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银色月光洒向这片一望无际的海面, 数只海鸟张开翅膀,似流星一般,飞快划过夜空。
这艘巨船似乎被凝固在这一段时光当中, 船上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回,不断轮回。
而沈望春痴痴望着远方, 他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声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萧雪雎穿过熙攘吵闹的人群, 来到沈望春的身后,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初的时候, 沈望春大概以为是路人不小心撞了他,没有理会,萧雪雎便又拍了拍。
沈望春皱了皱眉,刚才他已经说过不要来打扰他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在这里, 等待心中如潮水般澎湃的情绪渐渐退去,只要一小会儿就好。
只是那人不知为何不愿放过他, 沈望春有些恼怒地转过头,张口道:“我说了我没事,等会儿就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温柔海风吹拂过来,宽大的衣袖随风起舞,皎洁的月光下, 她御风而来,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落入他的梦境里。
海面蒙了一层银色的鲛纱, 在月光下欢乐地翻涌。
沈望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仿佛吃了有毒的菌子,唇舌不听使唤, 话都说不清楚,他结结巴巴好一会儿,问出一句:“你、你、你不是走了吗?”
萧雪雎道:“我回来了。”
沈望春嘴巴张张合合,急得脑门都冒出汗来,他隐隐可以察觉出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或许并不合理,却不愿再深想下去。
他怕自己想不明白,陷入死胡同里,这场梦也就醒了。
皎洁的月光沉进冰冷的海水里,晚风中好似飘荡了醉人的花香,沈望春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他问萧雪雎:“怎么回来了?是忘了什么吗?还是要找什么人?我能帮得上什么——”
萧雪雎开口打断他的话,叫他:“沈望春。”
沈望春的话音陡然停下,呆呆看着萧雪雎,发出一声疑惑:“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问完就傻乐起来,两边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
“是你告诉我的。”萧雪雎说。
沈望春的笑容僵在嘴角,看着眼前的萧雪雎,一脸茫然,他以为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她的。
“我们从前见过吗?”他小心地问。
应当见过的,沈望春如是想到,不然为何他一见了她,一颗心就好像掉进了灶房角落放置多年的陈旧瓦罐里,里面酸甜苦辣一应俱全。
他一边砰砰乱跳,挣扎着想要逃离,一边又沉溺于那一点点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甜。
“见过的。”萧雪雎说。
“真的?什么时候?”沈望春紧张兮兮地问她。
若是见过,他为何完全没有印象,翻遍所有记忆,都找不见她的身影,难不成他也像话本里的那些主角,曾经失忆过,忘了她?
那完蛋了,沈望春在心中发出一声长叹,他一定会被萧姑娘嫌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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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看着沈望春站在那里,皱眉苦思,表情竟有几分凝重。
萧雪雎不懂他为何这样,只轻声答道:“是在这之后的许多年。”
“之后的许多年?”沈望春重复她的话,这样的话那就不是他失忆了?
他却更加茫然了,不明白萧雪雎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他诚实道。
萧雪雎嗯了一声,这里的沈望春的记忆只停留在这一刻,从这里往回看,他的人生一片坦途,除了父母的离去,几乎再没有遭遇过其他大的风浪。
他原本可以在岳阳城中,一直做他意气风发的沈家少主。
然最终,他死在了望乡城。
萧雪雎微微垂眸,轻声说:“我与你说了,或许你就明白了。”
“你说。”沈望春满脸期待地看向她。
一想到在许多年后,自己可以与萧雪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沈望春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就莫名地柔软下来,好像可以随着烈日下的饴糖一起融化。
萧雪雎对上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不知该与他从何说起。
要怎么说呢?
说他多年后入魔,被自己封印进幽冥狱中,说他恨自己入骨,想要她痛不欲生,说他言不由衷,口不对心……
那漫天的箭矢落下,鲜红的血早已浸染了他的衣衫。
他倒在金翎台上,至死也未能合上双眼。
那时的沈望春,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萧姑娘,你……怎么哭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泪水沿着萧雪雎雪白的脸颊滑下,映着月光,雪亮亮的。沈望春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他想要擦去萧雪雎的眼泪,只是又怕自己冒犯了她。
“你别哭,我不问了就是,我不知道也没关系。”最后他只能这样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雪雎抬起手,摸了摸眼角,果然摸到一片湿润,她抿了抿唇,笑着对沈望春说:“没事。”
沈望春一点都不想看到她哭,她的泪水一落下,他的心脏就疼得厉害,被丝线勒得紧紧的,每次呼吸都要扯着那线,他似乎这样很久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还可以感受到那颗心脏的跳动,真奇怪啊,明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沈望春放下手,不等萧雪雎开口说起那些以后的事,他便先问道:“萧姑娘今日来这里找我是要我做什么吗?”
萧雪雎点了点头。
沈望春笑道:“你跟我说是什么事就好了,其他的以后再说也可以。”
或者不说,也没有关系。
萧雪雎一时无言,在被她封印进幽冥狱以前,沈望春究竟是怎样喜欢着她?
在被她亲手封印进幽冥狱后,又是怎样恨着她?
过去的许多画面在萧雪雎的眼前一一浮现,她的心脏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疼。
“沈望春……”她唤着他的名字。
“嗯?”沈望春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萧雪雎说出余下的话,他问:“萧姑娘你怎么不说话了?”
萧雪雎动了动唇,问他:“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去修魔道?”
“啊?”沈望春没想到萧雪雎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他赶紧表明立场道,“萧姑娘你可冤枉我了,我怎么会去修魔道?我们沈家跟魔族向来都是势不两立的,我要是修了魔道,我爹娘泉下有知,怕是会再不认我这个儿子的。”
“不信你看看我身上有没有魔气。”他说完又有点紧张,自己修炼向来是正正经经的,从没有走过那些歪门邪道。
应当没有……吧。
但萧姑娘为何会这样问他?
“我信。”萧雪雎说。
沈望春嘴角登时翘起,闪亮的星星重新落入他深邃的眼眸中。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调笑,问他:“少主,跟萧姑娘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沈望春抬头去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和萧雪雎的身边早已围了许多年轻的玩伴,他忙敛去嘴角笑意,正色道:“我们在说正事呢。”
“哦——”那些玩伴们故意拖长了声调,发出一串善意的哄笑。
虽然他们的确是在说着正事,可是听着这些戏谑的笑声,沈望春的一张脸还是涨得通红,他忙挥起手赶人:“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不许偷听,快走快走!”
围过来的人群很快散开,只剩下萧雪雎与沈望春两个人,微凉的海风吹来,总算让他脸上的温度稍稍降了一些。
“他们……他们脑子有病,萧姑娘你别放在心上。”
沈望春说完抬起下巴,挺起胸膛,以证明自己绝不是瞎说。
萧雪雎大概是明白的。
沈望春梦里出现的人都在受着他的影响,或许他是希望有朝一日他和萧雪雎两人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那些旧识的面前,却又在担心她会不喜。
萧雪雎要带他回岳阳城的沈家,与那缕哀魄汇合。
于是他亦步亦趋跟在萧雪雎的身后,无论萧雪雎何时看他,他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萧雪雎有时会怀疑这是沈望春的喜魄。
只是,为何欢喜呢?
在他原本的记忆里,她并没有回过头。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她都没有回过头。
第 62 章
回去的路上, 萧雪雎与沈望春说明了他如今的处境,他并非是完整的沈望春,他只是他的七魄之一。
沈望春默默听着她的诉说, 他不是没有疑问,其实他很想问一问她,为什么会这样的, 只是又怕自己问了以后,要惹得萧雪雎伤心, 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落泪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 但当他在岳阳城的沈家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整个人还是有些发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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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真的只是他的七魄之一。
皓月当空,流光千里,萧雪雎站在月洞门下,向他们告别, 她要去找他剩下的五魄。
沈望春的哀魄泪眼婆娑, 抽抽搭搭,而大一些的那个, 虽然心中同样的难受,但他知道,这一次她终会回来。
萧雪雎从岳阳城离开后便一路向着青霄宗而去,孟逐音说自那夜之后,沈望春就一直在追随她的脚步, 如果想知道沈望春都走过什么地方, 不妨想想她自己去过哪里。
然而萧雪雎早已记不清十多年前她离开岳阳城后走的是哪一条路, 这一路上又都发生过什么, 她只能先直接回了青霄宗。
这里果然不见沈望春的身影,可能是他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 所以青霄宗上下好似笼罩了一层缥缈的白雾,群山错落间,只见一二身着道袍的弟子。
萧雪雎不做耽搁,立即动身前往白凤山,比起青霄宗这里明显要热闹许多,试剑台上各色神光交错,衣袂翻飞,台下的道友神情激昂,面色通红,口中的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没有片刻的停息。
不远处的杜鹃花海一直连绵向那天尽头,恍若漫天的烟霞。
萧雪雎在人群中寻找沈望春的身影,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却始终不见沈望春。
试剑台上的道友长剑一落,扬起一片茫茫的落花,好似还未来得及融化的残雪。
萧雪雎转身离开,她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看去,一道淡淡的身影执剑站在试剑台上。
多年前,她在这里多得大比的头筹,迎得众人喝彩。
那时候,沈望春是否也站在台下,这样仰头看她。
须臾间,台上的身影已经被风吹散,只余下满地的落花,萧雪雎收回目光,向山下的小镇走去。
她知道他是在这里被唐云承挑断手筋,毁去丹田,只是究竟是在哪一处,孟逐音也没能说个明白。
没关系,她可以慢慢地找,她是很有耐心的。
纵然他不在这里,总会在其他的地方。
阳光晴好,几只灰色的鸟雀排成一排站在绿色的琉璃瓦上,一边梳理背上的羽毛,一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萧雪雎在小镇的街道上快速穿行,她遇见了许多的人,都不是沈望春。
小镇上长街短巷交错纵横,萧雪雎走过大半日,头顶的那轮太阳却没有丝毫转移,看不清面目的人们从她身边匆匆掠过,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萧雪雎已经将小镇走过大半,眼前所见景物越来越细致,沈望春果然是留了一魄在这里。
迈入小巷,一股冷气袭来,白昼瞬间化为无尽长夜,冷冷的月悬在天边,洒向石板路的光仿佛凝固成永恒的霜雪。
沈望春躺在地上,半阖着双眼,从他身体中流淌出来的鲜血好似古老的图腾,正在蠕动着吞噬他的生命。
他听到脚步声正向他靠近,这个时候,除了唐云承,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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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承果然还是不想放过他。
沈望春轻笑了一声,他当然是怕死的,他还很年轻,有大好的年华,有许多许多的事想做,死有什么好呢?
只是要让他向唐云承求饶,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况且就唐云承那个伪君子模样,就算他求饶了,也不一定会放过他。
他睁开眼,模糊地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或许是失血太多,大脑都变得迟钝,沈望春想着唐云承回去就换了件衣服,什么毛病他这是?
无尽的恶意自心底蔓延而出,月光黯淡,昏沉的小巷变得更加昏沉,沈望春想,若他今晚真的死在这里了,他必要化为厉鬼的,让唐云承血债血偿。
她在他的面前弯下了腰,而沈望春的视线也终于清晰起来。
白衣胜雪,踏月而来,暗香盈袖。
那不是唐云承。
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萧姑娘?”他喃喃出声问,心中的那些恶意仿佛在一瞬间全都散尽。
萧雪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在做梦吗?”他轻声问。
除了做梦,他想不到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她总是看不到他。
他在她的身后走了一路,她看不到他;他来到她的面前,说了那些爱慕的话,她还是看他不到。
沈望春的确是在梦中,但与他现在以为的梦可能不大一样。
萧雪雎低头检查他身上的各处伤口,她无法改变过去发生的一切,但至少可以了解他的过去了。
唐云承下手极重,沈望春的丹田碎得彻底,身上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
地上的他却是忘了疼一般,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萧雪雎看,生怕自己一个错眼,萧雪雎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此刻,他仍以为他所看到的,只是他的一个梦。
老天也算待他不薄了,弥留之际,还能让他再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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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望春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从来都是连他的梦都很少光顾的。
萧雪雎回答说:“我来找你的。”
“找我?”沈望春迷茫地看着萧雪雎,萧雪雎怎么会来找他呢?
他突然想到什么,想抬起双手遮住自己的这张脸,然双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只能别过头去,对萧雪雎道:“别看我。”
萧雪雎连忙问他:“怎么了?”
她知道眼前只是沈望春的一缕魂魄,那些伤痛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她是没有办法医好他的。
沈望春小声说:“好难看。”
他的身上全是血,为赴宴精心准备的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一定是很狼狈,很不体面的。
既然是做梦,为何不能让他以光彩照人的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都要死了,老天也要让他再多留下一份遗憾吗?
明明见到她是该高兴的事,突然使人难过起来。
“没有,”萧雪雎拿出帕子,将他脸上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她说,“还是很好看的。”
她顿了一顿,又说了一句:“和从前一样好看。”
沈望春的眼睛仿佛在刹那间被注入一道光,他回过头看向萧雪雎,问她:“真的吗?”
“真的。”萧雪雎说。
她说完把沈望春从地上一把抱起,沈望春做梦都不敢这样想,他瞪大双眼,忍不住叫道:“萧姑娘——”
萧雪雎只道:“你走不了,我送你回去。”
沈望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朵都在发烫,他怔怔看着萧雪雎的脸庞,低声说:“但、但也不必这样。”
萧雪雎低头同他对视了一眼,问他:“那要我把你放下吗?”
沈望春张了张唇,半晌没有回应。
他到底是贪心的,他舍不得她的怀抱。
虽然这样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在萧雪雎即将踏出这条小巷时,沈望春忽然开口道:“你不要嫁给唐云承,好不好?”
“嗯?”萧雪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沈望春根本不知道萧雪雎究竟是怎样看待唐云承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说:“唐云承不好,他这个人很坏的,我这样都是被他害的。”
萧雪雎嗯了一声。
见她神色如常,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沈望春鼓足勇气,继续说:“那个秦弈也不行,萧姑娘你不要被他骗了。”
这话说的很没来由,毕竟今天是他第一次知道秦弈这么个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只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这个人讨厌得很。
其实即便他再讨厌这个人,也不该说与萧雪雎听,可是他忍不住。
萧雪雎会怎样想他?会不会觉得他很烦。
随后他听到萧雪雎轻声应道:“知道了。”
沈望春的一双眼睛彻底亮了起来,萧雪雎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喜欢他们。”
她停顿片刻,又道:“沈望春,如果……”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什么?”沈望春屏住呼吸,紧张地问她,他表情凝重,生怕从她的口中听到一句嫌恶的话。
萧雪雎低头看他,最后道:“算了,等你醒了再说吧。”
第 63 章
月色朦胧, 树影婆娑,晚风拂过高高的枝头,叶子摇摇晃晃, 蹁跹而下,飘落到萧雪雎的肩头。
沈望春看见了,他想拂去她肩上的落叶, 只是他的手脚废了,他没有办法了。
他的眼睑垂下, 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今日唐云承对他做的, 来日他定要原原本本还回去。
只是他凭什么让唐云承还呢?
沈望春抿着唇,他第一次与萧雪雎如此靠近,实在不该去想这些晦气的东西,他抬眸望着眼前的萧雪雎, 月辉洒落进她的眼眸, 他好像在里面看到一场盛大的春天。
落英缤纷,溪水潺潺。
沈望春问她:“萧姑娘, 我们要到哪里去?”
他好像忘记自己身上的伤,也忘记了疼,只希望这条路可以长长久久地走下去,永远都不要结束。
萧雪雎回答他说:“回岳阳城。”
“啊?”沈望春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岳阳城是什么地方, 他害羞起来, 萧雪雎竟然知道他是从岳阳城来的么?
但又怕是自作多情, 也许她只是碰巧要去那里, 他忐忑地问道:“萧姑娘是要送我回家吗?”
萧雪雎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远方连绵的山脉, 她说:“不止是送你回家。”
“那还有什么?”沈望春追问。
萧雪雎低下头,对他道:“还有……让你醒来。”
沈望春望着她的眼睛,有些哀伤地说:“我不想醒来。”
“为什么?”萧雪雎问他。
沈望春低声道:“我知道,一旦醒了,你就会离开的。”
萧雪雎怔住,她轻叹一声,对他道:“不会。”
“真的吗?”沈望春紧紧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到某些她不会离开的证据。
“真的。”她说。
沈望春紧张的神色有所缓解,似乎是信了萧雪雎的话,只是过了会儿,他小声说:“可我还是有点怕。”
他总觉得,他好像已经被她丢弃过了。
他一时不见她,就再也见不到了。
没等萧雪雎说话,又听他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萧雪雎问:“什么为什么?”
他问:“你为什么会来救我,为什么会送我回岳阳城?”
萧雪雎抱着他乘风而起,雪白的衣袂在月光下勾勒出一抹温柔的弧度,她说:“不是我来救你,是你救了我。”
沈望春不明所以,他什么时候救过她呢?
眼下萧雪雎带着他一起御剑回去,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正好能与他说一说梦外的那些故事,也省得他回去后看到一大一小的两个自己,再吓一跳。
比起之前,萧雪雎已经可以保持平静地说完这段故事,沈望春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说完这段往事,到最后,他居然笑了起来。
不是讥笑,也不是苦笑,是那种很开心很满足的笑容。
萧雪雎看了他半晌,直到最后也没问出口,他为何而笑。
沈望春身上的郁气仿佛在知道真相后消散干净,他想了想,问萧雪雎:“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只是我的一缕魂魄?”
萧雪雎颔首,沈望春又问:“那剩下的你要到哪里去找?”
“还不知道,”萧雪雎说,“一点点来吧,总能找到的。”
可惜他无法行动,不能与她一起,但也许他可以帮她做些什么。
喜,怒,哀,惧,爱,恶,欲,萧雪雎说他的七魄大都会留在对应的感情最为浓烈的那一刻,沈望春将自己过去的记忆翻了又翻,细细比较,除却萧雪雎已经找到的,好像也没有其他惊心动魄的故事了。
他的前半段人生,真的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事了。
沈望春想了半天,最后踌躇开口,对萧雪雎说:“或许在慈竹园里,还有我的身影。”
就是不久前他对萧雪雎说了喜欢她的那处园子,在那里,他从来没有那么渴望得到她,只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融进自己的血肉里,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不分开,但最后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了一句喜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刚才在宴上他真的依了自己的心意行事,后来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沈望春隐隐意识到自己那时的状态不正常,但是,又何尝不是他对萧雪雎的欲望最强烈之时呢?
萧雪雎嗯了一声,回道:“等把你送回去了,我再去看看。”
“我……”沈望春话一出口,便觉得奇怪。
那确实是他,但又不是他。
他改口说:“他要是言行无状,冒犯了你,你不要生气。”
宴上的沈望春混混沌沌的,脑子里全是萧雪雎,本来被泼了一盆冷水稍稍冷静下来,现在见到她回来找自己了,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沈望春实在不敢想。
她现在说的话又是那样的好听,很难保证他不会犯了糊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雪雎道:“不会的。”
沈望春眨眨眼睛,望着萧雪雎发呆,是相信自己不会做出,还是不会生他的气?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一本正经地对萧雪雎道:“他要是真的冒犯了你,你就狠狠揍他,不要手软。”
萧雪雎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好或是不好,只是轻轻笑了起来。
她将沈望春送回岳阳城的沈家,其余二魄见他是被萧雪雎抱着回来的,眼中羡慕几乎要化为实质,等萧雪雎一离开,他们就围了过来,问个不停。
素月流天,花香馥郁。
萧雪雎踏入慈竹园中,这里的沈望春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原本应该是很热闹的宴会,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她经过的每一个人,面目都是扭曲的、模糊的。
只有树下的“萧雪雎”,一身白衣,孑然而立,如梦似幻。
萧雪雎在人群中寻找沈望春的身影,酒香弥漫,灯火迷离,她走过流水小桥,穿过觥筹交错的宴席,终于找到他。
他穿了一身月色的华服,静静趴在桌上,好像熟睡了一般。
萧雪雎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然而沈望春不知是陷进怎样的梦里,萧雪雎叫了他很久,他都不愿醒来。
萧雪雎端详他片刻,抬手掐诀,指尖瞬间聚起一团白芒,点在沈望春的眉心。
顷刻间,四周的场景好似被飓风撕扯,更加扭曲,又在下一刻,骤然清晰。
落花纷飞,繁灯如昼,沈望春已经来到树下,对着梦里的“萧雪雎”再一次说出那句:“萧姑娘,我喜欢你。”
一如当年的模样。
萧雪雎早已不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却又好像看到在自己离开后,他无措站在原地,像只失落的小狗,尾巴都耷拉在地上。
幽冥宫里,他在她面前总是作出一副凶恶姿态,却又在月圆之时,来到她的面前,一边说恨她,一边对她流泪。
他梦里的“萧雪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径直走开。
于是沈望春将自己的话又说了一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面前的“萧雪雎”,即使她没有任何回应,他也乐此不疲。
可惜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只是他的一个梦罢了。
但在多年后,她终于又一次听到他的告白。
何尝不是上天怜悯他的一片情深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雪雎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出声道:“沈望春,我在这里啊。”
树下的沈望春猛地回过头,漫天落花纷纷而下,再回身望去,他原来看到的“萧雪雎”已经不见。
萧雪雎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道:“我听到了,沈望春,我听到了。”
霎时间,沈望春泪如雨下。
这是该高兴的事啊。
为什么会哭呢?
沈望春看着眼前的萧雪雎,他自己也不明白。
就好像走了千万里路,走得精疲力尽,衣衫褴褛,囊空如洗,却还在寻着她的方向,找不到她。
明明他只是从岳阳城来到白凤山,见到了她,就得到了她的回答。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
他不明白。
他痴痴地看着面前的萧雪雎,她会明白吗?
萧雪雎抬起手轻轻抱住他,她说:“醒来吧,沈望春。”
沈望春的身体猛地僵住,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萧雪雎抱了他……
她竟然会抱他。
这是真的吗?
他怎么更想哭了,也更想……
随后他有些不自在地偷偷扯了扯身上的袍子,想要掩饰什么,又实在舍不得她的怀抱。
更为澎湃的情|欲化作滔天白浪,汹涌而来,只在顷刻间就能将他的理智尽数淹没,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根血管都在饥渴地叫嚣着萧雪雎的名字。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紧张地问:“萧姑娘,我可以……”
“嗯?”萧雪雎疑惑看他。
沈望春的一张脸红彤彤,绯色一直蔓延到耳后,萧雪雎对此已见怪不怪,她见过他的每一缕魂魄,都会在她面前露出如此的情状。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沈望春说完就后了悔,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冒失的话,他急忙道:“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就是想……你打我吧,萧姑娘,我脑子坏掉了——”
“可以。”萧雪雎说。
“啊?”沈望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呆滞地看着面前的萧雪雎,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头低一点。”萧雪雎说。
沈望春像是一只任人摆布的木偶,只要萧雪雎一个口令,他便乖乖听从,绝不反抗。
他低下头,莫名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萧雪雎。
萧雪雎仰起头,下一刻,她微凉的唇印在沈望春因吃惊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昏暗的世界霎时变得无比明亮耀眼,茂盛繁花如雨飘落,铺了一地,时光捡下这片美丽的光影,藏进深深的水底,从此再不会褪色凋败。
第 64 章
柔软的唇贴在沈望春的嘴唇上, 晚风徐徐,冷香袭人,沈望春的大脑和身体同时都在发热,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将萧雪雎揽入怀中。
他从来没有与姑娘如此亲近过,此时却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唇齿, 掠夺她的呼吸。
他用力地抱紧她,一丝一毫地空隙也不要有, 只怕旁人夺走了她, 只怕一晃神儿又不见了她。
他的世界里仿佛在刹那间盛开了巨大的烟火, 万千流光簌簌而落,伴随阵阵轰响,照亮天地。
许久后,夜空中纷飞的花瓣都已掉落, 灯火明灭, 不远处的河水停止流淌。
萧雪雎推了推他的胸膛,沈望春却恍若未觉, 丝毫未动,依旧沉浸在这个甜蜜的深吻中。
萧雪雎原是想掐他一把,让他清醒过来,只是当她的手落在沈望春的胳膊上时,又变了念头, 由他去了。
直到树间繁花全都掉落, 葳蕤灯火也不再明亮, 沈望春终于结束了这个吻。
他的两只手还环在萧雪雎的腰间, 她的唇比之刚才红润许多,泛着盈盈水光, 琉璃般的双眸里倒映出自己此时疯狂的模样,恍惚间沈望春觉得自己是要溺死在里面了,他还想再亲亲她。
沈望春羞赧地看她。
他可太佩服自己了,刚才那个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够放开手。
萧雪雎的发间落了些许花叶,沈望春抬手一边小心为她摘去,一边小声问她:“萧姑娘,你也是喜欢我的吗?”
萧雪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沈望春的问题,而是问他:“你觉得呢?”
沈望春手中动作一顿,回望萧雪雎的双眸,他半张开唇,却不知要怎么说。
他想,她应当是喜欢自己的,不然怎么会同意他那般无理的请求。
可是,她喜欢自己什么呢?
在萧雪雎面前,沈望春总是自卑的,他家世普通,天赋寻常,那些话本里主角才有的奇遇从来都跟他没有关系。
这世间爱慕她的人那么多,她怎么会喜欢自己呢?
萧雪雎见他莫名其妙地沮丧起来,便对他道:“你该醒来了,沈望春。”
沈望春本来失去一部分光彩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更加黯淡,他望着眼前的萧雪雎,喃喃道:“果然是梦吗?”
萧雪雎却同他道:“你想知道的答案,等你醒了,我亲口告诉你。”
沈望春痴痴看她,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
萧雪雎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走,我会陪在你的身边,直到……”
她的声音顿住,后面的话她还没想好要怎样去说,也许要等到沈望春死而复生,才能明白。
说罢,萧雪雎抬起手,泛起白芒的指尖再次落在沈望春的眉心。
长风骤来,扬起漫天落花,目光所及之处,慢慢的,都被这些花遮蔽,最后被淹没在这花海之中。
沈望春从睡梦中猛地惊醒,他睁开眼,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他竟真的见到萧雪雎来到他的身边。
繁花似锦,白衣胜雪。
他热切地看她,又困惑地看她,他明明记得,就在不久前,她无情地从自己身边走过。
“萧姑娘?”沈望春忙站起身来,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萧雪雎道:“过来找你的,走吧。”
沈望春一时间无法分辨自己是否仍在梦中,只能傻傻问她:“去哪里?”
“回家。”萧雪雎说。
“回家?”沈望春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萧雪雎嗯了一声,道:“走吧,路上我与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面对萧雪雎,沈望春是半点警惕心思也没有的,不管她说什么,他无不听从。
即使离开慈竹园,沈望春仍无时无刻不想要与萧雪雎亲近,他紧紧贴在她的身边,想与她永不分开。
萧雪雎将他送回岳阳城后,立刻动身前去寻找他余下的三道魂魄,天地这样大,要找到一个人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山五岳,五洲四海,淅淅沥沥地春雨浸润了大地,远远看去,烟柳成行,燕子双飞。
城中百姓往来不绝,萧雪雎走过这条旧时的路,过去的许多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时候她的师父师妹还在,每次回到长陵峰,都能听到师妹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师父喝醉了酒,哼着轻快的小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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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图从里面找出沈望春的身影,只是无论怎样,都见不到他。
纵然那时她有见过他,也不会记得他。
北风呼啸,皑皑白雪覆满这山河,她将这方天地寻遍,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萧雪雎不确定是否还有遗漏之处,只是想不到这人间还有何处可去,也许她该去幽冥狱中找一找他。
那魔界之中,一派昏然景象,风中满是鲜血的味道,野兽沙哑的哀嚎从日出响到日落,幽冥狱外,那些魔族都已丧失理智,一边虎视眈眈地看她,一边从自己的身上撕咬下肉来。
她想,她该早点到幽冥狱来的。
她以为,即使她在这里找不到沈望春,也能找到一些与他有关的事,可她根本进不得这个地方。
人间不知又到了什么时节,万千灯火升至高空,回首看去,熊熊燃烧的烈火从脚下一直连绵到山脚,即使有三天三夜的大雨降下,也不能将其全部熄灭。
他还会在什么地方呢?
萧雪雎眺望着夜空中明明灭灭的灯火,忽见远处一道白色光柱直插云霄,赤勒滩上高大巍峨的血魔宫,轰然倒塌。
萧雪雎微怔,他也曾跟在自己身后,一起来到魔界吗?
当年,他究竟是为何入了魔道?
萧雪雎向着血魔宫御剑而去,皎洁的月光下,她的裙摆随风起舞,仿佛一朵盛开的幽昙。
然而血魔宫中依旧不见沈望春的身影。
放眼望去,横尸遍地,血流成河,富丽堂皇的血魔宫已成一片废墟。
那一年,她击杀申屠烈,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后来……
萧雪雎顺着记忆里的那条路慢慢走着,后来她体力不支,五脏俱损,再醒来时,却是五感尽失,大脑混沌,整个人好似沉入深海,一直在下沉,下沉,没有尽头。
当她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看清眼前的人,已是在神墓秘境当中。
而如今,她终于可以从另外的视角,去看这一段往事。
神墓之下,沈望春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沾满血迹,他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来到她的身边。
她看到他跪在她的身边,捧着她的手腕,吸取了伤口里的魔气。
这一刻,萧雪雎僵在原地,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天地寂然,万物凋落,所见化为黑白,只有沈望春嘴角的血,无比鲜红。
她一直以为,当年从血魔宫出来后,是秦弈救的她,在秘境中他们同心合力,破了魔障,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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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能够想到?
她怎么能够想到呢?
而在不久后的除夕之夜,她亲手将他封印进不见天日的幽冥狱中。
她终于明白沈望春在她面前说的那些恨。
他想她生不如死,想她后悔莫及。
他的确是该恨她的。
他比所有人都该恨她的。
然而到最终,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下她。
她想起那个月圆之夜,他来到她的面前,目光哀切地看着她。
对她说:“你怎么会知道呢?”
她从来都不知道。
沈望春虚张声势的背后,是他再也无法说出口的爱语。
在他被封印进幽冥狱后的许多年,萧雪雎终于愿意去了解一个魔族的故事,愿意为那些魔族抽去剑骨,自毁前程。
却都不是为他。
暮色沉沉,北风呼啸,数只灰色的大鸟在神墓上方不断地盘旋、鸣叫,沈望春又一次割破手指,把自己的血喂给怀中的人。
山川肃穆,枝叶萧瑟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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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沉默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在幽冥狱里那些痛苦煎熬的岁月里,沈望春在想些什么呢?
他是怎样恨着她的?
又是怎样爱着她的?
第 65 章
夜幕四合, 远方几点蓝色鬼火在风中摇曳,猿猴的哀啼断断续续,沈望春脱下外袍, 盖在“萧雪雎”的身上。
他就这样守在她的身边,几天几夜没敢合眼。
他总怕自己一不小心睡着了,萧雪雎就会消失不见。
从找到垂死的她, 到她睫羽微颤,终于要醒来。
也许是冥冥中某个神明在闲暇的时候听到过他的祈愿, 成全了他, 故而他可以长久地停留在这一段时光当中, 陪在她的身边。
萧雪雎静静站在原处,看了他许久。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一年在魔界,真正救下她的人会是沈望春。
这一幕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她都有一种虚无感觉,仿佛自己也是他梦中的一隅。
她不是无法接受救下她的人会是沈望春, 也不是不能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
只是……
她的心开始钝钝地疼着,那里密密麻麻地生出一片悔意。
沈望春在被她亲手封印进幽冥狱的那一刻,望着天上的她与秦弈,在想些什么呢?
若她能够早些知道,若她能够在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前就找到他。
又会如何呢?
萧雪雎也说不明白, 终究没有人能够沿着这条时光之河溯游而上, 看清每一个结局。
一切早已发生, 一切不可更改。
眼下她要做的, 是找到他的七魄,让他醒来, 那么她现在看到的会是他的哪一魄呢?
哪一魄都没有关系,她总要带他回去的。
萧雪雎抬步向着沈望春走去,长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
沈望春听到脚步声时想给怀中之人再找一处藏身之地已经来不及了,若是魔族来了此地,为何会没有天雷警示,他来不及去细想,脑子一边转得飞快,一边将盖在“萧雪雎”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使来人不能看清她的模样。
随后他又做出防备姿态,手里紧攥着仅剩下的两道符咒,这才抬头看向来人,然后他就愣住了。
月光下,萧雪雎白衣如旧,不似凡人。
沈望春刚才还高速运转的大脑好像断了弦般,直接停工,不过好在他马上就回过神儿来,赶紧低下头看向怀里的人,“萧雪雎”仍旧好好地待在他的怀中,双眸闭合,熟睡一般。
沈望春再次抬起头,向朝自己走来的萧雪雎看去,他使劲眨眨眼睛,她仍在那里,也在她的怀中。
沈望春一时间彻底迷惑了,他是不是在做梦?或者吸了迷烟出了幻觉?@无限好文,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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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他为什么可以看到两个萧雪雎?
孰真孰假?
沈望春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来,看起来都像真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萧雪雎呢?
直到萧雪雎来到他的面前,他仰起头,怔怔看她,纷飞的裙摆好似海浪拂过他的面颊,是谁在月宫中唱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他出声问:“萧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来找你。”萧雪雎如是说道,她的声音沙哑。
“找我?为什么呀?”沈望春疑惑地看她,问完后又觉得比起眼前出现两个萧雪雎,她来找他好像也算不得是什么。
可是他有什么值得萧雪雎找来的呢?
沈望春脑子一下子清明过来,好像明白什么,他再次看了眼自己怀中的人,问萧雪雎:“你是来找……她的吗?”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沈望春。”萧雪雎在他面前蹲下身,定定看向他的眼睛,如海水深邃的眼眸里,只倒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郑重地说:“只是来找你的。”
他是岳阳城沈家的少主,轻衫积翠,山水逍遥,可现在却为她在魔界跋涉千里,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而这一场苦难在之后的许多年的今天都不曾终结。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沈望春呆呆看她,惊慌问:“你怎么哭了?”
萧雪雎低下头,擦去眼角的泪,轻声问他:“沈望春,值得吗?”
沈望春不明所以,他觉得自己真的太笨了,怎么总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问她:“什么?”
“救下我,值得吗?”萧雪雎说。
怎么会不值得呢?
沈望春觉得这是他人生中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等到几十年或是更远的以后,他的头发白了,牙齿脱落,想起来都能从梦中笑醒。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重重地点头,对萧雪雎说:“当然值得。”
萧雪雎动了动唇,良久,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的沈望春什么都不知道,何必让他为难呢?
远处的群山在黑夜里留下一道深色的轮廓,神墓下有点点萤火四处飞舞。
萧雪雎轻轻地一挥手,沈望春怀中的人便化作流光消失,沈望春茫然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中,“萧雪雎”不见了,他该是伤心难过的,但那些情绪好似在此之前都被抽离了出去。
萧雪雎对他说:“她不是真的,我才是。”
“可是、可是……”沈望春也不知自己要“可是”什么,他莫名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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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沈望春想要想个明白,然他突然间头疼得厉害,好像有烧红的铁针扎进他的头皮,穿过坚硬的颅骨,在里面疯狂搅动。
他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砰的一声,像是从高处掉落的西瓜,炸得四分五裂。
萧雪雎一惊,没想到到了这时候还会出事,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动手前应该让沈望春有个心理准备的,她伸出手,正要定住他的魂魄,倏地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沈望春居然分裂出一个新的自己来。
萧雪雎的手顿在半空,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沈望春,能一次找到两道魂魄,算是一件幸事了,只是她高兴不起来。
他们一个眼中含泪,满目惊惶;一个如释重负,喜极而泣。
这是他最难忘的恐惧与欢喜,他们都陷在这段神墓下的回忆里。
他因自己力量的微小和她的垂死生出无尽的恐惧,也因能救下她而无限欢喜。
如此便觉得满足,便觉得欢喜吗,沈望春?
萧雪雎的一颗心脏好似泡进了苦水了,而沈望春早已在苦水里浸泡了多年。
等到沈望春的这两道魂魄稍稍稳定,萧雪雎带上他们回到岳阳城。
他们总是很听她的话的。
沈家的后院里的吵吵闹闹,待萧雪雎一踏进去,那些声音就全消停了,他们纷纷围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萧雪雎。
只是看到她又带了两个沈望春回来,似乎都不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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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问他们有哪里不舒服,一个个却都摇着头,表示自己很好,大家相处得非常愉快。
萧雪雎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想着他们毕竟都是沈望春的魂魄,这里又是他自己的梦境,应当不会出事。
她叮嘱了他们两句,匆匆离开,去寻找剩下的最后一道魂魄。
魔族的地界比之人间要小上许多,但其中艰险却要更为复杂,加之萧雪雎不常来此,对这里的地形不够熟悉,所以找起人来格外的不易。
她没有想到,他的最后一魄,会停留在多年后,他再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北风呼啸,黄沙漫漫,一点昏然日头悬在天边,那时她伏在地上,身上衣衫早已被血浸染,奄奄一息。
从幽冥宫出发前,沈望春曾跟陆鞅说,他是要去接他的新娘的。
而现在,那些人要当着他的面杀死他的新娘。
虽然他表现得还算平和稳重,只将他们草草驱逐,可谁知道他的心中是压抑着怎样汹涌的怒火,才没有将那些青霄宗的弟子削成肉泥,掩埋进这万里黄沙之中。
就像此时的萧雪雎还不太懂得,沈望春最后一道怒魄,为何会停留在这里。
第 66 章
这是沈望春的七魄里唯一一道生于被那年除夕之后的。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总觉得,在幽冥狱的那些年,他的爱恨都被磨灭, 也无甚悲喜。
原来,只是不曾见到她。
那些悬在半空中的剑颓然掉落,青霄宗的弟子们仓皇而逃, 沈望春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早已昏死过去的“萧雪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抬步向她走去, 停在她的身边, 弯下了腰。
他以为他的一颗心早就在幽冥狱里练就得坚硬如铁, 百毒不侵了,然而并没有,总有那么一点柔软的地方,一触即伤。
他伸出手, 想要探知她此时的情况, 只是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化作细碎的星屑, 随着茫茫黄沙滚滚而去。
沈望春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半晌没有动作。
萧雪雎明明就在他的眼前,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她,一次又一次地与她分别,眼下其实也没有什么, 他不过是又一次没留住她罢了。
这有值得在意的呢?
他早已放下她了, 他早就知道, 他与萧雪雎从来都是无缘无分。
况且, 在幽冥狱里待了十年的人,要怎么样才会还爱着那个将他封印进幽冥狱里的人呢?
沈望春想, 他对萧雪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恨意,是对她的恨支持他一步步走到今日。
胸腔里心脏猛地紧缩,惶惶跳动,他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根脚,天地浩大,无他可以停留之处。
很久之前便是这样了。
此后便一直如此。
他直起身,看着刚才“萧雪雎”停留过的地方,如果那不是萧雪雎,真正的萧雪雎又在哪里呢?
身后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沈望春回过头,有人一身白衣从黄沙之中缓缓走来。
待她走得近了,沈望春也得以看清她的模样。
怎么会是她呢?
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他一字一顿地叫出她的名字:“萧、雪、雎?”
全修真界都在说,萧雪雎与魔族勾结,铸成大错,青霄宗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废去她的修为,将她囚禁在天一牢中。
可现在,她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沈望春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竟是莫名安定下来,大概是看到仇人高兴的吧,萧雪雎把自己送到他的面前,他即将大仇得报,如何能不高兴呢?
于是沈望春笑了起来,他点点头,对萧雪雎道:“萧雪雎,你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引本座过来?可真是难为你了。”
萧雪雎却道:“不是。”
沈望春问:“你不是来找本座的?”
萧雪雎道:“不,我是来找你的。”
沈望春随即冷笑道:“那不是什么?难不成是来找本座谈旧情的吗?”
萧雪雎反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沈望春一时语塞,驼铃声正渐渐远去,茫茫黄沙,一望无际,他冷声道:“真是笑话,本座何时与你有旧情?”
“真的没有吗?”萧雪雎问他。
真的没有吗?
萧雪雎知道她在说什么话?
什么旧情,是将他封印进幽冥狱里的旧情吗?
怕只怕,她连这都不知道。
沈望春上下打量着她,讥讽道:“萧雪雎,你是不是在青霄宗摔了个跟头,脑子坏掉了,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萧雪雎平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生气,沈望春被她看得无端烦躁,继续冷嘲道:“你还是赶紧去找大夫去,本座可不会治病。”
眼前的这个沈望春倒是萧雪雎比较熟悉的,这样的话她曾在幽冥宫里听过许多,那时她觉得他脾气古怪,总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如今才晓得几分他的伤心。
萧雪雎轻叹一声,向他走近两步,对他说:“我以为你会想见到我的。”
沈望春呵呵冷笑,撩开眼睑又看了萧雪雎一眼,反问道:“本座会想见到你?”
萧雪雎淡淡道:“那沈魔君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好了。”
沈望春:“……”
他是想说这话的,没想搞这话会被萧雪雎抢先说了,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话到了她嘴里就变了味道。
奇奇怪怪的。
萧雪雎究竟是怎么了?
她怎么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望春轻哼一声,道:“本座回去了”,转身便要回了他的望乡城幽冥宫。
正道魔道向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若是让人看到他和萧雪雎这样和和气气地说话,怕是第二天整个修真界都要传出他就是萧雪雎勾结的那个魔族的八卦来。
他倒不是担心萧雪雎日后要怎么在修真界行走,他担心的是这会大大打击他作为幽冥宫魔君的威望。
索性就不要理她了。
哪知萧雪雎竟然还要跟他一起回去。
他记得他出门前看过黄历了,黄历上没写这一出啊。
沈望春脚步停下,回头看向萧雪雎,无奈问道:“萧雪雎,你到底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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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只说了一句:“我自作多情。”
沈望春下意识地皱起眉,他当然知道这五个字的含义,但此时此刻,他好像听不懂了。
沈望春张了张唇,想再讥讽她几句,只是一对上她的眼睛,那些略显轻佻的话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萧雪雎又问他:“你真的恨我吗?”
沈望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萧雪雎你不会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吧?”
他话音刚落,萧雪雎把手中的悬光剑送到沈望春的面前。
沈望春被她吓了一跳,谁人不知道这是萧雪雎的本命剑,她向来是剑不离身的。
沈望春问她:“你干什么?”
萧雪雎淡淡道:“既然恨我,那便报复我吧,怎么样都可以,随你开心,我绝不还手。”
沈望春盯着萧雪雎看了半天,他着实是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真的病了,但最后他只能憋出一句:“萧雪雎,你别以为本座不敢动手。”
萧雪雎没有说话,只将手中的剑向沈望春面前又送去几分,甚至还贴心地将剑从剑鞘中抽出。
沈望春低头看着她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柄剑,雪白的剑刃上清晰地倒映出他惊愕的脸,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
“萧雪雎,你真的、你、你……”沈望春“你”了好半天,不知要怎么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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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颓败地低下头,整个人被一股无力感裹挟,他喃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讨厌的人?你想要我怎么报复你?我是该把你送进幽冥狱中,让你受尽折磨,还是把你扔进魔窟里面,让万千厉鬼撕咬?”
狂风掀起满地黄沙,呼啸而来,遮天蔽日。
萧雪雎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收了悬光剑,上前一步。
然后,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一把抱住了他。
沈望春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僵硬,好像化作一尊石雕,冰冷坚固的外壳下,他的灵魂在不停地战栗。
风停沙止,天地寥寥,不知过了多久,沈望春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哑声问:“萧雪雎,你在做什么?”
没等萧雪雎开口,他便自顾自道:“堂堂青霄宗首徒,竟然也会使出这种手段?你知道本座是谁吗?你知道——”
萧雪雎打断他的话,她抬起头,直视沈望春的眼睛,对他说:“我知道,沈望春,我知道。”
沈望春半张着唇,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来,许久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他问:“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问题,从前的萧雪雎不能给他回答,但现在可以了。
她轻声说:“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为何而来,知道那年神墓下,是你舍命救我,也知道,是我把你封印进幽冥狱里……”
“我都知道了,沈望春,对不起,我知道得迟了很多年。”
她抬着头,坚定地望向她,目光中没有一丝退却。
昏然红日早已坠下无边天际,皓月当空,流光千里,她站在他的面前,比明月更胜三分。
第 67 章
沈望春垂眸, 那些被囚在幽冥狱的岁月里,他偶尔也会去想,如果萧雪雎知道当年的真相, 是否还会这般无情地将他封印进幽冥狱中,只是到后来,他便不会想这些了。
多年以后, 她到底是知道了。
他仍旧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会在某个时刻惊醒过来, 然后发现自己仍身在幽冥狱当中, 永永远远都无法出来。
皎洁月光流淌进眼前这片无垠的沙地,黄色的角蝰在月下快速穿梭,发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美丽的蜃景缓缓浮现。
似乎是那年海上, 明月高悬, 繁星点点,她剑斩蛟龙, 浩荡春风携着雪白的海浪向他涌来。
沈望春声音低低地问她:“你都知道了?”
萧雪雎点头,回道:“我都知道了。”
沈望春哦了一声,垂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雪雎也不着急,就这样安静地等他, 晚风轻拂过她的发梢, 她听到沈望春开口, 问她:“所以你现在这样, 是因为同情,因为愧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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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雎放开双手, 后退了半步,她抬眸看向沈望春,黑色的眸子映着月光,无比深邃,她轻声说:“沈望春,如果只是因为同情和愧疚,我刚才不会抱你的。”
沈望春心脏骤停,刹那间,天地万物仿佛都失去声音,他的耳边只剩下萧雪雎的话音,不断地回响,叩问他的心。
若不只是因为同情和愧疚,还会有什么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呆呆看向萧雪雎,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问:“那是因为什么?”
然萧雪雎这时却对他卖起了关子,对他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沈望春微微凝眉,模样看起来竟有些委屈,他问她:“为什么?”
萧雪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道:“跟我回岳阳城吧,沈望春。”
萧雪雎居然都知道岳阳城了?
她的确知道了许多,只是难不成就因为她的一句知道,自己就要任她驱使吗?那些被封印进幽冥狱里的岁月又算是什么呢?
他已经不是过去的沈望春了,萧雪雎莫不是以为凭她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他就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放下?那他也太没志气了。
沈望春哼了一声,他对萧雪雎道:“还回岳阳城做什么?本座现在可是幽冥宫的魔君,跟你们正道势不两立,别以为你知道那些过往,本座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如今你是正道的魁首,是本座的死对头,萧雪雎,我们之间只能这样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们终究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只要萧雪雎与他一起,必然要受人诟病,本来修真界就在传她与魔族有勾结了,若是让人知道这个魔族还是个魔君,那些话只怕是要更难听了。
萧雪雎耐心地听完沈望春这一长串的牢骚,等他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又问了他一遍:“那回吗?”
沈望春张了张唇,萧雪雎是不是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对面的萧雪雎直直看他,等待他的回答。
于是那些到了嘴边拒绝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沈望春最后只能答道:“回。”
说完后他又赶紧解释了一句:“本座不是为你,本座就是想回去看看了。”
萧雪雎颔首,也没拆穿他,她转过身眺望林砚背着她走过的那一路,问沈望春:“你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的?”
沈望春随她的视线一起看去,群山连绵间,几点灯火忽明忽暗,他漫不经心道:“本座怎么可能知道你在这里?不过是看了黄历,今天是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罢了。”
萧雪雎嗯了一声,问他:“你那黄历上都说什么了?”
沈望春顿时沉默下来,萧雪雎以为他是随口乱说,没有追问,抬步向人间走去。
她走了几步,听到沈望春在后面小声说:“黄历上说,冬月初五,忌动土,宜远行,宜嫁娶。”
萧雪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琥珀色的月光下,沈望春的脸庞染上一抹微红,他佯装淡定,好像也不是很把黄历上的话放在心上。
萧雪雎看了他良久,沈望春抿了抿唇,先移开了目光。
于是萧雪雎弯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
天空飞下细雪,像是夏日河边飞舞的萤火,长风吹过,竟带了几分暖意。
这个漫长的冬天,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走出这片茫茫的沙漠,沈望春抬手拂去肩头的几粒沙子,像是随口向萧雪雎一问:“他们说,你是为了一个魔族叛出青霄宗,是本座吗?”
萧雪雎脚步未停,她侧头看向身边的沈望春,坦诚道:“不是。”
沈望春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他咧嘴笑了笑,又向萧雪雎问道:“那个人是谁?”
萧雪雎答道:“莫言思,你还不认识。”
“魔族?”沈望春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雪雎道:“也不算吧。”
“萧雪雎,你这个人……”沈望春看着萧雪雎,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语言真是匮乏至极,他酝酿了好半天,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实在讨厌。”
萧雪雎则道:“下次为你好不好?”
“不好。”这次他答得倒是干脆。
他仰起头,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月亮高高在上,清清冷冷,无情地照耀人间,却永远不会坠落。
“有什么好呢?”他转过头看着萧雪雎的,如是说道。
如此,沈望春的七魄全部找齐,接下来只需将他们融合,就可以准备唤醒他了。
多年后,沈望春再次来到岳阳城,心中倒也无甚感想,他更在意的是萧雪雎对他的过去究竟是知道几分。
只是这还未踏进沈府,沈望春远远的就听到几个人在争吵,那声音着实耳熟,沈望春很不想承认这些声音的主人与他有关。
但讲道理,这应该也怪不得他们,来时的路上萧雪雎说的那些话他都仔细听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沈府怎么可以容得下七个沈望春呢?
后院里,有人正酸溜溜道:“……那是萧姑娘心善,你这副模样,不把你抱回来,还能把你拖回来不成?”
他话音一落,就有人接茬道:“早知道我也装自己腿脚不好了。”
“然后我就告诉萧姑娘你是装的!”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拆穿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看你不爽啊!”
“你们在吵什么?我好害怕,你们能不能小点声,看看小哀都被你们吓哭了。”
小哀是个什么东西?
沈望春腹诽着,听到另一个自己道:“他不是一直在哭吗?”
“你又蹲在那儿傻乐什么呢?”
“我乐不行吗?我乐有什么错?”
“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乐的?萧姑娘也抱你了?”
“那没有,但是萧姑娘她……她……”
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萧雪雎到底对他如何,只是语气越来越荡漾,听得一众沈望春拳头都硬了。
“他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是傻魄吗?”
“七魄里还有这一魄吗?”
“按理说是没有的,但说不好有浑水摸鱼的。”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轻嗤一声,道:“真是没出息,萧姑娘都亲过我了,我也没像他这样。”
那些杂乱的声音霎时间全都停止,短短的一瞬过后,只听他们异口同声问道:“你说什么?”
而与萧雪雎一同回来的沈望春也在听到这话后猛地转过头,问她:“你亲他了?”
萧雪雎轻轻嗯了一声。
沈望春深吸一口气,都是沈望春,凭什么只有他可以?
自己……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这一路上他都在跟萧雪雎强调他不是过去的沈望春了,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不会被她轻易蛊惑的,眼下他又能说什么呢?
到最后他闭上嘴巴,双唇抿起,撸起袖子,向后院大步走去。
萧雪雎嘴角含笑,慢悠悠地跟在他的后面,也走了进去。
第 68 章
小小的一座院子里, 一下子挤进了七个沈望春,他们年纪不同,经历有长有短, 性情也有差别。
他们也算得上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一个个的都很清楚怎么往对方的心口上戳,只是有时候不免会伤到一大片, 于是更多的沈望春加入进来,场面愈加控制不住。
小小的哀魄被挤到一边, 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的混乱,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只是待萧雪雎一踏进这后院, 沈望春们好似背后都生了眼睛,一瞬间全都偃旗息鼓,乖乖巧巧,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萧雪雎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 她说:“接下来我会使七魄归位, 你们准备好了吗?”
沈望春们点点头,他们心中不舍, 却也明白,如果他们一直这样漂泊在这场幻梦当中,那么就永远没有办法得到一个结局。
最后回来的那位沈望春双手环胸,懒洋洋地站在树下,在萧雪雎抬手施法时, 突然开口叫住她:“萧雪雎……”
萧雪雎停下手, 看向他, 黑夜般深邃的双眸里似浸了一湾春水, 她等了他一会儿,也没能等到下文, 便主动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他问:“等我醒了,你也会在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有的沈望春齐齐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萧雪雎看。
萧雪雎点头:“会的。”
他继续问:“你说,有些话要等我醒了,才能告诉我,也是真的吗?”
“真的,”萧雪雎回答道,顿了一顿,又跟了一句,“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想知道的话。”
沈望春终于满意,明明嘴角都止不住地上扬起来,还是嘴硬道:“其实本座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但既然你要说,到时本座姑且就听听吧。”
他这话还没说完,在场的其他几位沈望春纷纷对他怒目而视,这又是哪位?说话怎么这么气人?刚才为什么没有先把他狠狠揍上一顿。
萧雪雎却不生气,甚至眉眼间还带了些许的笑意,她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沈望春放下双手,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他这样看了她良久,最后他说:“萧雪雎,若是救不活我,就不要救了,我这一生,已经很好了。”
“怎么会很好呢?”萧雪雎垂下眸,不等沈望春有所回应,她的双手掐诀,瞬间泛起耀眼白光,白光向着沈望春们蔓延而去,他们的影子在那白光中渐渐模糊。
天地颠倒,乾坤又定,长风吹过万里山河,一朵合欢从枝头飘落,顺着潺潺溪水,流向这满山满野的葱茏绿意中去。
陆鞅听到声响,出去查看了一圈,赤勒滩与万刃城的魔族居然还没死心,偷偷摸摸地来打听消息,他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地清除掉那几个杂鱼,再回来时,发现萧雪雎已经醒来。
只是沈望春仍旧躺在那张榻上,还是他离去前熟睡中的模样。
陆鞅忍不住向萧雪雎问道:“萧姑娘,我们君上怎么样了?”
萧雪雎站起身来,点了沈望春身上的几处穴位,而后转过身道:“快好了,我要去一趟青霄宗。”
本来强撑了几日,在旁边已经打起哈欠昏昏欲睡的林砚一听这话登时精神起来,问道:“师姐你回青霄宗做什么?”
萧雪雎淡淡道:“他的魂魄已经聚齐,接下来需要枫木幡和回魂枝来固魂。”
陆鞅忙问:“这两样东西要去哪里找?”
“青霄宗就有。”
别处应当也有,但找起来难免又要费上一番功夫,不如直接回青霄宗取。
林砚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握紧手中长剑,对萧雪雎道:“师姐,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萧雪雎拒绝:“不必,我很快就回来。”
林砚张开嘴还想再说两句,又马上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对师姐来说可能是个拖累,他只能嘱咐道:“那师姐你要小心。”
萧雪雎微微颔首,在此处宫殿中又设下两道结界,这才御剑乘风而去。
再次回到青霄宗,萧雪雎已不需要像之前那样躲藏遮掩,守山的弟子们见到她回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哆哆嗦嗦,最后竟是叫出一声师姐来。
萧雪雎点头,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拾阶而上。
几个守山的弟子面面相觑,他们拦,还是不拦?
如今的魔界至少没了两位魔君,又有大量魔族死在幽冥宫里,青霄宗的宗主连夜邀请各大门派的主事人,前来商讨接下来是否要趁机攻打魔界。
众人正各抒己见,忽有弟子冲进殿中,口中叫道:“宗主!宗主!大、大、大大师姐她回来了!”
殿中众人的议论声霎时间全都停息,静悄悄的一片,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名闯进大殿的弟子身上。
“大师姐?”宗主任淮生眉头微蹙,沉声问道,“是雪雎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弟子连连点头。
“她怎么会来?”任淮生又问。
在场还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殿中沉寂良久,终于有人开口劝道:“任宗主,雪雎这个时候能回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听闻前不久,就是她在魔界诛杀了千万魔族。”
说话的是留香谷的谷主,他话音刚落,问天院的院长也道:“这之前的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呀?雪雎这孩子我们多少也是了解的,她怎么可能与魔族有勾结?”
“是啊是啊,我们也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殿中附和之人不在少数,眼下他们正想攻打魔界,若能有萧雪雎相助,踏平魔界,永除后患,怕也不是幻想了。
任淮生面色沉静,耐心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待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他点了点头,转过头对吩咐道:“江鸿,你带弟子们去看看,若雪雎有悔过之心,便将她带上来吧。”
江鸿刚想开口反驳,见任淮生面色不悦,又把到了嘴边的话默默咽下,拱手应是。
他觉得宗主未免太过心慈手软,萧雪雎做的事可不仅是勾结魔族那么简单,更是在打他们青霄宗的脸。
况且,这还不是她第一次擅闯青霄宗了,萧雪雎是把青霄宗当成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凡她有一点悔过之心,都不可能如此莽撞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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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鸿憋着一肚子气叫上刑罚堂的弟子气势冲冲地向山下而去。
脚下的石阶共有六千七百九十九级,萧雪雎缩地成寸,眨眼已走过大半,山中做早课的弟子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
领头的是一位黄衣师妹,见是萧雪雎来,整个人直接傻住,半张着嘴巴,进不得,又退不得。
随即又看到萧雪雎手中的悬光剑,师妹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惊呼:“啊!好强的剑气!”
说罢捂住胸口,踉跄倒下。
萧雪雎:“……”
她手中的悬光剑到现在都还没有出鞘,她抬步走过去,经过那师妹的身边,低头道了一句:“演得太夸张了。”
师妹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萧雪雎,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又把眼睛闭上,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见她如此,身后的许多弟子也有样学样,没等萧雪雎出手,他们自己就先倒下一片。
青霄宗内的不少弟子都受过萧雪雎的教导,过去的十多年里,也总是她带着这些师弟师妹们外出试炼。
萧雪雎被囚禁在天一牢中,他们并不知情。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林砚已经带着萧雪雎逃到千里之外,他们想帮也帮不上了。
他们从不相信萧雪雎会与魔族勾结,就算真与魔族有联系,这其中也定然有什么他们不清楚的隐情。
况且,就在最近,他们又听闻大师姐在魔界诛杀了数不尽的魔族。
大师姐永远是他们的大师姐。
江鸿一过来就看到这些弟子躺在地上,毫不阻拦,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他横眉竖目,骂道:“胡闹!真是胡闹!”
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子,大声道:“你们还一个个都愣着干什么?上啊!”
刑罚堂的这些弟子倒是听从江鸿的吩咐,亮出兵刃,上前阻拦,只是最后的结果与那些先一步倒下的弟子们也没什么区别。
萧雪雎也不要他们的性命,她手中的悬光剑始终不曾出鞘。
素手翻转,白衣翩跹。
六千七百九十九级的台阶隐入云霄,日月摇光,长风肃杀,满目草木尽俯首。
第 69 章
眼见着刑罚堂的弟子如此不争气, 萧雪雎的剑还没出鞘,就已倒下大片,江鸿眉头紧皱, 萧雪雎这架势,哪有半分要悔改的模样?想来她这次回青霄宗也没什么好事。
江鸿拔剑而起,事已至此, 他也无需对萧雪雎手下留情了,还有这些弟子们, 待此事了结, 要好好地教训一番才是。
萧雪雎抬眸, 看向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江鸿,她的目光淡然,仿佛眼前的江鸿与她刚才交手过的弟子们都是一样的。
江鸿瞬间感觉被轻视,无论怎么样, 他都是萧雪雎的长辈, 也比她多修行了许多年,萧雪雎这副做派未免太过自负了。
“拔剑。”他道, 萧雪雎终究是个小辈,他无意占她的便宜。
“不必。”萧雪雎道。
“不识好歹。”江鸿冷声道,既然如此,也怪不得他了。
江鸿起身一跃,长剑直刺萧雪雎的眉心, 那双漆黑双眸中倒映出凛冽的剑光, 萧雪雎侧身躲避, 并反手以剑鞘拍向江鸿后背。
她身姿轻盈, 宛若游龙,雪白衣摆在空中翻飞, 流光飞舞,似一朵盛开午夜盛开的幽昙。
等到江鸿回过神儿的时候,他已然摔倒在地上,手中长剑掉落在一旁,身上没有半点力气。
他看着萧雪雎翩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大骇,萧雪雎的修为究竟是何时增长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此前他对萧雪雎在魔界诛杀了上千魔族的传闻不以为意,旁人或许不知情,他却是知道的,那时候萧雪雎在天一牢里是何等狼狈。
如今好像由不得他不信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江鸿想不明白,弟子过来小心将他扶起,问他:“师父,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来的弟子再多,也是拦不住萧雪雎的,江鸿心中清楚,以萧雪雎如今的修为,即便是宗主来了,怕也不是她的对手,但好在今日青霄宗内还有修真界的诸多大能,他不信这么多人,都制服不了一个萧雪雎。
他厉声吩咐弟子道:“还不快去回禀宗主。”
然而萧雪雎却是比那些弟子们先一步到了灵宝殿外,灵宝殿朱甍碧瓦,巍峨矗立,檐下宝铎随风叮当作响,一如往昔。
任淮生带着诸多道友来到殿外,便见萧雪雎站在石阶尽头,一袭白衣,长身而立。
任淮生看着她,轻叹一声,似有万千感慨,他道:“雪雎,你回来了。”
萧雪雎回望向他,颇为冷淡地应了一声:“任宗主。”
任淮生道:“今日贫道与几位掌门在此商讨要事,你若有事找贫道,待我们商讨出一个结果,贫道再与你慢慢商量,你看如何?”
萧雪雎却道:“不必,今日我来此只为两件事,一是取回我师父的乾坤袋。”
当日萧雪雎被囚天一牢,林砚亦不知下落,任淮生便下令封了长陵峰,将其中各种法器灵药收缴上去,其中便有长陵剑尊的诸多遗物。
当着众人的面,任淮生倒也没有否认此事,只道:“你师父的乾坤袋的确在贫道这里,但是在你没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前,贫道不能把它交给你,不然,便是贫道有负你师父的嘱托了。”
萧雪雎看着任淮生,平静道:“我是否清白,任宗主你我都心知肚明,我无意在此做无谓的争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话音落下,众人只听铮的一声,悬光剑终于出鞘,剑气如虹,剑刃雪白,雪亮剑光晃过无数双眼睛,恍若冬日里带着冷冽而尖利的冰凌。
任淮生双眸寒光微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显露出几分不快来,他沉声问道:“雪雎,你是要跟师伯我动手吗?”
顿了一顿,任淮生又道:“雪雎,回头是岸,你不是贫道的对手。”
任淮生认为萧雪雎此番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她没了剑骨,又是废去修为重新修炼,再厉害又能厉害倒哪里去呢?
若她真有本事,当日在天一牢中也不会那般凄惨了。
怕不是青霄宗的这些弟子们敬她是大师姐,不好对她出手,她便真以为自己没有敌手了。
况且在场的这些掌门们也不是吃素的,谁借她的胆子敢到青霄宗来放肆!
萧雪雎表情冷漠,只道:“任宗主不妨一试。”
任淮生笑了起来,眼中却无笑意,他道了一声好,走上前来,伸出右手,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他冷声道:“那贫道今日便试上一试。”
悬光剑与任淮生手中之剑陡然相击,一声锵然响彻天地,流光纷飞,随即各色神光交织缠斗,只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白衣如雪,青衣缭乱,东风一起,摇落满树金盏。
青山如黛,绿水长流。
不过是几盏茶的工夫,萧雪雎手里的悬光剑已横在任淮生的颈上,那凛冽剑气甚至削去他大半胡须,却未伤及旁观者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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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骇然万分,连连惊叹,任淮生同样不可置信。
再无人会怀疑萧雪雎那则在幽冥宫诛杀了上千魔族的传闻。
此时萧雪雎脸上不见丝毫得意之色,她问:“任宗主现在可以把乾坤袋交出来了吗?”
任淮生眼睑垂下,看着那剑,问道:“贫道若是不拿出来,萧雪雎,你今日真要杀了贫道不成?”
萧雪雎没有言语,只将手中悬光剑一送,任淮生脖颈上瞬间多出一道红痕,鲜红的血顺着那伤口渗出。
任淮生满是惋惜叹道:“萧雪雎,你可曾想过,你师父若还在世,看到这一幕,心中会作何感想?”
然他这话出口后,脖颈上的伤口却是又深了两分,鲜血汩汩而出,领口的那一点白转眼间就红了一片。
任淮生正要再开口,人群里突然有个蓝衣的姑娘跳出来,高声喊道:“萧雪雎,乾坤袋在我这里,你快放开我爹爹!”
说话的正是任淮生的独女任雨瑶,她将乾坤袋高高举起,走到萧雪雎的面前。
任淮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有些恼怒道:“瑶儿!”
萧雪雎侧头看了任雨瑶一眼,空着的左手向上一抬,任雨瑶便觉得手中的乾坤袋似有万钧之中,竟再拿不起来。
她的手一松,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乾坤袋就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般,飞入萧雪雎手中。
任雨瑶咬了咬唇,问道:“乾坤袋你已经拿到了,现在可以放了我爹爹吧?”
萧雪雎道:“我说过,今日来青霄宗有两件事,眼下可以办另一件事了,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任宗主。”
“什么?”任雨瑶问。
萧雪雎看向任淮生,问:“当年我师父的死,与任宗主你是否有关。”
她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一片哗然,他们谁也没想到,今日在这青霄宗竟然还能听到这等秘闻。
当年长陵剑尊之死,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江鸿一上来,就听到萧雪雎这话,没等任淮生开口,他倒是急不可耐先扬声道:“萧雪雎,知道你对天一牢之事心生怨怼,但你焉能红口白牙,来污宗主的清白?”
萧雪雎不做理会,只看着眼前的任淮生。
灵宝殿前,在场的数十双眼睛也都落在任淮生的身上,任淮生皱眉,道:“雪雎,你怎么会这样想?可是那些魔族对你说了什么?”
萧雪雎道:“我后来从一些魔族和幻镜碎片中得知,当年在我师父动身前往赤勒滩前,申屠烈就已提前从青霄宗得到消息,布下埋伏,而后来致使我师父陷入迷障之中的,正是任宗主你在他临行前送给他的那壶天星竹酿。”
任淮生道:“且不说此事真假,单说那时知道你师父要去赤勒滩的人也不止贫道一人,接触过那壶天星竹酿的人也不是只有贫道一个,如何断定就是贫道所为?”
萧雪雎则道:“此事至今已过去十余载,当时在场的魔族都已作古,化为尘土,再要查起也无从下手,任宗主若当真问心无愧,今日便当着众掌门的面,以心魔起誓,当年不曾加害过先师,如何?”
任淮生还没开口,一旁的江鸿又忍不住冷嘲道:“萧雪雎,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你说如何便要如何?”
萧雪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只凭我的剑再进一步,任宗主性命不保,够吗?”
清风吹拂起她雪白衣袖,鲜血顺着悬光剑流淌下来,滴落在她脚下,似绽了簇簇红花。
第 70 章
灵宝殿前, 萧雪雎与任淮生对峙许久,剑拔弩张的氛围让原本只想看个热闹的掌门都坐不住了。
萧雪雎见任淮生一直没有开口,冷声问:“任宗主是不肯了?”
任淮生沉声道:“贫道乃堂堂青霄宗的宗主, 岂可凭你三言两语就发下心魔大誓。”
眼看着事情要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其他门派的几位掌门与青霄宗的长老们纷纷上前劝阻。
“且慢且慢——”最先开口的是留香谷的谷主曲蓉,这位谷主如今已经两百多岁了, 在外人看来却是个中年美妇,一身紫色华服, 云髻高耸, 很有风情。
曲蓉语重心长道:“雪雎啊, 任宗主怎么说也是青霄宗的宗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多少还是要顾及他的面子的,这等事最好还是私下与他商量的。”
曲蓉的话一说完, 便看到任淮生脖子上刚刚有些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 鲜红的血汩汩涌出,萧雪雎是真敢对下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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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听不进劝的, 曲蓉叹了一声,转头对任淮生道:“任宗主,不过是以心魔起誓罢了,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今日不如在此应了雪雎, 也省得传出不好的闲话来。”
任淮生却是同样不为所动, 青霄宗的几位长老也过来劝道:“宗主, 雪雎年纪尚轻, 行事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任淮生森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 凛然道:“贫道是青霄宗的宗主,一言一行都关乎青霄宗的脸面,怎可轻易受她胁迫?”
紫竹峰的峰主常不平走过来,他与长陵剑尊、任淮生,还有江鸿四个都是同一个师父所教。他常年闭关,甚少出门,为人沉默寡言,即使遇见宗门大事,他也不怎么出头,这次不知为何却愿意站出来了。
常不平劝任淮生道:“宗主,我们修炼之人,何必在意这些,况且当着众多道友和弟子的面,宗主你今日给雪雎一个结果,对宗主你未尝没有好处。”
江鸿瞪了萧雪雎半天,眼睛都瞪得酸了,也没能萧雪雎的眉头皱一下,正如常不平所说,萧雪雎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出那番话,而任淮生一直回避不答,即便萧雪雎的剑饶过他,但修真界此后怕是要生出许多闲言碎语来,众口铄金,不管是对任淮生,还是对他们青霄宗,都是极为不利的。
宗主师兄可能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而且这样白白受萧雪雎挟制,的确很让人恼火,江鸿脑子一转,开口道:“萧雪雎,若是宗主师兄真以心魔起誓,当年之事确实不是他所为,你又当如何?”
萧雪雎直接回道:“我同样以心魔起誓,不曾与魔族有过勾结,之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
“好!”江鸿想也没想,一口应下,如果之前的事确有隐情,那的确是他们青霄宗亏欠于她。
如此两边都退一步,宗门师兄脸上也会好看许多,这下师兄该满意了吧。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聪明极了,想着事了之后要如何向任淮生邀功,结果任淮生却是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师兄,你不同意吗?”江鸿不解地问。
这下不止是他困惑了,在场原本不信任淮生会做出这等恶毒之事的道友也渐渐生出几分怀疑来。
倘若任淮生真的问心无愧,在这种情况下,为何还不愿意发誓?
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正如他所说,他是青霄宗的宗主,身上背负青霄宗的重任,无论如何,该为青霄宗考虑才是。
也许当年长陵剑尊的死,的确是与他有关的。
任淮生抬眼望去,四周围观众人神色各异,他仿佛可以听见他们心底是如何议论自己的,他用心经营多年的名望就要毁于一旦。
任淮生的目光重新回到萧雪雎的脸上,他问:“萧雪雎,你真以为你能杀得了贫道?”
萧雪雎回:“不然呢?”
任淮生看着萧雪雎,不久后,竟是笑了起来,他道:“萧雪雎,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下一刻,他不顾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柄利剑,张开双臂,千纵峰上狂风乍起,卷起一地落叶,纷飞飘转而来,浩浩乎如漫天黑鸦。
须臾之间,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是阴云密布,远处群山连绵不绝,昏暗天色中,似盘踞着一条深色巨龙。
一条条闪电如同挥舞的鞭子抽打在那巨龙身上,轰隆雷声由远及近,突然间,黑云遮蔽的天空甩下一道粗壮闪电,直直劈向众人所在的山头,巨大的光亮将整个千纵峰照得雪亮,下一瞬,光亮散去,整个千纵峰隐入更深沉的黑暗当中。
任淮生脚下似有一双大手将他托起,腾空而上,一束明光撕破沉沉天幕,落在他的身上。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惊呼,众人议论纷纷间,又听江鸿高声道:“宗主师兄这是要渡劫了!”
任淮生的修为卡在瓶颈已有数十年,修真界中,如他一般的修士不在少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停在这一境界,但只要突破了这一境界,便能成为修真界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萧雪雎收了剑,仰头看去,见任淮生的身上泛起淡淡的金光,一道闪电撕裂苍穹,迎头劈下,却未伤到他半分。
任淮生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此后天下间还有谁会是他的对手?
当年他因被他那师弟处处压他一头,世人只知青霄宗有他长陵剑尊,而不知他宗主任淮生,差点酿成心魔,此后都不会再有了。
人群中有人叫道:“是功德金光!任宗主身上有功德金光!”
只是身负大功德的修士才会在渡劫时有此金光护体,他们修真界已有数百年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了。
这任宗主是做了何事,才会有这样大的功德,他们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
灵宝殿前众人看看天上的任淮生,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的萧雪雎,不管当年之事如何,这下萧雪雎怕是都难从任淮生这里要到一个说法了。
萧雪雎神色未变,她低下头缓缓擦去剑身上的血迹,而后竟一跃而起,冯虚御风,来到半空。
闪电的光亮同样照亮她的脸庞,冷若冰霜,白衣猎猎。
“雪雎你疯了!快下来!”下方有人冲她喊道。
许多这样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所有人都认为萧雪雎是昏了头,失去理智,要知道修士渡劫时,若有人擅自干扰天道,必遭反噬。
而眼下任淮生又有功德金光护体,萧雪雎要承受的反噬怕是要百倍千倍不止。
萧雪雎恍若未听到,一人一剑,凭空而立。
任淮生看向她,唇角微勾,目光轻蔑,萧雪雎自寻死路,他当然不会阻止,他高兴得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雪雎抬起手,那柄悬光剑直指向天,随后便见原本该落到任淮生头顶的闪电竟悉数被引到剑尖之上,下一刻,她手中悬光剑分出无数道剑影,在黑暗中发出炫目的光。
任淮生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萧雪雎不言不语,合上双眼,天地怆然,大雨倾盆,万剑归一。
世界陷入一片无尽黑暗,唯有那剑如晃晃白日,照耀四方。
剑落。
悬光剑携万钧雷霆之力,穿过过去与未来的重重雪涛,以日月不朽的光阴,星辰永恒的运转,行天道事。
天地不过一剑。
许久许久之后,这片死寂中传来一点轻微声响,众人恍若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任淮生护体功德金光竟轰然碎裂,化作漫天星屑,散落下来。
萧雪雎冷眼看他。
这世上总有人喜欢自作聪明,以为可以欺瞒过天道,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任淮生的雷劫还未结束,已成死劫。
萧雪雎亦不必再等他的心魔大誓了。
她收起悬光剑,挥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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