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离开
夏日阵雨, 来的快,去得也快。三人还未走到东宫,骤雨便歇息了。
“这里便是东宫了。”在离东宫还有几步路时, 温怜停下了脚步, 指着前方的宫殿说道。
既然贺玄渊不让她进宫, 那她便没有硬凑着往上的道理。若是真的撞见了,定又会生出许多麻烦。况且, 她现在也不想再见到贺玄渊。
可程清妍又岂会如她所愿?瞧着温怜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勾起嘴角轻笑一声,“温妹妹怎么不过去?前日太子殿下的庆功宴上,我见妹妹与殿下相谈甚欢, 还想问妹妹一些事情呢?”
那日,温怜和贺玄渊坐在上方,像极了一对新婚不久的璧人,而她作为外臣家眷只能坐在最外层, 看着高座上的两人挨得极近, 动作亲昵, 心里早就埋下了不满。
温怜闻言,不禁自嘲一笑,相谈甚欢?她何时和贺玄渊相谈甚欢?
听她提起宴会之事, 温怜便知道这人早就存了戏弄自己的意思, 她知道程清妍误会她和贺玄渊的关系了, 便淡淡解释道:“程小姐误会了,我和太子殿下毫无干系。”
就算要给人穿小鞋, 也找错了人。
贺玄渊, 根本就不在乎她!
程清妍闷声一笑,宅门里的女子, 最拿手的便是察言观色。她若是连贺玄渊对温怜的深情厚意都看不出来,又怎么帮助他母亲从父亲那些个美艳的妾室手里争宠?
她将怀里的锦囊取出,见温怜果然眼神果然变了,她心里暗笑一声,真是天真又愚蠢。
“妹妹刚刚是问这个锦囊的来历吧?”她摇了摇手上的锦囊,莞尔一笑。
温怜知道她是用这个在拿捏自己,她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去看她,“我现在不想知道了,告辞。”
“诶,别走呀。”程清妍朝着喜雨使了个眼色。
喜雨会意地上前,挡在温怜的身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怜抬头看向程清妍,在宫里这么多年,她早已练得一身的好脾气,极少动怒,但程清妍三番四次地找麻烦,本就身体不适的她,也压抑不住心里的不满了。
见人动了怒,程清妍越发得意了。只要生气了就好,人一生气,便会失了理智,失了理智,便会犯错,犯了错,这就是她的机会了。
“温小姐误会了。”程清妍上前两步,将手中的锦囊塞到温怜的手里,“之前咱们都说好了,你送我到东宫,我便告诉你这锦囊的来历。既然现在都到了这里,那这个锦囊,我便送予你好了。”
熟悉的手感,早已刻入心底的彩霞织锦,温怜无法说服自己这个锦囊不是当初送给贺玄渊的那一个。她看了看正注视着她的程清妍,抿了抿唇,背过身子。
其实,谁也不知道,这个锦囊被温怜做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标识。
在贺玄渊回来的前一晚,她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便偷偷爬起来,趁着月色,在锦囊的内侧,绣上了贺玄渊和自己的名字。
渊,怜。
虽然手中的锦囊她早已确认就是她当初亲手绣的,但仍旧是不死心,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她回头瞥了瞥依旧是笑着盯着她的程清妍,捏紧了锦囊,屏住呼吸轻轻将锦囊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瞬间,手上顿时失了力气,锦囊悄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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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淋湿了宫道,精巧秀美的精囊,沉入泥泞不堪的青石板凹槽,任污水浸润。
“诶?我家小姐好心给你,你怎么就给扔了!”喜雨见锦囊落地,立刻上前捡起来,对着温怜不满叫道。
然而话音刚落,她便哑了声。
此刻的温怜,自眼角渗出一滴泪,缓缓滑过白净的脸庞,几缕乌黑的湿发粘在脸侧,紫灰色的眸子越发浅淡,波光流转。
许是哭的有些多了,小巧的鼻头微微发红,她仿佛一个脆弱的瓷娃娃,一触即碎。
或者说,已经开始碎了。
喜雨迟疑:“你……”
温怜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擦干眼角的泪,转身道歉:“不好意思,弄脏了程小姐的锦囊。”
程清妍没有想到温怜会有这么的大反应,她疑惑地看向喜雨手中早已脏湿的锦囊,不知道自己这个锦囊和她有何干系。
但,她并不关心。
“无事,我刚刚已经将它送给了你。”程清妍故作大度道,“咱们之前说好了,你送我去东宫,我便将着锦囊的来历告诉你,现在我都将这锦囊送给你了,你该相信我了吧?”
“太子殿下现如今不在东宫,让我在书房等他,你送我进去吧,到了太子殿下的书房,我便将这锦囊的来历告诉你,如何?”
温怜不解,“程小姐进了东宫,自然有宫人带路。”
何必非要她不可呢?
程清妍轻轻一笑,随意胡诌一个理由:“我有一个怪癖,不喜欢宫里的太监。可我听说,东宫里面全都是太监,我一个人进去,有点害怕……”
温怜:“……”
若是贺玄渊现在不在东宫,她倒不介意送她去一趟,可……她有些迟疑,取过喜雨手中的锦囊,再三询问:“太子殿下,真的不在东宫?”
程清妍讶异,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便顺着她摇摇头:“不在。”
“那好吧。”温怜低着头,捏紧手中的锦囊,“那便走吧。”
程清妍看着她手中的锦囊,若有所思地一笑:“多谢。”
这个锦囊,不过是府中的下人为了讨好她,向她送来的小玩意儿,说是出自宫中绣娘之手。她也知道,宫中尚衣局绣娘的绣工巧夺天工,常常将一些绣品托人在宫外卖掉。
她垂眸猜想,温怜的反应如此奇怪,难不成这锦囊是她丢失的不成?
毕竟,这锦囊图案精致、绣工精妙绝伦,颇费心神,纵使一般女子攻于女工,也断不会耗费这么多功夫在这上面,尤其还是住在宫里的温怜,绝不可能是她绣的。
东宫大门口,早已有太监在此守候。看到三人走来,还未张口询问,程清妍便抢先道:“我是丞相府的三小姐,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我不需要你们带路,你们先下去吧。”
众太监都是新换的,还是些还未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新人,从没见过如此强势的人,他们也不识得温怜,看着温怜落魄可怜的模样,只当是程清妍的丫鬟。
“是。”一众小太监面面相觑,退着离开。
贺玄渊的书房,纵使温怜许久未来,但依旧十分熟悉。
曾几何时,贺玄渊在这里手把手教她写字,带她读书。那时的她也曾幻想过,未来有一天,她会住进这里,成为他的太子妃。
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房门被轻轻推开,屋内的陈设依旧是三年前的模样,丝毫未变。纵使贵为太子,但贺玄渊的书房却极其古朴简洁,黄花梨木的桌案上,不过摆着一套文房四宝,几本经书而已。
唯一夺目一点的,便是满室排列地整整齐齐的陈书。
程清妍没想到贺玄渊的书房竟会如此,连她父亲的书房都比它装潢得精美别致。不过,她讶异了一瞬,便了然了。她早就听说贺玄渊与如今陛下的奢华之风不同,行事作风极其简洁朴素,看着书房的布设,倒是和她印象中的形象对上了。
她的眼神逐一扫过架子上的书,赞道:“真不愧是太子殿下,竟读过这么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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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怜恍惚地跟着看了一眼,这些书几乎都是她一本一本整理好的,其中大部分,贺玄渊都带着她读过。
还记得有一次临近太学考试,她慌地整宿整宿睡不着,还是贺玄渊看出了她的不安,领着她进了这里,一本一本为她讲解。
那时的她还太小,站着的话,手上拿着笔就不方便写字。贺玄渊便命人专门为她做了一把高一点的椅子,此后她便经常出入贺玄渊的书房。
往日的记忆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刺人。
温怜别开眼不忍再想,看向程清妍道:“我已经把你送到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了,这个锦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清妍闻言一笑,她有预感,这个锦囊一定对温怜很重要,她若是太早把这步棋扔出去,便少了可克拿捏她的东西。
“温小姐,你可知道我是谁?”程清妍朝喜雨看了一眼,喜雨会意地出了门,贴心地将门带上。
如今的温怜犹如惊弓之鸟,见到她行为有异,心里咯噔一响,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惊慌:”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啊。”程清妍浅浅一笑,不过那笑意不达眼底,她上前一步,紧紧扣住温怜的手腕,“我只是想留下你,问几个问题而已。”
浓烈的暖香袭来,温怜忍着头昏,几欲作呕。
可程清妍却并不理会她难看的脸色,只笑着盯着温怜,道:“第一个问题,还请温小姐告诉我,我是谁?”
温怜:“你快放开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啊,我怎么不知道。”程清妍一把拉起她的手腕,重重地按在桌案上,重复道:“温小姐不知道我是谁吗?这可真令人伤心呢。”
温怜本就头昏,如今被她压得难受,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只得道:“你刚刚就说了,你是丞相府的三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我是丞相府的三小姐,是全京城最尊贵的高门贵女。”她傲然一笑,眼里透着志在必得,“那你知道,今天太子殿下让我来,是为了什么吗?”
温怜心里一痛,用力地挣脱,却还是挣脱不开,“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可是怎么办呢?”程清妍微微一笑,看着温怜痛苦的模样,毫不在意道:“我想让你知道,想让你看着我成为太子妃,让你死了这条心,从此离的远远的。”
“再也别出现!”
“我父亲告诉我说,太子殿下已经决定让我做太子妃了,今天他让我过来,就是想见见我。”
“你看,只有我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家世,此配当太子妃,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不过是有一张好看的脸而已,也敢和我抢吗?”
温怜挣脱不开,两人的差距被她如此赤裸裸地说了出来,温怜一时气急,便不顾另一手的伤口,两只手抬起来用力推她。
这一推,倒还真的将她推开了。只是这一番纠缠,温怜越发觉得头晕,她摇摇头,声音肉耳可听地虚弱了起来:“我没有要和你抢!”
“他对我无意,我决定要离开了!你不用这么担心!”
“哦?”程清妍眯起眼睛,有些意外:“你真要离开?”
温怜勉强平复自己的喘息,捏了捏手心,“是!”
程清妍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便听门外的喜雨高声一呼。
“太子殿下到——”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藏
大雨淅淅沥沥, 杜衡看着远远的天边泛起白光,朝着刚下朝朝他迎面走来的贺玄渊,道:“夏日一场阵雨, 看样子马上就要歇了, 刚刚东宫的小太监来说程小姐已经入了宫, 殿下不妨等一等再回去。”
贺玄渊看着泛起氤氲的水汽,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这场雨, 和前几日在落月宫时的那天极其相似。
那日,温怜还在受他的母亲温心绵指使,想着法子来勾引他。他抬头看向未央宫的方向,不禁一嗤:真是可笑的女人, 以为他要了温怜,周帝就会放弃,然后回心转意跟她长相厮守?
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对于温怜,上面那人早已筹划了多年。
想起温怜, 贺玄渊浑身的气息越发凛冽了。
自从当年发生了那件事情, 他便再也无法再将温怜看做是一个普通的表妹来照顾, 只想将她送离皇宫,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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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 那日在落月宫的小室内, 温怜半解罗衫、娇艳欲滴的模样, 却赫然映入脑海,让他挥之不去。
温怜秋水盈盈的双眼凝望着他, 潋滟含光, 欲说还休。艳若桃花的脸颊,如醉了一般渗出淡淡绯红。
白皙的皮肤上, 耷拉着潮湿的薄衫,勾勒出清晰可见的身形。晶莹的水滴在光洁的肌肤上缓缓滑动,隐入让人想入非非的更深处。
贺玄渊摇摇头,想甩开脑海中奇奇怪怪的画面,却不想甚至连鼻尖,似乎也传来若有若无的香味儿,那是他不经意靠近温怜嗅到的,独属于温怜的味道。
贺玄渊眉心一皱,与其回避,不如直面。
“她怎么样了?”贺玄渊突然开口。
杜衡最是了解贺玄渊,早在贺玄渊皱起眉头时,他就只知道贺玄渊定是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他不动声色地站得远了些,冷不丁地听他一问,有些茫然。
杜衡:“啊?谁?”
贺玄渊未言,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这一眼,虽然轻飘飘的,但还是杜衡心里一颤,他也瞬间明白了贺玄渊究竟问的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哪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温小姐!
只是,贺玄渊吩咐他的事情太多了,他昨天只是把簪子送到柳府之后就匆匆离开了,并未多做停留,也并没有再跟进那边儿的情况。
陛下薨了,皇后疯了,宫里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没想到贺玄渊居然还能分神去关心温怜。
但他知道,有关温怜的任何问题,贺玄渊都上心,他不敢随意回答,低头琢磨了一阵儿,才坑坑巴巴道:“昨晚属下将玉簪送去之后,便回来了,并不知道那边儿的情况。”
良久,贺玄渊都未再说话。
杜衡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见他神情未变,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只是随口一问。只是这口气还未吐完,便又听到了贺玄渊的声音。
贺玄渊:“簪子,是她亲手接的吗?”
杜衡心里一跳,想起当初的场景,摇摇头,“不是,温小姐昏迷了,是……”说到这里,他有些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贺玄渊心里一沉,大致已经猜到了是谁,不过,他还是不死心地继续问:“是谁?”
杜衡:“……”
果然还是在意的!
“是谢蔚尘。”杜衡叹了口气。
果然,此话一出,贺玄渊的脸色更难看了。
贺玄渊:“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杜衡不知道为什么贺玄渊非要自己找罪受,谢蔚尘对温怜的感情,那不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吗?他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一眼,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贺玄渊瞥他一眼,“无妨,你直接说吧。”
杜衡:“……谢蔚尘说,谨遵太子殿下谕旨,他会带温小姐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京城。”
贺玄渊眼神一凛,利箭一般射向杜衡,“他要将温怜带走?”
杜衡被他的眼神吓得一缩,有些欲哭无泪,明明是你让人家走的,怎么现在人家真走了,就开始抓心挠肺地反悔了。
杜衡:“属下也不知道,但……谢蔚尘应该在京城呆不久,此次是陛下让他回来的,估计很快就会再回岭南。”
看着贺玄渊的模样,谢蔚尘接下来的话,他更不敢说了。贺玄渊看出了他的犹豫,冷声道:“还有什么,你直接说出来。”
杜衡哽了哽,犹犹豫豫道:“他说……温小姐是功臣遗孤,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任人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他绝不会让温小姐再受伤害的。”
许久,贺玄渊再未开口,天地间,只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杜衡偷偷抬眼看着贺玄渊,只觉他高大的身躯下,难掩孤寂和寥落,他动动嘴想说些什么,却有欲言又止。
忽地一瞬间,雨停了。天边远远的泛起金光,浅浅地洒到红墙碧瓦上,锃亮如新,焕然如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玄渊毫不犹豫地提步,杜衡愣了一瞬,赶紧跟上。看着贺玄渊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他有些庆幸自己刚刚的犹豫,幸亏刚刚没多嘴,否则免不了挨一顿训。
两人刚走了两步,只见冯令脸色肃然,迈着小步子快速向他们走来。
“殿下。”冯令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小声道:“果然如殿下所料,刚刚下朝后,程丞相私下问我,陛下的病如何了,合适才能上朝。”
“小人已经按照殿下所说的,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了。”
杜衡冷哼一声,“这个老狐狸,陛下一天不来上朝,他就开始疑神疑鬼的了,殿下不是都已经有意纳她女儿为太子妃了吗?马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小心翼翼?”
“别废话了。”贺玄渊眯起眼睛,朝着远远那群离宫的官员们看去,“当了十多年的宰相,他要是连这一点敏锐度也没有,早就被人拉下去了。”
周帝的尸首还在阁楼里的放着,他看向一旁的冯令,意有所指:“昨晚交代的事儿,没问题吧?”
冯令皱巴着脸,他如此焦急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殿下,这才刚刚下过一场阵雨,您要让阁楼意外失火,这……”冯令有些为难,“只怕有人不信,多生事端。”
夏日尸体不易旧放,宫里宫外又都是人精,这件事再拖不得了。贺玄渊垂下眼,沉吟良久之后,凉凉道:“一场阵雨,少不得电闪雷鸣。”
他朝着冯令深深地看了一眼,“去吧。”
这一眼,直接让冯令遍体生寒。毕竟是亲生父亲,就算当初周帝如此冷血,也没有胆量敢对先帝说杀就杀、说烧就烧的胆量。
但贺玄渊淡淡的语气,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冯令庆幸自己先前对贺玄渊还算恭敬,朝着贺玄渊远去的背影,他恐惧地低下头,“是。”
周帝对镇国公一家所做的事情,杜衡恨不得亲手将他手刃了,倒是对贺玄渊的行为十分支持,他跟在贺玄渊身后,低着头有些愁眉苦脸,望着贺玄渊欲言又止。
贺玄渊被他看得心里不爽,冷冷道:“有事你就直说,老是这么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杜衡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属下有一件事情不懂,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贺玄渊脚步不停,“那就别讲了。”
杜衡心里一梗,但听的贺玄渊的语气,他知道就算他问,贺玄渊也不会生气的。于是厚着脸皮,他快走两步,问:
“殿下为何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让程小姐来?以前那些人催你立妃,你可从来就没理过,怎么独独这个时候非要立了,还是程丞相的女儿?”
贺玄渊没理他。
杜衡心里一喜,他知道贺玄渊向来如此,只要没有严厉呵斥,便是默认的意思。于是他继续推测:
“若是宣布陛下逝世,那朝中必乱。武将之中,倒是有我爹,但是文臣就难办了,殿下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太子妃的名号来拉拢程丞相,倒是一步好棋。”
“只是,”杜衡摸摸脑袋,朝着贺玄渊一笑,“我还是不太明白,殿下为何非要在今天见程小姐?”
京城之中,谁不知道程家小姐思慕太子殿下?就算直接下旨立妃,想必程家小姐也会立马答应,他又何必要见人一面,而且是在今天这个一个特殊的时间点?
贺玄渊薄凉地看他一眼,“说完了?”
杜衡一愣,“完,完了。”
“看来之前在漠北让你跟着刑狱官,倒也真学了一些东西。”贺玄渊辛辣点评。
“我猜对了?”杜衡眼睛一亮,“那我刚刚那个问题呢?殿下为何要在今天让程小姐来?”
若是不去见程小姐,杜衡觉得,贺玄渊一定会偷偷去看温怜。
贺玄渊撇了一眼远远的阁楼,“若是有一件事,明明是你干的,却能让别人甘愿帮着你洗脱嫌疑,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杜衡被问懵了,下意识问:“该怎么做?”
贺玄渊嘲讽一笑,“当然是,把他也拖下水。”
“程安谨慎了一辈子,却为了一个太子妃的位置,甘愿让我拉他入局,不知道那个老狐狸以后知道了,会不会后悔。”
杜衡被他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更懵了,他摸了摸鼻子,“殿下,您也知道我读书少,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贺玄渊瞥他一眼,淡淡道:“好好悟吧。”
杜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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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御花园,转过一角,两人便到了东宫。
“程小姐呢?”杜衡奇怪地看着他吩咐留下来伺候程清妍的小太监,“你们不是说她进宫了吗?”
小太监:“程小姐说不用我们带路,她自己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殿下的书房。”
杜衡一愣,讶然:“她去了书房?”
他下意识看向贺玄渊,果然见他一脸冷色,杜衡心道不好,贺玄渊最讨厌女子进入东宫,更别说进入的还是书房。
两人一路快步走向书房,只见书房门紧闭,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一副丫鬟打扮。
那丫鬟一见到他们,便慌张地朝屋内高声喊道:“太子殿下到——”
一看,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贺玄渊脸色愈发阴沉。
屋内,程清妍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慌张的温怜,得意道:“温小姐刚刚自己才说不再见太子殿下,不会食言吧?”
屋内桌椅简洁朴素,甚至连一张屏风也没有,倒是因为贺玄渊回了宫,命藏书楼的人送来了几箱书,只是这两日贺玄渊事务繁忙,只腾了一箱。箱子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一个人。
程清妍指了指那个空的书箱,言笑晏晏:“那就先委屈温小姐,麻烦在那个箱子里藏上一些时间,如何?”
温怜恐惧地看了看那个箱子,浑身僵硬。
当年,她差点儿死在了同样的木箱之中。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物件儿
东宫, 书房。
大雨初歇,房檐的上的雨水缓缓流淌,“咕咚”一声, 滴落在地上的小水潭中。贺玄渊沉默地翻阅手上的奏折, 一时之间, 屋内只余细细的摩挲声。
程清妍紧紧地盯着贺玄渊,对未来这个准夫婿心里越发满意。不仅长得貌若谪仙, 还经过战场的历练,眉眼中带着锋利和凛冽,不失男子气概。
这样的人,可比以往苦苦等在丞相府只为见她一面的那些绣花枕头强多了!
只是, 这作风,未免也太朴素了些,甚至有些寒酸。
程清妍为了显得高挑一些,特意垫高了鞋, 又从宫门口走到了东宫,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早已脚酸了。
贺玄渊做事一向雷利风向,找人商议事情一般不过寥寥几句,因此他的书房内, 除了桌案前方有一个椅子, 竟再没有别的可以坐的地方。
趁着贺玄渊凝神看折子, 程清妍环顾四周,寻找可以歇脚的地方, 倒是真的在一个小角落发现了一把小椅子。
只是, 这椅子着实有些小了,似乎只有孩童才能坐的样子。
难不成贺玄渊还把小时候用过的椅子, 留到了现在?程清妍有些讶然,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温怜躲在书箱内,屏息凝神。许是才装过书,浓烈的墨水味儿熏得她越发难受。
看着程清妍要让坐属于自己的小椅子,心里有些闷闷的。连她,这些年都再没坐过这把椅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清妍看不到温怜不满的视线,正打算将椅子拖出来看一看,贺玄渊的声音便响起来了,她的手不免一顿。
温怜见她没碰到,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程丞相果然是用心良苦。”贺玄渊淡淡瞧她一眼,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孤真是得找个时间特意道谢才行。”
中央事务烦躁,皇帝不可能一一过问,许多事情都交给丞相来办。丞相之职,日理万机,许多下层官员递交的折子,都要经过丞相来过一遍,简单的小事,他有权直接处理。重要的、那些他无法直接抉择的事情,才呈交给皇帝。
此外,就只有朝廷重臣、御史的折子,才能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而贺玄渊正在看的,便是程丞相特意扣下的、弹劾贺玄渊的折子。
程清妍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把小椅子,忍着脚痛缓缓上前笑道:“父亲说,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过去三年,他每次看到有人诋毁太子殿下,他总是气得连饭也吃不下,我去劝他的时候,他总对我说,太子殿下为国出征,以金贵之躯却在漠北那等苦寒之地一待便是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他岂能容这些宵小之辈诋毁殿下?”
“这些,还只是父亲命我带的一小部分而已,还有更多的折子,都在他书房压着,父亲他一向是非分明,从没让这些故意诋毁太子殿下的折子出现在陛下的跟前。”
一般来说,皇子出征、太子监国,而贺玄渊身为堂堂储君,竟跑到前线,已是有些反常。再加上这些年,他几乎从未回宫,并且除了军情之外,他几乎从未写信。
如此种种,那些弹劾他拥兵自重、狼子野心的折子,便如落雨一般漫天飞舞。
镇国公是贺玄渊的母家,但自从镇国公去了之后,朝中再无贺玄渊的亲属,这些折子若不是程丞相压下来,放到三年前,倒还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贺玄渊肃然,虽说程安狡猾得像个老狐狸,但也并非将心思全用在明争暗斗上,依旧是有几分能耐的。
贺玄渊:“程丞相公忠体国,是有心之人,孤日后定当设宴,当面言谢。”
听着两人一来二往的交谈,温怜默然地抱紧自己垂下脑袋,越发丧气。不得不承认,程清妍刚刚说的不错,只有她才配得上贺玄渊。而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拖他的后腿……
程清妍见他只说言谢,却半句不提立妃的事情,加上脚上实在酸痛,心里不免有些着急,但面上却丝毫不显,状似无意随口说起。
程清妍:“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除了这些之外,这三年间还发生过更耸人听闻的事情。”
贺玄渊凤眼微微一扬,“哦?”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程安那个老狐狸让自己女儿来,一定会带上见面礼。这些折子,只是一个小小的投名状,而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
程清妍见他有意,便凑近了几分,带起一阵香气。
贺玄渊鼻尖微动,一丝熟悉的味道侵入肺腑,他眼神一变。
“你用的什么香?”贺玄渊猛地向程清妍看去,眼神之锐利,像是突然爆发的猛兽。
“啊?”程清妍被他看的浑身胆寒,不明白刚刚还是温和有理的人,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副面孔。
经过战场淬炼的狠厉眼神,岂是一个只懂宅斗小丫头能经受的?程清妍被贺玄渊盯着,感觉像是被一头狮子盯上的猎物,那些阴谋算计瞬间无所遁形。
“桃、桃花阁的美人醉。”程清妍哭丧着声音道。
美人醉,醉的不是美人,而是见到美人的男人。这香,混了些轻微的媚粉,是昨晚她母亲亲自交给她的。
此时此刻,她有些怨恨她母亲的愚蠢和无知。贺玄渊地位尊贵,所见的美女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虽然在漠北待了三年,又怎么会没见过这种香呢?
本是有些侥幸之心以为贺玄渊不知道,却不想一下子就被识破了,程清妍心里一阵胆寒,若是坏了父亲的大计,她和母亲都没好果子吃。
“美人醉?”
贺玄渊有些怔忡,再嗅一下,空气中果然只余浓烈的花香,而那道熟悉的味道一触即逝,仿佛不曾存在过。
贺玄渊不知想到什么,自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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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香,倒是比较特别。”贺玄渊随意道。
程清妍一愣,看来……他竟真不知道这种香?她心里涌起劫后余生的激动,然而不过一瞬,她脸色忽地就变了。
香?除了美人醉,还有什么香?
温怜身上的味道!
贺玄渊问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香,而是刚刚她靠近温怜,身上无意之间沾了她的一缕味道。
而贺玄渊,竟连这么一丝丝她都没察觉的味道,都能瞬间识别!
程清妍幽怨的双眼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木箱,脸色铁青。
温怜被她猛地一瞪,只觉莫名其妙,她连声音的都出,她瞪她干什么?
贺玄渊见程清妍脸色异常,只当她是被刚刚的自己吓到了,他看了眼天色,心里盘算着时间,道:“程小姐刚刚准备说什么?这三年还发生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
程清妍僵住地移开眼,见他又回到了主题,心里便多了一份底气。
就算贺玄渊喜欢温怜又如何?她一没父兄、而没家世,哪里能比得了她?只有她才能辅佐贺玄渊当上皇帝!只有她才配得上贺玄渊!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您在漠北的这三年里,陛下的这些皇子,可都没有闲着呢。”
“您不在宫里,他们有些人和大臣走得极近,拉拢朝臣;有些靠着母妃在陛下那里得宠,便将母家的那些人安插在朝中,担任朝廷命官,在朝中呼风唤雨;还有些有公主的,将公主下嫁给低阶但是手握实权之人,暗箱勾结。”
“哦?”贺玄渊眯起眼睛,“竟有这样的事?”
背后说这些话,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程清妍咽了咽口水,按照父亲教给她的话,继续道:
“确有此事。像如今最得宠的丽妃娘娘,其父亲常满原本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但是现在已是堂堂工部尚书,工部内还被他安插了不少自己家族的亲信,如今已是一团混乱。”
程丞相出自官宦世家,对常满这样走了狗屎运一步飞升的人,向来是看不起的。因此两人在朝中矛盾重重,不和已是公开的事情。
这个例子,是程安特意让程清妍指出来的。
贺玄渊点点头,“看来,孤不在的这三年,宫里还真是有些热闹没赶上,你说的这些事情,程丞相都有罪证?”
程清妍得意一笑,“不错,太子殿下您也知道,我父亲向来严谨,这些人的罪证,我父亲都保留着,专门有一个名录。”
“哦?”贺玄渊淡淡瞧着她,“都有些谁?”
程清妍被他肯定,心里一激动,正准备开口,却忽地愣住了。
好险,差点儿被他引得连底牌都露了。
程清妍心里微紧,面对贺玄渊她已是十分小心谨慎,却还是迷了心差点儿着了道。
但如此这般,她却越发满意了——不愧是太子殿下,果然和那些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不同。
手里有筹码,程清妍很快冷静下来,言语里甚至还带着得意与自满,她娇笑道:“太子殿下今天找我来,就是问我这些事儿的?我一个闺阁内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些?”
“您要问这些,直接问我父亲就好了。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呢?”
见她机敏地拒绝,贺玄渊神色未变,抬眼看她:“既然你父亲已经告诉你了,那就看你了。”
“毕竟,孤要的太子妃,必须全心全意属于我,绝不能背叛。”
温怜猛地看向贺玄渊,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成为贺玄渊的太子妃,曾多次想象若是知道了他的婚讯,她该如何自处。
可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得知他的婚讯。她如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只能藏在这样一个角落里。
正如她对贺玄渊的感情,永远不见天日。
她的情绪,丝毫没有影响外面的两人,见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的,程清妍脸上一喜,一想到眼前之人会是自己的丈夫,她突然生出几分娇羞。
余光中,她看到木箱的缝隙闪过一丝阴影,她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不过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缓步走到木箱边上,略微提高了声音。
“臣女,已经爱慕殿下多年了。”
“殿下不知,早在多年前,臣女也进过一次宫,当时便喜欢上了殿下,只是奈何无法再进宫。三年前,当臣女在城楼上看到了正欲北上的军队,才得缘再次见到殿下。”
“臣女当时就发誓,此生非殿下不嫁。这么多年了,臣女一直在等着殿下,等着这一天!”
这一番自白,五分真五分假,但她说的可谓十成的情深意切。程清妍一时情难自禁,潸然泪下,一阵梨花带雨。
然而,对面的贺玄渊脸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纵使是习惯了演戏的程清妍,此时她也不免脸色僵了。她曾靠着这一招,不知对付了多少他父亲想上位的妾室。
但贺玄渊……似乎并不吃她这一套。
“孤,不喜欢总是哭的女人。”贺玄渊看着她,冷冷道。
角落的温怜心里一梗,虽然贺玄渊并未明说,但她知道他说的是她。她咬了咬嘴唇,忍住即将抑制不住的哽咽和抽泣。
程清妍没想到贺玄渊居然软硬皆不吃,她顿了顿:“……臣女知道了。”
明明屋内只有两个人,但贺玄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温怜,甚至感觉她就在自己身边。
贺玄渊烦躁地向外看了看天色,有些意兴阑珊:“如此,孤便通知礼部,让他们择一个日子。”
“是。”程清妍见事情落定,脸上先重新恢复了笑意,接着她低头看了看箱子,脸上笑意一凝,朝着贺玄渊欲言又止。
见她的眼神总往书箱上瞟,贺玄渊也朝书箱看了一眼。
见贺玄渊的眼神飘了过来,温怜吓得屏住了呼吸,大气儿也不敢出。
没发现什么异常,他随意一问:“还有何事?”
程清妍犹豫一瞬,她知道贺玄渊的目标是皇位,但对温怜十分在意……但不知他到底有几分情意。
若是她真的将贺玄渊送上皇位,而贺玄渊又立了温怜为后,那她岂不是为她人做嫁衣?
看着贺玄渊淡淡的眼神,她捏了捏衣袖,硬着头皮道:“听闻镇国侯之女温怜自由在宫中长大,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臣女……”
“你不必担心这个。”贺玄渊见她提起温怜,眉心一皱,连忙打断。
见他如此回避,反而越发显得在意,程清妍心里越发不快,但是她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显示出作为太子妃的气度。
她以退为进,言语里带了几分哽咽:“臣女不是那般不懂事的人,殿下若是真有意温小姐,便可将她纳为侧妃……”
毕竟,若只是侧妃,那她身为太子妃,便有无数种方法对付她。
“你不必担心这个。”贺玄渊阴沉着脸,自刚刚杜衡告诉他一来,谢蔚尘的话就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不是阿猫阿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会将温怜带的远远的……”这些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刻在了贺玄渊的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
看着程清妍欲言又止的眼神,他开口便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怨气,“不过是当初为了博得一个善待遗孤的美名,摆在宫中的物件儿罢了。”
“和阿猫阿狗无异!”
忽然,屋内闷声一响,两人神情一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声音?”贺玄渊紧紧盯着书箱。
程清妍脸色僵硬,结结巴巴回道:“臣女今日走了太久了,实在是双脚酸痛,刚刚有些站不住了,不小心在箱子上磕了一下。”
贺玄渊狐疑地看了看她,正想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殿下,大事不好了!”
贺玄渊眉头一松,看向一旁愣着的程清妍,吩咐道::“开门。”
程清妍垂下眼帘,瞥了瞥未发出一点儿动静儿的木箱,轻蔑一笑。
门一打开,一脸焦急的杜衡便往里冲,高声道:“殿下,陛下的阁楼刚刚被雷劈了,起火了!”
贺玄渊不慌不忙地起身朝外走,路过程清妍时,道:“程小姐,跟孤去一起去。”
见贺玄渊已经愿带着自己出去了,程清妍心里一喜,得意地朝着木箱一笑,朝着贺玄渊甜甜道:“好。”
贺玄渊再次狐疑地将眼神投向书箱,他恍惚记得,那个箱子原先好像是打开的……
程清妍见状,心里一紧,挡住他的视线,转移话题:“殿下,陛下的阁楼着火了,那陛下不会有事儿吧?”
贺玄渊淡淡看她一眼,“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众人走后,屋内再次回到了寂寥。
书箱中的温怜,再也抑制不住哭声,窸窸窣窣地哽咽。
她知道贺玄渊不喜欢她,但凭着以前他的那些贴心陪伴,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多次救命之恩,即使他为了和平将她送去和亲,她都可以说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
可……可没想到,原来那些陪伴和照顾,都是假的!都是他为了善待遗孤的美名,装出来的!
可笑,真是可笑!这么多年,她竟什么都没看出来!
周帝的关爱,是觊觎她的身体;皇后的照顾,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利用她。就连贺玄渊……原来也是骗她的!
木箱之内,空气稀薄,温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逐渐开始气喘。
恍惚之中,她感觉嘴脸溢出一团热泉,鼻尖嗅到了浓浓的铁锈味。
从缝隙中透过的光线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温怜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仿佛整个身子都在往上飘。
当年刚入宫的时候,那些小皇子小公主诓骗她,只要藏在箱子里就不会被找到。
她进去了,但他们却落了暗中锁,将她给忘在了冷宫。
她在狭小的箱子里待了一天一夜,就在她要牵上母亲的手时,是贺玄渊猛地揭开箱子,打碎她的幻境,将她从箱子中抱出来。
而如今,再也不会有贺玄渊来救她,而她也不值得被救了。
往事历历在目,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
如果不是她,当年瑶妃就不会被害死,贺玄铭也不会装疯卖傻这么多年……
如果不是她,欣悦就不会嫁到漠北,和自己的娘亲天人永隔,再无见面机会……
温怜缓缓合上眼睛,感受着最后一点曦光在眼前褪色,就这样吧,只要我消失了,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然而,耳边传来“咚”地一声,有人破门而入。
“怜儿!怜儿你在哪里?”一身太监服的谢蔚尘慌忙地四下搜寻,他翻遍了整个皇宫,才打听到有个青衣女子去了东宫的方向。
书房内没人,正当他准备去其他屋子时,鼻尖敏锐地闻到了鲜血的味道,谢蔚尘心里咯噔一响,盯着地上的木箱,大步朝着木箱走去。
温怜看着眼前那道微弱的曦光,猛地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恍惚之中,这一幕和当年那一幕重叠,眼前这个男人,和当年的贺玄渊重叠。
温怜心里的委屈,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本来以为早已哭干的泪,再一次流淌。
“不哭了,不哭了。”谢蔚尘将人抱出木箱,按在怀里温声安慰,但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翳。
他从温怜的袖中翻出了柳叶儿给的药,用颤抖的手轻柔地擦干她嘴角的血迹,柔声哄道: “来,吃下这个就好了。”
温怜看着熟悉的故人,抓紧他胸前的衣襟,哽咽道:
“蔚臣哥哥,带我走吧。”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阴谋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轰开了聚成一团的乌云,浅浅的金光拨开层峦叠嶂的云层,落到落月宫陈旧的牌匾上。
“看!那是什么?!”
远远的, 天空漂浮着一团黑雾, 这黑雾从上而下, 不断升腾,不断扩大。
隐隐的, 能看见些许火光。
“着火了!”
“那是……陛下的书阁!陛下的书阁着火了!”
“快去救火!”
“……”
外头一阵喧嚣,往日落月宫门前冷清的宫道,此刻正人头攒动,脚步声不绝。
贺玄铭按下心里的不耐, 抬手打断箫菱的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唠叨,有些疲倦:“箫姨,等会儿再说吧,外头好像出事儿了。”
箫菱一梗, 她也知道贺玄铭不爱听这些, 可……她实在是不放心贺玄铭跟温怜的来往。当初情势所迫, 她只能让年幼的贺玄铭跟温怜走近,可如今……男未婚女未嫁,若是再这样下去, 贺玄铭怕是连血海深仇都会忘记。
“好, ”箫菱隐去内心的焦躁和无奈, 退一步缓了一口气,“小主子稍等, 我先去看看。”
望着她略有佝偻的背影, 贺玄铭无声地叹了口气。
终究,她也是为了自己。
暴雨初歇, 屋内昏沉而压抑。周帝死前说的话,不知怎么都冒了出来,而温怜的身影以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知不觉就浮现在眼前了。
贺玄铭仿佛溺水一般,怎么也疏散不开压在心头的那一团气。
他烦躁地打开门,“哐当”一响,惊地正在石阶上懒散地摇着尾巴的小橘猫直接炸毛。
往日被贺玄铭和温怜喂惯了,这小橘猫也不怕他,只冲着他不满地叫了两声,似乎在抱怨他的粗鲁。
“呵呵,你倒是脾气比我还大。”贺玄渊上前,蹲下身撸了两把,奇道:“往日温怜不来你不来,怎么今天你忽然就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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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神奇,一见到他和温怜一起养的这只猫,贺玄渊心里的不适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喵~”小橘猫轻视地瞥他一眼,而后躲开他的手掌,走到了一侧的柱子边上,围着那根柱子转圈蹭了蹭。
“嗯?”贺玄铭莫名其妙地看着它,“你想干什么?”
那橘猫见他不懂,急得只好用爪子扒了扒柱子,又喵喵地叫了两声。
这小猫憨态可掬又极通人性,贺玄铭忍不住闷声一笑,上前走了两步,想看看它到底想干嘛。
只是,在看到柱子边上那摊水渍后,嘴角那道笑容便僵住了。
有人来过。
贺玄铭看着小猫亲昵地蹭了蹭柱子,脸色忽地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温怜!
她什么时候来过?那刚刚说的那些……她又听到了多少?
如此不告而别,怕是……都听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院门猛地被推开,箫菱神色焦急地上前,她没注意到贺玄铭的脸色,只自顾自说道:“小主子,事情有些不对劲。”
说完半晌,她都没听到贺玄铭的回应,这才仔细去看贺玄铭的脸。
只是,早在她打量的目光投来之前,贺玄铭便回了神,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声音有些发冷,“怎么了?”
箫菱浑然未觉,她将贺玄渊带到院子里,指着远处那道黑烟,忧心冲冲:“贺祯那个狗皇帝的书阁着火了,他的尸体还在里面,咱们的计划怕是有变。”
本想借周帝的死讯来威胁贺玄渊,却不想周帝的书阁竟就这么烧了。若周帝一死,就算贺玄渊备受怀疑一时无法登基,但他们联系不到强有力的支持者,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贺玄渊盯着那道黑烟,深色深沉:“贺玄渊人呢?”
箫菱:“听说正带着程清妍往书阁那儿赶,看样子,这件事情也让他猝不及防。”
贺玄铭看着远处的黑烟,目色沉沉。周帝、程安、程清妍、兵符……不过一瞬,他就明白了贺玄渊的目的。
“猝不及防?”贺玄铭嗤笑一声,“这宫里的事情,还能有什么让他贺玄渊猝不及防的?”
“不愧是贺玄渊,够狠、够绝情,我贺玄铭自愧不如。”
贺玄铭放纵地大笑起来,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隐藏了多年的本性了。落月宫有几个留守的小丫头,早就将贺玄铭当做是傻子了,听到这渗人的笑,也嫌麻烦,躲着不出来。
箫菱一愣,她从未见过贺玄铭如此失态,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担忧道:“小主子还是谨慎些,外面现在人多。”
“还管这些干什么?”贺玄铭冷笑一声,朝着远方已经火光冲天的阁楼看去,幽幽道:“箫姨,你我即将是贺玄渊刀俎下的鱼肉,离死也不远了。”
“小主子何出此言?咱们手里有兵符,任他贺玄渊再能耐,难不成还能敢没拿到兵符就登基?”
“呵。”贺玄铭冷笑一声,“箫姨,你太不了解贺玄渊了,他才不会管这些呢。”
“没有兵符,那换一个不就得了?”
“这场火一烧,别说兵符了,只怕是一锭金子贺玄渊都能给你烧成灰。”他掏出怀里的兵符,在手中颠了两下,毫不留情地将其直直地抛向一旁的小水池。
“咕咚”一声,沉入水底。
“诶!”箫菱一惊,看着贺玄铭有些抱怨:“事情现在还没搞清楚,小主子何必如此冲动?”
贺玄铭:“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贺玄渊早就把一切都算好了!”
“是我太低估他了,呵呵。”贺玄铭无力地后退两步,瘫坐在石阶上,“他带着程清妍过去,不就是想把自己洗脱干净,拉着程安也下水吗?”
说及此,他想起前一晚程安对他的羞辱,玩味地一笑: “程安那个老贼,算计别人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别贺玄渊这么算计,倒也是报应。”
箫菱虽不懂朝堂之事,但也深谙宫斗,晓得事情轻重。
“即是如此,那咱小主人就赶紧逃吧。”箫菱脸色惨白,她望着贺玄铭双眼,忍不住渗出泪水,“老奴无能,不能替小姐报仇,也不能帮小主子夺位。”
“现在老奴身子老了,走不动了,只会拖累小主子,不能再带着小主子离宫了。”
“箫姨……”贺玄铭苦笑。
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贺玄铭一脸灰暗,眼里无光,仰头长叹。箫菱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他这是已经完全放弃了逃生,望着他颓废的身影,她猛地出声。
“小主子不关心自己,那温小姐呢?”
果然,贺玄铭眼神一顿,他看向她皱眉:“温怜怎么了?这和她什么关系?”
箫菱犹豫一瞬,这些事情她本来打算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但情势所迫,她也不得不说了,“小主子不知,那个狗皇帝对温小姐的母亲有情,但始终求而不得,他在宫里养着温小姐,名义上是为了善待功臣,实际上……”
说到这里,她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含糊道:“反正,您也知道温心绵对温小姐并非真心,并且早就记恨在心了,若是温小姐还留在宫中,怕是……。”
贺玄铭脸色一暗:“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箫菱顿了顿,回想起了当初得知真相后两天不吃不喝的瑶妃,她摇摇头轻叹一声,“是娘娘自己看出来的。娘娘刚进宫的时候,那个狗皇帝对娘娘十分宠爱,可娘娘总对我说,她觉得陛下在透过她看别人。直到有一天,娘娘不慎闯入了那个狗皇帝的书房,见到了那张画。”
“那时娘娘还不认识画里的人,只是偶尔听到陛下在梦里唤‘小瑶’,当时娘娘还以为在唤自己。”
“直到温怜进宫,娘娘看到了她身上有画中人的影子,于是避着温心绵暗中和温怜来往,和温怜熟识之后,温怜才告诉娘娘,她的母亲镇国公夫人在龟兹王室中排行老幺,亲近的人一般换她‘小幺’。”
“那时娘娘才惊觉,宫里所有受宠的妃子,或多或少都有温怜母亲的影子。”
“就连娘娘的封号‘瑶’,也是‘幺’的谐音。”
贺玄铭握紧拳头,胸口起伏不定,他还以为这些事情母亲并不知道,至少在死前都是快乐的。没想到,打从一开始她就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可笑当时,他竟没有看出来母亲强颜欢笑下的痛楚,一心沉浸在自己是最受宠皇子的骄傲自满之中。
“你先去收拾东西,我去找温怜。”贺玄渊沉着脸,毫不犹豫地转身,“一会儿我们就出宫。”
“不用去找了。”
忽然,一道漠然的声音猛地闯入,像是一整冷箭插入其中。
院内两人,神情一僵。
两排宫人依次排列进入狭小破败的院落之中,温心绵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入。她衣着华丽,里里外外都镶着金丝,妆容精致,每一缕发丝都整整齐齐。
“多年不来了,没想到这落月宫竟如此破败。”温心绵轻笑,言语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得意和嘲弄。
“你来干什么?”事已至此,贺玄铭便也不再装了,一双眼冷冷地望着她。
“我来干什么?”温心绵凌厉地看向他,“可笑,这整座后宫都是我的,你问我来干什么?当初你娘在的时候,她都不敢对我这么说话!”
“你不过一个未封王的皇子,还敢问我来干什么?”
她冷笑一声,朝后吩咐:“端上来。”
一个宫女端着一个一壶酒,缓缓上前。箫菱眼神一缩,紧紧地盯着宫女手中的酒,身为在宫中服侍多年的宫女,她自是知道那是什么,她颤声道:“你敢谋害皇子?你就不怕——”
“怕什么?”温心绵嘲讽一笑,朝着脸色阴沉的贺玄铭道:“当年若不是你装疯卖傻,早就和你娘一样魂归西天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还真是个祸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什么!”
此话一出,箫菱和贺玄铭心里一震。
“皇后娘娘!”箫菱慌得直接跪在她面前,不知不觉早已吓得泪流满面,“求娘娘饶命,求娘娘饶殿下一条性命,我们给娘娘当牛做马,只要娘娘一句话,我们做什么都行……”
贺玄铭麻木地看着这一幕,母家无势,自己无权,在这个吃人的地方,任何人都能踩他两脚。这么些年,若不是温怜一直在他身边,他早就不想活了。
“箫姨,算了吧。”贺玄铭自知毫无活路,漠然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冷冷地看着温心绵:“是我棋差一着,我认输。”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不!”箫菱尖叫起来,她猛地冲上前将酒杯打落,抓着贺玄铭的衣袖,神情癫狂:“殿下,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忍了这么些年了,何不再忍忍呢!”
“说的对。”温心绵悠闲地站在一侧,玩味地看着来这一幕,仿佛是在看戏,他朝着面如死灰的贺玄铭一笑,面带嘲弄:“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倒也不是不能给你一条生路。”
“温怜,你们不是一直背着我来往吗?”
“你若是想活命,现在有两条路。”
“要么你现在就去杀了她。”
“要么,你就娶了她,让她怀上你的孩子。”
看着贺玄铭迷惑而警觉的神情,温心绵心里冷笑。
她的儿子,她自然最是清楚。
若是她杀了温怜,那贺玄渊怕是一辈子都会恨她。
既是如此,那就只好,毁了她。
整个东宫连一个宫女都没有,贺玄渊的洁癖甚至已经到了连一丝污尘也受不了的程度,若是温怜嫁给他人,那就算贺玄渊再喜欢,也没办法接受一个有夫之妇。
“一旦她怀上了你的孩子,我就放你们离开,如何?”
温心绵望着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贺玄铭颤抖地闭上眼睛,“好,我答应你。”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腊月二十八, 隆冬,大雪纷飞。
镇国公府的正厅,高大的黑檀木系满了白绸, 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 随风飘动。
厅内摆着两副棺材, 黑沉沉、阴森森。
棺材前,跪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 她身量小,宽大的麻衣披在身上,仿佛被人强行裹上了一层被单。
然而这“被单”却挡不住满天的风寒,那孩童的一张小脸早已冻得惨白, 嘴唇青紫,眼神呆滞而麻木。
“喏,前面跪着的就是我们镇国公府的小姐,爹娘死了, 连一滴泪也没有, 一会儿你就在她旁边哭就行了。”
“这……一夜之间父母全没了, 这得多大的煞气!这活儿我可不干!”
正厅一角落,一丫鬟和专门哭丧的婆子念叨。
“诶,定金都给了, 你怎么突然就撂挑子了?”
“之前还以为只给镇国公哭丧呢, 没想到突然就加了一个镇国公夫人, 干我们这行的,也要忌讳一些。”
那哭丧的婆子把袖里的钱袋子掏出, 恋恋不舍地塞到那丫鬟手中, 正打算转身走人,突然惊觉偌大的镇国公府, 几乎寥无人烟,心里奇怪。
“你们镇国公府的人呢?连一个哭丧的都没吗?”
“唉。”那丫鬟叹了一声,“两年之内,老国公、老夫人、将军、夫人全没了,府里就剩下小姐了,不知是哪个传小姐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是小姐把人家里人都克死的,底下的人就全跑了。”
“……”
树倒猢狲散,纵使曾是京城第一家的镇国公府,也不过是瞬息之间,说倒就倒。
角落的嘀咕声渐渐远去,温怜垂着头,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才不是天煞孤星!
她才没有克死父母!
可是……真的好冷啊,这么冷的天,娘亲怎么狠下心跳到井水里?又怎么忍心弃她而去?
温怜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身来,僵硬而麻木的手脚一时站不稳,又直直地跌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天寒地冻,把疼痛都给冻僵了,细密的刺痛从指尖传至全身的各个角落。
好冷,好痛,好想要娘亲像昨晚那样抱着她。
娘亲在冰冷的井水里呆了那么久,她会不会也很冷?
她重新爬起身来,趴在棺材上踮着脚尖,由于身量不够高,只能隐隐看见一些东西。
镇国公温轲早已在一方城尸骨无存,棺材里只是一套衣冠。温怜抬来凳子,攀进棺材先将父亲的衣冠抱起,而后爬进母亲的棺材,躺在母亲身边,将父亲的衣服盖在两人的身上。
父亲最爱这么抱着她和娘亲,如果,一家人就这么永远在一起就好了……温怜闭上眼睛,努力忘记身边人的冰冷和僵硬。
“小姐!”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道惊慌失措的尖叫。
“小姐,你在哪里?!”
幻境破碎,温怜却坚持不愿醒来,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身体。
乌嬷嬷慌乱地走到灵前,当看到棺材内的场景时,喉咙直接哽住了,这几日早已流干的眼泪,不争气地再次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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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姐,公主已经走了……”乌嬷嬷红着眼睛,“奴婢来带你回家。”
“父亲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温怜躲着她的手,趴在母亲的胸口上。以往温暖的怀抱,如今却比冰还冷。可温怜不在乎,她只知道,这是她的母亲,是昨晚还抱着她的母亲。
乌嬷嬷见状,心一硬。
不能再拖了!
她强行将人抱起来,不管温怜的大哭大闹,按在怀里安抚道:“公主不是想带小姐回龟兹吗?现在我带你回去。”
温怜使劲儿推开她的手臂,“我不去!我要和母亲待在一起!”
乌嬷嬷:“在龟兹,你还有别的亲人。龟兹国的国王是你的舅舅,他最爱你的母亲了,你去了他一定会像你母亲那样爱你。”
“你还有一个比你大几岁的哥哥,我们小姐长得这么可爱,一定会是龟兹国最漂亮的小公主。”
然而,她说的这些,哪里是一个小孩儿能理解的。
温怜只知道,她要将自己从父母的身边带走。
“我不去!”她被乌嬷嬷压得紧,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在此刻再也藏不住了,她发了狠,一口咬在了乌嬷嬷的手腕上。
乌嬷嬷一吃痛,不自觉就松了力。
“小姐!”乌嬷嬷看着一溜烟跑出去的温怜,急得赶紧追了上去。
不能离开,不要离开……她不要离开父母……
衣服太长不合身,温怜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就在跨门槛的时候,慌乱之中踩到了衣角,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跌去。
府中无人,温怜害怕地闭上眼睛。
想象之中的痛楚没有来,她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鼻尖嗅到淡淡的清香。
一抬眼,她就愣住了。
这是一个小少年,不淡不疏的剑眉下,一双眼似有星光,融化了满天的飞雪。
“你就是镇国公府的小姐?”少年冷清的话语,在淡雅如雾的清晨里仿佛一阵清风。
温怜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忍不住喃喃:“爹爹……”
父亲没了,她没哭;母亲没了,她没哭。可如今见了眼前这个人,看着和父亲极为相似的这张脸,温怜才终于意识死亡是什么意思。
原来,她的父母是真的不在了,她再也见不到了。
少年见温怜叫错了人,倒也不甚在意,早已有不少人说过他颇有少时镇国公的风范,他将温怜放开,随身解下白狐裘披风盖在她的身上,纠正道:“我是你的表哥,大周的太子,贺玄渊。”
注意到身后追赶出来的乌嬷嬷,他眼眸低垂,道:“我是来接你进宫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满天飞舞的白雪之下,贺玄渊一袭银白弹墨云纹长袍,仿佛谪仙一般,向她伸出了他棱骨分明的手。
不要——
不要跟他走——
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呼喊,可画面中的小人却恍若未闻,她望着贺玄渊的眼睛,迟疑一阵后,搭上了他的手。
“不要——”
幻境破碎,温怜猛地惊醒,一身冷汗直流。
“醒了!”
“温小姐醒了!”
梦中的场景,让温怜再次忍不住浑身发抖。若是当年没有跟着贺玄渊进宫,是不是后来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柳叶儿急急忙忙地进门,看温怜呆滞地盯着虚无,心里咯噔一响。谢蔚尘将人带回来时,温怜便已是奄奄一息,她连忙上前执起她的手腕,细细把脉。
“我睡了多久了?”温怜浑身酸软,出的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三天。”柳叶儿暗中松了口气,幸亏谢蔚尘喂药喂得及时,温怜本就余毒未散,不知在东宫经历了什么,导致怒急攻心,差点儿就回归西天了。
温怜一惊:“三天!那太子……”
柳叶儿看她一眼,知道她想问什么,答道:“不错,贺玄渊已经登基了。”
温怜闻言,默了一阵。良久之后,她环顾一圈却不见谢蔚尘的身影,她依稀记得是谢蔚尘将她从东宫带出来的。
温怜:“那蔚尘……”
“走了。”柳叶儿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药,“就在他接你出来的那天,岭南前线传来急报,南蛮动乱,他连夜就动身了。”
温怜:“……”
走了也好,走了便不会卷入这么多是非。
“那欣悦呢?她们母女俩没什么事儿吧?”
柳叶儿看她一眼:“也走了,九公主昨天就出嫁了。”
温怜一愣,别开眼去,低声道:“她出嫁,我都没去送她……”
虽然贺欣悦宽慰她,即使不嫁漠北,也得去河东。但温怜却始终放不开枷锁,总觉得是自己害得她远离故土,母女分离。
她浑身湿透了,柳叶儿为了她换了身衣服,等了许久也不见温怜再开口,气得冷冷道:“贺玄渊你问了,谢蔚尘你问了,贺欣悦你也问了,可你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呢?!”
温怜抬头看她,不解:“我?我怎么了?”
“你问我?”柳叶儿气得站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扔给她,“温心绵让你嫁给贺玄铭,你知不知道?”
温怜打开懿旨,手指微曲,垂眸一言不发。
“你果然是知道的。”柳叶儿向来冷静,可这时候也有些坐不住了,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可恨谢蔚尘这个时候竟走了,他若是再晚走一天,就能带着你南下,再不受温心绵的摆布!”
“贺玄铭是个傻子,温心绵竟想把你嫁给一个傻子,这不就是在打镇国公的脸吗?”
温怜无所谓地笑了笑,从她当初跟着贺玄渊进宫的那一刻起,她便早已身不由己了。就算谢蔚尘在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将和贺欣悦的母亲也一起带走吗?
“贺玄铭不是傻子,他当年为了自保,被迫在温心绵面前装疯卖傻而已。”温怜淡淡道。
柳叶儿一愣,“那她为什么要让你嫁给贺玄铭?”
温怜摇摇头,满天的疲惫感如海水般慢慢浸润她的身体。她疲倦地靠在床上,“之前她想让我去偷东西,现在……”
现在贺玄渊已经顺利继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了。
“叶子姐姐,我觉得好累。”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温怜都觉得仿佛被抽干了精气,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柳叶儿压住心头的疑问,望着她透着疲惫的眼神,心里顿时软了。
“病还没好,你再休息一下,别想那么多了。”她理了理她的鬓发。
刚起身,就听外面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柳叶儿一顿,担忧地看向温怜,每次她和贺玄渊接触,几乎都是伤痕累累而归。
然而,温怜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此刻,她脸上再没有以往的窃喜,只是无边的冷漠。
还未多想,贺玄渊便进了门。
纵使再不喜,但强权之下,柳叶儿依旧得向他行礼:“参见皇上。”
“你先出去。”贺玄渊看也不看她,紧紧地盯着床上背对着她的温怜。
柳叶儿不放心温怜,端着药碗争取一线机会,“温小姐还有药没喝,我——”
“出去。”贺玄渊不耐烦地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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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皇帝的贺玄渊,面对温怜时,比身为太子时期,越发暴躁了。
六月,初夏,正是落雨时节。
房门被无声地关上,狭小的房间内,只余雨滴落在房檐的闷响。
一滴一滴,落在心头,激起一阵涟漪。
瓷勺碰壁,勾起一阵窸窣的波纹。
“先喝药吧。”沉闷良久,贺玄渊将药递到温怜面前。
自贺玄渊进门后,温怜便一直垂着头,一丝眼神也未分给他,见他将药端上前,也只是盯着眼前墨色的药,淡淡道:“多谢,放哪儿吧,我一会儿自己喝。”
贺玄渊看着满身写着拒绝的温怜,皱眉:“你在怪我?怪我把你丢在冷泉?”
见他提起这个,温怜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既然已经知道了贺玄渊这些年来的关爱只是为了沽名钓誉,那冷泉的事情,倒显得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他既只是将她当做一个装点门面的物件儿,一个随意可以处置的阿猫阿狗,又怎会真的关心她?
“没有,相反,我还要多谢太子殿下,”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改口继续道:“不,现在已经是陛下了,多谢陛下前日的救命之恩。”
虽是道谢,但言语里丝毫没有感谢的意味在,并且连眼神都未动一分一毫。
如此冷漠的温怜,与往日完全不同。
没有了见到他而欣喜的雀跃,没有了怯意而小心的爱慕,没有了他一眼就看穿的情意。
这样的温怜,让贺玄渊难得在继位之后,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自得知温怜要嫁给贺玄铭之后,贺玄渊心里便积攒了不少郁气,如今又在温怜这里接二连三地碰壁,这股郁气达到了顶峰。
然而,这股气却在看到温怜苍白的脸颊后,轰地一下,烟消云散了。
气氛仿佛凝住一般,温怜虽不去看贺玄渊,却依然感受得到他落在她身上紧密的视线,一道一道,仿佛绵长而细密的针,戳得她惶恐而不安。
身体仿佛被碾过一般,温怜捏紧了手指,用力撑起身体,抬头回应着他的视线,问:“陛下今日找来,是有事情吗?”
巴掌大的脸颊透着异常的苍白,一直嫣红的嘴唇此刻也失了血色,看着温怜脆弱而不堪一折的模样,他压下心里那股烦躁,强行将药送到她手上,“先喝药。”
温怜盯着那碗药,不禁苦笑,看来不喝,贺玄渊就会没完没了了。
最是讨厌喝药的她,毫不犹豫地端起药碗一口见底,忍着胃里巨大的恶心,温怜佯装平静地望着他:“药已经喝完了,陛下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贺玄渊望着空了的药碗,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果然还在为在冷泉落水生气。
小时候,每次温怜吃药,他都要哄好半天才行。他不禁看了看温怜,曾经懵懂天真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甚至,已经可以嫁人了。
“太后的懿旨,你不用管。”贺玄渊隐去心里莫名冒出的念头,后退了两步,淡淡道:“你若不想嫁给贺玄铭,便不用加嫁。”
温怜笑了,想?不想?这岂是她能控制的?
“我要嫁给他。”温怜淡淡道。
贺玄渊脸色一沉,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他。”温怜抬眼看他,眼里透着从未有过的决裂。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梅雨冬日
初夏, 梅雨季。
刚刚停下的小雨,不过几片乌云飘过,房檐之上又开始叮咚作响。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而后是雨打芭蕉, 雨打窗棱, 雨打长阶。
狭小、逼仄的小屋内,气息仿若胶着。温怜被贺玄渊的眼神压得喘不过气, 只好佯装淡然地抬头朝着窗外望去。
窗外,六月雪那小小而洁白的花朵,被淅淅沥沥的小雨压得弯了腰肢。晶莹剔透的花瓣,在风中摇摇欲坠。
“哐当——”贺玄渊见她出神, 直接上前关上了窗。
温怜惊了一瞬,被迫朝着他看去,雨天昏暗,光线微弱得透不过窗棱, 贺玄渊逆光而立, 温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可即便如此, 依着多年的相处,她也能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怒气。
这是多年的小心翼翼,不知不觉练就的。若是以往, 她必然先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 然后想方设法向他道歉赔罪。
可如今, 温怜再不想了!
她要嫁人、嫁给谁,又与他贺玄渊有何关系?
温怜捏紧手指, 原本还有些闪躲的眼神, 现在直截了当地看向目光阴沉的贺玄渊,强硬地回应着他的不满。
“陛下今日来, 可还有别的事?”
贺玄渊看着她,久久不语。
他想过温怜会生气,但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甚至想直接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来报复他!
贺玄铭……居然还是贺玄铭!
贺玄渊冷笑:“呵,就因为你们暗中来往了几年,你就想要嫁给他?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温怜目光一凝,“你……你知道我们有来往?”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这些,又有何难?”贺玄渊轻笑一声,他没想到,温怜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初入宫时那般天真,没有半点长进。
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贺玄铭的落月宫,早就布满了温心绵的眼线。
而他即使是刚回宫,不过随便命人一探,温怜过去三年的种种,他便了如指掌。
见她面色难看,似乎是并未想到这些,贺玄渊一直郁结在心的郁气,又消散了一些。
果然还是不懂事,刚刚说的那些,只是在气他而已。
没事,他是她的表哥,可以原谅她偶尔的小脾气,贺玄渊暗自想。
微光从缝隙中滑出,映亮了温怜微垂的紫灰色眼眸,纵使昏暗的光线,却依然不影响她的美,反而晕染了几分朦胧。
贺玄渊自小便知道温怜生的好,却也只当她是妹妹,从没放进心里过。更何况当年撞见过那样的事,他便再也无法直视温怜的这张脸了。
如今,在这个小小的暗室里,她一头乌黑的青丝如瀑布般垂落,许是刚睡醒,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翘了起来,为那张艳丽而精致的脸,添了几分趣意,显得生动而活泼。
贺玄渊看着桌上他送的玉簪,心里一动。
随手取过玉簪,缓步上前,看着还在呆愣温怜,他轻轻拂过她柔顺的发丝,不甚熟练地挽起她的长发。
温怜猛地回神,一惊:“你干什么?”
“别动。”贺玄渊轻轻扶正她的额头,不让她乱动。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勾起她一缕缕头发,看着熟悉的玉簪在眼前晃动,温怜终于意识到贺玄渊在做什么了。
挽发,是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做的挽发。
温怜颤抖地闭上眼睛,抑制住摇摇欲坠的泪水。
她头发浓密,在夏日炎炎的时候,常常忍不住想一剪了之。每当这时候,乌嬷嬷就会笑着安抚她:你若剪了,等你成婚之后,你的夫君就没办法为你挽发了。
那时,还情窦初开的她并不懂什么是喜欢,但脑海中却开始幻想着贺玄渊为她挽发的场景。
自那之后,她便开始蓄发。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她看着梳妆镜中自己那及腰的长发,贺玄渊为她挽发的景象便挥之不散。
只是……当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贺玄渊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为她挽发。
他离得极近,宽大的袖子荡漾在她的鬓边,淡淡的清香沁入鼻息。
这是一种凛冽的、带着冬日飘雪的寒冷气息,正是这种若即若离、一触即散的气息,让她萦绕于心了多年。
只不过,如今这种亲昵的触碰,却让温怜不寒而栗。
略带薄茧的指尖划过脖颈处细腻的肌肤,勾起飘落的发丝,惊起一阵阵寒颤。
“你不要这样……”温怜压着心里的冷颤,颤着声道:“我马上要嫁人了,你这样不好——”
忽地,温怜感觉发丝被瞬间拉紧了,她吓得噤了声。
贺玄渊动作僵了一瞬,而后恍若无事地继续为她挽发。他从未做过这种事情,试了好几次也未成功。
怀里的人微微颤抖,却安静如水。贺玄渊不动声色地为她插上发簪,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你还想着嫁给他?”
他的眸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沉,使人一望,便不自觉陷了进去。常年与仇敌交锋,眼神中不自觉带着犀利和锐气,无端让人胆寒。
如此气势,温怜自然不是贺玄渊的对手,她略带慌张地低下头:“我既已答应,断没有反悔的道理。”
贺玄渊视线不移,将她的不安收于眼底,他伸出手,旁若无人地整理她凌乱的额发,道:“我说了,可以不用管太后那边。”
“你不用嫁给他。”
指尖微凉,即使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都让温怜心慌意乱,但她靠着墙,根本无法躲闪。
她紧紧捏着床单,酸涩自心底冒出。她的婚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她不嫁贺玄铭,难道要嫁给他吗?!
明明已经有了太子妃,为何偏偏不让她嫁?
温怜捏的指尖发白,却也无法鼓起勇气抵抗贺玄渊慑人的眼神,只好垂眸不语。
而不语,在这个时候,已然是一种态度。
贺玄渊等了半晌,气笑了,他看着低头不敢看他的温怜,冷声道:“抬起头来。”
温怜心里一颤,捏紧了手心的被子,纹丝不动。
忽地,她感觉下巴被抬了起来,一双眼直直地对上贺玄渊冰冷的眸子。
“怎么?不敢看我?”
“你就对贺玄铭这么死心塌地?”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他这么多年来,都是怎么骗得你吗?”
温怜倔强地偏头,别开他钳制她的手。
“我知道。”
“他是装傻,如果你说的是这个的话,我已经知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玄渊眼神一沉,看了看指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你知道?你知道还——”
“那又如何?”温怜冷冷地打断他,看向他自嘲一笑,“骗我的人,还少吗?”
“他虽骗我,但也没害我,只是为了自保,我为什么不嫁?”
“我不嫁给他,那你打算将我嫁给谁?”
“再去漠北和亲,嫁给赫连珏吗?”
贺玄渊眼神一缩,良久,才缓缓道:“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温怜苦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已至此,她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
“我累了。”
温怜疲惫地靠着床棱上,无力地闭上眼睛,刚喝了热药而晕起的一丝红晕,又因争执而再次脸色惨白。
贺玄渊凝神看了看她,缓缓起身。
“此事容后再议,你先休息。”
房门关了又闭,室内只余闷闷的雨声。温怜睁开眼,看着贺玄渊离去的方向,无声流出一道清泪。
不是说当她是物件而已,那又何必惺惺作态来关心她?
难道,还是想用她来沽名钓誉?
温怜疲惫地闭上眼睛,再次陷入了混沌。
……
冬日暖阳。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钟楼的晨钟“咚咚”作响,响彻整座皇宫。
清晨无人的宫道上,闪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温怜,还这么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快迟到了!”
温怜闻声脚步一顿,还未转身,便被飞驰而过的贺欣悦一把带走了,她左手抱着几本书,右手拉着温怜,一路狂奔。
“今天是徐夫子的课,他这人……啧,不好相与的很呐!咱们别触他的眉头。”
两人一路风风火火地奔向太学,刚到了大门,气息还未喘平,上课铃声便响了。
“遭了,迟到了!”贺欣悦脸色大变,看着一脸懵懂的温怜,一把拽着她往教室奔。
远远的,贺欣悦便听见徐夫子那古板又方正的声音。她心里一紧,对着身后的温怜道:“咱们猫着腰从后门爬进去,等会儿我先进去,你看着我跟我学。”
温怜点点头,轻声道:“好。”
阳光之下,她的眸子竟是泛着紫光,像比琉璃还漂亮,乖巧而精致的五官,活像观音座下的小仙童。
贺欣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她有些紧张,安慰道:“你也别害怕,听说徐夫子与你父亲旧交匪浅,定不会为难于你的。”
徐夫子,温怜想了想,大概就是曾经在父亲面前直言她不学无术的那个小老头吧。
晃神之间,贺欣悦已经安全地爬到了她的位子上,正挤眉弄眼地朝她打眼色。
温怜抱紧了胸前的书本,学着她的样子佝偻着腰,一点一点地从后面爬进去。
只不过,刚走了两步,一直萦绕在耳边的沧桑催眠声便停了。
“底下,是哪位小友?”
温怜心里咯噔一响,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了当初训斥她的那个小老头。
“我是温怜,来自镇国公府。”温怜被迫自报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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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四个字一出,座下便惊起一阵喧嚣。
“镇国公府,是那个前几日大家都在说的镇国公吗?”
“听说镇国公一方城以死卫城,镇国公夫人前几日也跟着去了。”
“她是谁?怎么长的和我们不一样?”
“是啊,她的眼睛是紫色的,还这么白,是不是书中说的妖怪?”
“应该是唯一留下来的镇国公独女吧,镇国公夫人是龟兹国的公主,听说紫色的眼睛是她们王室的标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徐夫子皱眉看着站在后门边上,正手足无措的温怜,朝着底下冷声道:“肃静!”
“你,上来。”他看温怜。
温怜下意识朝着贺欣悦看去,只见贺欣悦捂着脸叹气,一副让她自求多福的模样。
温怜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上前。
徐夫子:“你叫什么名字?”
温怜:“温怜。”
徐夫子:“你可知你这怜字,所谓何意?”
温怜:“……”
温怜母亲本就不是汉人,而镇国公温轲也是行伍出身,并不很在意温怜读了多少书。
加上温怜自幼娇生惯养,贪玩成性,父母都不在意,那她就更不愿学了。
如此,她又怎么能说出“怜”字的含义来?
“学生不知。”温怜低声道。
徐夫子皱着眉,没想到温怜竟连这最基本的东西也不知,座下又掀起了喧嚣,他朝着一旁的人道:“太子殿下,您来说说看?”
身侧微微有响动,温怜垂着脑袋不敢抬眼,只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尔雅》有言,‘怜’,爱也。镇国公为温妹妹取字怜,寓意深厚的父母之爱。”
“不错。”徐夫子眉头稍缓,看着温怜,道:“太子殿下说的不错,你可记下了否?”
温怜入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声如蚊呐:“记下了。”
虽不满温怜那明显底气不足的小声量,但徐夫子也没纠结这些,他抚了抚长须,“那你去写一写这个字。”
温怜脸色一白,要命!她根本就没学过汉字!
小小的室内,十多双眼睛都盯着她,温怜有些欲哭无泪。
“嗯?怎么还不去?”徐夫子皱眉看她,“镇国公写得一手好书法,可惜天妒英才,你身为他唯一的孩子,应该将他的书法发扬下去。”
“去吧,笔墨都在前面,让大家都看看镇国公的遗宝。”
温怜心里鼓鼓作响,一时手脚竟有些麻木。她不怕丢人,可……她怕丢父母的人。
她慌张地抬头,正打算找个理由推脱,却不想一眼看到了刚刚代她回答问题的那个人。
少年温其如玉,清雅出尘,是之前带她进宫的人,她的表哥,大周的太子。
温怜心里一动,求救地看着他,嘴唇微动。
哥哥,帮帮我。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进宫
三月, 春日,东宫。
明媚的春光照进古朴的书房,在桌案上留下斑驳的素影, 浅浅遮盖了正刻在净白宣纸上的簪花小楷。
少女屏息凝神, 神情专注, 只是娟秀的柳叶眉却不知不觉蹙了起来。
笔走龙蛇,一道上千字的帖子, 前面一百字写的还能勉强夸上一句尚可,后面的字直接就气虚乏力,整篇文章散了神。
“重写。”
案前,贺玄渊随意瞥了一眼, 淡淡道。
温怜笔触一顿,墨迹随即晕染开。她丧气地抿了抿唇,换纸、研墨。
这已经是第四遍了,明日便是交稿的日子, 若不是担心徐夫子揪着她不放, 她也不会来找贺玄渊帮忙。
本来还想让贺玄渊帮自己写一写, 没想到他竟比徐夫子还严格,非要看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完。
手指酸软无力,温怜放下笔, 先是揉了揉手腕, 看着略有些红肿的手心, 轻轻地吹了吹。
贺玄渊从书上抬眼,瞥见她的动作, 问:“又被王夫子教训了?”
温怜难堪了一瞬, 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学之内要么就是皇子公主,要么就是王公贵族的公子小姐, 无论哪一个班,都是温怜这样肚子里毫无半点墨水的人够不着的。初入太学院,那些夫子们便犯了难,大字不识一个,总不能直接讲经义?
好在,早已不授课的太学院院首王夫子发了善心收了温怜,单独教导她。过去六年,温怜先是跟着王夫子单独学习,待认得字了,再去太学院里跟班。
但王夫子此人,性情严苛古板,治学严谨,连一般的夫子都躲着他走,温怜落到了他的手里,这么些年没少被教训。
今晨,她就因背不出昨日讲的课文,被王夫子打了手心,她细皮嫩肉的,手心当时就肿了。
贺玄渊皱着眉放下书,看着她红肿的掌心,“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怜:“……”
她尴尬地垂着头,背不出课文这种事情,着实太过丢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玄渊见她不语,身子向前倾了倾,点了点桌案,“手伸过来,我看看。”
这么丢脸的事情被摆在明面上,温怜的小脸烫得绯红。她已经十三岁了,再不像小孩子时那般无畏和天真。
尤其是在天之骄子的贺玄渊之前,这种自卑感和羞耻心无所遁形。
前些日子,温怜就听贺欣悦说起,今年科举殿试中,陛下命人将贺玄渊的文章誊抄下来,偷偷放入那些举子的试卷中,想探一探他的学问。没想到,那些考官竟将贺玄渊的试卷排为第一。
这样的天资,任何人与他一比都会相形见绌,更何况是从爬刚会走的温怜。
“我没事……”温怜慌乱地将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
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她行为举止却还是如孩童一般,让人一眼看穿。贺玄渊将案前的书推开,脸色不变,只是语气重了几分。
“过来,把手给我。”
十六岁的贺玄渊,早已进入了朝堂议政,浑身散发的气势和威严,丝毫不是一个刚满十三岁小姑娘能抵挡的。
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盯着她,温怜只觉浑身都麻了。
她硬着头皮僵硬地走到他的身边,但右手却还是倔强地背在身后,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眼前的少女,已经不再如儿时那般乖巧,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贺玄渊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拉过她的手。
少女的手,柔软而细腻,温怜的手被贺玄渊握住,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心里忽然有些慌,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这种慌,和不想被他看到被罚伤口带来的慌乱不同,像羽毛轻轻划过天空,似鱼儿越出水塘泛起的涟漪,如清风划过山岗,摇动树叶。
这种突如其来又陌生的情愫,让她既惶恐不安,又心生甜蜜。
然而,这一切贺玄渊全然不知。他蹙着眉,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那道戒尺印,赫然出现在眼前。一看,就是被教训得厉害。
“他经常这样打你?”贺玄渊沉着脸问。
温怜不自在地想挣开手,却被贺玄渊抓着不放,试了两下,只能作罢。
“没有,是我背不出来课文,让夫子失望了。”虽然王夫子上课时待她严厉,却平日里确是极好的,温怜不想给他找麻烦。
见她挣扎得厉害,贺玄渊放开了她的手。一抬头,就望见了温怜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正湿漉漉地盯着他看。
儿时稚嫩的童颜,不知不觉已经长开,精致的眉骨已然能隐约看出未来的绝色风情。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一往而深。
“是哪篇文章?”贺玄渊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身子往后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慑人的气息消散,温怜暗中松了口气,一想起今早被打的场景,她便忍不住酸了鼻子,“是《诗经·氓》,昨天他刚讲过,今天就要我背下来,错一个字打一下。”
“他还说,明天要是再背不下来,错一个字就打两下……可明天徐夫子让写的书帖也要交了,我忙不过来……”
说到这里,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贺玄渊,“太子表哥,你帮帮我吧。”
听到《氓》,贺玄渊有些意外,“他教你这个?”
虽说在儿童启蒙时,不分什么男女,大家都在同一个教室、由同一个夫子教授,但随着年龄的长大,男子和女子便会分开,所讲授的内容也大为不同。
女子一般多为《女诫》《内训》《烈女传》之类的,虽说也会读些《诗经》,但这一篇,倒极为少见。
“嗯嗯。”温怜没注意到贺玄渊的神情,只一心点点头抱怨,“就是这篇,字又多,读着又拗口,难背极了。”
听她这样讲,贺玄渊奇怪地看着她,“你懂这一篇讲的是什么吗?”
“啊?”怎么突然就开始考她了?
温怜有些欲哭无泪,今晨刚被王夫子考,现在又要被贺玄渊抽查,她只能努力回忆脑中所剩无几的那几句。
“好像讲的是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辜负了的故事。”温怜吞吞吐吐道,她一向最是讨厌这样文绉绉的文章。
贺玄渊等了片刻,不见她继续说,挑眉:“没了?”
温怜:“……还有?”
这篇《氓》,温怜上课时,那是一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王夫子身为三代帝师,虽然自己天资卓越,但一向认为天道酬勤。因此,看着资质平平又有些不求上进的温怜,强行让她笨鸟先飞。
是以,每天早晨天不亮、鸡未鸣时,他就进了宫喊温怜起来上课。然而小孩子的习性,俨然和他这个老头子是相反的。春困秋乏,他在前面讲得心潮澎湃,温怜却在下面困得昏天暗地。
看着贺玄渊盯着自己,温怜只能开始痛苦地回忆,“哦,我想起来了!”
她眼睛一亮,“王夫子还说,女子不要喜欢别人,不然会很惨。”
贺玄渊忍俊不禁,“他是这么说的?”
如此看来,王夫子的一番苦心,全然付之东流了。
温怜见他这样,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她垂头丧气道:“王夫子每日卡着宫门开门的时间来,比那些上朝的人都来得早,天没亮我就要起,他的声音又催眠……”
“太学院那边课业也多,我每天要忙到很晚才能睡。”
贺玄渊看着她一张小脸可怜巴巴的,摇摇头笑道:“罢了,我给王夫子说一声,让他以后晚一点进宫吧。”
温怜眼睛放光,“多谢太子表哥!”
见贺玄渊难得这么好说话,温怜趁热打铁,她张开自己红肿的手,委屈道:“太子表哥,你看我手都这样了,这字帖我实在是写不动了。”
“你就帮帮我吧。”
贺玄渊看着她红肿的手,刚刚不知情的时候,还让她连写了四遍。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今日来找他,只怕就是为了让他代写的。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贺玄渊板着脸警告。
目的达成,温怜甜甜一笑,“好,多谢太子表哥。”
贺玄渊看着她如花笑颜,顿了一顿。
贺玄渊书法一流,模仿温怜的字自然不在话下,甚至为了不被看出来,他还特意学了温怜特有的小失误。
他一边写,一边提醒她:“这里,你力要轻一些,手腕手收住。”
温怜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点点头,望着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心里不知怎的,又开始突然怦怦跳。她脑袋一片空白,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太子表哥,你说《氓》里面的女子,为什么会喜欢哪个男子呢?”
贺玄渊没想到她还在想着这个,头也不抬,语气随意,“青梅竹马,自是不同。”
温怜望着他,“青梅竹马之间就一定有喜欢吗?”
贺玄渊不甚在意:“大约是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怜顿了一顿,按着自己怦怦跳的心,眼里的光悄然变了,似乎想通了什么。
她走到贺玄渊的身前,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和太子表哥也是青梅竹马,我可以喜欢太子表哥吗?”
这一瞬,笔锋一顿,字迹歪斜。
贺玄渊神色未变,动作利落地换了张纸,看也不看她,淡淡道: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屋外传来阵阵敲门声,温怜再次从梦境惊醒,贺玄渊最后那道声音犹如魔咒,让她整整三年兵荒马乱。
她不禁自嘲一笑:原来,早在三年前贺玄渊便告诉过她,不可以喜欢他。
是她自己硬要以卵击石。
“进来吧。”温怜理了理衣服。
房门被缓缓推开,来人皱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赔着笑。
“温小姐,身体恢复地可好?”杜衡摸着脑袋,尴尬地伫在门边上,一副不敢上前的样子。
他是贺玄渊的亲信,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温怜冷下来脸,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杜公子来,可是有什么事?”
“哈哈哈,是有一件小事要说。”杜衡见她脸色不善,假笑了两声,心虚地别开眼。
“温小姐可能不知道,贺玄铭被封为宁王,已经在宫外安家了。太后给你俩指了婚,婚期就在下个月。”
温怜捏了捏被角,心里冷笑:还真是着急。
温怜:“多谢杜公子前来告知,温怜身体不便相送,杜公子请自便。”
“啊?我不是为这个事儿来的。”见温怜误会了,杜衡赶紧找补,“我来是想告知温小姐陛下的旨意。”
温怜心里一坠,直觉不好,“什么旨意?”
杜衡不自在地尬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是这样的,陛下说温小姐自幼在宫里长大,如果出嫁,那也一定要从宫里嫁出去。”
温怜目光一凝,“你是说……”
杜衡:“没错,陛下让温小姐现在就进宫。”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藏书阁
天边泛起缱绻的彤云, 摇摇晃晃的马车停在宫门前,温怜掀起车帘,望向高耸巍峨的宫门, 不由得怔忡, 遥想起第一次进宫的场景。
那天大雪纷飞, 鹅毛般的雪花盖住了宫道,还是贺玄渊抱着她一步一步踩着深雪进的宫。
一晃十年,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叶子姐姐,就送到这儿吧。”温怜收回目光,见柳叶儿目色担忧,温声安慰道:“我没事, 都已经待了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柳叶儿见她如此,愤恨地骂道:“简直是欺人太甚!前几日才说了不让你进宫,现在却又用乌嬷嬷她们要挟, 非让你进宫不可!”
“他贺玄渊当了皇帝, 怎么如此无耻!”
温怜心里一惊, 赶紧捂上她的嘴,小心翼翼地瞥了瞥车窗外面,也不知道杜衡有没有听见。
“叶子姐姐, 慎言。”温怜悄声道。
柳叶儿不服, 刚想说话, 车门便被敲响了。
杜衡:“温小姐,咱们已经到了。”
温怜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柳叶儿, 见她气得满眼通红, 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这世间,能真心为她考虑的人, 死的死,走的走,现在能见到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下次出宫,怕是要到了她和贺玄铭成亲时,温怜不舍地抱了抱她,耳语道:“我成亲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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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儿拉住她,目光灼灼:“你别怕,我回去就给谢蔚尘写信,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这两天,柳府周围全是贺玄渊派来监视的人,整座柳府,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温怜摇摇头,难得面上肃然:“叶子姐姐,这件事情千万不要告诉蔚尘哥哥。如今他是臣,贺玄渊是君,要是因为我让他们君臣不和,那我就是害了他。”
“父亲在世时曾说过,蔚尘哥哥天生就该是在战马上挥肆一生的人,他是父亲最看重的人,我不能连累他。”
“况且岭南,也不能没有他。”
柳叶儿何曾不知道,可……温怜为这个考虑,为那个考虑,可谁又为她考虑过?
她本该是大周最幸福快乐的贵女,谁又比谁的命贱呢?
可这些,柳叶儿知道,她不能说。镇国公以死卫城,保下了大周千万儿女,似是天道轮回,如今温怜又不知不觉走上了她父亲的道路——牺牲自己,保全他人。
行医多年,柳叶儿本以为自己早就练出一副铜墙铁壁之心,却也在这个时候忍不住眼圈红了,略有哽咽道:“好,我听你的,那你保护好你自己,我每天都去太医院,只是不能到处在后宫跑,你有事随时来找我。”
温怜强忍着泪意点点头,“知道啦。”
熟悉的漫长宫道,熟悉的无尽压抑,温怜下车顿了片刻,孤独一身头也不回地入了宫门。
刚穿过小道,温怜便见到了一脸焦急的沅芷和乌嬷嬷。两人一见到温怜,便脚步飞快地冲上前。
沅芷年纪小,温怜是在她身边不见的,这些日子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自责,看着安然无恙的温怜,悬了几日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小姐,这几天您去哪儿了?我都快急死了。”
乌嬷嬷腿脚慢了些,一心老成持重的她,此时此刻也紧张地上下打量她,忍不住红了眼:“小姐既要出宫,怎么不让人通知一下呢?芙蕖宫上上下下这两天一直挂念着小姐。”
温怜自责地拉起她们的手,“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早在出宫接人前,杜衡便派人去通知了芙蕖宫。见温怜已经有人接了,杜衡便告辞道:“温小姐早日回去歇息吧,我就先回去复命了。”
温怜背对着不看他,也不理他,杜衡尴尬地摸摸脑袋,倒是乌嬷嬷不敢得罪贺玄渊身边的人,向他恭敬道:“多谢杜公子送小姐回来。”
毕竟受之有愧,杜衡浑身不自在地走了。
宫中巨变,许是看温怜脸色不好,乌嬷嬷等人也默契地没有开口问,甚至连温怜和贺玄铭的婚事,整个芙蕖宫上上下下,仿佛就跟不知道一般。
如此,温怜倒松了口气。
不管她们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她都不想再向任何人诉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只是每一天清晨,温怜便会从巨大的惶恐中惊醒。
她害怕,害怕贺玄渊突然来找她。
然而,自她进宫之后,不管是贺玄渊还是温心绵,几乎都像是把她忘了一样。温怜在这深宫偏僻一隅,似乎又开始十多年那般无人问津的日子。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初夏已过,夏日便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还是上午时分,灼热的热浪便随风而涌动,使人燥热不安。
“做些绿豆糕吧。”温怜百无聊赖地趴在院外的小石桌上,凉凉的石桌透着几分凉意,绿竹投下的斑驳阴影,浅浅映在她月白色长裙上,“李姨最怕热了,我一会儿给她送去一些。”
她随手将书翻了翻,发现这都是之前早已看过的,闷闷道:“又忘了还书,徐夫子肯定又要念叨我了。”
自从贺欣悦替温怜嫁到漠北之后,芙蕖宫上下几乎都不敢提到她,只是默默地为李贵人时不时送些东西。乌嬷嬷听到温怜的话,从针线堆中抬起头,笑道:“果真是主仆一条心,沅芷她们正在厨房忙活绿豆糕呢。”
正说着,沅芷端着一个小碟子就走上前来,她擦了擦头上渗出的汗,得意地将碟子摆着温怜面前,扬声道:“小姐猜猜看,我这是什么糕点?”
温怜佯装不知,闻了闻味道:“好香,甜甜的香味儿。”
乌嬷嬷掩嘴一笑,“你们两个小丫头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爱玩儿?”
“在乌嬷嬷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小孩子。”温怜一把搂着她,看着她怀里的针线,“嬷嬷这是在绣什么呢?”
乌嬷嬷脸色一僵,将手中的针线放了下去,“也没什么,就是闲来做的一些小玩意儿。”
虽然温心绵降下懿旨赐婚,但婚事这般急切,甚至连婚服都没有。乌嬷嬷只好自己操刀。怕温怜看了伤心,乌嬷嬷只好背着她,好在现在只是绣些小花样,温怜看不出来。
“嗯。”温怜垂下眼眸,对着沅芷道:“准备两盒糕点,一会儿我给李姨送一盒后,再去太学院把书还了,徐夫子让我写的那副字我也还没给他,顺道一起给了。”
夏日实在难熬,待午后日头小了些,温怜沐浴一番就准备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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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多,我陪小姐一道去吧。”沅芷将东西打理好放在桌上。
温怜摇摇头,“我这副字徐夫子怕是又要拉着我训很久,你们不必担心我,我一个人就行。”
李妃的宫殿也在西苑,走几步也就到了,只不过到了之后温怜才得知,李妃被叫去周帝灵前奔丧。她将东西交给宫人后,便朝着太学院走去。
太学院并不属于后宫,而是在议事的前殿。
周帝新丧,前殿忙得人仰马翻,没人理会偏僻的芙蕖宫,也没人注意打扮得朴素的温怜。她小心避着行人,进了太学院。
只不过一进去,温怜就察觉不太对劲。
虽说这太学院本就是个冷清之地,但断不会一个人也没有。徐夫子醉心学术,无家无室,一向是长居院中,温怜紧了紧手上的书,朝着徐夫子的院子走去。
没想到,徐夫子的屋子竟然也没人!
温怜心下奇怪,但既然来都来了,便没有白来一番的道理。她将糕点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朝着太学院的藏书阁走去。
轻推小门,两扇门“吱吖”作响,在空旷安静的书阁中十分响亮。温怜心里一慌,赶紧进门关上门。
墨香弥漫,虫鸣四起,无端有些燥热。
上课时,
依譁
这里就鲜少有人来,如今停课了许久,就更不会有人来这里了。温怜上下左右瞧了瞧,便放心地脱下外衫,只余一层烟紫色的薄纱。
她身量好,又高又瘦但却不柴,整体十分匀称。胸前绣着淡粉色莲花,饱满而圆润。淡青色的腰带垂在两边,显得她的腰肢不堪盈握。
独属少女的青稚和甜美,完美融合在迷人的曲线之中。
拿着徐夫子的书,温怜在书单上查阅地点,有一本是在藏书阁的三楼。
“东侧五列六排三行第四本,东侧五列六排三行第四本……”温怜怕自己忘了,一遍上楼一遍念叨着地方。
原以为三楼上会更加闷热,却不想一上三楼,迎面吹来一阵清风。
“咦,这窗户竟是开着的?”温怜有些惊异,夏日暴雨通常来得又急又猛,别说是书阁,就连一般的屋子,没有人也是会关窗的。
幸好我来了,不然这么多书就遭殃了。她上前将窗户关起来,隔绝了窗外喧嚣的蝉鸣。
只是一转身,就忽地呆住了。
刚刚在哪儿来着?
糟了,忘掉了。
温怜懊恼地跺了跺脚,夏日本就心烦意乱,如此上下来来回回折腾,愈发让她烦躁。
“唉,我还是下去再看一眼吧。”温怜转身朝下走,刚走到楼梯口,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侧五列六排三行第四本。”
温怜脚步一顿,浑身僵住了。
是贺玄渊!
他怎么会在这里?
贺玄渊靠在书架上,瞧着温怜单薄的背影,眸色暗沉。
这些日子他才处理好朝堂的琐事,还未想好如何处理温怜的事情,她便就这么闯到了他的眼前,本想避着她一些,但没想到她居然不知死活地穿成这样。
是因为要嫁人了,所以就如此肆无忌惮了吗?
“不是来还书吗?”贺玄渊瞧着她半晌也不动,幽幽道:“东侧五列六排三行第四本,就在我这边。”
“过来。”
温怜的心仿佛被捏了一下,忍不住心惊肉跳。
她已经无暇想贺玄渊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跟贺玄渊在待在一起了。
尤其,她还衣衫不整。
“陛下恕罪,温怜不知道陛下也在这里,扰了陛下的雅兴。”
她头也不抬地向贺玄渊行了个礼,有些慌乱:“温怜这就告辞。”
瞧她如避蛇蝎一半避开自己,贺玄渊冷笑一声。
“朕什么时候让你走了?”
“过来。”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悟了
蝉鸣四起, 屋内又闷又热。
然而,温怜后背却起了一身的冷汗。
她微微抬头,一眼就看到贺玄渊墨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锋利的眉头蹙起, 眼里的烦躁和不耐简直要溢出来了。
贺玄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温怜甚少见到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这样的情况, 已然算是失态了。
可……为什么呢?他见到她,为什么要生气?
想到那天在东宫听到的话,温怜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明明是他将她当做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 将她看做是沽名钓誉的幌子,她都没生气,他又凭什么生气!
温怜捏紧了书,挺起胸膛, 缓缓向他走去。
衣衫轻薄, 碎步摆动, 步步生莲。夏日的领口比较低,胸前白皙的肌肤十分晃眼,偏偏温怜又倔强地仰着头, 露出白皙光滑的细颈。
胸前的莲花刺绣十分精美, 花蕊是用小金珠镶上去的, 被撑得饱满的莲花在碎步摇晃,映着闪闪金光。
“麻烦, 让一让。”
太学院的藏书阁本就狭小, 徐夫子嗜书如命,将搜集到的古籍善本全都往这里搁, 堆得到处都是。平日里他一个人倒能勉强穿行,如今贺玄渊站在过道上,就只留下窄窄的一条缝隙。
贺玄渊神色未变,瞥了瞥她胸前那朵莲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分,留下一条小道。
只是,就算他挪了几分,温怜要想过去,也要和贺玄渊擦着身子。
他故意的!
温怜皱着眉,生气地看着他,蒙骗她、羞辱她还不够,都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想处处为难她!
就连这样的小事,也不放过机会作弄她!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没看出贺玄渊竟如此恶劣!
以为这样,她就会怕他了?!温怜咬紧牙,她知道贺玄渊有洁癖,一向不喜欢与人接触,他这么霸道地拦路,是吃定了她软弱的性子不敢过去。
他想看她在他面前依旧卑微、依旧怯懦的样子!她偏不让他称心如意,她与他紧贴着,贺玄渊指定比她还难受!
温怜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勇敢向前踏出一步。
却不见,贺玄渊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暗色。
在挨到贺玄渊的一瞬间,温怜就后悔了。
贺玄渊的身体热得像一块火炭,硬得像一尊铜墙铁壁,夹在书架和他的身体之间,温怜被挤得难受,连呼吸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一触即逝的清香。
温怜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贺玄渊的反应,却不想贺玄渊也确实在看她,只不过看的地方,让温怜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你,你无耻!”温怜气得悲愤欲羞,她抬起双手捂在胸前。
然而身体,却似乎被他压得更甚,温怜身后就是书架,退无可退。
贺玄渊看着身下温怜娇艳欲滴的模样,娇软的身体紧挨着他,淡淡的少女香气涌入鼻息。明明之前也有不少人对他用美人计,但他对那些妖艳的女人只有厌恶。
然而对于紧贴着他的温怜,他不仅没有产生反感,反而自心底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兴奋。
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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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怜果然是不一样的,虽然以往他一直将她看作是妹妹,但前几日却在听到她愿意嫁给贺玄铭时,心里忽然怅然若失。
失的是什么?连父母之爱都未曾经历过的他,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惶恐的。这些日子,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温怜嫁给贺玄铭?
现在,他知道了。
即使温怜紧紧地靠着他,他却还觉得不够,他想让她更近些,想靠近她,抚摸她,让她的身上,里里外外沾满他的气息。
夏日薄衫,不过一层,他却觉得十分碍事,他想见到她最本真的模样,想看到她的眼睛,再次溢满爱慕和娇羞。
他想让温怜,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感受着贺玄渊越发灼热的眼神,温怜心慌了,每一道落在她身上,都像一个滚烫的烙铁烧在心上,一时间屈辱上了心头。
贺玄渊,究竟拿她当什么?
她挪动脚步往前走,强行与贺玄渊错开身体。脱离贺玄渊掌控的那一刻,温怜简直如获新生。
她刚走一步,脚下便不慎被什么东西绊倒。
还没反应过来,腰间便被一只宽厚而灼热的手搂住,整个人被贺玄渊按在怀里。
“小心。”贺玄渊在她耳边道。
炽热的气息萦绕在温怜耳边,低沉而磁性的嗓音,透着浓浓的蛊惑,温怜浑身一僵。
这个姿势,比刚刚还要亲密。贺玄渊身上热得滚烫,炽热的眼神、滚烫的呼吸、烙铁一般的身体,包括钳制她腰身的那只手,也烫得温怜心底发毛。
温怜浑身一个激灵,双手推开贺玄渊,脸色气得通红,“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什么。”贺玄渊确认了自己的心,眼神里再无往日的迟疑和不定。
温怜,是他一手养大的,只能属于他,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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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在宫里住的如何?”贺玄渊向前一步,靠近她。
温怜已是杯弓蛇影,见他向前,下意识后退一步,虽不知道贺玄渊为何今天有些出格,但既然他主动转移话题,温怜心里松了口气。
温怜:“一切都好。”
贺玄渊见她后退,恍若未见地再向她靠近,“既是如此,那以后就待在宫里如何?”
温怜被他逼得再次靠了墙,忍无可忍:“你什么意思?”
贺玄渊定定地看着她:“就这样待在宫里,一辈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温怜无声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而后自后脊窜起一阵寒意。
骗她、羞辱她还不够,竟还想困住她一辈子!
温怜:“你、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温怜一脸的拒绝,贺玄渊直接气笑了,看着想要逃离的温怜,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按在书架上。
“你就这么听温心绵的话?”贺玄渊气极反笑:“我刚回来的时候,你就听她的话来勾引我;现在我让你留在宫里你也不愿意,偏要听她的,嫁给一个骗你的傻子。”
“你真以为这么多年,她是真心待你的?就算你要报恩,也得看清这么些年是谁养的你吧?”
“我把你养这么大,可不是为了拱手送人的!”
贺玄渊的话,像一个接一个的大浪,劈头盖脸拍在温怜的身上。
原来,她以前那些爱慕和喜欢,他都知道地一清二楚,只是当做是勾引罢了。他骗她、轻视她,也不信她。
过去几年的喜欢,那些因为想念他而深夜难眠难眠的日子,那些苦思冥想而写给他的信,那整整三个月精心准备礼物下的功夫,全都成了笑话!
温怜无力地靠在书架上,垂眸低语:“那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本就一无所有,唯有贱命一条。既然贺玄渊已经登上了皇位,她不懂他究竟还缠着她做什么。
这几日没了烦心事,温怜的气色好了许多,或许是夏日的热潮,又或许是沾上了贺玄渊身上的热气,温怜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白里透红,甚至眼睛里都泛着水汽。
紫灰色的雾气,渐渐升腾,装满了眼眶。
贺玄渊只觉心里被烫了一下,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恍然一梦般松开了温怜的手,下意识后退两步。
是他太心急了,温怜现在还只是不懂情爱的小姑娘而已。
她要嫁给贺玄铭,一定是温心绵逼她的。如若现在他强迫温怜,那他与当初强迫镇国公夫人的那个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年的惨案犹若发生在眼前,贺玄渊不自觉地握紧双拳,他绝不能让温怜走上她母亲的道路!
“把书给我。”贺玄渊伸出手,“书架抬高,我帮你放。”
温怜一直等着贺玄渊的条件,她知道他绝不会如此轻易让她离宫,但没想到贺玄渊却并不提这些,反而开始避免了可能的争吵。
她抬头,愣愣地盯着他看,眼眶中积聚的泪水忍不住往下掉。
见温怜傻傻地不动,贺玄渊轻叹一声,目色沉沉地用手擦拭她眼角的泪水,而后直接拿过她手中的书,朝着书架走去。
温怜脑中轰然一响。
脸上被他触碰的那块肌肤仿佛被火烫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贺玄渊的背影。
所有人都知道,贺玄渊不喜欢他人的触碰,刚刚两人被迫的擦肩而过,她还可以解释为他算错了她的决心。
但刚刚他的动作……显然已经超过了他原有的界线。
贺玄渊放完书,发现温怜竟还是一副呆滞的模样,十分可爱。
他忍不住上手,想捏一捏,然而就在那只手靠近的瞬间,温怜躲开了。
贺玄渊手指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不着急,他心里暗道。
“今晚我去芙蕖宫用晚膳。”贺玄渊掩去心里的烦躁,轻声说道:“这几日前殿忙,都没正经地吃上一顿饭。”
温怜脸色煞白,贺玄渊的话,彻底地印证了她刚刚的猜想。
哪有一个皇帝晚上跑到女子的宫殿用膳的?还是晚膳!
贺玄渊,把她当做什么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果真只是养的阿猫阿狗不成?
她忍着泪,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颤声道:“陛下,你还记得当年讨论《氓》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当时我就已经问过了你,你还记得你的回答吗?”
“你说,不可以。”
“ 我记住了,你还记得吗? ”
第 50 章(修)
第五十章 夜探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 贺玄渊便再没来打扰温怜。
只是偶尔,在午夜惊醒时,皎洁的月光照亮庭院, 夜风拂过, 竹影散乱, 温怜总会觉得窗外有人影浮动。
那是一个早就刻入心底的身影。
一开始,温怜吓得夜不能寐, 暗夜之中,她紧张地盯窗上模糊的影子,动也不敢动。就这么担惊受怕地过了几日,温怜的气色肉眼就可见地不好了。
但她什么都不说, 只是每到夜幕降临时,她便开始心慌意乱。
又是一个夜晚,乌嬷嬷为温怜松开束发,看着铜镜中脸色苍白的温怜, 忧心忡忡:“小姐最近这是怎么了?眼底一片乌青。”
温怜摇摇头, 欲言又止。
“可是担心婚事?”乌嬷嬷轻轻梳着她的青丝, 时刻注意着她脸上的神情。她最是清楚,温怜对贺玄铭毫无情意,一颗心全都放在了贺玄渊的身上。
她虽痛心, 但也无可奈何。
温热的手掌拂过发丝, 温怜抓住她的手, 看着她一双粗糙、满是茧子的手,无声叹了口气。
温怜:“乌嬷嬷, 你不用再为我做嫁衣了, 以后早些歇息吧。做了,我也穿不上。”
这几日温怜不敢睡觉, 睁眼到天明,却发现乌嬷嬷屋里的烛光经常也是燃到天明。如今她再也不是那等不懂事的孩子了,趁着乌嬷嬷不在,曾去她屋里转了一圈,见到满室的红绸,她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她想为她缝制嫁衣,可……周帝薨了乃是国丧,她怎么可能穿得上鲜红的嫁衣?
若不是温心绵对外扬言她和和贺玄铭是周帝指的婚,这场闹剧般的婚姻怎么可能在国丧之间举行?
她嫁,也是偷偷摸摸地嫁。
既无亲朋、也无好友,更无一个嘉宾。
乌嬷嬷见她猜到了,眼睛立马就红了。她看着温怜垂眸的模样,瞬间就想到了温怜的母亲。当年,即是是龟兹最尊贵的公主,到最后也是如温怜这般,绝望地认命。
“老奴无能,当时若是……”她哽咽着说不出声,“若是当初赶在太子殿下之前将小姐带回龟兹,小姐定不会受这样的苦。”
温怜握着她的手,乌嬷嬷已经将一切都给了她,她怎么还能让她自责?温怜摇摇头,勉强撑起笑意,“没发生过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况且,我打算嫁给贺玄铭之后就和他一起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
“我们可以一起去岭南、去漠北、去川西、去海东,就这样平凡地度过一生。”
乌嬷嬷眼神闪了闪,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也一字未言。
“好孩子,嬷嬷我啊,是走不动了。”她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额头,“只要你过得开心,我就能给小姐在天之灵一个交代了。”
温怜抱着乌嬷嬷,把脑袋埋在她的腰间,闷声道:“我不要,我要带着嬷嬷一起走,还有沅芷和有兰,咱们三个一个都不能少。”
乌嬷嬷无声地轻叹一声。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她一盏一盏地吹灭花盏,为温怜盖上被子,贴心地掖好被角。
望着乌嬷嬷的背影,温怜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乌嬷嬷,你能帮我看看窗户后面有什么东西吗?”
乌嬷嬷浑身一僵,捏着门框的手骤然用力。
“小姐是夜里看到什么东西了吗?”乌嬷嬷转身,眼神与刚刚的和蔼怜爱截然不同。
温怜不懂乌嬷嬷为什么这么问,但这个时候她也不敢随意将心里的揣测说出来,只是摇摇头,“没什么,可、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嬷嬷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本来已经踏出房门的乌嬷嬷听到这话,突然又推开了门,她先是站在屋里看了温怜片刻,见温怜疑惑地望向她,她双手握拳,仿佛下了决心,径直从柜中翻出一尊小香炉来。
熟练地点香,望着悠悠而上的紫烟,乌嬷嬷上前为温怜掖好被角,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东西。
“好几年不点香了,嬷嬷今晚怎么又翻了出来?”温怜有些迷惑。
乌嬷嬷不安地别开眼神,“这香是咱们西域特产,安神效果极好,小姐今晚就安心睡吧。”
虽然对乌嬷嬷异样的行为有几分疑惑,但紫烟侵入鼻息,温怜倒真产生了一些困意,也不打算深究了。
温怜:“嗯嗯,嬷嬷出门的时候,把窗户关紧些吧。”
乌嬷嬷眸色一变,盯着睡眼昏沉的温怜,“好。”
门一关,温怜便沉沉睡去,没了意识。
房门外,乌嬷嬷僵着身子站着不动,像一个守护身后房门的门神。
微风四起,彩云遮月。清冷透亮的月光洋洋洒下,落在随风而动的湘妃竹上、落在宁静的石桌上,落在泛着光泽的小池上。
也落在贺玄渊黑沉沉的眼眸中。
“她睡了?”贺玄渊走出阴影,声音低沉。
乌嬷嬷紧张地捏着衣袖,“睡了,我点了安神的香,陛下可以去看看小姐。”
贺玄渊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没接她的话,“这几日她过得怎么样?”
乌嬷嬷:“小姐一直心神不宁,好像已经发现了陛下每日前来。”
贺玄渊越过她,正准备推开门,便被乌嬷嬷小声叫住了。此时此刻,原本年老浑浊的眼睛,竟出现了些许激动。
“陛下,您会真心一辈子待小姐好吗?”
她是奴,他是君,她这样问已是僭越,但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温怜,就算是豁出她这条老命也要确保温怜的幸福。
贺玄渊定定地看着她,“我会一辈子护着她。”
乌嬷嬷:“可太后娘娘……她对小姐……”
还未说完,贺玄渊便一口打断道:“不必担心,日后我自会处理。”
贺玄渊一向言出必行,见他已然做了保证,乌嬷嬷便放了心。
温怜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惹眼。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果是在外面,必定会引起无数人的觊觎,唯有依附在绝对的强权之下,才能安然无恙。
而这个强权,唯有贺玄渊一人可行。
乌嬷嬷仍有一事放不下心,她问:“那婚约,陛下打算怎么办呢?”
“这个,我自会处置。”贺玄渊不愿继续说下去,“你先下去吧,我去看看她。”
随后,他轻轻推开门,悄然无声地进去了。
望着再次紧闭的屋子,乌嬷嬷面色焦虑而担忧。
望着遥远的明月,她轻叹一声。
若他日温怜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怕是不会再认她这个老仆了……但愿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屋内,昏暗,唯有香烛上火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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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玄渊关上门,静静站了片刻,眼睛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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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空间,仿佛被凭空划出来的一般,此时此刻,唯有他与温怜两人。
望着床上之人恬静的睡颜,贺玄渊轻抬脚步,缓缓上前。
月光透过窗棱,映在温怜白皙而光洁的脸上,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部分皎洁,在眼底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贺玄渊坐在她的身边,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睡颜。
究竟是何时他对温怜起了别的心思?
眼前的少女,再也不像前几日那般与他作对,又恢复到了当初那个乖顺的小姑娘。心里一动,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脸。
却在指尖触到她的那一刻,停住了。
然而,这层犹豫不过一瞬,便消失地无影无踪。贺玄渊看着身边的人儿,缓缓勾起嘴角,冰封的眼底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温怜迟早就是他的,他如今又顾忌些什么?
指尖传来细腻温热的触感,仿佛有一道热流顺着指尖,直达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涟漪。
夏日炎炎,温怜热得脸色泛红,不由自主地翻了个身,将身上的小薄被一把推开。
身上的睡裙只是薄薄的一层丝绸,白皙光洁的肌肤,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贺玄渊指尖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连睡觉都不乖。”贺玄渊为她拉过被子,盖住了露出的风月。
温怜似有所感,迷迷糊糊说了句话。贺玄渊眉头一挑,忍不住靠近,看着她嫣红的嘴唇,诱哄道:“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一出,原本恬静的睡容上,瞬间多了几丝挣扎,似乎正在经历梦魇。
“不可以……”温怜的声音又小,又含糊。
但贺玄渊还是听清了,这道小小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恍若一道惊雷,石破天惊。
贺玄渊的脸色,瞬间变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
“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就单单记住了这一句?”
“去漠北之前,我怎么给你说的?我让你离那个禽兽远一些,让你离那个疯女人远一些,让你安生地就待在你的芙蕖宫。”
“这些,你也没记住,凭什么又来指责我忘记了?!”
陷入沉睡的睡颜眉头紧皱,深陷梦魇之中。贺玄渊瞧着一脸抗拒的温怜,冷笑一声。
他如今是天子,没人敢对他说不可以!
就算再不可以,那又如何?
“你就那么想嫁给贺玄铭?”贺玄渊抚上她潮红的脸,暗沉的眼里闪着疯狂的阴影,他用力捏住温怜的下巴,“即使在梦里,都要为他守贞?”
“还是说,”贺玄渊眼神危险,咬牙切齿:“你们早在过去的三年就已经苟合了?”
这个想法一出,贺玄渊便失去了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心底的怒气不受控地升腾,“有我在,你永远也别想嫁给他!”
在贺玄渊的钳制之下,温怜依然模模糊糊地呓语,带着哭泣的呓语。
那些恼人的呓语,一字一字都在反复挑动贺玄渊的神经。贺玄渊彻底失去了理智,看着她喋喋不休半开的嘴唇,他倾身盖在她身上,一怒之下封住她的口。
他已经完全不怕温怜醒来,或者说他甚至是刻意这么做,就是想让让温怜醒来!他想看她脸上的惊慌、看到她眼底的不甘,看到她在他身下哭泣和悔悟!
迷迭香依旧燃烧着,贺玄渊自小被温心绵下毒,这种程度已经完全不能影响他。但是温怜并没有如愿醒来,依旧深陷梦魇之中。
这个吻,不含任何温情,没有一丝怜惜,有的只是滔天的愤怒。
唇边传来难以想象的柔软,贺玄渊先是一顿,直接伸手掀开刚刚才为她盖好的小棉被,将人揽进怀里,扣住她的脑袋,狠狠地把人往自己怀里按。
鼻尖嗅到熟悉的幽香,不像以往那般只是风过无痕,留下淡淡地浅影,此时的这道幽香浓烈而热切,在幽暗的小床上四处弥漫。
通过鼻尖,融化了贺玄渊的四肢百骸。
怀里的人,柔若无骨,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乖巧极了。
事情已然超出了今晚来时的计划,但贺玄渊却不愿放手。直到感受到身下之人逐渐急促的呼吸,他才放开了些。
不舍放弃这个意犹未尽的吻,贺玄渊手上将人搂地更紧,顺着嘴角点了点她小巧的耳垂,而后缓缓向下,轻轻地拂过纤细的脖颈。
贺玄渊眼睛发红,心里仿佛炸开了烟花,烧的他全身火烧过一般,不受控制地想要了温怜。
他动了动温怜腰间的手,正打算去掉那层碍事的薄纱,耳边又响起了温怜含糊不清地呓语。
温怜的嘴唇,正贴在他的耳畔,那道细语便毫无阻碍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不要走……”温怜含着哭腔哽咽,“娘亲,不要走……”
贺玄渊动作一僵,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脸色瞬间煞白。
不是“不可以”,是“不要走”,竟是他听错了!
贺玄渊理智被迫回笼,他看着怀里衣衫凌乱的温怜,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蠢事!
方才还激动沸腾的人,此时浑身不住地开始颤抖。
床上的温怜重新陷入安眠,纯洁如雪的面容之上,唯有那道嫣红泛着水光的嘴唇,证明着刚刚那场激烈的失控。
月光似乎也不齿他的趁虚而入,挪开了月光。
“啪——”
静谧无声的小屋,响起一道响亮的耳光。
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如今的行为,又何他那不堪的父亲有何区别?那人强迫了温怜的母亲,难道他又要重复他父亲的道路不成?
他们明明嘱托让他照顾温怜,而他又是怎么照顾她的?
那些被尘封起来、刻意被他放在角落的记忆,再次不由自主如走马灯一般晃过眼前。贺玄渊痛苦地闭上眼睛,脚步慌乱地向外逃离。
屋内,再一次归于安静。
床上呼吸平静的温怜,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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