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元宵佳节,桃花源作为第一大酒楼,人潮如海。大家又极其爱凑热闹,瞧见一名贵公子被穿着简陋的壮汉背着,身后还跟着一群贵公子,这奇异的组合点燃了他们的好奇心,不少人忍不住,也跟着小跑上楼。
柔和的光线泄入昏暗的房中,窗外恰巧升起璀璨烟火,将房间内的所有照的清清楚楚。
千钧一发之际,霍烬尚存的理智让他快速转身,萧锦年被宽阔有力的背遮挡的严实。
外头的烟花绽放,发出巨大轰鸣,走廊上的暗卫与少年们窥探到屋内场景齐齐屏息倒吸一口凉气。
谁的眼睛都不是摆设,哪里能看不出霍烬的怀中抱着一个人。
匆匆一瞥,怀中人体型纤细个头却不矮,高束发髻不是女子而是一名男子。
只是王爷动作太快,他们无一人看清怀中人的脸。
但能让位高权重的摄政王动情之人,定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
走廊上的人虽未发一言,每人心中却都是千回百转,诸般猜测。
霍允筠也傻眼了,他甚至忘记求助,只会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屋内。
别人不知道他舅舅怀里抱着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可是清楚的很。毕竟前不久刚在小院中见过,那精致俊俏的脸庞,就是想忘也不会忘的这么快。
哪怕他早有心理准备,但真见到因心爱之人被他人窥见,占有欲作祟之下产生冷意与怒意的舅舅模样,还是会觉得虚幻。
这人真是他舅舅吗?
萧锦年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疼痛神经兢兢业业的给他的大脑传递痛感,企图告诉他他的后劲被咬破了,需要治疗。
意识朦胧的状态再次因痛感获得微弱的清明,下意识的求助,“疼……”
他以为自己说了话,落在他人耳中却只是一声软软的轻哼。
霍烬眉心一跳,想到外面的人可能会听到萧锦年如此温软的声音,胸腔升起暴躁情绪。
鼻息间的幽香也无法压制,相反,这香气更让他的独占欲升到难以捉摸的程度。
霍烬眼刀一扫,语气又冷又凶,“滚远点。”
霍允筠还在震惊中,就被提前反应过来的暗卫们架着胳膊送到楼下,走廊上其他的少年们也十分有眼力见,都不用暗卫动手,霍烬话音刚落,人就跑完了。
他们可不敢在这修罗场多待一瞬,生怕里面的阎王把他们全给杀了灭口。
暗卫们也不敢在这继续待着,全都走光了,临走还不忘把门给关好。
没一会,整层楼空的只剩下尽头的雅间内的两人。
霍烬低头注视着萧锦年后劲的咬痕,牙齿印周围泛着红,还有点点血珠渗出。
小皇帝身上的幽香似乎在魅惑着他,要他再用力的咬上去。霍烬后牙紧咬,腮边鼓动,
等反应过来时,霍烬已经被异样的情绪裹挟,唇快贴上小皇帝后劲脆弱可怜的皮肤。
像是感受到危险,萧锦年这次发出的声音终于叫人能听出话意,“疼……”
外面烟花四起,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萧锦年轻飘飘的一个字,微弱的不行。
霍烬却因这一字,压制住本能,不过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在小皇帝的后劲处,落下一吻。
克制住情绪的霍烬,贴着萧锦年,靠着那股幽香压制,才没彻底失去理智。
平时病情发作期间,他只有初期和后期才能有一些理智存在。
随着年纪增长,怪病发作越来越频繁不说,情况也更加严重,甚至已经不能像之前一样能够预测发病时间。
今日怪病突发,来势汹汹,若非有小皇帝突然跌入房间内,怕是他连最后这点理智都保持不了,最终控制不住自己在人前犯病发疯。
霍烬不自觉的揽紧怀中人,恍惚间想着允筠似乎来过。
他如今的身体情况也没办法查为什么小皇帝会出现在房间,脑海中为何又有他外甥哭喊的声音。
脱下外袍将萧锦年裹住,放在雅间内的小榻上后,他压着舌尖,吹响哨音。
很快便有暗卫上来,来人一直低着头,恭敬道:“主子。”
“允筠来过?”霍烬因压着情绪,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是。”暗卫也不敢隐瞒,“有一盏花灯没有挂好,从高处坠落,掉落在霍娘子身上。冬日干燥,身上衣物也尽是易燃之物。霍娘子不幸烧伤,允筠公子是来求主子帮忙去宫中请太医医治霍娘子的。”
霍烬眉头紧皱,联系到小皇帝突然出现在他的屋中,并不觉得这是一场意外,“叫医部的人去了嘛?”
宫里的太医可没有暗卫医部的医者厉害,而且找太医再去王府,中间耗费时间太长,没有必要。烧伤还是第一时间得到有效救治的好,暗卫虽不能调派太医,却能找医部。
那暗卫点头道:“凌霜首领第一时间就带着霍娘子回府,医部的人提前接到指令在府中等候,刚刚传来消息,已经诊治过。由于霍娘子里面穿了火浣布制作的衣服,并无大碍。”
元宵灯会最易起火,贵人们家中要是有火浣布,都会在灯会之际穿上,以防万一。
也还好霍蓝没有因为这布粗笨,即便是穿在里面,也会撑得外面的华服不好看就没有穿。
遭此横祸,有惊无险,倒是救了一命。
霍烬知道霍蓝没事,松了口气。
知道今夜诸事,是有人故意为之。他转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躺在小榻上的人,就是不知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小皇帝来,抑或是冲他们两人。
小皇帝不能在这久留,霍烬清楚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立即去静室然后锁着自己。
尽管内心多有不愿,他还是压制下去,趁着自己还有些理智,吩咐道:“将陛下安安稳稳的送回宫中,拿着本王的令牌,去叫信得过的太医去瑞宁殿候着。”
暗卫早就知道他们主子怀里抱的人是当今皇帝,之前也是在门开的瞬间看到里面场景,惊讶过王爷和小皇帝的关系,现在也不吃惊了。
就是他进去抱起小榻上的小皇帝时,总觉得站在不远处的王爷盯着他的视线,像是要宰了他一样。想到他们主子和小皇帝可能非同一般的关系,他如今又是要抱着小皇帝,难怪王爷要吃人。
暗卫手脚僵硬,眼也不敢乱看,求生欲极强道:“属下会将陛下送回停在不远处的小轿中。”
当人被抱着走远,幽香渐散,霍烬拳头捏的咯咯作响。
理智告诉霍烬,他不该有这样病态的占有欲,没必要也很奇怪。
可他现在处于病发,不理智。
要不是空气中还残留最后一丝幽香,温柔的飘在他的周围,巧妙的克制住他内心波涛汹涌的欲,,望和血腥暴力的情绪,他大概真的会冲上去把人抢回来关在这间屋子里,与他日日相对。
———
翌日清晨,怕冷的萧锦年缩在暖和的被窝里揉着肿胀疼痛的脑袋。
他的记忆停留在自己中了迷药被人劫持然后扔进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还被一个变态给抱了。
后面他就彻底晕过去,什么也不记得了。
揉够了脑袋,手指悄悄的往后劲探去。指尖刚碰上,就疼的他一哆嗦,受了痛也就老实了,乖乖把手收回来不再试探伤口。
由于后劲有伤,不能正躺着,只能侧着身子睡。萧锦年怀里抱着定制的长圆枕,将腿搭在枕头上,瘫了一会又换个方向瘫,心中腹诽,也不知道那变态什么意思,在他晕了之后竟然咬他脖子,还都咬破了。害得他现在脖子上缠了一圈的白布,叫他总有一种被扼住命运喉咙的错觉。
不过转念想想,变态嘛,“正常”操作。
毕竟正常人谁逮人脖子咬这么狠啊?除了吸血鬼和丧尸,可不就只有变态!
还好霍烬的人来的快,把他从变态嘴里救了出来。
小福子对于昨晚是心有余悸,他时不时的都要进来瞧瞧床上的人还在不在。
这会见人醒了,便道:“陛下,吃点东西吧。”
萧锦年有些费劲的吞咽口水,太医给他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即便是有意放松,但也是贴着脖子的。他十分不习惯,总有一种要干呕的感觉。
肚子此时又咕噜噜的叫,十分嚣张的叫嚣着要进食。
没办法,萧锦年最终还是屈服于他那娇贵弱小的胃。不过他没有从被窝里爬出来,实在是被窝太暖和,于是萧锦年十分没有帝王做派的说道:“朕要在床上吃。”
放在平时,萧锦年也不敢这么干。
他要是真在床上吃饭,还真想不到霍烬能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方法来罚他,又要对他念叨多久帝王风范,一些乱七八糟记都记不住的可为可不为。
不过他现在可是伤员,受伤了,一下床就会脖子痛的那种。虽然脖子受伤和腿没关系,可伤在他身,他说痛那就是痛。
唯一遗憾的是,未来的两天他也只能在宫里待着不能出去。
外面热热闹闹,只有他深宫寂寥。
哎,果然人类的悲喜并不能相通。
强行伤感一番的萧锦年化遗憾为食欲,直接炫了八碗汤圆。
一碗两个,沙包大的汤圆。
小福子吃了两个就觉得饱了,虽说之前也见识过皇帝的超大胃口,但还是觉得害怕,连忙拦下,耐心劝道:“陛下,再吃胃会受不了,撑坏了恐有性命之忧。”
要不是小福子拦着,萧锦年还能再吃三碗。
这恐怖的食欲让萧锦年心里响起警钟,一回生二回熟,哪里不知道自己这无底洞的食欲是怎么回事。
萧锦年想到要面临什么,欲哭无泪,“福子啊,你知不知道这宫里有没有什么密室?”
小福子摇摇头,之前他也只是一个底层小太监哪里知道这些,如实道:“小人不知道,或许工部那边能找到一些记载。”
萧锦年不想叫人发现什么端倪,并不打算询问工部。实在不行,他找霍烬。
他身体的异常要是叫世家贵族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上次自己那副中邪一般的模样,霍烬也不是没见过。后来对方也没有多问,都不用他绞尽脑汁想借口。
这次就说是自己得了怪病,送个把柄给霍烬。
霍烬得到这么大一个把柄,又能降低霍烬对自己的戒备,还能短暂的求的霍烬势力的庇护,瞒住世家贵族们,简直就是三全齐美。
吃饱喝足的萧锦年正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掰着手指上次发,,情期是在胃口变大的几天后,刚出去不久的小福子就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他数一半的数,“陛下,兵马司赵大人求见。”
第42章
因着昨夜在桃花源遇袭之事,萧锦年今明两天都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宫与民同乐。
大瑜官场也有制度,这三日官员不上朝。萧锦年连上朝打发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以为要闷在宫中两日,没想到赵缘竟然会在这时候进宫。
兵马司可以说是全年无休,尤其是上元夜这三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庆祝欢乐,兵马司不休息不说还是一年中最忙的三日。
赵缘在这个时候还抽身进宫,怕是有大事。
萧锦年不敢耽搁,匆匆披上一件厚重的皮毛披风,头发也没束穿好鞋子后直接跑了出去。小福子担心他衣服没穿好受凉,连声叫人赶紧把外面的炭盆再加两个。
看到帝王听闻他来,衣衫不整的跑出,脖子上还缠着白布似乎是受了伤。赵缘黑沉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他弯腰行礼,心想,霞安城一事,皇帝定然会给百姓一个公道。
萧锦年出声叫赵缘起身,他刚从里面出来就盯着赵缘的脸看,刚毅的脸拉的老长,眸中都带着火气。他心下一沉,看来这事不小,也不讲其他虚礼直接问道:“爱卿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禀陛下,下官昨日遇见一位故人,这位故人从洛安城前往霞安城,一路饱经风霜,躲过千难万险才从霞安城归来。”
赵缘回忆起凌寄书昏迷前的话,内心五味杂陈,更多的还是愤怒。
昨日找了城中信得过的医官来给凌寄书看伤,对方都震惊躺在床上的那把瘦骨头竟然还活着。医官治疗到一半,凌寄书突然睁开眼要见他,不然宁愿死也不接受治疗。
赵缘知道凌寄书这幅模样突然出现定是出事了,所以也没走远,就在兵马司等着。按照凌寄书的要求让屋里其他人退开,房间周围百米内不准人靠近,凌寄书硬撑着一口气,将霞安城的事说了大概。
他受伤太重,五脏六腑没一处是好的,眼眶脸颊凹陷的像个骷髅头,哪里还有几月前的少年飞扬的风采。
用气音说完长长的一段话,确认赵缘会帮他后,人就闭上了眼睛。
赵缘从悲愤中回神,边探着凌寄书的鼻息边大声的叫医官赶紧进来。
医官进门之际,赵缘也终于探到凌寄书一缕微弱的鼻息,稍稍放了心。
答应凌寄书讲霞安城一事上达天听,赵缘说到做到,一大早便起身进宫求见。
说来也是老天有眼,进宫面圣这事若是放在几月前怕是难如登天,但他如今得陛下倚重信任,陛下心中也有百姓,怕上元节有什么事发生他人微言轻不好得罪,特允他能在白日自由进入宫内直接禀报。
赵缘将凌寄书昨日和他说的复述一遍,没有丝毫的添油加醋,只是情绪越来越愤怒。
那医官昨日看完凌寄书的伤后,和他说这人就一口气吊着命,聚拢活着还是消散离去,全都看天意。
赵缘不知道什么天意不天意,只知道凌寄书活着的唯一执念就是救出他的爷爷,还有替霞安城无辜的百姓讨个公道。
若是没有这两样东西,这口气随时就会散。
想到这里,赵缘虽有余怒,还是恳求道:“陛下,只要您一声令下,臣愿领兵前去霞安,死也要将霞安救出水火!”
听完赵缘的复述,萧锦年脸色有些惨白。
长寿县惨剧被他扼杀在摇篮里,霞安的洪灾是他没有办法避开的,他穿越过来的时候,已经发生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避免灾后出现粮食不足,医者不足会导致的饥,,荒和瘟疫。
在原来的世界线里,霞安城亦是损失惨重,可那是由于天灾。
如今霞安百姓即便是派了粮依旧无粮果腹,饿殍遍野,即便早派了太医过去,也还是避免不了停尸太久,导致瘟疫横行。
霞安百姓依旧遭此劫难,躲不开避不掉。
如此来说,长寿县是否也会按照既定和世界线发展,哪怕王泗海已经被革职押送回洛安城关进了大理寺的牢狱之中,但是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若是当真无法改变任何,到了既定的时间所有的事情都会重演,那他在一年半后,也是必须死在霍烬的剑下。
萧锦年逼迫自己冷静,不能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猛然间,他想到一丝不同。
与原来的世界线相比,霞安城如今依旧有一线生机。
按照霞安城现在的情况来看,不难推断在世界线之下没有展示出来的黑暗。世界线里的霞安城,最终的惨剧,并非全是天灾,更多的是人祸。
原身没有安排太医前去,更没有让宁远将军去。所以霞安城的百姓没有被将军属下护住,也没有太医之孙冒死回京报信。
更没有赵缘进宫禀报。
萧锦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霞安城的一线生机,是他。
不惜任何代价,他也要改变霞安城定好的死亡命运。
赵缘一直等不到帝王应声,心里也十分着急。
他咬咬牙,再次出声恳求,“陛下,请让臣率兵……”
“朕要亲自去霞安城。”
霞安一座小城,敢封城,甚至变相囚禁大将军的属下还有宫中前往的太医,定然是背后势力强大有恃无恐。
赵缘虎胆忠心没错,有一身的好身手也没错。可那位罗校尉难道身手就差了?手低下的兵就是病猫?
他们依旧被困在城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祷老天开眼,等着一个瘦弱少年搬去救兵。
赵缘虽说是兵马司一把手,可并没有军权。难不成带着兵马司的属下去霞安不成?怕是半道上就能被解决掉。
况且,这也不是有兵就能解决的。宁远一个大将军,能没兵吗?而世家掌控的兵权,也并不少。他们能握着兵权老老实实,不过是师出无名,不敢冒天下大不为。
如今霞安城只能有一个身份超然的人前去坐镇,才能叫人真的忌惮,压住下面的魑魅魍魉。
萧锦年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但是他是皇帝,大瑜唯一的帝王。有这个身份,就足够了。
这下换赵缘愣住了,什么怒气全都消散,反应过来后,也没顾得上上下尊卑,竟是直呼道:“陛下不可!”
意识到自己逾矩,赵缘低头告罪,依旧不死心的劝道:“陛下霞安距离洛安城路途遥远,一路上舟车劳顿,龙体如何受的了?何况国都无君王镇守,恐横生变故。”
萧锦年将赵缘的话听了进去,大瑜如今皇权被极度削弱,别说还真能因为他不在皇宫而生出一些枝节。
不过这些萧锦年都没放在心上,拍了一下赵缘的肩膀让他放松,十分潇洒道:“不是还有摄政王吗?反正玉玺都是在王爷手里,平日里朕处理的奏折也都会重新过王爷的手一遍,有没有朕,政事都不必忧心。王爷也位高权重,特殊情况下,本就可以行使帝王权利,他在洛安城镇守也是一样的。”
这话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任谁听了都会胆战心惊,知道这是皇帝在借机敲打,话中有话的说摄政王权利过大,已经威胁到皇权,皇帝心里不高兴了。
可从萧锦年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没有任何其他含义,就是字面本身的意思。
赵缘本来也以为小皇帝要借机敲打摄政王,让他让权。可见小皇帝一脸坦然,语气轻快,是丝毫没有那些意思。最后小皇帝还真情实感的叹了一句,“就是有些辛苦霍卿了,不过能者多劳嘛。”
皇帝调侃的话语,赵缘没有应声附和,他可不敢拿摄政王打趣。
与此同时永南府刺探情报的暗卫终于再次传来消息,他们得到了宁远的消息。
凌霜听完禀报,面色沉重。
当初是因从未给过武将好脸的何方瑜异常举动,才派人去永南府探查。中途暗卫失联,附近暗卫接手,发现宁远将军疑似失踪。
而今天,下面的暗卫竟然来报,何方瑜死了。
死于山匪之手,山匪下手狠毒,为了侮辱,将拥有文人傲骨的何方瑜,扒光了衣服,倒挂树上,引来诸多野兽啃食,发现的时候何大人的脸都被啃的面目全非,死状惨不忍睹。
大将军宁远也好不到哪里去,被挑断手筋脚筋不说,还被拔舌,眼睛也没了一只。要不是官府正好赶上官府上山剿匪,另一只眼睛也没了。
凌霜直觉不对,他们二人如此凄惨下场,定是为了遮盖住低下的黑暗。
“首领,宫里的暗卫前来汇报。”暗卫的通传声打断凌霜的思路,他心知王爷对宫里那位主子有多在意,只能暂时搁置永南府的事,叫人进来汇报。
宫中的暗卫将萧锦年一整天做了什么事都事无巨细的汇报一遍,凌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你说兵马司赵缘一大早就进宫面圣?二人还交谈许久?你们头领还在屋顶上似乎听到赵大人谈及霞安城?”
暗卫点头,“是。”
一年之中,这三日是兵马司最忙的时候。几乎人人都是通宵达旦的巡逻,为了能稍微轻松点连乞丐都在这三日成了兵马司编外人员。
忙的脚不沾地连觉都睡不了的赵缘,大清早火急火燎的进宫,还提到霞安……
凌霜想到,之前也派了暗卫去霞安城,这些日子里却没有任何从霞安传来的消息。
赵缘从未去过霞安,为何会突然进宫说起霞安城?
汇报的暗卫刚离开,凌霜就唤来人,“找人盯着赵缘。”
……
虽说萧锦年决定去霞安城,不过这事还得和霍烬商议才行。
眼下又是冬日,霞安城的百姓还不知冻死饿死多少。时间紧迫,萧锦年等不了两日后再见霍烬,不过他此时也不能出宫,只好用自己的狗爪字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叫小福子送去王府。
信中萧锦年没有隐瞒的阐述霞安城现状,也说了他要去霞安城,让霍烬全面掌管朝政。
萧锦年将信交给小福子的时候,再三强调,这信很重要,“小福子你送完信不要回来,让王爷务必立即看信,等王爷看完信给了回复后再回来。”
小福子认真的点头,揣好信出宫去了。
上元节没有宵禁,小福子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快深夜。瑞宁殿的掌事公公深夜登府,王府的门房不敢耽误,知道人是来找王爷的,在把人请进去坐着的同时,叫人去请了凌霜。
小福子为了快点过来,是骑马来的。脸被寒风吹的僵硬,手脚冰凉。王府小厮上的茶他没有喝,只捧起来暖手。
凌霜来的很快,小福子感觉的身体有些回暖,就见一高大身影掀开厚重的帘子进来。
由于身形高大,进来时还稍稍低下头,才免得发髻与帘子相碰。
皇帝身边的掌事公公,年纪再小,脸再嫩,也改变不了地位极高的事实。
凌霜在外只是王爷的贴身护卫,没有丝毫的官职,即便是有官身,若非高官,见到小福子都是要见礼的。
凌霜低头见礼,动作极其标准,“见过公公。”
小福子认得凌霜,在凌霜进来后,连忙放下茶盏,从怀中掏出萧锦年给的信,“这是陛下亲写给王爷的信,陛下说要王爷立即就看给个回复,好叫我能再将王爷的回复带回宫去。”
接到厚厚的一沓信时,凌霜忍不住露出震惊神色,小皇帝这是和王爷有多少话要说。
只是王爷如今病发……
凌霜将信收好,准备去静室。小皇帝信中所写应该就是赵缘进宫说的内容。若非要事,也不会派人这么跑一趟。
“劳请公公在此等候一番。”
小福子点点头,做回椅子上。
等人走后,小福子一直绷着的身体终于能放松。他又摸起茶盏握在手中,想了想后,起身将炭盆挪到离自己脚下更近一点的位置。
炭盆离的近了,腿脚终于不再那么僵硬,小福子高兴的笑了笑。随后又想到自己是在王府替陛下办事,不是在瑞宁殿,又连忙收起笑意。
此时门帘外传来小厮声音,“公公,小人进来给您添个手炉。”
小厮说完后,小福子放下茶盏端坐着,脸上神情严肃,自觉是拿出了该是瑞宁殿掌事太监的威严,“进来吧。”
小厮从外面进来,不仅拿来手炉,还端了糕点和干果蜜饯。
送完东西,小厮便退下不再打扰。
小福子一只手握着手炉,闻着糕点甜甜的香味。有些没忍住,捏起一块吃了起来。糕点软糯,香甜可口,里面还夹着桃子味的果酱,甜而不腻。
虽说平日里跟着皇上没少吃好吃的,不过王府送来的这些,好像味道闻起来丝毫不比宫里的差,甚至还更好,小福子一口气吃了四块才停下。
……
静室中,霍烬头发有些凌乱,衣领也微微散开。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如刀般凌厉。他随意的拿起一捆干净的长布条,缠绕着手上的伤。铁链锁着手腕的动作,叮当作响。
凌霜来的正是时候,经过长时间的暴力发泄,眼下霍烬情绪还算稳定,正为自己处理伤口,“他的信,念。”
凌霜拆开信封,看到萧锦年那一言难尽的字时,又是一愣。他说怎么这信这么厚,原来是小皇帝字写的很大,一页信纸也没写多少字。还歪七扭八,缺胳膊少腿的。
信很快便被念完,与萧锦年和赵缘不同,霍烬与凌霜的情绪没有多大起伏,凌霜脸上还能看出一些果然如此的神色,霍烬一直面无表情,冷漠的可怕。只在最后听到萧锦年要亲自去霞安城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
“先和小福子说告诉陛下他不必亲自去,本王会派更合适的人前去。同时派人去找苏元应,将霞安城一事还有陛下决断告诉他,他会知道怎么做。”
凌霜领命,准备告退。
霍烬眉头皱得更紧,盯着凌霜手里的信件,语气不善道:“把他的信留下。”
第43章
小福子得了凌霜传来的话,没有多作停留,第一时间驾马回宫。
已经凌晨,瑞宁殿此时依旧灯火通明。萧锦年怕自己睡着错过消息,没有在床上呆着,而是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小榻上。
没怎么熬过夜的萧锦年,这会已经困的不行,坐着都闭眼睡着了。
殿外守夜的四个太监正躲在暗处,偷偷的喝酒,怕被人发现,还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周围情况。
坐在角落的太监眯着眼睛喝一口酒,爽快的不行,小声的对这酒称赞,引来其他三人的附和。
当他准备再喝一口时,朦胧间看到不远处有人提着灯笼朝着瑞宁殿走来。他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还不忘小声的叫另外三个,担忧道:“你们看那是不是福公公?”
左手边的太监立马反驳道:“你是喝酒喝啥了吧?福公公今日不在,不然咱们怎么会把偷藏的酒带过来喝?”
“可我也觉得有些像福公公……”
随着人影越来越近,四人定睛一看,还真是!
本来有些醉意上头,现在完全被吓醒了。四人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出去的掌事公公会突然回来,但他们知道,这次定是免不了一顿板子。
小福子提着灯笼走到瑞宁殿前,闻到空气中夹杂了酒味。又见守夜的四个太监面上不正常的红,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在当值的时候犯禁喝酒了。
一路纵马穿梭于寒风之中,小福子的脸被冻的僵硬。看起来比平日里板着脸生气还更严肃几分。
守夜太监们有些惶恐,本以为掌事的走了能偷点懒,没想到竟被抓个正着……
小福子的心里确实是生气,走之前再三叮嘱他们要好好守夜,不要觉得宫内安全就放松懈怠。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们到好,嘴上答应好好的,转头就开始一起犯禁躲在暗处逍遥快活的喝酒玩闹!
小福子语气不快,愠怒道:“陛下仁善,两个时辰的守夜,炭盆热水就没断过,甚至还发棉衣棉鞋就怕你们冻着。早晨还允你们晚两个时辰起用来补眠,你们往前瞧瞧,哪朝哪代的守夜太监有你们这般的好福气?竟然还敢躲懒喝酒!不知道警惕着些!当值喝酒是犯大禁,待会收拾你们!”
守夜太监们个个低垂着头,哪怕心里不服气,也瞧不上这个没什么根基的掌事公公,但说到底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面上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满。
小福子知道萧锦年在里面等着他回话,也不多耽搁,心里想着等他回完话,一定要出来狠狠的责罚他们,叫这四个玩忽职守的长长记性才行。
屋内烛火融融,小福子脚步不停的来到内殿,刚转过绣花鸟图的屏风,就见帝王裹着被子缩在小榻上睡着了。
小福子站在小榻前,看着萧锦年眼底的青黑,有些不忍心把人叫醒。但他心里也有数,今天陛下叫他去王府送的信,王爷的回复很重要,不能耽误。只能心疼的叹口气,出声唤醒“陛下,醒醒。”
萧锦年心里想着事,没有睡的太死,小福子喊了一声后便缓缓睁眼,下意识的脱口问道:“王爷怎么说?”
“王爷说此事他会派一个更合适的人前去。”
萧锦年追问道:“可知是谁?”
“小人不知,王爷没有说。”
小福子拢了拢萧锦年批在身上的被子,劝道:“陛下不若先去睡,或许等明日一早,王爷那边便会来人告知。”
现在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刻,可能就会多死一人。萧锦年心急如焚,哪里睡的着。
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小福子哪里看不出萧锦年的焦虑。
为了能让萧锦年情绪松一松,转移话题,说起在王府吃的糕点,“陛下不想去睡,不如小福子与陛下说说话。今日在王府,他们给小人上了糕点,干果和蜜饯。那糕点吃起来,可比咱宫里的还香还软糯。”
萧锦年果然被吸引注意力,想象着有多美味,此时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他佯作生气,“你也不知道偷偷给朕带一块……”
小福子不好意思的笑笑,边起身去雕花小柜里取放在里面的糕点,边回说:“陛下想吃,小福子就厚着脸皮去王府要去。”
“陛下快吃吧。”小福子将装着糕点的瓷碟放在小榻上的方桌上,又朝着萧锦年手边推了推。
吃了两块糕点,又喝了半杯热茶,萧锦年扛不住困意,还是裹着被子爬床上睡了过去。
小福子将炭盆里添些碳,又往后挪了挪。他手里拿着蜡烛剪,挨个蜡烛的截断上面分叉的烛芯,有半数烛芯截断的时候,蜡烛剪顺便往下压,能直接灭掉烛火。
处理完蜡烛,殿内暗了一半。小福子本该也躺在外间的小榻睡下,不过他心里还记着要罚人,便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先前当值的四人已经换班,轮班的另外四人刚过来没多久。
环顾一圈,小福子没看到人,不由得眉头一皱,“他们四人回去了?”
眼下当值的四人面面相觑,低着头,没吭声。
从他们的态度中,小福子已经肯定那四人是过去睡觉了。他怒从心起,真是太不像话了!哪里还有半点的规矩体统。
再这样下去,瑞宁殿迟早出事不可!
小福子抬脚准备去北偏院,经过四人时,不忘叮嘱,“好好守夜,若有丝毫懈怠,定饶不了你们!”
北偏院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就叫北偏院。是瑞宁殿当值的太监宫女们住的地方。院子不小,中间隔着一堵墙,宫女住的那一方,墙下修建了个大池塘。两处门开的方向也截然相反,除非翻墙,不然若想去另一方,要绕很远的路。
此时夜深人静,除了还在当值的,其他人尽数睡下。
北偏院的太监所里,大通铺的角落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
为了睡的安稳些,夜班当值的太监们全都被安排在角落,床铺位置也紧贴着。
偷喝酒的四人缩在被子里,小豆子年纪最小,最沉不住气,脸皮也没练就的太厚,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安,“咱们就这么回来,福公公会不会更生气?”
睡在他旁边的小元子觉得有些吵,他正困的很,都要睡了听到耳边传来的说话声,不耐烦的啧一声,“管他气不气,最多就是一顿板子,咱们和掌刑的都熟,有什么好怕的。”
说完小元子打了个哈欠,翻了下身,背对着小豆子不高兴的嘟囔道:“你要是怕就回去,也没人拦着……”
话音刚落,太监所的门被从外推开,寒风一个劲的往里涌,把屋内攒了许久的热气全都吹的四散。
“王大豆,张小元,徐毛山,孙大海,出来!”
小福子站在门口点着名,静静的等着大通铺上的人有反应。
被冷风这么一吹,大通铺上十来号人,差不多都冻醒了。没醒的,也被小福子给喊醒了。
小豆子本来就怕,这会听到叫他名,片刻不敢耽搁,连滚带爬的下大通铺。还好理智尚存,衣服虽没穿齐整,但也晓得把最后的棉袍从被子上拎起来套在身上。
小元子三人心里不太愿意起,外面的天太冷,谁乐意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受冻。
可也没办法,说到底,这脸嫩年纪小的小福子,在外也是他们瑞宁殿的福公公,掌事的大太监。再不服气,只要还想在瑞宁殿当差,他的话就不得不听。
小豆子是第一个出去的,刚探出头,就打了个哆嗦。其余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的牙齿冻得自打颤。
小福子心里惦记着皇帝,不打算在这久留,便尽力沉着脸凶道:“本公公也不打你们板子,免得叫叫嚷嚷的痛呼,还惊扰了陛下。你们全都给本公公去雪地里跪着!不到天亮不准起来。”
四人一听,心下凉了一半。打板子他们还能叫掌刑的下手轻些,不仅没事不说,依照陛下的善良性子定是不会叫他们带伤做活,还能得个在床上躺着的好事。
眼下叫他们在雪地里跪到天亮,这不是要他们命吗!
刚刚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没穿齐整,真要跪在外面冻一夜,真能丢半条命去。
年纪最大的徐毛山语气有些怨道:“福公公,陛下都不曾这样罚过我们,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次吧。”
小福子气的牙痒,恨声道:“放过你们一次?!这是瑞宁殿!帝王寝宫!容得了你们放肆?!一个个泼皮一般,仗着陛下仁心,便如此懈怠!若是今夜真有歹人趁你们醉酒,溜进去怎么办!”
四人低着头,脸上苦兮兮的,心里却都不服。
别说宫中一堆的禁军巡逻,围的铁桶一般,天底下就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
而且,怎么可能就如此巧,以往都没差错,他们吃酒就正好有人溜进去?
哼,说的多严重,不什么也没发生。就是仗着陛下宠爱,滥用私权,怕他们得陛下亲眼,分了他的宠爱!
跪就跪,等明日他一定要找陛下告状!
徐毛山虽说是四人里年纪最大,但也是刚过完十九的生辰,心里憋着火气,又不得不低人一头。更多的还是怨恨,怨老天不公,凭什么小福子都能飞上枝头,而他还只是个干杂活的小太监。
小福子才不管徐毛山心里想什么,也不担心他们敢偷奸耍滑,“天亮后本公公会带着太医前来,若是太医诊治后说的伤势与你们跪的时辰不相符,且等着更重的责罚!”
四人跪成一排,只觉得膝盖被无数的冰棱刺的快没了知觉,心里什么不服,不甘全没了。只想着天快点亮,他们能快点脱离这寒冰地狱。
———
冬日天亮的晚,卯时乃破晓时分,依旧一片暗色。
苏宅所处位置偏僻,在深巷之中,偶有鸡鸣犬吠之声,经过层层巷口,穿了过来。
凌霜怕惊扰到周围居住的人,没有走正门进入,而是直接翻墙进了苏宅。
苏元应的宅子稍显破败,幸而有门窗上贴着的红联与红灯笼透着新意,才没有显得过于凄凉。
凌霜朝着院子深处走去,脚下青石凹凸不平,他走的却十分平稳,连脚步声也无半分。苏宅不大,房间也并不多。依着这宅子的破损程度,能住的房间更少。
他很快便找到苏元应的房间,抬手敲了敲门。
苏老太傅年纪大,眠浅觉少。只要有一点点声音,都能让他清醒过来。
因此凌霜敲完第一下门后,屋子里便传来苍老的声音,“门外何人?”
“王府,凌霜。”
屋内没一会就传来脚步声,苏老太傅此时只用发带拢着头发,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
“请进。”
凌霜进屋后略过无意义的寒暄,直接将信中所言霞安城一事快速的说一遍,成功阻止了苏老太傅准备更衣烹茶待客的动作。
眼看着老太傅脸色越来越沉,末了凌霜说道:“王爷想告诉太傅,陛下准备亲自去霞安城。”
在得知小皇帝竟准备亲自去霞安时,苏老太傅一直沉痛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欣慰。
一切还不是最坏的,至少大瑜当今圣上,是个难得的仁君。
沉默片刻后,苏元应郑重道:“还请回去告诉王爷,老夫知道该怎么做。”
起身目送凌霜身手诡谲的跳上墙头,消失之后,苏老太傅没有转身回房,而是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刚打开书房的门,对面房间的门也响了一声。
下一刻从门缝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出来,小书童隐约听到太傅房间的门在响,心里担心老太傅的安危,爬起来准备一探究竟,结果就与老太傅撞个正着。
见到老太傅好好的站着,小书童悬着的心放下,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哈欠,“先生,您等我会,我洗漱好后就去书房伺候。”
苏老太傅笑着摇头拒绝,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的坚定,“你年纪尚小最是缺觉,这里不用你,你快再回去睡吧。”
小书童知道先生决定了的事情,不会再改变主意,只好听话的回房睡觉去了。
临走时想到前些日子先生在书房看书太过入迷,忘记给炭盆添碳的事。
最后炭盆灭了都不知道,差点又冻生病。还好他发现的早,及时熬了药,先生喝了发发汗,没拖严重,不用再遭罪缠绵病榻。
书童不放心,小大人一般的叮嘱,“先生,莫要再忘记给炭盆添碳。”
“好啦,快些去睡吧。”苏老太傅摆摆手,笑呵呵的催促着。
第44章
天刚蒙蒙亮,萧锦年醒来的诗,发现床头多了一封信。
瑞宁殿被霍烬的暗卫守着,能悄无声息在他床头放信的,除了那些暗卫和瑞宁殿的宫人们外,就只有凌霜和霍烬。
宫人们虽然能放,但他们不会有那个胆子。哪怕他再摆烂,再不管事,他也是皇帝。
那就只有暗卫,凌霜和霍烬。
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这信的内容萧锦年也猜到大半。
快速的撕开信封口,展开薄薄的信纸,上面只有铁画银钩般优美字迹。
“太傅游学霞安城,天下学子尽聚之。陛下莫忧,静候佳音。”
是霍烬的字。
萧锦年松口气,太傅是天下学子的心之所向,确实也算是个很好的人选。加之太傅忧国忧民,品行高尚,定会竭尽全力救人。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萧锦年早膳胃口恢复,吃了整整一盆的肉粥,外加一个鸡蛋两块脸大的烧饼填补。
吃完的时候还想着小福子昨晚说在王府吃到的特别好吃的糕点,有点馋,舔舔嘴巴,确定自己很想吃,于是对小福子道:“小福子,不然今日就去王府问问还有没有你昨日吃的糕点吧。”
小福子笑着点头,正要说什么,来收桌上餐具的太监就从外面进来。
三人低着头,走路一瘸一拐,动作怪异,吸引了萧锦年的注意。他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道:“你们腿怎么了?”
而小福子看见进来的三人后,轻咬下唇,眉头不自觉的皱在一起,与萧锦年一起等着三人回话。
“小人徐毛山、孙大海、张小元见过陛下。”
小豆子入宫时间不久,十三四岁的年纪也经不住吓,不敢再过来。
徐毛山三人也没强迫,只是刺了他几句胆小如鼠,言明以后不再和他这样的鼠辈来往后,便离开了太监所。
三人弯腰曲背恭敬行礼后,为首的徐毛山低着头开始回话,“回禀陛下,小人们瘸着腿是因为听从福公公的话,在雪地里跪了半宿。”
徐毛山语气放低,听着可怜巴巴。心里忍不住的想抬头看看那个真把自己当盘菜,竟敢如此罚他的狗屁福公公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
也不枉他花了大半的积蓄,买通进来清扫餐桌的太监,得到这么一个顶好的面圣告状机会。
萧锦年有些诧异的转头看向小福子,他尚未出声,就见小福子脸色有些白,低头小声解释,“小人罚他们是因为他们夜间当值偷喝酒,破了禁。小人已经叫了太医给他们瞧伤口……”
张小元怕萧锦年会偏向小福子,连忙说道:“福公公,您明明只是叫太医来看看我们的伤势是否与跪在雪地里的时辰相符,什么时候说给我们治疗伤势了?而且,我们不过是在换值前想喝口酒暖和身子,能撑到太监所,又如何十恶不赦,要罚跪雪地半宿!”
徐毛山心里有些怪张小元沉不住气,但也想借着这个出头鸟看看陛下的态度。
其实他今天来御前告状,也是摸准了陛下根本不想搭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平日里在陛下眼面前,又有谁没犯点小错,陛下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看不见。
之前有个叫王小一的还打碎了先帝赐予陛下的珍贵花瓶,这样严重的能杀头的事,陛下都不在意,只是心疼的把花瓶碎片收集起来根本就没有追究对方的责任,那王小一现在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就像小元子说的,他们不过是在快换值的时候喝了两口酒,那么点酒每人也就喝两口,又不会喝醉。这样回北偏院太监所睡下后,身体能暖和很多。
当时换值的人就在路上,还有禁军层层守卫。他们喝口酒罢了,怎么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歹人要冲进殿内行凶了?
他看就是小福子故意找他麻烦,显摆他年纪轻轻就得了陛下青阳当上掌事太监!
哼,陛下最是仁善心软不过,就连宫女葵水期都叫人一直备着热水供其使用,不让她们手上沾凉水说是对身体不好。那么多宫女,每个人的葵水期还都不一样,瑞宁殿的热水当真是一刻没断过。烧那么多的柴火,多出来的那么多柴伙钱,还都是陛下从私库里掏的。
这样仁善的陛下,要是知道小福子狠毒容不下他人,私下用刑的阴险嘴脸,就算不罚定然也会心生嫌隙。
萧锦年看着腿站不直的三人,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是专门来告状的。
他是不管事,但又不是傻。
说到底,他也管不了。现在算算,也就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会宫变。这是世界线里比较重要的一环,所以有详细介绍,瑞宁殿的太监宫女们逃的比皇帝还快。
虽然不知道最后有没有逃出去,又逃出去多少,活了多少。不过想想那时候外面各种天灾人祸竟还不如宫里。
都是命中注定的可怜人,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萧锦年也不会为难他们。
说到底,也就还有这么点的安稳日子能过了。
但此时此刻,萧锦年认识到了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他之前并不会因为宫人无意打碎一些东西,又或是没给他及时添茶,披衣,菜品规定的菜量少了或是多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去惩罚。
只是他再次忽视亦或是没有刻意的提醒自己,这里是规矩大于天的古代,而非他所来的未来世界。
现在,因为他的忽视,彻底坏了宫中的规矩。
那些事在他眼中确实是小事没有错,可在规矩森严的宫中就是能杀头的大罪。就算再无法认同,他也不应该一点惩罚也没有。
想要之前霍烬罚他,打了掌心,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那时的他满脑子都是疼,没有细想,为何霍烬会因没完成留下的那些“作业”如此严格的罚他,以前出宫都仅仅是罚他禁足思过。
但现在看着告状的三人,萧锦年明白了。
皇帝不能随意出宫,是考虑到安危性,不是完全不能出宫。
而那些课业是他本就该完成的,但他没有。那时他虽说有其他的事情绊住,可一天十二时辰,除去吃饭睡觉,他也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完成。只是他不放在心上,忽略了。
被罚的这三人,能看出他们对小福子的惩罚感到十分的不忿。已经忘了,守夜当值不能饮酒,是铁律。
严格的说,不是忘了,是不放在心上,不在意。造成这样的原因,就是因为萧锦年之前没有对那些“犯错”宫人们有任何的惩罚。
可那些宫人犯的,都是他们当值时,千不该万不该犯的错误。
萧锦年觉得他的行为无异于医者不惩罚抓错药的学徒,将军不管战场上饮酒的将士。最终可能会造成学徒抓错药害死人,将士因酒醉死于敌人刀下。
他的轻轻放过,如今已经开始出现反噬。当值者犯了禁律,依旧觉得无错,跑到他眼面前卖惨告状。
哪怕萧锦年再怎么不明白,也清楚一件事,根烂了的话,大厦会更快倾塌,河堤会快速崩坏,巨树会迅速倒下。
不能让根从瑞宁殿里开始烂掉,否则这些人今后哪怕逃出去活着,也极有可能为祸一方。
“守夜饮酒,触犯禁律,实在罪该万死。福公公饶你们一命,你们竟还敢来御前告状!每人自去领罚二十板子,小福子你亲去盯着,传朕口谕,要掌刑太监狠狠的打!”萧锦年吃了长相的亏,再怎么凶,那张精致俊秀的脸也看不出狠意。不会长得不狠,说话够狠也够用了。
徐毛山三人也根本不敢抬头直视龙颜,在听出帝王有责怪他们之意的话音时已经觉得不妙,随后又听到皇帝金口玉言说要狠狠打他们要打板子,那他们就算是掌刑太监的亲爹,也肯定会被打的皮开肉绽。
三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捏着嗓子卖惨讨饶,“陛下饶命!”
萧锦年权当没听见哭喊,快速起身离开。
小福子愣了一下,低头应声,没有跟上去。他看着帝王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看看地上哆嗦着身体跪着的三人。真没想到一直以来并不会惩处宫人的皇帝,今日竟要打人板子。
小豆子因为没来,确实是逃过一劫。徐毛山三人大冷天的脱去下,,身衣物,屁,,股感到一阵凉意,心中更加恐慌,身体抖的更厉害,那两,,瓣白花花的肉也颤动着。
陛下口谕,要狠狠的打,掌事大太监亲自监刑,这二十大板,是没有一点水分的打下去。凄惨的嚎叫声从高昂慢慢变弱直至没有,雪地四周被板子带出的血迹贱洒,有斑斑点点的红意。
小福子看了一眼早已疼晕过去的徐毛山三人的伤势,怕是要卧榻至少十日才能下床。
转身回去复命前,小福子对掌刑的太监道:“给他们三人瞧瞧伤口,莫要人死了。”
瑞宁殿内,萧锦年也不安的来回转悠,时不时的抬头往外看,希望看到小福子的身影。
他第一次这么罚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重了。毕竟他们三人膝盖还有伤,要是受不了二十板子,被打死了……
萧锦年不敢再往下想,告诉自己必须要严惩立规矩,罚轻了毫无意义,只有这样才能叫下面的人以此为鉴,守好本分。
“陛下!陛下!”小福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萧锦年转头看去,眼巴巴的盯着,想问又有些不敢问。
进殿后,小福子就与萧锦年打了照面。他瞧着皇帝的样子,心中无奈叹息,陛下连罚个犯下禁律的宫人都如此不忍,也不知以后会被欺负成什么样。看来他得变得厉害起来,替陛下多多分忧,不叫陛下再为这些小事劳神忧心。
不想让皇帝再多担心,小福子按下心里的想法,柔声道:“陛下宽心,掌刑所有专门疗伤的良药,小的已经吩咐给他们三人用上,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当值了。”
萧锦年轻轻舒了口气,没等他细问,小福子便直接跪在地上,认错道:“夜间私自用刑,是小人之错。望陛下责罚。”
殿内沉默良久,萧锦年从今日三人组团来告状这事中也不难看出下面的人对小福子这个掌事大太监多有不服。
可既然决定要立规矩,也不好立即变卦。考虑到不能再降低小福子在下面人眼中的威信,萧锦年便道:“撤去炭盆,断烧地龙,他们在外跪了多久,你就在殿中跪加倍的时间。”
小福子闻言,有些惊讶的抬头凝望着皇帝,笑道:“小人多谢陛下体恤。”
见小福子非但没有怨他,还明白他的用心,萧锦年毕竟不是真正的上位者,有些脸红的低头,不敢面对小福子感激的笑脸。
一整个上午,瑞宁殿内得到严令,无一人进入。而萧锦年也未入内间,小福子在没有炭盆,没有地龙,冷如冰窖的外间跪了多久,他就在外面的屏风后站了多久。
屏风刚挪过来的时候,小福子总觉得陛下是给他能偷偷休息一下的机会。
———
王府地下静室。
此时的霍烬与凌霜进来时所见的模样大不相同。
头发凌乱披散,遮挡不住冷漠到极致的面容,眼中的寒意与周身浓郁的血腥气,看着不像是人,而是炼狱阎罗。
霍烬手握成拳,手臂肌肉有种要将衣服撑破的错觉,自残一般的砸向厚重的铁壁。铁链“哗哗哗”的响动,没有丝毫停止之意。
他被“怪病”折磨,已经出现幻觉,幻听。
画面中,面容姣好,气质清冷的妇人,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咒骂。
“怪物。”
“想要我高兴?你死了,我就会高兴。”
“他们都死了,你怎么还没死?”
“不要叫我娘亲,听着恶心。”
“霍烬,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你,更没人会爱你。”
耳边的咒骂声不绝,像一把尖刀刺入霍烬的心脏,搅动的鲜血淋淋,痛不欲生。
“啊———”霍烬痛苦的嘶吼,企图驱逐出脑袋里的声音,还有那张让他幼年时又爱又怕的脸。
他疯魔,也清醒。
清醒的知道,世上无人在意他。哪怕是他的娘亲,也恨不得他死。
在亲人眼中,他是怪物,是疯子,唯独不是人。
暴躁、低落、绝望……负面情绪将霍烬重重包裹,他跌入深海之中,沉沉地往下坠去。
人世间温暖的天光慢慢向他远离,迎接他的是身后无尽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
怪病已经让霍烬失去人类的理智,他的脑袋像是在被千刀万剐的凌迟,痛的要炸裂。目中充血,神情骇然。所有的负面情绪,阴暗的想法,嗜血的欲,望都被无限的放大,随着发病的时间变长,终于攀岩至顶峰。
破坏,毁灭。
这是霍烬脑海中仅存的想法。
刚开始的时候,静室还不像现在一样有种“家徒四壁”的凄凉感。之前霍家有过几任家主也有怪病,他们从年幼病发至身死,最严重的也只是用粗麻绳捆住手脚。
因此那时候摆放不少珍贵名画和器皿,家具也十分的齐全,用的都是好料子。毕竟虽有怪病,但也是内定的下一任家主,物质上不能轻慢。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霍烬怪病发作时会那么的可怕。
在霍烬幼年发病竟多次挣脱绳子砸了一通后,静室里除了必要的家具用品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粗厚的麻绳也至此变成了铁链。
随着霍烬年岁增长,发病时的力量剧增,必要的家具也都从木制换成铁制,束缚的铁链也越来越粗。
也因霍烬怪病发作过于骇人,即便对怪病深知的霍家人,也被吓到,根本无法以对待正常人的态度去对待霍烬。
他们对于霍烬,永远只有排斥,冷漠,忽视还有无尽的畏惧与藏匿深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彰显流露出来的厌恶。
幼年早慧,心思敏锐的霍烬,只能将亲人们的态度收入眼底,装作不知。
铁链剧烈的晃动发出刺耳的响声,隐有断裂痕迹。霍烬手腕处被铁环磨损严重,鲜血低落砸在地面,血肉模糊,依稀能见森森白骨。
若再这样下去,怕是手会断掉。哪怕霍烬恢复力再强,也无法修复断肢。
霍烬触手可及的地方,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喷溅或是触碰时沾染上的血迹。
哒…哒…哒…
犯病时的霍烬有多疯魔,五感就有多敏锐。血砸落地面的声音突然变得不一样,这种突兀变化,让他不满。
他的不满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是情绪作祟,不受控制的不满。就像此时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他的情绪却让他感到病态的兴奋。
也难怪会是怪物。
霍烬眼眸微垂,神情冷漠,睨着地面。脚边不知何时散开一堆的信纸,殷红的血在信纸上绽开,与信纸上的墨字交融纠缠在一起。
信纸上硕大又丑陋的字迹,就这样在霍烬毫无防备之下,映入眼帘。
理智全无的霍烬,不合时宜的轻笑一声,如此难看的字,只有他会写得出。
可是,他是谁?
霍烬眉头紧皱,脸上有转瞬即逝的茫然。他脑海中有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本能觉得写信之人对他来说很重要。
于是散落一地的信纸,被玉面修罗屈降尊贵的一一捡起。
【爱卿,展信佳。上元佳节,不见爱卿,朕甚是想念。冬季寒冷,爱卿要注意保暖防寒,莫要生病。免朕挂怀忧心,夜不能寐。
卿所赠的兔子花灯,朕心爱之,定会好好珍惜。只是此时洛安上元佳节不夜天。而千里之外的霞安城却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霍烬指尖的鲜血印在每一张信纸之上,他的目光停留在信纸最末,【愿爱卿岁岁平安喜乐,朕盼与爱卿早日相见。】
“怪物。”
“爱卿。”
“想要我高兴?你死了,我就会高兴。”
“爱卿要注意保暖防寒……”
“他们都死了,你怎么还没死?”
“莫要生病……”
“霍烬,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你,更没人会爱你。”
“愿爱卿岁岁平安喜乐,朕盼与爱卿早日相见。”
霍烬捏着信纸,指尖发白,目光如炬。写信的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与他曾听闻的都截然相反。
这些关切的话语像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散蒙在他眼前的黑暗,透过一丝微弱的光来。
霍烬拼命的拨开迷雾,终于看见迷雾后的人。
那人一袭粉黄长裙,发髻末端飘带的铃铛叮叮作响,眼角弯弯一副天真纯美的笑颜,手里捧着一块香甜糕点,对他笑道:“爱卿,给你吃朕最喜欢的糕点,不会再疼了。”
他,是萧锦年。
从不起眼的小皇帝,在落水苏醒后,穿着宫女长裙,就这么以不容拒绝的强势闯入了他的视线中。
叫他时至今日,病发疯魔时都还能记起,那日城门前的景象。
萧锦年……
霍烬轻声念出帝王尊诽,一幕幕与帝王相关对画面尽数浮现在脑海中。
画面里,帝王对他十分关心,万分信任。而他们会相拥,会亲吻。
渐渐的,在回想到帝王被他禁锢与怀,低头咬着后劲时的轻哼。
霍烬内心深处的独占欲在无限生长后,到了难以想象的顶峰,竟是压过其他情绪一头。
在被这种对一个人的极度占有欲与思念的情绪极度操控下,折磨霍烬精神的痛苦与嗜血的疯狂都不得不退后一步。这也成功的让霍烬得以从痛苦中解脱,坠入深渊的身体终于停止下落。
除了病发的时间,小皇帝批阅的奏折都会过他的手。霍烬清楚的知道,小皇帝对他看得顺眼的臣子们说话都粘粘乎乎的。
可现在求生本能让霍烬忽略萧锦年对他的关心只是君王对臣子的关心。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双手颤抖,一遍遍的看着信。
手上的血弄脏了信纸,霍烬慌神,抬手就去擦,怎奈弄巧成拙,他如同浸泡在血水之中的手,将信纸染上了更多的血迹。
很快信纸被血染的不能看,而霍烬自小过目不忘,早就背下整封信的内容,他挑着心中关切的话语轻声念着,似乎这样就能减少痛苦。
这种自欺欺人是霍烬从未有过的,他细细品味觉出新奇还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情愫。
信被霍烬放在心口处,在一遍遍的轻声重复着萧锦年对他亲昵关切的话语时,脑海中也全是与萧锦年相处时的样子。
霍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认知到,不知何时起,他竟将帝王所有的模样都看在眼里,记得一清二楚。
笑的模样,哭的模样,耍赖的模样,讨好的模样,贪吃好玩的模样,还有情,动时的模样……
五日后,霍烬终于恢复一些清明,这是怪病开始要离开他一段时间的好兆头。
每一次的犯病都是与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抗争赢则生,输则死。
霍烬以为自己这次会撑不过去,但没想到不仅撑了过来,病发的时间还缩短了两天。
那封撑着他走过来的信,霍烬倒背如流。现在清醒些的他,在意的不再是亲昵的话语,而是霞安的惨剧。
霍烬见的太多,甚至比霞安城更加凄惨的悲剧也见过,现在的他依旧与最开始听闻此消息时反应一样,并未有多少波澜。
随着世家发展越发壮大,历任皇帝也被权力裹挟,将百姓作为弃子,只为拉拢世家。
早年霍烬也不是没管过,只是后来反噬太厉害,在死了更多的人后便清楚的知道,有些事是无法凭借一腔热血与悲天悯人就可以有一个好结局的。
这样的人祸,大瑜境内多如牛毛。不是所有人都尸位素餐,大瑜也不缺为民的好官。但他们也在经历多次的失败后也逐渐明白,只有麻木不仁,冷眼旁观才能救下更多的人。
不得不说霞安城百姓的运气格外好,遇到了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皇帝,甘愿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得罪天下世家,也要替他们主持公道。
霍烬都难以想象,先帝那样一个算无遗策的狠人,是如何养出这样一个纯善的小皇帝的。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
星垂平野,古道寒风。
前朝留下的小道上有十匹矫健黑马疾驰而过,于天光熹微之时,关于帝师苏元应游经霞安城讲学,并且在霞安城逗留三日后,会启程前往下一座城池讲学一事,随着太阳升起,天光彻底驱散暗夜之时,除了永安府和霞安城以外,传遍整个大瑜。
天下学子闻此讯,犹如油锅里加水,沸腾一片。矜持的学子们,只写写诗隐喻高兴的情绪,也有不少外向的学子毫不掩饰内心汹涌的情感,大声的表达着期待着能听帝师苏元应的讲学,此生死而无憾。
有些离霞安城近的,还准备动身前往霞安,哪怕不能在霞安城碰上也一定会在官道碰上。早些与大儒见面,就能早些听学,哪怕不听学,只要能跟在大儒身后,也是求之不得能受益匪浅的幸事。
学子们对于苏老太傅的爱戴也不仅因为他是帝师,更多的是因其至高才学与无上品行。还有他在办私塾的那些年,真的做到圣人所言的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更别提老太傅为官数十载,两袖清风。私下还时常接济困苦的学子。他却从不言明,不求任何回报。最终还是十几年后,一名学子偶然认出来,让他吃了饱饭没有饿死的人是帝师苏元应。
也是这时候开始,受过帮助的学子们才知道,他们的恩人是谁。
天下学子共赴洛安城赶考,帝师苏元应之名,也随着学子返程,而在大瑜彻底传开。
随着消息传来的同时,十匹高大矫健的骏马威严的立于霞安城城门之下。
城墙上的兵将探头朝下看去,凶巴巴的吼道:“来者何人!”
为首的马背上坐着两个人,落座在后面的人为了防寒,带着毛茸茸的兽皮帽,脸上也蒙着一层布看不清年纪与容颜。
那人拿下面罩,苍老的声音响起,浑浊疲惫的眼中带着坚决,“青州府淮山人士,太傅苏元应,前来霞安城讲学。”
第45章
霞安县令侯守仁在内间急的团团转。
怎么苏元应要来霞安城讲学之事,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他毫无准备,若是放人进来城中之事再也看不下去,若是不放,对方也定然会觉得蹊跷。
可恨的是,苏元应名满天下,他根本不能用之前对付罗占礼的方法去对付他。
不对,这不对。
侯守仁停下步伐,不再像个无头苍蝇乱窜,他目光微眯,乍现精光的抬起头。
前头跑了的太医一直没抓到,后来霞安城出现过两三次暗探,虽然都被解决,可难保那个小太医真的命大,躲过重重阻碍,真的回到了洛安城,并且搬到了救兵。不然堂堂帝师不在皇城为陛下授业解惑,不远千里来到偏僻的霞安城做什么……
而能让苏元应一把老骨头,冒着生命危险一路劳顿过来之人,普天之下只有两人。
一是当今陛下,二是摄政王霍烬。
只是眼下不知道苏元应是奉了谁的命,来霞安插上一手。不过不管是谁,这事都棘手的狠。
真是来了个大麻烦啊。
侯守仁思忖片刻,还是叫人准备一下,亲自去城门接人。先把人稳住,然后再慢慢收买。这人世间,他还没见过不对钱,权,色三样动心的人。
霞安城外,苏元应面色苍白难看,被王府派来保护随行的暗卫搀扶下马,坐在一旁的巨石上,静等城门打开。
楚十七是负责本次随行护送的首领,他身手了得,医术也高明,为人又心细,一路上若不是有他的照料,老太傅还真不一定能活着到霞安城。
“太傅,喝些温水。”
苏元应颔首致谢,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整个人都像是重活了过来。
“太傅请再耐心等待一会,里面的人知道您来,不会让您在外等太久。”
“但愿如此。”苏元应心情沉重,浑浊的双眼看向紧闭的城门,重重的叹息一声,“只是老夫能等,城内的百姓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侯守仁来的很快,没有交苏元应在外面等太久。在苏元应因长时间颠簸导致的胃部不适有所缓解时,吃了半个馒头果腹后,城门终于从里面打开。
“哎呀!苏太傅不远千里来到霞安讲学,当真是霞安学子之福啊!”
侯守仁穿着官服,领边和袖口都私下滚了一圈油亮水华的裘皮。他满脸的笑意,十分热情的朝着苏元应的方向大步走去,叫不知情的人看了,真以为他真的对苏元应的到来,感到十分的期待欣喜。
苏元应沉着脸,目光落在侯守仁官服边缘续着的上好裘皮上扫了一圈,冷哼一声。
大瑜对官服虽有形制要求,严格按照官员品阶制作。但对一些官员会在冬季往官服上续裘皮保暖之事,是并不会多作过问。
只因有许多官员都出自世家,他们有大把的钱权,便想要彰显自己。什么都要最好的,最贵的。他们要区别于他人,尤其是寒门子弟。
就连官服,都不愿与那些家世平庸的寒门子弟穿的相同。
春夏秋三季时,他们会在官服上熏名贵香料,腰间缀着价值连城的宝玉。冬季便再多加昂贵的裘皮,或是狐尾。
做这些事的官员因出身世纪,历代哪怕是皇帝都不会因为官服的事,而多说什么。
苏元应是知道眼前这座城池在经历着浩劫,而侯守仁却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身上配着高昂的裘皮。
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又在想到大瑜如今得遇明主,露出一丝笑意。苏元应看着侯守仁,只字未提为何霞安城门紧闭之事,也并不问好,只冷声道:“侯大人,劳烦聚起霞安城中所有读书人于官学,老夫要进行为期三日的讲学。”
侯守仁显然是没想到注重读书人礼节的苏元应会如此无礼,直接忽视他。在听到苏元应后面的要求后,侯守仁又不得不压下心底的不快,扯出一抹笑,悻悻道:“太傅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了,先去县衙休息片刻,下官也好着人去通知霞安学子们。”
说话期间,侯守仁还有意无意的看向苏元应身后跟着的十几人。瞧着都是体型高大,背阔挺拔,目狠如鹰,想来不是好对付的。
“也好。”苏元应反应淡淡,抬步向前。
十五名训练有素的暗卫紧随其后,稍稍分开,将苏元应身边的每一个死角都守住,确保他的安全。
侯守仁眸色深沉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召来手下,小声耳语,“派人去抓些读书人来,弄些合适的衣服让他们穿上,告诉他们,想要活命就装的像一点。”
“是,大人。”
侯守仁不能落后太多,他吩咐完手下,立即追上苏元应的步伐。想要靠近些,就被楚十七一眼瞪的往后缩了缩。
为官数载,他最会察言观色。也正因此,侯守仁无比确信,自己要是擅自靠近苏元应,这些人真会不计后果的将他杀了。
“太傅,下官给您备了软轿,您上去歇歇吧。”
苏元应视线落在侯守仁身上,久久不语。侯守仁被盯的头皮发麻,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又说一句,“太傅,请吧。”
这次苏元应没有拒绝,弯腰进了软轿内。
甫一入内,外面刀子刮脸一样的寒风就被隔绝在外。坐下软垫柔软无比,上好的裘皮铺盖,像是坐在云端之上。轿内还燃着香,袅袅青烟,幽幽腾起,鼻息间是名贵香料的气息。
苏元应简直是坐如针毡,却也无可奈何。人不服老不行,这一番的奔波,真是丢了半条命。连与侯守仁多周旋两句的精力都没有。他闭上眼睛,养精蓄锐,后面还有许多硬仗要打。
见人终于上了轿子,侯守仁也上了后面一顶软轿,命人起轿,又召来贴身跟着的小厮周三水,“你待会跟在太傅的轿子左右,记住让轿夫走小路,莫要走大路。若是太傅那边问起来,就说小路近,人还少。能让太傅好好休息,不被打扰。听清楚了没?”
周三水点头,“大人放心,小人都听清楚了。”
轿夫按照吩咐,没有走大路,抄着小路一直到县衙后门才停下。
一路上周三水都不远不近的跟随在苏元应的轿子左右,被暗卫们的气势吓的打了一路的哆嗦。
苏元应下轿后,也没在意是县衙后门,由着侯守仁领着他去内厅休息。除了脸色不好看,也不与侯守仁说话外,苏元应可以说是十分的配合。
就连侯守仁说要等明天才能让学子聚集官学听讲,晚上备了宴替他接风洗尘,苏元应全都应下。
等安顿好苏元应,侯守仁终于得空找来周三水,他对于苏元应的平静耿耿于怀,“本官且问你,太傅有没有问你为何听不到人声,为何会走小路?”
周三水被暗卫吓了一路,现在还心有余悸,一想到跟在苏元应轿子不远处走的场景,就忍不住打哆嗦,“回大人的话,太傅好像在轿子里睡着了,他没有问过小人一个字。”
侯守仁根本就不相信苏元应不闻不问是因为睡着了。真要是睡着,下轿后看到是县衙后门而非正门,也该会疑惑询问。可对方就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什么也没说。
他眉头紧皱,预感不好。虽然不知道苏元应对霞安城里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都不能否认,此人来者不善。就怕事情到最后不能善了,那他背后之人,定会将他作为弃子推出去。
“你去库房拿些珠宝首饰送来。”侯守仁吩咐完周三水,便回去更衣。
于他来说,接下来的日子里也是要打硬战。他要比谁都能豁得出去,才有胜利的可能。
侯守仁财大气粗,在上任途中就着人把县衙边上的宅子买了下来,还与县衙打通相连。
不过他很少会在宅子里住,那里住的都是他的妻妾与子嗣。
由着丫鬟伺候换下官服穿上常服后,带着周三水不久前送来的珠宝首饰盒子,去了后宅。
侯守仁除了正房妻子还有五个偏房妾室,数不清的通房丫鬟。
其中通房丫鬟没有为主人家诞下子嗣的资格,都会喝避子汤药,哪怕是无意怀了或是有意为之,都会去母留子。
正室夫人是个续弦,前头那位生了个儿子,十岁那年无意落水淹死了。那夫人因伤心过度没多久也撒手人寰。续弦的这位给侯守仁生了两子一女,女儿刚及笈便已嫁给权贵,两个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的儿子沾了妹妹的光,都在军营里任一官半职。
而这位续弦夫人也有好手段,五个妾室愣是没有一人再生出儿子,要么是生了没多久夭折,要么是尚未知是男是女的情况下,便流产了。
因此五房妾室,都生了女儿。
其中二姨娘的女儿最大,今年刚好及笈,准备议亲。五娘子的三女儿最小,才不过两岁。
所有的子嗣算起来,侯守仁有三子十女,其中大儿子二十年前就死了。
侯守仁来的时候,二姨娘正小声的训斥女儿,“月然,这鸳鸯戏水都教了多少遍,怎还是学不会?”
少女娇俏的声音立时传来,带着丝丝讨好耍赖,“哎呀,娘亲你不要总是骂我嘛,四姨娘房里的小十不也绣不好。”
“你和小十比什么?她才四岁!”二姨娘恨铁不成钢的用细长的指尖戳戳女儿的脑袋,“平日里惯会油嘴滑舌,也不知哪个好人家能要你!”
侯月然环住二姨娘的臂弯,将头搭在对方的肩上,不在意的笑道:“嫁人也没甚意思,还不如和娘亲你学绣花有趣呢,女儿想陪在娘亲身边一辈子。”
二姨娘心头一暖,无奈叹息,“谁家姑娘留在家里一辈子不嫁的?也不怕遭人嫌。还有,你呀别一口一个娘亲,该叫姨娘的知道吗?”
侯月然也不争执,一口答应,“知道啦,娘亲。”
“你这孩子……”二姨娘笑着摇头,满眼的宠溺。她身子不好,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只要女儿开心,女儿想叫什么都随她吧。反正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叫叫,倒也无妨。
“月然,爹爹来看你了。”侯守仁笑呵呵的唤着女儿。
侯月然闻声转头,脸上露出惊喜,“爹爹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给你送好玩的。”侯守仁将手上精致的盒子递去,催促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盒子里装着的珠宝做工精细,品质上乘。其中有一支蝴蝶发簪,用点翠金线相交,缀着宝石,下面挂着长长的珍珠链,漂亮的很。侯月然第一眼便喜欢上,高兴的点头,“喜欢!女儿谢过爹爹!”
侯守仁目光落在侯月然身上,也微微笑着,就像是一个见到女儿喜欢自己送出去的东西的慈父。
“你先去换身漂亮的衣裙,配上这套首饰试一试看看戴上效果如何。爹爹和你姨娘有话要说。”
侯月然也没多问,她也确实是想试试看,便听话的告退。
二姨娘这才向前几步,行礼问安,“妾见过主君。”
侯守仁淡淡的应了一声,他屏退周围伺候的下人,坐在石凳上,拿起石桌上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瞧了瞧,“月然的女红确实差了些。”
“月然很有灵性,是妾不会教。”二姨娘有些惶恐,她下意识的维护女儿,不想让女儿在父亲那丢了脸面,累及婚姻大事。
“你确实是蠢笨些,不如月然半分灵动。”侯守仁放下手里的绣品,脸上带着笑意,盯着二姨娘,语气轻松的说道:“今夜家中设宴招待贵人,你去看着些月然,叫她打扮的漂亮些,再教些讨好人的手段,若是能讨好了贵人,让贵人收下她,那她后半辈子可就吃喝不愁了。”
二姨娘如遭雷击,她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丈夫,“主君,您说什么?”
“多日不见,你的耳朵是几时聋了,我都不知道。”侯守仁不满意二姨娘的反应,沉下脸,“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主君!主君万万不可,月然她才及笈!”二姨娘吓得跪地,拽着侯守仁的衣摆祈求,“主君,她不行的,她学不会这些!您换个人好不好?求您了主君。”
侯守仁不耐烦的将二姨娘一脚踹开,“你老老实实照办,贵人看不上,月然还有机会全须全尾的离开,待在家里等着嫁人。若是不照办,我有更多的法子把月然送到贵人床上去,只是那时候可就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
跪趴在地上的二姨娘身形一顿,她知道眼前的人说一不二,为了利益能牺牲一切。月然能够逃掉的唯一的方法,竟是当真只有贵人看不上月然这一个。
“妾知道了……”
侯守仁起身时,突然想到苏元应年纪也不小,万一不喜欢年纪小的喜欢年纪大的,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哭的脸都花了的二姨娘。
他的这几个姨娘中,二姨娘长相最佳,好好打扮一下,坐在一旁不说话,还有一身清冷的书卷气,便道:“你也好好打扮一下,晚上陪着月然一起去。”
未及之语,话中之意,二姨娘心里清楚。她脸上的伤悲反倒减轻许多,若是能让贵人看上她,至少月然还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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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晚宴,对苏元应来说就是一场鸿门宴。
好在他休息一下午后,精气神恢复许多,被人领到设宴的厅中,看到桌子上摆着的无数山珍海味,面无表情的坐在他的位置上。
侯守仁对苏元应寒暄几句,又朝后打了个手势,没一会,二姨娘便带着侯月然出来见礼。
“这是下官的妾室与四女儿月然。”侯守仁笑着对苏元应解释道:“月然自小喜爱太傅的书画,今日听说要为您接风洗尘,说什么也要过来。”
苏元应脸色不太好看,那小女娃眼角哭的通红,连妆面都盖不住,还有那妾室别说也是一脸的愁容与拘谨。
更何况,正常人家内眷见客,都是正房娘子,见的大多也是客人带来的女眷,没听说妾室出来见男客的道理。
侯守仁心里打的什么腌臢主意,苏元应再看不懂,就是傻了。
“侯大人,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还知道半点这世间的伦理纲常!”苏元应气不打一处来,侯守仁此举不仅是羞辱他,更是羞辱了那两名女子。
侯守仁没有反驳,笑的让人毛骨悚然,“太傅啊,伦理纲常是给外人看的,关起门没人的时候,这些东西算不得什么,说不准还能助兴不是吗?”
厅中静悄悄的,侯月然在知道今夜到底要来干什么时候,连死都想过了。她对于窥见爹爹真实面目的恶心甚至盖过她需要出卖身体陪客的。
如果不是她娘拼死拦着,说还有一线生机,等真穷途末路的时候再说死,也不迟。
怕她害怕,还说求了爹爹准许,可以前来陪她。
可她娘亲性子淡,脾性温和,每次只有自己故意闹她的时候身上才有一些热乎气。她和她娘生活那么久,心里知道自己在娘亲心中的位置。她爹对她的爱是假的,可她娘不是。
让她出来陪客,她娘肯定拼死也不会同意。
能让娘亲同意,并且还主动求爹爹,归来陪她。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只是当时打击太大,光顾着哭了,也没有细想。
如今从这位贵人和她爹的对话中,什么都听出来了。允许娘亲过来,不是娘担心她求来的,而是她爹叫的。
她的好爹爹,叫她和她娘,一起出来陪客。
而她娘之所以同意她来,一定是做好牺牲自己保全她的准备了。
感受到女儿的情绪波动,二姨娘以为是被吓到了。于是轻轻拉了一下女儿的手,温温和和的笑了笑,轻声道:“月然莫怕,娘会保护你的。”
若说不怕,是假的。但她现在即便再害怕,也有勇气去面对,她也要保护她的娘亲。
“女儿不怕,娘亲莫忧。”
侯月然目光落在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她的父亲喊他太傅……
这样一位地位超然的贵人,突然来到偏远的霞安城,又是为何?
她们女眷自霞安洪灾之后,就一直被关在后宅,不准踏出半步。原因是灾后出现了疫病,一直也没有见好。
她们在后宅之中,确实也会时不时的听见送葬礼乐,也偶有纸钱飘落,知道宅子外头一定是死了很多人。
侯月然能看出她爹对太傅小心翼翼的讨好,甚至不惜把她和她娘送出去。难道是城内疫病越来越重,闹到皇城去了?
侯月然抓住这个点,开始思索对策。自小生活在后宅之中,她见多了成婚后的女人是个什么模样,以至于一点也不向往成亲甚至还有些反感。
在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她爹爹确实对她很好,有求必应。侯月然并没有被这种好冲昏头脑,失去理智,觉得她爹会是个多好的人。
相反她清楚的知道,她爹是个无利不起早,利益至上,心狠手辣到令人胆寒的人。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她爹,他竟会如此没有底线……
不过之前他没有把这些手段用在她身上,她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是他给的。侯月然没有办法边受益,边怨憎。
她曾想过,等自己再大一些,就离家去,去哪里都好。可她担心她娘亲,又从未深想。
今日,此时此刻,她要好好想想了。
外面即便全是疫病,也比在侯家好。
侯月然一言不发,看着苏元应与侯守仁,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带着她娘逃出去。
苏元应只觉得侯守仁疯了,虎毒不食子,可侯守仁,并不这样认为。
女儿与妾室对他来说,仅仅是可以交换利益的筹码。
侯守仁看出苏元应脸上的不认同,只觉得他假清高。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和苏元应像的人,指着鼻子骂他,最后呢?还不是私下找人来接走了他的大儿子。
等等,儿子……
莫非苏元应也喜欢男子?
不过要是苏元应喜欢男子的话,有点难办。他得出去找。他现在的两个儿子肯定不行,比大儿子还混,怕是会把事闹大。
想到这里,侯守仁又看一眼侯月然,对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等,让他由衷的想还是女儿好,自己当年的决定没有做错。
再对比一下死去的大儿子,侯守仁摇摇头。被贵人看上是他的福份,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是被戳两下,又要不了命,就要死要活,还跳河。最后弄的人尽皆知,贵人怪罪的还不是他?
再说,男人又不能怀孕,肚皮生不出孩子,留不住人,后门再好入,那也是没用的废物。还是女儿好啊,也就养个十五年,就能连本带利甚至翻倍的为我带来好处,养儿子我还得跟在后面替他擦屁股,不值得。
侯守仁打断思绪,往苏元应身边凑了凑,轻声道:“太傅不要这两人,莫不是喜爱男子?若是您要,下官也能给您弄来。就是要稍晚些,要漂亮的话可能不太干净。若是您不介意闹腾,下官还有两个儿子……”
话未说完,苏元应就怒吼打断,他因愤怒涨红了脸,痛心疾首,“你到底将人当成了什么!”
侯守仁奇怪道:“自然是当成人了。”
“畜生!”
眼看二人剑拔弩张,一旁的二姨娘吓得拉着侯月然往后躲了躲。
侯守仁静静的盯着苏元应,从他的面容中看到很多情绪,愤怒,痛心,悲痛,愁容……独独没有虚伪。
伪君子好解决,真君子难摆平。
侯守仁终于看出苏元应是位真君子,他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额间青筋鼓动,也不再试探,压着火气道:“太傅啊,得饶人处且饶人,您说您一把年纪了,好好的安度晚年有什么不好,非要来蹚这趟浑水呢?”
苏元应温和的面容变得冷硬,从眼底透着冷意,“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
“呵,救民于水火之中?效仿周王,就凭那位连玉玺都没摸过,要仰着摄政王和世家鼻息过活的小皇帝?”
侯守仁嗤笑,看着苏元应那张脸觉得他读书读傻了,“也不知那位小皇帝在想什么,派了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傅来这里救民于水火。还是你们以为,靠着煽动霞安的几个学子,他们就能跟着摇旗呐喊?召更多的人来救万民?太傅啊,下官看您年迈,还是好心提醒您一句,快些走吧。即便明日见了霞安学子,事情也不会有任何的转圜余地。”
“看便看看,最终是你依仗的世家能赢,还是老夫所依仗的陛下能赢。”苏元应甩袖离去,连个眼神都不愿再给侯守仁。
第46章
二姨娘带着侯月然回了院子,她忧心忡忡,满腹忧愁。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她的女儿要如何才能安安稳稳的嫁个人,度完此生。
而侯月然则想着厅内最后苏元应和侯守仁的对话,霞安城定是出了大事。那位老太傅与她爹是对立面,并且立场十分坚定。她爹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事丢官甚至是丢命,但这对于她和她娘来说,却是一个绝佳的离开机会
霞安城内染病而死的百姓,如今处理的差不多。百姓们如今依旧没吃的,没穿的。但至少不用在此基础上还要整日担心会不会感染疫病。
而疫病的控制,也让罗占礼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根据随行的凌老太医所言,患病而死的尸体,是感染源之一。若是埋的不够深,疫病将没完没了。
可城内哪里还有地方能深埋尸体,别说深埋,连草席裹着都找不到地方扔。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下策。却是比深埋尸体更好的方法,火烧。
之所以说是下策,是因人们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将尸体焚烧,不就是挫骨扬灰。
凌老太医也心知此计再好也行不通,反而还会让罗占礼失去信任。他已经因为百姓们得罪了当地士族和侯守仁,如今要是再因为焚烧尸体得罪百姓,他的处境,实在难以想象。
而罗占礼并没有过多的犹豫,在确认焚烧尸体是否能够一定程度上切断传染源,能让更多的百姓避免感染。得到凌老太医的肯定后,便带着手下的将士,开始焚烧停放已久无处掩埋的染病者的尸体。
正如凌老太医所想,焚烧尸体,引起了巨大的反噬。
罗占礼那几日都是带着伤回来的,最严重的一次,差点被暴起的百姓活活打死。
若不是百姓们都饿的没力气,怕是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恶斗。
士族与官府对发生的事情冷眼旁观,甚至希望罗占礼能动用武力,强行压制暴,,动的民众,最终两败俱伤才好。省的他们还要抽出些精力来防着有人跑出去。
只是罗占礼没有如他们的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对百姓动过手。
自烧了尸体后,绝大部分百姓都不再信任罗占礼,之前替他们求粮的感激之情,也在罗占礼将他们亲人挫骨扬灰后消失殆尽。
不过罗占礼也不在意这些,依旧每天坚
持巡逻,防止会有人作乱,伤及无辜。
尤其是到了严冬,人不吃东西,身体会更冷。求生之能会让一些人丧失理智,化成吃人的恶鬼。
刚开始的时候,老百姓还不领情,直到罗占礼从一个饿疯了的人手下救下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那孩子也饿的头大身子小,肚子却高高鼓起,四肢像是筷子一样插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和谐。
这样的孩子与大人,在城中随处可见。随着天越来越冷,感染疫病的人大幅度减少,抓孩子的人却越来越多。
那些因焚烧尸体怨恨罗占礼的百姓们,渐渐的明白,或许罗校尉做的是对的。他们并非没心没肺的恶人,眼睁睁看着罗校尉不计前嫌,为了不让有人被饿疯了的人吃掉,顶着刺骨寒风在外巡逻。
说一点也触动也没有,是不可能的。想到那时候,不管他们怎么动手,罗校尉和他的手下都只是防守,根本没有对他们怎么样。
更何况,罗校尉并不是他们霞安城的人,他们的县令和扎根的士族对于他们的生死不闻不问。可罗校尉却在不惜一切的救他们,而他们竟然还对罗校尉动手……
醒悟过来的百姓们对罗占礼是言听计从,无有不应。
就连见多识广的凌老太医在见到百姓们的转变之后,都觉得罗占礼此人,非池中之物。
幸而罗占礼性子刚直,看不得脏污。若他是有心操控民心之人,霞安城怕是早就乱了。
霞安城内,莫如巷。
这里以前不远处有一条十分繁华热闹的街市,卖货郎们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吆喝,还有卖麦芽糖的打着梆子,吸引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馋的直流口水。
往昔的欢乐已经不在,眼下只有破败不堪。巷中家家户户门扉残破,墙角长满枯草,砖瓦掉落也不见人修葺,更显荒凉。
现在这片区域里,住着的全是以罗占礼为首的百姓们。
为了方便照顾,他们将好几个院子打通,合成一个大院子,所有人都住一起。
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围满了人,外面还有不少人勾着头想朝里探望,却只能看到前面黑乎乎的后脑勺。
屋内的人们都围着一个炭盆站着,最里侧的一名老者佝偻着身体,身上穿着破破烂烂掉出黑棉花的棉袍,瘦的就只剩一张皮贴着骨头。脸上的神情担忧,又带着些麻木绝望问道:“罗校尉,他们把巷子里的读书人全都抓去了,您说会不会是回不来了?”
被围在中间的罗占礼也与刚开始的模样大相庭径,身形依旧高挑,却不复强壮,如今也瘦的脱相。脸上也尽是疲惫之态,只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不知道哪天就会突然倒下。
跟着他一起来霞安的将士,也死了大半,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还有被士族偷偷杀了折磨死的。
罗占礼找不到证据,只能想尽办法让之前去士族保护的将士们回来。
他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门转一圈,听听那些守卫谈天说地,从里面分析有没有凌寄书被抓的消息。
只要那天没有关于凌寄书的消息,他就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下去。
士族那边因为高家小公子被举子咬伤之事,当真不再给百姓一粒米粮。能撑到现在,全靠树皮磨成粉和士族倒出来的泔水桶吃了果腹。
现在莫如巷里任何一个人都经不起折腾,哪怕是风大一点,都能让他们脑袋里的弦崩掉。
侯守仁和士族似乎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们虽然不给粮,可是会给泔水。虽时不时的会来逼问伤人举子的下落,但也没有真的动手抓人私刑拷问。
但是今日,侯守仁突然派了人马过来,不由分说的抓走了院子里所有的读书人。
众人都猜测,他们被抓,或还是与高家小公子受伤之事有关。
“我待会去县衙找侯守仁问问。”罗占礼声音粗哑,皱眉问道:“去之前我问最后一遍,仲霖,你们打算交出去吗?”
秦仲霖,就是当初咬伤高家小公子的举子。
人群陷入短暂的沉默,最开始说话的老者环视一周后,回道:“仲霖自小天资聪颖,是不可多得的神童。他十七便考上举人,前途无量。若非如今出不去,他必然能参加半月后的殿试……”
老者顿了顿,有些不忍开口,但却是他们私下里商量出的最好的办法,“罗校尉,我们眼下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那些强兵悍将对抗,连同归于尽都是奢望。我们想好了,就算是死,也要想办法送仲霖出去。他是唯一一个能有机会当官的,若是无法替我们申冤也无妨。只要能对他今后治下百姓好一些,也算功德一件。”
罗占礼沉默半晌,才艰难道:“你们不怕他即便入了殿试也考不上?”
“按照仲霖的性子,考不考的上,都会在殿上言明一切。”老者有些无奈道。
罗占礼一想,确实如此。
秦仲霖此人虽年少,但性子真是倔的要命。知道因为自己高家不再卖粮,除非他去高家谢罪后,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说要去高家谢罪。
他若是真去,那就是有命去没命回。众人苦劝无果,干脆直接把人给绑了看着。谁知他不死心,仍逃出去好几次。每次都是罗占礼带人把他抓回来,其中有两次慢了一步,秦仲霖都快跑到高家门口了。
罗占礼看到人群中脸上露出来的一丝希冀,没忍心说要是没有官府的文书路引和保人,秦仲霖根本参加不了殿试。
凌寄书之所以没有路引也能走,完全是因为他没打算走官道。
“看好秦仲霖,千万别叫他知道那些读书人被抓走了。”罗占礼说罢,朝着县衙走去。
……
侯守仁被苏元应坚定的态度弄的心烦意乱,周三水来禀报罗占礼在外求见的时候,他本不想见,最终又改变主意,让人进来。
“今天是什么风,把罗校尉吹到本官这来了?”侯守仁本来情绪不高,在看到罗占礼疲惫不堪与一开始派若两人的那张脸和瘦削的身形时,心中又升起快意。
看啊,他是可以轻松掌握他人生死的。校尉又如何,还不是被他折磨的不成人形,却还不的不对他低头嘛?
“侯守仁,你抓那些读书人,是逼不出秦仲霖的。”罗占礼疲惫道。
侯守仁眉头一挑,原来他们以为他抓走那些读书人是为了逼秦仲霖现身么……
“怎么,罗校尉藏了一个秦仲霖不够,还要再救一群人?”侯守仁将在苏元应那受得气全都撒在罗占礼身上,他嘲弄道:“想救人,罗校尉得有个求人的态度,跪下求,或许本官就一时心软放了他们呢?”
罗占礼知道侯守仁在戏弄他,可是他没有半点办法。明知戏弄,也得听从。丢掉点尊严就有一线可能把人救出来,他不愿意放弃。
万一呢,不是吗。
看到罗占礼真的跪在地上,侯守仁愣了一下后,想笑,也十分不理解,“本官实在想不通,你们若是早点交出秦仲霖,不用本官说,高家也会再次放粮。可你们为了个穷书生,饿死那么多人,罗校尉还不惜给本官下跪,值得吗?”
“但本官最不明白的还是罗校尉,你说你一个校尉,明明可以独善其身,为何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把自己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罗占礼双拳紧握,牙关紧腰。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错的不是百姓,不是秦仲霖。是那些以权谋私的士族,是仗着有世家撑腰,横行霸道,与士族勾连,鱼肉乡里的狗官!
他们若是为了粮将秦仲霖交出去,那做人唯一的底线就没有了。他们守的不是秦仲霖,是自己的底线。
更何况即便没有秦仲霖,那些士族也会找其他的理由借口来折磨他们。
霞安城的百姓,从洪灾一开始,就注定要全部死光,只有死人才能让秘密永远是秘密。
至于他为何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做到这种地步……
罗占礼冷笑道:“侯守仁,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明白,为官为民这四个字的含义。”
侯守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罗占礼,啧啧两声叹,“本官为何要知道?你倒是为民,可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鬼模样了?本官只要为己,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牺牲多少的人,只要对本官有利,本官都会毫不犹豫的出手。这才是为官之道。”
罗占礼起身,他知道自己不管跪多久,侯守仁都不可能放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没有任何温度的阴冷毒蛇。
“你打算把那些学子怎么样?”罗占礼咬牙问道。
“听话的留着,不听话的杀了。”侯守仁反问道:“罗校尉觉得如何?”
罗占礼怒目而视,他握紧拳头,身体紧绷克制着自己不要动手,“他们是大瑜学子!还有秀才功名在身,你竟敢随意滥杀!”
“看罗校尉的神情,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本官?哈哈哈哈哈,想杀本官的人多了去!只是他们命薄,都死了,本官却依旧还活的好好的。
罗校尉啊,听本官一句劝,要是想活命,就交出秦仲霖,可比你跪在这像狗一样的摇尾乞怜,要管用的多。”
侯守仁大笑出声,欣赏着罗占礼临近崩溃的表情。其实他并没有打算对那些学子怎么样,只要他们乖乖听话,好好的演一出戏,并不会有生命之忧。
但如今他改变主意了,瞧瞧他们罗校尉,多在意这些毫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啊,“罗校尉,交出一人,救十六人,这不也是为民吗?”
罗占礼喉结滚动,面部神情痛苦。侯守仁在逼他杀一人,救十六人。他如何下得了手,秦仲霖又何其无辜……
他哑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侯守仁,你会不得好死的!”
“神明?不得好死?多新鲜啊!这天下要真有神明,怎么不睁开眼看看你们呢?莫不是神明也会眼瞎耳聋,听不见也看不见?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神明,信了又有何用呢?”侯守仁轻声道:“认命吧,罗校尉。你是选择杀一人,还是选择杀十六名学子呢?”
第47章
侯守仁站在唯一的生门之前,露出凶狠的獠牙,紧逼着罗占礼拿起地上的屠刀,做出选择。
杀一人,活十六人。
还是杀十六人,活一人。
罗占礼呼吸沉重,笔挺的腰背此时都微微弯下一个度,胸口沉闷的让他呼吸不过来。
人命在侯守仁眼中似乎不算什么,他可以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去定那些学子们的生死,那种不在意的态度,就像是讨论今日的天气如何,饭菜好不好吃一般。
很是随意。
可这些人的命运,凭什么是侯守仁一口就能决断的?
这天底下,难道姓侯不成?!
“我只会做一个选择。”罗占礼声音沙哑,眼眸充血,怒不可遏,“杀你一人,救霞安城幸存至今的百姓。”
“杀我?就凭现在的你?”侯守仁没有被激怒,反而觉得可笑,“罗校尉,不是本官有意羞辱你。你自己说说,就凭你手下瘦的猴一样的将士,和一群只剩一口气吊着命的百姓,一潭死水罢了,真以为能翻出什么浪花?”
罗占礼直勾勾的盯着侯守仁,就像盯着猎物的猎人,语气十分坚定,“侯守仁,你要么现在杀了我,否则,有朝一日我定要取你狗命。”
屋中短暂的沉默片刻,随后侯守仁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罗占礼竟然要杀他!哈哈哈哈哈哈哈!
“杀我?罗校尉,你可想好,你身为宁远将军的手下,而宁远将军又追随摄政王。若是我死在你的手上,你以为世家会轻轻放下?他们会找到最好的借口,与摄政王夺权。皇帝年幼,自保都来不及,更别提从中斡旋,平息两方。届时,天下百姓,又当如何?”
最开始的时候罗占礼殊死一搏也不是不可以杀出霞安城,但是他没有动手,反而被一步一步逼到如今这种境地,只是因为他侯守仁身后是世家。
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三司会审,没有皇帝御召褫夺官身,杀掉一个朝廷命官。世家不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们会像饥饿许久的鬣狗,闻着血腥气冲上去撕咬。
那时定是朝局紊乱,内斗不止。百姓们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真到了那个时候,霞安城所发生的事情,将会随处可见。
侯守仁心知罗占礼不可能拿他怎样,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和他背后的世家,谁也杀不了他。
罗占礼如今就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出了县衙,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萧瑟寒风。罗占礼孤身走在路上,外头已经黑的看不见路,唯一的光源是他手上提着的那盏破了大半的纸灯笼。
不知走了多久,罗占礼突然顿住脚步,仰着头,看向空中皎月。
月辉倾斜,目之所及皆是寒光笼罩。
眼下世道再烂又能烂到哪里去?即便是在如今所谓的平衡之下,以后还是出现了霞安城,大瑜的官,又有多少个“侯守仁”,百姓的日子,又好到哪里去了?
繁华安稳如洛安,远在天边尽看昌盛繁荣景象的皇帝,当真还看得见下层的疾苦吗?
罗占礼看着圆如银盘的月亮,想到莫如巷幸存的百姓,想到最后离开时,问的那句话。
要不要交出秦仲霖。
他们又岂能不知,交出秦仲霖或许能得到一丝喘息之机,或许冬日的时候能少饿死几个人,少冻死几个人。或许,这次真的能以秦仲霖一人性命,换回十六人平安归来。
他们有太多理由交出秦仲霖,但他们却坚定的拒绝。
他们知道,造成他们如今惨剧的人,不是秦仲霖。而是侯守仁,是那些士族。交出秦仲霖又能怎样,不过与恶鬼做交易,能得几息安稳?
与其这样,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莫如巷内,百姓们担忧罗占礼,哪怕是派了人等,院子里依旧会有人再出来张望。
罗占礼提着灯笼,他眉头紧锁,思考着如何将秦仲霖送出去。之前因为凌寄书,霞安城管控的更严,眼下送人出去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可不管怎样,他都要试一试。侯守仁此人刚愎自用,极其轻视他人,这一点可以利用起来……
不知不觉,罗占礼走到了莫如巷,他感受到前方光亮,下意识抬头。漆黑的长巷尽头,点点烛光摇曳,有人声轻呼,尽是担忧之意,“是罗校尉回来了吗?”
罗占礼微愣,紧锁的眉头有些许的放松,他大步向前,孤身游荡在暗中的灯火,与点点星火汇聚,“嗯,回来了。”
见到人平安回来,众人也终于松口气。罗占礼被拥着回到厅内,炭盆被重新点燃,放在他的脚边。
身体稍微回暖,罗占礼便神情深重的将自己心中想的说出。
“霞安城遭遇洪水,本是天灾。但侯守仁与士族为了掩盖更大的罪行,造就了后面的诸多人祸。虽说我并不知道他们不惜死一城的百姓也要掩盖的是什么事,但我知道,侯守仁和士族想活,我们就必须得死。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怕逼急了会反抗,所以一直留有一线生机。可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的耗死。”
“罗校尉,你说我们如今要怎么做,只要你说,我们都跟着你做!”人群中响起一道男声,气息漂浮,却也坚定。
罗占礼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两个办法,一是拼尽全力,送秦仲霖出城。但我要说的是,我们很可能会全部死在侯守仁和士族手上,秦仲霖也跑不出去。抑或者,即便跑出去,也会很快被抓,杀了灭口。
二是就这么耗着,还能再活一段时间,又或许,运气好,凌寄书没有被抓住,也没遭遇意外身亡,而是活着到洛安城并且搬到了救兵来救我们。”
提到凌寄书的时候,凌老太医身形微顿,想到自己的孙子,他心中也是诸多的担忧。只是如今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若是他被抓了,侯守仁定会大张旗鼓昭告天下,现在侯守仁那边安安静静,也从侧面说明,凌寄书没有被抓。但也很可能已经死在深山野林,尸体都被啃的不成人样。
凌老太医干枯的手握成拳,压下心底的忧虑,眼下不是伤怀担忧的时候。
罗占礼以为要等百姓们考虑一会,毕竟事关生死大事。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就听一道苍凉声道:“罗校尉,我们选第一种办法。”
老者名唤方语山,是位老举人,也是之前与罗占礼说十六名学子被带走之事的老者。由于其为人和善,每月还会开三日的课,不收任何束脩,不拘来者身份是否低贱,都免费教其认字。
因此方语山在底层百姓中威望很高,一些中层人士也愿意与其交好,同时因其影响力,高层的大人物们也大多都对其比较敬重。
这次的天灾之后的人祸中,方语山可以在任何一个士族家中躲过一劫,但他没有。他看透了士族的本质,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就算是死,也要清清白白的死,绝不让自己身后名留下此番污点。
也因方语山的德高望重,他能说出来的决断,就是百姓们心中所想。
“罗校尉,我们等了多久,您是知道的。这么长的时间,别说洛安城,就连最近的永南府都没有一个人前来。哪怕是宁将军,都没有半点消息。”方语山无奈叹息道:“以罗校尉看,宁将军在这么长时间里没有得到你的消息,他会一直不闻不问吗?”
这也是罗占礼一直以来不敢深想的,以宁将军的性子,久久收不到他的消息,早就带着人过来一探究竟。现在过了这么久,却丝毫没有动静,宁将军,恐怕是遇害了……
方语山怕罗占礼伤心,也没有戳破,而是道:“我们之前一直在等,结果如何,想必都知道。现在大家就剩一口气,不想再等了。拼了这口气,至少能死的痛快点,不那么憋屈。”
罗占礼环视一周,众人脸上的表情坚毅,没有丝毫的退缩,“好,明日行动。”
……
翌日,苏元应起的格外早。
他早早的洗漱完,穿好衣服后又系了厚厚的披风。他打开门,坐在门口,手里抱着手炉,脚边燃着炭盆,静静地等待日出。
太阳升起,驱散了一些寒冷。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温度虽依旧低,倒也让人觉得心中暖意洋洋。
楚十七端来吃食,许是阳光正好,苏元应的胃口也特别好。平日里早上吃两块小小的糕点再喝盏茶就吃不下,赶路的这些日子,胃部不舒服,被马背颠簸的直犯恶心,吃的就很少了。而今日却是将楚十七准备的一小桌吃的,吃了大半。
收拾完桌子,有暗卫来报,“侯守仁那边传话,说是人已经到了官学等着。”
苏元应吃早饭的时候,也是坐在门口。因为怕冷,他身上的披风并没有解开,这会正好也省了再穿的时间,直接揣着手炉就跟着暗卫朝官学走去。
这次苏元应拒绝了侯守仁准备的轿子,选择徒步去官学。侯守仁也不想再维持表面关系,自己上了轿子,先一步去官学,正好还能再警告一次那些学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苏元应不是想要人站出来揭发吗?他偏要让苏元应看看,人可以为了自身的利益,烂成什么样子!
不服老不行,苏元应一路走去,到了官学前,已经觉得腿酸痛的不行。不过今天阳光好,这一路都有阳光作陪,身上那点酸痛也不算什么。
官学的大门敞开,苏元应抬脚步入,由人引着向前。
知明堂四周的竹帘都被卷起,堂中摆放整齐的十八张桌椅,只有最后面空了两个。侯守仁不知从哪弄来的椅子,垫着软垫,铺设兽皮,整个人都陷在里面,好不惬意。见苏元应来,他也没有起身,只是面朝十六名学子,笑着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帝师苏元应,他老人家要在这里待三天为学子们答疑解惑,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都可以和苏太傅说一说。”
侯守仁咬重音,强调“想说的”三个字。苏元应听出是故意,不过是想让他知道,即便如此说,这群学子也不敢说什么。
这般有恃无恐,想必是早已做足准备。
位于下方的学子们低着头,他们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袍,每个人的脸都是瘦的颧骨突出,眼眶凹陷。今天早上终于吃了一顿饱饭,由于吃的太饱,连见礼都十分的费劲,不敢动作太大,哪怕是这样稍微弯腰动一下,他们都感觉肚子好像会被撑破。
苏元应看出学子们的窘迫,连忙叫学子们坐下。他忽视侯守仁看向他时挑衅的眼神,坐在先生授课的位置,温声道:“老夫奉陛下之命前来霞安讲学,亦是为陛下问问诸位学子们,可有吃饱穿暖?是否准备好今年的恩科?陛下说也想在不久的将来,于紫宸殿中,与诸位见见,愿诸位能早日金榜题名。”
侯守仁听完翻了个白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皇帝能问他们这些?别说那些学子,就连他都不信。
坐下学子们果然未置一词,在他们看来,苏元应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无忧无虑的皇帝,问着要饿死,冻死的人有没有吃饱穿暖,问不能再继续参加科考,有今日没明日活着的人,有没有准备好考试。他们麻木已经的心,在此时也被气的有些活了过来,压抑着怒气,守礼节的应道:“多谢陛下关心。”
苏元应听出学子们语气中的怨气,露出淡淡的笑容。还知道生气,说明心还活着。
“陛下会让你们吃饱穿暖,也会让你们继续参加科考。”苏元应的声音轻和如春风,拂过平静无波的水面,带起阵阵涟漪,“霞安城内发生的事情,陛下已经知晓,你们莫怕。”
侯守仁惊的直接站起身,他终于露出来名为“怕”的情绪,不可置信的瞪视着苏元应,“你说什么!皇帝知道了!不可能!他要是知道,怎么会只派你一个人来!”
皇帝要是知道,不是应该下旨把他撤职,押送回京吗?!怎么会只派苏元应过来,除了十来个护卫,兵都没见一个。
可事到如今,苏元应也没道理诓骗他……
侯守仁看着苏元应脸上的笑,突然后背发凉,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到底要做什么!
“大人!大人不好了!”周三水慌慌张张的从外跑进来,脚下没留神,还被绊摔了一跤。
侯守仁眼角一跳,没来由的气道:“狗东西,胡乱喊什么!”
周三水被吼的缩缩脖子,他几乎是爬到侯守仁面前,一脸的惊慌,“大人,城外,城外来了许多人!”
听到这,侯守仁不着痕迹的松口气,“来就来了,之前又不是没来过。与往常一般,去说城中疫病肆虐,还不是跑的没影了!”
“不是啊大人!这次不一样!有好多学子,要求见苏太傅。城门前的守卫已经说了疫病之事,没想到他们听了不仅不走,还非要进来,确认苏太傅的安危。”周三水也是慌了神,前面这个理由百试百灵,谁不怕死啊,可今天真是中邪了,一个个的全都不怕死,愣是一个人都没吓走。
侯守仁抬脚将周三水踹到一边,死死的盯着苏元应,“苏太傅,你以为霞安城之事被传扬出去,就万事大吉了?你以为小皇帝无权无势,空有皇帝的名头,他能扳倒谁?!即便是有霍烬帮他又能怎样?以一家敌百家,不过以卵击石!不自量力!霞安城的百姓,死就死了,换来更多人的安稳有什么不好!你非得要闹的天翻地覆不可吗!”
“能从霞安城百姓枉死中获得安稳的,只有犯下滔天罪行的士族,世家还有草菅人命的官员!”苏元应冷声道:“老夫就是要搅得天翻地覆!就是要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气上头的侯守仁突然冷静下来,他嗤笑一声,“永世不得翻身?就凭外面那些学子?痴人说梦!”
城外的学子需要劝退,侯守仁不能再继续待在官学,大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周三水也一瘸一拐的追上去,怕在这继续待着,会被楚十七他们打死。
知明堂中如今只剩下楚十七这些护卫,还有苏元应以及十六名学子。
“太傅,您说的都是真的?”第一排中间位置站起来一名学子,干瘦的身形如同枯槁,一双眼睛却迸发出别样的生机,他双手交握,行鞠躬礼,有些激动道:“陛下,当真愿为我们一博?”
一句问句,其中包含多少的期待,苏元应心中知晓。他颔首笑着宽慰道:“莫怕,你们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会永远护着你们。”
得到肯定回答,十六名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消失已久的希望。
“太傅,您想知道什么,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元应笑着摇摇头,“知道你们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就足够了。老夫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在此便与诸位别过。”
说罢,苏元应看向一旁的楚十七,轻声道:“人应该到的都差不多,该走了。”
楚十七低头,掩去面上不该有的情绪,招了招手,带领人手随着苏元应离开官学。
侯守仁此时正焦头烂额,他趴在城墙上,耐心已经消失殆尽。
他一把抓过周三水的衣领,咬牙道:“派人送消息去永南府,就说霞安一事突生变故,要瞒不住了。”
周三水不敢耽误,连忙跑下城楼,匆忙朝着县衙跑,半道上正巧撞上赶来的楚十七等人。还没回神,就被楚十七一个手刀劈晕。
前面探路的暗卫很快就回来禀报,“城门口戒严,侯守仁应是将所有有官兵和士族护卫都调来了,人数众多。以我们的人手,要想送太傅去城墙上,恐有些难。”
楚十七按住腰间佩剑,“再难,也要完成。”
暗卫们抱拳领命,“是。”
……
“什么人!”城门内把手的官兵看到楚十七等人靠近,连忙横起刀剑,恶狠狠的警告,“速速远离,否则格杀勿论!”
楚十七眉毛一挑,也不废话,抽出腰间佩剑,飞身向前,就是致命一击。警告他们的官兵被一击毙命,由于楚十七等人速度太快,出手太狠,等这些官兵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解决了十几个。
王府暗卫都是自小培养,身手了得,耐力非比寻常,但也架不住人海战术。
很快楚十七他们渐渐落于下风,身上多了许多的伤口。
知明堂的十六名学子在苏元应走后不久,决定回莫如巷。
只是到莫如巷后,他们发现,昨天还在的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凉意灌满全身,有不少学子跌坐在地,讷讷道:“他们莫非……莫非遇难了?”
有几个心理防线强的,硬着头皮进去查看,大概转了一圈后,松口气,“里面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应该不是遇难,更像是集体去了什么地方。”
“如今霞安城,他们还能一起去哪?”
“仲霖也不见了,之前我们有商量过,想办法送仲霖出去,此时城门外又有学子求见苏太傅,正是乱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趁乱去城门口了?”
不得不说,还真被猜对了。
莫如巷离城门不算远,罗占礼今天就打算行动,所以一大早就去城门口转悠,看看有没有异常。若是没有,他们正好能按照原计划进行,制造乱子,让秦仲霖逃出去。
若是有什么异常,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但不管怎样,今天都要送秦仲霖逃出去。
好在秦仲霖不是那种在大是大非面前拎不清的人,在知道所有人的选择后,他不再闹着要去方家认错,为还活着的人求一条不知会不会有的生路。而是选择配合,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逃出去。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揭露一切,杀尽该杀之人,安抚霞安百姓的亡魂。
罗占礼一圈刚转完,没发现什么异常准备回去按计划行事,就听城墙上有人高喊,“城中有疫病,速速离去!”
那边不知道喊了什么,他听不清。但他能听到里面人的回答,“苏太傅无需你们担忧,请你们速速离去!”
苏太傅?苏太傅什么时候来霞安了?
罗占礼又勾着脖子听了一会,按照这边的回答也拼凑出对话的意思。
城门外现在有许多学子,为确认苏太傅安危,无惧疫病,执意进城!
天赐良机!
罗占礼速速转身回莫如巷,老天开眼,今日真是绝好的机会!若是能成……若是能成,或许能活下更多的人!
事情比罗占礼想的还要好,当他带着莫如巷的老弱病残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发现城门口已经打起来了。并且还倒下一堆的官兵和士族的护卫。
与他们动手的人罗占礼虽不认识,但也能猜出是谁。如今霞安城身强力壮的除了侯守仁和士族的人手,只有苏老太傅带来的人。
楚十七他们渐渐落于下风,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苏太傅送上城墙之上。他瞥见不远处身形削瘦,手里拿着石头破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一群人。
“来帮忙!”
楚十七不管不顾的大吼一声,罗占礼听见后立即予以回应,举起手里破的不成样的剑柄,提气一声吼,“冲上去!”
百姓们打起来毫无章法,拼着全身的力气发狠的砸,还专挑眼睛,额头这些薄弱部位。手里的棍棒和石头被打落,就用牙咬,用手抠。
长期处于脏乱状态下,他们的手黑漆漆的一层泥垢,指甲也没有修剪,锋利的狠,而指甲缝隙中还藏污纳垢,黑的惊人。加之百姓们长期无法打理自身卫生,身上的怪味熏人,被抓的官兵和护卫避之不及,有好些个竟还吐了,威力竟是比拿石头和棍棒更加强大。
得到罗占礼等人的助力,楚十七抽出身来护着苏元应登上城楼。
城楼很高,从上往下看,城外站着乌泱泱的一片人。
这个数量多的让人怀疑,怎么会在短短一日内,来这么多的学子,而永安府竟然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侯守仁知道城内打了起来,他无心去管,也不认为凭着城内那些人能将官兵和士族护卫怎么样。他心中唯一在想的,是如何解决城外的学子。
城楼上的人并不多,侯守仁感知到脚步声,转头看去,便见苏元应缓步而来。
“太傅拼尽全力上来,是为了告诉下面的学子们霞安城内的真相吗?”侯守仁双眼赤红,竟是当真被逼的束手无策。
城外学子多的已经无法驱赶,更加不可能消无声息的杀之灭口,人太多了……
苏元应没有理会,楚十七单膝跪地,让苏元应踩着他的肩膀,站在垛口上。
城外学子一眼便看见垛口上的苏元应,静默守在城外给侯守仁施压的学子们纷纷抬头,其中有不少人认出苏元应,又高兴又担忧道:“太傅!您身体可还安好无恙?”
今日的阳光真的很好,连风都没有半点,苏元应稳稳的站在垛口之上,慈祥和蔼的看向城外的学子,“老夫无恙。”
不等学子们开口,便听老者温和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少了许多欣慰更多的是怒意。
“老夫至霞安城讲学,不想如今霞安城内,如今百姓活不过千余,士族官员,夜夜笙歌,不见民生疾苦,不知饥寒交迫!
太祖当年恐世家乱政,一压再压,方得百年安稳。如今世家权势滔天,便现霞安惨剧,其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吾等读书,乃为国为民,如今百姓深陷于水火,吾等如何救……”
“噗———”
长剑莫入后背,苏元应奋力扭头,喉间腥甜,只来得及喊一声,“侯守仁!”随后整个人救朝着下面摔去。
城外学子们反应不及,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他们敬爱的先生,已经冲城墙上摔下,背上还插着一把剑。
“太傅!”
学子们顾不得恐惧,纷纷向前,想要靠近又不敢靠的太近。他们听到太傅喊了“侯守仁”,虽不知此人是谁,也知道这是刺杀太傅之人的名字。
城墙上的侯守仁吓的趴在垛口看下面的情景,苏元应背部刺着长剑,摔下城墙,身下一片血红。不是他杀的!
他满脸惊恐的看向一旁的人,那是苏元应的护卫。
他明明是想把苏元应拉下来,让他闭嘴。再说下去,这些学子指不定就被拱起火,要讨伐世家。
可是,苏元应那个护卫,竟不知何时抽了官兵的佩剑,塞到他手里,拽着他的手刺向苏元应!
楚十七抬手将侯守仁控制住,不管是拽着侯守仁的手将剑刺入苏元应背后,还是按住侯守仁,他的速度都很快,快到无人发觉。
那些城墙上的官兵,也自以为是侯守仁要刺杀苏元应,楚十七拽着阻止,却没能成功。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杀苏元应!你不是他的护卫吗!”侯守仁连声质问,苏元应死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事要是栽到他头上,上面要是以此为借口彻查,指不定会牵扯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侯守仁抓住了重点,仔细想想,苏元应虽然回头看了,可那个角度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他的脸。而且,苏元应当时因为疼痛,眼睛都是闭上的,更不可能会看到他。
“你们是合起伙来故意的!苏元应他掉下去前,根本就没看到我,他故意喊我的名字是不是!”
楚十七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的按住侯守仁,剑配件抵在他的脖颈,牵制着城墙上的官兵不敢向前。
侯守仁猜的没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城外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多学子,是因为有绝大部分不是在收到苏太傅抵达霞安的消息后才来,而是与苏太傅同时出发的。
王爷早早散出消息,甚至动了漕运专门运人。加上有些学子要进洛安城赶考,不少已经在半道上,所以以苏太傅名义,召来霞安的学子格外的多。
这里面也不止有学子,还有扮成学子的暗卫,他们要做的就是在学子们退缩的时候,坚定他们要留下的想法。
本来侯守仁他们说有疫病确实说动了大部分学子离开,毕竟有些还要去参加科考,若是感染疫病,后果不堪设想。
若非有混在其中的暗卫煽动,怎么说都要见见苏太傅,确认他的安危,侯守仁的计策早就成了。
而老太傅在决定来霞安的那一刻,便已经替自己定好了死亡的结局。
甚至,这是老太傅所想的最好的结局。
若是侯守仁不在城墙,他也会想办法把人弄来,营造这场“刺杀”。
仅仅只是与世家搭上了些关系,就敢刺杀当朝太傅。老太傅要以自己的身死,将天下寒门学子,还有备受士族,世家欺压的官员,百姓,全都推到皇帝面前。
只要皇帝表现出哪怕一丝为他们做主的苗头,这些人都会成为皇帝最坚强的后盾,以及手中利剑。
太傅身死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大瑜。
当日在霞安城外,亲眼所见太傅身死的学子们,更是群情激愤,撰写檄文,讨伐士族与世家。文章一篇一篇的流出,那些相关的士族,世家,销毁文章的速度,根本就不及他们写的速度。
苏元应在寒门学子心中地位超然,学子们一呼百应,以笔为刀,征讨士族,世家。那些被士族,世家压制许久,不得不违心做事的官员,大部分也全都在观望等待。他们在等洛安城中那位的态度。
本来哪怕霞安事情败露,也能止步与侯守仁为官不仁,因苏元应的死亡,升到了讨伐世家的高度。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地区百姓在那些寒门学子的带领下,开始反抗,写万民书,要进洛安城告御状,求皇帝替他们主持公道。只是那些学子没能出城,全都被抓了。
以为抓了人就万事大吉,没想到有几个大县的县令竟然也直接上奏,书写当地惨剧,不再粉饰太平。被上层官员扣下奏折,软禁于府,也挺直腰背,坚定道:“吾要追随太傅!即便身死亦要为民!”
有人通风报信,叫被抓的寒门学子们知道了他们县令的态度,易叫着,若县令身死,他们也会于狱中,追随太傅,县令而去。
杀一人两人容易,可一下子死那么多人,还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出如何向上头交代。
只能暂时都关着,严防死守,怕这些人集体自戕,不好交代。
这苏老太傅当真是死也要捅破天啊。
寒冬已去,即便春寒料峭,却也带着春意。
第48章
上元佳节的热闹已经慢慢褪去,洛安城中有不少店家依旧挂着新灯,还是能看出不久前的灯会盛景。
御书房内,萧锦年正临着老太傅留下的字帖,一笔一画十分端正,可不知怎的,落笔后就那字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变得极其难看。
他后颈被咬的伤口,也已经大好,结的痂都开始慢慢脱落,露出更□□的新肉。也不知道霍烬那边有没有抓到当夜伤他的歹人。
想到霍烬,萧锦年颇为秀气的眉间微微隆起,这几日上朝,他并没有看见霍烬。凌霜也不曾进宫与他说关于霞安的事情,太傅一走这么多天更是连一封信都没有。
等再过两天,要是还没有消息,他就去王府找霍烬问……
“陛下!”
萧锦年正想着事情,被小福子这一声吼的手一抖,笔下写的“民”字,本来十分端正,因这一笔抖动,最后的钩往上带出许多,又为“狗爬字”家族新增一员。
为了避免浪费笔墨,萧锦年放下手中毛笔,对小福子幽幽道:“什么事急成这样?”
小福子脸色苍白,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太傅的事情。他将手里拿着的信双手奉上,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凌护卫在外求见,这是苏太傅的书童给凌护卫的遗……遗书……”
萧锦年脸上血色尽褪,他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是老太傅的笔迹没错,可是怎么会是遗书呢?
“小福子,我看你是昏了头,太傅他明明去了霞安城,霍烬说派好多人照顾着,怎么就突然冒出个书童送什么遗书?”他往后退两步,下意识的离那封遗书远一些,不知是在说服小福子相信还是在说服自己相信。
小福子低着头,将手中的信放在桌上,掩去眼中的泪光,“陛下,那您要见见凌护卫吗?”
萧锦年抿唇,悄悄的看着那封信,小声道:“见。”
凌霜一直在外侯着,他刚进来,就见小皇帝急匆匆的向他跑来,漂亮的脸上不见往日的开朗笑颜,而是极少见的忧虑之色,还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凌霜,太傅他是不是好好的?”
不知为何,凌霜有些不敢面对这双饱含期待的眼睛。当初太傅做出决定,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先瞒着陛下……
让他们之间连最简单的告别都没有,再见亦是天人永隔。
“陛下,太傅的尸首,不日便会运回洛安城,您……”
“不要说了,凌霜你可以先出去吗?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后面的话萧锦年已经不忍再听,凌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小福子担心萧锦年想留下里面伺候,哪怕是远远看着陪伴也好,却见萧锦年压着眼泪摇头,他也只好在门外守着,“陛下,小人就在门外,您有话喊一声就成。”
屋子里就剩下萧锦年一人,他慢慢的挪到桌前,拿起那封遗书,拆开。
【陛下万安。
臣自知天命无多,寿元将尽。
陛下虽年幼,却有一颗仁心,亦有大才,怎奈处处受人掣肘,不得不藏拙。
臣时常在想,如今的年岁,到底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能让陛下在这条荆棘路上,一路向前。好在上天不薄,在臣死前,给臣指出一条明路。
只臣一人身死,能让天下百姓,寒门学子,忠臣良将选择像陛下聚拢,便是粉身碎骨,臣也在所不惜。
只是臣忧心陛下会因臣之死伤心过久,容臣僭越,在此劝慰,陛下,莫哭。臣会一直护着陛下,平安走到路的尽头。
能为百姓身死,替陛下分忧,臣虽死不悔,亦觉是个福运深厚之人。有生之年能得遇明君,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看大瑜未来盛世繁景。】
老太傅的遗书考虑到他那个“不学无术”不争气的学生是否能看懂,并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讲任何的道理。只是通俗易懂的,留下最后的真挚话语。
萧锦年无声哭泣着,他的老师想尽一切办法,替他扫除前方的障碍。以血肉之躯,替他铺设一条平坦大道。可是,不是的,他不是老师口中的明君。
他并不能带着千疮百孔的大瑜走到盛世繁景,他只是一个只想要回家的胆小鬼。
萧锦年知道自己现在哭的不能控制,根本问不了话。叫人受冻在外等着,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凌霜在外面没等多久,就听到御书房里传来低啜的声音,小皇帝似乎是贴在门边,压着哭声,抽泣着让他先行离开,不必在寒风中久留。
霍烬的病症今日全部消失,他走出静室,凌霜已经在外等候。
“苏元应的事,陛下知道了?”
“是,陛下很伤心。”
霍烬脚步不停,向前走去,不经意问道:“上元节第三日,你说小福子来王府寻一种糕点,叫什么?”
凌霜心里想着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王爷最早发病,只需在静室两三日,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也都稳定在七日左右。可这次病发,王爷竟将自己关在静室近十日之久……
“凌霜。”霍烬沉声道。
凌霜回神,低头思索片刻,回道:“蟠桃糯米糕。”
霍烬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幽暗的长道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才道:“让制作这糕点的厨子备好原料在小厨房等着。”
凌霜有些不解,不过既是王爷的吩咐,他还是领命照办。
沐浴更衣之后,霍烬头发只擦半干,便用发带束着,去了小厨房。
厨子早就备好东西侯着,见到霍烬十分紧张的见礼,“小人赵方高,见过王爷。”
“你只需将糕点流程做一遍,本王会跟着你学,若是做的不对,要指出。”
霍烬十分自然的绑起襻膊,这让赵方高更紧张了。
不过赵方高是专业的厨子,心里再紧张,那手上功夫也没见半点不行,稳当的很。他自己揉面做糕点,也时不时的照看一下边上专心学着的霍烬。
遇到手法出错,赵方高一时间忘乎所以,还真提点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腿又抖成筛子。霍烬按着赵方高说的揉面的力度不那么大,不仅没生气还主动问道:“这样如何?”
赵方高壮着胆子瞧了一会,点头道:“回王爷的话,此力道正合适……”
小厨房内水雾缭绕,如临仙境。凌霜站在门边,看着灶台前他们那面容冷艳,气质清冷高贵的王爷,正认认真真绑着袖子做糕点。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
蟠桃糯米糕做法其实很简单,只是和糯米的时候,里面要加些牛奶,白糖进去,糕点里面也要加些桃子果酱。不论是糯米,还是牛奶,白糖,桃子果酱,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霍烬头一回做,失败了两次,看着做坏的糕点,赵方高心痛如绞。
好在第三次的时候成功了,霍烬尝了尝自己做的,又尝尝赵方高做的,觉得味道差不多。
霍烬将糕点装进食盒,取下襻膊,对凌霜道:“备马,进宫。”
在备马的功夫,霍烬重新换了衣袍,束好头发,披上披风往外走的时候,破天荒的问了凌霜一句,“本王今日穿着,可有不妥之处?”
凌霜愣住,意识到霍烬问的是什么后,连忙摇头,“没……没有。”
……
太阳早已西沉,天色渐晚,御书房内越发昏暗。萧锦年哭累了,也因为太饿,身体储存能量不足,整个脑袋昏沉无比。
他缩在炭盆边上,抱着腿,将脸埋起来睡了过去,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到。
霍烬视力很好,哪怕在昏暗的情况下,也能看的比常人更清楚些。他径直走到萧锦年身前,蹲下身,将手中的食盒搁置在地。
二十几年被怪病千锤百炼出来的沉稳理智与铁石心肠,在看到萧锦年无助难过的蜷缩时,竟生出几分的不忍。
他轻轻拢住萧锦年的后劲,安抚性的蹭了蹭,温声道:“陛下,醒醒。”
萧锦年觉得后颈有些痒,还有些冷。他迷迷糊糊的睁眼,之前哭的太狠,眼睛有些红肿,视线一时间不聚焦,飘忽不定。
霍烬收回手,指尖轻轻的蹭过萧锦年眼角,“臣带了您爱吃的糕点,尝尝?”
食盒被打开,甜甜的香气迎面扑来。哪怕萧锦年看不太清,却也能闻见。
咕噜噜———
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确实是饿的厉害。
霍烬端出瓷碟,凑到萧锦年眼前,本意是想让萧锦年拿着吃。
可萧锦年这会脑袋还没缓过神,直接将脑袋往盘子里送。
霍烬有些好笑的将瓷碟往后拿,萧锦年动作却没停,整个人闻着味向前凑,结果刚稍稍探起身,就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腿麻了,直接往前栽去,摔到霍烬怀中。
萧锦年终于切实的感受到有人在他身边,在听到耳边熟悉的声音,唤他“陛下”时,确认来人是霍烬。
他抬起头,仰着脸盯着霍烬看,好不容易能看清一些霍烬的脸部轮廓,他又鼻尖一酸,眸中蓄起水雾,又什么也看不清,“你,你不是说叫我莫忧,静候佳音吗?可现在老师死了……这、这算什么佳音?”
霍烬用指腹拭去萧锦年眼角划过的泪,虽不忍,却还是说道:“陛下,世间万物,没有十全十美。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太傅想替陛下寻一个扫除障碍的理由,想让陛下能还政局清明,能叫百姓安稳,能让大瑜盛世繁华。他想要的东西太难,也太多,相应的代价,自然也会沉重。”
“太傅不死,也可以找出世家的错。”萧锦年想到那位忧国忧民的老太傅,对他温和至极的老太傅,他真想时光倒流,在一开始就阻拦太傅离开洛安城。
霍烬沉默片刻,将手里的瓷碟重新放回食盒,正色道:“是可以,但力量不够。可能要在死更多的人,时局更加的动荡不安后,才能破釜沉舟,扭转局面。”
霍烬所言,萧锦年心里清楚。他说的,就是原来的世界线会发生的。世家,士族利益壮大,只顾争名夺利,结党营私,铲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最后闹的四处揭竿起义,民不聊生。
萧锦年心里乱糟糟的,他看着霍烬,脑海中是霍烬称帝的画面,还有老太傅信中对他的期盼。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眼下太傅身死,已经与原世界线不一样。世家、士族与皇权的对立争斗,能不能避免更多的人死亡,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一介外来的异魂,何德何能,担得起帝王之责,主宰千万人生死。
是啊,他并不是大瑜真正的皇帝,更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注1】由于他何干……
皇权,权力巅峰的象征,是权力者不惜血流成河也想得到的位置。
他只是个无甚经历的现代灵魂,脆弱渺小的根本承担不起一个王朝的兴衰,承担不起天下万民的性命。
更何况若是冒然插手,以他几近于零的能力,怕是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更重要的是,他可能会再也回不去,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萧锦年像只遇到危险就想缩脖子的鸵鸟,他甚至在想让霍烬登基,他根本承受不住在他装皇帝的期间,还有多少无辜的人再因他死去。而他一个都救不了,更会辜负这些人的信任……
霍烬是书中的主角,是气运之子,如今也是权力滔天,他提早做皇帝,也能少死很多人。霍烬才是应该被太傅以命相托的人,而不是他。
萧锦年现在的心理防线可以说很脆弱,太傅的死对他来说冲击太大。而他,也确实没有做好一个人面对世家、士族这样的庞然大物的准备,甚至他还需要再抽出心神,来防范霍烬会不会如世界线最后一样,杀了他。他心里下意识的逃避,也情有可原。
“陛下,您在怕?”霍烬将萧锦年脸上的情绪收入眼底,顿了顿后,承诺道:“莫怕,臣会保护好您。”
萧锦年微愣,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他所有的思绪都被霍烬最后一句话吸引。世界线里,手刃原身的摄政王,竟然说会保护他?
“你、你说会保护我?”
不会为了皇位杀了他?
后面那句话萧锦年没问出来,只是盯着霍烬看,企图分辨霍烬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少年仰着脸,鼻尖哭的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泪珠,双眸含水,满眼全是他的身影。幽香沁入心扉,霍烬心跳加速,喉结滚动,他抬手,修长的手捂着了少年小鹿般的纯真眼眸。
萧锦年被霍烬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有些蒙,他眨眨眼睛,睫毛搔刮到霍烬掌心。
霍烬觉得掌心痒,萧锦年也觉得眼睛痒。
“臣是摄政王,大瑜摄政王,主要的职责就是帮皇帝扫清障碍。”霍烬顿了一下,有些别扭道:“所以,别怕。”
萧锦年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哭的更凶了,我就是你要扫除的最大障碍!
霍烬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他不知该怎么办。心里也开始跟着焦躁,在想是不是不该让苏元应去……
念头刚起,霍烬便压了下去。他再次抚去萧锦年脸上的泪水,心中无奈叹息。
这次病发,他其实好的比之前要快。但是他依旧将自己关在静室,直到剖析出自己对小皇帝的感情,才走出静室。
自己病发时,都能因为信件中小皇帝关心的话语重获清明,脑海中也全都是与小皇帝相处的画面片段,支撑着他一步一步从深渊走出。
这份关心对他来说,比小皇帝身上的异香能缓解他的怪病,更让他在意。
霍烬又如何分不清自己的真实心意,他不知从何开始,心里对小皇帝已然藏着心动。
也因为这份心动,他才会如此对小皇帝的伤心难过,束手无策。
而他的这份感情,是绝不可以泄露分毫。
霍烬如此的警告自己,他撇了一样食盒,又擦擦萧锦年的眼泪,试探的问道:“陛下,饿了吗?”
萧锦年抽泣,肚子又不争气的开始咕噜咕噜的叫,他点点头,“饿了。”
“蟠桃糯米糕,凌霜说你喜欢吃。”霍烬将糕点往前送,萧锦年轻嗅糕点香气,拿了一块往嘴里塞。
一块吃完,萧锦年又拿一块。霍烬见萧锦年脸颊鼓动的模样,轻松一口气,问道:“味道如何?”
“嗯,挺好吃的。”糕点味道确实不错,只是萧锦年有些心不在焉。
哭过一场,该处理的事还是要处理,他不可能真的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萧锦年仔细回想穿越过来至今,与霍烬之间的相处。虽说有些画面不合时宜,可不得不说,霍烬对他似乎确实没有不臣之心。
若是真有霍烬相助,他或许,真的可以与天斗一次。
第49章
随着太傅身死的消息传到洛安城后,尚存一丝节庆喜气的城中,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秦楼楚馆闭店谢客,勾栏瓦舍节目尽数取消,赌坊关门,就连茶楼的说书也停了。
倒不是为了追悼,而是背后世家在观望宫里那位的态度。顺便将隐藏在这些产业暗处的东西,再往下压一压。若是宫里的小皇帝准备与世家,士族对着干,他们也能保证不被抓到尾巴。若是和之前那位一样,凡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再好不过。
萧锦年没有让这些人观望太久,他用一整夜的时间想明白,自己不是救世主,也不想当救世主。只是。但是无论如何,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更多的人死在他眼前。
人是情感动物,无法做到绝对理智。因此穿越局才会配备系统,为的就是在做这些选择的时候,能强制让穿越者保持绝对理智。
没有系统的强行压制,萧锦年做了与理智截然相反的选择。
瑞和三年,初春。帝师于霞安城墙之上,揭露霞安惨剧,被县令刺杀。帝惊闻噩耗,悲痛欲绝,下令严查。
此令一出,凡是与侯守仁,霞安城扯上一点关系的士族,世家,官员,尽数被抓进大牢严审。
几位相公都看出来小皇帝是要借苏元应的死处理世家、士族,而摄政王似乎极力支持。派去霞安城的兵,都是城外的霍家军。
大瑜历来都是一名正丞相,两名副丞相,这也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其中正相王仲淮虽姓王,却与三大世家的王家并无关系。他是寒门出身,与苏老太傅乃至交好友。
副相左思知是农家子,寒窗苦读数十载,爬上这等高位,属实不易。
另一位副相刘衡元则是三大世家之一刘家人。
对于小皇帝整治世家,士族之事,为了朝局不那么动荡,王仲淮和左思知明面上没支持,但也没有任何劝谏阻拦。
刘衡元倒是天天上朝就启奏,毕竟这事不仅关系到世家,更重要的是霞安士族高家与刘家旁支还有着姻亲关系。虽说这亲与洛安刘家远到十八里地外,但也确实沾亲带故。
高家已经被抄家,人全都押牢里关着,等着后面判刑。与其结亲的刘家暂时还没事,但刘衡元心里清楚,刘家不是没事,只是时间太短事还没查出来罢了。
他必须得在查出来之前,想办法说服皇帝不要罚的那么重。
不过他也不敢说的太过,只敢暗戳戳的提醒,世家手里掌控着民生大计,手下的众多铺子,农庄供百姓任职,耕种,出产的粮,油,布,茶叶,药材都是生活中缺一不可的。刘衡元没敢提盐,不过光提这些,也足够了。
按照惯例,只要让小皇帝认识到世家,士族的重要性,他最终判决的时候,总会有所顾忌,不会真的依法办事。至少前面的三位皇帝都是这样的,先帝更是对世家,士族连小惩都少。
但刘衡元万万没想到的是,现在的这位小皇帝他不按惯例走。
萧锦年听了刘衡元车轱辘一样的话听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直接回道:“刘相公年纪大了本事也大,都会威胁朕了。”
“臣不敢!”了。
萧锦年冷哼一声,“你不敢?朕看你敢的很。”
刘衡元眉头紧皱,有些懊悔说的太频繁,引起小皇帝不满,适得其反
而现在小皇帝在气头上,疯起来什么后果也不顾。霍烬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不阻拦就算了,竟还全力配合。
若是再继续说下去,怕是不仅灭不了火还会让这火从偏远旁支烧到刘家本家来。
刘衡元及时止损,当自己是个哑巴,不再提半句世家,士族之事。
……
苏元应遗体并没有运回洛安城,萧锦年想让他的老师能早些入土为安,命人直接运回其族中,也能早日安葬。
对于苏元应的葬礼,萧锦年从私库里拨了不少银子,下旨一切都采取最高规格,并且追封谥号“文正”。
经天纬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文与正二者合一,是文人的最高谥号。【注1】有一些大臣反对,认为老太傅虽人品德行无可指摘,可对于国家朝廷的贡献似乎并不明显。
“文正”二字,太高了。
萧锦年对于这些反对声充耳不闻,御史台的嘴皮子磨破了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没有人比萧锦年知道,老太傅对于这个国家的贡献到底有多大。
若没有老太傅,大瑜要在黑暗中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才能迎来一线光明。
又过了几日,这天萧锦年独自跑到城楼之上,对着苏元应故乡的方向,深深的鞠躬。霍烬之前告诉过他,下葬的日子在哪天。
萧锦年心中默默道:老师,学生定会拼尽全力。
第50章
霞安城未有合适的新县令上任,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对官员的信任度几近于零,这时候朝廷要是派其他官员去,也会引起百姓反感。眼下是罗占礼的全权负责霞安重建一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侯守仁也被押进洛安城,关进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宋无病亲自审问。
挖出侯守仁背后的世家,是撬开世家固若金汤般壁垒第一步。萧锦年每日都会询问有没有审出些东西,宋无病都是摇头,没有。
世家,士族们做的很隐蔽,被抓的那些官员各个都是滑不溜手的,根本就问不出任何关于世家与士族相关。若是没有铁证证明世家,士族出身的在此事中有参与,他们定会说是大理寺屈打成招。
事情一下子就陷入了僵局。
御书房内,萧锦年仰面躺在椅子上,双臂自然垂落,眼睛盯着屋顶看。
大理寺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审出来,至少知道了霞安城惨剧的原因是什么。
按理说像沧湖这样的大湖泊都是要修建堤坝,防止雨季来临,水位暴涨,发生洪灾的。这堤坝更是要年年加固,以防决堤。
而沧湖正是永南府所辖范围,加固之事也是永南府管理。永南府也确实每年都向朝廷请求拨下库银,以用与加固堤坝。谁知道钱是拨下去了,这堤坝却是并没有加固。
去年的秋雨是提前不假,下的时间还很长,但实际上堤坝是能拦住的。之所以决堤不是因为水量过多,而是堤坝塌了。
掩盖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发生一件更大的事情,让人的视线目光尽数转移。
此时临近沧湖,正在坍塌堤坝口下方的霞安城已经注定是一座死城。
永南府通判方民义与侯守仁写信,要他想办法让城中产生疫病。只要有疫病,上面来的人不会敢多留彻查。这天底下,谁能不怕死呢?
谁能想到,洛安城中那位不学无术的小皇帝竟然会下令永南府先用粮草救济霞安城,还派了太医防止灾后产生疫病。
沧湖堤坝坍塌一事,足够永南府一应官员掉脑袋。更何况他们不仅仅是中饱私囊那么简单,而是主动问上头要钱加固堤坝,结果还全贪了。
这性质更恶劣些。
要想自己不掉脑袋,那掉脑袋的就只能是其他人。
至此,霞安城百姓需染病而亡,被派去霞安城的人,也终将会“染病”而亡。
至于要送去霞安城的粮食,永南府也全取出来了。粮仓都给搬空了,不过没有运往霞安,而是运别的地方卖了。卖得的钱,自然是收归己用。
按照方民义所交代的,他准备等霞安城事了后,再写奏折请国库拨粮给永南府。理由自然是粮食之前都给霞安城了,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萧锦年还记得自己初闻这些时,内心产生的荒谬与恐惧。
因一己之私,竟要整座城的无辜百姓抵命……
这些人何其蠢毒,令人发指也着实胆寒。
只是,他们虽认罪,却并没有透露任何关于自身与世家,士族之间的牵连。哪怕是霞安城的当地士族,真要论起来,也不能说他们就有罪。
毕竟谁也不能说一个大家族在灾难中没有给灾民饭吃,就是犯罪。
他们不见得一点都没参与,可不论是方民义还是侯守仁的口供里,都没有丝毫世家、士族的影子。
甚至方民义还揽下所有过错,坚称永南府知府赵永秉对一切都无所知,全是他欺上瞒下一手策划。
萧锦年觉得可笑,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身为知府却一无所知。他之所以一无所知,只是因为他出身是三大世家之一的赵家。
为了掩盖世界、士族在此事件中的痕迹,这些人说话都已经开始不过脑子了。
霍烬进御书房的瞬间,就听少年幽幽叹口气。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的一瞬间,萧锦年便坐直了身体。
“又是蟠桃糯米糕?”
都不用看,光闻味萧锦年就能闻出来。
“陛下不是爱吃?”霍烬将碟子端出,往前推了推。
萧锦年看着盘中糕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霍烬这人有时候很古板,不喜在床上吃东西,不喜在榻上吃东西,不喜在书桌前吃东西。反正只要不是在饭桌上,他在哪吃,霍烬都会不喜。
如今人家连底线都能退,让他在书桌前吃糕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的萧锦年伸手拿了块糕点送进嘴里。
霍烬一直在留意萧锦年的表情,他看出萧锦年吃糕点时不像是爱吃的模样,“陛下不喜蟠桃糯米糕?”
不问还好,这一问萧锦年就彻底吃不下去了。
“朕是爱吃,可这些日子天天吃,一天都没断过,谁受得住?”
霍烬沉默片刻,轻叹一口气,“是臣思虑不周。”
顿了一下,霍烬又接着道:“既然陛下不喜,臣明日便不做了。”
萧锦年有些没反应过来,他问道:“这蟠桃糯米糕都是你、爱卿亲手做的?”
霍烬颔首,“只是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腻了。”
看着霍烬将瓷碟收进食盒动作,萧锦年眼神飘忽,心里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说。霍烬是见他喜欢才天天都带给他吃的,还是人家亲手做的……
越想萧锦年心里越过意不去,他脸憋的有点红,小声道:“不是的,我没腻,放下吧,我喜欢吃的。”
听着小皇帝连自称都换成了“我”,霍烬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再逗弄,“臣今日来,是有事要奏。”
“何事?”萧锦年问道。
“侯守仁娶过两位夫人,如今这位是续弦,先头那位出身于祁州孙氏。侯守仁也是因为娶了孙家的幺女,才以极快的速度从主簿升到县令。二人婚后育有一子,在其十岁那年坠湖身亡,孙氏经丧子之痛,不久也撒手人寰。”说到这里,霍烬话头微顿。
萧锦年轻皱眉心,“这母子二人的死有问题?”
“是。”霍烬微不可查的停了一下,“这个孩子因侯守仁将其送给一人,送回来清醒后不堪受辱,投湖自尽。孙氏在看到孩子遗体上痕迹,明白了大概,受了极大刺激。许多人都以为她疯了,但她没有,在收集到侯守仁与他当年经常挂在嘴边的‘贵人’犯罪证据,偷偷送回娘家后,了了尘世心愿,自戕而亡。”
萧锦年久久未能言语,侯守仁此人,合该千刀万剐!
霍烬想伸手给人顺顺气,最终忍住没动,“孙家的人在知道陛下准备严惩的态度后,带着当年的证据来洛安城告御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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