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拂晓,温黎其实一直都很矛盾。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父母离婚时双方都不太想要自己这个病秧子拖油瓶。
所以当抚养权落在李拂晓头上时,她直接把温黎丢去了老家。
温黎不知道这算不算抛弃,因为两年后,李拂晓又去接他了。
重新回到城市,和妈妈一起生活并不轻松。
李拂晓一人打几份工,整天忙得不着家。
温黎每天都要注意不要犯病,不要感冒。
因为进了医院就要花很多的钱,李拂晓一花钱就会心情不好,他怕对方又丢下自己再次离开。
道歉已经成为了习惯,他烧得昏昏沉沉,还不忘拉着李拂晓的衣袖。
“妈妈,对不起。”
孩童含含糊糊的声线,混着病中浓重的鼻音。
李拂晓到底心软,揩掉眼角的泪,只是抱怨几句。
然后像诊所里所有的家长一样,把温黎抱进怀里,用脸贴着他的头发。
妈妈的怀里很软,也很温暖。
这是温黎全部的依靠,被抱住就很安心。
也就在那天晚上,温黎窝在李拂晓的怀里,意外听到了她和姥姥的一通电话。
母女俩说完温黎,就多聊了几句老家的闲话,比如谁谁家的老人死了,谁谁家的小孩成了孤儿。
温黎恍惚听见了李言风的名字。
“他有爸爸的。”温黎弱弱地开口,“他说他爸爸在城里挣大钱,年底就回来接他了。”
李拂晓愣了愣,随后嗤笑一声,没在小孩面前说太多。
但温黎愣是从那一声不屑的笑里听懂了弦外之音。
他偷偷准备了几天,攒了点早饭钱。
鼓足勇气坐上大巴,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把李言风从老家的垃圾堆边捡回来了。
李拂晓下班回家,看见楼道里俩小孩灰头土脸地挨在一起时,她人都傻了。
再后来的事情,温黎也记不太清了。
他只知道李拂晓并不喜欢李言风,把人往外赶。
李言风白天在附近捡点矿泉水瓶,晚上就睡在楼道里。
晚秋气温骤降,温黎偷偷给他拿被子,李拂晓知道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是温黎第一次挨打,他身体不好,皮肤又嫩,一巴掌下去脸就肿了。
李言风知道后就离开了。
温黎哭了一天一夜,体温烧到四十多度也不见好转。
李拂晓大脑一片空白,在医院抱着温黎,一度以为这孩子撑不过去了。
就在这时,李言风又突然出现了。
他身上还穿着当初离开老家时那件单薄的长袖衫,上面沾着泥灰,非常狼狈。
衣袖卷起,露出黝黑纤细的手臂,皲裂的手指洗得发白,在李拂晓的注视下擦掉温黎脸上高热的泪。
李言风照顾了温黎一夜,也哄了一夜。
李拂晓精疲力尽,身体歪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看李言风抱着温黎,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隔天凌晨,温黎烧退下来。
她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了家。
-
周末,数学竞赛的当天。
温黎起了个大早,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之后,李言风才告诉他自己去不了。
何叔那边缺人手,他今天要过去搬货。
这么个突如其来的通知,温黎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说了没用,李言风决定了的事一般不会轻易改动。
而且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比如温黎年底的体检要到了。
比如温黎的止咳喷雾也快用完了。
比如温黎冬天容易生病,要准备好钱预防他随时发烧感冒。
总之都是温黎。
凭李言风的成绩,参加比赛拿奖是肯定的。
他学习一向努力,有时候温黎睡了一觉醒,李言风还在桌前刷题。
这样的少年,应该是出去打比赛、拿名次、挣荣誉,而不是在物流市场里搬货物当苦力。
那不是一个高二学生应该呆的地方。
更不是李言风本该去的地方。
但是他们急着用钱,等不了层层审批下来的竞赛奖金。
李言风没有参赛,全都因为温黎。
大巴车上,温黎把额头抵在窗框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路边往后疾驰的绿化带。
耳边是叽叽喳喳嘴巴永远停不下来的高中生,温黎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他有一点点晕车。
这让温黎想起九年前那个阴云绵绵的下午,也是这样,在陌生的、充满噪音的逼仄车厢,他回老家去找李言风的时候。
很不安,也很害怕。
但更多的是担忧和心疼,就像现在这样。
-
到达市一中已经快到中午了,老师带他们去食堂吃了饭,在校内自由活动一个小时就集合准备考试了。
一场考试三小时,温黎打算提前半小时交卷,然后偷偷溜出学校。
在吃晚饭之前找到李拂晓,打个时间差。
许老师如果找不到人给他打电话,他就说去妈妈那儿了,再让李拂晓回上一句话,双方都安心。
计划是这样计划的。
先斩后奏,看起来很完美。
就是实施起来,磕磕绊绊。
南淮一中小破地方,围墙矮得可怜,栏杆四处破洞,随便转一圈哪哪都能出去。
温黎穷地方住惯了,还以为市一中跟他们一样。
所以当他面对着两米多高还拉着电网的围墙,觉得妈虽重要,但命要更紧。
他守在门口保安室,好不容易熬到交卷铃响,迅速溜出学校。从口袋里掏出早就规划好的路线,就近乘坐第一班公交。
李拂晓的雇主家在一处比较高档的住宅小区,因为周围交通比较方便,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具体的位置。
可惜,他被小区大门的保安拦住,解释了半天,也只换得了一通电话。
“李拂晓啊…”对方思考了一会儿,“噢,她两个月前就辞职离开了。”
温黎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差点让对方直接挂了电话。
他匆忙回过神,追问道:“那您知道她之后去哪工作了吗?”
“这个我不清楚。”
意料之内的回答,温黎机械式的道了谢,挂断电话。
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都转身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给保安大叔也说声谢谢。
小区外的马路车来车往,不远处的路口等候着大量行人。
温黎停在那儿,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他不知道去哪。
低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家里就这一个手机。
李言风买给他的,怕温黎一人在外哮喘犯了联系不到人。
其实这几年他很少犯病了。
有好好学习,注意身体,就连换季感冒都能很快康复。
再过一年多他就高考了,高考后成年了,他就能出去打工赚钱,自己养活自己了。
分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李拂晓为什么要离开。
就像当初那样走得默不作声,一句话都没留,这样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快四个月。
他又被抛下了。
-
李言风跟何叔在外面跑了一天的货。
到了晚上,一大帮臭老爷们在一起喝酒打牌。
他没留下,还特地去了趟魏伯那里,把自己一身的臭汗味洗干净再回的家。
本想着早上没去考试,温黎指不定要跟自己闹点小脾气。
结果回家后对方异常安静,甚至还准备好了晚饭,就等他回家来吃。
李言风放下手上还热着的米糕,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温黎盛了碗饭,声音很轻,“就是我去找我妈了,没找到。”
李言风把饭端去桌上:“没找到?”
温黎的视线在李言风虎口上的新伤停了一停,那里有一块紫色的瘀血,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夹到了。
“不知道。我妈几个月前就辞职了,之后去了哪里,原来的雇主也不清楚。”
竹筷搁在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温黎用腿顶开凳子,坐下吃饭。
李言风把米糕递过去:“不着急。”
温黎:“嗯。”
米糕是校门口卖的,买时应该刚出锅,食品袋里面凝的都是水汽,把最外面一层给泡软了。
温黎喜欢吃白糖的,他喜欢吃甜食,李言风兜里总揣着两颗糖。
“下次别买了。”温黎吃完最后一口,把塑料袋团一团扔进垃圾桶里,“省一点钱,我也不用吃这些。”
“不缺这点。”
“反正就是别买了。”
温黎向来温和,脾气也好,语气很少这样强硬。
他说完也觉得不妥,偷偷瞄了眼李言风,生涩地开口:“我的意思是,可以不买。”
李言风顿了顿,说了声“好”。
温黎停了筷子,手指扣在桌边,纠结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李言风。”
李言风一抬眼:“嗯?”
“我只是怕花钱。”
“我知道。”
温黎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柔和一些,也流畅一些:“你这么累,我们就省一点吃,万一你被我吃怕了,也走了,那我一个人就饿死了。”
他垂着眸,说完也不看李言风的眼睛,自顾自地端起碗,闷头扒了一大口饭。
“这叫可持续发展,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知道选后面那个的。”
他嘴里含着饭,说话呜呜哝哝,听着不太真切。
略带调侃的语气,让这段话像个随口说说的玩笑。
温黎咽下米饭,状似无事地向李言风抬抬下巴:“你说是吧?”
李言风不去争论,只是往他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鸡蛋。
晚上,洗漱完毕,上次睡觉。
温黎比李言风先进的被窝,他习惯睡右边,面对面抱着李言风的时候不压着左边心脏。
床上的被褥隆起一块,温黎像个蜗牛似的蜷着,把脑袋往胸前低了低。
柔软的碎发散在床单上,李言风捡起一簇,在指腹间轻轻揉搓。
“李言风。”
温黎的声音有些扭曲,像刚哭过,带着点哑。
“朱老师说了,你是学生就要好好学习,不要顾此失彼,耽误了正事。”
李言风掀开被子上床:“知道了。”
“啪”的一声轻响,卧室的灯被关上。
李言风躺下的同时,温黎伸手搂住他的腰,整个人靠了过来。
他把脸贴在锁骨以下,呼吸到李言风身上清爽的皂角香后轻轻吸了吸鼻子。
“李言风。”
李言风拄着手肘,半撑起身体,如往常一样揉揉他的头发:“嗯?”
温黎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李言风。
咽下喉间的哽咽,只觉得酸意直冲上眼睛。
“哥。”
他改了口。
“我好没用。”
温黎拉过李言风的另一只手,在黑暗中轻轻摸索着虎口处那一点新伤。
他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眼泪越过鼻梁,全都砸进枕头里。
“如果你一个人,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吧?”
如果只有李言风一个人,在魏伯的车场里就可以生活的很好。
他不讲究吃穿,身体很棒。
不用买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不用三个月一次的医院复查,不会那么轻易生病。
他会好好学习,会成绩优异,会去参加各种竞赛,次次都拿第一。
如果没有自己拖后腿,如果李言风一个人的话…
“如果我一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李言风话说得很平,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沉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被子下的手反握住温黎,搓了搓他冰凉的手指,攥进手心一点一点捂热。
他们挨得很近,抱得也很紧。
李言风的唇几乎贴在温黎耳边,说出口的话仿佛一针镇定剂般推进他的心底。
“不怕,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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