但是先前我陪殿下进宫请安,隐约察觉娘娘的宫内好像不太用炭火,按理说娘娘应该不缺那些的。我想着要暗中查查看……可是你知道宫内到处都是眼线,竟还没来得及查出什么来娘娘就……”
卫玉问:“公公的意思是……有人苛待了良妃娘娘。”
“本来我也不敢说,可……”崔公公说:“良妃娘娘宫内的人都是皇后所指派的。只有一个婷儿是跟着她的心腹,但在娘娘出事后就自缢了。宫内都说殉了主子,但是……我也见过宫内死过些好主子的,可是奴才自愿地跟着殉葬,却是少见的很。”
这自然是说那叫婷儿的奴婢死的有缘故。
卫玉惊怒:“太子殿下对任何人都温和有礼,对皇后皇上更是至孝。良妃娘娘在宫内也从来与人为善,却落到这个下场。要是娘娘真的被人所害,但这下手的人可真是丧尽天良。我也一定不会饶恕。”
崔公公握紧了卫玉的手:“小卫,殿下最相信你。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查出明白。”
卫玉往回走的时候,心事重重。
崔公公说李星渊因良妃之死而内疚,但卫玉总觉得自己跟良妃娘娘的死脱不了干系。
这一世有很多的事情变了,野狼关,杜家,良妃,就好像一连串点燃的炮仗。
而她是那个引信。
次日正是休沐,卫玉先去萧丞相府。
书房内拜见了萧太清,萧相笑问:“你没带那位宿小将军一起来?”
卫玉疑惑:“老师想见他?”
“这种少年英才,自是让人喜欢,他如今还在东宫么?”
“今日崔公公叫人带着他出去逛逛去了。早知道老师要见我就让他过来了。”卫玉愧然。
原本宿九曜一早还问她今日有没有空,她也考虑过带他来萧相跟前,只是担心唐突,何况她要跟萧相谈些事,所以并没有允许。
“总有机会的,不急于一时。”萧太清道。
仆人送了茶上来,两人各喝了口,萧太清说:“你这次着忙回来。还好皇上并未追究。太子殿下怎么说?”
“殿下也责怪我不该贸然回京。”
萧相感叹:“殿下当然要这么说,难道要夸奖你吗?纵容的你下次越发肆无忌惮。早知道如此,当初为什么非得赌气出去的?”
卫玉低下头,她哪里知道会这样,哪里知道良妃会出事?如果早知如此也不至于选择往外走了。
毕竟她往外走的时候是打定了不回来的主意。
萧太清见她不回答就说:“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安分分的吧。既是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
卫玉抬头:“老师,我想不通为什么良妃娘娘忽然……”
萧太清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她。
卫玉噤声。萧相道:“你才回来就说这些话,是真不怕惹祸,就算你不怕。你也总该为太子着想。”
“我是因为老师不是别人,才问的。”
萧相一笑:“你就不怕给我惹祸?”
他其实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继续说:“其实自从娘娘出事后,太子的意思我也看出了几分。我也曾劝过。但是太子再怎么沉着睿智,果决英明,他到底还是年青,心气烈,难以克制。”萧太清语重心长地:“这样说吧,就算娘娘是有个什么万一。但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忍一时风平浪静。”
“老师……”卫玉不敢苟同。
萧太清了然的看着卫玉:“你跟他一样想法是不是?但如果现在追究,很可能引发不测的变故。但凡殿下的位置坐的牢靠,要查看起来也就容易的多。”
内宫的事,嫌疑人自然也在内宫,而能伤害良妃的,多半是良妃之上的那些人。
不管哪一个,都牵扯不得。
卫玉觉得萧相说的有道理,但是却过不了心上那一关。
她道:“那毕竟是殿下的母妃。殿下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萧太清笑了笑。卫玉觉得他笑的有点儿古怪:“老师,我说错了吗?”
“你当然错了。”萧相的脸色慢慢肃然:“太子殿下是注定要成为九五至尊的人。你难道没听说过——“孤家寡人”四个字?皇室之内,有什么亲情。”
卫玉悚然。
心里突然间想起来那一世的李星渊,当他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中,用深不可测的双眸打量脚下,那明明白白的就是“孤家寡人”,生人勿近,有哪里可以谈什么亲情温情可言?
可是那时候的皇帝李星渊跟现在的太子殿下,还是有区别的,暂且无法将他们彻底合在一起。
就好像那时的宿雪怀跟现在的小九爷,也总是在卫玉的心里混淆。
萧相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太子是注定要走上那条路的。”
“我知道。”卫玉黯然。
“你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萧太清又饮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卫玉,看她怔然,萧相道:“之前我劝你到太子的后宫去。你不肯,其实那也是为师的一番苦心。”
卫玉不懂。
“太子殿下迟早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你如果是他的臣子,再怎么是殿下的心腹也好,终究也会有被疏远的一日。如果你成了太子的枕边人,就算再怎么疏远也好,也不至于到相害的地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不过是想给你铺一条全身而退的路而已。”
卫玉沉默。
萧太清道:“这次你选择出京去,我虽然反对,但是你既然义无反顾。那也罢了。唯独希望你能保住性命,就算在外面三年,五年或者永远不回来,只要还活着就行,可偏偏又回来了。既然回来了,你就该想好该如何面对太子殿下。我言尽于此。”
其实卫玉今天来相府,并不仅仅是要见萧相。她想见的是萧亦茹。
或者说她是想通过萧亦茹见到萧亦莲——昭王殿下的侧妃。
之所以要见萧亦莲,正是因为要查良妃之死,要查内宫的事自然要接近宫内之人,卫玉进不了皇宫,而在外头这里,最接近宫中的除了靖王,就只有昭王府。
可是听了萧太清这一番叮嘱,卫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萧亦茹出来找他的时候,也跟着到了里间,只跟夫人又说了半晌话。
临别,萧亦茹叮嘱卫玉:“听说那个宿小将军生得貌美,下回一定带来给我瞧瞧。”
卫玉笑道:“为什么要瞧人家?”
萧亦茹道:“我见过的将军都膀大腰圆相貌彪悍的,可从没见过小将军。书里说的小将军银面朱唇,英气勃勃,我一直都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要是真有这样的人,自然要见上一见。”
卫玉哈哈一笑:“你又看闲书。”
萧亦茹吐吐舌头:“整天学什么女红看什么女德要闷死人的。不看看闲书如何解闷儿。你答不答应带人来给我看?”
卫玉想了想:“据我所知,昭王殿下也想请他过去。要是定下日子了,你也去王府,当然就见着了。”
萧亦茹喜欢的直拍手。
卫玉乘轿,想要先回东宫。
走到半路,有人跑来拦住:“轿子里可是卫巡检吗?”
卫玉撩起帘子:“是我,什么事?”
那人却是顺天府衙门的差役,忙行礼道:“您没事儿么?刚才东宫的一个小公公说,有人把宿小将军骗走了。不知带到哪里去了,恐怕有危险。”
卫玉头都要探出来:“什么?是谁骗走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人,不过根据那小太监的口供,那些人说借口是卫巡检出了事,所以带小将军去救您了。”
卫玉窒息。
她赶紧下了轿子,让顺天府的人速去步兵衙门通报,命各处巡逻的差役留心,一有发现立刻来告诉。
不多时,东宫的小太监赶来,正是小安子。
小安子满脸惶恐,看见卫玉赶忙扑上来:“玉哥儿……”
卫玉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小安子说:“我本来领着宿小将军四处闲逛,就走到前头博古斋的地方,忽然有一个人跑来说是卫巡检被人伏击,情形危险。小将军一听就着急起来,让那人带路。我拦都拦不住。追了十几步人就不见了。”
才说完,步兵衙门那有人有来报信,说是在锣鼓巷发现了几具尸首。
卫玉听见尸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小安子也尖着嗓子问:“宿小将军呢?”
卫玉早拉了一匹马过来,打马往前狂奔,一刻多钟到了锣鼓巷,那里被步兵衙门的人封住了,顺天府的差人也在场,听见马蹄声响,都转头看来。
卫玉跳下地,就听有人道:“这不是卫巡检么?这次又是来抢案子的?”
原来是顺天府的老对头丁羿丁捕头,卫玉不睬:“尸首呢?”
丁羿往身后巷子里看了眼,卫玉一撩袍子向内跑去。
丁捕头身后一个差役铁青着脸,一副心有余悸之态,问:“捕头,难道又要让给御史台?”
“呸,刚才不叫你去看你偏逞强,吓出这个神头鬼脸的样儿,”丁羿啐了口:“你以为这是什么宝贝疙瘩要抢?上回老子是受人所托不得不去……这次、”他抱臂回头看着卫玉奔去的方向:“上次只跟郑府丞有关,这次却是东宫……我又不是铜头铁脑三十六变的孙猴子,这种出力不讨好还可能掉脑袋的差,谁爱办谁办吧!”
第 78 章
巷子里遍地狼藉, 惨不忍睹,让人误以为是到了什么修罗地狱。
两侧的墙壁上鲜血淋漓,混杂着一些说不出是什么的黏糊糊的东西。
但当看到地上那个头破血流、缺了半边脑袋的家伙, 才大约能猜出那多半是脑浆。
另外一边儿的地上倒着一人,躺在一大团的血泊之中, 细看才察觉原来他的腰间被一刀斩过, 仿佛是被拦腰斩断了的伤势, 煞是惊人。
除了这两人之外, 还有一人左眼血糊糊的, 上面戳着个什么, 他的脑袋姿势极为怪异,不明所以的人靠近了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此人的脖子竟被硬生生的扭转过来,看着仿佛是一张脸突兀地长在后背上, 这得亏是在白天,要是在晚间肯定是要吓死人。
卫玉起初也没看清, 不小心走近了些, 她猛然捂住嘴。
但很快, 她的目光停在那人眼窝里戳着的物件上,那东西怪模怪样,看着眼熟,卫玉正想去拔下来,步兵衙门的张统领闻讯赶来。
乍然见现场如此情形,张尔赟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他小心避开地上的血渍, 打量那些可怖的尸首,“怎么弄成这样, 难道是炮仗放的不够,年兽被放出来了?”
卫玉听见他这会儿还能玩笑,暗自佩服。
她心中却是翻翻腾腾,一时间说不了话。
张尔赟一眼看见她,赶忙过来:“你又怎么来了?”
卫玉勉强镇定:“我恰巧把这周围路过,听见出了事就过来看看。”
张统领感慨:“恰巧?你偏偏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也难为你了,不怕做噩梦。”
这时候现场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事可能跟宿九曜有关,卫玉也不便说。
而现场如此惨烈,但卫玉一看,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一定是小九所为。
他一定是遇到了极其危险的情形,才会下手如此不留情。
唯一让卫玉欣慰的是这些尸首里没有小九,但同时这也是让她担心的原因。
宿九曜不在这里,那他在哪儿?
“这儿难看的很,你还是赶紧离开吧。”张尔赟见她脸色不好,体贴的劝说。
卫玉抬头:“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张统领眉头紧锁,再度上前挨个打量了会儿,说:“这些人好像都是练家子。”他望着地上的那把凶器,血淋淋的大刀:“这种朴刀在京内是禁用之物,除非是兵马司等衙门专用,如今居然出现在此处,还有这里散落的两件暗器……无不说明,动手的应该是那些无法无天的江湖人。”
卫玉点点头:“能认出他们是什么身份吗?”
“这可难了。”张统领指着前方的缺了半边脑袋的尸首说:“你瞧那脸都没有啦,还有这个,也看不出来……”
望着那脑袋被扭到背上的尸首,连张统领也看不下去:“到底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这些江湖人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么大的阵仗,叫我说多半儿是寻仇。”
卫玉俯身,想把那人眼窝内的东西拔了出来,没想到力气不够。
张统领道:“我来。”用了几分力气,才总算抽出:“啧,这是什么?”
起初卫玉也没认出,毕竟另一端都被血浸透,只凭着露在外头的一节……
“是个泥人儿。”卫玉喃喃。
“泥人?是小孩儿玩的东西?”张统领诧异,看看手中血泥人又看看地上的尸首,匪夷所思:“怎么……是这个?”
卫玉暗暗吁了口气:“让画师来,看清楚他们的脸,先画出图像。”
张统领越发吃惊:“真的要这么做么?如果是江湖人士互相殴斗的话,那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只做样子查一查就行了,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毕竟谁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下这样的死手呢,他们自有个武林盟,自会处置,何必掺和?”
“听我的。”
张尔赟看卫玉脸色郑重,只得答应说好。
这些血腥气太重了。卫玉拿出帕子掩着口又问:“这些人既然是江湖客,看似又不是京城的人,他们从外地来的话,京城之中四大帮派的人应该会知道吧?”
张统领惊:“你想干什么?可不要去戳马蜂窝。”
卫玉不语,走出巷子,小安子就站在巷子口等她,本来要入内又不敢。
迎着卫玉,小安子低声道:“玉哥儿,小九爷……”
卫玉摇头,示意他不要做声。
又往旁边走开两步,小安子拉住她袖子:“刚才张统领拿的那个东西……”
卫玉看向他,小安子惶惶然道:“我、我认出来,是小九爷先前买的。我当时还奇怪他为什么要买这孩子玩儿的东西。”
小孩儿玩的,自然是给孩子。
卫玉料到小九必定是要给长怀县的飞廉等孩童买点东西。
可惜。
京城内的四大帮派,分别是八骏院,章台会,石门会馆,达通赌坊。
卫玉命人将这四帮的掌事带到御史台。
这四大帮平时彼此通气,来的路上便已经明白是为何被传,当然也知道了该如何应对。
不管卫玉如何询问,四个人都说不知道。
场面僵持,卫玉扫过在场四位,忽然起身道:“请徐掌门随我进来说话。”
八骏院的徐掌门见她点名,当即起身,回头看了其他三人一眼,跟卫玉进内。
到了内厅,徐掌门问道:“卫巡检,不知何故?”
卫玉将自现场所得的那两支暗器拍在桌上:“徐掌门,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是老江湖人了,又是四大帮首领,我不信你丝毫都都不认得此物。”
八骏院是习武道场,号称弟子两千,徐掌门自是经验丰富,他有恃无恐地说道:“卫巡检,该说的我在外头都说了,确实不认得。再说老朽专心教导弟子,早不管江湖事了。”
卫玉道:“好,你如果不说,我便叫人查封武馆,徐掌门你一天不说,那就一天天耗下去。”
徐掌门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卫巡检手段高明,无所不能,谁不知道你是东宫的人,你要处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谁能抗拒?”
“徐掌门你可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哪家的平民百姓底下有两千弟子,哪家的平民百姓号称京城四大帮之首?”
“那不过是些虚头而已。”
“我不管什么虚头不虚头。现在已经有三个人死了,我请掌门到这里就一定要问出线索。”
徐掌门哼道:“别说是三个人死了,就算是一百个,一千个,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参与其中。”
“徐掌门,识时务者为俊杰。”
“卫巡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还是别为难我啦。”
“我提醒一句。你不说自然有人说,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别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徐掌门对上卫玉的眼睛:“那好啊,卫巡检如此笃定的话,问别人就行了。”
卫玉眯起眼睛。
顺德府武林大会,阴差阳错,宿九曜得了武林盟主。
而随着卫玉南下,宿九曜明里暗里,出手教训了好几路江湖客。
虽然他不太管武林中的事情,但是因为见到了那种动不动劫掠残杀的行径,便定下了几条规矩。
严禁强贼们烧杀抢掠,尤其是伤及人命,如有犯规矩的,绝不轻饶。
这样一来自然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
宿九曜年轻,先前又不是混江湖的,当然会引发三山五岳豪杰们的不满。
尤其是有望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那几个,简直把他恨之入骨。
但一来宿九曜有朝廷的背书,二来有武当的关系,三来他也确实打赢了。那些人自然表面上不管如何,只能暗地里搅浑水使绊子。
宿九曜才进京中,按理说他在京内没有什么值得这样下死手的仇敌。
虽然说前日才得罪了靖王殿下,但是以靖王的为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下手。
至少不会这么赤。裸。裸的动手。毕竟小九也才面圣过,皇帝对他也格外喜爱。
所以卫玉怀疑对他不利的是江湖客。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宿九曜如今在哪里就更加难测了。
而在京内的武林人士动静,瞒不过四大派的眼线。
故而卫玉想从这京城四大帮派的口中得到线索。
偏偏这四方之人不约而同的咬紧牙关,不肯透露。
眼见徐掌门冥顽不灵,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卫玉一笑:“我知道其他的众人都以徐掌门马首是瞻,你觉得你不说,他们就更不会说对吗?”
徐掌门淡淡一笑。
“既然这样,徐掌门可以走了。”
徐掌门很意外,疑惑:“卫巡检……当真放我们走?”
卫玉笑道:“你可以走。他们还得留一阵子。”
“这是为什么?难道卫巡检觉着能从他们口中再问出什么来?”
“正好相反,我认为能从徐掌门口中问出什么来,只是徐掌门不肯告诉我。”
徐掌门挑了挑眉:“那我更不懂了。”
“你不需要懂,只管离开就是,请。”
卫玉竟然起身,陪着他往外走。
徐掌门疑惑的打量卫玉,他觉得卫玉一定不会这么轻易的让他走,此举必定大有深意,但是他想不通。
他飞快的在心中寻思,将声音放的和软了些:“卫巡检,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对……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如果告诉了你一定会有人不放过我。”
毕竟卫玉是东宫的人,他自是不敢得罪太狠,能弥补就弥补一点。
卫玉笑:“当然,我并不为难徐掌门,你请便。”
徐掌门虽然狐疑,态度却越发和气。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前厅,两个人都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徐掌门抬腿往外走去,才出了门,他忽然间止住。
外间除了有几个文书外,其他三家掌事也都在座,自然看清楚了这一幕。
三个人的眼神都变了。
徐掌门对上三人的目光,总算反应过来,他回头看向卫玉:“你……”
卫玉笑容里带几分欣赏:“总之多谢徐掌门配合,改日再跟你闲叙。”
徐掌门背上冷飕飕的:“我、我没……”
卫玉眼珠一转,一叠声道:“对对对,徐掌门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呵呵,您请回吧。”
她这简直是欲盖弥彰。
徐掌门脸色惨白,回头看那三派掌事,那三人正惊诧的望着他。
就算这些人不肯轻信,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只怕也信了七八成了。
毕竟徐掌柜单独进去一回,出来时就“其乐融融”了,还要放他回去……
徐掌门原先还着急要离开此处,但是现在叫他走,他也不敢走了。
“卫巡检,你……”他咬牙切齿,进退两难:“你简直要害死我。”
卫玉命人将那三位带走。
她收敛笑容,走近徐掌门:“杀手一共来了几个,是谁所派,剩下的有几人现在哪里?你最好快点儿说,不然以后追着你不放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那些杀手以及背后派出他们的人。你告诉我,我替你连根拔起,自然无事。”
徐掌门脸色颓然:“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卫玉冷道:“人总要选边站的。就看徐掌门要选哪一边了,我如果是你,就好汉不吃眼前亏。”
徐掌门长叹了声:“据我所知,只剩下一个人了。他在……”
根据徐掌门的供述,卫玉带人赶去西城。
找到杀手的藏身之地,踹门而入,却只看到奄奄一息的一名刺客。
张尔赟带人四处搜查,卫玉将那刺客一把揪起来:“小九呢?”
那杀手已经濒死,眼珠有点僵地动了动,嘴角一扯。
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回答还是不能回答,卫玉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快说,宿九曜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刺客显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被她挥了一巴掌,稍微有点儿清醒。
定睛看了卫玉一会儿,才喃喃的说:“螳螂……捕蝉……”还没说完,头一歪。
张尔赟在屋内没找到人,从后走上前来细看那人身上的伤口,又翻开他的手看了看虎口上的茧子。
“这人的致命伤是被利器所伤,看地上的血量,应该不是在巷子里就伤着的。他是箱子里使大刀那人。”
死在巷子中的那三个人,一个是甩在墙上活生生撞死的,另一个是被戳瞎了眼睛,扭断脖子。
唯一死在利器之下的那人——凶器朴刀也扔在了旁边,除了那把带血的刀外,还有几枚暗器而已。
事后,从瞎眼的那人身上搜出了相同的暗器,而根据张尔赟的分析,用刀的那位并不在现场。
因为现场中被刀伤的那人擅长的是拳法,从他手上的茧子和异与常人的拳头形状就能看出。而被摔到墙上而死的那人擅长的是腿法,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被人擒住了脚踝,用力甩在墙上,脑浆迸裂而死。
张统领的分析其实跟卫玉的猜测不谋而合。
这几个人显然是冲着宿九曜来的,而小九爷身上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所以才用那泥人将对方一击致命。
那把刀,也是他夺了对方的……或者是借力打力,以刀杀了对方的人。
总之他杀了那三人后,不知为何离开了现场——许是追杀剩下之人,又许是当时就受了伤,被人追杀。
而此刻这杀手身边并没有兵器,这样推断,伤他的自然是除了小九之外的其他人。
所以他临死才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卫玉心底才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她叫张统领命人挨家挨户的问,问清楚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动,经过的车,车辆,人马都要问清楚。
张尔赟起身去了。
卫玉看着面前那死尸:假如他们自认为是螳螂的话,那谁是黄雀?
除了那些想要宿九曜性命的江湖人,还有谁会不容小九。
卫玉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就在她惊心动魄之时,阿芒进内,原来是剑雪来了。
剑雪拉着卫玉:“殿下让我来问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听说你调动了步兵衙门的人。”
卫玉来不及解释,赶紧把张统领叫起来,让他派人去靖王殿下府周围打听看看——案发之时王府是否有任何异动,以及靖王殿下现在在何处。
张统领脸色煞白,意识到不妥:“什么?你怀疑这件事跟靖王殿下也有关。”
剑雪愕然:“胡闹,难不成又要像上次处理范太保案子一样?不可轻举妄动。”
“小九可能出事了。”卫玉冲口而出。
剑雪大惊:“什么?怎么可能?”
卫玉道:“要追杀他的那些江湖人都被他反杀了,我找到的最后这个留下了一句遗言,说是什么螳螂捕蝉……小九在京内没有别的敌人,也许是我病急乱投医,但是我不想错过这个可能,我只怕时间越拖延越对小九不利,先前围攻他的四个人都是高手,他一定受了伤。如果这时候又有不测……”
剑雪眼神闪烁,听到最后她决然说:“那就让我去。我潜入王府看看,假如被他们发现了,你就说不认得我,我也不会承认我是东宫的人。”
卫玉虽然感激,但却知道她是唯太子之命而听的人:“你这样做,殿下只怕不高兴。”
剑雪垂眸:“那我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九落难而不理。只要他能平安无事,殿下如何惩治,我都认了。”
她说了这两句后却又轻松一笑:“谁叫我吃过他做的饭呢,就算是……报答吧。”
张统领在旁边心惊肉跳,不知道如何是好。
卫玉对他说:“这件事你不必插手了,你也当从没听见我们的话就是。”
张尔赟欲言又止。
卫玉只带了阿芒,正欲回御史台,却有个小童跑来:“是卫巡检吗?有人想见你。”
要见卫玉的是章台会的当家戴三娘。
章台会顾名思义,是青楼的雅称,虽然人人都瞧不起青楼风尘地方。但不可讳言,若论打探消息,眼线众多,青楼也算是得天独厚。
小小酒肆内,戴三娘隔着帘子,轻声道:“难得卫巡检肯来见我。还以为你嫌弃不愿。”
卫玉道:“三娘是有事相告,我岂敢不来?”
戴三娘笑了两声:“你猜的却准。不过看着你先前把徐老大弄得那样狼狈,我告诉你也无妨。”
卫玉屏息。
戴三娘道:“听说换了新的武林盟主,还是个少年,我也甚是惊讶。又听说他在南边儿教训了好几路的山贼水匪,好些人都说他年少不知轻重,才上任就得罪人,迟早晚不知道怎么死呢……卫巡检别见怪,这些都是他们在楼里说的话,说的人多了去了。”
卫玉不语。
“不过也有为他说话的。”戴三娘继续道:“毕竟帮派里的不都是些为非作歹之徒,也有好些苦出身的。”
卫玉道:“小九爷所做,问心无愧罢了,公道自在人心。”
戴三娘点点头:“我虽然没见过那位宿九爷,但是知道他在豫州那里打了胜仗是有军功的。再加上他在南边儿行侠仗义,我觉得这种人的人品绝对不差……你想问什么?但凡是我知道的一定会告诉你。”
“有没有人看见他?或知道他的行踪。”
“据我所知没有。”
卫玉的心一沉,想了想又问:“那案发的时候,京内各处有没有什么异动?”
“你指的是哪里的动静?”
“比如,城门口或者是靖王府。”
戴三娘沉默,然后说道:“巧得很,半个时辰之前听说靖王殿下出城去了。”
卫玉屏住呼吸:“去了哪里?”
戴三娘看她:“卫巡检是东宫的人。你总该知道靖王殿下在城外有几处别院吧。”
卫玉的心砰砰乱跳,知道可以到此为止了。
她缓缓站起身:“三娘今日之恩,卫玉铭感在心。”
“不必,”戴三娘摆手:“我并不想参与这种事。不过……如果能帮得上卫巡检,也是我的荣幸。”
卫玉一怔。
戴三娘道:“你真以为我愿意回答你的问题是因为小九爷。却不知道我是冲着你卫巡检来的——还记得先前你办教坊司那件案子吗?为了一个堕入风尘的女子,你不惜得罪京城权贵,还因而几乎遭贬,三娘心里佩服。”
卫玉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这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深吸了一口气,卫玉拱手:“多谢。”
她说完这句,拔腿往外疾步而行。
中途,太子派了人来叫卫玉回去。卫玉本来想回东宫向太子表明这件事,或者商议讨教对策。
可又一想,还是打发了来的小太监,又让随行的差役自行回衙门,她只带了阿芒一个人出城。
靖王殿下在城外有好几处别院。
李司遖是个好寻欢作乐的人,城外的祈晏山,八里庄,玉清河三处都有歇脚的地方。
卫玉就近先去了八里庄,下马询问得知王爷并未来此。
她心急如焚,策马往前,竟到了一处岔路口。
往南是祈晏山,往东便是玉清河。
正在犹豫不决,就见祈晏山的路上,有几个人缓缓而来。
马车就要经过身边的时候,车帘子打开,里头有个人问:“卫巡检?”
卫玉本来正在猜测这马车是否跟靖王爷有关,看见帘子下的人,花容玉貌,赫然竟是宛箐。
卫玉心一跳:“原来是先生。”
宛箐嫣然一笑,问:“眼见天要黑了,卫巡检这是要上哪去?”
卫玉道:“说来巧了,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见见靖王殿下。”
宛箐笑道:“这可是稀奇,平常请您过去王府,你还不肯赏光呢。怎么巴巴的追出城来了?”
卫玉深呼吸:“王爷到底在哪儿?是在祈晏山的庄子,还是玉清河那里?还请告知。”
宛箐灵动的眼珠转了转,他并不回答,却说:“卫巡检你上回跟我说,如果为了报复而伤及无辜之人,那我就跟范赐没什么两样了?”
卫玉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时候说这些。
“我一直记得您说的话,”宛箐道:“你只问那个被引入歧途的孩子在经历了磨难之后,会不会恨那个罪魁祸首,但是你却没有问在走入歧途之后,他还会不会是当初的那个孩子。”
卫玉看他竟回忆过往,有点儿着急。
宛箐仿佛没看出来一样:“也许那孩子早死了,也许他真的变成了跟范赐等一样的人,在遭遇了那些之后,什么无辜不无辜的?一切都该死!没有无辜者。”
卫玉只能打断他:“宛箐先生,我并不是逼你,只是希望别把事情弄得无法开交,到毫无挽回的余地。请你务必告诉我,王爷在哪里?”
宛箐掩口:“你的胆子可真大呀,卫巡检,是太子殿下太宠你了吗?你就这么信心十足的觉着你能拦住殿下?”
“不能拦也要拦。”
“那么关心那孩子啊。”宛箐看着卫玉决然的神色,面上仿佛闪过了一点暗色。
他这一句话显然透露了他是知情的。而小九的失踪一定跟靖王有关。
卫玉的瞳孔收缩。
找了这半天,她的担心已经无以附加,见宛箐竟然轻描淡写,卫玉俯身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听我说,”她倾身盯着那张柔媚的脸,道:“小九要是有个万一,我绝不会放过靖王,包括你……他到底在哪儿?快说!”
宛箐仰头看着她,丝毫没有反抗,甚至笑了笑:“哦……那你去祈晏山庄吧。”
他刚才来的正是这条路。
卫玉赶紧放开他,打马带着阿芒向着祈晏山的南路而去,
此时天就要黑了,黄昏降临。路上有些雾气蒙蒙。
路的两侧,苍黑色的柳条垂地,像是用笔画出来的屏障。泥地上仿佛落了一层雪白的霜,马蹄踩落,泥霜四溅。
才跑出十数步,卫玉心头一动,她急忙勒住缰绳,回头看宛箐。
马车并没有走开,淡淡的暗影中宛箐正在凝视着她,目光之中意味不明。见卫玉停了,他略显得意外。
四目相对,卫玉忖度片刻,把牙一咬。
她调转马头,重新转了回来。
车中,宛箐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卫巡检?耽误了的话,可就来不及了。”
卫玉没有回答,而只是深深地凝视宛箐的双眼。
那双灵动的眸子微微收缩。
最终卫玉没有说话,只是一挥马鞭,往东边玉清河的路上奔去。
背后,宛箐趴在车窗边上,怅然若失。
耳听的马蹄声远去,眼前的背影也看不清楚了,宛箐喃喃道:“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我可是为了你好啊。”
他惆怅地望着即将黑下来的天色。天空中有几只寒鸦飞快的掠过。
“凭什么他就……”宛箐语焉不详地,只长长的吁了口气,口中呵出的气化成一阵白雾,慢慢的消散殆尽。
玉清河,靖王别院。
卫玉翻身跳下地,阿芒已经先一步上去敲门。
里头门房听见动静,隔着门,不耐烦地喝问:“什么人?”
阿芒回头看了卫玉一眼,大声回答:“御史台卫巡检,有事来见靖王殿下。”
里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说稍等。
大概是一刻钟左右,大门从内打开。
卫玉进门之时才发现,在旁边的门房中坐了大概有十几个王府的亲卫,每个都腰间带刀。
看见她跟阿芒入内,那些侍卫纷纷转头,一个个虎视眈眈。
卫玉跟着内院的侍从向内而行,在第一重门的时候,那侍从道:“卫巡检,王爷有命,只容您自己前去。你这位侍从还请留在外间。”
卫玉咽了口唾液:“阿芒你先等在这里。”
阿芒着急:“玉哥儿,我得跟着你。”
卫玉一摇头:“别冲撞了殿下。你好生等着。”暗暗冲阿芒使了个眼色。
如是又走了有半刻钟,终于到了靖王起居所在。
卫玉站在门口,稍微迟疑,那侍从已经退下了。
只听里头道:“今日是吹的哪阵风?竟然把玉儿吹到本王跟前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卫玉迈步进内。
靖王李司遖缓步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身着一袭丝缎长衫,极其单薄,行动时可见躯体轮廓,外头只松松的披了件厚的狐裘,脸色似乎微红。
卫玉才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怪异的香味儿,顿时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卫玉俯身:“参见王爷。”
靖王目光烁烁然,打量她的举止,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怎么了?巴巴的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单纯的是想本王了?”
卫玉抬头:“有人说王爷传了宿九曜来别院,臣因为有一事须要找他料理,还请王爷让他出来,我带他回去。”
李司遖眼神一变:“哦?谁说他在我这里?”
“自然是有目击者。”
李司遖冷笑起来:“是吗?那么那个人想必是看错了吧。”
“我已经在这里了,请王爷务必让宿九曜出来。”
靖王的脸上露出一点恼怒,他暗中磨了磨牙,哼道:“是本王忘记了……先前他确实是在这里。可是在你来之前他已经走了。”
卫玉哪里会相信这搪塞的话:“王爷!”
李司遖变了脸:“卫玉!本王是看在太子的面上才容你进来的,你可不要过于放肆,要知道本王可不是太子,不会一味的纵容你。再敢放肆连你也走不了。”
卫玉咬唇:“王爷说’连’卫玉也走不了?”
靖王露了破绽,却笑道:“你倒是很会咬文嚼字,不过你也不必怕。先前本王想让你到我这边儿,这话可还有效。只要你肯,让本王开心,本王自然什么事也愿意答应你。”
卫玉暗暗握拳。
“你既然不愿意,那就不要来打扰本王,送客。”李司遖冷然说罢,拂袖欲走。
“王爷……”卫玉唤了声,抬眸看向靖王:“若、若我愿意的话,你是否可以……让宿九曜离开?”
她换了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好像生怕惹靖王生气,笑容里透出了一点讨好。
李司遖微微眯起眼睛,怦然心动,打量着她温润的脸色,俊美风流的眉眼,一时色授魂与。
不由说道:“假如你肯应了本王,当然可以让他走。”
“那王爷就是承认小九在这里。”卫玉盯着他。
靖王一梗,此时要改口未免显得太没品格。
只可恨卫玉太狡黠,他心里越发的痒,心思转动,忽然间生出一个主意来,只觉着有趣。
“不错啊,他确实在我这里,竟然瞒不过你。你想见他吗?想见他就跟本王来吧。”
卫玉意外。
虽然觉得靖王答应的太过痛快,仿佛有什么猫腻,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儿看到小九,确认他安然无恙的。
欠身,卫玉道:“多谢王爷。”
“不用谢。”靖王笑的有些怪异,“待会儿你还要更谢本王呢。”
李司遖领着卫玉向内,越过屏风,穿过一处甬道,停在后院一间房子跟前。
指了指房门:“小九儿就在这里。你要不要见他?”
卫玉看向靖王的眼,确信他并没有说谎。
靖王道:“去啊,等什么?”
他越是如此“大方”,越让卫玉忐忑。
咬牙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又是一股奇香。
卫玉脚步顿住,靖王却抱着双手,笑的不怀好意:“里头有老虎会吃你吗?还是说你怕小九儿吃了你?”
“小九!”卫玉把心一横,迈步入内。
身后似乎是门响,卫玉正要回头看,耳畔却响起了一声熟悉的闷哼。
她想也不想,快步入内。
眼前帘幕低垂,卫玉焦急,循声将重重帘子胡乱撩开,终于见前方地上,是宿九曜蜷缩着身子。
“九爷!”卫玉冲上前将他扶住,刚一碰到宿九曜,只觉得手指间的肌肤滚~烫。
卫玉正觉惊心,谁知小九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脖子。
第 79 章
卫玉还来不及出声, 人已经被捏住了脖子。
在一瞬间她已经窒息,只觉着身体也被提了起来似的,身不由己头向上仰。
她睁大双眼看向面前的小九爷, 只见宿九曜身上额头上带着血,鲜血顺着眉端滑到眼睛旁边, 两只眼睛好像染了血似的, 红的骇人, 看着极陌生, 简直不像素日的小九爷。
“小……”卫玉发不出声响。
他在用力, 出手不留情。
她甚至能听见颈骨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 极度的恐惧让卫玉拼命挤出一点声音:“小九、是我……”
但是她的声音沙哑细微,完全不像她平常说话的响动。
卫玉怀疑这样是否有用。
喉头格格作响,眼睛涨的生疼,卫玉自己也觉得绝望。
但是令人震惊的是,在卫玉叫出了那一声之后, 感觉颈间的掌力的确稍稍放松了一些。
犹如绝境之中见到一线生机,卫玉丝毫也不敢迟疑, 立即叫道:“九爷!清醒些……”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手心却湿漉漉的, 卫玉垂眸, 隐约看见了一抹殷红,那是血。
是宿九曜受了伤流的血。
卫玉心一紧:“九……”她尽量让自己镇定,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放、快放开我……”
但面前宿九曜的眼神懵懂而茫然,两颊微红,呼吸急促,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松开……”卫玉咳嗽了声。
像是有了点意识, 宿九曜手一松。
卫玉身子一软,几乎倒地。
而与此同时, 宿九曜却靠近过来。
卫玉一愣,勉强撑住,抬头看他。
却见宿九曜微微歪头,仿佛在打量卫玉,又好像根本没看她。
他半眯着眼睛,似乎在轻嗅什么。
卫玉毛骨悚然,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此刻的少年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迷了路的猛兽,正在闻着面前的猎物,分辨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食物,值不值得咬上一口。
卫玉一惊,想到刚才他在自己脖子上掐落的感觉,恐惧重又袭来。
她猜到小九这会儿神志不清,生怕自己又被误伤。
“小九、九爷,”卫玉忍着脖子上的痛,轻声叫道:“你看清楚,是我,我是卫玉。”
宿九曜一顿。
卫玉见他动作略停,便向着他笑笑:“小九……”
才张口,少年已经扑上前,这样一撞,推的卫玉步步后退。
她身后是垂落的帘幕,卫玉踉跄着,站立不稳,少年却伸手一抄,揽住了她的后腰。
卫玉惊魂未定,急忙再看宿九曜,他整个人已经靠了过来。
宿九曜微微垂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卫玉眨了眨眼,见他好像没有要再动手的意思,便咽了口气,安抚道:“没事了小九,是我在这里。我带你回去。”
“回去……”他喃喃的跟着重复了一声。就好像他不晓得卫玉这话的意思。
“是,我……”
卫玉还未说完,便感觉少年蹭近了一步。
他几乎把她压在了墙壁上,后退无路。
“喂……”卫玉叫了声,目光一动,停了口。
原来卫玉忽地发现,有血从宿九曜的肩头渗出来,沿着手肘,滴滴答答。
卫玉心惊,他果然受伤颇重。
可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让卫玉担心的是宿九曜此刻的状态。
想起先前闻到的靖王殿下身上的香气,卫玉知道小九爷多半是中了迷/药。
先前在湘洲的时候,她也有过这般不幸经历,所以很知道那种难以自拔,十分煎熬的滋味。
但或许是靖王殿下所用的药更胜一筹,又或者是因为小九受了伤的缘故。
此刻的宿九曜好像完全迷糊了。
他确实没有再出手伤害卫玉,但是他的行为十分怪异。
少年将脸埋在卫玉的肩头,轻轻地嗅着,仿佛是沉醉于什么诱人花香,欲罢不能。
起初隔着衣裳,倒是还不觉得什么。但突然他无师自通,不知是唇还是脸,竟蹭到了卫玉的脖颈上。
他的身上极热,脸上也是,肌肤碰的肌肤,让卫玉猛的打了个哆嗦。
卫玉咬着唇,低声道:“小九!”手摁住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推开。
少年却嗯了声,似是而非,察觉她的反抗,单臂在她的腰上。用力一箍。
卫玉闷哼了声,身不由己的被他抱的牢牢的。
两个紧紧贴在一块儿,严丝合缝,他额头的血都蹭在了她的脸上颈间,以及领口各处,一塌糊涂,看起来就好像她被咬伤渗出血来似的。
但好像是因为无法满足,小九索性咬住卫玉的领口,就如同猛兽撕咬猎物般,用力一扯。
然后把脸埋在了她的脖颈处,
“你别……”卫玉惊叫了声,尽量往后挣脱。
忽然她一震,原来小九的嘴唇沿着颈间向下,几乎到了锁骨处。
他好像已不满足于轻嗅,张口,竟真的咬了下去。
卫玉窒息。
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些微刺痛。
虽不至于受伤,但这感觉却着实叫人悚然。
“干什么!”卫玉壮胆,胡乱地推了他几下。
宿九曜懵懵懂懂的抬头看了看她,嘴唇蠕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卫玉惊心动魄,正不知何以为继,只听隔壁有个声音笑道:“玉儿,这孩子很不服管教,先前还差点儿伤了本王。既然这样,我就想给你一个好儿……索性让你先尝尝滋味,你可要小心,别让他真要了你的小命儿。”
那自然是靖王殿下的声音,满是不怀好意。
“王爷你……你对他干了什么?”卫玉闭了闭双眼。
“本王自是好心好意地从那些宵小手中救了他,要为他疗伤而已……谁知道这小崽子不领情……自己又吃错了药,哈……”
卫玉当然不信这番说辞。
靖王才没有这样好心,多半是趁着小九爷跟那些杀手拼的两败俱伤,他才趁机下了手。
然而就在跟靖王说话的这段时候,卫玉只觉着那怪异的香越发浓郁。
眼前宿九曜的脸忽地有些模糊不清。
隐隐只听见靖王的笑声:“玉儿,好好受用吧。真可惜太子没能前来,要是他看到这副情形,我可真想象不到他的脸色将会是何等精彩?”
在隔壁房间中,靖王李思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透过特质的壁孔,向内窥视。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靖王屏住呼吸,不悦地回头:“什么事?”
门外的人道:“王爷,跟随卫巡检来的那个汉子在外头嚷嚷,说要见卫巡检。眼见要闹起来了。”
靖王脸色一沉,骂道:“混账东西,这点小事也来禀报,难道连他一个人都奈何不了?”
门口的侍卫领命离开。
靖王转头,迫不及待重新看过去。
卫玉眼前一阵模糊,感觉少年呼出的气息喷在脸颊上,一直向下蔓延。
浑身都开始发热。
他靠的那么近,近的足以让卫玉感知,他身上发生的异常。
少年的手好像也在动,毫无章法,四处逡巡,带着一种叫卫玉熟悉的莽撞。
刹那间,卫玉几乎梦回那一世。
“别急,九爷……现在不……”
卫玉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定睛看向他。
这孩子虽然还不到跟她成亲的那个年纪,却已经有些惊人。
如今更被药力催动,恐怕已经熬不住了。
卫玉本来就难哄住他,何况自己的情形也不妙。
“小九,你清醒些,再撑一撑……”她艰难地,试图保持清醒。
耳畔是宿九曜的低语。
卫玉起初没听清。
直到他又靠近耳边:“难受、我……”还没有说完,他猛然一口咬住她的耳垂。
炽热而湿润的唇含过来,带着一点点疼,让卫玉灵魂出窍。
卫玉没忍住,低呼出声:“九爷!”
眼见里间两个人已经难舍难分。
隐隐约约能听见那些被欲念所催,煎熬至极发出的缱绻响动。
靖王李司遖口干舌燥,浑身微微发抖。
他目不转睛盯着里间,呼吸都开始急促。
正看的情难自己,躁动不堪,外头重又响起了敲门声。
靖王没理会,那人又敲了两下,靖王怒吼:“滚!”
门外的人有点儿焦急,虽然害怕,却还是不得不说:“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起初靖王竟没有听入心。
那人不得不提高声音:“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什么?”
“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侯王爷。 ”
李司遖如梦初醒,猛然回头:“真的是太子……来了吗?”
“千真万确。”
靖王眉头紧锁,看看自己身上。
外间道:“殿下来的很急……王爷还是快去看看吧。”
最终靖王低声骂了几句,去桌上先吃了一杯茶,又拿起自己的裘衣披在身上。
开门往外走,才过院门,就见地上躺着几个人,靖王愕然:“怎么回事?”
那管事道:“就是之前的那傻大个儿,差点儿打进来。好不容易才拦住了。”
李思楠咬牙道:“没用的废物。”
外头堂中,太子殿下李星渊双手拢着披风,他并没有落座,就渊渟岳峙地站在厅内,神情冷漠。
在他身后,是崔公公,阿芒,剑雪,并四个东宫内卫。
眼见靖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太子殿下看向他,直截了当的问:“王兄,卫玉何在。”
“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跑到本王这里来找人。”李司遖哼了声:“难道我这里是失物招领的所在吗?”
太子面无表情:“王兄,卫玉到底在哪?”
靖王无视太子,一撩袍子坐在椅子上:“你也太无礼了,已经入夜,你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了?就算卫玉是你的人,那他也有结交朋友的权利。你管得着吗?”
李星渊深深呼吸,淡淡道:“王兄如果不说,那孤只能自己去找了。”
“你说什么?”靖王显然没料到太子会这样说,他震惊地看着李星渊,冷笑了声:“你敢。”
太子一抬手,身后的几名内卫立刻行动。
靖王没想到他说到做到,猛的站起身来:“给我站住!李星渊你也太目中无人了,你以为这是你的东宫?来人!”一声令下,门外的王府侍卫急忙冲了进来。
崔公公一惊,太子却不为所动。
他淡淡的环顾周围众人:“你们谁敢动手,便视同谋反。那个想死的只管来。”
李星渊几乎从来没有在靖王面前摆出太子的威风,此刻却当仁不让,锋芒毕露。
储君在前,王府那些侍卫们心中胆寒,竟没有一个敢冒然动手的。
靖王大怒:“李星渊,你欺人太甚!”
太子看向李司遖:“如果我的人安然无恙,我会向王兄致歉。如果卫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王兄才知道什么叫欺人太甚。”
“你、你……”靖王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名东宫内卫自屏风后闪出来。
太子一眼看见,当下不再理睬靖王,昂首快步向内走去。
阿芒本跟在太子身后,在刚才跟王府侍卫动手的时候,他身上也挂了彩,却浑然不在意。
此刻见侍卫们都站在前方门口,阿芒上前,用力一脚踹了过去。
门扇顿时被踹开,阿芒立刻就要冲进去,却给剑雪及时拦住了。
阿芒着急地问:“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身边人影有一晃,是太子殿下迈步走了进去。
太子环顾周围。
他屏住呼吸,先看见了地上的一件衣裳,那自然是他曾经给了卫玉的玄狐斗篷。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
垂落的帐幔随风微微摆动,室内寂静,只有帘幕后有细微的怪异声响传了出来。
李星渊牙关紧咬,往前几步,然后一把掀开眼前的帘帐。
眼前所见,让冷静自持的太子也不由色变。
卫玉半是趴在地上,眼神迷离。
在她身后,是那少年,单臂将卫玉揽主,姿态甚是狎昵。
他们两个都是衣衫不整,脸色潮红。
更加……空气之中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儿
太子的呼吸都乱了,眼中透出怒火。
然后他快步走向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卫玉的手,竟是硬生生将卫玉拽了过来。
卫玉猝不及防,恍惚看了他一眼:“殿下?”
她的发簪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发髻半偏,几乎散开,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什么。
李星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看了一眼旁边儿的小九爷。
少年已然有些昏沉,但察觉怀中的人被夺走,他抬头看向李星渊:“你……”
他猛然跃起,含糊不清地叫道:“还给我!”
有那么一刹那,李星渊几乎按捺不住那股浓烈的杀意。
就在宿九曜将动手之前,有一道身影从李星渊身后闪了出来。
剑雪出手如电,迅速点了宿九曜脑后的风府穴。
少年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剑雪及时将他揽住。
李星渊看着昏迷不醒的宿九曜,总算收回目光。
崔公公则把地上卫玉的斗篷捡起来:“殿下……”
太子用斗篷把卫玉裹住,抱起来往外走去。
出了门,就见靖王站在廊下,李司遖一脸无辜:“哟,这里是怎么了?”
太子止步,眼尾微微抽动。
靖王毫无察觉,煞有其事地说道:“先前是玉儿着急忙慌地来找小九儿,我索性就让他们两个在这儿见面了,怎么两个都……是睡了么?”
他故意把话说的模棱两可,语调却显而易见,这个“睡”自不是普通的睡。
崔公公有点担心太子。
李星渊把卫玉抱紧了些。
可靖王显然是意犹未尽,执意要火上浇油。他笑问:“怎么了三弟?你为何不言语?”
太子一声不响,玉面上泛出淡淡铁青。
靖王说:“本王看你好像不太高兴?其实玉儿跟小九交好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小九儿不惜抗命要去跟上玉儿,玉儿为了他又急急忙忙找到本王这里来……可见两个人一路上朝夕相处的,自是会情投意合,蜜里调油,谁也离不开谁的……你也不用吃醋。”
李星渊把卫玉交给身边儿的阿芒。
他转身走向靖王。
靖王意识到自己激怒了太子,但也不信太子当真敢如何,毕竟李星渊在他面前一向过分“温和”退让。
李司遖道:“怎么?”
冷不防李星渊挥手一拳打了过去,靖王猝不及防,被打的往旁边跌了出去。
李司遖疼的闷哼,捂着脸:“你、你敢动手?”
此刻靖王身边的那些侍卫纷纷冲了过来。
东宫的内卫们也立即在太子身旁,一触即发似的。
李星渊抬手制止,他冷冷的望着靖王:“孤打你是教训你。你又能怎样?”
靖王匪夷所思,叫道:“你……你不怕皇上……”
“你如果想去皇上面前告状,尽管去。我也不怕把今日的事情禀明皇上,要是皇上知道了你对宿九曜动手……我倒要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
靖王瞪着他,咬牙不语。
太子轻蔑地冷哼了声,转身带人离开。
出了靖王别院,崔公公回头看看:“殿下,这小九儿该怎么办?”
太子已经上了车轿,垂眸看着怀中的卫玉:“让剑雪去吧。”
二更君
太子当然看见了卫玉衣领上的血迹。
起初他吓了一跳, 以为卫玉受了伤,急忙拨开衣领,看了半天才发现, 并没有伤口。
但也并不是完好无损的。
因为李星渊在卫玉的锁骨跟颈间各处,看到了些许细微的红色印痕。
起初太子不知道是什么, 但是过了片刻, 李星渊反应过来。
当想通了的那一刻, 一股火儿从太子心底升腾。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卫玉的错, 大概也不是宿九曜的错。
罪魁祸首是靖王。
可因为目睹了小九抱着卫玉的那一幕, 他心里的愤怒、杀意, 简直就挥之不去。
不能接受。
同时,太子难以想象,假如自己今夜没有出城,事情将会如何收场?
嫉妒,后怕, 太子将卫玉抱在怀中,喃喃自语:“玉儿……”
想到小九先前那句“还给我”, 太子眼神一暗, 手上不由用了力。
卫玉在半昏半醒中, 闷哼了几声。
这在太子看来,就好像是回应了他似的,他将双臂放松了些,望着怀中的人,忍不住垂首。
犹豫了会儿,只在卫玉的眉心轻轻印了一记。
东宫。
卫玉醒来, 双眼盯着头顶。
她眨了眨眼,急忙一轱辘的爬了起身。
小太监听见动静跑进来, 一块儿进内的还有阿芒。
卫玉看见阿芒,放了心,即刻先问:“小九爷呢?”
阿芒正要问她怎么样,闻言只得先回答:“剑雪去照看他了。”
卫玉又觉着口干,茫然四顾:“我现在在东宫?”
“当然,”阿芒连连点头:“今儿多亏了太子殿下去的及时,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殿下带你出来的时候,你都昏过去了。”
卫玉有点窒息:“你说太子殿下去了靖王别院?”
“对呀,还是殿下亲自把你抱出那房间的呢,当时你跟小九爷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怎么都昏过去了?”阿芒有点好奇。
东宫这里知情的,无非是崔公公跟剑雪。
但没有人敢跟阿芒说那房间内发生了什么。
阿芒自个儿毫无头绪,竟对此一无所知。
卫玉的心惊跳,忽然后知后觉的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猛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
“这这是……谁给我换的衣裳?”她颤声问,几乎跳起来。
“怎么啦?当然是崔公公。”阿芒被她骤然提高的语调弄得变了脸色,也跟着紧张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崔公公?”卫玉慌里慌张,手都在发抖,赶紧解开外面的衣裳,才发现里衣没换。
这让她稍微松一口气。
阿芒解释:“你外面的那个衣裳上沾了好多血,所以崔公公给你换啦。”
卫玉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我想见见小九,他好了吗?”
“我不知道啊,他们没有回城。”阿芒回答。
“没回城?”卫玉愕然:“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阿芒抓抓头:“我没问,但是我知道是殿下的命令。总之,你不用担心啦。”
卫玉其实还是觉得脑中有些昏昏沉沉,叫阿芒去打了水,自己洗了脸。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卫玉知道太子一定还在忙,但她坐不住,出门往书房走去。
小书房中,不消说的灯火通明。
门口的小太监看见她来到,急忙向内禀告。
崔公公亲自迎了出来,打量她道:“怎么不多歇会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卫玉看着崔公公——他的脸色如常,丝毫的异样都没有。
这让她觉着崔公公是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
也许崔公公粗心大意,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可是这位老公公实际是个极其敏锐的人,难道真的丝毫察觉都没有?
卫玉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崔公公看她沉默,自己却笑了笑:“罢了,既然来了,到里边儿吧。你知道殿下多为你担心,先前才从宫里出来,听闻你风风火火的忙了一天,又跑到城外去,他就赶紧的带人出城,幸亏是出去了,不然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你呀,有事怎么不跟殿下商议就自作主张?”
之前东宫传卫玉回去,她本来是想回去跟太子商议对策。可转念一想,跟靖王对上指不定局面如何,如果跟太子通气,就等同于太子也知道此事。所以索性不回宫,是福是祸自己扛着就是。
可哪想到靖王手段竟是超乎想象的下作。
如今被抱怨,也不冤。
崔公公拉着卫玉的手到了里间。
长桌上一盏精致的蚕丝花鸟宫灯,略带珠光的灯影下,李星渊正在写字。
他坐的很端正,脊背挺直,手中的笔跟人一样。
柔和润泽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天生的俊美高贵之外,又见几分温和可亲。
卫玉看着这幕,忽然想起了那两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她望着太子的脸,出神。
正打量中,太子忽地抬头,目光相对,李星渊一笑:“怎么?只管呆看做什么,还不过来。”
卫玉才要行礼,闻言迈步走到桌子旁边儿:“殿下。”
太子放下笔,抬头看向她脸上:“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
“都、都挺好的,没有什么。”她有点支吾。
“实话实说,不许硬撑。”
“真不用……”
崔公公在旁道:“殿下先前叫御医给你看过了,说是……总之这几日要多吃些清淡的,蔬果之类。”
卫玉抓抓脸。
太子哼道:“你也知道,靖王那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了,难保会有些伤身体。你偏偏就爱去飞蛾扑火。”
卫玉窘然。
虽然后来她失去了神志,但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当时的情形一定不会好看,卫玉没法儿猜测太子赶到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
“殿下,你怎么想到去靖王别院的?”她问。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要不去,孤为何要去?”
“那殿下……”卫玉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李星渊似笑非笑:“你是不是想问孤看见了什么?”
“没有。”卫玉有点害怕那个回答。
李星渊笑了声:“真真口是心非。既然知道自己闯了祸,以后能多听孤的话,孤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我觉得你也未必肯,只怕是心玩野了就收不回来。”
他这分明是没回答。
卫玉有点纳闷,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毕竟如果真出了什么……大不妥之类,他应该不会这么平静。
等太子说完,卫玉才问:“殿下,宿九曜呢?”
太子脸上的笑好像被人偷走了一样,垂眸看折子上的红批:“你问他怎么了,你担心他?”
“当然,他……他是被靖王殿下所害。”
“孤难道不知?”李星渊似乎不想说下去,但还是继续说道:“你放心,孤让剑雪去照顾他。明儿一早就让剑雪陪他回豫州,不用回京了。”
“不回来?”卫玉震惊。
太子哼道:“他在京城内始终会引得靖王的心不安,一定又会生出事端来。怎么,你还想他回来?”
卫玉听他说的合情合理,自然没有别的话说。
毕竟宿九曜回豫州,是他们一早的打算,只是忽然间就这么分别了,连告别都不曾有,还没看他到底伤的怎样,好不好……卫玉心里未免有些空落落的。
“我只是担心他有事,他要是平安无事,我自也希望他快些回去。”卫玉回答。
“这样就好。有剑雪跟着你自然不必操心。”
两人说到这里,崔公公端了一个托盘儿进来。
崔宇笑眯眯地:“殿下,这是准备的夜宵,吃点儿吧,只顾着忙晚膳都还没吃呢。”
托盘里有两只碗,李星渊看卫玉:“来,陪我一起。”
太子的夜宵竟然是冰糖莲子羹。
卫玉一下子就想起宿九曜在湘洲所做的冰糖湘莲。
眼前这糖莲子炖的极其软烂,甜的也恰到好处,毕竟是御厨的手艺,没什么可挑的。
假如没吃过小九所做,这应该就是完美的糖莲子羹。
可不知道为什么,既然吃过最好的……细细回味,跟小九所做的冰糖湘莲比起来,硬是不知道差了什么东西。
“好吃吗?”太子问。
卫玉赶紧道:“好的很,殿下多吃点儿。”
李星渊笑笑:“你要老这么样陪在孤的身旁,孤也不至于那么操心了。你也多吃些,虽然说这未必比得上宿九曜的手艺。但总不能让他留在咱们身边儿做个厨子吧?那样也是糟蹋了他。你说呢?
她表示赞同:“殿下说的是。”
卫玉老老实实,低着头默默的吃糖莲子。
细白的手指捏着调羹,圆圆的糖莲子在唇间微微的转动。
太子看着这一幕,目光从她的唇,向下,落在卫玉的颈间。
他实在忍不得,故而先前让崔公公给擦拭清理过了,又换了一身袍服。
但太子知道血迹和其他的不堪虽然能够擦去,但那上面留下的咬痕一时半会儿却无法消退。
对太子而言,哪里是咬在了卫玉的脖子上,简直是咬在了他的心上。
不过那少年终于走了,而那些痕迹迟早也会消退。
此刻夜阑更深,他们对坐灯下,看着卫玉乖乖吃糖莲子的模样,太子不由笑了笑,总算也稍微地品出了几分甜。
本来经过靖王别院一番大闹,以为靖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没成想李司遖并没有闹出此事。
却是贵妃,因为察觉了靖王脸上的伤竟问起来,底下的人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贵妃大怒,竟是不依不饶向皇帝告了状。
皇帝传了太子前去询问,太子并未否认,直接地承认自己打了靖王。
要知道皇帝向来倡导手足情深,何况太子排行第三,身为弟弟殴打兄长,这个可是大忌。
皇帝大为不悦:“你又为何对靖王动手?”
太子说道:“回父皇,先前宿小将军住在东宫,不知为何被靖王留在了别院,儿臣怕小将军不知应酬得罪了靖王,故而一路找去,谁知道竟发现小将军已经身受重伤……儿臣盛怒之下以为是靖王所为,所以才打了他。”
皇帝皱眉:“竟有这种事,宿九曜现在哪里?”
“小将军性情冷僻,儿臣始终担心他留在京内会有不测之事端,所以已经令人送他回豫州了?”
皇帝问旁边的靖王:“太子说的,是否是真?”
靖王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的话,虽然不是十足十的真,但也不能说是说谎,他只是省略了其中的一些不可告人难以言说而已。
但这样对于靖王而言自然也是最好的,不然把他的那些不堪说出来,还不知如何。
靖王道:“回皇上,原本小将军是被一些宵小所伤,儿臣救了他回别院,谁知导致了太子的误会,想来太子也是关心情切。此事已经过了,儿臣无大碍,并不想追究。”
皇帝看看太子,又看看靖王,最后说道:“没事自然最好!良妃才薨逝,你们都给朕消停些。谁要敢闹出事来,朕绝对不饶!”
后宫那里,贵妃自然不信这些话。
可皇帝这次丝毫没有偏袒贵妃,被贵妃闹得烦了,皇帝道:“既然靖王无碍,而且只是误会,那就不要再追究了,闹大了有什么好处?”竟不睬贵妃,拂袖而去。
太子故意简略事情的过程,尤其是没提卫玉半个字。
他自然是想维护卫玉,毕竟卫玉在皇帝面前已经是出过名的,若此刻又提,皇帝一定会火上浇油。
而且靖王也有自己的顾虑,所以两个人就这种“皆大欢喜”的说法达成了一致。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被瞒过去,太子心中自然也有数。
东宫。
卫玉几天都在宫内,连御史台也不曾去。
崔公公安抚道:“殿下是因为你才从南边儿回来,本就一路疲惫,所以叫你在宫里多休息些日子。”
原本远差回来的官员是有几天假期的,但卫玉总觉着不太对头。
崔公公笑着说:“乖,小卫你可听话。之前皇上又因为小九爷跟靖王的事问起来,所以殿下也是好意,让你避避风头。”
卫玉在东宫修养的这阵子,太子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崔公公念叨过好几次:“你瞧你在殿下身边,比殿下吃什么灵丹妙药都还管用呢。”
这却是真的。这短短的半月内太子殿下的脸上已经见了丰润光华,不再是之前那样“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模样。
这天夜里,卫玉因为困倦,早早的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下意识地惊醒过来,隐约却见床边有一人。
卫玉依稀瞧见那金冠蟒袍,一愣:“殿下?”
她急忙起身,太子却俯身摁住了她:“别动!我吵醒你了?”
夜色中听来声音极为温柔,如梦回纪王府。
“没有……殿下怎么在这?”
“就是想看看你。”
灯在外头,里间的光线有些暗。
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出声,气氛变得很是微妙。
终于还是太子说:“没什么事,你继续睡吧。”他转身往外要走,身后卫玉叫:“殿下。”
太子停下来。
卫玉欲言又止,改口:“殿下,我什么时候回御史台?”
“……再过一段时日吧。”
“我还能回去吗?”
他缓缓回头:“怎么这么问?”
暗影中,太子双眸如星。
“你……殿下你是不是、知道了我……”
没头没脑的,卫玉说了这一段话。
李星渊的眼睛眯了眯,他明明听见了卫玉的话,但却没有问,也没有回应。
卫玉润了润唇:“殿下。”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加剧。
太子这才抬了眼:“嗯?”
“殿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卫玉也知道这些话难以开口,她本来也想躲避下去:“我是,我……”
令人窒息的沉默席卷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明明没有多久,对卫玉来说却好像经历了两世。
李星渊盯着卫玉:“你想知道?”
卫玉咬住唇。
太子缓步走到了床边,抚住卫玉的脸:“这就是……孤的答复。”
他俯身吻向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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