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萧雪雎没理会秦弈, 她问沈望春:“你来瞿昙境要做什么?”
“与你无关,”沈望春冷声说,他看了萧雪雎一眼, 思来想去,终是有些无奈道,“走吧。”
他的确是不想萧雪雎同他一起到第二重的, 毕竟萧雪雎在的话,会很影响他的发挥, 但第二重如果还像第一重那样, 全是些佛学问题, 萧雪雎不在的话,那他的发挥等于没有发挥。
现在想起看过的那些佛经沈望春还头疼。
作孽啊!
之前守在佛塔前的老和尚留下一串佛珠,然后走入佛塔之中,他留下的佛珠正是开启瞿昙境第二重的钥匙。
沈望春上前捡起钥匙, 看了秦弈一眼, 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把这人给甩掉。
萧雪雎似是看穿他的意图, 在旁边淡淡道:“还不知道第二重什么样,多个人没有坏处。”
沈望春哦了一声,随即意识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萧雪雎,转过头去:“哼。”
萧雪雎:“……”
秦弈放慢脚步,走在后面, 他看看沈望春, 又看看萧雪雎, 这两人的关系跟他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但就是好怪。
他盯着他们两人的身影,越看越怪。
他可是见识过在佛塔里面沈望春把自己那条尾巴摇得一片残影的模样,现在他倒是端出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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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这个男人心机颇深,萧雪雎不知人心险恶,对上他怕是要吃亏。
秦弈心中十分担忧,不管以后如何,目前他作为萧雪雎的好友,他认为自己很有义务让她看清这个人的真面目。
秦弈只稍作犹豫,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问沈望春:“阁下可是望乡城的魔君?”
沈望春侧头看他,冷着一张脸问:“有事?”
既然没有否认,那便是了,萧雪雎竟然真的与魔族有关系,秦弈笑道:“无事,只是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沈望春冷淡道:“本座不需要朋友。”
秦弈心里又骂了一声,这种话向来只有他能说。
不过眼下他要暂且忍一忍了,秦弈勉强保持笑脸,继续问沈望春,“之前是阁下救了雪雎吗?”
“救她?”沈望春好似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转头看向秦弈,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扭曲笑容,道,“本座怎么会救她呢?本座做梦都想她生不如死呢。”
秦弈被他这突然变化的表情和阴恻恻的语气吓了一跳,回过神儿后他立刻看向另一边的萧雪雎,却见萧雪雎表情依旧淡定,她停在一块白色巨石前面,那巨石上有一处凹陷,她转身对沈望春道:“把佛珠给我。”
沈望春哦了一声,抬手就把佛珠交到萧雪雎的手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非常流畅,没有半点犹豫。
秦弈:“……”
这就是做梦都想她生不如死吗?他们魔界可真有意思。
看不懂了,他们两个的关系是真的很怪。
而陆鞅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关于萧雪雎的问题,他们君上的话听听就行了,谁要是当了真,那他可真是个棒槌。
萧雪雎将佛珠放到凹槽里的瞬间,霎时间地动山摇,狂风骤起,整片天空仿佛都压了下来,所有的生灵将于此沉睡。
沈望春下意识转手抬手想要护住身边的萧雪雎,却见一双如水的眼眸倒映出他此时的脸。
他看见萧雪雎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是叫了自己的名字。
沈望春笑了起来,以自己的身躯挡在她的身前。
再睁开眼,他们已经到了瞿昙境的第二重,萧雪雎醒得比他早些,此时正站在一座瀑布前,湍急的河水从天而降,飞溅起一簇簇雪白的水花。
萧雪雎拔剑而起,凛冽剑气纵横四方,下一刻山崩川竭,摇落万里星辰。
陌生的白发白须老者站在她的身侧,扶着胡子频频点头。
沈望春静静看她,幼年时候,他背过许多舞剑的诗,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位颇负盛名的剑修,背着那些名句从天而降,匡扶世人。
可最后,他一事无成。
萧雪雎倒是做了他曾经想做的一切,可惜她没有背诗的爱好,要不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他在她后面帮她营造一下氛围。
想到这里,沈望春失笑,有什么下次?
他这样和萧雪雎哪里还有下次?
这样就很好了。
萧雪雎收了剑,随即那老者也消失不见,瀑布逐渐干涸,露出后面通向第三重的石门。
直到这时,秦弈才回过神儿来,他跑过去,大惊道:“你什么时候领悟的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未等萧雪雎回答,他自己拍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那天晚上悟道的人原来就是你。”
若是没有萧雪雎勾结魔族,被青霄宗逐出宗门这一出,应该会有很多道友往她身上猜的,可是她被青霄宗追杀,碎了丹田,没了修为,谁能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萧雪雎居然还能感悟剑道。
待来日青霄宗知晓此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
萧雪雎停在那入口处,回头问沈望春:“你来瞿昙境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望春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用只有他和萧雪雎能听到的声音道:“赊梦珠。”
“你要这个做什么?”萧雪雎问。
沈望春抿了抿唇,最后回了她一句:“反正跟你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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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沈望春不自在地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萧雪雎没有追问,她抬手推开眼前的门,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他们四人被分开,分别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无尽威压落下,逼得几人只能以自身灵力抵挡。
萧雪雎如今虽已领悟剑道,但还没有达到至高的境界,从前她师父说过,若要实现真正的人剑合一,光是悟道并不够,还需要一份机缘,可能很快,也可能要等上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几千年。
只是不管如何,在如此威压之下,以她现在的修为,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萧雪雎能感受到那威压来势汹汹,只是临到头来,却又轻轻落下,实在诡异。
西边的陆鞅明显是支撑不住的模样,单膝跪地,嘴角溢出鲜血,而沈望春和秦弈看起来倒是轻轻松松。
秦弈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容易,只是出于某种好胜心,他想自己绝对不能在萧雪雎面前被这个叫沈望春的比下去。
真巧,沈望春也是这样想的。
他看到萧雪雎向自己看来,瞬间将腰背挺得更直,脸上露出散漫的笑容,她又移开目光。
萧雪雎经历的秘境数不胜数,经验比较丰富,长风掀起漫天黄沙,遮挡他们彼此的视线,沈望春看不清她在那里做了什么,只见天地再次化为混沌,万物归于永恒沉寂。
长久的黑暗过去,沈望春睁开眼,他们回到瀑布前面。
他听到不远处的萧雪雎开口,向秦弈问道:“秦道友,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弈倒也没有瞒她,直接道:“我想要赊梦珠。”
说完,他一连咳嗽了好几声,连忙给自己服了颗丹药,但脸色依旧有些难看,刚才他在里面着实伤得不轻,没有几个月怕是恢复不好。但看萧雪雎好像一点事都没有,许是她找到什么关键的窍门了。
若是只要他和萧雪雎一起,此时他定要装个可怜,可现在还有个沈望春。秦弈清了清嗓子,说自己是刚才被沙子呛到了,然后同她解释道:“其实这是姬姑娘要的。”
萧雪雎点点头。
秦弈原本是想看看如今萧雪雎对他和姬馥然的态度,结果看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步大概是走错了,连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雪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并未多想什么。
秦弈还想再为自己解释,只是没等他开口,萧雪雎已转身走开,她来到沈望春面前,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她边说边伸出手,借着袖子挡住后面秦弈的视线,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迅速塞到沈望春手里。
沈望春垂眸看去,正是那颗他要找的赊梦珠。
“你——”
他想问她什么时候拿到的,萧雪雎却打断他的话,道:“走吧。”
秦弈奇怪地看着他们,问:“你们这就走了?”
萧雪雎嗯了一声,对他道:“我们的事已经解决了,秦道友,多保重。”
秦弈本还有许多话要叮嘱萧雪雎的,这下是都来不及说了。
瞿昙境外,和尚们一如他们来时那般沉默,春风拂过树梢,几片嫩绿的叶子微微颤动。
沈望春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赊梦珠,只是从瞿昙境出来后,他便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他独自回了幽冥宫近来常住的宫殿,关上门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想,他的噬心蛊大概是真的出了问题。
他握着那颗赊梦珠,又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那滩血迹,咧嘴笑了半天。
第 52 章
沈望春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再一抬手,地面上的血也都消失,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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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地坐下, 透过窄窄的门缝看向外面,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魔界各处却没有太多改变,好似寒冬格外眷恋着这片土地。
沈望春把玩着手中的赊梦珠, 接下来他要用这颗赊梦珠, 配以十方阵法, 建一座传说中的金翎台。
朝登金翎台,夜游蓬莱宫,悠悠人间事,一梦复还生。沈望春低声念着书中的诗句, 刚要动用体内灵力, 结果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按了按发疼的胸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在瞿昙境里伤得确实有些重了。
不过也没什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有很长的时间呢。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串轰隆雷声,沈望春腾的一下站起来, 推开门, 仰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 这雷不会是萧雪雎引下来的吧?
除了她, 还有谁呢?
沈望春深吸一口气,在瞿昙境里受的伤的确不足以要他的性命, 但他现在很可能要被萧雪雎气死。
就这么急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
等他……
沈望春摩挲着手里的那颗赊梦珠,突然低笑了一声。
没关系的,他在幽冥狱里待了十年都还活得好好的,这点伤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他走进濛濛细雨中,远处,萧雪雎一身白衣,剑指苍穹。
沈望春停留在原地,看着那银白的闪电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的双手攥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也不觉得疼。
闪电转瞬即逝,只是要过许久,萧雪雎才从地上站起了身,她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
沈望春下意识伸出手,扶住一把虚空,他才回过神儿来,她离自己其实还很远。
他来到萧雪雎的前方,看她缓缓向自己走来,她身上的衣裙都已湿透,鲜红的血落在裙摆上,被雨水晕染开来,像是盛开了大片的木槿。
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正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乌黑的发丝贴在脸颊两侧,衬得她的脸色格外苍白。
沈望春只觉得胸口针扎似的疼,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半晌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你想说什么?”萧雪雎走来问他,她刚受过雷击,此时也没什么力气,全身的骨头仿佛正在碎开又重塑,所以话音比平日虚弱了许多。
沈望春撑开伞走到她身边,对她说:“本座打算在这儿修个台子,这几日你不要再引雷了。”
萧雪雎侧头看了他一眼,问:“为什么?”
沈望春道:“你的雷声太吵,很影响这里的风水。”
他这话说的很是无理取闹,萧雪雎却也没有多加言语,只是问他:“需要几天?”
“一个月——”沈望春话说到一半又改口说,“算了,半个月也够了。”
“好。”萧雪雎应下。
沈望春嗯了一声,这是他的地盘,也容不得她说不好。
雨水滴落在纸伞上,滴滴答答,吵吵闹闹,沈望春手指微动,萧雪雎裙摆上的血迹便渐渐消失。
他正想着那金翎台该从何处建起,毕竟如果想要将手里的赊梦珠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这四周要设下许多阵法,他对这些不算擅长,也就是之前布置结界的时候多接触了一些,眼下怕是还要再多学习学习。
半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够不够。
萧雪雎问他:“你要修什么台?”
“金——”沈望春声音陡然停下,他转头看向萧雪雎,正色道,“萧雪雎,请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该你问的事,不要问。”
萧雪雎掩唇咳嗽了两声,沈望春握着伞柄的手猛地收紧,紧张地看向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放下手,缓了一会儿,才再开口,向沈望春问:“我是什么身份?”
沈望春抿了抿唇,她是身份,还用自己再说吗?
这么久了,萧雪雎她自己还没有自觉吗?
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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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许多道友都评价她是冰雪聪明,现在看来都是瞎说。
沈望春哼了一声,仿佛是不屑回答萧雪雎的问题。
萧雪雎侧头看他,他身上的衣裳湿了许多,正抬头看着前方,很是冷傲的模样。
萧雪雎收回目光,望着远处连绵的宫墙,轻声问道:“这些年,我遇见很多的人,与他们接触得久了,自然就会对他们有些了解,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是沈望春,我不懂你,你明明说着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要为我做那许多事?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萧雪雎觉得自己隐隐有些明白,却又不太明白。
这样一直糊里糊涂下去倒也不是不行。
他既说着恨她,不愿见她,那她正好可以与他一拍两散,一走了之,再不相见。
可真的是这样吗?
若真是这样,她今日又如何会站在这里。
而沈望春仿佛一只炸毛的猫,立刻激烈地反驳道:“萧雪雎,你又自作多情,本座什么时候——”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萧雪雎打断,她问:“到底是我自作多情,还是你口是心非呢?”
她语气平静,却只戳沈望春的心口。
沈望春张了张嘴,那些声音明明就在他的嘴边,他却发不出来,最后只能恼怒道:“当然是你自作多情。”
他说完,把那整个纸伞拿到自己这边,还对着萧雪雎挑了挑眉。
可是此时雨已停了,天也晴了,温柔春风拂过树梢,新生的枝叶抖落身上雨滴。
“真的吗?”萧雪雎问他。
沈望春沉默下来,一直到他们回了寝宫前面,他都没有回答萧雪雎的问题。
萧雪雎站在寝宫前的石阶下面,仰头看着他手中那绘着两条锦鲤的伞面,莫名笑了起来。
沈望春看着她,目光深邃,似藏有千言万语,可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与她怎么说。
他恨萧雪雎,他必须要恨她。
沈望春收起伞,转身去定金翎台的选址。
他本打算让陆鞅过来帮个忙的,只是陆鞅在瞿昙境受了很重的伤,差不多让他没了半条命去,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要老老实实闭关养伤。
他若是还在之前的那几位魔君手下做事,伤成这样,跟死了也没两样,估计用不上几日,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下了,沈望春却是不在意,既然伤了,就慢慢养着吧。
他也没想着再为自己再找个下属,少陆鞅一个,也不会出现太大问题,就是他自己要多操心一点罢了,不算什么。
他要将金翎台建在黑河河畔,一边查阅各类古籍,一边在四周布置下阵法。
萧雪雎不修炼的闲暇时间,会过来看一看他,或许是那日她没有从沈望春的嘴里问出个结果,所以想要自己找到答案。
沈望春席地而坐,在那些名贵的石料上刻下符文,听到萧雪雎来,就嘟囔着:“萧雪雎,你好烦啊。”
萧雪雎并不应声,只站在一旁看他。
沈望春想当她不在,但对他来说,这太难了,明明离得不算近,可是光里的影子是她,风里的呼吸是她,萦绕在鼻间的气息也是她。
等她走了,他脸上又难掩失落。
建造金翎台不是桩容易的事,从瞿昙境出来后,沈望春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好,结果他不仅没抓紧时间养伤,还为了金翎台耗费了如此多的灵力,到后来吐出的血颜色都淡了,沈望春居然还有心思去想,这个颜色也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在建造金翎台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在被时间追赶着,想着要再快些,再快些。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沈望春这段时间一直忙着金翎台的事,也忘了要把宫殿里的结界再加固一番,不过他现在这副模样,就算是疯魔了,真的出了结界,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说不定萧雪雎看到他,一挥剑,直接将他再送进幽冥狱里。
那可就太好笑了,只想一想,他就能笑出声来。
沈望春转过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啧了一声,这是谁啊,笑得可真难看。
第 53 章
夜空上挂了一轮皎洁满月, 晚风轻柔拂过树梢,树叶的影子在地面上摇曳。
萧雪雎听到推门声,抬眼看去, 沈望春站在门口,他披着一身如水的月色,神色狼狈, 眼眸暗淡,脸色苍白, 仿佛是跋涉了千万里, 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萧雪雎问他:“怎么过来了?”
沈望春没有说话, 他抬步缓缓走来,到了萧雪雎的床边,然后蹲下身,仰头看着床上的萧雪雎, 就像是仰望夜空那轮至高的明月。
他沉默地看她, 痛苦地看她,好似要将她永久地印在他漆黑的双眸里。
他久久都没回应她。
要如何才能追上天上的月亮?
萧雪雎垂眸, 迎着他的目光,她以为他是又醉了,可是并没有在他身上闻到任何酒气。
寝宫中安静得可怕,那缕轻薄月光掠过他的发尾,倏忽不见, 许久之后, 沈望春歪了歪头, 向萧雪雎叫道:“汪。”
萧雪雎愣住, 她对上那双湿润的眼睛,心脏好似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她缓缓伸出手, 落在他的头顶。
他呆呆地看她,眼睛里饱含泪水,汇成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滑落,晕湿了脚下猩红的地毯。
他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萧雪雎见到那泪珠,猛地回过神儿来,她这样做着实不太妥当。
沈望春见她收回手,却是颇为失落,萧雪雎恍惚看到他脑袋上面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
她轻叹一声,干脆下了床,在沈望春的身边坐下,这样他也不必总仰着头看她了。
沈望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雪雎看,当看到萧雪雎在他的身边坐下时,暗淡的眼眸里再次出现光彩,萧雪雎想,他的尾巴若是还在,此时一定疯狂摇起来。
她低声问道:“沈望春,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望春没有回答她,他仿佛仍旧是在瞿昙境里,他是窝在萧雪雎怀中的小狗。
他又汪了几声,可是萧雪雎不再摸他的头了,也不会像在瞿昙境那样,将他抱住。于是他桀桀怪笑起来,然后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腕寻找曾经自己留下的痕迹,可他注定什么也找不到。
就像他在她的漫长人生里,无论怎样,最后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萧雪雎坐在那里,任由他摆弄自己的手腕。
很久之后,沈望春抬起头来,满目哀伤地问她:“为什么没有了呢?”
“什么?”萧雪雎问他。
沈望春却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他还想问问她,这一次,她能记住他吗?
可是记住了能怎样,记不住又怎么样?
只要他记得要恨她就够了。
萧雪雎、萧雪雎、萧雪雎……
沈望春低下头,再一次咬住她的手腕,只是这回,他的牙齿在那里磨了很久,始终没有刺破她的皮肤。
萧雪雎垂眸,看着他的头顶,发冠上的玉石映着月光,像是初春时没有来得及融化的霜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静静坐在沈望春的身边,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皮肤上,他叼住一块皮肉,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地咬着。
是有一点疼,但对萧雪雎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望春咬了一会儿,又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一舔。
萧雪雎无奈地看他,依稀听到外面晚风吹动檐下铃铛的声音,有流星划过天空,远处的湖面上升起袅袅的白烟。
漫漫长夜终将过去,黎明到来,明媚春光洒满大地,只是魔界的白昼要晚一些到来。
随着晨曦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射进来,沈望春终于醒来,他睁开眼,随即意识到眼前的景象过于熟悉了。
一转头,看到他身边正在打坐的萧雪雎,沈望春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果然是又回了这座寝宫。
沈望春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他实在低估自己了,都这样了居然还能破开结界出来,看得出来,自己的确是很有潜力。
不过昨晚自己都做了什么?
又把萧雪雎给吓哭了吗?
沈望春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看着萧雪雎,她手脚俱全,能喘气,活得好好的。
他摸着下巴,深沉地想,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残暴。
如果萧雪雎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大概会挽起衣袖,让他好好看一看他昨晚在她手腕上留下的牙印。
微小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束中浮游,一支简单的木簪挽起她乌黑的长发,沈望春仿佛嗅到了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萧雪雎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沈望春那张正在出神儿的脸。
见到萧雪雎在看自己,沈望春立即转过头去,轻哼了一声。
萧雪雎见惯了他这副模样,直接问他:“昨晚怎么回事?”
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好像也是一个月圆夜。
沈望春对她装傻道:“什么怎么回事?”
萧雪雎平静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怎么回事跟她萧雪雎又有什么关系!
沈望春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怼回去,只是不知为何,对着萧雪雎的那双眼睛,这话如何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恼怒道:“本座梦游不行吗?”
“梦游?”萧雪雎问,她明显不相信沈望春的这番说辞。
沈望春嗯了一声,莫名心虚地避开萧雪雎的眼睛,看着窗外随风摇晃的柳枝。
金翎台即将要建成,至后来那几方阵法,沈望春其实已有些力不从心,不过他想着自己连那结界都能破开,布下这阵法也不成问题。
这期间有魔族混进幽冥宫,被沈望春抓个正着,然后就被做成花肥了。
他出了幽冥宫,到望乡城找出几个总想惹事的魔族,当着众魔族的面,将他们全都杀掉,手段极其血腥且残忍,就连平日里嗜杀成性的魔族,看着这一幕也是后背发凉。
沈望春甚少出手,以至于这些魔族们都忘了这位魔君是从幽冥狱里出来的,他折磨的手段定不会少。
这是沈望春第一次用这样残酷的手段,算是杀鸡儆猴,希望这些没脑子的魔族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能消停点。
只是稍微有点不巧,好像把刚从修真界回来的林砚也给吓到了。
但转念一想,这哪里是不巧了,这分明是时机正好,巧得不能再巧了。
沈望春看着人群中面色惨白的林砚,嘴角微微扬起,待回了幽冥宫,林砚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萧雪雎,到那时候,萧雪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望春认为这应该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只是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不知怎的被悬在了半空,四周一片虚无,找不到着陆的地方。
他看着林砚,几度想要开口,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早就入了魔道,成为魔族,魔族杀个人,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么?
他本来就是想让萧雪雎怕他、怨他、恨他,要她听到他的名字,就能想起他,要她再也忘不了他。
曾经的他没有做到,现在可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明该是很圆满的故事,可他的心仍旧悬在那里,无法降落。
林砚已经按照萧雪雎的嘱咐将莫言思等人送到一个既安全又隐蔽的地方,那里与世隔绝,灵气浓郁,十分适合修炼,林砚想着,他师姐去那里养伤或许会更好一点。
魔界的条件对正道修真者来说不可谓不艰苦,而且这里的魔君,最近精神状态好像也不太稳定,他师姐留在这里,他多少有些不放心。
他知道这位魔君救了他师姐的性命,若他师姐想要报答,日后总会有机会的,他试着对萧雪雎委婉地提了一下:“师姐,你要是还不放心的话,要不跟我一起去看看?”
沈望春闻言看了林砚一眼,林砚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在场的人都能听明白。
自己人还在这里呢,他就想帮那个莫言思挖墙脚?当他是死的?
第 54 章
“不必了。” 萧雪雎说。
她的回答在林砚的意料之中, 只是刚才在望乡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林砚小心提议道:“师姐,你再考虑考虑?”
萧雪雎则道:“不用, 我相信你。”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事,算了,待这位魔君走了, 他再与他师姐细说吧。
林砚语气中满是遗憾道:“好吧。”
沈望春撩开眼皮又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林砚在望乡城里受的惊吓还是小了。
该再吓吓他才好。
林砚又道:“对了, 师姐, 我回来的时候遇见阆风阁的阁主, 她与我说……”
萧雪雎问他:“什么?”
林砚看了沈望春一眼,欲言又止。
于是不等萧雪雎开口,沈望春转身就走。
他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多待,毕竟他讨厌死萧雪雎了。
林砚看着沈望春离去的背影, 有些不好意思。
他抿了抿唇, 回过头,对萧雪雎低声道:“孟阁主说, 最近修真界有人与魔族勾结,请师姐小心。”
要她小心?
萧雪雎嗯了一声,又听林砚问道:“师姐,你是怎么想的?”
萧雪雎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要她性命的人从来不少, 若只是这事, 林砚没必要把沈望春支开吧。
林砚犹豫了一下, 还是忍不住提醒萧雪道:“师姐,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位魔君在望乡城里屠杀魔族。”
萧雪雎抬眸看他, 问:“你就是因为这个想让我离开?”
“不止是这个。”不管是出于哪方面考虑,林砚都不认为她继续留在幽冥宫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也实在想不到她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即便她要偿还沈望春的恩情,也不用一直待在这幽冥宫。
萧雪雎道:“我知道。”
见她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林砚也只能应道:“好吧。”
随后,他听到萧雪雎问他:“从前你有没有见过沈望春?”
“不曾。”林砚回答得很快,他第一次见到沈望春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不然他无缘无故为何要救他的师姐?
他说他恨她,为何而恨?
他一次又一次地帮助她的师姐,又是为何?
而且林砚觉得,像沈望春这样的人,他若是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她师姐居然还不知道他们过去有什么牵扯,林砚顿时觉得她留在这幽冥宫里更危险了。
林砚问她:“师姐,你真的要留在这里?”
萧雪雎点头:“没事的,只是有些事总想不明白。”
林砚道:“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师父说,有些事,该明白的,时候到了,自然就都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长陵剑尊是为了一坛子酿酸了的桂花酿才说的这话,但道理总是没错的。
萧雪雎看着林砚,她道:“阿砚,你长大了。”
林砚的嘴角弯起,回道:“师姐,我长大很久了。”
从他师父与二师姐接连死去,长陵峰上只剩下他和大师姐两人,他就已经长大了,只不过他软弱的一面,大都留在萧雪雎面前。
和煦南风里夹杂了燕子的呢喃,有嫩绿的新叶飘转而下,长陵峰上的桃花想来也该开了,只是今年的桃子,怕是不会有人吃了。
林砚不想在萧雪雎面前流露出任何感伤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向萧雪雎问道:“师姐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萧雪雎抬起头,望着那一树在风中微颤的花苞。
青霄宗的事还没有完,她师父的仇她也总要清算。
至于其他的,她还没有想过。
也许,她会留在幽冥宫里,弄清楚沈望春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她欠他良多,她究竟该如何去还。
半月一过,金翎台成,萧雪雎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这金翎台是为她建的。
当然,沈望春嘴硬得很,坚称这地方是他用来折磨萧雪雎的,只要她上了这台子,定然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林砚完全被他唬住,刚回到望乡城时看到的那血腥场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伸手悄悄抓住萧雪雎的衣袖,小声道:“师姐,我先上去看看吧。”
“不用。”萧雪雎抬眸看了沈望春一眼。
沈望春站在那里,微扬起下巴,眉眼上翘着,很是得意的模样,像极了话本里细心雕琢的反派。
萧雪雎收回目光,抬步登上金翎台。
她总是搞不清楚他心中的想法,譬如他在她手腕上咬下的痕迹,他喂她吃下的“噬心蛊”,再譬如眼前的这座高台。
很多次,她觉得自己就快看到他的心了,但随即他又遮掩了过去。
金翎台高一丈四尺八分,以赊梦珠为基石,四周列好各种固魂的阵法。
林砚站在下面一脸紧张地看她,而萧雪雎手执悬光剑,面色沉静,白衣胜雪,随风翻飞。
她抬手挽起一个剑花,随后一剑挥向无尽苍穹,跃身而起,长剑如虹。
她手中的剑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肉眼已经无法看清她的动作,只见剑光流转,骤如闪电,隐约看到一黑一白两条在她的周身游走,剑尖所指之处,可见雪浪滔天,雨落纷纷。
萧雪雎的剑术已臻化境,若她不曾被废去修为,若她的剑骨还在,修真界怕是少有人能是她的对手。
但现在这样,只要再给她些时间,她同样能够达到顶峰。
悬光剑向天一指,霎时间风云变色,乌云滚滚而来,天地昏暗,风声猎猎,九重天上,十方闪电严阵以待。
林砚瞪大双眼,身体不可控制地战栗,眼下他无法同他师姐说话,只能问沈望春:“我师姐她是在做什么?”
沈望春平静道:“你看不出来吗?”
林砚当然能看得出来,可是他不明白他师姐为什么这样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林砚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问,“她是在用这种法子修炼吗?”
沈望春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太危险了,怎么能这样?稍有不慎,稍有不慎她就……”余下的话,林砚实在不敢说出来。
他看向沈望春,问他:“你这台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沈望春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座不是说了吗?要她生不如死的。”
他这般闲适的模样,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萧雪雎的生死。
林砚眉头紧皱,紧张地看着台上的萧雪雎,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该怎么办。
沈望春听得头疼,厉声喝止:“闭嘴。”
林砚的话音戛然而止。
沈望春仰头看向金翎台上的萧雪雎,乌云如墨,一线天光直射下来,罩在萧雪雎的身上。
沈望春心脏砰砰跳得难受,他想,自己就不该来看她,一看她,什么都不好了。
这到底是在折磨萧雪雎,还是在折磨他自己?
或许是他的身体出了点毛病,他该去裴素问开个方子,好好调理调理才是。
天空一连劈落数道闪电,那些闪电汇成一股,从天而降,巨大的光亮笼罩在整个幽冥宫的上方,阵阵雷声由远及近,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浓重的白中,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等毁天灭地的力量萧雪雎真的可以将之收为己用吗?
若是不能,赊梦珠有用吗?
就算有用,也只能用一次,下一次要怎么办?
沈望春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他还没有看到萧雪雎落下眼泪,她必须要活下来。
白光散去,金翎台上,萧雪雎白衣染血,伏倒在地。
林砚想要上去,却被沈望春一把拉住。
“老实等着。”他冷声说,然仔细去听,却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出几分颤意。
许久许久之后,萧雪雎坐起身,双腿盘起,双手掐诀,双目闭合,将体内暴动的力量全部梳理好,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一低头,就看到沈望春站在台下,正看向她。
她微微一怔,弯起唇角,微笑起来。
下一刻,沈望春飞身而上,来到她身边,瞪着她道:“还笑!”
萧雪雎没有说话,她的嘴角仍是上扬的。
沈望春那颗在不久前剧烈跳动的心脏直到此刻都没有平复下来,他拿出帕子,面无表情地用力擦去她嘴角殷红的血。
不知染过血,还是沈望春的力气太大,她的双唇似乎比平日里要红润几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 55 章
林砚站在金翎台下, 仰头看向台上的两人,沈望春把他拦住,自己倒是飞上去了。
刚才他是怎么说的?
说这台子能让她师姐生不如死?
他嘴里有一句能听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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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望春将萧雪雎脸上的血都擦拭干净, 收起帕子,她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他此时的模样,沈望春动作一顿, 动了动唇,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若无其事看向了别处。
萧雪雎开口说:“没事了, 我很好。”
沈望春回过头, 道:“谁要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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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嗯了一声,也没反驳,只说:“是我想跟你说的。”
沈望春轻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萧雪雎的这个说法。
萧雪雎缓慢走下金翎台, 沈望春跟在她的后面, 紧紧注视她的背影。
她说自己没事,可刚才的那一道闪电的力量是何等惊人, 她从来不会示弱,受了伤都藏起来,就算痛极了也是一声不吭。
她现在当真没事吗?
不过,她既然能好好站在这里,比他想过的最坏的结果已经好出很多很多了。
沈望春摇头苦笑, 他这是在想什么, 他只是想要报复萧雪雎, 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林砚见萧雪雎下来了, 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她冰凉的手, 问她:“师姐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我没事。”萧雪雎道。
林砚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他泪眼婆娑,声音哽咽,他问萧雪雎:“师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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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抬头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对他道:“当然。”
于是,剩下的话林砚也没法说出口了。
说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师姐决定的事,就算他把嘴皮子都给磨破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萧雪雎安慰他说:“好啦,别哭了,前不久还夸过你长大了。”
“长大了不能哭吗?”林砚抱住萧雪雎,趴在她的肩头,哭得直打嗝儿,刚才他实在是被吓坏了。
沈望春看得心烦,转头走到不远处的树下,由他们师姐师弟哭着吧。
林砚哭了一会儿,见沈望春不在,他小声问萧雪雎:“师姐,你现在与那位魔君是什么关系?”
萧雪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林砚挠挠头,有些困惑道,“就是感觉有些怪。”
刚刚他站在金翎台下,看着台上的两人,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生出师姐是不是喜欢沈望春的怀疑?
萧雪雎看了远处的沈望春一眼,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春风吹了几万里,修真界早已是郁郁葱葱的景象,而望乡城内则终于能够看到两分春意。
时光白驹过隙,匆匆而过,沈望春垂眸看着地上被萧雪雎一剑结果了的魔族,心中生出几分困惑来,这么久了,他真的报复了萧雪雎吗?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从魔族腹部流出的鲜红的血一直蜿蜒到沈望春的脚下,萧雪雎收了剑,弯下腰在尸体上检查着什么。
沈望春抬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仿佛在温柔的长风中听到熟悉的吟唱。
像是多年前,春日里,岳阳城里迎花神时的祝颂,又像是幽冥狱里,幽魂们哀苦的长叹。
他自己也不知道。
半月之后,萧雪雎再次登上金翎台,上去之前,她同沈望春和林砚说:“这是应当是最后一次了,时间会久一些,你们不必担心。”
沈望春抬头看着金翎台上被吹起的落花,漫不经心地问她:“要多久?”
“三日。”萧雪雎道。
沈望春嗯了一声,只懒洋洋地应道:“知道了。”
萧雪雎弯起嘴角。
沈望春看她,有些困惑,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快步登上金翎台,端坐在金翎台的中央,一脸肃穆。
这一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魔界少有这样晴朗的日子,萧雪雎仍旧着一身白衣,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淡黄花瓣,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
沈望春靠着身后的宫墙,半着阖眼,好似已经熟睡。
日光穿过头顶新生的枝桠,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串斑驳的光影。
望乡城往日里总是冷清的街道上涌来许多魔族,他们在金色的阳光下手舞足蹈。
有些破旧的茅庐里,裴素问正在给一个中了毒的魔族针灸,明媚日光跃过门窗,落在那魔族的背上,裴素问低头看着针头闪耀的光芒,怔了怔,转头看向窗外,翠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摆。
她也有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日光了。
可惜这样的好光景只是昙花一现,短短几个呼吸后,太阳被云层遮蔽,魔界又恢复成往日里那般昏暗的模样。但直到两日后,魔族们还在讨论那短暂却温暖的阳光。
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给他们的预示,他们魔界就要兴盛起来。不过魔族们普遍认为,在这之前必须要先统一了魔界,只是不知道哪一位魔君能做真正的魔界之主,望乡城里的魔族们谈到这一话题的时候,忽然沉默下来,突然觉得未来希望渺茫。
这魔界之中,谁都可能统一魔界,可他们这位魔君几乎是没啥可能。
沈望春不是不强,但他缺少对权势对力量的渴望,整日过得比和尚还要和尚,指望他,不如看看哪天太阳能从西边升起来。
鹿城的薛孤禅是个真和尚,每日的早晚,鹿城的诵经声隔了几里地都能听到。
天圣宫的乐善比这两位倒是显得稍微正常一点,奈何这位最喜欢看乐子,他要是当了魔君,底下的魔族怕是也不会好过。
至于血魔宫的魔君……
那人至今还没露过面,不过这种情况下,赤勒滩居然一点风浪都没有掀起来,可见这位魔君是有些手段的。
这些魔族们正说得起劲,天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脚下大地剧烈震动,林中的魔兽仓皇逃窜,魔族们从室内跑到街上,只见数不清的身影出现在西方的天际。
茅庐里的裴素问正在给一魔族施针,即使是听到震耳的轰响时,她的手一下都没抖,地面开始颤动时,她稳稳地把银针扎到穴位上,然原本在床上沉睡的魔族被这可怕的动静吓到,猛地从床上弹起,将那银针深深扎进肉里,下一刻,魔族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嚎叫。
裴素问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拔出那针,转身出了茅庐,她站在门口,眺望远方,许久没有动作。
魔族骂骂咧咧地穿好衣服从里面出来:“外面怎么了?疼死老子了,要是让老子知道谁在惹事,老子非要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成千上万的魔族闯进望乡城来,黑压压的一片,他们高高挥舞起手中的兵刃,毫不在意地残杀城中的魔族。
一时间,整个望乡城充斥着凄惨的哀嚎,鲜红的血洒遍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树都倒了,房子也塌了,大火迅速向四周蔓延而去,望乡城里的大魔们大都没有反抗,他们当场叛变,与这些攻进望乡城的魔族们一起向着幽冥宫而去。
看来这魔界是真的要变天了。
裴素问微微一笑,两柄大锤瞬间出现在她的手中,她提着锤子,向街口走去。
多年前,她的姐姐练功出了岔子,入了魔道,修真界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不得不到魔界来。
然仅仅过了两个月,裴素问就收到了姐姐的死讯。
一开始,她姐姐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一直拖着,她在魔界根本找不到大夫,也不告诉自己,拖到最后,她永远地闭上双眼,再也不需要大夫了。
裴素问知道,她姐姐会去世不仅是身上的伤,她心里也有病了,修真界容不下她,她又无法适应魔界的生活,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但裴素问无法解脱,于是她来到魔界,她的师长们都说她是入了歧途,自甘堕落,可她只是希望,如果以后还有姐姐那样的人,她能救下他们。
头顶的天空早阴云密布,凉凉的雨丝飘落在裴素问的脸上。
她迎面对上那些魔族,一锤一个,倒也痛快。
雨越下越大,恍若天河倾泻,眨眼之间,地上的血水已被冲刷了干净。
九天之上,数道紫色闪电在云层间穿梭,连成一片,浩大的声势仿佛可以毁灭这世间的一切。
金翎台上,萧雪雎浑身湿透,双目紧闭,如一尊无言而悲悯的神像。
第 56 章
杀伐之声混着雷霆声如潮水一般涌入幽冥宫来, 连绵的宫墙在风雨中摇晃,而后轰隆隆地成片倒塌。
粉色的雨水一路流淌到沈望春的脚下,他低下头, 看着水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转过身去。
赤勒滩和万刃城的魔族们已经攻进幽冥宫来,幽冥宫内的魔族被沈望春清洗过, 如今已不剩下几个,根本无力抵挡。
他们问出沈望春与萧雪雎的下落, 便长驱直入来到黑河边上, 河水滔滔, 漫天雷光照亮此间惨淡的光景。
沈望春抬头看着金翎台上,这些魔族可真会挑时候,想来出门前是看过黄历的吧。
萧雪雎仍端坐在那里,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仿佛完全将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
这是最关键的一日, 也是最后一日了。
沈望春低头笑笑,他站在金翎台前, 伸出右手,一把长剑瞬间现于他的手中。
远处数不清的魔族不要命地向他涌来,凛冽剑光如同一条条白练,在人群中穿梭游荡,所过之处, 只留下一地残破的尸体。
温热的血与冰冷的雨水一同溅在沈望春的脸颊上, 天地昏暗, 不见光亮, 恍惚间,他好像是又回到幽冥狱里。
回过头去, 萧雪雎仍旧坐在高台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风雨如晦,白衣胜雪。
瓢泼大雨噼啪抽打地面,碎石穿空,黑河汹涌,眼前的魔族无穷无尽,杀了一个,又冒出来许多。
不远处的林砚已有些勉强,他从来没有杀过这样多的魔族,人已经杀得麻木了,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染,只能机械地使出各式剑招。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大雨丝毫没有要减弱的趋势,天空中的闪电汇聚在一起,却迟迟没有落下,林砚被数十魔族夹击,他抬剑格挡,然与此同时,左侧的魔族举起大刀向他的脖颈砍来。
林砚避无可避,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自己头颅掉落的声音,然而预期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是沈望春帮杀了那两个魔族,只是他自己身上也因此中了一剑。
林砚微微一愣,没想到沈望春会出手,更没想到他会为了救自己受伤。
“多、多谢。”他说。
沈望春没有说话,他似感觉不到疼一般,面无表情拔出胸口的残剑。
啪啪啪,一连串的巴掌声在身后响起,沈望春回过身,见万刃城的魔君乐善正坐在一堆废墟上,脸上满是笑意。
他说:“沈兄,又见面了啊。”
沈望春没有理会他,只专心屠杀面前的魔族。
乐善也不在意,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沈兄,我也不想这样的,只是赤勒滩的那位威胁我,我若不派人攻打望乡城,那位就要灭了我的万刃城,实在是抱歉了。”
他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全是看戏的好兴致。
“沈兄,你看起来受伤不轻,不如让我帮你一把吧。”
乐善说罢,从废墟堆上一跃而下,他张开双臂,霎时间,有巨大的黑影从他的脚下蔓延出来,黑影贪婪地吞噬地上的血肉,很快就成长为一只巨大的怪兽,携着这漫天风雨,向沈望春呼啸而来。
沈望春与这怪兽缠斗在一起,同时还要注意不能让魔族上了金翎台,干扰萧雪雎。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支撑多久,他在瞿昙境里受的伤一直都没有恢复。
眼见着沈望春渐渐落了下风,乐善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都说望乡城的这位魔君十分厉害,可今日他就要死在自己的手中,这着实是一桩值得庆祝个三天三夜的大喜事,他正想着事成后要如何快活,然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在幽冥狱里的那些年,沈望春不知吞噬了多少上古大魔的残魂,如今那些残魂正从他的体内疯狂涌出,到处肆虐,乐善祭出去的怪物很快消融,魔族的哀嚎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天地惶惶,百鬼哭嚎,血流成河。
直到乐善死去时,他脸上都是那一副惊愕的表情。
厚厚的雨幕将一切都变得模糊,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鲜血和雨水溶在一起,汇成湍急的溪流,流向奔涌的黑河之中。
裴素问倒在街头,她太累了,手中的锤子再也提不起来了,她合上双眸,这一次,她要去见她的姐姐了。
林砚躺在金翎台下,手中紧握他的佩剑,裸|露在外的伤口被雨水冲水,隐隐泛着白色。
沈望春的力量都已耗尽,他坐在茫茫血水里,举目望去,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尸体。
他抬起头,仰望着金翎台上。
萧雪雎还是萧雪雎。
沈望春笑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些什么。
他以为这场战斗终于结束,一切都要结束。
只是再一抬头,却见半空中停了数百魔族,他们手持诛魔箭,对准金翎台上的萧雪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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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竟然用诛魔箭来诛杀萧雪雎,这未免太好笑了些。
破空之声响起,金色的箭矢似流星一般划过昏沉天际,箭光与雷光交错,仿佛可以颠倒这片天地。
当沈望春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萧雪雎的身前,为她挡下这些诛魔箭。
无数箭矢插入他的身体,五脏六腑绞成一团肉泥,一边燃烧,一边腐烂,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是回到幽冥狱。
他低下头,萧雪雎好好地端坐在他面前。
他苦笑了一声,原来他就是这样恨着萧雪雎的。
鲜红的血从那些伤口滴落,落在萧雪雎苍白的脸颊上,他来不及擦去她脸上的血,他的身体微微一晃,踉跄倒下。
沈望春无力地望着头顶的天空,数不尽的闪电汇聚在一起,深深映入他漆黑的眼眸。
世人都说,入了魔道的人更容易被欲望操控,他们总是无法克制心中渴求,沈望春曾以为自己与那些魔族并不相似。
可他若是愿意回头看一看走过的这一路便会明白,其实他与那些魔族并无不同。他所做的一切同样在受他的欲望操控。
他的欲生于他的爱,他对萧雪雎说出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的恨,他的心还是再把他的爱意源源不断地捧出,被封印进幽冥狱没有关系,被轻慢被无视也没关系。
他只想她能快乐。
沈望春将视线移到萧雪雎的脸上,对上她那双刚刚睁开的双眸。
半空中的魔族纷纷落下,高声叫喊向他们杀来,却见萧雪雎站起身,手中的悬光剑高举,九天之上,银白的闪电好似一轮白日,从天而降,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刺目的光芒贯入整个魔界。
眼前的魔族们被这雷电震慑,他们停在原地,踌躇不前。
直到雷雨停息,白光散尽,萧雪雎再次睁开双眼,她看到不远处那些又是惊恐又是兴奋的魔族、看到横陈了一地的尸体,还有倒在她脚边的沈望春。
他身上被伤得血肉淋漓,插满诛魔箭,鲜血汩汩流出,不多一会儿,就把身下染得一片鲜红。
可他还在对她笑着。
萧雪雎不知为何,看见他笑却是眼眶一热,眼泪先落了下来。
沈望春痴痴看她,他总说要报复她,要她痛,要她悔,要她留下泪水。
现在,他终于看到她为他落泪了。
可他仍旧觉得不快活。
他的心好似被丢进火炉里面,他宁愿自己仍在幽冥狱中,也不想看她这样。
他想抬起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他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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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哭呢?
不要哭啊。
青山如黛,白云悠悠,不知从哪里吹来许多的柳絮,像是下着一场纷飞的大雪。
鲜红的血不断地从他嘴角溢出,沈望春张了张唇,许久后才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他艰涩地说:“不要哭,不值得的,我只是萧姑娘的一条小狗。”
瞿昙境里,他小小的一只,窝在她的怀里,摇一摇身后的尾巴,她就能对自己笑起来。
不要为小狗伤心。
“汪。”他轻轻叫着。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他不想再看到她的泪水了。
笑一笑吧。
笑一笑吧,萧姑娘,不要哭啊。
云销雨霁,春风如昔,漫天霓虹化作七彩流光,萦绕在她的周身。
她还是哭了。
她的泪水缓缓落下,滴落在沈望春的脸颊上,沈望春只觉得那泪水好像一直流淌到他灵魂深处的土地,那里原本就干涸着的花儿,从此更加枯萎了。
沈望春就这样哀切地望着她,他至死也未能合上双眼。
第 57 章
萧雪雎沉默地站在金翎台上, 沉默地看着血泊里的沈望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风带着缱绻的叹息,轻轻吻过她乌黑的长发。
她的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 然许久之后,她依旧不知自己该与他说些什么,只有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缓慢滑落, 滴在他渐渐冰冷的眉心。
那里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被她的泪水晕开,流淌到他的眼角, 好似流出了血泪。
好在, 这一次沈望春看不到了。
漫天的柳絮飘落下来, 浸在血泊里,像是一只只垂死的鸟儿。
而那高高的苍穹上,有十三支灰色的大鸟排成一排,张开翅膀, 在他们头顶不断地盘旋。
许久后, 萧雪雎弯下腰,伸出手, 温柔合上他的眼眸。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到最后,他还是没有给她答案。
萧雪雎的掌心聚起一团白光,白光将沈望春的身体罩住,又很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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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夹杂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和浓烈的血腥之气, 萧雪雎依稀记得, 多年以前, 她走出血魔宫时, 闻到的也是这样的味道。
万丈金光倾泻而出,压在碎石间的小树伸出新生的柔软枝条, 在风中招摇。
金翎台下的魔族们此时纷纷清醒过来,领头的魔族高声喊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上啊!杀了萧雪雎!踏平幽冥宫!”
魔族们仰头看着金翎台上的萧雪雎,他们中很多人都曾见过她诛杀魔族时的风姿,至今对此心有余悸。
但如今萧雪雎修为散尽,剑骨已去,即便她又可以重新修炼,想来也不足为惧。
况且,他们这么多人呢,即便是从前的萧雪雎,遇见他们也不一定能从他们的手上占到便宜。
“杀啊——”
前排的数十魔族腾空而起,手中高举各种各样的法器,又有上百魔族紧随其后,杀气逼人。
今日若真能将萧雪雎就地诛杀,日后说出去也够他们炫耀一段时间了。
金翎台上的萧雪雎直起身,她看起来与当年好像并无不同,依旧是面若桃李,冷若冰霜,只是眼角多了一点微红。
不少魔族心中暗道可惜,若不是魔君下了死命令,这样的美人该留在身边,好好玩弄才是。
但很快,他们便没有了这样的念头,
萧雪雎抬起头,她手中的悬光剑在日光下闪出一抹冷冽的光。
只见银芒一闪,最前边的魔族觉得脖子一凉,他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摸,然下一刻,这具没了脑袋的身躯就从半空轰然坠落。
旁边的魔族吓了一跳,瞪大双目骇然地看向眼前的萧雪雎,他们停在半空,竟一时不敢上前。
而萧雪雎的神色依旧冷淡,不言不语,她提剑而起,杀入众魔族当中。
这里有许多在魔界中都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可眼下他们在萧雪雎面前与那手无寸铁的残废无甚区别,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连她的动作都没有看清,就已经成为她的剑下亡魂。
曾经与萧雪雎交过手的大魔们万分费解,不是说萧雪雎沦为一个废人了吗?她这明明是比从前更加厉害了。
如果这都能叫做废人,那他们又是什么?
萧雪雎并不理会这些魔族的困惑,她手中的剑越来越快,那些魔族像是枯叶般从半空坠落,哀嚎声、咒骂声、鲜血喷洒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魔兽呼啸声连成一片,人间炼狱,不过如是。
只眨眼间,脚下的尸体又堆了一层,茫茫苍穹,如哭如诉。
悬光剑宛若游龙在萧雪雎手中几经翻转,数道剑光冲天而起,汇在一起,如同一柄擎天的巨剑,向那湛湛青空而去,又骤然降落,十方闪电携着磅礴的气势劈裂大地,仿佛可以撼动日月,扯落星辰。
不久前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早已看不到了,其余魔族见势不妙,转身仓皇逃窜。
但太晚了,他们甚至来不及喊出一声救命,就已在那剑锋下化为一缕幽魂。
到最后,黑河上翻涌出淡色的血沫,脚下的土壤血红一片,放眼望去,但见断壁残垣,横尸满地。
萧雪雎的白衣被鲜血浸染,她收了剑,穿过这一地的尸体,回到金翎台上。
沈望春仍旧静静躺在这里,双目微合,好似在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萧雪雎弯下腰,一把将他抱起,然后飞身跃下金翎台。
她缓步走到下方林砚的身边,指尖洒下几点流光,掉落在林砚的头顶。
昏睡中的林砚打了个哆嗦,惊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惊诧地瞪大双眼,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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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激动道:“师姐,你练成了?”
萧雪雎点头嗯了一声,林砚目光下移,看见萧雪雎怀中抱起的沈望春,又问:“他这是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萧雪雎抿着唇没有说话,林砚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了,他小声问:“要不我来抱吧?”
“不用。”
萧雪雎抱着沈望春,踏过这满地的血肉,她在一片废墟之中,终于找了一座还算完好的宫殿。
推开宫殿的门,她把沈望春安置在屏风后的软塌上。
林砚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
没过多久,殿门又被推开,陆鞅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进来,口中呼道:“君上,属下救驾来迟,罪该——”
然他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并非是沈望春,而是萧雪雎,他的君上此时正在榻上躺着。
陆鞅的声音戛然而止,咧开嘴角,僵硬地笑着,尴尬道:“萧、萧姑娘好啊,君上这是怎么了?”
陆鞅这几日都在闭关养伤,那些魔族攻进望乡城的时候,他立刻藏进地下的密室,直到那些声音逐渐平息,才敢冒出头来。
他也庆幸自己提前躲藏了起来,不然以他现在的实力,不死都没天理。
萧雪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问他:“沈望春从瞿昙境带出来的那颗赊梦珠呢?”
陆鞅眼睛盯着榻上的沈望春,轻声答道:“君上应当是把那颗赊梦珠,藏在金翎台下。”
萧雪雎一怔,转过头看向殿外远处那座安然矗立的金翎台,心中倒也没有几分意外,甚至有一种的果然如此感觉。
她道:“我知道了。”
陆鞅收回目光,抿了抿唇,试探着问萧雪雎:“君上这样,还有救吗?”
萧雪雎垂眸看着榻上的人,道:“有没有救,总要救了才知道。”
只是,若赊梦珠真的保住了他的魂魄,她又该怎样去寻?
赊梦珠会以他的记忆构建出新的天地,而天地这样大,找一个人何其不易。
所以,她总要知道这世间的哪些地方对他来说是不能忘怀的。
她问了陆鞅。
陆鞅则不确定道:“幽冥狱……吧。”
“除此之外呢?”萧雪雎问。
沈望春曾说过,是她亲手将他封印进幽冥狱里的。
陆鞅摇了摇头,沈望春的前尘往事,望乡城里无人敢向他问起,自然也无人知晓。
萧雪雎转头看向林砚,对他道:“等会儿我去一趟阆风阁,阿砚,帮师姐照顾好他。”
第 58 章
阆风阁依山而建, 草木幽深,四面白水环绕,云烟浩渺, 恍若人间仙境。
这里的阁主名为孟逐音,为人八面玲珑,百面千相, 极其善于敛财。
阆风阁建立至今已有三百余年,世人却仍不知她的来历, 也不曾见过她的真实模样。
今日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 腰间坠着一枚圆形玉佩, 下面红色的流苏垂下,随着微风轻摆,长发束起,头戴金冠, 面若白玉, 像是一位多情的风流公子。
萧雪雎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亭中抚琴, 弹的是《高山流水》,琴音清越悠扬,闭上双眼,好似可见高山之巍峨,又听泉水淙淙, 如佩环叮当, 满庭的草木抖擞, 一副欣然之态。
一曲毕, 孟逐音的双手落在琴上,她抬起头, 见到来人是萧雪雎,微微笑道:“看来萧道友是神功大成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萧雪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孟逐音放下手,问道:“不知萧道友来我这阆风阁有何贵干?”
萧雪雎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是——”
“诶,先别说,”孟逐音抬手制止了萧雪雎接下来要说的话,“让我猜猜你要打听的是谁。”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萧雪雎面前,对着萧雪雎促狭地眨眨眼,而后问她:“萧道友,你要问的是望乡城的魔君沈望春,是也不是?”
萧雪雎颔首:“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孟逐音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双眼弯弯,她得意道:“我就知道你要问他。”
“若是别人向我打听沈望春,我至少向他要这个数,”孟逐音边说边伸出一个巴掌来,然后在萧雪雎的眼前晃了晃,又道,”不过,以我与萧道友间的情谊,谈钱未免就太伤感情了。”
若有旁人在场,听到孟逐音的这番话,非要笑出声来不可,孟逐音这个女人嘴里居然也能说出“情谊”二字,可见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了。
萧雪雎面色不变,她总是这样,孟逐音也不介意,她继续道:“去年这位沈道友刚从幽冥狱出来,杀了望乡城的前任魔君时,我就派人查过他的来历,可惜那时我这里从魔界搜罗来的信息太少,查了大半年也没查出什么来。”
世上叫沈望春的修士并非只有他一个,而且他与其他一上位就大杀四方的魔君不同,他表现得极为低调,整日缩在幽冥宫里不出来,即便阆风阁神通广大,遇见这样的人,也多少有些无从下手。
孟逐音顿了一顿,看向萧雪雎的目光里多了点意味深长,她道:“后来我得知他居然出手从青霄宗的手下把你救下,想着此人的过去或许与你有什么关系,于是顺着这个思路调查起来,倒是真让我们查出许多有意思的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孟逐音说完仔细观察萧雪雎的表情,却发现她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心下不禁感叹,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她叹道:“很多年前,萧道友曾见过他,可能是一面,也可能是很多面。”
温柔春风拾起一片落花,别在萧雪雎的发间,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唱着一首欢快的小曲儿。
萧雪雎微微抬头,轻声道:“我想不起来。”
平静的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愧意。
孟逐音笑笑,继续道:“那时候的沈魔君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我听说如今这位魔君喜怒无常,十分残忍,都是真的吗?”
萧雪雎没有回答这位阁主的问题,她只是淡淡道:“是真是假,阆风阁的阁主会不知道吗?”
孟逐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你这话我就当是夸我了。”
她笑了一会儿,突然敛去脸上的笑意,对萧雪雎道:“他有向萧道友你表达过对你的爱慕之意。”
萧雪雎一怔,看向孟逐音的双眸中透出两分茫然。
孟逐音顿觉好笑,今日能看到她露出这副表情,也算是值了。
修真界中爱慕萧雪雎的修士能从青霄宗的山顶一直排到山脚下的城门口,而这些人里,向她表达的心意也从不在少数,那时的沈望春比之其他人,也就是皮囊出色些,然萧雪雎其实是有一点脸盲症的,英俊与否,她是不大能分辨出来。
孟逐音问她:“萧道友可听说过岳阳城的沈家?”
萧雪雎回过神儿来,摇头答道:“不曾。”
孟逐音道:“没听说过也正常,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罢了,几十年了也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修真界里,这样的小门派没有个一千,也有八百。”
“沈望春的父亲是沈家的家主,只是在他年少的时候,他的父母便去了,之后沈家就由他的五叔接管了,不过沈望春依旧是沈家的少主,在小小的岳阳城里还是有些威风的,就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他遇见了萧道友你。”
那是周朝五十七年的春天,他站在风雨飘摇的大船上,她踏着月光,白衣胜雪,翩然而至。
一眼万年。
后来的后来,他喝了黄粱散的酒,向萧雪雎说了那些话,从此,他的人生好像就走上了另外的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路。
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沈望春依旧说不清,这条路走得是好,还是不好,是劫难,还是救赎。
孟逐音说起白日里萧雪雎在试剑台上无双的风采,说起那个晚上言笑晏晏的众多宾客,又说起昏黄灯光下,微醺的沈望春痴痴望着她,借着黄粱散的药力,才敢走到她的面前,最后却也只是对她说了一句喜欢。
孟逐音说:“这对萧道友你来说,并不值得注意,只是——”
她顿了一顿,想要故意吊起萧雪雎的胃口来,然而萧雪雎并没有给出孟逐音希望的反应,她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道:“只是唐云承唐道友大概觉得自己被冒犯了,那天晚上,他挑断了沈望春的手筋脚筋,又毁了他的丹田,将他送回岳阳城的沈家,威胁沈家家主将他逐出家门。”
“这之后,沈望春就离开了沈家,阆风阁目前查到的只有这些了,还有诸多遗漏,恐怕要萧道友你自己去找了。”
毕竟这些事距离今日已有十多年了,那时的沈望春实在是太不起眼,原本就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后来他被废去修为,离开了岳阳城,就更没人记得他。
他是怎么入的魔道,又是怎么被封印进幽冥狱里的,阆风阁查了很久,也没查出个结果来。
萧雪雎嗯了一声,对孟逐音道:“多谢。”
孟逐音作为阆风阁的阁主,不仅知道近日赤勒滩与万刃城的魔族联合起来攻打望乡城,还知道这其中有修真界这些正道们的影子,但她确实没想到萧雪雎会到这里来。
现在的萧雪雎怕是要比以往更加厉害了,修真界,今日在这里卖她一个人情,日后少不了他们阆风阁的好处,她看人的眼光可从来没错过。
作为贩卖消息这行的头子,孟逐音自然也是八卦得厉害,她问萧雪雎:“我能问一下,萧道友为什么要问这些吗?”
萧雪雎道:“只是想知道罢了。”
这话说了跟没说没两样。
真是没劲儿。
萧雪雎说了告辞,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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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道友——”孟逐音忽然出声叫住她。
萧雪雎脚步一顿,听到背后的孟逐音道:“我觉得,萧道友若是真想知道他离开岳阳城后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不妨想一想萧道友你那段时间是在哪里。”
萧雪雎沉默片刻,轻声回道:“我知道了,多谢。”
第 59 章
山下的小镇外有一片桃花林, 春风一过,乱红如雨,铺了一地。
萧雪雎临走前, 在宫殿前后布下两道结界,若是有人硬闯,她会在第一时间知晓。
沈望春此时静静躺在宫殿的软塌上, 面色苍白如纸,双眸微阖, 早已没了气息。
陆鞅同林砚一起守在他的身边, 见他这般模样, 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气。就在几个月前,这样躺在床榻上,命悬一线的人还是萧雪雎,如今却成了他们君上。
他说萧雪雎是他的仇人, 他要报复萧雪雎, 这就是他的报复吗?
不知待他们君上醒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说辞,陆鞅一颗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然眼下,已无人能够给他解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砚抱剑坐在一旁,忽然他的耳朵动了一动,抬头压低声音对陆鞅道:“我好像听到外面有人来了。”
陆鞅连忙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好像确实能听到一些动静, 他说:“我出去看看, 你在这里照顾好我们君上。”
林砚点点头, 不必陆鞅多说, 这些话他的师姐已经交代他了。
“你小心些。”他低声道。
陆鞅点点头,临走前看了一眼软塌上的沈望春, 有点想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他们君上看起来人都凉了,死透了,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个魔族,居然也有忠心这种东西?
太难得了吧!
日后魔界如果评选十大优秀下属,他一定榜上有名。
陆鞅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那一场浩大的风雨已经终结,不算温暖的光照在这一片废墟之上,无数魔族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他的脚下。
陆鞅没急着处理这些尸体,毕竟说不定等会儿还有一场恶战,现在还是省点力气为好。
他从那些尸体间走过,想着他们这位君上其实挺不错的,那些人总说这位君上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但其实沈望春是陆鞅经历过的几位魔君里,最容易伺候的一位,准确地说他几乎没用陆鞅伺候过。
话少事少,也就是萧雪雎来了后,要求稍微多了些,但是大多关乎萧雪雎的事,他都自己做了。
陆鞅觉得,如果这次沈望春真的醒不过来,他怕是再难以遇见这样的魔君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开始考虑要不要把头发都剔了,到鹿城去做和尚去。
他往前又行了一段距离,突然,他的脚步一顿,远处有数百魔族踏过早已倾倒的宫门,如同一片乌黑潮水,涌入进来。
幽冥宫当中勉强还能住人的宫殿只剩下那么零星几座,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那些魔族如同蝗虫过境,所到之处,草木凋败,宫室倾倒。
陆鞅躲在暗处,来的魔族太多,他定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是有那么一点忠心,但这点忠心还不足以让他搭上自己的小命。
他打算先回去向林砚说明外面的情况,看看那座宫殿里还有哪里可以藏身的,结果不慎被闯进幽冥宫的魔族发现。
他们在这里搜查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会喘气的,当然不肯轻易放过,陆鞅且战且退,从幽冥宫的南边一直打到西边,又跑到了东边,最后实在没有办法,陆鞅不得不退回萧雪雎布置的那道结界之中,与此同时,那些魔族也来到宫殿外面。
陆鞅的心脏还在砰砰剧烈跳动,他看着外面的魔族使出各种招式招呼上来,而结界上随之荡起一圈圈涟漪,陆鞅不免担心起来,萧雪雎布得结界能行吗?
这结界若是破了,他们可就真完了。
林砚从后面走上来,问他:“我们就这样看着吗?”
陆鞅侧头看了他一眼,问他:“那你有别的法子吗?”
林砚倒也实诚,直接摇头道:“没有。”
陆鞅又问他:“你师姐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鞅深深叹了口气,对林砚道:“祈祷吧。”
林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紧张地看向外面。
各色的神光击打在结界上,发出一声声震耳的轰响,连同他们脚下的地面都跟着一同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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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们已然将他们两个看做砧板上的鱼肉,一边施法,一边放肆地大笑,甚至开始讨论起等下找到沈望春,要如何地羞辱他。
林砚无法就这么干站着,眼睁睁地看那些魔族们攻打进来,他蹲下身,在地上画出新的结界,他知道自己没有师姐厉害,当能多抵挡一刻也是好的。
结界发出微弱的光亮,似乎马上完全破碎,外面的魔族笑得更大声了,林砚却好像能将这些声音完全隔绝在外面。
他蹙眉凝神,画得十分认真,陆鞅则在他的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很是焦躁,到后来,那结界每震响一声,他的心脏就跟着漏停一拍。
林砚的动作一停,他抬起头对陆鞅道:“我师姐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陆鞅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从天边传来铮的一声剑鸣,好似风动碎玉,鹤唳九霄。
陆鞅下意识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天边有人影长身而立,一剑落,便有万千银芒挥洒而下,似流星洒满苍茫大地。
宫殿外面的那些众多魔族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随后,他们便在这数不清的剑光中成为一具具尸体。
萧雪雎从天而降,她手中的悬光剑再次挥起,堆积在结界外的尸体瞬间化为齑粉,随风而散。
这是陆鞅第一次见识到萧雪雎修为恢复后的力量,看着石阶下那空荡荡的一片,他只觉得后背发凉,怪不得之前萧雪雎会是修真界第一人。
“沈望春怎么样了?”萧雪雎收了剑,走过来问。
林砚忙起身道:“还是之前那样。”
萧雪雎走过去看了沈望春一眼,摸摸他的额头和脖颈,而后前往金翎台。
她一掌落下,那金翎台摇摇晃晃了半晌,随后轰隆一声,像是从内部炸开,从外到里一层一层簌簌剥落下来。待到一切声音都平息,那颗被嵌在最里面的赊梦珠就这样显露出,在昏暗的天色下,发出幽幽的光亮,萧雪雎抬起手,那珠子飞入她的掌心。
萧雪雎低下头,看着掌心的赊梦珠,上面模糊地映出她的面容。
沈望春这一生遭遇的诸多厄运,似乎都是因她而起。
如果他不曾遇见过她,也许他现在还在岳阳城里做他的沈家少主,春风得意,无忧无虑。
他还会遇见一个很好的姑娘,平淡却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一切值得吗?
萧雪雎握紧手中的赊梦珠,转身往回走去。
晚风撩起她乌黑的发,仿佛想要将她留在温柔的夜色里。
远处群山连绵,月色如钩,昏暗的大殿中,一红衣女子坐在高高的王座下,低头望着下方的魔族,她的指尖缠绕一缕发丝,轻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那望乡城的魔君沈望春确实是如她预想的那般,受了重伤,结果派去数千的魔族却还是有来无回,成了萧雪雎的剑下亡魂。
下面的魔族小心问道:“这会不会是青霄宗与萧雪雎联合起来,故意诓骗我们?”
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极为妖艳美丽的面孔,她的眉心处画着一枚红色花钿,一举一动,莫不妩媚多情,她道:“若真是如此,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萧雪雎被抽了剑骨,又毁了丹田,这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这位青霄宗的首徒怕是都要死无全尸。
那些个名门正道,不至于如此吧。
“主人,我们还要再派人去幽冥宫吗?”
女子摇头道:“不用了,死的已经够多了,如今这形势,去的再多,也是给萧雪雎磨剑。”
“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萧雪雎为什么会和沈望春在一起?”女子问。
“属下不知。”
“废物。”
下方的魔族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回道:“属下只是听闻望乡城里的那些魔族说,萧雪雎是沈望春的仇人,他抓了她,是要报复她的。”
女子轻笑了一声,她轻蔑道:“报复?”
如果真的是要报复萧雪雎,那沈望春可真够废物的,他报复来报复去,竟报复出这么一个结果。
第 60 章
深邃的夜空上闪烁了几颗星子, 黑河翻涌白色的浪花,向远方奔腾而去。
整个望乡城一片死寂,白日里留下的尸体仍横陈在空旷苍凉的街头, 风中的血腥味直到现在都没有散尽,飘向远方,引来一群贪婪的魔兽, 在这里大快朵颐。
殿中亮着一盏昏黄灯火,他们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屏风上, 随火焰摇曳, 而沈望春仍旧是躺在软塌上, 好似熟睡一般。
他的三魂仍在,接下来萧雪雎需要做的是在赊梦珠造出的梦境里,找到他余下的七魄。
七魄分别代表了人的喜,怒, 哀, 惧,爱, 恶,欲,它们多半会停留在记忆里这种情绪最为浓烈的那一刻,所以要找到它们最好的办法是先了解沈望春的这一生。
只是,时间终究是过去太久, 萧雪雎返回望乡城前, 还去了一趟望岳阳城, 不过十几年的光景, 沈家竟是连当年的那点风光也没有了。
沈家的旧人说起沈望春,说的也大都是在岳阳城里的事, 至于他离开沈家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那之后的故事,只能等萧雪雎自己去了他的梦里,才会知晓。
入梦前,林砚抓住她的袖子,嘴唇张合几番,最后说了一句:“师姐小心。”
萧雪雎嗯了一声,在沈望春的身边盘膝坐下,合上双眼。
风中好似带着拙贝罗的淡淡香气,萧雪雎睁开眼,夜凉如水,明月生辉,她站在寂静的街口,小楼的影子蔓延过来,将她整个人笼进黑暗之中。
萧雪雎抬头望去,眼前的一些建筑她在白天里才见过的,这里应当是十几年前的岳阳城。
现在,沈望春会在哪里呢?
他留在这里的又会是哪一魄?
找到他的七魄后,还需要使他们自愿融合,到时可能还要费上一番心力。
不过眼下想这些还为时尚早,萧雪雎仔细走过岳阳城内的每一条街道,她去了沈家,又去了从前他常去的酒楼,到处都是人影,却始终没有见到沈望春。
上个月沈家家主与夫人双双遇难,沈府各处挂的丧幡才撤下去没多久。
萧雪雎试了几次,终于在他的梦里现出身形,她从沈家下人的口中问出沈望春的消息。
沈家的祖坟里,月色苍白,松柏森森,萧雪雎穿过这一片茂盛竹林,在许多矮矮的坟丘间找到沈望春。
那是年少时的沈望春,他身上的孝服还没脱下,脑袋靠着墓碑,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滑到下巴,拢住一抹凄凉的月光。
风声吹动竹林,漫天竹叶飘转而下,萧雪雎放慢脚步,轻轻走到他的身边。
她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哭得睡了过去,晚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角又有泪水渗出。
萧雪雎抬起手,想要擦去他脸上的泪,只是还没有触碰到他,他便从梦中惊醒。
少年沈望春瞪大一双黝黑的湿润眸子,像是一只小兽警惕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人,吸了吸红红的鼻子,声音沙哑问她:“你是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雪雎。”萧雪雎答道。
沈望春皱着眉,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道:“我不认识你。”
萧雪雎嗯了一声,对他道:“我来接你回家。”
沈望春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泪,仰头问她:“是五叔让你来的吗?”
“不是。”萧雪雎说。
沈望春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眼前的这个人,就觉得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些又酸又涩的情绪涌上心头,然而他的语言实在匮乏,形容不好那种感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他还是不能同她一起走,他小声说:“我的家就在这里。”
萧雪雎蹲下身,目光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对他道:“也许要过一些年,这里才是你的家。”
沈望春问:“要很久吗?”
“是的。”萧雪雎点头。
沈望春眼眶一热,又要哭了,他连忙转过头去,莫名不想让眼前这个人看见自己哭,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闷声闷气地说:“我想爹爹和娘亲,我想和他们在一起。”
萧雪雎轻声说:“可是你的爹爹和娘亲,不会这样想的。”
沈望春回头看她,期待地问:“是爹爹和娘亲让你来找我的吗?”
如果她现在说一句“是”,想来接下来的事都会容易许多,可是撒了谎,就要想办法去圆,萧雪雎并不擅长此道。
“不是。”她说。
沈望春哦了一声,失望地垂下眼睑,风过竹林,留下一串沙沙响声,交错的影子铺满脚下的小路,许久后,萧雪雎听到沈望春哽咽的声音问:“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
萧雪雎无法回答,在她师父师妹刚离去的时候,她也常常会想,她要如何才能见他们一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只是有那么几次,入了她的梦。
也许要等到来日身陨道消之时,又也许,至那时候,她也不能如愿。
她对沈望春道:“我不知道。”
月色如练,草丛间传来几声微弱虫鸣,沈望春的眼睛盈满水光,问她:“你也有想见的人吗?”
“有的。”萧雪雎道。
“你见到他们了吗?”
萧雪雎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眼前的沈望春,目光深邃,好似一汪看不到底的深井,看得人心里无端的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她对沈望春说:“有些见到了,有些还没有。”
沈望春低下头,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他说:“真好啊。”
他真的很为她高兴。
萧雪雎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头,然后问他:“可以跟我走吗?”
“去哪里啊?”沈望春带着哭腔问她。
“回家,”萧雪雎说,她顿了一顿,继续道,“不是回岳阳城的沈家,是回你现在真正的家。”
沈望春茫然道:“我不懂。”
萧雪雎道:“等你醒来,就会懂的。”
沈望春还是不大明白,如果眼前的沈望春再大一些,或许萧雪雎会与他说明真相,现在却怕吓到了他,她改口说:“那我先送你回沈家,你在家等我好吗?”
沈望春从地上爬起身,将脸上的泪都擦干净,而后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萧雪雎,问她:“我可以自己回家,你会回来找我的,对吗?”
萧雪雎点头:“当然。”
沈望春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将她全都印进自己的眼眸里,他心中难受得厉害,就仿佛他曾被这个人丢弃过一样,于是他又哭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那你要快些回来。”他可怜巴巴地说。
他极力想避免自己在她的面前哭出来,可总是不行,他的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小兔子。
萧雪雎知道这是他的哀魄,比之常人要更加悲观,更容易感伤。
看着他这副样子,她不免想到在幽冥宫里,他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那时她没有察觉到的灼痛感,直到现在才姗姗来迟。
萧雪雎还是亲自把沈望春的哀魄送回沈家,而后去往他们初次相遇的岐海。
一轮明月悬在深蓝的夜空,蛟龙的血喷洒下来,染红了波光粼粼的海面。
萧雪雎是从孟逐音的口中知道这一桩的。
蛟龙已除,青霄宗的弟子们都离开了,船上劫后余生的人们来来往往,快速穿行着,收拾余下的秽杂,而沈望春站在甲板上,伸长了脖子望向萧雪雎离去的方向,迟迟不愿收回目光。
多年以后,萧雪雎终于能够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了。
只是他还未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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