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莫清岚的声音落下, 李春肖先愣了愣,随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到在外面痴站着,眉毛都结了冰霜的人。他‘哎呀’一声, 赶紧起身, 将沈向晚拽进了屋里。
步伐被拖拽进来的人走了几步, 便停在了与莫清岚不近不远的地方。
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目清秀, 身体消瘦单薄,现在身上都挂着霜, 一副被冻得不轻的模样, 自然就让人有些垂爱。
李春肖好笑道。“这小子,我近乎每天都能在峰下碰上他, 也不知道每天什么时候来的,起得比鸡都早,看来是对你这个师兄极为在意了。”
沈向晚听言, 恐莫清岚对他退避,立刻开口:“不光是我。有许多弟子与我一样, 都盼着师兄可以早日康复。”
李春肖:“……”
气氛安静。许久, 明光之下,墨发披散的人垂眸看来, 低道:“多谢。”
因为沉睡太久,说话之人声音还带着几些沙哑。
沈向晚没有言语地看着莫清岚, 看到人神色纵然疲倦,但没有病态, 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
师兄没事。
火焰噼剥的声音忽然响起。
发觉火势过猛,李春肖立即煽动手上的蒲扇, 沈向晚思绪回拢,这才注意到,在他们面前摆着一个正在慢炖的药壶。
李春肖正在熬药。边熬,他边叮嘱道:“因为婴丹受损,你这段时间没办法使用灵力,不要强行调用……”
师兄如今,没有灵力?
沈向晚愣了愣。
而低头看着,却看到李春肖手法生疏,估计此前并未像凡人一样生火热过东西,黑色的烟雾被扇动之后全都散到了师兄那一头,他看得眉头皱起,立即起身,伸手道:“长老,我来吧。”
李春肖愣了愣,有这等上赶着的苦力,也乐得清闲,将蒲扇递过去坐到了另一边,连叹道:“凡间的药真是不好熬,不如炼制丹药。不过体内没有灵力护体的人,最近一段时间也只能喝这个。”
得了空子,老人家心思上来,自然继续念叨。
“这几日自己也注意一些,一日三餐缺一不可。还有啊,如果出行,就用你师尊的‘乌云踏’。你师尊他没有想拘着你,但九凌宗太大了,只靠脚力太过费神……宗中事物呢,现在全部都交给行渊,尊上交代不准他带着任何事打扰你,还有……”
一句又一句,句句不离‘你师尊’三字。
他的话滔滔不绝,听得沈向晚都要耳朵生茧,而莫清岚依旧如方才的模样,神色淡然,静首听着,没有半分不耐。
却无人可窥的眼眸深处,他的神思略有迟缓,情绪仿佛单薄。
终于等到药品熬好,沈向晚拿起白布将药倒进玉瓷碗,将药递了过去。
碗是灵具,一切进入其中的东西都会很快转化为适宜的温度,自然也不用担心将人烫到。
在明光下,骨节分明的手触上碗沿,手主人的手指纤长干净,近忽泛着玉透的光。
沈向晚神识晃了晃。
现如今的师兄,倒真像一个在凡间没有灵力,却矜贵出尘的世家骄子。
李春肖依旧在单方面输出,沈向晚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长老,天色不早,师兄才好,早些让他休息吧。”
李春肖说得嗓子冒烟,如今也反应过来,莫清岚现在没有灵力,和凡人没有区别。
“好。我就先不说了,这几日我就在殿外宿着,有任何事情都随时叫师叔,听到了吗?”
莫清岚将药喝完,眼睑轻动,微微点头。
“这孩子。”李春肖无奈摇首,将欲离开。却足未起,便听到身后之人忽然低哑问道:“师叔可知,我师尊现在何处?”
李春肖转回头来,仔细想尊上似乎并未说过不让清岚去寻他,便沉吟道:“你师尊方才才离开,应当很快就回来了。你不用管他,早些歇着。”
他这句话落,莫清岚不再多说。
分明是圣尊尽心看顾,如今却被他冒领了这个功……李春肖心中颇有些不踏实,但也无法,摆了摆手便抬脚出去了。
人走之后,没有那些连绵不断的问话,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沈向晚盯着莫清岚手中的药,几息后回神,反应过来他也该走了。
“师兄,那我……”
“沈师弟。”
莫清岚却看来,静然道,“临海道现在怎样了?”
沈向晚一愣,道:“师兄放心,圣尊已在繁鸢腹中之物转生前将它消杀,繁鸢亦已伏诛。”
莫清岚素来多思多顾,知晓他的性格,沈向晚并不隐瞒,事无巨细与莫清岚说明:“花家一部分人追随繁鸢,被抓了回来,花慕晴与花慕生姐弟、还有那个叫殷蒋的人也随洪玄一起到了九凌宗,现如今在被姜堂主看押,等候师兄醒来觐见。”
说到此处,沈向晚顿了顿,温声道:“但不急于这一时,师兄醒来的消息传出去,明天姜堂主就会带他们过来了。临海道的凡人被诓骗,如今已经知晓真相,他们体内的寄生之物,许是因为疫鬼还在祟世活着,没有完全消去,春医峰的弟子们已经接手在考虑如何拔除,这七天里临海道和九凌宗中都没有什么大事。”
最后一句话落,莫清岚眉间轻动,淡淡道:“有师尊在,如此结果,甚好。”
沈向晚抿了抿唇,没有多言。
师兄昏迷七日,圣尊也七日未曾出现。
上辈子沈向晚就不敢轻易招惹这位便宜师尊。
这一世他神龙见首不见尾,高高在上、他更揣摩不透心思。
“我睡了七天?”莫清岚道。
沈向晚回过神:“是。原本李长老与我说是五天,不过大抵是因为婴丹受损较为严重,师兄多睡了几日。”
莫清岚神色不清。
许久,他道:“我知道了。”
沈向晚问:“师兄,时间不早,那我就先退下,师兄好好休息。”
莫清岚轻轻颔首。
沈向晚怕打扰到他休息,得到首肯便匆匆往外走去。而出了门,一道微哑的声音忽在身后响道:“琉璃宫有许多客房,你修为不高,路上陡峭危险,可以待到明早再走。”
原本发红的眼眶霎时湿润,眨了眨眼,沈向晚并未回头,只重重的‘恩’了一声。
四周安宁,屋中只余一人。
莫清岚指尖划过瓷碗温热的碗沿,从榻上起身,往窗边走去。
琉璃宫主殿外,琉璃苍兰无声展开,灵蝶飞舞,盘旋之后落在了出现之人的肩畔。
屋外风冷,没有灵力的身躯如同凡人不御冰寒,温热的手几息变得微冷,莫清岚眼眸轻动,神思有些迟缓,半晌伸手碰向灵蝶,灵蝶便蝶翼轻扇,避开了他的指尖,挥翅离去。
七日。
沉睡的意识好似还未完全清醒。
双眸清浅的人反应都有些慢半拍,却因为醒来后便神色倦怠淡薄,未曾有人发觉。
莫清岚额间元神印渐渐出现,沉府内视。
紫府中,婴丹盘坐修行,形露憨态,除去额上的裂痕,没有半点异常。
灵台上盘踞的怨气也已经荡然无存,识海空荡荡一片。
凝思所化的怨气。
消失之后,会如何?
莫清岚眼眸微动,视线垂然。
而盯着婴丹看了半晌,却仿佛错觉,莫清岚莫名感觉那犹如月牙白透的婴丹模样憨红,好像有几分古怪的……餍足。
餍足?莫清岚拧眉,觉得有些异样,却无从寻起。
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落下几点微雨,莫清岚顿了顿,收敛心神看去。
静然站了一会,如今没有灵力又初醒的躯体总是容易困倦,莫清岚抬手将窗门关合,脸上泛起几丝倦意,不再多想,回到榻上阖上眼眸。
或许是累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
秋雨低沉连绵,淅淅沥沥的声音忽然变大,又转小。
门扉轻叩的声音低微响起,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进了屋中,再到沉睡之人的榻边。
命长苏低首看着,伸手触碰,微怔,灵力自他手心出现,散入空气。
有些温度微低的屋子很快泛起了暖意。
修为极高的修士灵体不会着凉,故即使在琉璃宫中,也只备着薄被。
因为受冷,白衣青年的身体如今在蜷着,好看清冷的眉心轻皱,指尖已经变得冰冷。感觉到温暖,皱着的眉心才慢慢松开。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伸手将他额间碎发拂走,指尖从眼前人脸颊将触未触擦过,唇角泛起几些微涩的苦意。
七日温存。
即使是年长且常年不曾纵欲的人,初尝之后,也依旧无法克制,仍然肖想,蠢蠢欲动到自己也觉得卑劣无比。
榻上人睡意沉沉,毫无知觉。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间外面的天空渐渐大明。
不觉一夜过去,命长苏抬眸察觉,喉结轻滚,低声开口,“醒来后,可会寻我?”
话落,却像忽生急意,一道难以抑制、沉闷的轻咳倏地响起,但怕惊扰到睡梦中人一般,转瞬便消弭不见。
许久,仿佛自问自答,命长苏微哑的声音又道,“师尊不急,你再睡一会儿。”
屋内檀香飘散,静谧无声。
自无人回应。
第32章
莫清岚一觉, 便睡到了第二日辰时的末尾。
醒来之后,洪玄已经按照李春肖的叮嘱将早食热好。莫清岚在辟谷数十年后第一次有了饿意,并未拒绝,换了一身衣服就出门用食。
房间里静悄悄一片。
洪玄守着, 忽然想起什么, 问道:“主人今天可要去找尊上?”
莫清岚看去, “师尊回来了?”
洪玄道:“今日晨时就回来了。”
莫清岚又问:“殷蒋可在?”
洪玄却神色有些犹豫,片刻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存有禁制的信件递来:“回主人, 殷蒋大师是在,不过他不欲觐见, 让我将此物交给主人, 说看到此物,主人就会放他离开。”
莫清岚将信接过, 想要打开,却因为体内没有灵力不起作用,便暂先收起, “去见师尊。”
洪玄道:“是。”
琉璃宫为殉祟峰上唯一的宫殿,占地面积却并不大, 因为宿在这里的只有命长苏一人, 所以就算是百年,也只多了几只无用的耳房以备不时之需。
在疗伤时莫清岚被带到了右殿, 这是他儿时曾经住过的副殿,距离命长苏素来待着的左殿一步之遥, 因此仅凭步行,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也到了。
到了门口, 洪玄便自发告退,只留莫清岚一个人往里走去。
道途空寂, 琉璃苍兰轻轻摇曳,一草一木,皆和百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东西没变,但人却已经面目全非。
莫清岚弯了弯唇,笑色出现的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喜是悲,冥冥中好像有一道声音在耳畔响道:就是这样了。
……似乎一切,都无妨。
思绪万千间人已到堂屋门口,莫清岚拱手,正欲开口,房门就敞了开,一道银勾玄色的鞋履从中踏出。
莫清岚怔了怔,下意识看去,便触上了一双碧色无波的双眸。
殉祟峰的泠光圣尊,不琼仙陆的第一尊者,沉锋在世,一如耸立在殉祟峰上孤冷的琉璃宫,不近人情,依旧如记忆中的一身红衣,瞳孔的颜色仿佛河石在水中投下的光,近乎透明。
莫清岚看着人许久,开了口:“师尊。”
青年的声音如常、他的情绪与反应亦如常,不曾生出期待,更没有因此喜悦。
命长苏眼睑轻敛,压下紫府中横生波澜的婴丹气息,好像早有预料,神色未有变化,‘恩’了一声。
莫清岚道:“此次在临海道,多谢师尊出手相救。”
却在他话落,几息之后,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是你成年之后,第一次与我说谢字。”
莫清岚顿了顿,而在他沉默间,命长苏已经抬脚往屋内走去。
不清楚他的想法,莫清岚也只好跟着进去。
两人亦步亦趋,待路过门前一团物事时,命长苏的脚步停下,莫清岚也随之看过去。
——那是儿时命长苏为他打造的玄木秋千。
走在前面的人开口:“清岚,你还喜欢它吗?”
莫清岚顿了顿,只道:“儿时之物,摆在师尊屋前,是有些碍路了。”
命长苏轻舒了一口气,好似无奈,不再停留,径直进了屋中。
进来之后,莫清岚不再左言其他,很快便主动开口,将凡间经历与眼前人说明。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命长苏也并未打断。
一人讲,一人听,一如寻常的师徒。
时间过去,清茶润喉,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莫清岚眼眸垂落,轻轻偏首,眼眸清淡,却无声弯了弯唇角。
命长苏将他的一切神色尽收眼底。
为什么开心?
他眉宇轻动,无法想明。
命长苏的心中沉然,此刻亦在胡想,倘若他将前世的一切解释明白,清岚可会原谅?他又该如何说起。
莫清岚道:“殷蒋给了弟子一封信。”
命长苏回神,将他递来的信接过,指尖擦过便破了禁制,随后从中取出一份带着密集红点的地图。
目光粗略扫过,很快辨出什么,他道:“这就是他所说,那一百多头昔念花种被种下的地方与势力。”
莫清岚早有猜测,也不意外,颔首道:“弟子不日便下山去铲除。”
而听闻,命长苏却指尖一动,地图消失在他的手中,并未交还。
“此事你不用再管。”他淡淡道。
莫清岚一顿,“师尊。昔念花种会诞出祟鬼,宗中除我之外……”
“诸家在不久前才育出花灵,时间尚早,还未到那般迫切的时候。”命长苏语气静然,“九凌弟子修炼多年,也该去练练手,你伤势未好,不可事事事必躬亲。”
“况且除你之外,还有我。”
这句话落,莫清岚想到了前世除他消杀的三十多头之外的那部分祟鬼。
思绪微恍,他并未反驳。
“诸家事小姑且不论,临海道中你却几次涉险,这次还强渡雷劫——”说到此处,感觉自己的语气微僵,命长苏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下道:“以后不可如此,清岚。”
他并未呵斥,但却像被训斥般,眼前人垂首,轻轻抿唇,陷进了沉默。
看着他的反应,命长苏眉宇轻动,继续道:“这次算你幸运,若有下次,宗中弟子、师尊,还有各峰师叔,都可以前去,不可如此冒险。让我忧心。还有……”
眼前人红衣如火,眉首轻拧。
泠光圣尊,明明位高如斯,该是亲缘淡薄的时候,却依旧细细数落,一如他少年时期招惹了祸端,被斥责,又被庇护。
年少的记忆一幕又一幕出现在眼前。
师尊,似乎对他一直如此。
何谈恨,又何谈怨。
莫清岚低着头,莫名笑了,终于坦然。
命长苏发觉,语气一顿。“怎么?”
“弟子想到了春医峰的李师叔。”
命长苏面色微疑:“李春肖?”
莫清岚抬起眼眸,微微笑道:“师尊方才说的话,与李师叔如出一撤。”
命长苏:“……”
他直起身,声音忽然变得有几分僵硬,“劝人的话,无非就这么几种。莫说听……师叔、就算是姜行渊讲,也是一样的。”
莫清岚点头。“是,此次多亏师尊相救,弟子铭记于心。”
说完,又想到什么,他轻轻扬眉,声音轻道:“此后弟子定会好好孝顺师尊,不叫师尊再为我操心。”
这句话落,原本平稳的情绪忽生波澜。
命长苏抬首看来,“孝顺?”
莫清岚看他面色变化,顿了顿。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终于明觉了到底是哪里的古怪叫他不安。
眼前人的眼中再无躲避,却也不再有任何情愫。
命长苏的心中莫名收紧,哑声启唇:“你要对……我孝顺?”
孝顺。
有何不妥吗?
莫清岚心中思量,许是师尊觉得这个词过于老气?又转而言道:“恭顺。弟子会对师尊恭顺。”
一句话落,曾被搅动乱作一团的春水忽然被灌入了一盆没有温度的冰,命长苏神色未变,却胸口起伏,婴丹在体内也气息紊乱,周遭的灵力浮动,眨眼的瞬间一切都变成了乱麻。
怨气、雷劫。
须臾间想明了所有,他倏然阖上了眸。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发觉他的唇色有些泛白,怔然片刻,皱眉道:“师尊?”
“出去吧。”命长苏道。
“师……”
“清岚。”命长苏抬眸看来。
那双如黛的眼眸敛去了所有的光亮,与那张犹如白月的脸上相映,深若枯渊,让人无端心悸,停下了所有的话语。
几息的时间,眼前人的面色似乎变得极其苍白,却唇间带笑,低道:“听话。”
低哑的声音纵容又低沉。
在一瞬间仿佛并非那名动大陆不可一世的圣者,变得萎靡又脆弱。
让人难以捉摸。
……
莫清岚垂下眼睑,最终顺从,离开了。
谷中的秋意愈发浓郁,走在路上,枯叶被踩的咯吱作响,他面色平静,思绪陷进了前世的一切。
前世的现在,沈向晚已经拜入殉祟峰门下渡秋年,不过多久,便是玄武堂之乱,而此时的师尊……去了日月山。
脚步顿止,想到山下结识的少年所言,莫清岚眉头轻皱。
这个时间,师尊体内的瘴毒要复发?
转身欲回,却也此时洪玄忽然唤道:“主人!”
莫清岚怔了怔,转首看去。
“方才姜堂主带着花家姐弟来了,主人可要接见?”
莫清岚眉宇皱起,颔首道:“去。师尊旧疾复发,你留在这儿替我照顾一二。”
洪玄愣了愣,点头道:“是。”
交代好一切,莫清岚便不再停留,很快人就离开了这里。
琉璃宫,右殿。
被带来的花慕生目光左右扫动,颇为稀奇地看向四处。
这就是传说中圣尊所在的琉璃宫?
姜行渊声音散漫,“这种地方连我都很少来,你们算是沾了师兄的光,想看就四处看看。”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镂空玉球,靠在门侧,看着花慕生行动愈发大胆,唇边出现一个莫名的笑,又道:“不过要是冲撞了圣尊,就算是我师兄,也救不了你。”
“……”
此话落,花慕生当即遏住了到处扫看的脑袋。
花慕晴看向姜行渊,不由得眉头皱起,却未曾多说,缄默以对。
在扣押这几日,她明显能感觉到这位姜姓堂主对他们的恶意与不喜。
原因不难猜出,两个诋毁过圣尊的家族子弟,又因事将他的师兄重伤,设身处地,即使是她,也会心生不满。
两人变得安静如斯,姜行渊面容淡薄,冷淡地扯了扯唇,转首道:“师兄去见圣尊,可有说何时会回来?”
在他身后的行伶手中捧着一张册数,听言立即道:“回堂主,刚才洪玄回话,大师兄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大抵半刻钟就到了。”
姜行渊道:“大抵?他人呢?”
行伶道:“听说是大师兄吩咐,叫他留在圣尊那里处理些事情,他没有随大师兄一道回来……”
姜行渊眉心顿时皱起,神色隐隐有几分不悦。
“这殉祟峰到处都是祟气,就算琉璃宫有结界也不能完全保证,我听闻师兄如今没有灵力,怎么能由他一个人回来?!”
他语气微沉,说着便将手里的玩物收起,就准备前去接应。
却在一转身,看到视线所及之人,姜行渊愣了愣,立即上前:“师兄?”
……
第33章
密林之中, 披着素色长袍的人慢慢走来。
姜行渊几乎以为他看错了人。
九凌宗的圣君,自幼天资夺萃,自少年时‘夺珠大比’后灵道之威便名扬四海。故往相交近五十年,姜行渊早已经习惯了莫清岚即便不言语也叫人无法移开注目、难以忽视的模样, 却如今一身素衣, 墨发垂肩, 比起曾经消瘦不少,没有半些灵力, 浑如凡人。
声音怔疑之后,姜行渊眉宇皱起, 立即走上前去, 低道,“师兄。”
行伶与花家姐弟见之也急忙行礼。
莫清岚面色静然, 视线落在姜行渊身上,淡淡恩了一声,而后便与其余人道:“不必多礼, 先进去吧。”
五人便一道进了右殿堂中。
殉祟峰上并未设杂役侍从,因此堂中也无人侍奉, 行伶见状便主动上前以灵力热茶, 请花慕晴二人一一落座,引好了坐处、放好了茶, 才回到姜行渊身边。
姜行渊目光扫过花家姐弟,看向莫清岚, 率先开口:“师兄先处理他们的事,我们兄弟二人稍后再谈。”
莫清岚一顿, 并未拒绝,颔首问道:“你们想见我, 可有要事?”
“见过圣君。”花慕晴上前一步,“花家花慕晴自知助纣为虐,罪恶深重,故请来九凌宗中,请圣君大人惩戒。”
莫清岚道,“你来受戒,那临海道诸事如何?”
花慕晴低首:“圣君放心,慕晴走之前,已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卸任家主之位。在花家所有顺从于繁鸢夫人的子弟,也都被清点扣押至九凌宗。”
将所有顺从于繁鸢的弟子都带了过来。
花家族裔并未旺盛之族,倾族前来领罚,余下驻守在临海道的弟子,不足三十,且大都是修为低下,或年过长、或年过幼的族人。
如此一来族力亏耗,后继无人,十年,更或是几年,这个屹立三百年的修道世族,就会没落于世,仙不再闻。
莫清岚眉宇轻动,淡淡开口:“你可知,纵祟为患,在九凌律中,有何处罚?”
花慕晴身体一顿,抬起首,那双英眉洒脱,似乎无畏,坦然道:“不论如何我都不怕。只是……”话至此,她嘴唇微抿:“慕生多年都被族中蒙蔽,此次圣君前来临海道调查,慕生顽劣,但依旧倾其所有相助,还望圣君开恩,可以饶过他的惩罚。”
而她说完,在她身后一直静静听着的花慕生一怔,立即抬首,声音愕然:“姐?”
而花慕晴却并未回头。她摆袍下跪,“亦或者,他的那一份惩罚可以算在我身上。”
“我不需要你替我受罚!”花慕生也跪在了地上,抬头看向莫清岚,“仙君,我姐姐虽然听命于夫人,但此事她有苦衷,仙君也是知晓的,我愿意为姐姐分担责罚,还请仙君……”
却说到此处,一直听着的姜行渊冷笑了一声。
花慕生声音一停,转头看去。
“饲祟之罪,你说有苦衷便有苦衷,将九凌主管人间四域的律法当成供你们姐弟上演情深的玩笑吗?”
姜行渊的声音极为淡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触及到他的视线,花慕生喉结滚动,骤然清醒——
如今不是临海道,他们身处于纵掌世间万事的庞然大物,眼前的人也并非寂寂无名的仙君修士,而是圣君。
这里不是可以谈条件的地方。
花慕生原本浮躁、不稳重的内心忽然明澈,喉咙发哑地看向此刻亦无声屈膝的花慕晴,双手握紧,低下了头。
姜行渊冷淡道:“若非师兄养伤,你们与师兄有旧,就这些罪名,你们早已经进了地牢,还敢提……”
“行渊。”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姜行渊声音稍滞,立马看过去:“师兄?”
莫清岚手指抬起,轻轻拧眉:“花慕生于此事,确实无辜。”
这句话落,姜行渊面色变化,而花慕生则是一愣,旋即立刻希冀看去。
姜行渊道:“可他身为花家嫡系子弟,常年浸润于花家教养,怎会毫无干系?花家此事已经从临海道传出,现在天下人都在等九凌宗的处罚,他……”
而他一直说着,莫清岚神色却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眸清淡,不含情绪地看着他。
姜行渊素来了解他。
寡言,便是心意决断,不容置疑。
莫名感觉无味,停下话语,他移开视线:“也罢。师兄才是掌职之人,临海道之事,皆由师兄处置,行渊别无二话。”
气氛陷入莫名的沉默。
许久,莫清岚才开了口,“花慕生无罪,花慕晴关入宗牢,责罚同花氏子弟一道,三天后由九凌宗六峰共审,但因其庇护百姓其心可悯,共审前我会上书一份,将缘由诉明,用以佐证。”
他说完,不光花慕生,即使是花慕晴,脸上也出现了一道喜意,立即抬首:“多谢圣君!”
姜行渊眉宇动了动,面色隐约划过几些不赞同,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花慕晴与花慕生觐见之后便被带离,殿中静谧。
气氛又安静了一会儿,像是服了软,姜行渊长舒了一口气,径直走到莫清岚身边伸手。“师兄年久不下山一趟,一下山,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倒是让我担心。”
莫清岚看向他的手,有些怔然,并未看明他的意图。
姜行渊却不再犹豫,见人不动,干脆主动伸手握上了他的手腕,探入灵力进去查探。
如今没有灵力的人反应不及,自然无法制止,而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姜行渊也未觉此事不妥,须臾的功夫便探查结束,凝眉道:“体内没有任何异常,却单独没有灵力,还真是奇怪。”
莫清岚皱了皱眉,将手抽回:“行渊,你我已经不是少年,凡事要有分寸。”
姜行渊一愣,他怔然,倏然凝眉道:“清岚。我们自幼就在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可你下山前便对我疏离,如今回来依旧如此。究竟发生了何事?”
莫清岚道:“分寸之事,无关亲疏。”
姜行渊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止是此事。”
莫清岚却是不再开口。
姜行渊还欲再说什么,却也就在此时,外面忽然有弟子急报。
他的话遏在口中,皱眉看去。
来者神色匆匆,出现在他们眼前立刻跪道:“大师兄、堂主。方才从伏罪谷传来消息,说是,犯人繁鸢在牢狱中畏罪自尽!”
莫清岚神色顿时变化。
姜行渊也皱眉道:“你说什么?!”
无暇再顾及其他,两人很快赶到了临道峰伏罪谷。
伏罪谷,顾名思义,是专为扣押穷凶恶极的人犯、妖犯所设,其中设天、地两层,地牢关押凡人、罪名尚轻者,天牢关押具有修为、罪孽深重者。
繁鸢、耳目鬼,还有此前险些成为‘人祟’的诸沉锋,皆被扣押在此处。
莫清岚与姜行渊到地方的时候,天牢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看押弟子。
“那是血字?写了什么?”
“似乎不是大陆用语……”
弟子们议论纷纷,发觉莫清岚他们过来,赶忙俯首行礼:“见过大师兄、堂主。”
莫清岚走近,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垂眸看去,便看到在天牢结界里,用瓷片穿心而过至死的繁鸢。
她身上的青衣已经被染地看不出原本的色彩,死不瞑目盯着牢墙,脸上笑容诡谲。
而在那牢墙之上,浓厚发黑的血迹勾出一个凄厉骇然、犹如诅咒的梵文——
死。
佛语中的死咒。
莫清岚眉心皱起。姜行渊发觉异常,冷然呵道:“她胸口的东西是谁递进去的?!”
“是、是属下。”一身着明黄弟子袍的执事堂弟子上前跪地,面上发白,“犯人似乎是凡人,接连几日喊饿,属下就给她递了一碗饭食……”
姜行渊顿时面沉。“糊涂!”
四周刹那陷入一片死寂。
姜行渊面色难看,看向莫清岚。
却就在此时,一道诡异的笑声忽然响起,众人皆闻声看去,便看到了另一扇天牢中被困锁的存在。
耳目鬼已经被抽出原身,以丑陋青虫之姿冷冷看着他们。
姜行渊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识人不清。能够操控祟鬼的东西披着一张圣君的皮,就能让你们一个个信任至此,怕是哪一天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它语气猖狂,“好一个圣君,好一个莫清岚!你可真是将世人骗得团团转!哈哈哈哈——”
在九凌宗中,莫清岚犹如皓月明光,是所有弟子们心之所向的存在,怎能由一介祟鬼污蔑,顿时有人面露韫色,厉声呵斥。“你在胡说什么?!”
耳目鬼落到如今地步,早已经接受了不是死、就是被抓进祟世的结局。那祟世中扣押了数千祟鬼,常年厮杀,他如今进去不过被分食殆尽,倒不如早些死了来得痛快!
“我污蔑?”它毫无忌惮,近乎挑衅,“你不妨回头问问你们这位好师兄,你问问他、问问他是不是对我身上的祟气——”
却声音转瞬消弭,姜行渊一道灵力过去,便将他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了结界之中。
“不容于世的伥鬼,荒谬至极。”他冷淡道。
发觉自己的声音被屏蔽,结界之中,耳目鬼一愣,立刻上前凑近,声音尖锐:“莫清岚,你要么就杀了我!”
“我宁死也不去祟世!你杀了我!!”
却声音不透结界,他的尖叫无人理会。
姜行渊派人将繁鸢的尸体搬走,准备着手将之封入镇压棺木,转首与莫清岚道:“师兄,此人特殊,尸体处置之事我得亲自盯着,只能先遣人将师兄送回去。”
莫清岚道,“无妨。”
在他话落,天空中的一片无色浮云忽然变幻,眨眼变成了沉云落下。
落到莫清岚脚畔时已经变成了一只精致的步辇。
姜行渊一愣,旋即笑道:“有尊者的乌云踏,我倒是不必再担心。”
莫清岚一顿,笑了笑,并未多说。
回到琉璃宫中,右殿依旧冷寂。
心中挂念命长苏体内的瘴毒,他并未停留,转身便准备往左殿走去。
却刚抬脚,一道沙哑微低的少年声忽在身后响起,“仙君真是无情。”
莫清岚怔了正,回首看去。
却见熟悉的少年脸色苍白,斜倚树丫,衣袖垂落。
殉祟峰的树木高耸,躯干单薄,对方就那么靠在树上,距离莫清岚一步之遥。
兰淆。莫清岚眉首凝起,“你受伤了?”
而来人却面色苍白地牵了牵唇。“仙君醒来,未曾找过我,想来此前共行,仙君不在意我的存在与否。”
他的话带着几分无端的自嘲之意。莫清岚一顿,莫名好笑,却也有些笑不出来。眼前的人脸色看上去太过虚弱,与之前清傲的模样截然不同,显然是受了重伤、或是有其他事情。 “我以为你并未随他们一道来九凌宗,回了尧家……”
却越说,少年的脸色看起来越苍白。他轻舒了口气,不再解释,“是我考虑不周,你先下来,可是身体不适?”
兰淆未动。
莫清岚静然道:“你与我结识以来,性情相合,即使你不来,我痊愈后也会去尧家拜访,到时候邀你外出同游。”
这句话落,像是对哄眼前人起了作用,浮风吹散,在树干上的少年就晃身落了下来。
莫清岚往前一步,兰淆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仙君。”
莫清岚一愣。
而也在下一秒,他就被一道薄冷的气息拥住了。
两人相触,短暂过电的感觉出现,却未等莫清岚意识到那种本能知觉的异样,眼前人便埋首,将他抱得更紧。
体不御寒,峰上气冷,命长苏垂眸,感觉到怀中人衣物比此前柔软更厚的棉度,无声自笑。
借着伪装的拥抱,会被推开吗?
却并未如他所料,莫清岚没有将他推开,触上他的额间,低道:“你发热了。”
“无妨。”
“发热怎能无妨,”莫清岚凝眉道,“这几天难道无人看顾你,给你疗伤吗?”
而距离极近的人却道:“没有。”
莫清岚道,“什么?”
“没有人管过我。”
命长苏的双手拢紧了怀中人的腰身,眼尾划过浓郁的红痕,倏然阖眼,脆弱至恳求,哑声道:“……仙君,管我。”
……
第34章
莫清岚怔然, 反应过来兰淆话语间透出的依赖,轻轻抬眉,莫名的心思一晃而过。
左右是未及冠的少年人,即使身材高挑, 骨重也不大, 很快他就将人带回了屋中扶上榻。
就在此时, 洪玄也回来了,看到榻上躺着的兰淆, 他怔了怔,开口道:“兰公子竟然在这里。”
莫清岚道:“竟然?”
洪玄老实道:“我们离开临海道的时候特意去寻过兰公子, 不过没有找到, 未曾想兰公子已经来了。”
莫清岚挑眉看去,而刚上榻的人却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洪玄一眼, 移开了视线。
说是无人惦记着,实则是自己率先离开了。方才那一遭,倒像是心生不痛快的无理取闹。
莫清岚唇角出现几些弧度, 但很快想起什么,转而问道:“师尊现在如何?”
洪玄道:“尊上说是旧疾复发, 药石无用, 如今已经闭关,便让我离开了。”
“闭关?”莫清岚道:“为何不是去疗伤。”
洪玄摇了摇头。莫清岚又问, “除了这些呢,师尊可还有交代什么?”
洪玄想了想, 又摇首。
到了东殿后,他实际并未帮上什么忙。
圣尊确实身体不适, 但他的情绪似乎比体内的情况更加糟糕,他当然没有胆子近身, 一直在门外守着,直到尊上说要闭关,这才离开。
莫清岚思索片刻,依旧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命长苏素来有分寸,也不急于一时,就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帮我请李师叔来,说我请他看病。”
洪玄很快应‘是’。
他走之后,莫清岚收回视线。而刚看来,便看到兰淆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他轻轻挑眉,道:“怎么了?”
“仙君,很担心泠光?”
莫清岚觉得他的问话有些奇怪,好笑道:“自然,他是我师尊。”
“只是因为、他是仙君的师尊吗?”
“尊长如父,他抚养我长大,这个‘只是因为’用得不对。”莫清岚与他道:“子慕父,知礼而亲忧,这是伦理之常。”
而眼前人的脸色在听完他的话后,却变得更加灰白。莫清岚怔然,难得无措,“……你。”
也恰在此时,洪玄将李春肖带来了。
干瘦的道袍长老跑得很急,以为莫清岚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急急忙忙过来,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地坐在榻边,而在榻上躺着的是个长相颇为漂亮的少年人。
愣了愣,他脸上露出困惑,莫清岚便起身解释道,“这是我在人间结识的一个小友,身体有些不适,烦师叔问诊。”
李春肖走上前,“什么烦不烦的,师叔巴不得你用我,这孩子!”
说完,便一屁股坐到兰淆面前。
端详了片刻兰淆的神色,他问道:“少年人多大?”
命长苏视线扫过,伸手,将一片被他坐在身上的衣服抽离,想起此前胡诌的年岁,淡淡道:“十七。”
能和清岚处成好友的人,必然是人中龙凤。这少年的视线、气度,也着实凌人了一些,李春肖看到这个举动,不由便觉得有点冒犯人的不好意思,默不作声移了移屁股。
“将手给我。”
命长苏没有反抗。
莫清岚在他身边站着,想到什么开口:“可是我昏迷之后受得伤?”
命长苏顿了顿,垂首道:“你不见之后,我想去找你,但独自一人时遇上了祟气。”
莫清岚轻轻皱眉,叹道:“此番在临海道,你几次波折都是因我而起。”
……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而替命长苏问诊的李春肖的面色却在须臾之后急剧变化,变得相当精彩。
他自然探不出命长苏体内的旧疾,却能发现他的身体极为明显的一个状况
——亏耗过多!
亏耗过多是什么意思?
李春肖是医者,不论是凡间所谓极乐的巫山云雨之事,还是修道者神合、合婴他都有所判断。
真元,与凡人的子精相似,乃是修道者所有元气中最为精华的一部分。
真元充足,修道者可以不眠、不休,力如斗牛,而真元此物,又多被储存于金丹阶级之下的丹田、金丹阶级之后的金丹、元婴以上的婴丹中,若是有修士两人情投意合,真元就可以通过交互用于补益,这也是当时他建议圣尊找人以合婴法子与清岚来修复婴丹的原因。
李春肖的确对与清岚合婴的人有些好奇,但是他、他确实不曾想过要窥探这些!
如此巧合?!
李春肖脸上异彩纷呈地将视线移在了眼前的少年脸上。
与清岚交好、又恰好在此时真元亏空。
——方才这孩子说他多大来着?
哦,还未及冠。
还未及冠,那修为最高也只是金丹,以金丹之体行合婴之事,简直!
李春肖脸上顿变,霍然站了起来。
莫清岚微顿,转首看来:“师叔?”
站了好半会儿,李春肖才开口:“他体内,倒是没什么大碍,但……”
视线与命长苏对上,被检查了身体的人好像在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体内的情况,喉结滚动,无声息看着李春肖,眼中微沉,无声警告。
但李春肖却没注意到他的警告,无声感慨。
越阶补益,看来少年也是天赋卓绝之人,但这样一来,恐是会亏耗难补,有损修行。圣尊大人也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么个痴情之子,简直……
李春肖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自认看人还是准的。他眼中划过痛心、可惜、欣赏等等多种复杂的情绪,看着兰淆的目光愈发怜爱,长叹了一声。“清岚,既然这小公子是因你而伤,如今没有其他大碍,就是体质有些虚弱,你这段时间呢……就多看着他一点。”
莫清岚转首道:“看着?”
李春肖语重心长:“是啊,这人呢,体质虚弱,便容易出问题。发热、昏迷,或者还有其他症状,若是热得严重了,还会将人脑袋烧坏了,自然得有人看着。”
说完,见少年看过来,他自认为助攻的相当不错,对少年眨了眨眼,意欲传递‘他都懂’的信息。
看到他抽搐的眼睛,命长苏一时沉默,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
李春肖:“……”
现在这年轻人,都不晓得好好把握机会。
当年他追道侣的时候,那是半点机会都不放过,乘胜追击,最后才能抱得道侣归。
“哎。”叹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他道:“行了,我去开点药方,每天都喝上,过段时间就没有大毛病了。”
李春肖作势要去抓药,莫清岚并未阻拦,便与他行礼:“烦劳师叔。”
李春肖摆了摆手,抬脚离开。洪玄也跟在他身后去拿药和药方,很快人都离开不见,屋中只余下了莫清岚与兰淆二人。
莫清岚坐到榻旁,“师叔的意思,最近你还是会发热,需要人看顾。”
命长苏喉结滚动,垂眸,‘恩’了一声。
莫清岚顿了顿,便道:“你若不嫌弃,最近不适,便在先我这里歇着。”
命长苏垂下眼睑,又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安静,如今脸色有些苍白,便有种莫名难言对他顺从无比的乖感。
莫清岚看着人,忽然伸手,将手放在了兰淆耳畔的发间。
如同对待年纪尚小的弟子那般抚顺了一下,他笑了笑,轻声道:“此前我中毒时,一直受你看护,如今你不舒服,倒正好给了我回报的机会,不必拘谨。”
莫清岚身上的气息犹若幽兰。
命长苏眼睫刹那轻颤,立即抬眸。
两人对视,莫清岚怔然,以为他是觉得冒犯,将手收回。
却他指尖蜷起的一瞬,兰淆便握了上来。
原本就身体发热,那双手犹若火舌,烫得人心中一颤,无名心惊。
“仙君。”眼前人低哑地唤道。
莫清岚道:“怎么了?”
命长苏的脸上一双眼眸深若渊谷,透露出的分明是浓郁压人的情绪,却声音是沙哑的、一字又一字,仿佛在念什么珍视之物,又道了一句:“……仙君。”
一连两句,让莫清岚也觉得指尖发热。
但很快,他便平静下来,心中想明。大抵是兰淆独自行走江湖,此前无人看护,也从未如此虚弱过,恰好他在身边,又是‘仰慕’的前辈,年纪尚小,心中孤寂,便当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赖。
“好好休息。”莫清岚道,“我去帮你看看药。”
命长苏喉结滚动,任由手中握着的手被抽出,看着莫清岚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才松了手。
许久,唇角出现丝微的笑色,他笑了一声,哑声喃道。“也好。”
洪玄在外面已经将药放进药壶开始煮。莫清岚出来看了看药,语气静然吩咐:“殉祟峰的结界不能一直关着,等他恢复一些,我们便回辅峰。”
莫清岚的话洪玄当然听从。
不过多久将药熬好,洪玄将药倒进碗中给兰淆递去。
命长苏接过,熬制的药气味浓郁,味道混杂,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从中辨出黄精、枸杞等滋阴壮阳药材的气味。
眉头一瞬间皱起,但见莫清岚从外面走进来,眼皮轻跳,并未犹豫便一口将药喝了个干净。
“烫……”洪玄的话遏在喉间没有吐出,板直的脸变得更加呆滞。
好半会儿,他才心中复杂道:“兰小公子,不烫吗?”
舌尖的烫意翻来覆去折磨,口腔的苦味充斥,命长苏眼皮发热,没有表情,却半晌后,嘴唇殷红,重咳出声。
第35章
他的咳声越发变得密集, 让洪玄刹那觉得自己方才端过来的不是药,而是一碗毒。
他古朴无华的脸眉头皱起,正要上前查探,却身畔白衣之影擦过, 莫清岚将少年手中的药碗端走搁置一边, 轻拍他的后背, 凝眉道:“怎么了?”
命长苏声音低哑道:“难受。”
他的额间滚烫,抵在他的脖颈侧都能传来极为炽热的温度。莫清岚皱眉吩咐:“去弄些冰水过来。”
洪玄急忙去了。
一来二去, 等到兰淆身体的温度降下来,天色已经变得暗沉非常, 时间不早。
待人彻底陷入昏睡, 莫清岚才将他放回榻上。
洪玄小步上前,低低道:“主人, 你该吃些东西了。”
莫清岚这才后知后觉,没有灵力的身躯如今已经饥肠辘辘。
饭间食物的香气飘扬而来,莫清岚也不拒绝, 由洪玄将饭一个个端上来,尝了一口眉心稍纵, 发觉味道竟然不错, “这些是你做的?”
洪玄却摇头,有些惭愧道:“我只会热些简单的东西。这是姜堂主特意吩咐, 从山下的小馆中送上来的。”
莫清岚顿了顿。九凌宗地危险重,山势拔高, 即便是山脚的外门弟子想要上山,也需要整整一日的时间。
这些饭菜看起来色泽鲜艳, 极为可口,显然并非一日前才做出的东西。
“劳力伤才, 此后他派人送来的东西,不必再接,告知他不可如此。”
洪玄愣了愣,心中想道:大抵也不会太过于劳力。
送饭过来的是那个不久前才入门的小弟子,沈向晚。他来时一直在用灵力维护着东西的鲜度,将饭递进他手中后,那一双眼睛都在灼灼发亮,自然极为乐意。
不过他特意叮嘱不将饭是他送来的事情告知主人,洪玄也并未多言,只点头道:“是。”
吃过饭后,莫清岚去了一趟左殿。
而左殿冷寂,并没有师尊的人影,闭关的石窟也大门紧闭,只能放弃,往回走去。
一路上,莫清岚在想前世的事。
此次师尊旧疾复发,不同于十年之前那次,会极为凶猛,但现在发作的时间却比上一世要早。
如果像兰淆所言,旧疾是当年日月山的瘴气所致,那师尊也只能回日月山医治。
凡间传言,泠光圣尊为日月山的神灵转世,他虽然不曾确切明知,但也清楚,日月山为神明殒落的禁地,除非自己出世,无人可以找到入口,但别人无法找到,师尊却可以,若非与日月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会如此。
前世,不知何故,师尊在旧疾复发后久久未回日月山疗伤而致毒素沉积太多,病发一时,是沈向晚的药在最后关头起了作用。
思及,察觉到异样,莫清岚眉首轻动。
这一世的师尊,却直到现在,都和沈向晚没有任何交际。
是因为他的举动和前世有异?
那所谓书中的感情线又该如何?
这个念头自脑海晃过,心绪浮乱间他已经回了右殿,洪玄正在门口守着,见他过来,快步上前,皱着眉道:“主人,兰公子情况似乎不太好。”
莫清岚一愣,顿时顾不得其他,立即进了屋中。
而一进房间,便察觉到屋中的温度很低,莫清岚走到榻边看去,便看到兰淆如今双唇没有颜色,滚烫的温度消去,转而变成了渗人入骨的冰寒。他的额间析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眉心拢了浓郁不化的黑气,手指紧握着胸口的衣物,骨节分明的手青筋跳起,似乎极其痛苦。
莫清岚伸手碰上他的额间,面色剧变,“去叫李师叔。”
却话未落,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命长苏倏然睁开眼,一双眼眸如黛,视线不移地盯着人。
洪玄立即要去,沙哑的声音却道:“无用。”
命长苏的手伸向莫清岚,将他的手腕牢牢握紧,眼尾赤红,“清岚。”
他直呼姓名,让莫清岚一瞬怔然。
但很快回神,他皱眉道:“我去帮你叫医师。”
“不是受伤。”命长苏拽着人的力道愈发变大。“是因为顽疾。”
“很久之前就患上的顽疾,无法治愈,只要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他的声音越发沙哑,嘴唇惨白,眼中浑噩,“你说会陪着我的。”
他的话语愈发含混,气息紊乱。
莫清岚凝望着人,心中思索间,已然被他拽上了榻沿。
“等会再替我去找些厚点的棉被,知晴院有。”他道。
洪玄赶忙去了。
命长苏的额抵在莫清岚的肩上,胸膛起伏,呼吸颤然。从额首抵着,到松开身前人的手腕轻拥,好像害怕莫清岚逃走,他的力道越发变大。
眨眼的功夫,从榻沿,到榻上,莫清岚不忍挣开,拧了拧眉,干脆由他去了。
李春肖很快来了一趟,但检查之后依旧没有察觉异常,便以为是体虚所至,不好明说,又给他开了几记补药便走了。
洪玄抱着棉被回来,一推门,却看到眼前之景,不由一愣。
向来端肃的主人衣物已经被蹭的凌乱,外袍倾斜,露出了白色的里衣,而一直听话的少年人——此时却极其不得体地靠在主人身上,拥着他的肩背,几乎将全部的力气都压了上去,看不清楚神色,只能看到他埋在主人肩上,露出垂肩凌乱的发丝。
站了好半会儿,心中横生怪异,他才回过神将棉被放在榻上。
莫清岚神色无奈地看来,洪玄又将棉被抖开,披在了他身上,也披在了兰淆身上。
只露着发丝的人完全被挡住不见了。
洪玄:“”
他面无表情,总感觉哪里更加奇怪。
莫清岚如今的神思比较迟缓,倒不是其他原因,完全是被兰淆体内散出的寒意冻得。
发热的时候像个火炉,发冷的时候又像个冰块,没有灵力无法抵御半分,冰火两重天,极为贴合他如今的遭遇。
洪玄略有些担心道:“主人,你的身体也还没好,小心过了寒气。”
莫清岚一顿,想了想如今他若是像凡人一般风寒了会如何,淡淡道:“问师叔要个预防寒疾的方子。”
洪玄道“好”,“等会儿将药热好,我给主人送来。”
莫清岚颔首。
洪玄关门离开了。
却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完那些话后,怀里的人体温好像变得没那么冰凉,莫清岚挑眉,垂首看去。
从上至下,他自然看不清兰淆的神色,只能看到人眼睫垂着,好像拥着他就能安心一般,此时无比的安分。
在儿时,兰淆估计也是个黏人的性格。
莫清岚将棉被裹紧,眼眸轻垂。
洪玄不过多久就端着药来了,在这个时候怀中少年的体温已经趋近于正常,但未免着凉,莫清岚还是将药吞了下去。
“我就在外面,主人有事唤我。”
“恩。”
说话时,人的胸膛总会随着声带的使用而微震。
在棉被之下,不透光亮的空间,意识不清的人眼睑微抬。
时间很慢过去,莫清岚没有拒绝兰淆,却无法抵御身体泛起的浓浓困意,轻靠在榻边眼眸阖起。
他的气息愈发平稳,直到陷入睡眠,墨发从棉被上滑落,身影将斜,却就要倒在榻上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下颚。
棉袍垂落,少年的身躯也在不住变化,眨眼间眼眸的黛色被青碧的颜色取代。
命长苏狭长的眼眸半敛,将莫清岚的身体放在自己肩上,又将棉被将人裹紧,隔着被子将他牢牢抱着,躺在了床上。
盯着青年人俊朗的眉目,无法抑下肺腑间浓郁翻涌的咳意,他捂向莫清岚的耳畔,胸口震荡,声音沉闷。
借着伪装的皮囊,肆意接近,如此卑劣。
却依旧,不舍得将人放开半分
莫清岚做了一个梦。
梦中人一袭红衣,立于天地草木之间,身后为万千浮屠的墓冢。
无尽萧杀的空寂延绵。
许久,仿佛察觉到什么,梦中人忽然垂眸,转身看来。
触及到一双碧眸,莫清岚身体骤地一滞,却无法动弹——再下一秒,人就清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梦中的一切归于虚妄。
莫清岚睁开眼睛,此刻察觉到接连几日毫无动静的婴丹莫名发热,立即沉下意识查探,发现有丝缕的灵力开始恢复出现,不觉松了口气。
而结束内视,莫清岚的意识抽离之后,却未曾发觉的,红色的真元依稀出现,游离片刻后便被发现,眨眼间被婴丹一点不剩的纳入了体内。
彻底清醒,准备起身,却刚动,忽然发现如今的状况,莫清岚顿时唇抽,明白了自己在梦里都无法动弹的缘由。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被裹得像个蝉蛹被拥着,身边的少年半个身子都压了上来,如此不够,还伸手紧紧拽着他的手腕。
一夜过去,腕上的手手劲力道之大,被钳制的人手腕皓白,上面已然出现一道,极为显眼、隐约泛出青紫的红痕。
第36章
兰淆的手劲莫名很大, 莫清岚废了一阵功夫,才将手抽出来,倚在榻上垂眼看着腕上出现的一圈红痕。
洪玄发觉莫清岚醒来,轻轻叩门, 莫清岚才回过神, 翻身下榻。
等到了外面, 洪玄已经将洗漱的东西安排妥当,见到莫清岚手上出现的痕迹他愣了愣, 微微凝眉道:“主人。”
莫清岚将手放在铜盆之中,撩起温水净手, “怎么?”
“我从未见过主人, 对旁人这样纵容。”洪玄道。
这句话落,莫清岚手上一顿, 抬眸看去。
洪玄说的并无错处,他在莫清岚七岁时便到了九凌宗,知晓他的一切。
从年幼到及冠, 年少时的莫清岚性格散漫,喜好撒娇, 一日有半天都是黏着圣尊, 自然轮不到他照顾别人。
后来姜堂主被凌宗主从外界带回来,主人及冠搬离了琉璃宫, 师兄弟二人交好,但也只是交好, 主人虽然更加照顾年幼的师弟,却依旧对姜堂主极有分寸。
抵足而眠的情况不曾有过, 更不谈自己被那般拥着。
洪玄面上犹豫,不知该或不该, 思虑后提醒道:“兰小公子,看起来不是那般不知分寸之人。他……”
莫清岚将手擦拭干净,声音缓道,“我对他,很纵容吗?”
洪玄点头。
“从何时开始的?”
洪玄这下沉默了。
从最开始他们在诸家相遇,离开禅宗往临海道去时,洪玄就没想到主人会由这人跟着。
后来到临海道之后,主人和兰淆多次同行,毫无芥蒂,有时候配合默契到连他都心惊诧异。
更不谈那次,主人中毒,任何人都没有发觉,却是兰淆公子一眼便察觉,为主人渡送了整整半日的灵力克化毒素。
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是这种相处的样子了。
“并非对他纵容,”莫清岚思索片刻,轻轻凝眉道,“他在人间似乎无人看护,虽然年纪尚小,这一路,却是照顾我颇多,理应如此。”
洪玄听言,很快明白了所有,心中却变得更加复杂。
他活得久,自然有些东西也看得透彻。
一个人若将另一个不相干之人的孤独与可怜当成自己需要看顾的责任,那久而久之,感情就会变质,若是兰公子没有心存其他心思还好,可显然,那一副主动黏人的样子,绝无可能没有其他心意。
净手之后,下意识捏诀清理身体的浮尘,却想起体内还没有灵力,莫清岚只能自给自足前去沐浴。
等他回来,兰淆已经醒来。人看起来脸色不算太好,但比起昨天已经精神很多,如今正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什么,神思游离。
莫清岚走上前,扣了扣桌,他才骤然回神,立即看来。
“……仙君。”
莫清岚道:“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命长苏沉默地看着他,摇首起身,不知从哪里取出柔软的棉布,搭上他的发间。
刚才沐浴完的人,头发自然是湿的,没有约束披在颈后,连后面的衣服都打湿了。
莫清岚一顿,与他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坐着。”
命长苏手指微顿。
莫清岚并未发觉,将棉布接过,把潮湿的头发裹在其中揉动了几下。
往日一道灵力下去便全然干了,莫清岚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他将头发擦干是什么年月,擦了几下便失去了耐心,干脆将棉布披在肩上,由着头发自然风干。
浓密且长的头发,确实是不好打理。
而他松了手,却察觉到身旁少年的视线明显,轻轻挑眉,没有理会,莫清岚道:“等会儿我们回辅峰。”
却恰此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莫清岚的话停下,随声看去,便看见脸上一抹黑、好像从碳中钻出来的沈向晚。
看到莫清岚,沈向晚眼睛顿时一亮,而后拘谨又克制道:“师兄。”
洪玄从他身后走进,手上拎着个饭盒,眉头轻凝,道:“主人,这是沈公子送来的,我与他转告了你的意思,不过沈公子他说他可以……”
“我可以给师兄做饭!”沈向晚把他慢吞吞的话飞快补全了。
说完,他眼巴巴地看着人。
莫清岚的视线从他脸上的黑渍划过,微微皱眉。
而就在他思索如何拒绝间,身旁的少年却忽然开口,“不必。”
沈向晚脸上的笑容刹时消去,目光不善地看过去。
“生火做饭,我也会,不必劳烦。”
沈向晚脸上抽搐,毫不客气道:“兰公子看起来这么虚弱,不如好好歇着!看你现在弱不经风的样子,别总给师兄添麻烦。”
兰淆却怔然,仿佛没有想到,眼中划过一丝失落,轻轻抿唇,看向莫清岚。
看到他这举动,沈向晚顿时眼睛都绿了,火冒三丈。
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的狗东西,装什么装!真当师兄看不出来?
而他义愤填膺地看去,却正看到莫清岚微不可见地凝了下眉。
“他的伤,因在我。”他平静道。
沈向晚一愣,立即看向兰淆。
……师兄,在护着他?
许久,莫名叫做嫉妒的滋味忽在心中蔓延,沈向晚骤地握紧了双手。
莫清岚想了想,吩咐洪玄道:“等会儿去拿些辟谷丹回来。”
初入道的外门弟子,吃的就是辟谷丹。
纵然可以果腹,却味如石灰寡淡难咽,若非为了修行,没有人会想吃那种东西。
洪玄顿了顿,应“是”。
沈向晚一直听着,极力才压下从心间翻涌出的那份不能被莫清岚发觉、极为卑劣负面的情绪。
喉结滚动,低下头,他转身准备离开。
却刚抬脚,莫清岚便道:“沈师弟。”
沈向晚的脚步倏然顿止,扬首看去。
莫清岚微微偏首,静然道:“如今师尊闭关,我没有灵力,沈师弟体内有阴火,不知可否替我镇守殉祟峰一段时间。”
沈向晚道:“……我?”
莫清岚颔首。
因为他离开九凌宗,沈向晚与师尊直到如今都没有交际,未免此后发生意外,自需补偿。
而让他们产生关系的最好办法,当然是待在一处。
“你便住在右殿。”他道。
……
莫清岚的灵力在日复一日恢复。
眨眼间两天的时间过去,临海道一事在经过九凌宗详细的调查后,终于迎来了最终审决。
当日卯时,莫清岚醒来便往临道峰赶去。
对于修真之人来说,不眠不休是常事,对于他们而言卯时并不算早,因此即使天边还未大明,临海道的问道广场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
问道广场之前曾用于招收弟子、比武,这次被修整后,变成了判决的席位。
此次来此处参与判决的,不光有九凌宗,还有其他上百的道门。
莫清岚的身影出现后,问天广场顿时出现一阵骚动。
不琼大陆年纪最轻的元婴修士,九凌宗这个庞然大物的掌职人,四圣之首‘泠光圣尊’的唯一弟子,天下举世无双的阴火圣君,这几个名头不论那一个丢出来,都能砸昏在仙道苦苦求途的修士。
议论的声音从天际的那一道流光出现到消失还不止。花慕生在侯审席上沉默等着,看到这一幕场景,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此刻更为清醒的认识到,此前那个寡言平静的仙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问天广场,道台。
莫清岚落到台上后,四峰峰主、长老,姜行渊都立即起身,皆向他行礼。
莫清岚神色平静,只轻轻抬了抬首:“不必多礼,入座。”
话落,他便走向道台最中央的席位。
直到站到首席之前,望着那象征最为权威、集权于九凌宗的仙首座,莫清岚才有些恍惚,唇角出现几些不易察觉的弧度。
前世今生的一切,终是变了。
判决很快开始。
有行者启言,很快将临海道的一切诉明。
当他说到花家先祖为祟鬼夺舍时,广场声音嘈杂。
当他说到花家纷发给凡人的‘无根水’的由来与用处时,众座惊叹。
当他又说到花家那位‘夫人’,本是佛圣在凡间的姊妹繁鸢,企图孕育疫鬼,让祟世中的祟王借机转世,全场更是哗然。
命长苏三百年前曾去过临海道的事情不胫而走;
此番莫清岚前去调查事端,最后关头红衣圣尊降世将繁鸢俘获、将自己的亲传弟子亲手救回来的事情早已成了小道消息传遍宗中上下。
行者说到最后,在场的人注意力早已被泠光与莫清岚的事情吸引,皆目光炽热看来。
圣尊对于圣君大人,舔犊之情,怎能不让人心中向往。
“但此事尚未结束。”行者继续开口。
众人面上顿时一肃,屏息以待。
“繁鸢在人间一共种下百枚昔年花种,企图饲出大批量的祟鬼,以乱天下太平之势。前几日,九凌宗已派各地弟子暗中侦查,从即日起,宗中将特设‘伏祟堂’,广开宗门内府,揽尽修道之士,合天下力,除此祸端!”
这句话落,问道广场的议论声刹那攀登至顶峰。
广开宗门内府,那将意味着多了一条拜入九凌宗的门路。
天下修道者谁不想入九凌宗成为内门弟子?!
‘伏祟堂’一事,早已经由九凌宗内部商议,是泠光圣尊亲设之令,故台下的弟子们和各路修士都神态各异,讨论得热火朝天,台上却看起来平静不少。
姜行渊望着底下的纷乱,伸手握紧腰侧的长剑,声音顿道:“师兄,伏祟堂真的要让我来领携?分明师兄才是……”
“行渊。”莫清岚却静道:“我离开之后,你将宗中事宜处理得很好。”
姜行渊一愣,转首看来。
莫清岚不再多说什么,垂首向下望去。
问道广场依旧热闹,俯瞰而去,百家道门、修道之士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无数人心之所向。
无数人倾慕至极。
这便是凌于百门之上,纵掌天府的,九凌仙台。
……
临海道一事最终判决审议结束。
繁鸢畏罪自杀。
耳目鬼遣送祟世关押。
花慕晴受九凌宗‘十刑’处罚,跪九凌宗无涯峰思过十年。
花慕生遣回临海道看守余下花氏子弟,在花慕晴思过结束前不可轻易外出。
自此后,九凌宗于临海道设监察寮,所有不尊于世、暗养祖辈怨气的凡人皆不可轻恕,冥顽不灵者重罚,昭示天下,以儆效尤。
至此,临海道饲祟一事,至此落幕。
第37章
审决之后, 原本门府大开的九凌宗又回归以往的沉寂。
而宗外,却因‘伏祟堂’成立,众多弟子为争取功名,皆自请入堂, 离开宗中前去捉拿残留于世的祟种。
一时‘伏祟堂’风光无二, 而携领此事的姜行渊因几次捉拿作乱之族果决又迅速, 身手大显,亦声名大噪, 不再蒙尘,被人间称为临渊道君。
这个消息传到辅峰时, 莫清岚正在看书。
洪玄将话说完, 却看眼前人神色一派平静,不由唤道:“主人?”
莫清岚听觉抬了抬眼皮, 轻‘恩?’了一声,“怎么。”
“如今姜堂主声名远扬,在人间颇有威望。”
仿佛这次才听明, 莫清岚沉吟了片刻,笑道:“这是好事, 师叔素来对行渊寄以厚望, 总算是明珠不再蒙尘。”
洪玄听闻他的话语,脸上却露出几分怔疑。
主人让权之意极其明显, 除他之外,各峰之人亦有所察觉。而九凌宗加身于主人的掌职之名, 乃是宗主与圣尊七十年前亲设,自然不能随意卸任, 这个情况理所当然让他们困惑,几次三番都前来拜访探个究竟, 却都被莫清岚以闭关之由避退。
如今不光宗中,就算是人间,对‘圣君大人’期待之后,久久得不到回应也渐渐生出非议。
许多人都以为,经过那次雷劫之后,主人道途穷尽,修为出现了问题,不再得天道眷顾,所以才开始避世,让权给他的同门师弟。
而旁人不知,洪玄却心知肚明。
雷劫固然对主人的婴丹有所损伤,但仅在‘元婴’这个阶段,主人的修行一如此前,几日前就摸到了初期的界点,以元婴者五百年的寿元而言,他的进阶迅猛,近乎妖异,根本不存在什么道途穷尽之说。
可明明是如此,莫清岚却依旧按兵不动,与以前为天下的一切事端竭尽全力、事必躬亲的样子截然不同,态度差异之大,让洪玄也心生不解。
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沉重,莫清岚抬起眼眉,却笑,声音淡淡道:“不必忧心,如此闲逸,与现在的我而言,恰是正好。”
洪玄微怔。
现在的主人……与之前的主人,有什么不同吗?
说话间,莫清岚手中书折页翻动。
看到书上的内容,洪玄问道:“主人在看日月山?”
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莫清岚手上微顿,抬眸看向他。
于凡人而言百年便是一生,所记所载不过匆匆一笔,知晓的东西,或许还不如活了数百年的洪玄多。
他问道:“玄叔年岁几何?”
洪玄脸上露出些思索之意,片刻后道:“大抵三百有余。”
莫清岚将书合上了。
“那意思是说,当年日月山未出世时,你就已经诞生了。可还记得当时之景?”
洪玄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三百年前,三百年……
他只是个龟壳都未长硬的冥海之龟,神识都未曾开化,何谈记得?
但看着莫清岚颇有兴趣的样子,洪玄自然无法拒绝,只问:“主人想知道什么?”
莫清岚若有所思,“我曾在书里看过,说日月山未曾出世前,凡间不朝四圣,而是拜各路神者。”
三百年,算长,可对于万物诞生、一切演化而言,又很短。
旧籍记载,此前统治过修道界的,并非修道者,而是一个又一个神裔之族。
他们与日月山的神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也随着日月山开,神明殒落,一切步入末路,裔族才渐渐消弭在世间的传言、世人的记忆之中。
洪玄安静了。
莫清岚看着他。
好半会儿,他才磕磕绊绊道:“当年……冥海、无人。”
莫清岚与他对视,洪玄一张古朴的脸长叹了口气,坦白道,“我年轻时一直在冥海生存,未曾入世,主人问得这些,我不曾知晓。”
却说完,忽想起什么,他道:“不过……”
“姜堂主应该知晓一些。”
“行渊?”莫清岚挑眉,
“主人当时年少,或许不曾记得,但凌宗中将小堂主带回来的时候,曾说过堂主是古时的神裔之后。”
莫清岚抚着卷书的手指轻顿,莫名抬眉。
洪玄还准备说什么,也恰此时脚步声渐近,转头看到是谁进来,他便不再多说。
“可是扰了仙君商议正事?”少年的声音遥遥响起。
莫清岚回神,往人那边看了一眼,“怎会。你都准备好了?”
来人一身劲衣,端着一碗羹汤放到莫清岚面前,应了一声。“吃点东西再去。”
今日恰好闲无事,他们相约一道去山下,见人已来,莫清岚便不再闲着,伸手将他端来的东西喝完,如常说了句“味道不错”,便与他一起出了门。
因为弟子大都不在宗中,九凌宗去往山下的路上亦人影萧条,又值秋季,天色不明,马车一路轴转,显得极为孤寂。
两人无话,莫清岚看了一眼人,便从袖中取出书来继续翻看。
而刚翻了两页,便听到对面的人问道:“仙君为何在看日月山?”
“随意看看。”
“是因为泠光圣尊?”
这句话落,气氛莫名陷入轻微的沉默。
莫清岚将视线从书上移到他的脸上,语气淡淡,“我有些好奇,这天下,究竟有没有兰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命长苏却笑。他唇角微扬,“圣尊三日前离开宗中前往日月山,而仙君也从那天开始翻开有关于日月山的书,这么明显,自然不难看出。”
“你倒是聪明,却让我无所遁形,甘拜下风。”莫清岚话落,视线又落回书上,轻描淡写,“此前我记得有人与我说过,等到再见时便与我坦诚相待,时间却是过得快,已经一个月过去,坦诚不得,人倒是变得越发神秘。”
命长苏唇畔的笑色顿时停滞。
少年前不久有顽疾难愈,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春医峰圣手李春肖也难以探出缘由,病愈犹如抽丝数十天,气色才变得好看了些,直到如今才有气力下山动弹。而顽疾究竟为何、如何自愈,他却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说。
“我……”
“无妨,”莫清岚却率先开口,笑了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这世间怪事颇多,秘密也不少。怀璧其罪,与其说了让人惦记,倒不如像你这样,图个安逸。”
看着他,命长苏却出神,轻轻念道:“怀璧其罪?”
却沉默没多久,青年又开了口,“不过,你前不久干得那些事情,待你再长大些,成家立业时,都能被旁人拿出来当成笑柄。”
出神的人思绪很快回拢,脸上莫名划过几分不自然,喉结轻滚。
莫清岚扫了他一眼。
明明看起来如此沉稳的人,生起病来,却是那般“模样”,现在回想,依旧叫人感觉颇为无奈。
一连几日,每每到极为难受时,少年总会睁着一双眼眶发红的眼睛过来求他□□。
确实也仅为,‘陪’睡。
只要与他待在一处,即便不在一张榻上,人也会安分至极。却但凡不在,不论刮风下雨,总有个影子挂在门外的树杈上,最初时修行惊醒,他的举措让堂堂圣君险些第一次在调息时气息逆流。
十几天下来,算是见识了现如今年轻人是怎样拿捏旁人的纵容,莫清岚愈发摸清了兰淆看起来顺从,而实则‘诡计多端’的脾性,纵是纵不动了,倒是几次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着实……黏人。
命长苏安静了一会儿,语气似是不经意,淡淡道,“那看来仙君年少时,不曾这样。”
“我自然……”却说着,莫清岚的话语微歇。
少年时期的小圣君,对自己的师尊自小依赖得紧,命长苏如今左殿的寝阁中,还有一张模样不怎么好看、却由南海扶摇木所制,极为珍贵的榻边木床——那是年轻时的命长苏为了让莫清岚独立,特意让他自己睡时打造的。
原本那张床放在他寝宫外的别院,却没过两天,就被十三岁的莫清岚拆成了恰好能和命长苏床榻对接的‘榻边床’,那时小圣君所言:‘师尊叫我自己睡,我就自己睡,反正都在师尊做的床上,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将素来喜形不露于色的圣尊大人也气笑了。
后来无奈,由着他长到十五岁,才赶出了寝宫分睡。
“我自然,不曾。”莫清岚将手上的书翻了一页,脸上没有半分变化,声音都淡然无波。
命长苏若有所思,“那仙君真是自小便独立,远胜于我。”
莫清岚不再开口。
而看到人轻抿的嘴唇,命长苏却无声弯了弯唇。
“仙君不必担心,”他道:“圣尊每年都会去日月山待七日调息,此番他去得及时,再过几天,便回来了。”
而无人回应。
再之后路上便一片安宁。
直到到了地方,天色愈发暗沉,空中冥冥落下雪来,眨眼间就将石道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衣。
莫清岚离开马车抬首看去,静然开口:“九凌宗地高偏僻,总比其他地方要早很多落雪。”
而话落,无人回答。
莫清岚挑眉,转首看去,却恰好看到少年抚伞靠来。
一片青伞于霭色出现在雪道,命长苏轻轻偏首,垂下眼眸。
霜雪愈浓,不过须臾间,薄衣劲袍的人身上就沾染了几些雪花,于墨发间垂凝。
天际本就暗淡,眼前人的眉宇清傲,因为大病一场而看起来有些消瘦,却更显的面容深邃,一双眼眸的颜色恍如薄烟轻浓。静然无声地看着人,便能让人窥出他瞳孔深处盛的雪色,以及倒映在他眼中的,那独独一人。
洪玄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夜特意与他叮嘱的声音莫名在耳边响起。“兰小公子,对主人极不寻常。”
莫清岚一顿,转眸避开,语气淡薄开口,“有灵力护体,雪而已,不必如此。”
话落,他便抬脚,离开了伞往外走去。
命长苏顿了顿,将伞收起追上。
殉祟峰孤冷,少有人烟,此番下山不为别的,只是兰淆素来用的药食缺了一味凡间药铺中寻常的东西。
凡间有,九凌宗却很少用,李春肖便绞尽脑汁,要他们自己下山去买来,也正好逛逛,以免窝在山上生虫,却可惜天公并不作美,难得下山,却遇上了风雪。
走了几余家,才碰上有那味药材的店门,将东西买完收好,天色已经变得极其昏暗,雪在外面积成了厚厚的一层。
客栈,老板在门口端看着外面的雪,啧啧作叹,语气轻松,客少也不见烦心,只笑道:“好一阵瑞雪,看来是昭示着咱们九凌山此后都会顺畅无比,真是好事儿!”
“可不是吗,”有一客接话道:“如今四海升平,三域归顺,我听闻西域的极南险地有一新起的修道势力南疆国也要朝拜我们,近日准备携无数族中至宝,进贡于九凌宗,以表臣服,啧!”
“我也有听闻,听说那南疆国神秘,有一圣物,可以以红线牵之,帮人寻到命定天缘之人!”
“真有此事?那是什么东西?”
“倒时候便知晓了,听闻他们很早便已经出发,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这天下势力,还得是九凌……”
凡客声音混杂,议论纷纷。
却听清他们所言,命长苏面色轻动,莫名转首,看向莫清岚。
正在尝酒待雪停的人发觉视线一顿。
轻轻抬眉,颇有些稀奇,望着雪,莫清岚眉宇间有些难言的懒色,不在意地笑道,“怎么,兰小公子尚未及冠,便对那红线感兴趣,想找个道侣?”
第38章
避雪的人在客栈看雪无趣, 便让老板上了一壶上乘的好酒。
如今声音散漫,淡淡看来,唇上毫无知觉,沾了依稀透明的酒渍。
命长苏的视线微凝, 片刻之后, 目光倏然移开。
他没有说话, 莫清岚只为调笑,也不强求, 又倒了一杯。
雪欲大,客栈之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扰人。
身在九凌宗山下, 依仗九凌之势, 宾客们自然对九凌宗极为向往。
“如今圣君道消,却有临渊道君入世斩杀祟魔, 九凌宗人才辈出、后继有人,也无怪天下之士朝拜,人间有此盛世太平之景啊!”
“圣君道消之事也不尽然, 或许只是圣君给了师弟入世的机会呢。”
“啧啧……天道之事,冥冥自有注定。若是圣君一直受天道青睐, 那九凌宗——又怎会有第二个阴火体出现?”
这句话出, 议论声变得更为唏嘘,即使宾客都知晓此事敏感, 皆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兴趣, 聚集的人也越发变多。
闲客多思,你一言, 我一嘴,谈的东西与这天道命途、天骄之子挂钩, 玄之又玄的事儿,自然热闹不止。
一杯一杯清酒入喉。
外面凭栏雪积忽落,指尖再次碰上玉瓷杯,却忽然一只手伸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素来清冷的仙君面容皎洁若白月,慢条斯理看来,唇齿浸满了酒气,连唇瓣在雪色中都衬出了不同以往的殷红。
命长苏看着他,许久,轻道:“小心醉。”
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莫清岚轻轻扬眉,笑道:“醉?”
命长苏轻叹:“这里的酒不是寻常你喝的果酒,是灵酒,虽然味甜,却后劲很大。”
莫清岚慢条斯理道:“你知道我以前喜欢喝什么?”
而话落,仿佛又想起什么,他声音很低,怔然道:“你确实知道。我记得以前,你有买过……”
却说着,原本端坐的人忽然身影微斜,命长苏立刻上前,扶好了摇摇欲坠的身体,眉宇凝道:“……仙君?”
或许是雪景正好、此时闲暇,又或许是心中藏事,有意纵容,莫清岚并未抑制体内涌起的酒意,眼中微蒙,手腕在命长苏手掌间虚虚挣扎了几下,便卸力垂落,干脆阖上了双眸。
此刻的客栈门下依旧喧闹。
命长苏扶着人,直到发觉莫清岚再没有其他动静,才确信人真的醉了,唇角勾起些无奈的笑色,俯身准备将人抱起。
却刚靠近,垂眸看去,命长苏视线一滞,许久无声。
他们在客栈窗边,身后是嘈杂的人息,身前便是空寂无人的雪夜。半醉半醒的人发觉有所倚靠,便卸下了所有力道,带着轻微呼吸起伏的身躯,就像酿着纯香的炉,烫意灼人,淡香浸骨。
他毫无意识靠来,分明衣物端正,一丝不苟,却线条流畅的下颚轻抬,白玉脂一样的肌肤起伏,顺着光影,掩去领口,无欲却勾人。
“仙君?”轻唤的声音带了几些莫名的哑色。
无人回应。
命长苏握着莫清岚手腕的手慢慢松开,触上他的衣物,眼眸微恍,一点一点,直到指尖碰到脸颊。
视线不知何时毫无知觉地落在了眼前人的唇上,鼻息的气息环绕。
命长苏喉间微干,嘴唇轻动,俯身靠近。
却就在此时,酒壶滚落在地的破裂声响起。
紧绷的神经骤地被敲击,命长苏倏地起身,才回过神来。
“哎!抱歉抱歉,各位客官继续!小的手滑,对不住了各位——”端酒的小二连忙道歉。
“小心着点,无妨无妨。”
“可惜这一坛春遇酒!”
“……”
在一片纷乱中,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意图,偌大的荒谬笼罩于心,命长苏的脸上刹时青紫。
很久,他才将莫清岚扶起,转身吩咐:“来间上房。”
收拾碎瓷的小二听言,赶忙上前要帮忙扶着,却被命长苏屏退,马不停蹄又去找房开锁,片刻的功夫,昏醉的人便被放在了榻上。
命长苏替他将被子掖好,小二才得了空嘿嘿笑道:“两位仙君喝的是‘春遇酒’?这酒后劲确实大,想必喝了不少!”
没有喝多少,但一坛,却像是醉了两个人。
命长苏揉动眉心,在心间的旖旎久久难化,无言沉默地看了许久榻上人,才起身,合门离开。
外界的雪愈发变大,草木过初寒,而屋中却暖,烛火晃明。
原本阖眸静睡的人,却在一片昏黄的光影间,眼睑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眸。
“——兰小公子,看起来不是那般不知分寸之人。”
不是不知分寸,
便是,有意为之。
许久,堂屋安静依旧,莫清岚偏首,神色莫名。
……
夜沉无星,天穹暗淡。
屋外人彻夜不眠,莫清岚亦久违地又想起了前世之事。
冬雪将来,初有声名的南疆国前来九凌宗拜访,带来了许多贡礼,亦带来了族中那个可以预言天下亲缘、连接一切的红线‘系相思’。
也就是那一年,以红线牵引、泠光圣尊与他的小弟子成相思结,而他的首徒情结成空,心中的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下昭然若是,成了天下的笑谈。
……
翌日,醒来之后雪停,二人不再逗留,回了九凌宗。
而到了殉祟峰辅峰山下,目光看到峰下一个身黄衣劲装抚剑、一个抱书的两人,莫清岚微顿,“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之人回头看来,面容俊朗,气质拔然,自然是姜行渊。
在他身后的行伶赶忙行礼:“见过大师兄。”
抬脚走来,视线落在他身旁的少年身上,姜行渊唇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色,端看他之后,才与莫清岚行礼,语气莫名道:“看来听闻不错,师兄身边是出现了个小知己,我还当是旁人的玩笑。”
莫清岚看着他,并未多说,将人带进了辅峰。
“不是在人间除祟?”
姜行渊笑道,“我是特意回来见师兄,有些不情之请。”
曲水流觞无声沏茶,莫清岚道:“何事?”
姜行渊正色道:“我想请师兄一道,和我下山去人间历练,捉拿余下的那些孽畜。”
这句话落,空气中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莫清岚并未回复,姜行渊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师兄这一个月以来,都偏安于殉祟峰不出世,也不管辖宗中任何事物。可知人间如今都是怎样说你的?他们说——”
莫清岚只静道。“圣君道消。”
姜行渊一愣,皱眉,“师兄知道?那你还……”
“他们说的并无错处。”莫清岚却语气淡薄道:“自从雷劫之后,我的修为便不再有精进。”
恰好进来的洪玄听闻,脚步一顿,但什么都没有说,低头取了东西出去了。
姜行渊道:“可是李师叔说你的婴丹已经愈合。”
“愈合不过是没有太大的伤损,境界不跌罢了。”
姜行渊定定看着莫清岚,喉咙轻动,脸上的神色莫名。
许久,或是觉得荒谬,他笑道:“区区临海道微末之族的事,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师兄莫要与我玩笑。就算有伤,这天下之大,有的是奇珍异宝,总能修复,师兄这次倒不如与我一起下山,我会为你寻来治愈的良药。”
而他说着,莫清岚唇边的笑意却淡薄清浅,显然不为所动。
姜行渊脸上的笑弧渐收。望着眼前人一身单薄至极、至简无华的道衣,莫名生出几分陌生,他凝眉轻道:“师兄,从诸家事起,你越发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道途,我也越来越看不透你。”
以前的莫清岚,纵然行事沉稳,不苟言笑,但依旧能叫人窥出几分以天下之事为已任的凌云之气,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眼中愈来愈变得深若无波,仿佛换了一个人般,叫人无法琢磨,也与他渐行渐远。
姜行渊神思轻恍,问道:“可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让师兄不愿与我共事?”
莫清岚道,“不是。”
“那为什么……”
“行渊,”莫清岚看着姜行渊,唇角带了几分笑色,“身为泠光之徒,我本该,也只该在这里。”
却这句话落,姜行渊却倏然抬眸,皱眉道,“只该?”
“何谓只该?你是掌职之人,本就该携管宗围,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他的眼中显出戾色,视线落在旁边的兰淆身上。
莫清岚道:“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姜行渊却道:“我们共理九凌宗数十年,师兄怎会有这种想法!”
莫清岚一时无言。
气氛又安静下来。
他们原本无话不谈,却不知为何渐渐变成了这等模样。姜行渊心中横生一股闷气,终于无法忍耐,霍然起身,“师兄自幼便是天下人的楷模,所有人都对你满怀期待。各峰峰主与长老,甚至是籍籍无名的弟子,现都央着我来请你出山。宗中上下如此殷切,师兄却告诉我,你本该在这里待着?”
“怎么待着?在这里和这个所谓‘知己’?”
莫清岚皱了皱眉。
姜行渊脸色极沉,还欲再说什么,行伶立即上前拦着,压低声音道:“堂主不可!”
空气中陷进了一片死寂。
很久,压下心中的情绪,姜行渊才开口,“师兄,你变了。”
他的声音带了些哑色,仿佛有些疲累,“我无权左右师兄的想法,话已经带到,师兄之后,便自己看着办吧。”
言落,不再停留,他转身便走。
行伶满脸歉色,与莫清岚连连作礼,“堂主近日在人间累到了,没有休息便赶了过来,这才对大师兄口无遮拦,请师兄、兰公子见谅。”
莫清岚示意无妨,行伶才扭头小跑,追着姜行渊离开。
人走之后,一直沉默无言的人才上前,将门关好,走到了莫清岚面前。
感觉到他的视线,莫清岚抬了抬眼睑,声音淡淡道:“怎么,你也好奇我为何不出世?”
命长苏自然道,“随心便好,若人间诸事都要寻个由头,岂不累哉。”
莫清岚将喝茶的手轻顿。
不知从何处而生解释的欲望,他道:“只是不再有那份心境。”
命长苏道:“心境?”
入世为了凡人百姓,舍弃一切,不论他们喜恶与否,都怡然自得、泰然处之的心境。
如今的他,自不适合。
倒不如淡出人间,独居一隅守着殉祟峰。
莫清岚笑了笑,不再细说,只尝了口茶,声音淡然,“我此前说过,我没有兰公子想象中那般好,如今确实如此,兰公子可会失望?”
命长苏道:“那我与仙君藏身在这里,以‘知己’之名,终日饮酒、闲谈,不顾外界一切,仙君又可会对我失望?”
莫清岚一顿,抬头看去。
命长苏垂眸看着人,声音低沉,“我与仙君一般。”
莫清岚看着他,许久,忽然抬手靠近。
命长苏一愣,嘴唇微动,下意识屏息。
那只手的距离与他几乎触到眉睫,在最后关头,指尖却转了方向,夹下了藏匿于发间的一片残叶。
直到残叶被剔透洁白的指尖碾碎,命长苏才回神,喉咙轻滚,仓促移开视线,压下了一瞬间想要握着那双手,心中横生的、那不知味又不合时宜的旖旎。
外面,行伶紧赶慢赶,才追上了姜行渊的脚步。看着怀里抱得卷宗,他轻叹了口气,心中吐槽:原本是请大师兄出山时,还要向师兄汇报此前堂主日夜以继想出的分配宗中资源的新法子,这一言不合,正事被耽搁得没了影儿,等到真正实行,也不知道得到什么猴年马月……
而就在他心中胡思乱想之际,姜行渊停了脚。
行伶赶忙也停下,疑道:“堂主?”
“师兄一旁的那个人,去查。”姜行渊眉宇冷薄,声音没有情绪,“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和师兄是什么关系。”
行伶一愣,立马应“是。”
第39章
秋去冬来, 眨眼半个月的时间又过去,殉祟峰上不避寒日,也裹上了重重的银衣。
在众人的期待之中,南疆国到了。
银白的素道中, 一批人马衣物奇特, 一眼望去穿着艳丽, 衣服上珠片摇曳,银链裹腰, 模样也比寻常之人长得更为立体白皙,即便是前去酒家买酒, 三言两语, 也能让店口小二不由得脸红心跳,等人走后咂舌感叹:“长得真是俊!”
南疆国多美人, 可最好看的,不是那头戴珠玉抹额的女子,却是为首带着面具、坐在马上的青年。
“王子!”侍从的声音响起, 青年转头看过去,便看到他手中抱着一壶酒过来, 高高抬起, 面带笑容道:“这是此处味道最纯、最受欢迎的春遇酒,王子尝尝!”
“春遇酒?”被叫做王子的人声音带着几些特属于异域之人的缓慢。
将酒接过尝了一口, 半晌,他才道:“好喝、好名字。”
侍从并非南疆人, 而是特意受雇佣来带着他们到九凌宗的。
听到这话,不由嘿嘿一笑, 正色道:“自然是好喝的。此酒在春日方酿,如今到了冬天, 最浅的时间也有一年了!”说完,他看向眼前长长的驿道,“此地就在九凌宗的山脚,至多一日,我们就能到地方,王子稍安毋躁,休息好了,我们便出发!”
此次停下,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买酒。将酒买好,一行人自然不再停留,马不停蹄便往九凌宗赶去。
九凌宗入口位于山脚,入门便是九凌六峰中地势最为靠前的临道峰。
侍从匆匆上去递交拜帖,得到首肯后,他们才踏进了宗门结界。
临道峰是为九凌宗的门面,一脚踏入,结界净身,只待结界检查完毕,朦胧的隔膜消去,他们这才看到临道峰闻名于天下、极为宽广,白玉石所铸的问道广场。
“各位宾客,”有一身蓝衣的九凌内门弟子前来,抱拳行礼道,“如今临道峰宗主之徒,姜行渊姜堂主因去人间除祟,明日方能归来。由在下为诸位安顿住所,只待明日引荐。”
这句话落,南疆国众人回礼,九凌弟子便引着他们往客居走去。
而王子却愣了愣,抿着嘴唇,看起来情绪不高。
等到到了住处,侍从赶来关切问询,“这九凌宗处理天下事务,烦杂之事颇多,我们虽然很早就拜了贴,但有一日见不上人,也是极其正常的,不少门族第一次来拜见,连九凌宗的大门都进不来呢!”
而他说完,王子的神色依旧不见好转。
他目光扫了他一眼,金边的面具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流光,很久,才开口道:“为何是姜姓、堂主?”
侍从:“……额。”他该如何为这涉世未深的王子大人解释圣君道消一事呢?
也可幸,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什么法子,很快就有人为他解惑道:“阿弩儿,我们南疆一国,为楼兰古国的后人,此前侍奉过神明大人,这次想要来九凌宗,有一目的,便是想叩见圣尊,此前听闻掌职是圣尊的弟子,如今却变了,不知阿弩儿可否还能满足我等愿想?”
有道传言,九凌宗的圣尊大人,便是神灵转世的化身。他们身为神明仆从的后代,自然要前来拜见,此不为过。
阿弩儿,便是侍从的名字。不过他叫李弩,却是被这些南疆人入乡随俗,变成了‘阿弩儿’的叫法。
李弩道:“圣尊大人常年驻守殉祟峰,不常见外人,能不能见到他,得看缘分。”说完,想了想,他跑去与九凌弟子沟通。
这人间想要见圣尊的人多如牛毛,弟子听了也不为怪,只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殉祟峰山下,但你们不能喧哗硬闯,能不能见到圣尊,得看你们的机缘。”
李弩连忙点头,“多谢小师兄。”
圣尊大人威名远扬,他们前去朝拜,自无不妥。
南疆国人听闻后面上皆变得兴奋无比,纷纷下马,将带来的上贡贵品交付于九凌弟子存入藏宝戒中,便整齐划一的等着出发。
九凌宗弟子见这架势也愣了愣,心中好笑他们此番估计要失望了,却也不露于色,清点完罢东西后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
他们一路惹眼,自是引来不少弟子关注。有好奇者也跟着来了,更有性格熟络者,上前便问传言中‘红线’之事。南疆人言语笨拙,但却为人亲近和善,有问必答,得到确定的回复后,顿时不少弟子都浮想翩翩,也分外期待明日的接风宴。
前来九凌宗朝拜上贡的势力数不胜数,但带着有这等有能预言情缘之事宝物的,却极为罕见。
要知道修道者寿命悠长,有了仙道的机缘,就会情缘、亲缘淡薄,能借用此等宝物找到命中注定之人,岂不妙哉?
不过多久,他们就到了殉祟峰山下。
看着殉祟峰的银衣峰峦,南疆人不再玩笑,脸上神色变得肃穆非常,九凌弟子们见状不好打扰,也纷纷退下。
为首的王子开口,双手合十,这次的话语不再磕绊缓慢,好像演练了无数次,极其顺畅道:“神之信徒,楼兰之后,前来拜会圣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殉祟峰依旧毫无动静。
如同预料之中。
蔚迟于飞眼中有些失落,却依旧虔诚,说完后低首叩拜。
他连拜三次后,李弩上前撑着笑脸和善道:“王子大人,我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不急于一时,不如下次……”
却就在此时,殉祟峰中林鸟忽然惊飞。
李弩的声音一停,屏息看去,便看到那沉重的结界氤氲变化,忽然出现了一道微小的破口。
殉祟峰的结界牢靠又霸道,从外面根本窥探不到其中,顿时所有人都目光看过去,但除了王子的位置,无人能窥得其中光景。
“结界开了?谁要出来……”
“洪玄大人罢,洪玄大人时常出门,我也曾见过几次。”
“圣尊是不可能出来的,会是大师兄吗?”
林影皑皑间,蔚迟于飞虔诚祷告,许愿结束睁开眼后,便与结界中人刹那对视。
其中人怔了怔,微微抬首。
九凌弟子按耐不住,此时也顾不得礼节,上前想要看看出来的人究竟是谁,却他们刚动,结界便倏然关合,只余下了重重雾霭。
“王子大人……您看清其中人了吗?”
“王子,可是圣尊?!”
“是大师兄吗?我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师兄!”
众人七嘴八舌,而南疆国王子,蔚迟于飞却喉咙滚动,很久,才回过神来,脑海中却满是方才之景。
青衣之人,明月之姿,犹若仙灵。
他呼吸起伏,半晌才回过神来般,面具下的脸变得赤红无比,磕磕绊绊道:“是、是神明!”
……
殉祟峰内,莫清岚将结界关合。
命长苏走来,看到他这一举动,轻轻挑眉:“怎么了?”
想到方才外界之人的模样,莫清岚从记忆中很快找到了结果,语气淡淡道:“南疆国之人。”
命长苏一顿,“是他们?”
莫清岚颔首。“南疆国是侍奉神明的楼兰古国之后,此番过来,大概是为了见我师尊。”
话落,他也不在意,只道:“李师叔之约,择日再去吧。”
今日晨时,李春肖派人传信,说研究了一味调养婴丹的灵药,因为灵药需要以活草调之,难以移动,这才有了他们下山准备前去春医峰这一遭。
却不巧,正好碰上了前来拜访的南疆国人,无欲多生事端,便只能打道回府。
回到知晴院,正取水回来的洪玄见状微怔,问道:“主人怎么回来了?”
莫清岚解释了一句,洪玄便恍然知晓,将水倒入石缸,“南疆国,倒确实与尊者有些关系。”
莫清岚一顿,转眸看去。
洪玄手上忙碌着,有些唏嘘,与他们说起旧事,“当年冥海水涨,我在其中挣扎时被尊者所救,尊者那个时候,”洪玄道,“也还小。”
说完,他目光落在跟在莫清岚身后的少年身上,哑然笑道,“和如今兰公子差不多大。”
“说起来尊者那时候的模样和气质,也与兰公子颇为相像。”
莫清岚饶有兴趣挑眉,命长苏则面无表情看去。
洪玄毫无察觉,继续老神在在道:“尊者带着我游历人间,曾去过南疆,南疆国也在西域,不过那里的环境不好,有一道横绝天际的洪流,还有相当高耸、多生野兽的密林,连孤鸟都飞不过去……尊者到那里的时候,南疆国的土著人,饿得饿死,渴得渴死,还有被那凶残野兽吃了的,数不胜数,路边都是残骸野骨,过得比我们冥海的生灵也要苦。”
冥海是鬼界与人间交汇的地方,海深处皆为不愿超度、恨世不散的冤魂,它们在海底作乱,所以冥海水域常年动荡不安,忽涨忽消,活人不可渡,其中的生灵生存也极为困苦,被人间称为无生绝境。
比冥海还要苦的地方,其中情况,可想而知。
“尊者带着我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最后留下了一道结界,还有一册修真锻体的秘籍,想让他们学会自保,能在有生之年寻个出路,”洪玄道,“这个南疆国,若真的是从南疆而来,或许真是当年的那些苦徒,学成出世了。”
洪玄说完,脸上露出些笑意。
莫清岚仔细听着,轻笑道:“怪不得他们对师尊如此崇敬。”
“主人不曾知晓这些?”
莫清岚摇首。前世今生,除去少年孺慕,对于命长苏年轻之事,他知道的少之又少。前世的南疆国因为‘红线’之事给九凌宗带来诸多动荡,这些细微的小事,他沉浸于痛苦中,也不曾发觉。
洪玄实在道:“尊者那一张嘴,真是什么都不与旁人说,从以前便这样,主人又不是外人。”
莫清岚淡笑不语。
洪玄正在侍弄鱼苗。
这些东西原本是兰淆从人间买来,以免莫清岚在山上待着无趣用来打发时间消遣的小活物,却买来之后,殉祟峰天冷,鱼苗又是海生之物,并不好养活,二十多条渐渐死到仅有十几条后,洪玄看不过眼,这才接手过来养着。
许是海生之物更为了解同类的习性,如今的小鱼苗都被他养成了小鱼,一个个精力充沛,见到人来也要凑上前吐些泡泡,与此前蔫蔫的样子截然不同。
莫清岚垂眸看着,心中意起,准备投喂,旁边便伸来一只手,手中端着他想要的东西。
他看向兰淆,伸手捡出些饵料慢慢洒在水中,看着鱼儿争食,启唇道:“兰公子就准备与我一直在这山上待着荒废年岁,也不去游历了?”
命长苏看着他沾了零星饲料的指尖,轻轻皱眉,取来手帕。
“饵料的味道很腥,仙君可以用灵力托着。”
他将饵料的石碟放到一旁,打湿了手帕,给莫清岚递过去。
而莫清岚却未接。
回过神他在问什么,命长苏道,“我陪着仙君。”
“为何陪我?”
命长苏一顿,轻轻抬首。
莫清岚就那般看着人,一身轻薄的青衣站在鱼水坛前,眉宇淡泊,唇色清浅。
目光从他的唇侧划过,命长苏喉结微滚,道:“我素来仰慕仙君,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心甘情愿,没有其他目的。”
莫清岚语气淡淡道:“是吗?”
洪玄在一旁听觉,闻言转头看来,正看到少年几乎能从眼里淌出沉沉的情愫,心中横生如他所料的复杂。
而就在此刻鱼儿争食忽跃起,水生波澜,命长苏也移开视线。
莫清岚踱步离开鱼水坛。
“兰公子此前,可喜欢过别人?”他道。
命长苏道,“我……”
却还不及他回复,莫清岚便道:“我曾有过。”
“那现在,”命长苏一愣,声音微哑道:“仙君可还喜欢他?”
莫清岚却唇畔轻扬,摇了摇首。
“是因为他待仙君不好?”
莫清岚道:“没有原因。”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情字一事,因不由己,即便年少有多么喜欢,”莫清岚看向兰淆,将他手中帕接走,语气淡泊道:“等回过神来,有时候是眨眼之后,有时候是一场梦醒,就会发觉一切成空,过往所有的年少轻狂,可爱,却也可怜。”
“我大你近百岁,”莫清岚垂眸,“兰公子,早些醒来。”
第40章
四周顿时陷入沉寂。
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人心思忽然被剖明, 命长苏倏然一顿,抬眸看去。
“你……何时知道的?”
莫清岚并未答话,抬脚便欲走,但方踏出一步, 他的手腕便被握紧。
“我不纠缠, ”命长苏声音沙哑, “就算仙君知晓,可否也不要避着我?”
莫清岚神色一愣。
转首看去, 眼前人并没有被戳破的窘迫、亦或是难言面对,却是眼眸轻颤, 仿佛比起这些他更为畏惧的是被他疏离。
眼中划过几些怔忪, 莫清岚顿了顿,喉结轻滚, 低道:“不会。”
这句话落,命长苏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下来。
莫清岚便收回手腕,抬脚离开。
极力按捺的心思被发觉, 怕莫清岚此后连这具分身也避退不见,待人走后, 命长苏脸上陷进难化的沉郁。
转身, 他脸色沉闷,正看到了正瞧着这里, 目睹了一切的洪玄。
洪玄:“……”
眉头皱起,命长苏抬脚要走, 而刚动,洪玄就开口道, “兰公子。”
“主人似乎,也没那么反感。”
命长苏脚步一停, 立即看过去。
洪玄喂了一把鱼,没有抬头。
主人聪慧,自然不可能刚刚才发觉兰淆的心思,但一直选择缄口不言,直到今天才挑明提点,大抵是因为心有不舍。
近百年以来,除了尊者,能让主人如此犹豫的,这还是第一个。
命长苏眼中的沉色忽然散去,一怔,莫名明觉,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清岚不抗拒我喜欢他?”
洪玄犹豫道:“……算是。”
若是抗拒,他怎么可能还留在峰上?早在最开始心思被发觉时便被赶了出去。而又反应几秒,他抬头,皱眉道:“为何你在主人背后便直呼大名……”
却不待他说完,命长苏一弯唇,脸上的阴霾眨眼消失不见,大步离开,追随莫清岚而去。
话卡在了喉咙间,洪玄吐了口气,心道:“算了。”
殉祟峰上冷清,主人自人间回来便道心越发萎靡,形单影只。
他嘀嘀咕咕道:“是长是幼、是好是坏。既然有好感,能有一个伴,便算一个吧。”
……
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翌日晨时,姜行渊便回了宗中。
九凌弟子前来传唤南疆国时,天色已经大明。
李弩早早便准备好了觐见的一切,恪尽职守前去叫王子大人,但刚叩门,门便敞开,看清其中人,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唇抽道:“大人,您这是……?”
昨日虔诚非常、一身利落的蔚迟于飞,如今却穿着夺目、细腻到反光的红袍,额上带着白银红珠玛瑙抹额,腕上系着五光十色的金线穿珠手链,整个人站在阳光下,就仿佛一个会灼灼发光的灵石。
如果不是他脸上的面具没有换,李弩甚至觉得他认错了人。
蔚迟于飞看向他,大步上前,而后微笑道:“阿弩儿,你觉得、我的穿着如何?”
李弩:“有些……”
“王子大人穿什么都好看,现在的样子,就像那天上的云彩一样漂亮,又像草原上的花一般鲜艳。”却不等他说完,身畔的南疆人便由衷夸道。
“……”你们南疆人的审美,都是如此夸张吗?李弩顿时心中复杂,但见蔚迟于飞极其开心,便不多说什么,也顺着他们夸了几句,道:“大人,时间到了,我们该前去觐见姜堂主了。”
“姜堂主?”蔚迟于飞将衣摆整理到一丝不苟,看向他,点头,“好。”
李弩就引着一行人去了。
行伶很早就在静心堂下等着他们过来。
而等了半晌,看到蔚迟于飞,他的眼睛也被晃得不轻,不由道:“南疆古国,还真是……财大气粗。”
蔚迟于飞不解其意,目光纯然地看向李弩。
李弩尴尬陪笑。
行伶道:“王子殿下,三两侍从随我进来便好。”
他话落,很快有两人自觉站到了蔚迟于飞身边,行伶首肯,他们便一道往里走去。
各方势力上贡一事,实则无需面见九凌掌权之人。而南疆国为最近于修真道中的新起之秀,此番上贡,贡品属实珍贵,又亲自登门,来的人还是王储,即使为了那些贡品,九凌宗也得以礼相待。
很快,经过楼亭,他们到了姜行渊面前。
目光落在蔚迟于飞身上,从他身上的衣物划过,姜行渊抬了抬眉,不着际移开视线,起身道,“南疆国诸位远道而来,姜某却因事回来颇迟,还请见谅。”
蔚迟于飞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过,忽然顿了顿,转脸小声与李弩道:“他并无仙人长得好看。”
李弩:“……”
这众目睽睽下,您说什么呢?!
而且在场的都是修道之人,你以为说低了,便没人能听清吗?
李弩小心脏狂跳。
姜行渊却不在意,笑了笑,颇有些好奇道:“不知王子大人,说的仙人是谁?”
蔚迟于飞也未料到姜行渊听得如此清楚,不由脸上发红。
行伶凑到姜行渊身边,小声与他将昨日蔚迟于飞去了殉祟峰的事情说了一次。
姜行渊眉头轻挑,“原来是见了师兄。”
提及‘师兄’这个字眼,蔚迟于飞立刻抬眸,眼睛发亮地看去。
姜行渊一愣,轻轻抬眉,语气莫名道:“看来比起我,王子殿下是更想见师兄了。”
殉祟峰,又到了除祟之时,清早莫清岚便去了祟林,一直到近午才归来。
而一回来,便看到在洪玄身前面色焦急的行伶。
行伶见到人赶忙上前行礼,洪玄道:“主人,我方才下山碰上了行大人,说姜堂主那边,有要事相请。”
莫清岚道:“有何要事?”
行伶道:“回大师兄,今日南疆国觐见,却在觐见时,南疆国的那位王子,出了些状况。”
“不过觐见之事,不论什么情况,行渊解决不了吗?”莫清岚一顿,
行伶脸上顿时露出几些复杂,深吸了口气道:“是这般。”
“昨日那南疆国的王子,蔚迟于飞来殉祟峰朝拜圣尊大人,似乎见到了大师兄?听闻当时,那蔚迟于飞便对大师兄……”
莫清岚道,“对我如何?”
“心生倾慕。”
这句话落,屋门也恰好被打开,命长苏从外面走进,听觉这四个字眼,抬眸看来。
行伶擦了把汗,话都说得难以启齿,“他非要说,他在梦中见过大师兄,说什么,大师兄是他命中注定要侍奉的仙灵。”
莫清岚道:“你确定他说的是我,而非我师尊?”
行伶道:“自然错不了,堂主闻言诧异,也问了许多次。”
命长苏走到莫清岚身旁,没有任何情绪,将烫好的茶放到了他们面前。
行伶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不明地摸了摸胳膊,心中古怪。
莫清岚轻轻拧眉,淡淡道:“无稽之谈。”
可不是吗?行伶也这般认为。
“可是……”
命长苏冷然开口:“要说就说痛快,一个小国王子的要求,不愿意便驳了,何必如此扭捏,还特意来扰人清静。”
一股横生的醋味出现,洪玄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为他们沏茶。
行伶忙道,“多谢。”而后看向命长苏,他脸上狐疑,怔然道,“您便是大师兄那位特意邀在峰中相伴的好友?见过公子。”
命长苏目光没有情绪扫来。
触及到那股冷气,行伶下意识缩手,总算是明白了方才那股寒意从何而来。
咽了口口水,他继续与莫清岚道:“可是他说,如果殉祟峰能收下他做大师兄的仆从,他愿意将族中至宝上贡于九凌宗,以便九凌驱使。”
族中至宝。
能使一个人迹稀缺、寸草不生绝地之境养出修道成势的南疆国的族中至宝。
这是个人便会心动。
况且他们的目的单纯,只是想当大师兄的‘仆从’。
仆从而已,数不胜数,能近身的、不能近身的,各式各样,这一本万利的选择,自不能怪堂主无法抉择。
“不必。”命长苏道。
行伶轻轻拧眉看眼前的少年。
不论怎么说,这位‘好友’,如今也有些越俎代庖了。
莫清岚看向兰淆,看到他脸沉如铁,顿了顿,眉宇稍纵,平静开口,“蔚迟大人想要拜入九凌宗门下,可以正式拜贴,只待来年的问道大会,不可走此蹊径。”
这句话落,行伶愣了愣,旋即脸上也晃过一丝惑然。
他反应了几秒,明白了莫清岚的意思,拜礼道,“唠扰大师兄,我这便去回禀堂主。”
莫清岚颔首,不再多说。
等他走后,命长苏上前,开口道,“南疆国只是修真界的新起之秀,根基不稳,那个王子估计也修为不高,与其让他当仙君的侍从,倒不如……”
莫清岚道,“好了。”
看着命长苏,他道,“我身边不会再有别人。”
命长苏一愣,后知后觉他口中的解释和安抚之意,心中某处忽而散出难言满足的温软,微哑道:“……是吗?”
“……”
洪玄看着人三言两语便被哄好的样子,不觉好笑,将茶盏收好,随口叹道:“只可惜了那弱水圣物。”
却此话出,原本要离开的人脚步却倏然一停。
莫清岚看来,眉宇轻凝,“你说什么?”
“弱水圣物。”洪玄怔了怔,重复道,“这是方才行大人与我说南疆国要上贡的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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